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早安啊,小葵。」
「……我不是说了别叫我小葵吗?」
就读小学五年级的我,与校内首屈一指的问题儿童是同桌的邻居。
本山葵,通称「北小的纯正芥末(注29 原文为「本ヮサビ」,是将本山葵的名字拆做本(纯正)与山葵(芥菜)两部分取成的外号。)」。
她有头天生的红发,也有人因此而称呼她「北小的红色恶魔」。
……不过因为若是直接当面这样叫她很有可能会没命,所以她本人知不知道这称号就不清楚了。
虽然我们学校每个年级都只有三班,但我跟她在五年级前从来没有同班过。不过她的众多传闻我都曾经耳闻过。
像是,她对看不顺眼的国中男生一挑五,并把他们全员打趴送进医院。
像是,闯入打架对手的家里,要对方家人道歉。
像是,因为心情不好,把校长停放在停车场的车徒手翻转过来。
不用我说,这些传闻有大半都是虚构的,虽然她的确是牵涉了很多与暴力有关的事情,但她那头红发与眼尾上扬的双眼也是让人畏惧的地方。
我在听到与她分到同一班时也是心惊胆颤,更进一步知道她要坐我旁边时根本已经脑袋一片空白,但是……
「请、请多指教啊本山同学。」
「……喔……你叫什么名字?」
「井、井园鲣,顺带一提这是本名。」
「……噗。」
「……不要笑啦,要笑的话就笑大声一点,不用同情我。」
「……我没有笑。」
「最好是啦,刚刚不是小小地『噗』了一声吗?」
「我不是说我没有笑了吗?而且井园鲣这……噗噗。」
「所以我说你不用忍,直接笑出来啊!」
「不是的,我没有……噗、噗噗、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还真的用尽全力大笑啊!好过分!」
「……明明是你叫我笑的,结果你自己哭了是怎样?奇怪的家伙。」
人生什么时候会因祸得福真的很难说,拜这令人厌恶的名字所赐,我与她的第一次接触圆满结束。
第一学期刚开始没多久的某天,值日生其中一人因为身体不适而请假回家了。
午休时级任导师似乎是忘了这件事,指示要值日生去准备社会科上课要使用的数据,而且话一说完就离开了。
另外一个值日生就是葵。
那些数据的分量绝不是一个小学生能够搬得动的,但是她却什么也没说地一个人走出了教室。
难道她想一个人搬吗?这是不可能的吧。不,如果是那个纯正芥末,搞不好真的可以?这样的声音在教室中此起彼落,但谁都没有想去帮她的意思。
「本山同学。」
「……干嘛?」
应该说不出所料还是怎样,她还真的一个人抱着大量的物品,光是要走出资料室就很困难了吧……追过来果然是正确的。
「一个人很难搬吧?我来帮你。」
「……不用,我一个人可以搬。」
很明显是在说谎。
她怀中所抱着的数据有大型的地图与厚重的地图图鉴,就算腕力足够,一个人抱着也很难维持平衡。
「哎呀别说这种话嘛。」
「啊,喂,你不要擅自……」
「就分一点给我嘛。」
我伸手将堆栈的地图图鉴拿过来。
……唔,比我想象中的还要重,她是真的想要一个人搬这些东西吗?
「……哼。」
我迈开脚步,葵只是小小地哼了一声跟上我,并没有多说什么,真是个不坦率的家伙啊。
前往教室的途中,我们并没有特意向对方搭话,但我却感觉到我与她的距离缩短了。
「看吧,果然你一个人是搬不动的吧?」
在把数据送到教室后,我得意地说着。
「……搬不动又没差,只要跑两趟就好了。」
葵则是带着有点意外的表情说着。
糟糕!居然还有这招啊!
「……不过,这样的确比较轻松……谢谢……」
把视线转开的葵,侧脸感觉似乎有些发红。
又是发生在某天的事。
「本山同学早啊。」
「……嗯,早安。」
那天我比以往都还要早到学校,教室里除了葵以外没有别人。
我就如同往常一样坐下,将书包挂在书桌旁。因为不是有事要做才特别早到学校,所以我就打开了用来打发时间的闲书。
一个人都没有的清晨教室,被填满的空间就只有同桌的我们所分配到的座位。
安静的教室中,只有我翻动书页的声音。
不知为何,我将视线从书上移开,往葵的方向看去,眼神漂亮地交接在一起。
「……唔!」
咦?为什么要把视线移开?应该说,为什么要往我这边看啊?
「本山同学,有什么事吗?」
「……没、没有。」
维持着头朝向另一边的姿势,葵有点冷淡地说道。
「是喔?」
所以我就继续看我的书,不过脑中却突然闪过一个想法,这样与葵两人独处好像是第一次……这个想法一浮现,就让我怎样也冷静不下来了。
「那、那个啊……」
「咦?什、什么事?」
吓了我一跳,由葵主动开口这可是非常难得的。
不,这搞不好还是她第一次主动开口。
「……为什么要叫我『本山同学』?」
「咦?这是因为,你不是叫本山葵吗?」
「……我不是在说那个,就是……你、你在叫别人的时候,大部分都是很随兴地叫吧?为什么只有对我……还特别加个『同学』?」
「啊——你这么一说,的确是啊。」
我也没有其他的意思,只是很自然地称呼葵的时候就加了「同学」。
「什么叫『你这么一说』啊……所以是什么原因?」
「咦?只是不知不觉就……这样叫了吧?为什么这么问?」
「……没、没什么……只是、那个……」
唔,明明自己丢出来的话题,却不知该怎么回应吗……这就是该发动我的「察颜观色」技能的时候了,总之……就先这样。
「称呼『同学』感觉很疏远,你希望我换个称呼吗?」
虽然没有回答,但从她的表情看来我似乎是说对了。
「嗯,我知道了,那么我以后就叫你小葵吧。」
「……小、小葵?才、才不要!小葵什么的跟我的角色特性不合吧!就跟叫其他人一样不要加同学就好了!太丢脸了啦!」
真是难得一见又一目了然的反应……真有趣。
「那,本山。」
「……听起来让人有点火大。」
「咦~?那不然,葵。」
「~~~~~~~~~~~~~」
咦?她怎么满脸通红了……应该感到害羞的人是我吧。
「果、果然还是小葵比较好。」
「为什么啊!」
被轻轻地打了。
在这样相处之中,我也开始明白一些事情,像是葵就如同传闻一样打架很强,但是跟传闻不同,她并不是个喜欢随意使用暴力的人。
「小葵——!手帕掉了喔……好痛!干嘛打我啊?」
「笨……我不是说过了!不要叫我小葵!太丢脸了啦!」
的确,她会很轻易地出手打人,但是都是经过衡量手下留情,因为她这些举动都代表她其实不是真的在生气。
「葵早安啊!哇、好痛!我都已经不叫你小葵了,为什么还打我?」
「吵、吵死了!你这家伙太碍眼了啦!」
就我所看见的,除了外貌与打架手腕以外,她的表达能力很差,又很不坦率,很容易就害羞,不擅长与人交际,是个很普通又很温柔的女孩子。
「话说回来,只有我一个人叫葵的名字好像不太公平,所以你也别老是你啊你啊地这样叫我吧。」
「……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说,你以后就直接叫我鲣、好痛!这次又是为了什么打我?」
「~~~~~唔!」
当我注意到时,才发现我已经认知葵对我来说是个异性这点。
或许是我的自我感觉太良好,我觉得葵也已经意识到这点了。
因为我和葵,对对方来说自己都是交情最好的异性这点,是无庸置疑的。
……没错,我是这么想的,直到那时……
就在我们即将升上六年级之际,葵决定要转学。
理由当然是「因为双亲工作的关系」,还真是老呗,简直老梗到让我发笑了。
「那,你要搬去哪里?」
葵回答的地名是隔壁的县市,对大人来说并不是什么太远的距离。
但是,对当时的我们来说可是相当遥远的距离。
「……这样啊,暂时是见不到面了啊。」
「……嗯。」
葵宣布转学后过了数日,就迎来了结业式。
结业式之后,我被葵叫到体育馆的后面去。
老实说,我那时以为葵是叫我过去要跟我告白的。
因为事情发展看起来就是这样对吧?转学的老梗与体育馆后面的场景都准备好了,对小孩子来说会沉醉在这种妄想中也是无可厚非的吧?
总之我就抱持着即将离别的伤感,以及生平第一次接受告白,心头小鹿乱撞的期待感,踩着有些心浮气躁的脚步朝着体育馆后面前进。我现在的表情看起来应该很正常吧?
如果现在的我能跟当年的我对话的话,我会对他这么说。
「冷静一点,你这个自我感觉太良好的家伙,给我冷静下来好好思考啊。」
但是记忆中的我,就如同记忆中一样站在葵的面前。
「葵,我照你说的来了。」
我在说什么啊,真是笨蛋。
「……嗯。」
「你要跟我说什么?」
我这话也说太白了啊!不就是认定她要跟我告白所以才来的嘛!
「…………嗯。」
葵只是一直低着头,像是在忍耐些什么似地把手交握在胸前,脸上通红一遍,肩膀也微微地颤抖着。
当时的我,只是将其解释成因为她紧张到不行。
「…………」
「那个,葵?你这样一直不讲话我会很困扰的。」
「……………………」
「喂~小葵~?」
就算这样叫她,她也完全没有反应。现在回想起来,她那时应该是正在集气。
「我说葵啊。」
然后我的手按下了表面上是葵的肩膀,但实际上却是命运的按钮。
「唔!」
从她的肩膀传来的震动,那感觉我到现在还清楚地记得。而葵那一直注视着地面的目光,终于抬了起来并且看着我。
葵的眼中,正点燃着我从未见过的感情。
「…………唔!果、果然还是不行……!」
什么东西不行?正当我想要这么问而张开嘴巴的时候。
「噗喔!」
发出了痛苦的呼声。一瞬间我完全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事,大约慢了一拍我才感受到右腹部像是被开了个洞一样,传来剧烈的疼痛。
没错,我的右腹部被葵用肝脏攻击(注30 リバーブロー,是攻击右腹部的招式,葵所使用的所有招式,皆岛《第一神拳》中幕之内一步的招式。)给狠狠地突击了。
疼痛与冲击夺走了我肺部中所有的氧气,思考也完全陷入一片空白,但是由于人类的生存本能还存在着,所以为了补充氧气而大大地吸了一口气的时候。
「呃!」
立刻进行第二击,葵将羚羊拳(注31 ガゼルパソチ,由下往上攻击下巴的招式。)当成终结技,朝我的头部追击而来。
我的头就像是要飞出去一样地往上弹,终于连意识都陷入了朦胧状态。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即使脑袋完全无法理解,但我的头还是依照重力法则回到原本的位置,在视线同时恢复到水平状态时,我看见了。
葵的身体描绘着横躺的8字,不断地来回摆动的模样。
这就是,葵的最终武器轮摆式位移(注32 ヂソプシロール,身体左右晃动双手配合出拳的招式。)……!
在朦胧的意识中,我虽然想要大叫出声,但似乎是没能成功。
因为我的意识在轮摆式位移的第一发左钩拳出击时,就已经完全停止运作了。
当我再次取回意识之时,人已经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了。
我的全身上下遍布着殴打过后的痕迹,值得庆幸的是并没有骨折,所以只需要短暂的留院观察。
就在春假大部分都浪费在医院病床上的时候,我一直思考着。
我究竟是抱持了多么愚蠢的妄想啊。
我过度解读她的态度与言论背后所带有的意义了。
我以为葵只是无法坦率地表现自己,加上表达能力很差,所以才一直讲出很傲的发言,但其实她是很娇的。我根本是有被爱妄想(注33 原文与「被害妄想」发音近似,用来自我吐槽自己想太多。)啊!
我只是个自我感觉良好的家伙,她是真的超不爽我的啊!
而且她在转学前还为了要消除愤怒所累积的压力,使用以惯性运动为主的铁拳对我做出沉痛的打击。她想做的事并不是告白,而是要算账啊!
……仔细想想,体育馆后面除了是告白会使用到的场所外,也是想要教训看不顺眼家伙而把对方叫到那边去的地点啊。当时雀跃的我却完全没有考虑到这一点啊。
井园鲣……你到底是多么愚蠢的男人啊!
接着,是从在旁边偷窥的人那边所听来的。
葵的轮摆式位移威力实在太猛烈,完全不允许我的身体因为失去意识而就此倒下,就像是在强风中飞舞的树枝一样,只是不断地在「啪啪啪啪」的重拳下左右摇摆着。
「简直就像坏掉的发条娃娃一样」,这是偷窥小组其中一人的熊切所说的。
他们还说,在那如同暴风一般的铁拳漩涡中,我那被不断殴打的头盖骨与身体,发出了从未听过的、像是什么被濡湿一样的讨厌声音。
大约经过数十秒,葵的攻击终于停止,我的身体就如同断线的娃娃一样瘫倒在地,葵只是看了一眼我的惨状之后,就双手掩面逃离现场了。
……明明就是你把我打得这么惨,却连看都不愿意仔细看啊。
于是现场就只剩下变成破布的我,还有几个跟着来偷窥却变成了暴力伤害事件目击者的男生。
因为太过恐怖,当下大家都呈现动弹不得的状态,所以也拖延到了对我的急救……但若因此责备他们就太过分了。
就这样,本山葵在我的身体与心灵上留下无法抹灭的伤痕,以及北小的最后传说后,飘然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