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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开始还听不懂小直在说什么。她是用另一个名字称呼的场小姐吗?这是怎么回事?
「直井学妹,解释一下状况。」阿智比我快一步开口问。
「正如我所说,莉子小姐的本姓不是的场,而是御法川。『的场』是母亲的姓氏,对吧?」小直看了的场小姐一眼,视线不是在责备。「她不是为了躲麻烦才隐瞒本姓,而是『不得已』。」
「直井小姐。」
的场小姐仰望小直,但也只是这样。她什么也没说,再度看向下方。
「莉子小姐,我没有生气,」小直在的场小姐(不对,应该说御法川小姐?)旁边的椅子坐下。「只是觉得焦急。你差不多该抛开顾虑,向惣司警部坦白了吧?」
的场小姐没有看向小直。「我不懂你是什么意思?」
小直看着她,不自觉露出「期待落空」的表情。
「小直,这是怎么回事?」的场小姐似乎想隐瞒什么,我好奇得不得了。「你怎么知道的场小姐的本姓是……『御法川』?」
「我觉得有些可疑,」小直将手肘摆在铺了桌巾的长桌上,支着脸颊。「所以我去调查了,或者说,我请人帮我调查了。总之,县警总局虽然查不到,不过我透过警察厅,请外县警局让我看看纪录,就找到了。」
阿智的表情变严肃了。一提到警察厅,感觉似乎与某个案子有关,而且恐怕是大案子。
「我之前就感到奇怪,比方说,手嶋慎也那件案子。」小直的手指开始绕圈抚摸面前茶杯的杯缘。「莉子小姐个性严谨,那时却那么顺从地把案件相关的事情全部说出来了,为什么?再者,只要惣司警部一行动,她就完全交给他处理,没有丝毫抵抗。」
这么说来,我也想起手嶋慎也案子时的事情。的确,平常的她,不应该那么听话,把案子交给别人处理。
「可是,只要阿智展现推理能力,无论是谁都想要搭顺风车,不是吗?」我差点想说,你家局长也是这样啊。
「是的,但这次,我从旁观察后发现……」小直的视线仍然落在杯子上。「莉子小姐,你对惣司警部有什么顾虑吗?」
「不……没有。」的场小姐缩起身子,像在保护自己。
「然后,我突然觉得,莉子小姐是不是因为什么缘故,才会对惣司警部有所顾虑。」
我想起抵达西向原市当天晚上,小直也说过同样的话。的场小姐有所顾虑。那么,究竟为什么呢?
我看向阿智,发现他和我一样,露出正在思考的表情,是不是有什么线索呢?
「基于个人隐私,我本来不想擅自揭露出来。」
小直这么说,不过实在看不出她哪里在意个人隐私了。的场小姐看着小直想要说什么,却被打断。「保持缄默只是继续痛苦而已,所以我就直说了,莉子小姐的本名是御法川莉子,也是二十年前发生的『御法川律师事务所强盗杀人案』的被害人御法川美佐子的女儿,父亲是御法川久雄律师,是当地居民的律师,在当地也是个众所周知的名人。」
阿智听到这些话没有什么特殊反应,只是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小直。
小直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看了的场小姐一眼,像在征询继续说下去的许可。但她见的场小姐仍旧低着头动也不动,于是转向我和阿智,再度开口:
「二十年前的九月七日晚上八点五十分左右,御法川久雄律师经营的御法川律师事务所遭歹徒持枪闯入,犯人持枪要胁留下来处理事务的御法川律师的太太美佐子女士打开事务所里的保险箱,美佐子女士拒绝,想要抓住犯人,犯人却开枪,造成美佐子女士当场死亡。」
「喂,小直,你……」我看向的场小姐。她没有说话,听到这番内容也没有露出受到打击的样子。该怎么说呢?看起来就像是挨骂后正在想借口的小孩。
「犯人杀人之后,没有对保险箱动手,偷了书桌里约二十万的现金逃走。当时六岁的女儿莉子小姐人在现场,因为母亲的保护,她才平安无事。御法川一家就住在事务所大楼的对面,因此美佐子女士应该将女儿带到了办公室陪她一起工作。到这里为止的内容,都是案子发生一阵子之后,才由复原的莉子小姐口中取得的证词。」
八成是等到发慌,小直有时抚摸茶杯杯缘,有时以食指咚咚敲着。「住在隔壁的家庭主妇葛西和江太太负责照顾留在现场的莉子小姐,她是因为听到隔壁发出奇怪声响才过来看看情况。他们虽然是邻居,不过在此之前,与美佐子女士的交情顶多是站在路边聊聊。」
我反刍小直的话,愣了一下。「莉子小姐人就在现场」——也就是说,她亲眼目睹自己的母亲遭到枪杀。
「小直,这种事情……」
「不要紧。」小直的手指咚地停在杯缘上。「其实这些都是莉子小姐打算告诉惣司警部的内容。」
「唔,但是——」我看向的场小姐,她仍旧低着头。
小直正要拿起原本抚摸的茶杯,但注意到茶杯里是空的,于是把手缩回来。我看到她的举动,却不想站起来倒茶。
「这件案子的调查结果并不顺利,葛西和江太太也没有看到犯人。」小直看着的场小姐。「莉子小姐后来也提供了证词,却没有任何与犯人外貌特征有关的资讯。犯人遮住脸,体格和年龄不详,没有说半句话,所以也有可能是外国人。从现场遗留的子弹,查出使用的手枪是中国制造的俄国军用托卡列夫手枪,不过当时中国制造的托卡列夫手枪因为黑道横行的关系很普遍,算不上黑道的小混混也拿这种枪,只要走一趟那个圈子的人聚集的地点,问问站在路边像是在等人的男人,不用一百万,对方立刻就会帮忙调到货。在这种情况下,很难透过手枪锁定犯人。」
的场小姐始终保持沉默。我心想,听到这些内容不难受吗?但她没有露出特别痛苦的表情。因为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或者是经过警方多次问话,她已经麻痹了?
但我觉得的场小姐沉默坐着的模样,就像裱框画一样遥远。她从二十年前的强盗杀人案中幸存下来。
「问题是……说到这里只是整起事件的一半。」
小直说完,的场小姐首次出现反应。「直井小姐……」
「你想委托惣司警部的事情,事实上不是这一件吧?」小直似乎早料到的场小姐的反应,冷静地问她:「你要自己说明七年前的事情吗?」
的场小姐继续沉默,转过头避开小直的视线。
「七年前的事情?」阿智问。
「二十年前的案子之后,御法川家与葛西家一起搬家了。邻居也证实,葛西和江太太担心母亲过世的莉子小姐,所以开始照顾她的生活,找她到家里吃晚餐,和疼爱自己的小孩一样疼爱她。然后在葛西家准备换房子时,还主动提议:『要不要搬到我家附近呢?』御法川律师事务所无法轻易搬迁,所以父亲御法川久雄每天要花三十分钟,从新家前往仍在旧址的事务所通勤。不过,御法川家和葛西家因为搬离曾经出事的地区,得以展开新生活。」
小直的表情变得有些严肃。「然后过了十三年……到了七年前,再度发生第二起案件。」
「第二起?」
我心想什么意思?同时忍不住反问。我看向低着头的的场小姐,背后感觉到一股不知名的颤栗窜过……该不会是?
「七年前的这个时候,当时在北海道念大学的莉子小姐返乡,另外还有御法川先生、葛西夫妇、葛西和江太太的儿子诚也,以及诚也的女儿瑞希,都集合在葛西家院子里放烟火,事情就这样发生了。」
说实话,我真想开口要她别再说了。二十年前母亲遭到杀害的的场小姐,又遭遇了一起案件吗?
但我说不出口。已经发生的事情不会因为她不说,就有什么改变。
小直来回看看我、阿智和低着头的的场小姐,似乎在确认——我可以说吧?
「其他五人在院子里放烟火时,独自留在厨房准备晚餐的葛西和江太太被某个人给杀害了。不……」小直握起摆在长桌上的手。「我们知道的不只犯人是『某个人』。凶器是手枪,遗留在现场的子弹,可以确定与二十年前杀害御法川美佐子女士的子弹出自同一把手枪;警方在附近水沟找到的手枪,也与这两起凶杀案的子弹膛线一致,因此毋庸置疑——」
小直说到这里停住。
在此之前,小会议室里原本充满工作结束后的闲适空气,如今却弥漫昏暗凝滞的氛围。空茶杯、盘子、叉子、刀子,以及墙上指针规律移动的时钟,都沉浸在悲伤的气氛里,沐浴在窗外照进来的阳光中。
我因为小直这番说明而呼吸困难,好不容易才能思考咀嚼话中含意。
凶手是同一个人。二十年前以强盗身分闯入、杀害的场小姐母亲的犯人,在犯下那件杀人案的十三年后,再度杀人,这次杀死的是葛西和江太太。葛西和江太太担心母亲过世的莉子小姐,将她视为自己的儿女般疼爱。
也就是说,又一位疼爱的场小姐的人被杀了。
「怎么会——」这么过分、太过分了——诸如此类的台词我没能说出口,我就像是被堵住了呼吸一样说不出话来,感觉上无论说什么都言不及义。「怎么、怎么会这样……」
的场小姐依旧低着头,但她以坚定的语气开口:
「七年前的案子里,没有任何东西被偷,也就是说,犯人的目标就是和江阿姨。」
的场小姐抬起头,脸上没有表情,脸色也没有不好。「我不清楚理由,可以想到的动机只有二十年前的强盗杀人案……既然如此,和江阿姨也许因此牵扯进什么麻烦里了。比方说,强盗杀人案时,最早赶到案发现场的阿姨,也许看到了什么。」
我惊讶的场小姐居然自己接下去继续说明,她似乎是顾虑到我们的感受,所以决定自己开口。从她的表情无法判断答案,她不带情绪、仿佛在说别人的事这种态度,也是故意的吧。
「可是那到底是什么,我们始终不知道。无论二十年前还是七年前,现场内外都仔仔细细搜查过了,却只找到凶器,没有任何遗留物或目击资讯,也没有指纹。」小直说完,看向阿智。「这两桩案子始终悬着。」
阿智接收到小直的视线,缓缓将目光转向的场小姐。小直所说的事情、的场小姐想说却没能说出口的事情,弟弟似乎早就察觉到了。
「不过,阿智先生,」的场小姐看着阿智,但很快就微低着头,无法将自己的视线对上他的。「我……我只是想去皮耶尔喝茶,想去店里放松而已。」
只是这样而已——的场小姐这么说,并非期待阿智能帮忙破案。
我认为他理解她的犹豫。春天时,香田沙穗小姐委托的案子,阿智只待在皮耶尔咖啡馆里就解决了,这件事情我和小直也曾经告诉的场小姐。在那当下,的场小姐或许想过自己的案子有转机了,紧接着就发生手嶋慎也的案子,她的心里某处在期待着,期待阿智能帮忙破案。不对,也许还算不上期待的程度。手嶋慎也的案子是小直硬把阿智牵扯进来,所以的场小姐才会不经意地放松警戒,不小心说出与案情有关的内容——大概只是这种程度。
但是,阿智真的破案了。与香田沙穗的案子一样,甚至没有离开店里。
身上绑着两桩悬而未决的案子,而且是造成母亲与「和母亲一样疼爱自己的人」死去的案子,的场小姐无法不去想,或许阿智有办法破解这两桩案子。
但,的场小姐没有立场与阿智谈起这两桩案子。她天生个性拘谨认真,似乎也不擅长拜托别人。再加上……
「你觉得拜托惣司警部帮忙破案太狡猾了,是吗?」
小直这样一说,的场小姐仍旧低着头,喃喃说了些什么,可惜因为声音太小,我没能听见。
小直说得八成没错。我知道的场小姐不讨厌阿智,也佩服阿智拥有的洞察力。
正因如此,她反而无法行动,或许是觉得找阿智商量案子,藉机与他拉近距离,未免太狡猾了。以案子当作借口拉近距离,或者是以「想要接近他」的心情当作借口委托他查案,无论哪一种,的确都很狡猾。
「你这个人太认真了。」小直又回到平常轻松说话的方式。「县警总局搜查课有一位早濑先生,这个人娶了他在派出所工作时期找他商量跟踪狂问题的人,但事实上从第二次起的商量全都是胡诌的,新娘在婚礼上告诉大家,因为她想和他说话,于是撒谎了。」
「这样做真过分。」不过当事人可以接受,所以大概没问题吧。
「你想破案的心情,以及对惣司警部的心意,」大概是觉得这种说法很难为情吧,小直自己也脸红了。「两者都是真心的,才会这么烦恼,不是吗?所以这没有什么好内疚的。」
「你……」的场小姐以细小的声音抗议着:「你别乱说……」
「我明白了。」
口齿清晰开口的人是阿智,原本低着头的的场小姐抬起视线。
阿智直接回看她的注视,对她说:
「这两桩案子都陷入僵局了,就算我出面处理,有所突破的可能性也很低……不过,我会调查看看。」
的场小姐困惑地说:「可以吗?」
「也许很困难,不过……」阿智看着她,然后以平常难以置信的坚定语气说:
「为了你,我会破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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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小,阿智就不会随便给承诺。他明明很有能力,却绝对不会说「我一定能办到」这种话,只会以「也许会失败」拒绝后才行动。他生性胆小,极度害怕辜负别人的期待,不过,他也有他的坚持,正确的说法是,不确定的事情,他就会老实说不确定。这种个性的阿智居然说了「我会破案」,甚至还说「为了你」。
既然这样,我也不能保持沉默了。我只是普通的咖啡馆老板,不像阿智和小直;与的场小姐比起来也完全是一般民众,尽管如此,我还是能帮阿智的忙。想到这里,我表示自己也会帮忙。然后,我想到反正事已至此,于是在小直说完:「我待会儿还有工作要忙。」准备退场时,我说:「我送你。」便跟着她离开。我有点担心只留下的场小姐和阿智两人独处的话,气氛似乎会变得凝重,但我有事非得告诉小直不可。
走出市民会馆大门,八月的空气仍旧热到让人呼吸困难。虽然太阳已经西下,柏油路面蒸腾的热气依然让我不停出汗。
我对走向侦查车的小直说:「你为什么急着回去?」
听说秘书室的工作与一般公务员一样是周休二日,但是她连平日也窝在皮耶尔咖啡馆里,周六、日也会穿着套装出现,所以我无法分辨她究竟什么时候休假、什么时候上班。
「我今天还有工作,」小直打开侦查车车门,将车门一开一关,把车里的热气扬出去。「你应该不只是来送我的吧?要谈什么呢?」
「刚才的事情,」我因为太热了,于是将胸前的钮扣再解开一颗。「不用说,我们也需要你的帮忙。」
小直听到后,停下挥动车门的动作,偏着脖子。
「这次有点……」
「因为是其他县市的案子,所以你这个警察不能插手?」
「抱歉。」小直抓着车门边缘,垮下肩膀。「连去外县市旅行,我都必须报备。这次的案子在我的管辖范围之外,所以我帮不上什么忙。」
这个情况我了解。她终究是本县的地方公务员,之前委托我们帮忙的案子,也是县警总局的工作。现在她到这里来,是为了了结西向原市的案子,之后的情况就是私事、只是她个人瞎起哄而已,所以她如果要介入的场小姐的案子,当然也只能当作是私事处理。问题在于——
「强迫你帮忙真不好意思,可是一旦开始查案,我们会需要鉴识结果这类警方的调查资讯。」即使阿智再厉害,没有这些资料也很难破案吧。「而且有了小直帮忙,搜查上会变得容易许多。」
「唔喔!这……样吗?」
小直挺直背脊,抬头挺胸,害羞地脸红,挥着手说:「呃——啊,没那么厉害啦……不值得你这样说。嘿嘿嘿,不过好开心喔。嘿嘿嘿嘿。」
我心想,你可以笑可爱一点吗?不过小直似乎真的很开心,伸手摸了一圈车顶,兀自说了句:「好烫!」
「但是啊,虽然开心……」
「你跟局长说说看嘛,说我们不收西向原市的酬劳,取而代之的是,我们想要透过警察厅取得的场小姐案子的资料,外加破案之前这段期间,酌情借用直井巡佐。」
「嗯,不行啦……」小直的额头抵着车门,小声说:「我虽然很开心,但是不可能。虽然很开心。」
「别说不可能啊。」我拿出皮夹,抽出前阵子拿到的假名片给她看。「不然你去告诉局长:『你要拒绝也可以,不过如果是这样,我要去警察厅,要求你们解释一下之前滥用离职员警,还让搜查官持伪造名片进行非法搜查的情况。』」
「唔哇!」小直吓了一跳,挺直身子,变得很小心翼翼。「你打算威胁县警总局局长?」
「威胁?我不懂你在说什么。」我收起名片。「身为一名纳税人,我只是要求解释而已。」
小直一脸不知所措地张着嘴,过了一会儿,她看向斜下方喃喃自语,最后「呵呵呵」地抖着肩膀笑了起来。「你真坏,季哥。」
「彼此彼此。」
「我可以把你这番话告诉局长吗?」小直再度呵呵笑。「嗯,也许我们局长反而会很高兴呢。」
根据我从小直的话里听到的内容,这位局长似乎是一位老奸巨猾的家伙。所以要说他可能会出现什么反应,感觉上很可能是小直所说的后者。
从西向原市回到皮耶尔咖啡馆后,晚上我接到小直打来的电话。她已经转告局长了,不出所料,局长露出「哇哈哈,很有种,祈祷屋【※皮耶尔的法文意思是「祈祷」。】的人也很邪恶呢」的表情笑着(这是小直的说法),总之同意了我们的要求。
这件案子不急着调查,不过也不是可以悠闲解决的状态。阿智说:「我想先见见的场小姐的父亲。」于是我们找的场小姐商量,在皮耶尔咖啡馆公休日那天约好与御法川久雄律师见面。根据她所说,除了父亲久雄先生之外,叔叔靖男先生晚上也会过来。靖男先生在凶杀案发生后似乎去过现场,看过七年前的案发现场。能同时见到靖男先生与久雄先生正好,他们就住在隔壁县,我们过去一趟不是太麻烦,但因为的场小姐很久没回老家,所以对方要求我们留宿一晚,我们只得照办。
御法川家与葛西家皆因为同一个人的缘故被迫二度搬家。二十年前的强盗杀人案之后,为了远离案子记忆而搬家的两户人家,在新家又发生葛西和江太太遭杀害的事件,不得不再度搬家。案发后,和江太太的先生龙之介接受儿子、媳妇与孙子的邀请,搬过去和他们一起住。我们也要去拜访他们,不过因为他们家位在必须搭飞机前往的远方,考虑到咖啡馆的生意,行程很难排。另一方面,御法川久雄先生的新家仍在事务所的通动范围之内,位在隔壁县,所以拜访他比较方便。
成为御法川家第三个住处的是一栋屋龄没多少年的大楼,距离车站很远,所以房子很宽敞,是一栋有自动锁、停车场附电动车充电设备的现代建筑。我从小直开的车子副驾驶座上,仰望这栋看来像玩具的水管状大楼,隐约可以了解原因——因为这栋大楼没有「历史」,所以目标放在未来。久雄先生或许是历经丧妻、亲近的邻居太太被杀等事情,才会想要搬到这种地方。
御法川家位在顶楼。的场小姐一按下玄关门铃,门立刻打开,出现一位老男人。虽然脸的轮廓不像,但从整体的知性气氛,以及眉宇间的皱纹在一看到的场小姐的瞬间消失看来,立刻可以知道这位就是御法川久雄。
「我回来了。」的场小姐对父亲打招呼,似乎不熟悉这个家,久雄先生也笑着说:「你回来啦。」然后以难以形容的表情朝身后的我们三人点头致意。「我听莉子说过了,感谢你们专程前来。」
「哦哦,小莉,好久不见。」一位长相与久雄先生极为相似的男人从没关的客厅门内探出头来。「咦?你又长高啦?」
「我已经不是会长高的年纪了。」
「啊,后面的是你男朋友吧?哪一位呢?」
「不是啦。」
的场小姐苦笑着,同时回头瞥了阿智一眼,担心他的反应。
「哦,那位啊。」靖男先生看着阿智交抱双臂,点点头说:「哦,很帅呢。嗯,这一位长得也比较高。」
「叔叔,够了啦。」的场小姐困扰地缩缩肩膀。这么说来,我们是第一次见到她说话不用敬语。
我看向旁边的阿智,感到莫名尴尬。弟弟的身高超越我,是在他高中一年级的时候。老实说,我当时非常不甘心,不过现在已经习惯了,反而是阿智一脸歉意。
「好,进来吧。」久雄先生替我们准备拖鞋。「你们吃过晚餐了吧?冰箱里有你最爱的蒙布朗,拿出来吧。」
「谢谢。」
这是属于家人之间的对话——我边想边跟着的场小姐踏进玄关。屋里的房门开着,可以看见里头摆着一架盖着布套的直立式钢琴。我想起的场小姐之前在皮耶尔咖啡馆弹琴时,曾经提到老家有一架钢琴。
同时我也想起另一件事情——的场小姐后来说她弹琴是因为「父亲会很高兴」,我终于明白那句话的意思,过世的母亲美佐子女士大概也曾弹过那架钢琴。
我看到钢琴就停下脚步不动,小直从身后戳戳我。「季哥,怎么了吗?」
「不,没什么。」
变得太感伤不是什么好事。我试着深呼吸,并嗅到别人家里的气味。
没有太多装饰的饭厅里除了四张椅子之外,还摆了一张像是从书房搬出来的扶手椅。四个人临时跑到独居者家里拜访,就是会出现这种情况。我暗自反省着。尽管知道这样没礼貌,还是忍不住环视整个家里。
饭厅餐桌是分店遍布全国的家居家饰中心都可找到的产品;紧闭的窗帘、延伸到客厅的地毯也是如此,看得出家具采购不太讲究,一看就知道纯粹是「因为需要用到,所以整套买下来」。这里实际上只有一个人住,格局数量还是配合家人人数,是两房两厅一厨,这点让人觉得感伤。客厅角落有个佛坛。我带了花来,大家一起先到佛坛前捻香。在打扫得一尘不染的佛坛里微笑的御法川美佐子女士与的场小姐极为相似,一看就知道她们是母女。
我们捻香的时候,久雄先生和靖男先生端出蒙布朗与咖啡。小直小声说:「正好与惣司兄弟相反呢。」大概是因为负责端甜点的是哥哥久雄先生,端饮料的是弟弟靖男先生吧。
但是阿智只是礼貌上吃了两口,立刻进入正题:
「占用各位的宝贵时间用来请教这种问题,真的很抱歉。不过,能否请两位告诉我们七年前那件案子发生时的状况呢?」
阿智的气氛变了。平常的他就像雪景一样,宁静而梦幻,现在却像亮出刀刃的日本刀。在办过去几桩案子时,弟弟也会露出这样锐利的表情,不过只限于推理、做出最后判断时,这次却是打从一开始就出现这个表情,表示弟弟认真使出看家本领了。
坐在斜前方的的场小姐就像是我们两兄弟和两位御法川先生之间的桥梁,而她似乎也注意到这点,惊讶地将叉子插在已经少了三分之二的蒙布朗上,看着阿智的脸停下动作。这么说来,她可能是第一次正式看到这个状态的阿智。
「我们跟警察说过很多次,所以细节还记得很清楚。」
率先开口的是叔叔靖男先生。
「还住在旧家的时候,葛西家就在大哥家隔壁,所以每年中元节,我、葛西先生和他儿子诚也、孙女瑞希都会聚在一起。瑞希很期待与莉子姐姐一起在院子里放烟火。」
大概是回想起当时的瑞希吧,的场小姐嘴角露出微笑。
靖男先生说:
「和江太太趁着大家放烟火时,一个人待在屋子里,帮大家准备晚餐。大致上每年都是如此……」靖男先生瞬间确认了一下的场小姐的表情,小心不被她发现。「我因为工作而迟到,在凶案发生后才抵达。看到小莉、诚也、葛西——和江太太的丈夫龙之介先生三个人在讨论什么,从院子的清扫窗进入屋内,我也跟着一起进去,刚开始还因为和江太太不在厨房里而觉得奇怪……」
靖男先生似乎在犹豫该不该继续说,的场小姐接下去说:
「和江阿姨的尸体不晓得为什么出现在浴室里,遭人从身后枪击头部和背部……浴缸的水栓拔掉了,只剩下一点点被血染得通红的洗澡水……
「哦!」靖男先生看到的场小姐冷静说话的模样,惊讶地挑眉,不过马上又想起当时的事情,对她说:「那个时候最冷静的人是小莉,她叫不知所措的诚也回客厅,也对龙之介先生说:『别进去浴室。』」
「靖男叔叔则是帮忙报警。」
「是啊,小莉还帮忙阻挡喊着:『让我看看浴室!』的龙之介先生。」
的场小姐点头,继续说:「靖男叔叔帮我在客厅里看着诚也和龙之介先生……我则上去二楼,因为总觉得楼上有声音。」
靖男先生搔搔头。「现在想想,才觉得当时我也应该跟着上去。」
如果二楼真的有声响,上楼很可能正好遇上持枪歹徒。但是临时遇到杀人案,在那情况下也很难冷静判断。独自跑上楼,表示的场小姐当时也不太冷静。
阿智将视线转到的场小姐身上问:「二楼有人吗?」
「没有半个人。」的场小姐摇头。「不过寝室的窗户开着……纱窗也是。我心想:『犯人刚才在这里。』觉得很害怕,就立刻回一楼了。」
「我也很不安,听到小莉下楼的脚步声时,我还以为是犯人而发抖。」靖男先生想起当时的自己,微微对我们露出苦笑。「小莉真有勇气,还能冷静出门去引导救护车。」
「才没有呢,不是那样。」的场小姐摇头。「我也很害怕,感觉犯人似乎还在附近……我大概是想要有个借口能离开现场吧。」
说归说,不过她或许比当时现场任何人都要冷静,但我没有说出口。的场小姐能冷静的原因,很明显是因为过去曾经历母亲被杀。
的场小姐和靖男先生一沉默,阿智就看向小直。「犯人也有侵入二楼吗?」
「好像是。」小直翻开记事本。「寝室的地毯上有鞋印,与留在浴室地垫上的一样,肯定是犯人遗留的。可惜因为鞋印太浅,无法判断尺寸和制造商。」
「犯人从二楼逃走?」
「不是,逃走的痕迹似乎不在二楼。邻居的房子以距离来说虽然很靠近,不过犯人不可能像成龙一样跳过去。」报告书里当然不可能出现这种形容方式,小直仍旧看着记事本说:「没有其他找寻出路的痕迹,所以警方认为犯人『原本打算从二楼逃走,发现距离隔壁太远,因此放弃』。他们研判犯人曾经上二楼,打开窗子后,再度回到一楼,由一开始入侵屋里的厨房后门离开。」
「真奇怪。」
我忍不住开口,引来所有人的视线。我有些焦虑地说:「不,没事。」
但阿智也说:「我也觉得奇怪,为什么从后门进来的犯人一度想从二楼的窗户逃走……」
小直来回看看记事本和阿智。「会奇怪吗?也许是后门路上有人路过?」
根据常识判断应该是这样。犯人从后门侵入后,在浴室杀了和江太太,想要再度从后门逃走,却因为正好有人路过或什么原因,让他考虑从二楼窗户逃走,于是上了二楼。等他知道从二楼逃走有困难之后,决定等待从后门脱身的机会,最后还是从后门逃走。
阿智凝视着桌上的蛋糕盘,不发一语。
沉默持续着,所以我拿叉子插向蒙布朗。这个蒙布朗用了地瓜奶油,轻舔一口,那股温润的高雅甜味很舒服。
阿智只是拿起叉子,这次转向久雄先生请教:「久雄先生,您也在现场吧?当时您在哪里?」
「我一声枪声也没听见。我忘了拿葡萄酒,所以正好在案发前的几分钟离开葛西家,回到自己家里。因为距离不远,我本来以为马上会回来,没想到在玄关被邻居叫住,不小心聊到忘我。」久雄先生的表情像是觉得头痛。「听到警笛声靠近,我有股不好的预感而回到葛西家,结果正好与警察同时抵达。我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只是听从指示和瑞希一起待在外面……」
靖男先生同意点头。
久雄先生叹了一口气,视线看向下方。「靖男和莉子很可靠,所以我负责照顾孩子……我每次遇到重要时刻,总是不在场。」
久雄先生说完就沉默不语,表情像在忍受痛苦。
饭厅里变得一片安静,的场小姐面无表情地动着叉子,吃光蒙布朗后喝下咖啡。
阿智也不说一句话,所以接着由我询问靖男先生和久雄先生,不过没有什么能派上用场的线索。小直已经将当时的资料全部弄到手,她翻着记事本为我们说明:「凶器上没有找到指纹,鞋印不明显,附近没有人目击到可疑人物。」只有这些不利办案的结论。
我们跟准备留下来过夜的的场小姐道别,离开御法川家。久雄先生则一如我们事前向他提议的,陪同我们一起离开。难得的公休日,我们不打算就这样回家,准备走一趟二十年前成为案发现场的御法川律师事务所。其实原本应该叫的场小姐一起来,但是根据小直表示,她的父亲久雄先生不赞成,再加上阿智也说希望尽量别这么做,所以我们没有找她一起去。虽然没有告诉的场小姐我们打算去二十年前的案发现场,不过从我们离开御法川家时她脸上的表情看来,她大致上已经察觉我们和她父亲要去哪儿。久雄先生告诉我们,他会自己向女儿解释。
听完七年前的案情概要,接下来换二十年前的案子。
御法川律师事务所座落在距离闹区有一段路的商用大楼与住宅混合区,附近没有霓虹灯,只有偶尔经过的车辆车灯及零星路灯,四周昏暗又安静。我们下车后,不自觉降低了说话的音量。不算高级的三层楼建筑的二楼窗户上写着「御法川律师事务所」几个字和电话;这个不显眼的模样加上这里曾经是「案发现场」,感觉莫名写实。
「事件过后,您没有考虑过搬迁办公室吗?」阿智仰望现在没有亮灯的二楼窗户,讯问久雄先生。
「我好一阵子没办法思考工作,这里的事务就这么摆着没处理。」久雄先生也同样仰望自己的事务所。「这份工作没办法那么简单就换地区,因为我们有固定的在地顾客,以及在地工作内容。」
久雄先生率先走上楼梯,阿智跟在他身后。
上了楼梯,打开第一道门,久雄先生开灯,眼前出现随处可见的「开在大楼里的事务所」,可见灰色地毯与象牙白色的墙壁,进门旁边就是伞架,还有接待柜台,理所当然已经不留半点曾经发生凶杀案的痕迹。
「柜台旁是接代室和谘询室,柜台后面是办公空间。」久雄先生快速换上排在玄关处的拖鞋,踏响脚步声穿过柜台旁边,进入后面的办公空间。「这里的格局还是与当时一样,这么狭窄的空间也没有其他规画方式了。」
我们跟在久维先生身后,借穿拖鞋,进入室内。高及胸口的OA隔板后头是办公桌、影印机、桌上型电脑等办公用品。看起来像是新买的产品,不过中间可能混杂了一些当时的物品。
我环顾室内。室内给人冰冷的感觉,但挂在墙上的月历是大张的幼猫照片,办公桌后侧的餐桌上摆着百合盆栽,角落的其中一张办公桌也摆着仙人掌盆栽,由此可知,这个座位的主人有心布置。
小直回头看向玄关大门问:「强盗是从玄关进来的吧?」
「是的。」
久雄先生表情平静地望着办公室的用品。
我回头看向玄关大门,接着发现柜台后侧的保险箱,感到有些紧张。那个保险箱也在当时的位置上吗?地毯和地板材料已经换新,的场小姐的母亲——美佐子女士尸体倒在哪里呢?
「凶案发生在晚上八点五十分左右,待在事务所里的只有美佐子女士和莉子小姐。那个时间,其他职员已经回家了,美佐子女士因为事务工作,经常忙到最后才离开。」我看向小直,发现她拿出记事本。「我们仍然不清楚犯人是早就知道这一点,或是根本不在乎办公室里是否还有人就强行侵入。既然对方拿着手枪,很可能是考虑到办公室会有人在。」
「我们不会在办公室里放大笔现金。」久雄先生看向后侧保险箱。「也许是来抢夺有争议的诉讼案件证据。我们也接了几桩可能发生这种情况的案子。但即使我们当时违反保密义务,告诉了警方受理的案件内容,调查还是没有进展。唉,也许是因为不清楚到底与哪件案子有关,这也没办法。」
「真是抱歉。」小直低头鞠躬。虽说已经告知对方她是以私人身分查案,不过身为警察的她,还是觉得应该道歉。
「听说现金也被偷了?」我问小直。「警方认为只是普通的强盗案吗?」
「两方面的线索都在进行搜查,现金也的确不见了。」小直往下看着旁边的办公桌。「好几张桌子的抽屉都被打开,犯人从其中一个抽屉拿走约二十万圆的现金后立刻逃逸。莉子小姐被留在现场,和江太太过了一会儿才因为听到可疑声响而过来。」
「我接到警方电话后回来。在电话中,他们不肯告诉我发生什么事,所以我以为只是小偷闯入……」久雄先生拉开旁边办公桌的椅子坐下,椅子发出嘎吱声。「来到下方楼梯那儿我才听说……上楼来到玄关就看到莉子,她的手和衣服一片鲜红,我当下感到毛骨悚然。」
「莉子小姐没有受伤?」
「是的。我是听和江太太描述案子发生后不久的情况……和江太太进来时,美佐子已经死了,左胸遭枪击,听说是当场死亡,而莉子则是不发一语跪在她身旁。根据和江太太的说法,她一开始不晓得莉子在做什么……」久雄先生闭上眼睛。「她说,看到美佐子的状态才总算明白……那孩子一直按着母亲的伤口想要止血。」
我也忍不住闭上眼睛,但是眼睛一闭上,眼皮内侧反而浮现浑身是血的母亲与小小的女孩子。小女孩没有哭,只是紧抿嘴唇拼命想要止血。那是个才六岁的小女孩。
小直小声说:「真是坚强的孩子。」
「现在也同样坚强。」久雄先生睁开眼睛说。「那个孩子比我更坚强,遗传自她母亲的。」
久雄先生说到这里,视线停在墙上某处便缄默不语。
「和江太太当时的住处就在隔壁吗?」阿智开口。「她没有看见犯人的样子?」
「好像没有。」小直转向窗子。「案发当时窗户开着,外头也许可以听见声音吧。而且枪声很大声,可以理解犯人很焦急。」
「我对那个『可疑声响』感到好奇。」阿智的视线落在地板一角,那里就是美佐子女士倒下的地方吗?「和江太太听到的是什么样的声音呢?」
小直看着阿智,似乎想说什么,却又默默翻开记事本。「『一开始我还以为是烟火的声音,后来听到什么东西在动的喀答声,感觉不太对劲。』……她是这么说的。后来听见的声音大概就是犯人在事务所内找东西的声响吧。」
「和江太太在哪里听到这些声音呢?」
「据说是在院子里。当时好像在下雨,她想把盆栽拿进屋内,碰巧听见。」小直回答完,从记事本里抬起视线,偷偷观察阿智。
等了一会儿,一辆卡车正好通过外面的马路,引擎声响彻事务所内,然后消失。
「莉子老是遭遇不幸的事情。」久雄先生仍然望着墙壁说。「从那之后,和江太太经常帮忙照顾她。我不在时,就会把莉子寄放在葛西家里,他们会带她和诚也一起去游乐园,也曾经做便赏让莉子带去参加运动会。莉子与她也变得很亲密,把她当作母亲一样。」
久雄先生说到这里,长叹一口气。
原本沉默的阿智转身大步走向玄关。「抱歉,我去外面看一下。」
我也马上跟在他身后。换上鞋子离开门口后,阿智发出很大的脚步声走下楼梯。
「阿智。」
「出入口只有这里,犯人是从这个楼梯逃走。」
在昏暗的楼梯间响起阿智的声音,我追着他下楼,跟着来到外面马路。
「喂。」
阿智转头仰望隔壁房子。隔壁就是以前的葛西家。现在是晚上,所以无法确定,不过透过水泥砖围墙看到的建筑物看来很新,或许屋主在换屋前后重新翻修过了。
阿智伸手触摸隔壁人家的水泥砖围墙。
「葛西和江太太在这座院子里听见声响,觉得可疑,所以前往事务所。」
然后他转向我说:「哥,你不觉得奇怪吗?」
「哪个部分?」
「犯人在事务所里搜刮财物,那个声响传到外头,葛西和江太太听见『喀答声』觉得不对劲。如果是这样,和江太太在听到声响那瞬间,早该偷偷观察、注意事务所才对。」阿智转动脖子,看看马路前后。「而且犯人从那么靠近的出口逃出来,和江太太为什么没有看见犯人的模样?」
我回头看向刚才走出来的大楼入口,然后看向隔壁房子。从大楼入口到隔壁房子的门,大约距离十公尺。
「也许是逃往另一个方向了。」我看着大楼另一侧。马路虽然一览无遗,不过前面就有条巷子。「如果犯人正好在她视线离开的空档出来的话,也不无可能。」
「真是这样吗?……假如不是这样呢?」阿智说。「听好了,哥,葛西和江太太在这件案子过了十三年后,被闯入家中的犯人杀害。尽管他们在这起事件之后,就立刻搬家了。」
「这么说来……」
我也终于注意到了。如果七年前的案子,目标是葛西和江太太的话,犯人是如何知道她当时的住址?想要调查非亲非故的人搬去哪里并不容易,而且葛西和江是案件关系人,征信社等地方可能会拒绝协助查询,征信社会先怀疑委托人的目的,甚至通知警方。
那么,有办法知道葛西和江搬去哪儿的人,最合理的怀疑就是——
想到答案的我,总算了解阿智刚才那番话的意思。「喂,不会吧?」
「葛西和江太太可以确定是因为二十年前发生在这里这件案子才被杀。」阿智仰望大楼二楼。现在窗子流泄出白色灯光。「如果是这样,她二十年前一定在这里看到了什么对于犯人来说非常不利的事情。」
「也就是说……」
「真是妙答,惣司警部。」
大楼门口有人出声,摊开记事本的小直机灵现身。「惣司警部果然也想到这点了。」
「小直……」
「当时的专案小组也有一部分的人这么认为。」小直走近我们,用力合上记事本。她的表情在街灯的逆光处形成剪影,看不清楚。「也就是说,二十年前案发时,葛西和江事实上看到犯人了,明明看见了却瞒着警方。」
「这样子就说得通了。」阿智说。「二十年前,葛西和江太太之所以隐瞒不说,因为犯人就是她身边的人……如果是这样的话,也能说明犯人为什么能在十三年后知道和江太太的住处。」
「该不会……」
我想找出反驳的理由,却一个也想不到。
阿智看着小直。「直井学妹。」
「是。」小直了然于心地点点头。「惣司警部,季哥,我们去见见葛西家的人,然后也应该去看看七年前的事发现场……方便告诉我你们店里的行程表吗?」
※
教室里所有人都看着我。武田旁边是森山和市野,再过去是班长藤堂,附近还有白木同学和胜吕。然后,武田那边还有班导加田老师。所有人都看着我,其他座位上的人大概也都在看着我。从刚刚开始就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吵闹,所以教室里静悄悄,隔着墙壁可以听见隔壁一班的吵闹声,以及喀答喀答挪动椅子的声音。
空气凝结且沉重,没有人说话,大家都在等我开口。我想大概是在等我说一句「没关系」吧。只要我这样说一句,原谅了犯人武田,这个问题就结束了,加田老师就可以开始放学前的班会,班会结束后,大家就可以回家了;更重要的是,这股沉重的空气就能消失,大家就可以尽情说话了。
但是,我无论如何都不想对武田说「没关系」,因为武田绝对是故意的,却不肯好好道歉。刚才他说「对不起」也是因为只要那样说就可以安然过关。我知道,只要那样说就可以没事,所以我无法接受。我的「SOL-I」再也不会动了呀。
暑假作业的自由研究,我做了机器人,一个利用背上的太阳能电池行动的环保机器人。其实我原本希望做的是两脚可以分别举高行走的机器人,但是问了哥哥之后,哥哥说那个很麻烦,必须是大人科学家用最先进的电脑才做得出来,我绝对没办法做出来,所以我只好把双脚改成滑轮,左脚和右脚有各自的开关可以启动。要让机器人走路不容易,地面有一点倾斜就会跌倒,但是只要扩大脚掌尺寸,就可以让它成功从书桌这边走到那边不跌倒,手也可以搭配脚的动作摆动。这项工程真的很困难,我看书研究之后,得到哥哥帮忙,才勉强完成。七月里画了设计图,却失败了好几次,最后是在夏天庙会结束后才完成,就在后天要开学的时候。
过程很辛苦,因此我相当自豪。「好厉害!」机器人的双手动态得到班上同学和加田老师的称赞。哥哥告诉我:「加上多余的东西反而容易跌倒。」所以我放弃了一开始预定要有的眨眼和雷射光炮,取而代之,让脸上有些呆笨的表情。我心想,大家应该会觉得好笑吧,没想到女孩子不是笑,而是告诉我「很可爱」。
早上我带着机器人上学,在桌上示范时,大家都聚过来,把我的桌子团团围住。女同学们,甚至是平常没在说话的胜吕和君岛也靠过来,最后连加田老师也加入,造成空前盛况。自由研究的发表,大家都是在自己的座位上进行,加田老师却叫我:「到前面来走给大家看。」要我的机器人在全班面前表演。全班鼓掌,不是不得已的鼓掌,而是大家自然而然就拍起手。我心想,这是真心的鼓掌,而觉得自豪。发表会结束后,我的「SOL-I」大受欢迎,大家围在我的桌子旁边,一个个对我说:「让我试试。」我当然同意。但是身为制作者,我确实告诉他们应该注意的地方,并且表示这个在参加全校发表会之前不能弄坏,所以要小心,别从桌子上掉下去。
大家都遵守这些注意事项,小心翼翼操控着「SOL-I」。但是,武田却很粗暴,也不管我频频在旁边说:「动作轻一点。」结果,武田操控的「SOL-I」跌倒了,而且因为武田慌张硬扯遥控器的关系,电线脱落,机器人从桌上掉下去。
「SOL-I」坏掉了。手臂脱落飞出去,齿轮也变得卡卡的,无法当场修复,就算带回家请哥哥帮忙,也不知道能不能恢复原本的状况。
这是我花了心力制作的成品。
所以我很生气地说:「你要怎么负责?明明告诉你很多次『动作轻一点』,你这样太过分了。」
武田双手合掌说:「对不起。」然后捡回脱落飞出去的「SOL-I」的手臂,勉强要塞回脱落的关节上。这样做怎么可能修好,我怒吼:「快道歉!」武田又说了一次:「对不起。」但是只有这样,不但说得随便,眼中还有笑意。
所以我说:「你的态度不对,应该要更有诚意的道歉。」
这么一来,武田就不高兴了,反驳:「我不是已经道歉了吗?」
注意到我们的气氛不对劲,教室里所有人都沉默地看向我们。加田老师过来问:「怎么了?」我说:「武田把我的『SOL-I』弄坏了。」
加田老师问武田:「你是故意的吗?」武田回答:「不是。」
加田老师点头对武田说:「那么,为什么不道歉呢?」
武田说:「我已经道歉了。」加田老师说:「再好好道歉一次。」
武田听了之后不满地说:「对不起。」语气很明显是他根本无心道歉,但是不说的话,老师又会生气,只好照做。
加田老师接着对我说:「他已经道歉了,你就原谅他吧。」又说:「他不是故意的。」
我无法接受。他只是口头上道歉,没有由衷感到抱歉。而且武田有一半是故意的。我注意到了,武田一定嫉妒我的「SOL-I」这么受欢迎,所以一开始就打算弄坏它。
我这么一说,却反而被骂:「怎么可能有这种事?他已经道歉了,你应该要原谅他。」
于是现在,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我身上。我不想说:「没关系。」
我不断反驳:「因为他有一半是故意的,而且没有真心道歉。」
我说的话应该是正确的,但为什么无法大声说呢?加田老师以责备的眼神看着我,而且四周没有一个人站在我这边。
加田老师用斥责的声音说:「你为什么不肯原谅他呢?」
因为……
加田老师又说:「我明白你很难受,但是对方既然道歉了,你应该要心胸宽大地原谅才对啊。」
我无法接受,所以低头反驳:「那么是我心胸狭窄吗?我花了一个月时间制作的东西被弄坏了,弄坏东西的人只要随便说一句『对不起』就可以了吗?」
加田老师的声音变得不耐烦。「这有什么办法,武田同学已经道歉了啊,要不然你还要他怎么办?」
「他没有诚心道歉。」我说完抬起脸,指着武田。
结果加田老师骂我:「你能不能懂事点!」这说法简直就像做错事的人是我。老师又骂:「为什么不能原谅他呢?」
班长藤堂也顺着老师的话说:「原谅他吧,他不是已经道歉了吗?如果是我,就会原谅他。」
藤堂同学这么一说,森山也开始说起同样的话。「是啊,原谅他嘛。他又不是故意的,而且不也已经道歉了吗?」
每个人都这么说。我环顾四周,所有人都以责备的视线看着我。
我不敢相信。为什么?我的「SOL-I」被弄坏了,而且是半带恶意弄坏的。明明是这样,为什么被害人的我反而要受到众人的指责?
我看向武田。武田一脸泰然自若,他知道大家都站在自己那边,所以为自己的胜利而骄傲。
「你们看,他一点反省的意思都没有。」我立刻指出来。
下一秒,四面八方的众人同声指责我:
「他已经道歉了啊。」
「你少一副自以为是的样子。」
「为什么不原谅他呢?」
我大叫,边哭边叫:「为什么坏人变成是我?做坏事的明明是他!受害者明明是我!我明明说过要他小心一点,我明明花了一个月时间好不容易才做出来的!」
3
阿智的睡眠品质很差。他很难清醒,而且很容易失眠,三更半夜里也经常一个人醒着。我们还睡上下铺的时候,他还曾经特地爬下梯子戳戳我说:「哥,你醒着吗?」我当时被他吵醒,阿智却恨恨地对我说:「你就算被吵醒,也会立刻再度睡着。」我心想,你这么说,我又能怎么办呢?
他这种习惯现在还是存在,睡眠很浅,而且马上就会醒来,醒来却很难清醒;就算扯掉他的棉被叫醒他,他也只会嘟嘟嚷嚷地卷起身子,迟迟不肯下床。醒来下床后,他会左摇右晃撞到门;早上没有食欲,所以会把吐司或沙拉吃得仿佛索然无味,而且一边吃,眼睛还一边半闭着,仿佛头顶上写着「呆滞」两个字。早上的阿智是睡魔附身,与他在皮耶尔咖啡馆里那个俐落的模样,有着难以置信的落差。皮耶尔咖啡馆的开店时间是早上七点半,所以我们每天早上要在六点之前起床,他的这种情况有些值得同情。
今天早上,我一如往常来到阿智的房门前,准备叫弟弟起床,却听见房里传出某种叫声。
「喂,怎么回事?」我一开门,就见到一头乱发的阿智从床上坐起,发着呆。
阿智看向我。「哦……我已经醒来了。」
「原来是说梦话啊?你刚才大叫了。」总觉得有点好笑。「还有,你脸上有泪痕喔。」
听到我这么说,阿智抹抹脸,吞吞吐吐地说:「我好像梦见小时候的事了……」
「无所谓,你快点起来吧,搭飞机要迟到了,小直已经来了。」
拜访过御法川家与事务所大约两周之后,我和阿智这次将和小直一起前往葛西家。的场小姐原本也应该同行,但因为有小直的伶牙俐齿,与葛西家说定了我们三人单独前往拜访。葛西家现在远在北海道,这趟短程旅行必须搭飞机当天快速来回,所以对于需要上班的的场小姐来说(呃,小直也是需要上班的人啦)有点吃力。更重要的是,有的场小姐在场可能不方便搜查,毕竟犯人是葛西和江太太身边的人,而且是知道她搬去何处的人,既然如此,当然也很有可能是她亲近的人。
这天是星期天,不是皮耶尔咖啡馆的公休日,不过这天客人较少。平常是我和阿智隔周轮休,并由打工的山崎递补上班,今天特别请了千寻阿姨和山崎老弟在阿智回来之前代班。我说:「不好意思,这样麻烦你们。」山崎对我说:「用不着担心我们,希望你们能顺利处理完事情。」这孩子平常非必要时几乎不说话,他却隐约察觉我们身怀要事,所以才会这样对我说吧,真是感谢。
「我先去吃饭了。」
「嗯……我马上过去。」
阿智一边回答,一边撞上书柜。能在棉被被人扯走之前自己起床,就已经比平常进步多了。
葛西和江太太的儿子诚也出社会工作之后,在北海道分公司上班。案发那天,他与的场小姐一样正好是搭飞机回乡。案发后,和江太太的丈夫,也就是他的父亲龙之介先生,接受诚也邀请,搬到北海道去,从今以后葛西家三代一同生活。有诚也在的葛西家,位在距离札幌与新千岁机场很远的平地区。原来如此,想要远离事件记忆的话,这个方式的确能让精神休息。从羽田机场搭一个半小时的飞机,再转搭需时一个半小时路程的特快车,老实说,光是抵达那里,我就已经觉得工作做完了,但是这样不行。今天要和葛西家的龙之介先生、诚也,可能的话,也希望和曾经待在案发现场的瑞希谈谈,然后再赶搭飞机回家,同时也要去看看曾是案发现场的葛西旧家。整个行程很辛苦,若是没有北海道的清爽空气,我可能此时早就虚脱了。
如同我们事前约好的,葛西诚也在家。小直自我介绍后,向他介绍我们。他对我们说:「谢谢你们特地来到世界的尽头。」地球是圆的,所以其实没有尽头,但我想起自己学生时代,一位钏路出身的朋友也曾经这样形容自己的家乡,所以这种说话方式,或许是居住在北海道札幌、函馆之外的人表示谦逊时惯用的说法。
「我妻子正好外出买东西,要不要紧?」招待我们进玄关后,走在前面的诚也在走廊上这样说。「不过案发时她不在场。」
已经确认过,诚也的太太在案发当时因为工作的关系,仍然住在她父母亲家里,没有搬过去葛西家。小直点头表示明白,然后问:「瑞希呢?」
「她在,要叫她过来吗?」诚也打开客厅的门后,转身面对我们。客厅里看来像是龙之介先生的老先生,正好用遥控器将电视关掉。
「不过案发当时,瑞希才六岁。」
站在诚也的立场,他当然不希望在女儿面前谈起和江太太被杀当时的情形。但是,小直毫不犹豫地说:「是的,麻烦请她过来。」
诚也当着我们的面,很明显地叹了一口气,让我们坐在龙之介先生对面的沙发上,说了:「请等一下。」就离开。
龙之介先生直视坐在对面的我们。透过互相打招呼时的表情和说话方式,可以知道这个人已经做好详谈的心理准备,准备谈论妻子七年前的死。
「这当然不是什么让人愿意想起的事情。」我还以为龙之介先生的声线很细,他却以出乎意料的低沉嗓音开口。「但是,我很感谢你们现在仍愿意继续调查,还专程来到这么偏僻的地方,谢谢你们。」
说话方式和诚也一样委婉。
「案子发生当时——」与在御法川家时一样,阿智直接进入正题。「和江太太独自待在厨房里,御法川久雄先生返回一段距离外的自家大楼拿葡萄酒,靖男先生则还没到……我有没有说错呢?」
「没错……就是那样。」龙之介先生的视线看向上方,盯着客厅的电灯,脸上的表情是在搜寻记忆。
「待在现场的是你、诚也先生和瑞希三位,是吗?」
「还有小莉,诚也和瑞希在门前的马路上玩烟火。」
阿智面对龙之介的眼神变得锐利。「听到枪声时呢?」
「我在院子里……我想起仓库里有折叠椅,所以去找椅子。一开始,我没想到那是枪声,因为附近邻居也在放烟火。」龙之介先生的视线回到正面。「但是现在想想,那个声响的确是来自家里。」
我听见纸张的声音,回过神来,发现身旁的小直拿出记事本在翻页。当时,御法川家与葛西家的人已经被侦讯过好几次,应该留下了纪录吧。
「『有两声枪响』,是这样吗?」小直这样说,大概是为了帮助龙之介回想。
「是的,听见第一声之后,我来到家门前马路上,和诚也、瑞希待在一块儿,听见第二声枪响之后才感觉不对劲。」
小直看了记事本的页面一眼,再度抬起视线。「第二声枪响是接着第一声之后听到的吗?」
「不是……我不知道隔了多久,记得是隔了一会儿才传出枪声,不过也有可能只是我觉得隔了很久。」龙之介先生想要换个轻松一点的姿势,将手臂摆在沙发扶手上。「最早注意到异状的是小莉,她原本要跑回自己家里去找父亲,但是听到我家这边传出奇怪的声响,于是又折回来。」
正如龙之介先生刚才所说,这里是日本,一听到枪声,通常都会以为是炮竹之类的,但的场小姐却折回来。因为她对于小时候听过的不吉利声响还有印象,才会担心吧。
龙之介先生看向我,对我点点头,像在小声说:「就是那样。」
「小莉问我和诚也:『刚才那是什么声音?』我回答:『大概是烟火吧?』但是那孩子似乎不同意,战战兢兢地看向屋子。」龙之介先生皱起脸来。「她还问了好几次那个声音从哪里传来的,当时我没有反应过来,那孩子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
身后传来脚步声,我一回头,正好看见诚也走进来,身后跟着大约国中生年纪的女孩子,用托盘端着冰茶进来。这个孩子就是瑞希吧,案发当时才六岁,所以现在是十三岁。她对于当时的事情究竟还记得多少呢?
瑞希表情僵硬地对我们轻轻点头致意后,把茶杯摆在桌上。诚也在龙之介先生旁边坐下,拿起瑞希端来的托盘说:「这个拿去收好,还有厨房也要收干净。」看着他的脸,我注意到诚也是想要随便找些理由,拖延女儿入座的时间。
瑞希点头,却在客厅门前停下脚步。「请问……」
我们转过头,她看向小直问:
「莉子姐姐……她好吗?」
小直和我正想说什么,阿智已经抢先一步微笑回答:「她很好,前阵子还弹了钢琴给我们听,相当厉害呢。」
瑞希听到这番话,看向阿智,立刻害羞低下头,点头致意后离开客厅。她们的长相不可能一样,不过她的身影总让我联想到国中时的的场小姐;或许是因为她们有相似的境遇,才让我有这种感觉吧?
「她一直和我一起待在家门前的马路上。」诚也开口。「父亲去了仓库,不见人影,然后传出枪响。原本在小莉回来之前,我们还没有觉得哪里不对劲……小莉带着莫名急切的表情回来后,问了我们好几次:『那是什么声音?』『从哪里来的?』我们才开始觉得不对劲。然后,过没多久再度传出同样的声响,我当时心里还觉得不敢相信。」
诚也拿起冰茶喝了一口润喉后,轻轻叹了一口气。「我和父亲跟着小莉,从清扫窗进入屋内,厨房里没看到母亲的身影,只是不晓得为什么,浴室传出水流的声音……」
诚也说到这里停住,视线看向下方。或许是体贴儿子,龙之介先生交握双手,接着说下去:
「诚也看进浴室,立刻就被小莉推出去。我有不好的预感,无论如何都想进浴室一探究竟,但是也被那孩子阻止。」龙之介先生紧握交握的双手。「结果我直到最后都没有看到妻子的模样,或许该说是因为那个孩子的帮忙,我才能不看见。」
房间变得静悄悄,能听到呻吟般低沉的声响。定睛一看,隔壁的西式客厅里有个养着孔雀鱼的鱼缸,外头没有车辆经过,除了鱼缸的马达声之外,没有其他声音。
「瑞希她……」像是要抢先我们开口,诚也说:「她一直都和我在一起,没有看到案发现场,而且她当时年纪还小,记得的事情应该不会比我更多。」
诚也说完,依序看看我们,就像在强调「别把我女儿卷进来」;同时他的视线里不自觉地参杂着敌意。龙之介先生对我们表示感谢,但是对于诚也来说,我们不但重新挖掘他们想要遗忘的事件,还怀疑他的家人,简直是他的敌人,会有这反应也是无可厚非。
谈了一个小时之后,我们离开葛西家。龙之介先生和诚也脸上沉重痛苦的气氛,直到最后都没有消失。遭到杀害的和江太太是他们的妻子和母亲,我应该感谢他们没有拒绝见我们。
「然后,警察当时的判断是什么?」
我问了之后,旁边的小直翻着记事本回答:
「真正的答案在管理官【※专案小组的总指挥。】的心里,所以我不知道。不过,根据调查过程看来,最后似乎演变成罗生门。可能是外来的第三者运气好,在成功犯案后,没被人看到;也可能是相关人士之中的某个人是犯人,利用错误的证词包庇其他当事者,因此才会变成现在这情况。」
「两者都不无可能。」
我把后脑杓靠上座位头枕。机舱内充满引擎的轰响,我心想小直或许没听见我说的话,不过她小声说:「是啊。」和我一样把头往后靠。
「当时的专案小组也不确定哪一条线才正确,于是寻线进行调查。」
我叹口气交抱双臂,看向窗边。阿智的手肘摆在扶手上,支着脸颊睡觉。刚刚在路上,他也没有什么灵光乍现的样子。
离开葛西家、准备回家这一路上,直到上机之前,他一直很少说话。一方面是因为好不容易到了北海道,却连一样美食都没吃到就要立刻折返,觉得很空虚;另一方面主要也是因为特地跑这么一趟却没有进展。或许是工作上的习惯,阿智在小直的催促下坐进靠窗的座位,飞机还没起飞,他早早就睡着了。从座位顺序来看,在小直心中,我的地位显然比较低。唉,这三人之中最「不需要」的人,的确是我没错。
身为「最不需要的人」,我一直在思考有没有其他可能性,但是关于「犯人是谁」这个问题,我一点头绪也没有,原因就是截至目前为止的调查结果。
根据前几天,我们在御法川律师事务所的想法来看的话,犯人应该是葛西和江太太身边的人,因为犯人必须先知道她搬去哪儿,才能动手杀人;不仅如此,案发当时,犯人很显然知道和江太太会独自待在厨房里。若非如此,犯人不会特地选在众人聚会的那个时间点下手,也不可能不清楚那个家里还有丈夫龙之介等好几个人在,就特地要求和江太太移动到浴室去。既然后门在厨房里,一般人应该会选择能最快闯入室内、开枪杀人后立刻逃走的路线。
但是,知道犯案当时和江太太独自待在厨房的,应该只有清楚葛西家与御法川家每年例行活动的人。案发当时,屋内开着灯,院子里有人(龙之介先生),他们在前面马路上放烟火,葛西家显然比平常更多人,犯人怎么可能知道这种时候谁会待在屋子里?
前排座位的男士起来上厕所,所以我不自觉地缩起身子等待他通过,然后再度思考。
如果在场的御法川、葛西两家当中的某个人是犯人,似乎不合理。按照小直的说法,两家人无论警察怎么调查,都找不出杀害和江太太的动机。再说,如果考虑到案发当时的状况,所有人都有不在场证明。
毕竟诚也、瑞希、龙之介先生都和的场小姐一起在屋子前面听到了第二声枪响。久雄先生虽然不在场,不过他从自家大楼回到葛西家的途中,被附近的家庭主妇叫住,和那位主妇一起听到警车的鸣笛声;而的场小姐的叔叔靖男先生乍看之下没有不在场证明,但是他从公司回到家时,已经是葛西家门前马路上出现第二声枪响之后了,也就是说,他不知道葛西家屋里有哪些人、没有哪些人,等于是个局外人,因此没有嫌疑。
照这样推论下来,没有半个人有可能犯罪。
「可以确定诚也一直和瑞希在一起吗?」
「莉子小姐和龙之介先生都可以作证。不过他们不在场的时候,只能凭瑞希的证词……」
「如果是这样,会不会是串通好了?」
小直斜眼看着我。「季哥,你如果是犯人的话,会想要那样做吗?」
「不会。」
期待六岁女儿面对警方盘问时能撒谎不被识破,未免太缺乏常识,而且我也不认为现实生活里真的能成功。
「那么,和久雄先生聊天的主妇,从什么时候开始聊天?会不会是久雄先生假装回家,先去杀人之后,正好要回家时被邻居叫住?」
「他似乎是在第一声枪响出现的一段时间之前就不在葛西家了,虽说时间上有可能办到。」小直翻阅记事本,以手指找寻页面内容。「根据主妇的证词,她看到久维先生一派悠闲的模样走过来,没有气喘吁吁。我们请她在现场帮忙确认走路速度,发现以那个速度走那段距离要花不少时间。」
「唉,可恶。」我的思考到这儿走入死胡同。犯人是谁?如何犯案?动机又是什么?
我试着说出答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脑子里只有轰轰的引擎声持续不断。
「没办法,就是因为有这些原因,这件案子才会陷入僵局。」小直用力合上记事本。「必须花时间全力查案。」
「我知道。」刚才去上厕所的男士回来了,所以我再度放下摆在扶手上的手臂让他过去。「可是一想到的场小姐的情况,我就想要尽快破案,替她解除魔咒。」
小直看向我。「魔咒?」
「嗯……是啊。」我注意到我用了只有自己懂的形容方式。「我很难解释,该怎么说……我担心的场小姐的『自我认知核心』可能因为这些案子而认为自己是『杀人案的幸存者』,正如你的『自我认知核心』认为自己是警察一样。」
小直的视线往上看,似乎在咀嚼我所说的话。「没那么严重哟?我的内在是很爱做梦的少女呢。」
「是吗?」
「抱歉,我乱说的。」
「什么嘛。」我用力伸展靠着椅背上的背部肌肉。「唉……另一方面也是为了阿智。的场小姐之所以与阿智保持距离,也是因为案子才有些不安吧。」
小直稍微沉默一会儿,脑袋离开头枕看向我。「抱歉,我不懂你这句话的意思……因为案子的关系,意思是说,莉子小姐是因为案子,所以和惣司警部保持距离的吗?」
「嗯?是啊。」我似乎从刚刚开始就一直用别人很难听懂的形容方式说话,大概是气压让我脑袋不清楚吧。「她可能会不自觉地想到自己身边的人接二连三被杀害这些事情,比方说,那个人会死都是我的错。」
「这……」
「我当然也知道这样想没道理,但是,连续面对严重打击自己的事件之后,有时就是会忍不住这样想。为什么每个自己认为重要的人都死了?会不会是因为我的缘故?会不会是自己克死他们?——诸如此类。」
旁边的小直没开口,我怕她没听到,于是斜眼看向她,发现她正凝视着我。
然后我才反应过来,对小直挥挥手。「没有没有,我现在没有这种想法……只在父亲过世时,有一瞬间这样想而已。」
惣司家也是父母双亡,母亲在阿智还小的时候过世,然后过了约二十年,父亲也死了。所以,我觉得自己多少能想像的场小姐的心境,只是这样而已。
「季哥……」
「没事没事,你不用露出那种表情,我不是在说我家的情况。」
我连忙否认,小直将视线从我身上转开后低着头。
她紧握摆在腿上的双手,喃喃说了几句话,声音被引擎声盖过,我没听见她说了什么。
七年前成为凶案现场的葛西家在案发之后被卖掉了,却因为那儿原本就是人口稀少的地区,再加上屋子曾经发生凶杀案,所以完全找不到买主,现在成了不动产公司的滞销品,而且建筑物必须按照警方要求,保留原本的样子,无法重新装潢也无法改建。
抵达葛西旧家时已经是晚上。那是一栋随处可见、有院子的两层楼预售屋,不过因为现在没人居住,没水没电,所以沉浸在漆黑之中,充满难以靠近的气氛。明明只是普通的空房子,没开灯就显得格外阴沉,真教人不可思议。大概是有人定期整理,或是原本就没有空间长草,院子里没有杂草丛生的情况,建筑物本身也还不至于称得上废弃,只是空屋。附近居民可能知道这里过去曾是凶案现场,所以制造了一两个鬼屋怪谈也说不定。
「这里就是案发现场的葛西旧家。」小直这么说着,像巴士之旅的导游一样,伸手指着另一个方向。「然后,那边就是当时御法川家所在的大楼。」
我看向她指的地方,小巷尽头连接大马路的转角处,有一栋家家户户零星开着灯的高耸大楼。我试着目测从这里到大楼的距离,的确很近。「到那边的御法川家大约几分钟?」
「全力冲刺到位在那栋大楼二楼的御法川旧家的话,只需要三分钟。御法川久雄先生是在大门口被主妇叫住,到那边只要一分钟。悠闲散步的话,大约要花上四倍时间,不过——」小直看向葛西家屋顶。「犯人入侵葛西家使用的后门不在这边,必须从后面马路才能进去。而且,想从玄关正面这里走到屋子后面的话,必须先走到对面的转角才行。诚也和瑞希看到久雄先生从这里走到那里,假设他是犯人的话,必须缓步走过大楼前面那条马路,再走到那边的转角,才能进入后侧小巷子,回到后门那儿,杀完人后再度走向大楼才行。」
原本看着大楼的阿智,接着继续说:
「作证的主妇表示,御法川先生是一副脸不红气不喘的样子……这段距离似乎没有办法脸不红气不喘就走到。」
虽然是晚上,不过当时是夏天,就算是慢慢走,多少都会流汗、喘气才是。再说,如果用走的,花十几分钟连续「走」完整趟路,犯人的心情未免太悠哉。
晚风吹动微暖的空气,阿智再度转向葛西家说:「直井学妹,开锁。」
「是。」
院子的门上挂着「禁止进入」的牌子,小直一下子就把牌子拿掉,轻松进入院子。她只是简单告诉我们已经和不动产公司及在地警局打过招呼,但实际上的交涉过程或许更复杂吧。一想到这儿,我就忍不住想对她鞠躬。
「这个请用。」小直站在玄关门前,转身面向我们,从包包里拿出小型LED手电筒交给我们。「屋里被断电了,而且地板可能已经腐烂,所以请小心脚下和墙壁。」
我接过手电筒打开。手电筒外型虽小,亮度却很强。「你准备得真周全。」
「还有这个也戴上。」小直接着从包包里翻出三双白手套。「虽然已经不需要再采指纹了,不过这里毕竟是其他县警局的辖区,还是尊重他们一下。」
真的准备得很周全。
我一边戴上手套,一边跟着小直进入屋内,感觉自己好像真正的搜查员。我心想,虽然之前也假扮过警察、检察官,不过这次还真奇怪,等等,现在不是发表这种愉快感想的时候——我想起自己是把咖啡馆业务交给山崎和阿姨帮忙,才能来到这里。我希望自己看过现场之后,能帮上阿智的忙,无论什么都好。
小直进入玄关后,翻找包包,这次拿出拖鞋给我们。「里头不脏,不过不晓得地上有什么,为了谨慎起见。」
「谢了。」我换下拖鞋,踏进走廊。「你该不会经常进入这类废弃房子吧?」
「欸,每个人学生时代都曾经有过这样的经验不是吗?去废墟探险等等。」
「哪有啊!」我真好奇这家伙过着什么样的学生生活。
因为门窗紧闭的关系,葛西旧家室内没有特别脏乱,走廊上只是积了薄薄一层灰尘,手电筒灯光照到的玄关地毯和伞架等物品也没有特别老旧。拿灯光照照入口处的纸拉门缝隙里,可看到矮桌和坐垫,摆设恐怕与案发当时一样,就像直到昨天仍然有人居住,让我想到船上空无一人却在海上全速前进的鬼船玛丽·赛勒斯特号。不过走廊上的空气的确不新鲜,混杂着灰尘与霉味。
「我们先看看案子发生的经过。」小直拿灯照着前方,带头前进,踩得地板嘎吱作响。我们直接走过盥洗室,打开饭厅的门。「犯人就是从这里侵入。」
与饭厅相连的客厅里,仍保持有人居住时的模样,灯光一照,眼前就浮现别人家里的生活景象——墙边是映像管电视机和摆在电视上的青蛙饰品,窗帘边缘发霉,茶几上的杂志仍是当年的吧?灯光朝着墙壁方向移动,看见写着七年前数字的月历仍停在七月与八月的日期那一页。这样说虽然老套,不过「时间停止在案发当时」的形容相当符合眼前景象。
人在厨房里的小直转头看向我们。「被害者一开始待在这一带,犯人用力打开后门闯入后,她还来不及尖叫,就被拿枪指着了。」
小直站的位置是厨房水槽前面,她的背后就是后门。多数家庭这个地方的门除了外出、睡觉时间之外,通常没上锁。
「犯人拿枪指着被害人,移动到浴室……我们模拟一下吧?季哥,可以帮忙吗?」
「嗯?」
我还在想要我帮什么忙,就见小直在包包里掏了半天,拿出一把发亮的黑色手枪。
「咦?那是?」
「这是模型枪。」小直模仿西部枪手,手指伸进扳机里转着枪。那把手枪看来不小,没想到她耍起来这么顺手。「一般人认为托卡列夫手枪是黑道专用,所以很难找到模型。这个是与犯案时用的手枪同型号的TT-33。」小直拿着枪,对我招招手。「那么,季哥,麻烦你。」
我一走近她,小直立刻要我转身,用枪口抵着我的后脑杓。「高度差很多,不过大致上是这种感觉。好了,葛西和江太太,请走到浴室。」
看样子是我负责演被害人。唉,希望阿智看过我们的表演之后,能得到什么灵感。
我一边用手电筒照着脚下,一边慢慢走回走廊,站到旁边让路的阿智紧盯着我们。
「托卡列夫手枪属于单发式【※必须先拉起保险杆、枪栓才能发射的类型,扳机相较于只要拉枪栓就能发射的「双发式」灵敏。】,却没有安全装置,只要这样子一点弹跳,就会误击。」
「可以别一边拿枪比划别人的后脑杓一边说吗?」
「在二十年前的案子里也是,我想犯人一开始并没有打算杀害御法川美佐子女士。」小直以枪口抵着我的后脑杓继续说:「大概是因为手枪突然被美佐子女士抓住,凶手吓了一跳,才会不小心开枪。」
在后面的阿智说:「杀人就是杀人,结果还是一样。」
我就这样让人用枪抵着后脑杓,打开浴室的门,进入更衣间。一方面是因为屋内微热的空气,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后脑杓被枪抵着的枪口触感,虽然是模型枪,还是让我背部冒汗。一想到这里就是杀人现场,我感觉全身的皮肤都紧绷起来。
打开浴室门前一秒,我想像这里既然是杀人现场,该不会还留有当时的血迹吧,结果实际上不是如此,狭窄的浴室里很干燥,只积着灰尘,隐约感觉凝滞的空气里带有不知名的气味,不过八成只是我的错觉。
「惣司警部,你有什么想法?」
小直问身后的阿智,阿智回答:
「太奇怪了,以距离来说不是太远,但是家人就在外面,照理说没有必要特地花时间移动到这里。」
阿智的声音在干燥的浴室瓷砖上形成回音。从浴室的状态来看,似乎也不是「为了防止声音被听见」。既然如此,犯人为什么要特地移动到这里呢?
「根据鉴识纪录,」小直仍然拿枪指着我,嘴里叼着手电筒,用空出来的左手从口袋里拿出记事本翻开,确认内容后再度合上。「被害人是双膝跪在瓷砖地板上,最后靠着这座浴缸……季哥,你可以示范一下吗?」
「要我照做吗?」
「哥,不好意思。」阿智充满歉意地说。听到他这么说,我怎么可能不照做。
后脑杓被枪口抵着,再加上要与尸体在同样位置上摆出同样姿势,两者都让我感到极度排斥。但是既然我们来到这里了,该做的事情还是应该全部做完。我双膝跪地,在小直的细心指导下,摆出与尸体同样的姿势。我的两边腋下和下颚挂在浴缸边缘,双臂瘫放在浴缸里。
「在这个状态下,犯人开了两枪。不清楚先开的是哪一枪,不过打中的是后脑杓的这里,以及——」小直用枪口抵着我的衣领下缘。「背部的这里,正好是心脏的位置。」
这次换背上被硬物抵着。即使知道那是模型枪,还是令人毛骨悚然,可以确定犯人有明确的杀机。
我维持这个姿势问:「为什么是这个姿势呢?既然移动到浴室,要求被害人摆出这种姿势,难道是不希望鲜血四溅吗?」
「警方的看法也一样。这样子可以近距离射杀,而且这个姿势,脑袋会飞溅出大量鲜血和脑浆,大部分都会流进浴缸装的水里,只要拔掉水栓就能顺水流走。」小直说。怎样都好,她也差不多该把枪口拿开了吧。「但是,射击头部的子弹似乎也跟着水流冲走了,警方搜查过下水道,最后从现场回收的子弹只有一枚,不过两枚弹壳都还留在这里。」
我继续保持靠着浴缸的姿势,拿手里的手电筒照向浴缸内侧,正好在我面前有个清楚的痕迹。看到那个,我又再度心头一紧。
「这部分在我看过搜查资料之后,觉得有点奇怪。」
「小直,我可以站起来了吗?」
「啊,可以。」枪口的触感终于消失了。「实际看过之后,总觉得……」
「什么?」
我挺起上半身站起来,小直拿着手电筒照向浴缸里头,光圈中央对准排水孔。
「浴缸的排水孔意外地小,只有直径五公分大。托卡列夫枪的弹头宽度不到〇·八公分,长度将近二公分,虽然不至于很难被水冲走,但是……」
「你的意思是,子弹那么刚好被水冲走,很不自然吗?」
小直看着模型枪点头。「是啊,不过也没道理故意只冲走一颗子弹。」
「这一点我也觉得可疑。」
我看向阿智。阿智靠着浴室门,双手抱胸,视线朝下凝视着浴缸。
「另外还有一件事,」我说:「浴室里的水流声应该不小吧?犯人弄出那么大的声音,不担心吗?」
「这也是疑点之一。」小直点头。「既然如此,表示犯人有某个东西一定得冲走不可,也许是子弹?」
「但是另一枚子弹还留在这里,现场也还留着弹壳……」
「恐怕是这样没错……」
我看向声音的出处,阿智把手摆在嘴边,一直盯着空浴缸看。
「阿智。」
「嗯……啊。」阿智一听到我喊他,就看向我们。刚才的喃喃自语似乎是下意识的反应。「直井学妹,有件事情要麻烦你帮忙调查。」
或许是感觉到阿智散发出的空气不同,小直默默行个简单的举手礼。「请说。」
「首先,我想知道案发当时,这附近有没有空屋。另外就是那把模型枪可以借我吗?」
他又说出教人不明白用意何在的话了,但是声音里充满十足的把握。
我看看阿智。因为四周很暗,看不清楚,不过弟弟的脑袋里似乎有什么组合起来了。
问题是,我感觉他的表情里似乎隐忍着某种情感。
4
打烊后的皮耶尔咖啡馆里,照明只开了一半。我和阿智面对面,之间隔了张桌子,桌上摆着清理口腔用的开水和三种蒙布朗。这种场合的主角不是我也不是阿智,而是阿智刚才制作的这些蒙布朗。
我将叉子伸向盘子里的第三个蒙布朗,纵向切开,看过剖面之后,送进嘴里。一送进嘴里,舌头首先感觉到像在吃云朵一样的蛋白霜触感,然后感觉到挤在上面的栗子奶油恰到好处的颗粒,下一秒,栗子的甜味在嘴里扩散,栗子的香气比一般蒙布朗更强烈,不过甜味不是很抢眼,因为底部没有使用海绵蛋糕,也没有用派皮,所以味道有点太过成熟,大人或是真正喜欢栗子的人应该会喜欢,不过一般人大概不容易接受。
阿智从刚刚开始就凝视着我的脸,看样子,他是在观察我的吃法和表情变化。
「如何?」
「通常来讲,还是第二个比较好,第三个的甜味很少人懂得欣赏,而且过于强调栗子,就像中山栗在嘴里开派对【※每年九月起,爱媛县伊予市举办的活动,可以品尝或丢掷当地特产中山栗。】一样。」我喝水洗掉嘴里的栗子味。「就像被栗子妖精诅咒了。」
「栗子味太强烈吗?」
「太强了,而且没有什么口感,所以没有满足感,我觉得一般人不会接受。」我比较三个蒙布朗的剖面。「这个是用日本栗子做的奶油吧?味道虽好,但是成本太高,只能在栗子的季节推出这点也让我犹豫。再说,一般而言,多数人会因为『没有面粉制作的底部』而失望,远多于喜欢蛋白霜的人,所以还是用面粉制作海绵蛋糕底部,再加上高高的奶油吧。」
阿智交抱双臂,听完我的意见还是沉默不语。平常他试做新甜点,交给我试吃时,都会让我做出整体判断,对于我所说的意见也会频频点头,表示:「好,就照你说的做。」但是这次不晓得为什么,他没有这些反应。
「我还是要做这个。」阿智指着我刚才吃的第三个蒙布朗。
「喂,你没听见我说的吗?」我有点慌张。「我说一般人不会接受啊。」
「不是的……对不起,没告诉你。」阿智转开视线。「给哥吃的这些蒙布朗,不是要摆在店里卖的,那是……」
阿智的视线看向斜下方,就像恶作剧被抓到的孩子一样扭扭捏捏地说:「是为了配合那个人的喜好而做的实验品。」
「那个人?哦……的场小姐?」
阿智的视线没有看向我,点点头说:「因为我能做的只有这样……」
这么说来,今天早上,小直曾经打电话到店里来,说上个星期委托她处理的调查已经有结果了,希望改由阿智接听电话。
「直井学妹帮我调查完毕了,案发现场的葛西旧家附近盖满了房子,没有空地,也没有空屋。」
「哦,她在电话里提过……为什么需要确认这一点?」
阿智没有回答。唉,我也没有打算勉强他回答,所以从第一个开始,依序吃掉各剩下一半的三个蒙布朗。强度有差别,而且三个都不会很黏腻,有着清爽又恰到好处的甜味。
默默看着我吃的阿智喃喃地说:「明天是店里的公休日……」
「嗯。」
「请联络的场小姐,关于这两件案子,有些事情必须告诉她。」
我咬着叉子看着阿智。
我正想问已经破案了吗?阿智却先一步开口:「哥,这次由我负责说明。我认为必须这样……所以,我希望你不要开口,默默听就好。」
「嗯……喔。」
阿智低着头,话语中有着某种决心,语气坚定。
但是,我从表情知道阿智正强忍着某种情绪。
直觉敏锐又具洞察力,对于当事人来说却不见得是一种幸福。他会烦恼若是没有注意到就无须烦恼的事情、了解太多就会厌恶的事物,再加上,这个弟弟总会无条件地与身陷困境的他人产生共鸣。
这种时候,阿智不会说出自己的心情,只会默默做着甜点。
隔天晚上七点过后,小直与的场小姐推开皮耶尔咖啡馆的门、弄响门铃。因为是平日,两人都是下班回家的打扮,不过店里公休的我们仍维持工作时的打扮,穿着围裙,所以先进门的小直不解地偏着头:「咦?季哥,你们今天公休吧?」
「有些原因,该怎么说呢……」我看向厨房。阿智做了昨晚试做的蒙布朗,现在正在厨房里收拾。「为了提高工作干劲?」
「工作干劲?」
「唉,总之欢迎光临,这边请。」
我领着小直,以及后来进门的的场小姐两人来到窗边座位。的场小姐的样子没有我预期的紧张,入座后,她看向窗外,微笑说:
「白天变短了呢。」
「是啊。」我点点头看向外面。太阳已经西沉一个多小时了,前院的树木变得像蓝色的皮影戏,与我们倒映在玻璃上的影子重叠。
我还是要提供服务,所以形式上先帮她们点饮料之后回到吧台。正想阿智去哪儿了?就看到弟弟仍穿着围裙待在厨房里,像个准备登台的演员一样,靠着墙边不发一语。
「阿智。」
「嗯。」
阿智穿着围裙直接走出去,默默坐在的场小姐正对面的座位上。也许是没想到阿智会在那儿坐下,的场小姐有些意外地重新坐好。我端茶给他们,并坐在两人之间观察的小直。小直点了洋甘菊茶,大概是香田沙穗那件案子之后就迷上了吧。的场小姐只说了红茶,所以我端来锡兰红茶。卢哈娜产区的橘色红茶与黄绿色的洋甘菊茶形成漂亮对比。我将茶摆上桌,每杯茶各自冒着热气。
我和小直一样选择洋甘菊茶,在空位上坐下,等待阿智开始说话。
阿智只喝了一口锡兰红茶,就把杯子轻轻放回茶托,没敲出声响,接着静静地开口:
「我要说说七年前葛西和江遭到杀害的案子。」
阿智直视着的场小姐,口齿清晰地说。大概是他考量过后的决定,或者只是单纯笨拙,这位弟弟在这种时候不懂得委婉。
的场小姐右手扶着茶杯,左手摆在腿上,动也不动,听着阿智说明案情概要。她的表情虽然平静,看着阿智的视线却有着些许不安,所以我也莫名感觉到她的紧张。事实上,这次我也还没有事先听过阿智的推理,所以也很紧张。
阿智刚开始说的内容,与我们找过葛西龙之介、诚也两人谈完之后,在回程飞机上,我和小直归纳的内容一样。假如犯人是毫无关系的某个人,不可能知道和江太太住在哪里,也不可能知道杀人当时,屋里只有她一个人在。但是,其他待在现场的人都有不在场证明。
一般来说,听到这里,正常情况都会反问:「你的意思是,犯人是相关人士吗?」但是,的场小姐却什么也没说,只是等待阿智开口。她本身或许不只一次思考过当时在场的某个人可能是犯人,会这么想也是理所当然。
「但是,这桩案子有几个疑点,这位犯人很明显做出了不合理的举动,而且犯案时没有犹豫,显然是蓄意杀人。」
接着,阿智开口说明犯人行动中不合理的地方——为什么不立刻在厨房杀了被害人,还要花时间、冒着遇到其他人的风险,特地移动到浴室?为什么被害人在浴室里摆出那个姿势?为什么杀人之后甚至不惜发出声响,也要把浴缸的水放掉?为什么子弹只找到一枚?为什么犯案之后,犯人曾经跑上二楼?
这样归纳下来,犯人的行动的确有诸多可疑之处,要将这一切当作是巧合或解释为「犯人脑袋不清楚」未免太牵强。话说回来,这位犯人看准被害人独自一人的时候下手,表示早有计划,而且行动冷静。既然如此,这些不合理的地方,一定也有合理的理由。
「这些疑点与案发当时葛西家所有人都有不在场证明有关。不对——」阿智直直看着的场小姐,重新修正说词。「正确来说应该是,案发当时,所有在葛西家的人都不可能有不在场证明,至于证据就是我接着要说的事。」
阿智像在教训人一样慢慢地说。的场小姐的眼睛连眨也没眨,注视着阿智。
「案发当时,可以确定的是葛西龙之介先生、诚也、瑞希和你一起在门前马路上听到第二声枪响,然后是御法川久雄先生在枪声出现的几分钟前离座,后来就被附近的主妇叫住,直到听见警车鸣笛声之前,都待在自家大楼前面。」
这些不就是不在场证明吗?哪里不对呢?但阿智似乎还没说完,所以我也没有开口,继续听他说。
「可是,光凭『听到第二声枪响时大家都在外面』不能证明不是犯人。假如第二声枪响只是利用远端遥控音响发出的声音,不是真正的枪响,情况又是如何呢?」阿智说。「比方说,犯人在第一声枪响时杀了葛西和江,上二楼寝室设定好音响之后,走出门外,与所有人一起听见第二声枪响——这种情况也有可能发生。犯人曾经上去二楼,却什么也没做就下来,不就是为了设定音响吗?既然是从屋子里发出的声响,而且是突然出现的声响,应该没有人能分辨声音的来源是一楼浴室还是二楼寝室。」
我不自觉想要阻止他继续说下去。这些内容超乎想像,而且太奇怪了。
「当然,葛西和江的确是身中两枪后死亡。」阿智对我使个眼色,他大概知道我对此感到奇怪吧。「但犯人也很有可能的确开了两枪,而枪声只有一声。意思是,犯人准备了两把枪。假设一把枪对着葛西和江的后脑杓,另一把对着背部,同时开枪呢?」
小直看着阿智,嘴巴半张,接着把手摆在嘴边,皱起眉头。我也在思考:「可能吗?」
阿智的语气却没有犹豫。
「我听到尸体的模样时,就觉得奇怪。犯人让葛西和江靠在浴缸边缘才开枪,也就是说,一开始开枪打中的地方很明显是头部。如果是这样,明明一枪就可以让葛西和江毙命了,然而犯人却留在现场多制造一声枪响,并且朝着背部再开一枪,为什么?」阿智双手在桌面上交握,上半身稍微向前倾。「因为犯人需要『身中两枪』这个事实。『身中两枪』等于『有两声枪响』,犯人也因为传出第二声枪响时正好与其他人在一起,得以取得不在场证明。」
如果是这样……我思索一下。
犯人在「第一声枪响」时已经开了两枪、杀死被害人,然后上二楼设定音响,再若无其事地回到屋外,与其他人一起听到音响播放的「第二声枪响」。如果是这样,犯人就是——
「犯人大概知道葛西和江平常有在浴缸储水的习惯,因此选择在浴室里将她射杀,收回贯穿头部、落在浴缸里的第一发子弹。只能回收第一发子弹,是因为两枚子弹都回收的话,就会被发现两颗子弹的膛线不同——也就是使用了两把手枪。因此,犯人特地把葛西和江带到浴室里杀害,杀害后甚至不惜弄出声音,放掉浴缸的水,制造『第一颗子弹被水冲走了』的假象,才不会被看穿特地回收第一颗子弹的可疑行径。」
这么说来,小直也对找不到第一颗子弹这点存疑。事实上这种情况,警方会进入下水道找寻失踪的子弹。这么做了却还找不到,的确很可疑。
「如果是这样,我们就可以知道犯人是谁了。与路人一样不知道屋内有谁在的御法川靖男先生可以排除,当时才六岁的葛西瑞希也可以排除,六岁小孩不可能双手各拿一把托卡列夫手枪同时开枪。」
这种事情不用想也知道,阿智却不改拘谨的语气说着。
「当然,在第一声枪响前一直和瑞希在一起的葛西诚也先生也可以排除,一方面是因为瑞希的证词,再者是假设父亲指示她撒谎,要一个六岁小孩面对警方的调查时仍然能继续撒谎,并且在犯案之前就把这些情况全都设想好了,未免太有勇无谋。另外,御法川久雄先生也可以排除,第一声枪响时,他已经不在现场,所以没必要使用这种诡计,再加上有附近主妇的证词,主妇叫住他时,久雄先生只是在悠闲走路,没有流汗。跑进小巷、绕到后门犯案,然后离开小巷、走向大楼必须花上十分多钟,如果他是犯人,不可能有心情悠哉慢慢走。当然,被主妇叫住也是偶然的情况,所以他不可能是因为估算到自己会被叫住,为了制造不在场证明,所以慢慢走。」
我点头同意,小直也点点头。久雄先生可以排除,这么一来……
「我们已经确认过,案发当时,那一带是建筑物密集的住宅区,没有空屋。也就是说,使用这个诡计的话,犯人没有地方藏匿『第二把手枪』。TT-33托卡列夫枪的尺寸无法带在身上还不被识破,当然也无法拆解后冲进马桶里,然而警方却没有找到手枪,他们明明已经对那一带进行过地毯式搜索。所以,龙之介先生也可以排除,如果他是犯人,没有地方可以藏枪。」
「喂。」我忍不住站起来。那么犯人是谁呢?
「但是,有人却有机会在犯案之后把枪藏起来。从现场用跑的过去只要三分钟的,就是当时的御法川家,犯人在发现尸体之后说:『我去引导救护车。』就一个人出门了。」
我在那一瞬间无法理解阿智所说的话。犯人把枪藏在御法川家……而且在发现尸体之后,出门说要去引导救护车,那不就是……
「凶手就是你,的场莉子小姐。」
阿智直接揭晓答案,就像在说本日义大利面是鲑鱼奶油义大利面一样平静。
「你说要『引导救护车』就一个人出去,接着回到自己家里藏起第二把枪。犯人只有这个时候才有机会藏枪。」
阿智的语气过于平静,以至于我差点忽略了弟弟所说的内容。
过了两、三秒之后,我才明白阿智在说什么。
「阿智……」
「二楼也是。犯人必须在杀了人之后,上二楼收回安装的音响。你在发现尸体之后说:『总觉得二楼有声音。』就一个人上了二楼。」阿智看着的场小姐。「最先注意到『枪声』的人是你,接下来踏入现场、握有主导权、掌控现场所有人该待在哪里的人也是你。听过证词之后客观分析的话,就能明白这一点。但是,你的经历——在这件案子发生的十三年前,母亲遭到射杀——这段经历成了你的隐形斗篷。因为你拥有这样痛苦的过去,所以在面对悲剧的时候仍然能积极行动——我一开始被灌输了这样的想法。」
阿智说到这里停住,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是沉默着,小直也同样安静。
我看向的场小姐,想要处理这个不知道该怎么解除的沉默状态。她没有生气,也没有反驳,连惊讶的反应也没有,视线始终看着下方。
阿智说:「我一开始就觉得不对劲,犯人如果是葛西和江身边的人,为什么选在中元节这种全家团圆的时间点动手?葛西和江是一名家庭主妇,一整天都是一个人待在家里。只要有枪,就有无数的机会可以趁着没人看见的时候杀掉她才对,然而犯人却不这么做,会不会表示犯人只有中元节才有机会下手?实际上就是如此。在北海道念大学的你,只有中元节才有机会回家。葛西和江如果被杀,警方第一个就会找上你。」
「喂,阿智。」
终于能开口的我,喉咙里像是被什么塞住了一样呼吸困难,我忍着这个痛苦,出声说:「等等,为什么犯人会是的场小姐呢?被害人是葛西和江太太啊,他们不是说过,和江太太对待的场小姐就像对待亲生女儿一样?」
「动机就是我们之前认为的,二十年前的御法川律师事务所强盗杀人案。」
「所以葛西……」
话说到一半,我注意到自己为什么说不出接下来的话。
在我脑子里的另一个我,比我先一步注意到那个可能。
「难道……」
我只能说出这两个字,但阿智以知道我想说什么的表情点点头。
「是的,哥……二十年前的御法川律师事务所强盗杀人案,犯下那件案子的『强盗』与七年前的杀人案不是同一人,而是被杀的葛西和江本人。」
「这……」小直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还是直接闭上嘴巴。
仔细回想一下,二十年前的强盗不但蒙面,而且不清楚身形是什么模样,更重要的是犯案时没有说半句话。也就是说,就算犯人是葛西和江这样的中年妇女也丝毫不矛盾。听说每年遭到举发的强盗犯当中,也有百分之几的机率是女性犯案。
我看向的场小姐,她一句话也没说,动也不动,只是看着下方。别说否认了,她什么反应也没有,似乎早就预料到阿智要说的内容。
亦即,阿智所说的结论就是事实。
5
葛西和江在此之前对于人生并没有不满。
她是全职的家庭主妇,丈夫龙之介是普通的上班族,是世人眼里没有任何问题的模范丈夫。他的公司虽然不是当时最受欢迎的媒体或大型贸易公司,不过工作稳定,他也不喝酒、不赌博,个性老实又认真。家里没有发生家暴,虽然有些与世事脱节,但不至于缺乏常识到丢脸的地步,结婚时也有人说过,选择结婚的话,还是跟这种男人最好,所以和江二十岁左右就结婚了。当时她也曾经有些扫兴地觉得:「原来结婚就只是这样吗?」不过,婚后每次听到老朋友或邻居主妇之间对丈夫的抱怨,她就会明白自己那位完全没有「那些问题」的丈夫有多稀有。丈夫在家里不太说话,对于照顾小孩也没有特别的热诚,不过诚也出生之后,他在假日确实会尽到做父亲的义务。
和江当时偶尔也会感觉——人生就这样了吗?她的孩提时代和一般人一样幸福,与一个虽然不是绝佳、但也没什么好挑剔的对象结婚生子,孩子长大后会离家独立,然后自己就要过着老年生活了,这大概就是人生吧。
但是,诚也还小的时候,她还不是那么在意。诚也是个必须费心照顾的孩子,又很可爱,但因为身体不太好,经常发烧,所以念小学时,曾经因为肺炎和阑尾炎而住过两次院。诚也自己大概也对这种状况有自觉吧,所以他懂事听话,也没有出现叛逆期的行为。到了其他孩子被母亲一骂就躲在自己房间里的年纪时,仍然会为了母亲的生日拿零用钱买礼物。因为他是这样的孩子,所以和江对于他的教养很投入。她专注的焦点永远是诚也,除此之外,大多数的事情都是从「对诚也的成长是正面或负面」的观点思考。
诚也的成长过程没有特别造成什么问题,他到了十八岁,考上大学后就离开家里。
和江还清楚记得诚也离开的那天下午。十八年来集自己的关心于一身的儿子,没有哭、也没有露出寂寞的样子,头也不回就离开了。她把儿子送到车站,回到自己家里后,突然觉得住了二十年的房子变得好大,西下的太阳照进儿子那间窗帘没关的房间,空荡荡、静悄悄。
原先占满生活重心的儿子离开后,白天时间成了空洞,与丈夫的对话早在不知不觉间变少,现在才要享受两人独处的生活,谈何容易。
送走儿子一事,让她发觉自己也从养儿育女的阶段毕业了。尽管她认为,必须要做的事情突然减少,接下来就是自由生活,但是,她不知道这份自由该如何应用。
因此,某天中午,她决定去久违的百货公司女装部门逛逛,当作「庆祝自己毕业」。这么一想,她发现最近几年不曾为了打扮而买过衣服,所以她做好心理准备,要趁着今天当散财童子。
她享受着多年来不会只为自己购物的乐趣,也因此知道光是几年没有踏入这类商店,自己的知识已经老旧到无法形容。她一开始还为此觉得丢脸,不过店员没有笑她,只是不断为她介绍衣服,她也听从建议试穿,店员就会称赞她「很适合」「很好看」,她因此有些得意,顺便去了一趟美发沙龙弄头发。换上流行的发型很难为情,不过年轻的美发师告诉她:「你看起来像二十七、八岁。」怎么可能?她笑着反驳,心里还是很高兴。
回到家,照照镜子仔细端详自己的模样,她知道那位美发师说的只是客套话,不过自己看起来的确年轻许多,看不出来有个念大学的儿子。仔细想想,自己原本就比一般有同辈小孩的母亲年轻。生下诚也时,她才二十岁左右。也许自己太早当母亲了——她这么想。
那通电话正好就是那个时候打来。如果没有那通电话,或是打来的时间再早一点或晚一点,葛西和江后来的命运可能会完全不同。
打电话来的人是江桥昌子,是她高中时代的同学。昌子从以前就是大惊小怪的个性,和江私底下看不起她,认为她是「笨女人」和「没气质的女人」。所以,昌子前来邀约「算不上是同学会,只是小小的聚餐」时,换作是平常,她一定会拒绝。她们两家住得很近,所以昌子过去也常常来电邀请,和江总会用「家里有事」为由拒绝。
那天,和江却莫名其妙答应了,与昌子相约在六本木一家气氛很好的咖啡店。如果是过去的和江,就算赴约了,一看到是这种店也会说:「光是在这种店喝杯茶就要花多少钱!」老是在意这种问题。但是,这天的和江倒是一下子就习惯了那种场合,连她自己也很惊讶。
除了昌子之外,还有另外两位同学也来了;包括昌子在内,他们三人都是相当俗艳的风格。三人都属于和江过去称为「爱出锋头」或「随便」的类型,她还会跟丈夫一起批评她们「年纪老大不小了」,非常看不起她们。但是这天,和江自己也穿着「毕业日」那天买下的最新流行款式衣服,打扮华丽。相对于习惯进出这类店家的其他三人,她一开始有点退缩,后来听到她们称赞自己的衣服「漂亮」「年轻」之后,她不知不觉也融入其中,变得活泼。她的脑袋里闪过那天美发师说的:「你看起来像二十七、八岁。」
看了和江的服装,还有她享乐的样子之后,昌子三人认为可以把和江「纳入伙伴」。昌子后来也频频主动找和江,她知道很多可以玩乐的地方,一开始只是去喝茶,后来渐渐也会带和江去酒吧或俱乐部。原本不曾踏入这类地方的和江,一开始也曾感到不安,但是昌子轻轻一句:「里头也有许多像我们这样的客人喔。」然后看她跟熟识酒保老练对话的样子,和江也逐渐习惯了。正好丈夫晚归的日子愈来愈多,不需要准备晚餐的日子也愈来愈频繁,她甚至学会了事先准备好晚餐,玩完回家后,再用微波炉重新加热这一招。
丈夫似乎没注意到和江晚上会出去小玩一下,就算头发、化妆改变了,衣服、饰品增加了,也没有表示意见,和江因此感觉到小小的解放,并且得到不同于日常生活的新鲜感。瞒着丈夫晚上出去玩——这种自觉让她隐约愧疚,但更多的是亢奋的感受。这是丈夫不知道的自己,不是那个精疲力尽、像个大婶的家庭主妇,而是另一个自己——我改变了。平常看来像是随处可见的家庭主妇,但是在丈夫不知道的另一个世界,穿着时髦的服装,与熟识的酒保轻松交谈,变成看起来「二十七、入岁」的「另一个自己」——和江十分享受这种感觉。
客观来看,每个人都能预测她后来的走向。
葛西和江在昌子带她第一次造访的牛郎俱乐部里,迷上了一位想要成为演员的牛郎。和江对男人没有免疫力,她以为这是人生第二场恋爱。不是丈夫,而是学生时代淡淡的初恋以来的第二场恋爱。她丝毫不觉得怀疑,因为男人在店里时虽然轻浮,与和江两人独处时看起来却很老实;昌子也有这样的对象,再加上和江看起来只有「二十七、八岁」,所以一直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和江天生个性谨慎,她只在能对丈夫完美撒谎时,才与男人见面,避免外遇被戳破;也没有过度花钱与其他常客竞争的情况;她不碰定存与丈夫的股票,与男人只用能自由使用的金钱交往。她有时与昌子一起去,有时各自单独前往店里。彼此都知道对方有男人,也曾经别有深意地互相打听:「情况如何?」
但是,有件事情别说和江了,居然连昌子也不晓得,那就是那家店有许多黑道出入,了解那个圈子的人都会告诉你:「千万别去那家店。」事实上,和江的男人和昌子的男人也是黑道的小弟或跑腿。
有一天,昌子在酒吧对她耳语道:「男人托我帮他保管很厉害的东西。」边说边笑着。
昌子包包里装着的是真正的手枪。「这是托卡列夫枪。」昌子笑着说。包包沉甸甸的,装着两把手枪和几十发实弹。和江问:「怎么回事?」昌子回答:「他说:『这个留在我身边不妙,你帮我处理掉。』就交给我了。」
昌子露出苦恼的表情说:「我不能把这种东西摆在家里。」
和江懂了,昌子因为男人委托要处理掉这些枪,没有仔细考虑就收下,却发现不能藏在自己家里,所以把她找来。
和江收下了,因为昌子真的很苦恼,而且两人之间早就是共犯关系。这时,和江如果依照常识拒绝,昌子应该也会拿出和江「缺乏常识」的部分报复她吧。这么一想,和江只说:「你欠我一次。」另一方面,她又有些享受这个新秘密。白天的自己是平凡的主妇,但是,「另一个自己」有年轻的情夫,甚至有手枪——她充满幼稚的满足感,乐在其中,完全想不到不久之后,那把枪会派上用场。
她之前也曾经不满交往的男人没有好好待她。男人似乎有年轻的女朋友,就算去店里,也会看见他用最高等级的取悦方式对待显然比和江更丑、更肥、更让人想问:「都这个年纪了不可耻吗?」的女人,这些都让她觉得痛苦。毕竟和江是出钱的一方,所以会这样想也是难免的,她有一个「无论如何都想把男人纳为己有」的愿望。她经常做白日梦,想像男人迷上自己,辞掉店里的工作,或是被什么追赶,拉着自己的手逃跑,总之都是些没头没脑的内容。
因此,当男人打电话到她家,对她说:「帮帮我,我只能靠你了。」时,她心想,白日梦成真了。
客观来说,这不是男人本身的问题。「照顾」男人的黑道集团相关人士涉嫌诈欺,引来警方调查,也被迫面对民事诉讼,这件案子是由当地最知名的御法川久雄律师负责。
他们称为「小弟」的男人想到「自己交往的其中一位主妇」,就住在御法川律师事务所隔壁,于是告诉「大哥」,表示自己知道那位律师,或许有办法偷出律师保管的证据文件。
男人原本就不是过着什么正经生活,对「大哥」施恩,就能更进一步深入参与他们的生意,藉此赚钱,这是男人的如意算盘。男人打电话给和江,哭着告诉她,自己被陷害成了坏人,而御法川律师要告他。
站在男人的立场,他八成没想过和江会自己佯装强盗闯入。和江自觉无法用金钱绑住男人,因此对男人做出甚至让他想退缩的承诺。她脑中想着御法川家富裕的生活、接受千金小姐教育长大、对人友善的御法川美佐子的笑容,以及拿着两把手枪的「另一个自己」。
她曾经多次造访,因此大致上能掌握「邻居」的状况,就连御法川美佐子在星期几的哪个时段会独自待在办公室里,她都知道。文件应该在保险箱里吧?我有枪。拿枪指着她、威胁她打开就好。御法川律师事务所前面的马路很少有人通过,只要动作快一点立刻逃回自己家里,应该就能完成任务且不被任何人看见了。葛西和江思考着:我只是去「邻居」家里拜访一下。若无其事地拜访,拿出手枪威胁,拿到文件就快速离开,这样就好了。我家就在隔壁,躲进自己家里后,剩下的就是等自己冷静下来,再佯装不知情的模样乖乖生活就好,没人会想到隔壁的家庭主妇就是犯人。我有枪、有年轻情夫、有另一个面貌的事情附近没人知道,唯一知道的昌子则对我有「亏欠」,毕竟这把枪就是她拿来的。
葛西和江极为干脆就决定动手。她若是曾经想得深入一点,应该就能客观看出自己准备要做的是多么严重的事情,而害怕收手了。她的想法太简单,在深入思考之前就已经行动。她以为自己只是去「邻居家」亮出手枪、偷出文件。她真的这么想。
但事实上这样行不通。她蒙面进入事务所之后,发现平常总是待在家里的律师女儿莉子,这天不晓得为什么正好在场。尽管如此,和江还是很冷静。
葛西和江的另一个错估,就是没料到过着千金小姐生活乖巧长大的御法川美佐子会顽强抵抗。不知御法川美佐子原本就是这种个性,或是因为女儿在旁边才如此,总之她抓住和江的手枪,想要抢过来。
正确来说,和江本来并不打算杀人,只是突然被抓住手枪的御法川美佐子吓到,因此用力按下了扣在扳机上的手指而已。托卡列夫枪基本上没有安全装置,连手枪有安全装置都不知道的和江开了枪,等她回过神来,御法川美佐子的胸前已经流出大量鲜血,仰躺倒下。
和江心想:糟了!尽管如此,她还是偷走抽屉的现金,假装是强盗所为,才逃出事务所,逃回自己家里,锁上寝室的门,蹲在里头颤抖了好一阵子。
等她的心情总算平静下来,感觉自己像是从梦里醒来。我到底做了什么?但是做梦不会出现的证据——还有些许硝烟味的托卡列夫枪、用力紧握变成皱巴巴的大约二十张纸币,以及刚才狠狠脱下丢在一旁的头套都在眼前。这些东西血淋淋地存在面前,想赖也赖不掉,就算闭上眼睛也不会消失。
葛西和江小声说:「我不知道这些东西是什么,这不是我做的。」
假如此时有人近距离看看她的脸,大概会评估她「人格变了」。葛西和江调整呼吸,将「另一个自己」沉入记忆深处,让自己变回平凡的家庭主妇。然后,她对于面前出现「平凡主妇」不会接触到的手枪和头套感到困惑,于是把手枪藏进壁橱最顶层,头套用裁缝剪刀剪碎后丢掉。和江脸上的表情像在说:「我不晓得这些东西为什么出现在这里?」做完后,她因为「不晓得在哪里沾到什么,总之衣服上有一股奇怪的味道」而更衣,回复平常的打扮。
然后,就像一个「平凡主妇」首先会做的,她想起邻居家的小孩。她想了一下,刚才邻居家传出奇怪的声响,发生什么事了呢?那个孩子不要紧吗?奇妙的是,这一瞬间她真的这么想。
葛西和江因为隔壁发出「可疑」的声响而从院子里探出头。没看到有人叫警察或救护车,附近邻居似乎也还没有注意到御法川律师事务所发生的事情。因此,她上楼去一探究竟。
一开门,她看见「邻居太太」倒在血泊里,「女儿小莉」没有哭,只是默默跪在母亲身边。一开始和江不清楚她在做什么,但是立刻就注意到了,莉子用小手按着母亲的伤口,拼命想要止血。
和江紧抱着莉子。然后,发誓要为了这个坚强而不幸的小女孩,奉献自己剩余的生命。
但是,这究竟是身为「犯人」的她,还是身为「不知情的主妇」的她所立下的誓言,没人知道。
之后,从隔天开始,葛西和江再度恢复「平凡主妇」的身分,晚上不再出去玩了。昌子曾经多次打电话给她,不过男人却再也没有任何联系。
6
「我当时六岁,还不懂得逻辑思考。」
的场小姐伸手摸摸已经停止冒出热气的锡兰红茶茶杯。
「但是,我隐约觉得不对劲。『为什么和江阿姨那个时候会那么快就跑来帮忙呢?』『总觉得和江阿姨好像不是现在才第一次跑来』……」
的场小姐拿起茶杯,喝了口锡兰红茶润润嘴唇。
「直到八年前搬家时,我在阿姨家里帮忙大扫除,发现了那把枪,当时脑子里一片空白,心想这把枪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我一边想办法整理思绪,一边思考。在大扫除时找到枪,也就是说手枪原本藏得并不隐密。最先将犯罪证据带进自己家里藏起来的人,怎么会让案件关系人进入家里帮忙大扫除呢?
阿智以冷静的声音说:
「葛西和江自己恐怕忘了那件案子……应该说,忘了自己就是『犯人』吧。她真心认为自己什么也不知道,所以没有把手枪重新藏好,还让你这个案件关系人进家门。懂得把手枪藏好或不希望别人进家门,这是犯人才会做的行为。」阿智眯起眼睛,似乎正看着眼前某个不存在的人,而不是面前的的场小姐。「就算你拿着手枪问葛西和江本人,她大概也会真心回答你:『不知道。』」
「但是,事实并非如此,那个女人杀了我妈,却还一脸不知情的模样笑着。」的场小姐握紧摆在腿上的左手。「『不打算杀她』不能当作理由,因为我妈就在我面前被杀了啊!」
「所以,你拿走了手枪?」小直脸上仍是难以置信的表情。「莉子小姐,我还是无法理解,你为什么不报警就好呢?为什么……」
的场小姐面无表情地看着小直:「告诉警察之后,又能如何呢?」
「报警的话,我们可以立刻逮捕她。时效规定已经废除了,而且证据也很完整,不是吗?」小直把手摆在桌上,上半身往前倾。「你为什么想要自己动手呢?如果当时告诉我们,一定能……」
「你想说一定能如何?」
的场小姐抬头挺胸看着小直。「报警的话,那个女人就会遭到起诉,然后呢?你要告诉我什么?让那个女人站在法庭里,政府就会为她请律师,她直到最后都会坚持自己『没有杀人动机』,不是吗?就算认定她有杀人动机,也不能保证她一定会被判死刑,不是吗?那个女人……」
的场小姐说到这里停住。
然后低着头,对着桌面吐出每个字:
「你知道那个女人在法庭上会经历什么样的审理过程吗?如果被认定有杀人动机,那个女人的律师一定会不断表示希望酌量判刑。他们会主张:『被告人已经深深反省,希望能减轻刑责。』」
听她说到这里,我终于注意到了。
葛西和江同情御法川美佐子的女儿,把她当作自己的小孩照顾。
这一点明显表现出她有反省的事实,在法庭上的确可以列入减轻刑责的考量依据。如此一来,葛西和江最后很可能会被判处无期徒刑。
但是,对于的场小姐来说,又是如何呢?
「我十三年来一直以为那个女人很亲切,是个温柔的邻居阿姨,甚至将她视为母亲的替身……」的场小姐紧握搁在腿上的左手发着抖。「我这么想,还对那个女人露出微笑。」
桌上的茶杯发出锵锵声响,她身体的颤抖传到桌上。「十三年来,我也一直被她欺骗。即使你们问我她骗了我什么,我也无法以言语表达,但我的确一直被她欺骗。」
这样一路听来,我觉得自己能理解她的心情。葛西和江如果是为了消除自己的罪恶感才这么做的话,更是不可原谅。
但是,在法庭上也能得到同样的理解吗?他们能理解的场小姐的心情,主张「不应该减刑」吗?有这种人在吗?葛西和江十三年来不断「欺骗」的场莉子,然而这项事实不仅不会受到法庭重视,反而会被当作是减轻刑责的判断依据。
「被告在法庭上会受到保护。即使一开始以『不是我做的』当作借口,一旦被判定有罪,又会改称:『我已经反省了,希望能从轻量刑。』而且这样的说词居然还会被接受。我的母亲——」的场小姐的声音变得强势。「我的母亲没有做坏事却遭到杀害,而杀人的人,只要反省反省就会得到原谅?我的母亲已经什么也不能做了,不能看电影、不能去旅行、不能吃美食……不能弹钢琴,再也不能做了,而杀人的人却只要进进监狱,偶尔还可以享受美食,也可以见见家人,只要表现良好就会被放出来,到死之前都能幸福生活?这样未免太不公平了,我不接受……我才不接受!」
冷掉的锡兰红茶表面因为她的话而轻轻摇晃。
「如果『一个人的生命比整个地球更沉重』,那么,夺走一条生命的罪,不是应该比毁坏地球更重才对吗?为什么只有加害者可以被原谅?为什么只有加害者有权利找借口、有改过自新的机会?为什么就连面临死刑的时候,他们还可以选择痛苦最少的方式?被杀死的人那条命,比杀人者那条命还不值钱吗?意思是这样吗?」
我什么也说不出口,假如阿智被人杀害的话,我一定也会有同样的想法。我不愿意让犯人有机会上法庭辩解。如果不能好好折磨他一番、让他痛苦死去,未免太不公平了。
「我不想交给法庭。交给法庭,大家一定会说:『被告不是已经好好反省了吗?你应该要原谅她啊。』无论是律师或判决结果,都会表现出这种态度。他们会告诉我,我必须原谅。」
法院不可能直接对遗族抛出这种话。但是,当诉讼过程变成这种走向时,众人就会对遗族投以这种眼光。我可以想像,这是一种静默的威胁。
——为什么不肯原谅他?
我也有印象,旁观者人人都是如此,嘴上说着「公平」,事实上每个人都希望成为说「原谅他吧」的那个人,这样子自己才能站在「我很善良」的位子上,才能被视为是「明辨事理的人」。没有人会告诉你:「你不一定要原谅他。」
「可是……」小直还是无法接受,开口说:「既然这样,你为什么要委托惣司警部查案呢?七年前的案子,警方已经走入瓶颈了,只要保持缄默,就能逃开法律制裁了啊。」
真不像是警察会说的话,不过应该是她的真心话吧。的场小姐看向她,表情稍微放松。
「我一次也没有想要委托阿智先生,委托他的人是直井小姐你。」
的确,回头想想,的场小姐直到最后都没有亲口委托阿智。说服阿智调查过去的人是小直。
当时,我一直以为她不想委托阿智的原因是怕被人觉得利用阿智太狡猾,事实上真正的原因更单纯。因为只要扯上阿智,就很有可能破案。
「可是、可是……」小直不放过的场小姐,继续说:「既然这样,你一开始别到这家店不就没事了吗?你明明知道惣司警部和季哥的事,为什么要特地到这么危险的地方?」
小直的说法简直像是希望的场小姐能安全逃走。
但是,的场小姐以教训妹妹的语气,平静地说:
「我一开始就说过了……我只是想来皮耶尔喝茶、放松而已。」
这么一来,很明显就有说不通的地方。不过的场小姐没有继续说下去,她恐怕也无法解释清楚自己为什么要到这家店吧。
我猜,大概是因为——
「一定是因为破案的人如果是阿智先生,我也会感到很高兴。」
大概就是这样,或许是她已经疲于继续以杀人犯身分逃亡了,精疲力尽的人总是希望有人能聆听自己说话。
我从以前就一直觉得不可思议。以个性来说,感觉上的场小姐应该会选择当检察官或辩护律师,但她却选择当企业内聘的法律顾问,在一般企业工作。
至于原因,我现在明白了,她不想替刑警案件辩护。但是身为一名杀人犯,也不能以正义化身的检察官为目标——我想她应该多少有这种心情。
「我一直希望阿智先生能替我破案,相信阿智先生一定懂,一定能帮忙破案、能听我说话……」
「的场莉子小姐,」阿智打断她,开口:「我接下来要说的话,或许不符合一般常识,也许有人会说我是偏袒自己人,但是——」
的场小姐看着阿智,阿智说:
「你不原谅她也没关系。你可以杀了葛西和江没关系。」
眼神始终冷漠的的场小姐,首次双眼圆睁。
「谢谢……你。」的场小姐低下头。「我一直希望听到有人这么对我说,一直希望有人告诉我:『不用原谅她也没关系』……」
阿智倏地站起身,小直和我的视线跟着他。的场小姐依旧盯着桌上的茶杯,一动也不动。
消失在厨房里的阿智捧着托盘回来。看到摆在自己面前的东西,的场小姐抬起脸看向他。
「这是特制蒙布朗。」阿智站在桌子旁边,对她说:「本店平常推出的是使用海绵蛋糕为底部的蒙布朗,这次特别遵照发源地法国的传统做法,以蛋白霜为底部制作,栗子奶油也使用风味更浓郁的日本栗子制成鲜奶油,我想这个应该比较符合你的口味。」
的场小姐擦擦眼角,来回看看面前的蒙布朗和阿智。「这是……」
「的场莉子小姐……」阿智对她露出微笑。「这是为你而做的。」
我连忙站起来,从吧台拿来新茶杯摆在她面前,换掉变冷的锡兰红茶,倒入茶壶里热腾腾的锡兰红茶。的场小姐仰望着我,稍微点头感谢后,拿起叉子。
以蛋白霜为底部制成的柔软蒙布朗,没有抵抗她的叉子,就这样俐落切开。
时间已是晚上十点,外头马路静悄悄的。的场小姐缓缓离席,小直跟着她,对我和阿智点点头。的场小姐自首后,小直会帮我们找机会去探望的场小姐吧?「把脸洗干净就上路吧。」说完,小直带着她去洗手间。此时的她已经恢复警察的表情了。
门上的铃铛发出声响。
「谢谢惠顾,期待您再次光临。」阿智对着离去的她说:「我会一直在这里等着。」
的场小姐缓缓回头,静静鞠躬后离开。她的浅浅一笑,对我们来说就是救赎。
站在原地看着门关上,我无论如何都无法停止思考。如果她在七年前就认识阿智,如果她能遇到某个人接纳她的愤怒,告诉她:「不用原谅也没关系。」一定会有不一样的结局。
我缓缓深呼吸,背对店门。在客人都离开的皮耶尔咖啡馆里,蛋糕空盘散发着晦涩的光芒。
★蒙布朗★
法文名称「Mont Blanc」直接翻译是「白色山丘」的意思。做法是在底部挤上栗子泥,也有人以便宜的地瓜泥或南瓜泥代替。在日本,还能看到像日本甜点栗金饨一样,用栀子果实染成黄色的蒙布朗。
日本的蒙布朗底部多半是用海绵蛋糕或派皮代替,不过在原产地法国,底部是用蛋白霜制作而成,因此它的分类不是蛋糕,而是蛋白霜甜点。法国的蒙布朗比较大,而且很甜。
日本有许多蒙布朗爱好者,也延伸发明出以莓果奶油制成的「莓果蒙布朗」、将栗子奶油挤在蛋糕上的「蒙布朗蛋糕」等各式各样的甜点。
我收拾蛋糕盘,放进洗碗槽里。明天得开店了,差不多到了秋天食材纷纷出笼的时期,也必须安排当季鱿鱼和秋刀鱼的新菜单了,而且店内装潢得改成充满秋天的风情。
皮耶尔咖啡馆从明天开始要正常营业,接待客人了。
7
我抱着坏掉的「SOL-I」哭着回家。到家后,上了二楼,我躲在被单底下继续哭。我觉得好不甘心啊。
我听见哥哥回来的声音,有人敲了房间的门。
进来的哥哥问我怎么了,我抱着坏掉的「SOL-I」,告诉他学校发生的事。
我真的好害怕,好怕哥哥也对我说:「原谅他吧!」
可是,哥哥听完我的话之后,生气地说:「那家伙是怎么回事,太过分了!」
我对他说:「大家都要我一定要原谅他。」
「奇怪的人是老师。」哥哥说。「这种事情不用原谅也没关系。更要紧的是,我们要怎么处理那个家伙?一起去打他?」
我听到这句话,打从心底哭了起来。
※
「阿智,这边,两份杏鲍菇奶油义大利面。三号桌呢?」
「收到。三号桌还没点餐,二号桌客人要蛋包饭和义大利肉酱面,都是沙拉套餐……要买单吗?谢谢惠顾。」
「好,收到。本日套餐的B餐只剩下一份就卖完了,记住了。」
「嗯……一共是九百七十。收您一万,先找您九千。」
「是,蛋包饭和义大利肉酱面吗?……欢迎光临!两位吗?非常抱歉,目前室内座位区已经客满了,只剩下户外座位和吧台座位,可以吗?好的,这边请。」
「谢谢惠顾……我马上过去。」
「哇,好多人啊。」
「哦,欢迎光临。一位吗?那么,请坐吧台座位。」
「季哥,客人多的时候,你好冷漠喔。」
有其他客人在场时,不应该与常客夸张聊天。应该说,这么忙根本也不可能聊天。
大概是天气好的缘故,今天的皮耶尔还不到中午就很忙碌,老早就客满了,所以拒绝了大约四组客人。照这个情况看来,义大利面的材料很可能在一点之前用光。今天是一点之后上门的常客会点本日义大利面的日子,所以我有点担心。
小直不等我带位,就自行在吧台前坐下。旁边的常客说:「欸,小直——」和她聊了起来,小直回答:「啊,你好啊。美式咖啡吗?好的……季哥,吧台二号要美式咖啡。」
「你别自行帮我接单啊。」再说,你为什么会知道座位的号码?
我必须先去做蛋包饭和义大利肉酱面。阿智人在三号桌那边,所以那边应该也会点餐。美式咖啡交给阿智;如果三号桌点的是沙拉套餐,那么沙拉也交给阿智处理。我一边在心里盘算着,一边回到厨房。身后传来弟弟打收银机的声音、小直在他旁边说话的声音,还有在餐桌前聊天的客人们的声音,全部混杂在一起,听起来就像急流般热闹。
犹如战场的午餐时间结束,有了几张空桌之后,小直仍然待在吧台座位上,品尝着餐后的综合咖啡。我有一股不祥的预感,所以悄悄站到她面前问道:
「你还在这里,该不会又有什么案子了吧?」
「您真是睿智啊。」小直一口气喝光咖啡,露齿微笑。「事实上,上个星期,市场町那边发生了奇怪的窃盗案。」
「然后?」
「啊,在我继续说下去之前,可以先给我千层派吗?我还要综合咖啡续杯。」
「千层派与综合咖啡续杯吗?好的。」
我的视线由从容微笑的小直往上移,看向店内。
午后的皮耶尔因为窗外射进来的阳光而悠闲温暖,气氛宁静,仿佛坐着坐着就会直接睡着。
初次造访的人或许会觉得这家咖啡馆看起来像一座祠堂。皮耶尔——法文意思是「祈祷」的这家店,的确充满某些魔法气息。每天都有许多客人光临本店,其中百分之几是为了弟弟阿智,以及阿智制作的甜点而来。店里部分甜点每天更换,维多利亚三明治、反烤桃子派等罕见的甜点,则会配合星期或季节提供,洋甘菊茶和新纳入菜单的「奢华蜂蜜柠檬水」也获得意想不到的好评。
这家店里,有时会有奇妙的客人带着案子上门。假如那是客人自己无法应付的案件,能够靠着搜查与推理解决的话,你或许可以找老板商量。到时会有一位经常光顾的警察从旁插嘴,催你快点说明。然后,如果有必要的话,老板的弟弟,也就是这里的甜点师傅,将会在解决案子的同时为你准备糕点。
这家有着三角屋顶的神秘小店,今天也等着烦恼的顾客上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