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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寻觅之物 椅子的声音

时值昭和初期(注:昭和为日本年号,期间自一九二六年至一九八九年),秀作出生在一个贫穷的家庭。

九岁时,他在镇上的椅子工房当学徒,那里包吃包住。而少年时期的他,每天为了生活四处跑腿。小学毕业以后,他的生活就只是在寝室和工房之间来往而已。秀作的青春始终局限于狭窄的世界之中,但他并没有任何不满。不,或者该说他连思考的空闲都没有,只能拼命讨生活。

秀作是学徒,还不能独立制作椅子。师兄工作时,他只能在一旁打杂。当然,他对这一点依然没有任何不满。所有学徒都梦想着有一天能够自立门户,但秀作并没有这种梦想,因为他已经坦然接受自己的世界在这个工房中完结。

虽然秀作如此消极,但周围对他的评价并不坏。他唯一的长处就是勤快,总是比任何人都早进工房,比任何人都晚离开工房。大家都明白这一点,所以特别疼爱秀作,就连沉默寡言的师傅也常对他说些慰劳的话语。然而,秀作不埋怨,也不撒娇,只是谨守本分,埋头苦干。

或许是他不懂得奢求吧?他既不是自轻自贱,也不是灰心丧志,可能只是认命认分而已。自己的极限在哪里,自己的价值有多少,他完全没兴趣。他是个平淡无趣的人,只懂得心无旁骛地去做自己该做的事。

担心秀作将来的反而是他周围的人。缺乏年轻气息,或该说缺乏活力的秀作,今后该何去何从?他们对此感到忧心不已。

虽然他目前看来没希望成为椅匠,但只要好好学艺,或许能够脱胎换骨。勤快专注对于椅匠而言,是种至高的才能。要得以精通一门技艺,需要一段漫长的岁月,而秀作的意志力熬得过这段岁月。然而,也正因为如此,才格外可惜。光是勤快还不够,没有野心,是难以成长的。总有一天我要自立门户、我要打造出最棒的作品,出人头地——秀作没有这样的野心。

有时,投资工房的贸易公司老板会来工房参观。老板也很欣赏秀作的老实,但同时也为他的未来忧心,因为他知道,没有野心的人无论在何种世界都难有作为。关心秀作的人们,无一不怀着这种失望的心情。

只有一个人对秀作投以不同的眼光,那就是老板参观工房时一定会陪同前来的女孩。她是老板的女儿,工房里的人都叫她「大小姐」,秀作也跟着这么叫。打从一年前开始,只要大小姐来工房,秀作就得负责照顾她。

「我爸一和师傅聊起来就没完没了。和我年纪差不多的孩子只有你一个,你来陪我。」

「……可是我是打杂的,不能偷懒。」

「怎么,很认真嘛!没关系,我会跟师傅说一声的,这样就行了吧?」

大小姐丝毫不容分说。她个性倔强,硬拉起秀作的手就走;秀作坚持留下来工作,大小姐便想方设法,拉他出工房。师兄们看着他们俩过招,不禁苦笑,最后索性叫秀作去休息。

「工房好闷喔!我听他们说你整天都窝在里头不出来。大家都称赞你,但是我才不。你不陪我说话,我好无聊喔!」

秀作对任性的大小姐感到退避三舍,但他又不能反抗「老板的掌上明珠」,只好不情不愿地陪伴她。

休息时间结束后,大小姐依然不离开秀作身旁。秀作本来以为她看着自己打杂会嫌无聊,但大小姐却不厌其烦地缠着秀作。有时师兄们收工以后,她还会留下来陪秀作打扫作业场。

「你不做椅子啊?」

那天,大小姐的态度特别挑衅。

「我还是学徒,连工具都不能拿。」

「你自己偷偷做就好啦!废材料总可以用吧?」

的确,有些人靠这样来磨练技术。光看不实践,偷不到技术。如果被发现,少不了一顿骂,但这是椅匠必经之路,师傅和师兄应该都会原谅他。可是——

「我不能擅自使用工具。就算是废材,也容不得我浪费。」

「唉,真是个无聊的男人。我喜欢这个工房做出来的椅子,既漂亮又有质感。这是因为这里的师傅手艺好,我猜他一定磨练了很久。光是勤快,技术是不会变好的。」

她劝告秀作,就算违反规则,也该磨练自己的手艺。这是师傅他们就算有也不能说出口的念头。他们器重的就是秀作的老实,怎么能教他投机取巧?而秀作也隐约察觉了大家的心思。

「不如这样吧!等我长大,自己能买椅子的时候,我会买这个工房制作的。而你就要负责做那张椅子。」

「不可能啦!就算我能做椅子,也是很久以后的事了。二十年,不,说不定得花三十年。」

「我等不了那么久,顶多五年。」

「绝对办不到。」

当时的人再怎么快也得等三十岁左右才能出师。秀作这时才刚满十五,好不容易能在师兄们身旁打杂。

秀作懒得说明,只是一再地坚持办不到。大小姐似乎没打算聆听他的意见,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

「要有证据证明是你做的才行,可是又不能伤了椅子,该怎么办呢?欸,你也快帮忙想个暗号啊!」

秀作不明白大小姐为何提出这种提议。结果,大小姐单方面订下「暗号」之后,便心满意足地回去了。

一来工房便缠着秀作不放的大小姐,和虽然嫌烦却还是陪着她的秀作。他们俩的关系相当奇妙,像是朋友,又像是情侣。但,他们从未确认过彼此的心意。

之后,过了五年。

时值二次世界大战后,日本全力复兴。美国企业进驻日本,在盟军总司令部的指导之下,日本逐渐美国化。

秀作所在的工房本来就是生产外销欧美的西洋椅,因此订单大增。随着母公司扩大营业,工房也扩张了。年满二十的秀作终于脱离打杂阶级(但他的工作并没有太大的变化),正式学艺当一名椅匠。秀作依然是个毫无野心的男人,但在日积月累的磨练之下,他的技术有了进步,师兄们开始对他的将来产生若干期待。

大小姐就是在这时候决定结婚的。她曾来工房致意,受到所有椅匠的大力祝福。秀作只是待在远处和大小姐四目相望,连道别的话都没说。

大小姐结婚——这简直是晴天霹雳。但依她的家世,有未婚夫也不足为奇,反倒是觉得惊讶才奇怪。她和当学徒的秀作之间,本来就有着悬殊的身分差距……此时秀作才发现,他们能够寻常交谈,已经是种奇迹似的体验了。过去自已面对货真价实的大小姐时竟敢口无遮拦,让秀作倍感滑稽。

胸口宛如开了个大洞的感觉让秀作迷惑不已。他觉得落寞,可是因为对她有好感之故?

大小姐一定是在老板的告知之下得知结婚之事。她要求秀作做椅子,或许也和结婚有关。

工房决定赠送椅子当贺礼。由师傅亲自打造,但不知何故,他指定秀作打杂。在贴完布、打完钉,终于进入最终阶段之际,师傅把最后的加工交给秀作去办。

「大小姐的椅子由你来完成。她很关照你吧?」

师傅知不知道秀作和大小姐的约定,这点不得而知。也或许他只是想试试秀作的本领而已。师傅放了狠话:「要是搞砸了就把你逐出师门。」

秀作恳求师傅让他独处,他留在熄灯的工房中,花了整晚的时间望着未完成的椅子。

好美的椅子。

师傅果然手艺极佳,自己连他的脚跟都比不上。秀作的加工可能让这张椅子变成艺术品,也可能让它变成破烂,压力是何等沉重啊!然而,秀作的心却一直保持平静。

大小姐提议的「暗号」犹如玩笑一般。

凡事一板一眼的秀作岂敢在重要的「作品」上动手脚?他选择以其他机关取代,进行最后的加工。

当完成的椅子送到大小姐手上时,秀作离开了工房。

* * *

由于是平日上午时分,站前广场的跳蚤市场冷冷清清,个人摊位也不多,只有近二十个。大多路人都是连看也不看一眼便涌入车站。摆摊的老板以烦恼着如何处置多余物品的主妇居多,她们都是趁着孩子上学闲暇之余,参加跳蚤市场消磨时间。卖得出去最好,即使卖不出去,主妇之间也可趁机交流,因此积极招撞客人的摊位极少。

或许正因为如此,那名男性的身影显得格外醒目。他在蓝色塑胶布上盘腿而坐,凝视着一点,不发一语。他的年纪大约六十多岁,结实的体格和精悍的面貌让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为年轻。他的摊位上摆放着小巧可爱的婴儿服,大概是孙子的吧?不悦的表情和贩售商品之间的落差显得相当诡异。

男性的名字是桥田勉。他的儿子和媳妇都在工作,他代替夫妇俩照顾孙子直到去年为止。孙子开始上幼稚园以后,白天他无事可做,儿子看他闲着没事,便要他把多余物品处理掉,所以才被赶到这里来。光是这样已经够让他火大了,更令他无法接受的是妻子居然可以悠悠哉哉地留下来看家。不平及不满全写在脸上,因此连只看不买的客人也根本不敢靠近。

主妇和主妇们带来的儿童服饰、日用品,以及桥田眼前摆放的婴儿用品等。像他这般严肃的存在要融入这宛若花田般的景色之中,实在有点困难。如果有路人停下脚步,铁定是因为发现了这异状。

即使不发一语,桥田和他身旁的旧椅子依然引人注目。

那是张单人椅,设计虽然庄重,但圆圆的椅背显得柔和且女性化,是个看来价值不菲的古董家具,一点也不像跳蚤市场里会出现的东西。

「我可以看看吗?」

桥田抬起视线,只见一名身材修长的青年站在眼前。他看起来相当年轻。

又是个只看不买的?桥田在内心嘀咕,板着脸孔瞪了弯下腰来的青年一眼。

「好多婴儿服啊!是孙子的?」

「哼,你应该不需要吧!」

「稍嫌小了一点。我有个五岁的女儿,我是来看看有没有适合她的东西。」

桥田略感惊讶,青年看起来实在不像有个五岁的孩子。他看上去顶多二十来岁,莫非他其实年纪不小,只是有张娃娃脸?又或是他十几岁就生了孩子?哼,最近这种年轻人很常见。

桥田感受到视线,转过头来,只见青年正面注视着他的眼睛。青年有双清澈的眼眸,桥田觉得他似乎在窥探自己的内心,却丝毫不觉得不快,实在很不可思议。

不知何故,心臓枰然跳动。桥田无法移开相交的视线。

青年微微一笑,桥田内心一震。

「我要买这个。」

桥田木然地用眼睛追着青年所指的方向。青年指的不是眼前的婴儿用品,他所说的「这个」是桥田身旁的物品。

「这张椅子很漂亮,要多少钱?」

「哦、哦,这个啊?这个一万圆。咦?你真的要买?」

青年递出一万圆纸钞,桥田狐疑地望着钞票。

「我刚才是半开玩笑的耶!」

「我很好奇,这张椅子有点『扭曲』。」

青年将钞票交给歪头不解的桥田,伸手抬起椅子。他转动椅子,从各种角度观察,接着又把整张椅子倒过来。虽说青年已经付了钱,但他当着桥田的面如此粗鲁地对待椅子,令桥田不禁相当火大。

「喂!好好爱惜它啊!」

「就是这个吗?」

青年宛若没听见桥田所说的话一般,仔细端详着椅座背面。他将椅子倒放在地上,试图扒下布套。

「喂,你还不住手?」

「请看这里,你不觉得奇怪吗?」

青年停下扒布套的手,指着木制骨架的一角。桥田虽然愤慨,还是依言凝视过去。他眨了眨眼,青年所指的地方看起来并没有异常之处,布套缝得很牢。

「请仔细看,这里的缝法是不是很粗糙?椅子本身做得很漂亮,但只有背面这个看不见的部分很突兀,像是由其他人经手的一样。」

桥田不解其意。的确,缝线看起来有点粗糙,但应该还不到突兀的地步。

「那又怎么样?」

「布套下藏了东西。」

「咦?」

青年静静地从内袋中取出小刀。桥田愣了一下,但见到青年看着他,仿佛在问:「可以吗?」他忍不住点了点头。

「我要割开它。」

青年小心翼翼地割开布套。等到开口大到可以伸进一只手时,他便将手伸进去。不知几时之间,主妇们也好奇地围着桥田和青年看热闹。现在已经不能阻止他了。

青年抽出的手中有张折叠起来的纸,褪了色,看起来很老旧。那是什么?不,更让人疑惑的是为何椅子底下有这种东西?

青年站起身,转向桥田。

「这张椅子是你的吗?」

「不,是我家老奶奶的,也就是我妈。她去年过世了,过去她曾交代我把值钱的东西卖一卖,所以我就拿来摆摊了。我并不是很想卖,也没想过卖得出去,谁知居然被你买走了。」

然后布套被割开,里头跑出了一封信。这,出乎意料的发展让桥田的脑袋一片混乱。他有很多问题想问青年,但青年似乎不知道他的心思,只是打开了四折的纸张,浏览纸上写的文字。

「……看来似乎是赠送这张椅子的人写的信。」

「写给我妈的?」

「不,不知道是写给谁的,因为上头没写收件人的名字。这张椅子似乎是用来当结婚贺礼的,文末有写上寄件人的名字,是一位叫做『秀作』的先生——你认识他吗?」

「不认识。让我看看,我妈的名字叫文江,信里有没有写到?」

桥田从旁窥探,青年将信纸递给他,并回答:

「上面只写着大小姐。还有,日期是昭和二十三年(注:西元一九四八年)。文江女士是什么时候结婚的?」

「不知道,不过我是二十四年生的,或许真是二十三年结的婚。」

接着,桥田在内文中发现了「暗号」这个字眼,鼻子哼了一声,严肃的脸庞上浮现了笑容。「臭老妈,明明是个顽固的功利主义者,居然干这种可爱的事。很好,很浪漫。」

这封信显然是情书。桥田对那个年代所知无多,不过,当时因为父母之命而无法和意中人结为连理的人应该不少吧?桥田只认识严厉的母亲,没想到母亲曾做过如此充满少女情怀的事。原来如此,难怪她那么爱用这张椅子。

桥田已经无心转让这张椅子了。他岂能将母亲充满回忆的遗物贱卖给陌生人?

「小兄弟,抱歉,这张椅子能不能还我?当然,钱我会还给你。我也该好好反省,不该随便把东西拿出来卖。」

说着,桥田笑了,但青年只是把手放在下巴上,反复阅读信纸上的文章。

「小兄弟,怎么了?」

「这张椅子真的是送给文江女士的吗?」

经他一提,桥田才猛然省悟过来。的确,信上没写到母亲的名字。再说,要问母亲是不是打从桥田出生以前就爱用这张椅子,桥田也实在没把握。或许它是辗转流落到母亲手上的。

「而且,这封信一直藏在椅座底下。」

「啊,对喔!这代表信从来没被拿出来过!」

这么一来,情况就不同了。如果这封信是事先说好要送的,受赠人一定会将信取出来。信一直藏在椅子里,表示约定的对象不是母亲,而这封信甚至没送到真正的收件人手中。

「信上是这么写的:『请恕我没用大小姐订下的暗号,改放了这封信。』信中写着祝贺词以及思慕之情,但是从这封信中,可看出道歉和后悔的『感情』。我想,这位『秀作』先生一定很希望对方阅读这封信。」

「是啊!他一定是有把握对方会拿出来看,才敢把信藏在这么难发现的椅座底下。可是信却一直藏着没被拿出来,真可怜。」

桥田不禁同情起素未谋面的「秀作」来了。

「秀作」一定是个一板一眼、诚实又笨拙的人吧?瞧他拐弯抹角地做这种事,铁定没亲口表达过自己的爱意。或许女方一直在等他的告白,而他却写了这封信斩断情丝。若要称赞他果断俐落,他在信上给人的印象却又稍嫌呆板了一点。

和我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桥田感到心有戚戚焉。

此时,青年神情凝重地竖起两只手指。

「有两种可能。一种是这张椅子原本是送给其他人的。」

「我想应该是吧!另一种呢?」

「这是送给文江女士的,但因为某些缘故,椅座底部的信没被取出来。」

原来如此。不过,现在已经无从确认了。文江——母亲早已离开人世。

桥田感到迷惘。他已经打消卖掉椅子的念头,但他不知道该不该把这张椅子当成母亲的遗物留在家里。这张椅子……不,这封信是不是该送到原收件人的手中比较好?

「我想试着找出这封信的寄件人。」

桥田忍不住窥探青年的脸,那不含丝毫犹豫的声音让桥田皱起眉头来。

「为什么?说句难听点的,这件事和你根本没关系吧?」

真的和他没关系吗?这个青年毫无预警地出现,接触椅子,仿佛早已知悉一切。若说他知道些什么不为人知的内情,也不足为奇。

青年落寞地垂下眼睛说道:

「因为我看得见。而因为我看见了,所以不能置之不理。或许命中注定我该发现这封信。」

「……」

桥田歪了歪嘴角。命中注定?多浪漫的字眼啊!

「我陪你一起找吧!要是就这么悬着没着落,我会睡不好……再说我闲得很。」

他对这名青年也产生了兴趣。

「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日暮旅人。」

*

好了,该从哪里查起才好呢?虽然已经决定要找人,但却不知如何着手。

「我想应该先调查这封信是不是写给文江女士的。换句话说,先调查文江女士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拥有这张椅子的。」

「原来如此……可是,查得出来吗?」

「信上说这是结婚贺礼,而『秀作』先生八成是椅匠。如果文江女士的娘家和椅子工房有关联,应该就能找到他们两人的交集。」

「小兄弟,你的脑筋很灵光嘛——嘿咻,行了。」

旅人搬起椅子,塞进车子的后车厢里。桥田从车内伸出手来,他接住椅子,把它放在毛毯上固定住。

桥田让旅人坐在副驾驶座,自己则坐上了驾驶座。车子朝着市区外前进。

「我家离车站有段距离。小兄弟,你住哪里?」

「在车站后面,西侧出口附近。」

车站的西侧出口,印象中那一带风化场所林立,没想到他长得斯斯文文,却住在那种龙蛇混杂的地方。

「哦,你们全家住在一起啊?」

「咦?」

「你不是有个女儿吗?是和老婆、女儿三个人一起住?呃,我不是要打探你的隐私,只是看你这么年轻,应该是跟父母一起住吧?」

桥田和儿子、媳妇一起住。旅人看起来虽然年轻,却有个和自己孙子同龄的女儿,因此桥田产生了一股共鸣感,把他和自己的儿子重叠起来了。

「对孩子来说,老头子和老太婆或许很碍事;但是对父母而言,孩子不管长多大都还是孩子。就不能体谅一下父母心,好好对待父母吗?就拿今天的事来说,我那个儿子嫌我碍事,就把我丢出门,真是个不孝子。」

闻言,旅人仿佛看穿了桥田的心思一般,露出令他内心一震的笑容。

「我觉得令郎已经很孝顺你了。」

「怎么说?」

「你的左手发生过什么事吗?看起来没什么握力。」

桥田惊讶得张大嘴巴。真亏他能发现。

「没错。拿东西是没问题,但要握紧就不行了。三年前我因为过劳而病倒,这就是那时候的后遗症。」

「你是从事什么行业的?」

「餐饮店,现在已经全都交给儿子打理,过起隐居生活了。虽然我觉得我还能继续做,但是儿子拦着我。」

「你因为过劳而病倒,令郎当然会担心。可是,他又不忍心把精力旺盛的你关在家里。我想跳蚤市场应该是借口,他只是希望你出门散散心而已。」

桥田面露苦笑。被一个小自己三十岁以上的人安慰,实在很可悲。看来自己也变懦弱了呢。

「桥田先生,你被一股非常温暖的空气包围着,我看得见。」

「你这个年轻人说话真奇怪呢。」

「我没有父母,也没结婚。」

「……」

「不过我过得很开心。我的女儿是个乖孩子,劝我不用顾虑她,到外头走走。不是只有彼此顾虑才算是爱。」

真是个不可思议的青年啊!他这番话容易让人留下自以为是的观感,但散发出的气息却有股说服力。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生经历使他如此早熟?又或是他其实比外表看来年长许多?

桥田决定不再追问,虽然他本来就没有打探隐私的意思。

转眼间,车子便抵达了桥田家。

那是栋附有店面的住宅。绕到后门来看,就和隔壁的普通民宅没什么两样。桥田让旅人在玄关脱鞋处等候,自己去拿了电话簿来,坐在地上,开始翻阅。

「要查和我妈,或该说和我爸有来往的公司,问我弟最快。」

「你弟弟?」

「雄承我爸事业的是我那个优秀的弟弟。我爸以前生意做得很大,就连我妈娘家的事业也让他接手了。」

「令尊现在呢?」

「早就死啦!他常对我妈动粗,是个乱七八糟的父亲。他事业做得大,周围的人都奉承他。但是对家人而言,他却是个差劲透顶的男人。我妈干嘛和那种男人结婚啊?」

找到要找的号码之后,桥田一手拿着电话簿,一手拨号。他苦着一张脸,小声对旅人说:「我已经十年没打电话给我弟啦!」

「喂?嗯,是我,勉。最近过得还好吧?我有事想问你,啊,你在工作?只要一下子就好。是关于妈的事——」

「妈的娘家和椅子工房有没有关系?如果有,告诉我是哪个工房。」通话时间约五分钟,桥田时而发出惊叹的声音。

道过再见、挂断电话后,桥田转向旅人,贼贼一笑:

「听说过去和某个工房有生意往来。那个工房现在改卖家具,地点就在市内,离这里不远。这可是大收获啊!」

「要怎么办?前去确认吗?」

「那当然,现在什么都还没确定。先去问问工房有没有『秀作』这个人吧!」

桥田的妻子从屋内走出来,询问他们要不要喝茶,但桥田却用头就走,旅人也尾随其后,走出家门。桥田童心大发,兴奋不已,心情宛若进行冒险一般。

他们再度坐上车,前往方才说的家具店。

「你和令弟不亲吗?」

「活到这个岁数,这样算是普通的啦-……唉,我和他原本就合不来。他的脑筋虽然好,却有点瞧不起人,老是把靥下当成工具看待。人要是忘了人情味,就完蛋啦!他尽在这些坏地方上像我爸。我妈好像也不太苟同我弟的工作态度。」

「文江女士喜欢脚踏实地的人吗?」

「如果是,『秀作』的心上人就更可能是我妈了。我妈是个沉稳的人,看到那种不计较得失、勇往直前、不顾后果的人,就无法置之不理。像我,天生笨拙,所以长大成人以后,她还是把我当小孩看待。仔细一想,我可能比较像我妈吧。」

「我觉得你是个沉稳的人。」

「喂,听起来很像在讽剌我耶!真是的。」

桥田开始觉得旅人就像个多年好友,感觉很奇妙。他对旅人总是忍不住说出心底话,即使他们相识至今不过几个小时而已。

「小兄弟,你有种不可思议的魅力呢。什么事都瞒不过你。」

「那是因为你是个直率的人。」

随着景色流动,桥田随口闲聊些以前这里是什么模样之类的琐碎话题。旅人善于聆听,谈起天来非常投机。

此时的桥田已经越发欣赏旅人了。

「就是这里啊?」

桥田把车停在店门前,抬起头来,望见一块写有「家具摆饰·WAKoH」的招牌。

他们入内一看,店里颇为宽敞,摆放了各式各样的家具。稍感奇特的设计、不知算贵还是便宜的标价、充斥流行色调的店内,无论是顾客或店员都很年轻,桥田不禁觉得自己来错地方了。或许是因为年轻的旅人在身旁之故,店员带着营业笑容靠近。当然,他招呼的是旅人。

「您要找什么吗?」

「不,我是有事想请教。请问老板在吗?」

店员面露讶异,但随即转身走进里头。桥田在一旁用鼻子哼了一声:

「当我是跟班啊?」

「他应该是把我们当成父子了,别生气。」

在老板出现之前,他们在店内四处参观。旅人兴味盎然地打量家具和杂货,桥田则是显得百般无聊。

办公室似乎是位于收银台后方,桥田瞄了几眼,看见一名中年女性走出来。

「抱歉,让您们久等了。敝姓小池,是这间店的老板。请问有什么指教?」

她彬彬有礼地向旅人问道。看来她也认定要买家具的人是旅人。桥田心里不高兴,便赌气往前踏了一步。旅人一面苦笑,一面退后,老板见状愣了一愣。

「不好意思,在你忙碌的时候前来打扰,我们有件事想请教。听说这家店以前有工房?」

「呃,您说的以前是指?」

「失礼了,我叫桥田,我的家人以前开了间家具公司,当时下单的工房……呃,听说就是这间WAKoH,所以想请教一些问题。」

老板露出困惑的表情说:

「呃,工房应该很久以前就关了,我记得是上上一代的时候关的,那是我出生很久以前的事了。抱歉,详情我不太清楚。」

「能不能请你帮忙查一下?我想确定工房里有没有一个叫做『秀作』的椅匠。」

「这个嘛……」

招架不住的老板说了句「我去找找看有没有以前的纪录」之后,便逃也似地回到办公室去了。看来似乎没什么希望。桥田已经有点灰心了。

收银台周围陈列的是装饰房间用的小饰品。桌上型时钟、精油蜡烛、帽架、动物摆饰、相框——还有工艺教室的招生海报混杂其中,海报上的文字五颜六色,教人看了眼花撩乱。旅人望着猫型摆饰,开心地微笑着。

「你要买给女儿啊?」

「啊,不是的。我的女儿虽然喜欢猫科动物,但是品味和一般人不太一样。我是想起这件事才笑的。」

这么一提,我家的小朋友是喜欢狗呢。桥田想起孙子,也微微一笑。两个大人站在一起歪着脸颊的构圆显得颇为诡异。

片刻之后,老板回来了。

「呃,桥田先生。」

「哦,劳烦你了。怎么样?」

老板满脸歉意地向回过神来的桥田低下头来。

「对不起,我不知道那位先生有没有待过我们的工房。椅匠的雇用名册很久以前就销毁了……毕竟是五十年前的事了。」

「唔……这样啊。总之,谢谢你的帮忙。」

或许该说是果然不出所料吧!桥田想起孙子后,冒险的心情便消失无踪,整个冷静了下来。仔细想想,外行人要调查五十几年前的人,根本不可能。他们又不是连续剧里的侦探,而现实也不像连续剧那样戏剧化。

椅子中的情书太过浪漫,使得桥田忍不住作起美梦来了。桥田抓了抓脸颊,掩饰难为情。

「小兄弟,看来果然还是不行啊。抱歉,害你陪我白跑了一趟。老板,对不起,在你工作时打扰你。」

说归说,桥田还是难掩失望之色。他觉得难堪,正想离开,却发现旅人动也不动,宛如僵化似地凝视着某一点。桥田和老板面面相觑,循着旅人的视线望去。

「怎么啦?小兄弟。」

旅人没有回答,似乎正专注于某个事物上。

他徐徐迈开脚步,走向店里的最深处。餐具架活像要防止外人进入似地排成一列,旁边则摆放着充满了手工感的家具,和店内的气氛格格不入。从收银台的位置望过去也只能隐约看见,没人提醒的话绝不会发现那个角落。

旅人在未曾上漆、木纹毕露的椅子前弯下腰,专心地看着椅子。桥田歪头不解,而老板则立刻换上营业用的表情。

「有什么感兴趣的东西吗?」

「……」

旅人的眼睛被这个活像破烂的家具迷住了。他用手触摸,抬起椅子,从各种角度加以观察。此时,桥田想起了跳蚤市场里发生的事。没错,当时旅人也陷入了这种状态。

「请问……」

「是,什么事?」

旅人抬起头来,眼眸十分清澈。老板和他四目相交-内心一震。

「这张椅子是谁做的?」

「是,那是参加工艺教室的学员做的。这里放的东西全都是,只有委托本店代卖的才有贩售。如果您想自己试着动手做做看,请参阅贴在收银台上的报名表,每个月开两次课。」

「桥田先生。」

「嗯、嗯,干嘛?」

「我看见线索了——抱歉,可以请你代为确认一下吗?」

「什么?」

旅人转向老板,一脸认真地问道:

「可否请你代为询问工艺教室的老师是否认识『秀作』先生?」

*

工艺教室位于邻县,取道高速公路约需九十分钟。当天是平日,路上车辆较少。桥田顾虑到后车厢里的椅子,谨守安全驾驶的原则,但偶尔还是会忍不住侧眼偷偷观察副驾驶座的旅人。车内鸦雀无声。

就结论而言,「秀作」是工艺教室的创办人。老板打电话到工艺教室询问,接电话的正是「秀作」的亲人,因此桥田得以约见对方。

让对方亲眼看看书信和椅子比较快。如此这般,桥田和旅人正在前往工艺教室的路上。

文江和秀作之间有交集。以当年的风气来推测,文江是老板的女儿,而秀作是工房的学徒,两人虽然彼此有意,但碍于立场及环境上的隔阂而无法结为连理。然而,直到六十几年后的今天,他们俩的红线依然由一张椅子连系在一起。文江的儿子桥田发现之后,动手再度拉拢这条红线。这不是奇迹是什么?太浪漫了。

不过,仔细一想,没想到秀作居然近在咫尺。他们找寻的椅匠和从前有生意往来的家具店是合作伙作。虽然没啊像连续剧那么戏剧化,但事情进行得如此顺利,犹如命中注定一般,着实令桥田大为振奋。

桥田再度侧眼偷瞄旅人。

真是如此吗?两人的确近在咫尺,但桥田家和家具店有生意往来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秀作也是在十年前才开设了工艺教室。一度断了的红线奇迹式地再度相连。虽然在追根究柢之后,得以确信红线是相连的,但若非当事人,绝对无法发现这条红线。发现红线的是旅人。如果旅人没向老板提出那个要求,或许线索就断在那儿了。

桥田再度寻思,这个青年究竟是什么来头?

或许……不,八成是和秀作有关的人吧!其实跳蚤市场里的椅子他以前曾看过,循线来到家具店后,又看见熟悉的工艺教室招生海报。莫非这才是实情?既非奇迹亦非命中注定,而是日暮旅人一手设计的闹剧。或许我只是上了他的当?

现在回想起来,从椅子中发现信纸的过程其实很不自然。那根本不是碰巧就能够发现的东西啊!他铁定是打一开始就知道了。

桥田啼笑皆非地吐了口气。

「你差不多该说实话了吧?小兄弟。」

「……」

旅人文风不动。桥田窥探他的脸,只见他依然保持平静。

「是谁托你来的?秀作?还是我妈?你认识他们?」

然而,旅人并未回答。不知何故,桥田觉得有些不快。

「欸,我并没有生气。就算我再笨,也看得出事有蹊跷。这不是你的错,即使你现在全盘托出,委托人也一定会原谅你的。是谁托你来的?目的是什么?」

车子很快便下了目的地的交流道。在抵达工艺教室之前,他打算三缄其口吗?桥田如此猜想,但旅人似乎死心了,开口说道:

「你愿意相信我说的话吗?」

「啊?……嗯,要视情况而定。好了,是谁派你来的?」

「我看得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

「…………啊?」

这小子在说什么啊?他想打马虎眼是吧?

「欸,我真的没生气……」

「不,不对,应该说我连不必看见的东西都看得见比较正确。因为对一般人而言,这些东西根本无需看到。」

「……我不擅长打哑谜。」

「这不是打哑谜,是我的眼睛的真面目。是这双眼睛找到藏在椅子里的信纸。」

「找到?怎么可能,那才不是能够轻易发现的东西咧!如果事前不知情,根本不会动起检查那张椅子的念头。是我妈或秀作叫你来的,对吧?」

驶进一般道路后,桥田将速度降得比速限还低。他打算慢慢开车,好好盘问旅人。

「你在这台车里看见了什么?」

虽然桥田如此打算,但不知何故,却被旅人牵着鼻子走。旅人的食指指向上方,桥田也跟着将视线移过去。

「看见什么?什么意思?」

「方向盘、煞车板、油门板、各种仪表、交通安全护身符、CD盒、芳香剂,还有烟灰缸里堆积如山的烟头。」

旅人逐一指点,桥田露出一副「那又如何」的表情。

「不过,不光是这些。还有其他映入眼帘的事物。」

「我完全不懂你想说什么。」

「芳香剂的香味、空调吹出来的风、车内的温度。」

他钜细靡遗地指着:「就在这里。」桥田循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想当然耳,根本什么也看不见。

「香味?温度?……哦,你说的看见是指这个啊?虽然眼睛看不到,但是确实存在,要用心眼去看的意思?」

「不是的,我的眼睛看得见它们。香味可以靠颜色辨认,温度则可以靠空气的质量来分辨,而如果质量流动着,那就是风。我的眼睛可以清楚地看见这些事物。」

「我懂了,反正你不想说就对了。」

「你不相信吗?」

「当然不信。别的不说,这些东西哪需要看啊?味道用鼻子闻就行了,温度和风是用身体感觉的。看见这些东西又能怎么样?」

灯号转红,车子停了下来。桥田咂了下嘴,就在此时——

「我没有视觉以外的感觉。」

桥田转向身旁,牢牢地盯着旅人的脸。旅人用清澈得可怕的眼眸凝视桥田。桥田的心跳不禁开始加速。

「听觉、嗅觉、味觉、皮虏触感。在五种感觉之中,我缺了这四种。我的眼睛为了弥补其他四感,才将看不见的东西可视化,让我看见。」

这——这是什么意思?桥田绞尽几乎没有的脑汁思考着。

没有听觉,换句话说,就是听不到声音。可是,旅人听得见桥田的声音,也能和他正常交谈,看起来不像有任何异常。

「你该不会说你看得见声音吧?」

「正是如此,我看得见声音。不过,我看不见从播音机器中播放出来的声音。生物发出来的声音、物体摩擦产生的声音就看得见。还有,关于我说话的发音这一点,其实我也不太清楚。我认识的医生说我是在无意识之中进行微调,窥探对方的反应,寻找正确的发音。但我自己没有办法意识到,所以事实是否真如那位医生所说,我也不知道。」

若是如此,代表既是机械又看不到交谈对象的电话便无法使用。没想到这个年头居然有人不能使用手机。

灯号转绿,桥田继续行驶。

桥田一面专心开车,一面对旅人倾吐自己的疑惑:

「气味呢?没有嗅觉的话,就闻不出是香是臭吧?那你怎么可能知道刚才指的东西是芳香剂的香味?」

「这很难用口头说明。因为我看到了芳香剂的颜色,所以知道那是芳香剂的香味。我反过来问你,你能说明芳香剂的香味是什么样的气味吗?」

「这个嘛——」

桥田说不出话来。突然要他说明,他还真办不到。究竟要如何对一个没有嗅觉的人表达气味的概念呢?

「我也一样,要对五感正常的人表达我看得见的事物,是很困难的。我依赖这双眼睛维生,为了弥补其他四感,眼睛变得异常发达,所以才会连看不见的东西都看得到。刚才我提到的医生是这么说的:『这不是超能力,只是观察力异常优秀而已。』我将观察得来的资讯融入了视觉之中——虽然我也不太懂,但似乎就是这样。」

在无意识中做的?

观察是种刻意进行的行为。日暮旅人能够依赖的只有眼睛,所以变得可以在无意识中进行观察?…………

「我还是无法相信。」

「……得不到你的信任,我感到很遗憾。不过,我能发现藏在椅子里的信纸,靠的是这双眼睛的力量,这是事实。」

「哦,就是这个!回到正题,你是怎么知道椅子里藏着信纸的?」

就算眼睛异常发达,东西没进入视野,应该无从察觉啊!

「这也很难用口头说明。我在那张椅子上看到了『扭曲』。它给我一种还缺了些什么、凹凸不平的印象。椅子很漂亮,所以扭曲就更为明显了……」

旅人结结巴巴,努力寻找适当的词汇来表达:

「就像是椅子发出了声音,而我看见了……抱歉,你一定更不相信了吧?」

桥田已经无意反驳了。是真是假至今已变得不重要,无论旅人是谁派来的,没有他,就无法发现书信。就算这是事先设计好的,但不知道目的是什么,再怎么想也没用。整件事对桥田并无坏处,而且决定要找出「秀作」的也是桥田自己。

这么说来,当时旅人本来是打算独自去寻找「秀作」的。

或许旅人说的并非谎言。

桥田对自己看人的眼光有自信。

旅人不是坏人。

「算了。那你在家具店发现了什么?居然能知道『秀作』在工艺教室。」

「这就没那么笼统了。因为我从信纸上看见了秀作先生散发的气息,而家具店里的椅子也飘荡着类似的气息,所以我才知道的。」

「喂喂喂,这种说法才笼统吧!气息是什么啊?给人的印象吗?不是气味或椅子的制作方式这类具体的东西?」

「『气息』包含了这全部的东西。物品上一定会留下使用者和制作者的『痕迹』,从家具店里的椅子上留下的『痕迹』判断,制作者就算不是秀作先生本人,也会是和他有关的人,所以我才认为对方一定认识秀作先生。」

「唔……我还是很难接受这套说法。」

旅人面露苦笑,落寞地垂下眼睛。见了旅人的这表情,桥田更确定他不是坏人了。

如果旅人真的丧失了四感,看得见普通人看不到的东西,那他过去应该也对其他人做过相同的说明才对。想必每个人都是心存质疑吧?就算真有人相信他,大概也只有极少数。

向他人说明只有自己才看得见的东西有多困难,桥田不得而知。

或许旅人还曾被指为骗子。若换作桥田站在同样的立场上,铁定会觉得说明也没用,反正没人会相信,最后就懒得说明了。

但旅人却不厌其烦。

而对一再声称无法相俗的桥田,他也只是面露苦笑而已。

不知他心里会有多难过?

桥田变得开始想相信旅人了。

「好!就当我信了你说的话,我们再整理一下吧!我妈和『秀作』有交集,信上写的『大小姐』就是我妈,应该错不了。但这么一来,又有个问题出现了——」

「为何文江女士没取出信纸,对吧?」

「没错!」

旅人打开「秀作」的留书。

「——信上写着『请恕我没用大小姐订下的暗号,改放了这封信』,可以推测出真正的暗号本来也是要放在椅座底下。而无论是哪种暗号,文江女士应该都会割开椅座底下来看,但这封信却依然藏在椅子下,没有被人拿出来过的迹象。可能的理由是——」

「我妈不小心忘了。」

「……这个可能性是最大的。虽然不知道他们是何时做了那个约定,或许对文江女士而言,那个约定只是件不值一提的小事。」

「嗯。」

这一点也不浪漫,桥田无法接受这种真相。然而,他又觉得母亲很可能这么做,因为她生前就常违背自己许下的约定。她究竟喜不喜欢「秀作」,也让人存疑。

「又或许,这封信要给的对象其实并不是文江女士。」

「唉,现在就是要去确认这件事。你看,快到了。」

车子从国道转进小路,开在田间的碎石路上。道路通向树林之中,树林前方可看见一座貌似工厂的建筑物。停车场入口挂着工艺教室的导览板。

*

他们被带往工房的作业区,在一张宽敞的桌边坐下,接着咖啡上桌。坐在对面的是个穿着围裙、绑着三角头巾的女性,看来年约五十岁左右。

「劳烦你们大老远过来,真不好意思。我叫藤冈真希子。」

「敝姓桥田,这位是日暮,我的朋友。」

旅人微微一笑。说完这句话之后,桥田才发现到自己已经把旅人当朋友了,不禁稍稍地感到难为情。

闻言,真希子一脸意外地看着桥田。

「桥田……?你姓桥田?」

「咦?嗯,是啊!」

桥田和旅人面面相观,歪了歪头。真希子喃喃说道:「是我多心了吗?」接着又轻轻地摇了摇头,重新回到话题上。

「你想问我叔叔的什么事呢?」

真希子是「秀作」的侄女。「秀作」已经在三年前过世了,一辈子都没有结婚。

「不能见到秀作先生本人,我感到非常遗憾。其实事情是这样的,我从我母亲的遗物里发现了这封信。」

桥田递出信纸,真希子阅读之后,「哎呀!」的一声,露出了可爱的微笑。

「这是我叔叔的笔迹没错。看起来是他年轻时候写的,应该是还在当学徒的时期……啊,对了,就是这个时期吧。」

「你想起什么了吗?」

「以前,叔叔曾经稍微向我提过他年轻时的事。他就是在这个时期,辞去椅子工房的学徒工作。说是因为工作上出了纰漏,所以主动请辞了。我问他是出了什么纰漏,但他没回答。或许和这封信有关吧?呵呵,他向来是个一板一眼、严以律己的人。」

「……他有跟你提过大小姐是谁吗?虽然这封信是从我母亲的遗物中发现的,但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她就是信中的大小姐。」

「不,这他就没提过了。」

真希子一脸抱歉地摇了摇头。

桥田神色凝重地低下头来。都走到这一步了,居然断了线索。他本来期待能和「秀作」本人见面,实在太遗憾了。或许「秀作」留下的遗物中,有刚好写到「大小姐」的日记,目前剩下的希望只有这个了。虽然这等于是将剩余的工作交给真希子,但现在他们已经无能为力了。

「那张椅子。」

旅人出声说道。桥田抬起头来一看,只见旅人正目不转睛地凝望着工房角落的椅子。那是张椅背纵长的古典椅子。

「那是秀作先生的椅子吧?」

「对,你怎么知道?那是叔叔生前爱用的椅子。他晚年常坐在那张椅子上,看着我先生和学员做工艺,一坐便是一整天。开工房是他的梦想,但当梦想好不容易实现之后,他的生活却好像失去重心……把工房让给我们夫妇之后,没有多久他就过世了……」

真希子凝视着远方,感伤地说道。三人望着秀作留下来的工房,沉浸于感慨之中。他已经实现了椅匠的梦想,应该死而无憾了。

「啊,这么一提,叔叔的信是放在什么遗物里?」

「呃……椅子,很漂亮的椅子。」

桥田一回答,旅人便喀当一声站了起来。他扔下惊评的桥田和真希子,抓起放在桌上的车钥匙,冲出屋外。

桥田呆然地目送旅人离去。「对了。」此时,一道低喃声传入他的耳中。

「送那张椅子的人——啊!」

真希子回头望着桥田。「哎呀!」她以手掩口,大声叫道:

「就是桥田!那张椅子是一位姓桥田的人送的!十年前,叔叔开设这间工房时送来的贺礼!叔叔看起来似乎非常怀念,所以我记得很清楚。难怪刚才我觉得你的姓氏很耳熟,没想到是这么一回事。我还以为是男性友人送他的呢!」

「难道是我妈送的?」

她也回送了椅子?桥田完全不知情。母亲从未流露出任何迹象。

「其实我也不知道谁是桥田,这个姓氏我只在椅子送来时听过一次。可是,叔叔一直很珍惜那张椅子。我过去都以为是个感情深厚的好朋友送的,原来如此啊!原来是叔叔爱慕了一辈子的女性。」

真希子一脸陶醉地说道。

桥田的胸口也热了起来。虽然这只是间小得像为了业余嗜好而开的工房,然而却也是「秀作」椅匠生涯的圆满句点。他一直爱慕着已嫁作人妇的文江,而最终他的感情也得到了回应。或许文江并没有阅读他的信,但他不是个需要被同情的人。秀作是个坚强的人,桥田深深地尊敬着这样的他。

「『大小姐』果然是我妈吗?」

「我想应该是。不,一定是。」

桥田不禁苦笑,他觉得有点难为情。臭老妈,居然有这么令人羡慕的浪漫体验,做这种一点都不符合她个性的事。

「桥田先生!」

此时,旅人从屋外回来了。他抱着放在车上的椅子。

「你怎么啦?突然跑出去。对了,小兄弟,我跟你说,工房里的椅子好像是我妈送的。」

「嗯,看来是如此。」

「你不惊讶?」

旅人将文江的椅子倒放在秀作的椅子旁。

「我好像误会了。我在秀作先生的椅子上看到了『扭曲』,和文江女士的椅子一样。」

「咦?就是你在跳蚤市场时看到的那个?这张椅子也有?」

「对,所以我想到了一种可能……」

旅人把秀作的椅子也倒放过来,展示椅座底部,比较两张椅子。结果——

「缝法是一样的。这该不会是……」

藏有秀作书信的椅子和文江赠送的椅子,都留有出自同一人之手的缝痕。能够对两张椅子动手脚的,只有知道椅座底部秘密的某个人。

两啊、啊!难道缝的人是我妈?」

一切都吻合了。

「我想应该是。换句话说,文江女士确实看过秀作先生的信,她将信放回原处之后,用笨拙的针线工夫把椅座底部重新缝起来。她并没有忘记,也不是有什么不取出书信的理由,而是把回忆珍藏起来了。」

桥田哑然无语。

这么说来,文江——母亲打从结婚时起,就一直珍惜着这张椅子。因为她知道这是秀作制作的椅子。

不,慢着。赠送的椅子也有缝痕,代表——

「该不会,我妈送的这张椅子也刻有『暗号』罗?」

母亲为了动手脚,曾将椅座的布套拿下来,接着又和放回信纸时一样,用笨拙的针线工夫将布套缝好。

旅人依然蹲在地上,默默无语地凝视着秀作的椅子。桥田和真希子一脸紧张地看着他。旅人的手触摸着椅座的布套。数公厘厚的布块背后,隐藏着连系秀作和文江的红线。如今这条红线即将重见天日。

呼,旅人吁了口气:

「还是算了吧!」

「为什么?」

碰了一鼻子灰的桥田激动地问道。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却不能一窥「暗号」的真面目,实在太残酷了,教人心痒难耐。桥田开始怀疑旅人是故意吊他胃口。

然而,旅人说出的下一句话却充满了体贴。

「硬是揭穿他们俩的秘密,有失情趣。对吧?」

旅人微微一笑,那是个让人内心一震的笑容。

桥田似乎死心了,转向一旁,抓了抓脸颊。

「……唔。唉,也对,是太不识趣了一点。」

母亲的缝痕还留着,表示秀作并没有观看这张椅子里的机关。不用看也明白——想必是这个意思吧!

他怎么能将秀作珍藏的宝物硬生生地掀出来呢?

「文江女士的椅子该怎么办?你要带回去吗?」

旅人问道。桥田回头望向真希子,真希子一脸开心地点了点头。

「请把椅子留在这里吧!叔叔一定会很高兴的。」

「是啊!总算能在一起了。」

桥田将椅子抱起,让它们和睦地并列于工房的角落。椅背呈长方形的是秀作的椅子,圆形的是文江的椅子。椅子就像嵌入模子一般,自然地融入了工房的角落。

宛若秀作和文江就坐在那里一样——桥田突然有这种感觉,窥探了旅人一眼。旅人也和他一样,望着两张椅子。不知他的眼睛看见了什么?

想必看见了常人看不见的「什么」吧!

希望那是种幸福的东西——桥田忍不住如此想道。

*

抵达举办跳蚤市场的站前广场之后,桥田和旅人下了车。天色已经完全转暗了,漫长的一天即将结束,车站前的人潮比白天更加汹涌,实在不是能够好好站着聊天的气氛。接下来只剩互相道别了。

「再见啦,小兄弟。今天我过得很开心。」

「我也是,谢谢你的照顾。」

一想到就此结束,桥田不禁感到有点惋惜,却想不出什么动听的话语。但若光站在原地等散会,也不是个好的收场法。即使今后无缘再见,他仍然希望能够好好道别。

桥田的嘴巴自然而然地动了。

「欸,小兄弟,刚才我们在工房讨论要不要看秀作的椅座底部时……」

「嗯。」

「你看见了什么?」

桥田说出了耿耿于怀的心事。暗号,他打从心底想一窥它的真面目。他能理解让秘密保持秘密是种体贴,但他实在无法接受。他希望旅人能给他一个答案,就算是谎言也好。这或许是身为遗族的坚持吧!

「我看见了底下刻的东西。你想知道吗?」

旅人柔和地微笑着。不知何故,他看起来有点哀伤。

「你看见了什么?」

桥田立刻追问。

「我从那张椅子上看见了『爱』。你相信吗?」

「——————咯,噗哈哈哈哈哈!」

桥田毫不客气地捧腹大笑。他果然是个奇怪的青年。

不知何故,桥田早就预测到旅人会这么回答。听来虽然肉麻,却最为贴切。问我相信吗?我当然信!因为这样才——

「嗯,很浪漫!」

桥田的心情整个开朗起来了。他要和旅人握手,旅人则像是等着这一刻似的,递出了名片。名片上印着「寻物侦探事务所」。

「如果你要找东西,请到这个地址来,我随时恭候大驾。」

上头没印电话。对了,旅人看不见机械发出的声音。如果有事找他或想去看看他,就只能直接上门了。

「哦,后会有期啦!」

「嗯,后会有期。」

旅人消失在人群之中。桥田并未目送他离去,而是坐进车里,发动引擎。

* * *

「要有证据证明是你做的才行,可是又不能伤了椅子,该怎么办呢?欸,你也快帮忙想个暗号啊!」

秀作完全不当一回事。一板一眼,真的是个很无趣的男人。

——被他这一点吸引的我,也是个很奇怪的女人。

文江喜欢工房,也喜欢在工房里工作的男人们。拼命工作,满头大汗,充满活力,每完成一张椅子,就像孩子一样开心的椅匠们实在可爱极了。

在他们之中,秀作是属于另一种意义的与众不同。他虽然年轻,却像个老人一样。如果像师傅那样充满威严,就算不发一语也别有魅力;但秀作的木讷却毫不起眼。以同世代的人而言,他是个平淡无趣的少年,在一起只觉得无聊。

但是文江的视线却无法离开秀作。文江发现了,发现秀作的内心隐藏着外放的活力。就算是区区杂事,到了秀作手上,也可到达艺术的领域。看穿这一点的只有文江和师傅,这是连秀作自己都没发现的才能。

这就是一开始文江老缠着秀作的理由。她想多看看秀作工作,因为他虽然朴实无华,却有种独特的魅力。

渐渐地,文江越来越渴望了解秀作。秀作笑起来是什么模样?生起气来是什么模样?会为了什么事而伤心?她的视线离不开他。

文江喜欢秀作。

某一天,文江突然多了个未婚夫。父亲看好某个公司的发展,因此决定招该公司老板的儿子为婿。必须和一个素未谋面也不曾交谈的人结婚,然而,文江已经做好觉悟。她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已经认命了。啊!想必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所以她才会被和这个世界无缘的秀作所吸引。

能待在秀作身边的时间不多了。

文江做了个任性的要求。虽然她平时就很任性,但这回是有自觉的任性。

「有了!不如在椅子底下刻字吧?这样就不显眼啦!」

「刻字?大小姐,你不是说不能伤了椅子吗?」

「刻在布后面啦!不是会贴布吗?这样就没人看得见,只有我知道。怎么样?」

「要是我做这种事,一定会被炒就鱼。」

「我不是说了?没人会发现啦!」

「我不能容许。就算没人发现,我也会负起责任,所以我不会这么做。」

哎呀,真是的!这只呆头鹅!不过,觉得这一点很帅的自己更令人生气!

「算了!要不要做你自己决定!对了,暗号就用这个如何?」

文江拉过身边的纸和铅笔,振笔疾书。秀作板着脸一看,立刻变得满脸通红。

「这、这是什么啊!你在想什么!」

「那还用问?当然是双人伞啊!稍微开个小玩笑,有什么关系嘛?还是怎么?你那么难为情啊?你和我想的一样,很晚熟嘛!」

文江笑道,其实她的脸颊也是红的。她为了掩饰羞怯,才调侃秀作,半哄半逼地和他订下了「暗号」。

——他应该会原谅我这小小的任性吧?

秀作虽然微词颇多,但温柔的他一定会在文江要买的椅子上刻上暗号的。

「相对地,等你自立门户的时候,我会送你椅子。」

文江知道他们绝对无法在一起。

未来会变得如何,现在的她根本不在乎。

只要两人的约定仍然有效,她就很开心了。

文江凝视着秀作为难困窘的表情,细细品尝着眼前这一刻的幸福。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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