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背负着过去而活。
最近常听到这句歌词。虽然是句老掉牙的词,但它之所以老掉牙,便是因为有其道理。
「背负」这个字眼看起来有些夸大。想得更浅白一点,每个人应该都有回顾过去的时刻。比如看着旅行时拍下的照片,回忆当时的乐趣;听着和已经分手的男友过去常一起听的音乐,沉浸于感伤之中。无论是美好或不堪的回忆,都常在日常生活的一幕幕中露脸。
快乐的过去提供活力,悲伤的过去提供反省来做为明天的粮食。我想,这就是「背负过去」的意义。
然而,要将过去留在记忆中,是件很困难的事。嘴上说「背负」,其实每个人一定都有某些怎么想也想不起来的过去。这些被遗忘的过去实在太可怜了。既然要「背负」,就该负起责任全背起来才是啊!
所以我……不,所以人们总是想把回忆封闭起来,总是想制造「纪念」。前往某地的纪念、完成某事的纪念,又或是历经挫折的烙印。它们代替回忆发声,让遥远的过去于现在苏醒——不,是让过去「显现」于现在。
就这层解意义而言,人类总是在过去的环绕中生活,背过去豢养着。眼睛所见的一切事物都在替过去发声,而现在便建立于过去之上,也因此,人们的确是「背负着过去而活」。
我有个不想忘记的人。
我强烈地认为我不能忘了那个人,然而,记忆却随着时间不断从掌中流泻而去。那个人的轮廓变得模糊,声音和一举一动也逐渐消失,如今连名字也不复记忆了。在我的心中,沉睡着这么样的一个人。
那是我在幼稚园交到的第一个朋友。还记得我们常互相交换玩偶玩耍,也常结伴做其他的事。每当我回想起幼年时的记忆,总是只想得起那个人。我不能忘记他。已经过了近二十年,或许还记得才不可思议,但我总觉得,我们那么常在一起玩,若是连名字也记不得,实在太对不起他了。
那个人因为父母的工作缘故而搬离,但当时没机会好好道别。我想这应该是种遗憾吧!我们那么要好,如果能够好好道别,或许搬家之后,还能继续联络,保持往来。这个遗憾至今仍在我心中萦绕不去。
或许有一天,连这股遗憾也会消失无踪。
虽然我也知道自己的人生并不会因此改变,但就是觉得落寞,而且极度害怕自己连这种落寞的感情都会失去。或许是我想得太多,但我甚至认为这在我的自我之中占了极重要的位置。
我想要反抗遗忘。即使今后再也无缘相见,我也要制造「纪念」,封住过去。身旁的东西越来越多,我却不知如何取舍,让它们凌乱地散落周围。
没有回忆是可以丢弃的。
妈常说这些东西是破烂,这实在太失礼了。这些都是珍贵的回忆,岂能丢弃?我对「纪念」的执著似乎让家人退避三舍。
可是,无可奈何。人背负着过去而活。既然如此,我就有义务带着它们直到进入坟墓。
无论是哪种回忆,都不能遗落。
我秉持着这种信念,活到现在。
我想,今后我依然会继续秉持下去。
* * *
阳子醒来,只见母亲气鼓鼓地站在眼前。闹钟响个不停。
「你这孩子要睡到什么时候?喂,快起床,要迟到了。」
棉被被掀开,令阳子忍不住抖了抖肩膀。她不情不愿地起床,拿起枕边铃声大作的闹钟,睡意瞬间全消。
「哇啊————!为什么这么晚了!」
「还不都是因为你一直赖床?快点梳洗,要是上班迟到,会被你爸骂喔!」
「别跟爸说!」
阳子脱下睡衣,随手一扔,只穿着一条内裤便冲向洗面台。「你还真邋遢耶!」她无视母亲的声音。
「要是被你爸知道,少不了一顿说教。」
「所~以~说~!就叫你别跟爸说嘛!他很唠叨耶!」
阳子很怕父亲,因为父亲总是左一句「要有女孩子样」,右一句「要有身为社会人士的自觉」。但他嘴巴上说得冠冕堂皇,实际上却从没把阳子当成成年女性尊重,老是把她当小孩对待。阳子实在很想抱怨:「你到底要我怎么样啦!」根据母亲的说法,有女儿的爸爸都是这样,但阳子无法接受,太不合理了。
「别说你爸了,你老是这样,小心男朋友不要你。」
「用不着你鸡婆!」
「啊,你连不要你的对象也没有嘛!」
「这句话是多余的!」
阳子迅速更衣完毕,拿起包包走向玄关。
「阳子~!不吃饭啊~?」
「不用了!吃了会来不及!」
「叫爸爸开车送你吧!」
「不要!很糗耶!用跑的就来得及了!」
阳子甩开再三劝她吃早餐的唠叨母亲,冲出了玄关。她跑了一阵子后,看看手表,时间变得充裕多了。她没吃早餐,省下不少时间。中途去超商买个饭团到上班的地方再吃吧!
阳子提着塑胶袋,踩着缓慢的步伐朝工作地点走去。只要定睛细看,每天往返的通勤路上也能发现许多乐趣。随着季节变换色彩的树木和花草、城镇的样貌与人潮……阳子认为在熟悉的景色之中栖息着许多故事。设置于丁字路口的路口反照镜柱上的涂鸦是谁干的好事?神社周围土沟里的足球是哪个孩子掉的?微不足道的小记号激发了妄想,一面描绘着天花乱坠的故事一面通勤,是阳子的乐趣。
阳子幸运地逃过了平交道的拦路魔掌,一面朝着上学途中的小学生集团挥手,一面看手表,才发现不知不觉间又快迟到了。
「哇啊————!」
看来是太过悠哉了。阳子立刻起跑,别过最后的转角之后,毫不停顿地直冲向她的工作地点——幼稚园。
幼稚园的工作是从迎接小孩开始。打理堆积如山的杂务、迎接家长送来的小孩、分班带开,和孩童们一起唱歌、游戏,忙着忙着,转眼间便到了午餐时间。
「山川,过来一下。」
担任中班导师的小野智子老师呼唤阳子。时值午休,阳子让孩童们都入睡之后,好不容易才有时间喘息。智子是她大学时代的学姐,大她两岁,也是介绍阳子进这间幼稚园的恩人。
「……什么事?学姐。」
阳子有种不祥的预感。智子学姐避人耳目叫她出来时,通常是有麻烦事要推给她做。但面对自己的学姐兼恩人,她又不能违抗。
「欸,今天下班以后,你有没有安排什么活动?」
「不,没有。没关系啊,我可以帮你代班。」
「哎呀,我就是喜欢你好商量这一点!」
我们已经认识几年了?明知道我无法拒绝还这样。反正智子学姐八成又是忙着参加联谊,阳子没有这类邀约,所以交涉很快就成立了。
「下次我请你去吃蛋糕吃到饱!」
阳子忍不住叹气。
和以往一样,又被智子学姐用这种根本不会履行的约定抵销了人情。明知如此却还是毫无怨言的自己实在是个滥好人啊!这种个性真是吃亏。
「好了,要我做什么?打扫?洗衣服?」
「不,不是这类粗重工作,只要帮我照顾一个孩子就好,她的家人可能会晚一点来接她。」
虽然不是什么粗重工作,但依然是件麻烦事。
「好。呃,是哪个孩子的妈妈会晚来?」
此时,智子学姐露出了复杂的表情。
「怎么了?」
「唔,该怎么说呢?不是妈妈来接她。」
「嗯?那是爸爸罗?」
「也不算是吧?我也搞不太清楚,她的家庭背景好像有点复杂。」
「咦?」
阳子一头雾水。只要等家长来接小孩就行了,应该不用顾虑孩子的家庭背景吧?
「啊,我是不是不能称呼对方为『妈妈』?毕竟有些孩子无法接受再婚对象。」
对待小孩必须多留心,尤其是这个时期的小孩,他们对父母有着绝对的信赖,但也正因为如此,稍有不慎便容易造成一辈子的心理创伤。不经大脑的发言或许会伤害孩子。
「不是啦!你不知道吗?百代灯衣的事。」
「灯衣?……对不起,别班的孩子我不太了解。」
菜鸟阳子光是带好自己的班级就已经分身乏术了,没有余力去注意其他班级。
「啊,没关系、没关系。我也觉得你应该不知道。灯衣很乖巧,就某种意义而言,或许不太显眼。」
「某种意义」这四个字让阳子觉得怪怪的,不过乖巧的孩子容易照顾,倒是好事。
「灯衣是个什么样的孩子?」
「……只要别干涉太多,没有什么害处。忍耐力决定一切。」
「啊?」
这个学姐一本正经地在胡说些什么啊?她从以前就是个很难区别出到底是在说真话还是在开玩笑的人。
「其实你不用管灯衣,问题是来接她的人。」
智子学姐手抵着下巴,思考该如何说明。
「呃,灯衣和爸爸两个人相依为命,可是爸爸和灯衣姓氏不同。还有,接送灯衣的不是爸爸,通常都是别人。」
「……学姐,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啊,嗯,光说事实的确很难懂。其实我也搞不太懂灯衣的家庭背景。」
接着智子学姐又拉拉杂杂地说明了一大堆,不过诚如她自觉不懂一般,说明的内容也相当支离破碎。
「反正!如果有人说是来接灯衣的,你就先问问灯衣认不认识他,如果认识的话再把灯衣交给他。」
「什、什么跟什么啊?感觉上很危险耶!」
「别担心,灯衣很懂事的。那就拜托你罗!」
智子学姐就这么回自己的工作岗位上去了。过去阳子也曾接下她的棘手请托好几次,但这回的性质似乎有点不同。
阳子有点后悔,她该听完内容以后再决定该不该接手。
傍晚五点,最后一位妈妈来接孩子,阳子班上的小孩全都回家了。收拾打扫完毕后,阳子前往智子学姐的班上。正如智子学姐所言,有个家长尚未前来接送的小孩独自坐在地板上。
——那就是灯衣吧?
阳子和留守的老师交接,走向独自留在教室里的小孩。
阳子正想出声呼唤,却突然停住了。
她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百代灯衣。
——好可爱!就像娃娃一样!
灯衣的容貌极为漂亮,连电视上的童星都相形逊色。及腰的乌黑秀发、突显眼睛的细长睫毛、小巧的脸蛋、相互映衬的高挺鼻子及水嫩嘴唇,所有构成少女的部位看来都宛如人工打造的一般。她明明只有四、五岁,但静静坐着翻阅绘本的姿态看来却十分成熟。
她甚至散发着连阳子都没有的性感,阳子简直快被这股氛围吞没了。面对一个小孩有什么好紧张的啊?阳子虽然如此暗想,但还是忍不住迟疑,不知是否该上前攀谈。
仿佛会一触即碎。
没想到这间幼稚园里居然有这么一个天使般的少女。为什么我过去从未发现?实在太不可思议了。照理说,只要看过一次就绝对忘不了才对啊!
灯衣抬头看了呆立一旁的阳子一眼。
「坐下来吧!站在那里我会分心。」
说完这句话,灯衣又继续读起书来了。她说话并没有孩童常见的口齿不清,反而清晰分明,和那清澈的声音相当合衬。阳子乖乖地点了点头。
阳子在灯衣身旁坐下,偷偷窥探着她。阳子本来以为灯衣看的是绘本,仔细一看,原来是城市资讯杂志,翻开的页面上介绍着豪华的法式餐厅。
「啊,真想去这种店看看。下次拜托爸比好了。」
「爸、爸比?……」
——哦,爸比,就是指她的爸爸吧?啊,吓了我一跳。她连语气都很成熟,害我差点误会。「欸,你就是百代灯衣吧?」
「没错,山川阳子老师。」
她抬起头来,这会儿时明确地注视着阳子的眼睛说话。阳子内心一震,灯衣连眼睛都像是人工打造的一般,因为实在太过漆黑又晶亮了。
阳子虽然有股被压迫的感觉,还是努力尝试和灯衣交谈。
「你在看这么难的书啊?你喜欢这种书?」
「不,只是随手拿来看看。不过还挺有趣的。」
淡漠的回答不禁让人怀疑她真的是幼稚园小孩吗?
为什么这里会有这种书?阳子怀疑是智子学姐的私人物品,但她选择不再多想。
「阳子老师,你有和异性结伴去这种店的经验吗?」
「和、和异性结伴……」
还真是老气横秋的说法。阳子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好对小孩打马虎眼:「好像有又好像没有。」
「看来是没有吧?真可怜。」
灯衣对着支支吾吾的阳子露出怜悯的微笑。
这小孩是怎么搞的啊!阳子的理智似乎断了线。
「有、有啊!当然有!我是大人耶!」‘
我居然对一个小孩打肿脸充胖子?话冲口而出之后,阳子陷入了自我厌恶。然而……
「跟爸爸去不算数喔!要和男朋友去才算。」
「唔……」
被一语道破,阳子无言以对。这种感觉活像和同年代的女性交谈一样。灯衣的威严已经凌驾于阳子了。
「别激动,身为大人的阳子老师。其实爸爸也可以算异性,你不用太难过。」
灯衣格格一笑,若无其事地翻页。
阳子改变对她的印象了。这孩子是戴着天使面具的小恶魔。
阳子心知这个话题对自己不利,便逃也似地改变了话题。不,她的确是在逃避。
「灯衣喜欢爸比吗?」
「喜欢!这个世界上,我最喜欢爸比了!」
啊,她终于露出孩子气的笑容了。看来提起爸爸是正确的。
「哇,好棒的爸比喔!欸,爸比是个什么样的人?告诉老师好不好?」
「不要。阳子老师和爸比不配,说了也没用。」
「……呃,欸,我并不是要你介绍给我认识。」
「我不是这个意思。要是我告诉你爸比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一定会喜欢上他。我不忍心看你一直单相思却得不到任何回报,所以不能告诉你,抱歉。」
从灯衣的表情,可以看出她是真心诚意在道歉。
阳子只觉得浑身无力。怎么会有这种小孩?为什么我得被一个幼稚园小孩同情啊?阳子满肚子火。
灯衣长得可爱,所以说出来的话格外有杀伤力。想必灯衣也有自觉,所以故意在关键时刻祭出这张效果超群的笑脸来。
灯衣超乎了阳子的想像。她总算理解智子学姐所说的「忍耐力决定一切」了。身为女人不愿认输的心情更胜于和小孩相处的心情。
不不不,我干嘛跟小孩认真啊?反省反省。
反正只要陪着灯衣,直到她家长来接她就行了。即使她表现得再怎么成熟,这只不过是小孩的童言童语,听过就算了。拿出大人的气度吧!
不久后,看完最后一页的灯衣将书本放到一旁,吐了口气。
小孩一停止集中力便马上睡着的情形颇为常见。阳子不认得家长,智子学姐也交代过要问灯衣认不认识前来接送的人,或许家长立刻就来接她了,不能让她睡着。
「灯衣,跟老师一起玩吧!要玩什么?」
「我不认为这个幼稚园里有西洋棋或将棋。该怎么办?」
灯衣喃喃说道,认真地烦恼起来。这听起来并不像是人小鬼大的小孩在炫耀「我会下棋喔!」因为灯衣的喃喃自语声并未大到能让阳子清楚听见的地步。
而阳子既不会下西洋棋,也不会下将棋。
「啊,那扑克脾呢?我们来玩抽鬼脾吧!」
「这世界上还有比两个人玩的抽鬼牌更无聊的游戏吗?要玩也该玩梭哈或21点。」
「什么?21?咦?」
「21点。你不知道吗?」
「……不知道。」
灯衣叹了口啼笑皆非的气。你真的是大人吗?她的眼神仿佛如此诉说着。阳子有点退缩,但又摇了摇头,重新振作。不知道,问就行了!这也是一种沟通方式。然而,在阳子说出「教我」之前——
「那就算了,我乖乖等。」
灯衣无视阳子,躺了下来。
一般小孩在这种时候应该会兴冲冲地教我才对吧?你也太淡漠了吧!
阳子俯视着灯衣的发旋,吐了口颤抖的气。我才不在乎呢!既然灯衣事事老气横秋,我就全力把她当小孩。不,我就变成小孩给她看!
阳子跑出教室,拎起放在职员室里的运动包,随即跑回教室。听了这阵惊天动地的脚步声,灯衣惊讶地坐起身子,对着气喘吁吁的阳子投以复杂的眼神。
「亏你平时还对小孩说不可以在室内奔跑。」
「没关系,我是老师!」
「这是哪门子的歪理啊?」
这下子真的搞不清谁是小孩了,但阳子不管。反正只要能够吸引灯衣的注意,她就赢了——现在已经变成了这种对决。
阳子打开包包,把包包中的东西全倒出来。
掉出来的大多是吸引小孩兴趣的各种玩具,甚至连足球和棒球手套都有。其中还有阳子喜欢的少女漫画、用来垫胃的零食以及最基础的化妆品。人小鬼大的孩子或许会巴着化妆品不放,阳子庆幸自己平时就随身携带。
看吧,如何?阳子带着这种心情挺起胸膛。灯衣直盯着散乱的地板瞧。
或许可行。她至少会对其中一样产生反应吧!
「你要收拾干净喔!」
可恶,居然被教训了。接着灯衣再度躺下,打了个呵欠。
「好、好难缠。」
阳子猛然垂下肩膀。小孩不理睬自己,竟是如此寂寞的一件事。保育员究竟是什么?阳子开始对自己的工作丧失自信了。
她不情不愿地收拾散乱的地板,突然感觉到视线,抬起头来。
只见灯衣一直凝视着阳子手上的某一点,动也不动。
「干嘛?怎么了?」
「……玩偶。」
「咦?玩偶?」
里头有玩偶吗?阳子比较推荐活动身体的游戏。她偶尔也陪女生玩扮家家酒,不过这种时候用幼稚园里的布偶就够了。阳子的私人物品中并没有玩偶,回到家里之后倒是另当别论。
莫非是家里的玩偶不小心放到包包里了?然而阳子左顾右盼,还是没发现玩偶。
「那个啦,那个。」
灯衣指着包包的侧面,原来是扣在口袋拉链昂的钥匙圈。
「哦,这个啊!」
的确是玩偶,用金属链条系着的老旧吊饰。它是塑胶制的,擦不掉的摩擦污痕相当醒目。
「很棒吧!」
阳子很高兴灯衣终于产生了一点兴趣,便活像取了敌将首级一样,得意洋洋地展示钥匙圏。灯衣显得有点不高兴。
「我并不羡慕。只是看它这么旧了,猜想你应该很珍惜它。」
「不用嘴硬啦!你想玩这个对吧?」
「不是啦!喂,你不用拆下来!」
阳子将钥匙圈玩偶递给抗拒的灯衣,自己也捡起手边的布偶,顺水推舟地玩起扮家家酒来。「你很烦耶!」、「我懒得理你!」灯衣高声尖叫,在这一来一往之下,两人总算开始玩起称得上游戏的游戏来了。
「好,灯衣当爸爸。」
「……欸,一般应该让女生当妈妈吧?」
望着不情不愿却还是陪着玩的灯衣,阳子微微一笑。
她毕竟是个小孩啊!
阳子完全忽视自己的孩子气行径,如此暗想。
天色渐渐暗了。
阳子看了看时钟,已经过了晚上六点半。灯衣的家长还没出现。未免太晚了,平常这个时候幼稚圜早就熄灯了。
闭园时间是七点。这种情况该怎么办?延后吗?等会儿得去请示园长才行。
就在阳子左思右想之际,灯衣站了起来。
「我已经忍不住了。」
「啊,要尿尿?老师陪你去吧?」
「不是啦!真没礼貌!」
「老师想尿尿,灯衣可不可以陪我去?」
「不要!我都说不是了嘛!」
灯衣把头撇向一旁。阳子只是哈哈笑着,并不打圆场。阳子渐渐掌握和灯衣的相处之道了,只要把她当小孩对待,她就会像小孩一样情绪化。或许站在对等的立场,如朋友般相处比较好。
「欸,你要去哪里啊?」
阳子想跟去,却被灯衣制止了。
「你不用跟来,我要回家。」
「啊?」
要回家?可是家长还没来接人啊!什么意思?阳子歪头不解。
「我~是~说~!我要自己回家!这么晚还没来接我,我等不下去了!」
「等、等等,不行啦!你得在这里乖乖等爸爸来!」
「来接我的又不是爸比!反正一定是那个没用的小混混!」
「小、小混混?」
这不是一个幼稚园小孩该说的字眼。被灯衣称为小混混的人究竟是谁?阳子想像着一个凶神恶煞的男人前来的画面,身子不禁僵硬起来。
灯衣已经收拾好物品,准备回去。阳子慌慌张张地抓住她的手。
「等一下!你想一个人回去?」
「我刚才说过了吧?别担心,车站前人很多,我家离车站也很近。」
她住在车站旁啊?距离的确不远,但是在家长前来接人之前看顾小孩是阳子的工作,阳子不能默默地让她离去。
「有了!我们联络爸爸看看,你先等一下,好不好?」
或许家长已经在路上了,阳子想趁着灯衣开始执拗之前多争取一点时间。
「不行,爸比绝对不会接电话。」
「怎么会呢?因为他工作忙?就算是,看到来电纪录,他马上就会回电了。」
再说,闭园时间已近,她必须联络家长。即使晚到,也得知道家长大约几点来接人,否则无法准备关门窗。
「不行就是不行,爸比不能接电话。」
灯衣的声音中带着悲伤之色,但阳子没发现。
「唔……爸爸那么忙啊?伤脑筋。可是不能让你一个人回去啊!」
「别担心。把我交给那个来接我的小混混更危险。」
「呃,你说的小混混到底是谁啊?」
「你没看过吗?平时都是一个看起来很蠢的小混混来接我。智子老师和其他老师嘴上虽然没说,其实心里很害怕,我都知道。」
有这样的人吗?阳子试着回想,但她本来就对智子学姐班上的孩子了解不多。就算她看过,铁定没放在心上,应该记不得。就连灯衣她也是到今天才知道。
「可是他还是会来接你吧?那我们还是等他来吧!我想他一定马上就来了。」
「就是因为他可能马上就会过来,我才想回去!平时他都准时来接我,我没机会逃走,今天他有事晚来,是大好机会!是爸比拜托他来的,所以我才乖乖等他,但是他这么晚还没来,我要先回去了!」
灯衣甩开阳子的手,拔足疾奔。
阳子暗叫不妙,连忙追上。没想到灯衣虽然是小孩,跑得却挺快的,抓不到她。阳子怕追丢了人,连忙抓起包包,冲出幼稚圜。
她边跑边从包包里拿出手机,打电话到园长的手机。她稍微说明缘由之后,请圜长代为联络灯衣的家长。阳子很同情电话那端手忙脚乱的园长,在心中暗暗道歉,挂断了电话。真是的,那个野丫头!
「喂~!快站住~!」
你追我跑持续了好一阵子,阳子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却还是拼命追赶。好不容易抓住灯衣这个飞毛腿,灯衣却在阳子的怀中暴动。
「终于抓到你了!」
「放~开~我~!」
「真是!我要生气罗!你这么做,爸比会担心你耶!」
灯衣突然安分下来。看来拿出爸爸当挡箭牌,她就没辙了。不过,她依然鼓着脸颊。
「好,我懂了,不如这么办吧!我送你回家。」
「阳子老师要送我?」
「嗯,你等我一下。」
阳子再度联络园长。园长似乎已经联络上家长——也就是灯衣口中的小混混——立刻同意让阳子送灯衣回家。家长似乎也想到是怎么一回事,以相当低的姿态不断道歉。或许他并不像灯衣所说的那么危险,只是灯衣讨厌他而已。
「呼,事情总算告一段落了——真是的,灯衣,以后不能再这样了喔!你这样会给很多人添麻烦的。」
「……对不起。」
阳子有点意外。灯衣虽然依旧把脸撇向一旁,但她乖乖地道了歉。阳子猜想,她其实是个很乖巧的孩子,只是和太过早熟的精神之间未能均匀调和,无法妥善控制情感而已。
「……你不会跟爸比说吧?」
灯衣抬起眼来,做了个温顺的要求。不妙,逍张脸太猛了,让人愿意原谅她的任何过错。眼泪攻势是女人与生俱来的武器。
阳子抓住灯衣的手。
「我不会说的。来,回家吧!」
「嗯!」
接着,两人走向车站。通往车站的道路和阳子的通勤路线不太一样,不过距离相去不远。
「对不起,阳子老师。你为了追我,没时间换衣服。」
阳子上半身穿着运动衫,下半身穿着运动长裤。她不懂灯衣为何道歉,反问灯衣:「为什么要向我道歉?」
「因为穿成这样不好看吧?」
「为什么?」
「……因为智子老师平时都穿很漂亮的洋装,我以为你也一样。」
哈哈哈,果然有智子学姐的风格,那个人不盛装打扮就不敢出门。就这一点而言,阳子完全不同。阳子不爱打扮,不过是在住家和工作场所间往返,穿得那么漂亮干嘛?除了偶尔外出时以外,阳子通常是穿运动服。
「不用担心,我平时都是穿这样。」
闻言,灯衣对阳子投以又似傻眼又似怜悯的视线。
「好可怜。阳子老师,你得从平常就开始培养女人味,不然交不到好男友喔!」
瞧她说话的口气就和阳子的妈妈一样。谁要你鸡婆啊?可怜是什么意思?
途中经过神社旁,由于街灯极少之故,神社看来宛若沉入黑暗中一般,有种不言而喻的威迫感。灯衣的话变少了,她紧紧握住阳子的手掌,还挺可爱的。
来到车站前,灯衣似乎安心了,露出了活泼的笑容。
车站前的霓虹灯不断舞动,简直到了剌眼的地步,阳子实在不太喜欢车站前的情景。车站前挤满了正要回家的上班族和前来玩乐的年轻人,他们无视于拼命高歌的街头艺人,匆匆路过。这些人潮看起来宛若虚构的一般,即使是喜爱幻想的阳子也无法从中找出任何故事。这里只有人工打造出的潮流,完全感受不到生气。
灯衣和浑身不自在的阳子正好相反,越发显得生气勃勃。她朝着街头艺人和貌似酒店小姐的女性挥手。说来不可思议,这些人一发现灯衣,便笑着挥手回应。他们互相认识吗?
「走这边。」
灯衣拉着阳子,走向通往车站西侧出口的道路。
阳子觉得不太舒服。这一带也是闹区,但是和东侧出口一带的气氛完全不同,霓虹灯上浮现的文字几乎都是风化场所的店名,四处游走的男性穿着牛郎风格的轻浮装扮向路人攀谈,大多数女性都穿着暴露。夹杂在四处林立的风化场所间的药局,反而强调出这里的不洁。
就算是捷径,让小孩走这种路感觉上对于教育实在不太好。阳子下定决心,等会儿要告诫灯衣的父亲一番。
「啊,欸,你要去哪里啊?」
马上就能脱离这个人挤人的地方了。正当阳子如此暗想时,灯衣又换了个方向。她越来越深入风化街,周围的诡谲气息也益发增强。
阳子觉得不安,再度询问灯衣:
「灯衣,你家在哪里?不用走这种路吧……」
一路上有好几个男人都想过来跟阳子说话,但一发现她带着小孩,便立刻走开了。即使如此,还是无法消除阳子的不快感。她只希望能早一刻告别这种地方。
「就是这里。」
「这、这里?」
灯衣停步的场所是马路的中心地带,她仰望着眼前的商业大楼。大楼有电梯,楼层索引牌上列着各楼的商店名称,几乎都是酒店,其中还有疑似高利贷的金融公司名称。
「这里的六楼就是我家。」
阳子目瞪口呆。怎么会有人住在这种地方?
——六楼。楼层索引牌是空白的。
「谢谢,送到这里就可以了。阳子老师,明天见!」
「等一下!」
阳子抱住拔腿就跑的灯衣。
「干嘛?已经到家了,还有什么问题?」
「问题可大了!你真的住在这里?」
「对啊。这里的人都是朋友,你不用担心。」
和这类人交朋友才令人担心。阳子如此想道。
这种环境根本不适合小孩居住。她当然知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不该心存偏见,但为人父母,还是不该选择这种地方做为居所。
看来必须和灯衣的父亲好好谈谈。或许这是多管闲事,但若置之不理,阳子会睡不好。
「灯衣,我陪你等爸爸回来。」
「咦?为什么?不行,不行不行!不能让你和爸比见面!」
「为什么?你的爸爸那么见不得人吗?」
如果是,那更要说他几句。
「你在胡说什么啊!要是你见到爸比,一定会对他一见钟情的!听我的劝,乖乖回去!这对你来说还太早了!」
「你在操哪门子的心啊!」
哎呀,我不管了。阳子抱着灯衣坐进电梯,按下六楼的按钮。抵达六楼之后,一走出电梯,正面是间貌似事务所的地方,朴素的玻璃门后一片漆黑。
门上挂着的名牌写着「寻物侦探事务所」。
「侦探?灯衣的爸爸是侦探啊?」
「对啦!」扭动身体想逃离阳子怀中的灯衣气冲冲地怒吼:
「你真的很霸道耶!不过,你送我回来,我还是该答谢你。没办法,我让你进来,但是你喝完茶以后就要快点回去喔!」
不愧是懂事的灯衣,虽然满嘴怨言,还是邀请阳子进事务所。事务所似乎兼作住家,通过门后的狭窄会客室后,便是飘荡着居家感的客厅,面积还挺大的。
灯衣立刻走向厨房,准备茶点。被劝座的阳子无事可做,只好呆立原处,环顾屋内。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成堆的衣物,除此之外,还有报纸、杂志,用过的餐具杂乱地摆在桌上,毛巾及靠垫散落在地板上,整间屋子凌乱不堪。
虽然阳子的房间也很乱,但凌乱的程度还输给这里。灯衣要她随意坐,可是阳子还真不知道有哪里可以坐。
于是她开始折叠起那些收进屋里来以后就搁着没折的衣物。折完一半时,灯衣端茶过来。
「啊!你手上拿的是什么?」
「咦?什么?」
仔细一看,是男用内裤。灯衣对立刻红了脸的阳子气冲冲地说道:
「不要乱碰!尤其是爸比的东西!」
「有、有什么关系嘛!我只是看衣服没折,帮忙折好而已。」
「这些工作我会做!」
灯衣一把抢过内裤。阳子对气鼓鼓的灯衣露出讨好的笑容,突然察觉了某件事。
她没有妈妈吗?
灯衣和智子学姐都不曾提起母亲的事,应该是单亲家庭吧?如果是,难怪屋子会乱成这样,灯衣早熟的理由也可以窥见一斑。阳子的心整个揪了起来。
灯衣端上的茶十分好喝。阳子默默地窥探折叠剩余衣物的灯衣。她真的是个懂事的孩子,会主动端茶、做家事,应该是因为平时就受这种教育吧?阳子对灯衣的父亲越来越感到好奇了。
过了晚上九点,事务所的玄关传来了声响。灯衣立刻起身,一脸开心地跑出去。说话声和脚步声逐渐靠近,一名身型修长的男性走进客厅。阳子站起来致意。
「呃,打扰了,我是希望幼稚园的保育员——」
对方深深地低下头,打断了阳子。
「是,灯衣跟我说了。对不起,让你帮忙照顾灯衣到这么晚。」
那是道温文儒雅的声音。说来意外,他的长相比阳子想像中的还要年轻许多,看起来简直和阳子同年代。但他有个五岁小孩,实在不可能和阳子一样同为二十三岁,或许只是外表长得比较年轻而已。而中性的氛围更让人难以估计他的年龄。
阳子和男性相视了数秒。不知何故,阳子无法从男性身上移开视线。不,是无法从凝视自己的那双眼眸移开视线。
不知怎么搞的,心跳加速了。
「呃——很抱歉现在才自我介绍。我是灯衣的父亲日暮旅人,谢谢你平时照顾小女。」
「啊!对不起,呃,我叫山川阳子!幸会晚安!」
不行,现在可不是呆呆对看的时候。阳子偷偷窥视灯衣,灯衣似乎误会了什么,一脸不悦地瞪着阳子。
「山川阳子老师……」
旅人犹如进行观察似地,直盯着阳子瞧。
啊,又来了。一被旅人凝视,就无法动弹。这种感觉就和亏心事被人发现时全身僵住一样。仿佛可以看透一切的眼睛。可是,却完全不令人嫌恶。
阳子觉得她在旅人的眼中找到了理由。
旅人的眼神带着令人心疼的哀伤。
*
旅人坐在沙发上,慈爱地抚摸着坐在他膝上撒娇的灯衣。坐在对侧的阳子出神地望着这幅情景。感情融洽的父女,温馨又安详的时光流动着。
「阳子老师,你要在这里坐到什么时候?」
灯衣以凌厉的目光催促阳子这个电灯泡。忘了起初目的的阳子连忙端正姿势。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但觉得必须说些什么。
「呃、呃,日暮先生。」
然而,旅人从阳子身上移开了视线。
「灯衣,不可以说这种没礼貌的话,快道歉。」
「……对不起。」
「乖孩子。好了,已经是睡觉时间了,去换睡衣吧!」
他将不情不愿的灯衣送到邻房之后,才面带苦笑地转向阳子。
「真的很抱歉,给阳子老师添麻烦了。」
「不,怎么会麻烦呢?」
「我想你也发现了,我和灯衣不同姓……我们不是真正的父女。」
阳子被旅人抢先一步,全身都僵住了。她有种被人狼狠敲了脑袋一记的感觉。
当她重新意识到自己原本打算对旅人说什么之后,她觉得十分羞愧。她打算告诫旅人:这里并不是适当的育儿环境。她根本不知道人家有什么苦衷,就急着发挥正义感。旅人一定是察觉了这一点,才刻意牵制阳子。旅人知道身为父亲的自己有错,并刻意避免让灯衣听到这类话题。由这两点来看,可以知道旅人是个真诚的人。
「对、对不起!我并不是想打探你的隐私!」
「不,没关系。我认为让阳子老师了解内情,反而比较好。灯衣是个很怕生的孩子,大概是因为常和大人接触之故,她自然而然也学会和人保持距离。灯衣是头一次主动让人进家里来,我想她已经对你敞开心房了。」
「是吗?」
如果是,她何必对我这么凶啊!阳子心里暗想,不过,虽然灯衣的言行举止常让人忘了她的年纪,但她毕竟只是个幼稚园小孩。直接表露感情的孩子才能坦率地长大,这或许比她勉强压抑真心话还要好些。
虽然不知道灯衣是否真的对自己敞开了心房,但旅人这么打包票,让阳子感到很高兴。
「呃,你是侦探?你一个人做这一行吗?」
「对,所以灯衣总是很寂寞。虽然帮忙我们的熟人很多,但父亲只有我一个。我常想,至少要亲自接送她到幼稚园,可是……」
旅人一脸落寞地说道。他看起来不太牢靠,但阳子可以强烈感受到他爱护灯衣的心情。
「如我有我出得上力的地方,请尽管说。为了灯衣,我会帮忙的。」
「谢谢。只要偶尔就好,我希望你和灯衣说说话。那孩子不爱与同龄的孩子交朋友,我想她在幼稚园里一定是独来独往。我希望你能帮忙排解她的寂寞。」
阳子用力点了点头。虽然保育员不该干涉别人的家庭问题,不过这点小忙她还帮得上。
然而,只帮得上这点小忙又让她觉得有些心焦。
更衣完毕的灯衣碎步走来,换上睡衣似乎引发了她的睡意,只见她频频揉眼睛,模样看来煞是可爱。非但如此——
「哇!灯衣,那件睡衣好可爱!」
阳子非常兴奋,忍不住抱紧走近的灯衣。灯衣穿着动物造型的连身睡衣,看起来就像一个巨大的布偶。
「欸、欸,这是什么?狮子吗?」
灯衣不耐烦地避开凑过脸来的阳子。
「……豹狮。」
「咦?豹狮?就是豹和狮子的混种?」
未免太奇特了吧!阳子很好奇到底是哪里买来的。
「灯衣,怎么没说晚安?」
「还不能说晚安,我得收拾餐具。」
「不用了。来,去睡吧!」
「灯衣好乖喔!可是你该睡了,剩下的就交给爸爸吧!」
灯衣不高兴地摇了摇头。
「爸比不会做家事,他笨手笨脚,常常打破杯子,衣服也折不好。爸比工作已经很累了,这是我的工作。」
睡眼惺忪的灯衣打算收拾桌面。她的身体突然晃了一下,阳子连忙扶她一把。
「哇!太危险了啦!真是的。灯衣,你很困的话就别忍耐了,赶快去睡吧!爸爸,你也说句话啊!」
「灯衣,对不起,都是爸比太没用了。」
「……呃,爸爸,现在不是道歉的时候。」
「爸比不需要道歉,这是我的工作,没收好是我的错。」
「灯衣,你也不用自责!」
真是对奇怪的父女。懂事的小孩和不牢靠的大人。阳子没打算插手别人的家务事,但这时候她该站出来说话。
「爸爸,请你平时就收拾屋子,别造成灯衣的负担。灯衣是个责任感很强的孩子。」
明明今天才知道灯衣的存在,还一副很了解她的样子。阳子暗自苦笑,灯衣也狐疑地盯着阳子,只有不知情的旅人满脸歉意地抓了抓脑袋。
「对不起,就像灯衣说的,我一碰就会变得更乱。」
「对,爸比不用多事,只要在一旁看就好了。」
「一点也不好!哎呀,真是的!」
阳子抱起灯衣,要求旅人带路前往寝室。阳子硬替灯衣盖上棉被,等她睡着之后,又开始打扫客厅。
「呃,怎么能连打扫都劳烦你做?」
「要是我不做,灯衣又会爬起来!爸爸,我知道你工作很辛苦,但你不能让灯衣过度劳累!她还是个小孩耶!至少衣服该自己折吧!」
「啊,是。不,可是……」
旅人没自信地拿起一件衣服,试着折叠,却折得奇形怪状。这样只会把衣服弄皱而已。阳子险些怒骂:你认真一点行不行!
「……到底是哪一步做错了?」
旅人认真地烦恼着。看来他并不是在开玩笑。
「好,衣服我来折,请你去收拾厨房。」
厨房相较之下比较整洁一点。厨房里几乎没有调理器具,只有茶壷和锅子,但流理台中却堆满了碗盘。旅人哈哈苦笑:
「我不会做饭,也不太会洗碗盘,每次都会手滑打破盘子被灯衣骂。」
「这有什么好自豪的!」
他到底有多么笨手笨脚啊?的确,看他手中的盘子摇摇欲坠的。或许这也是一种才能吧!看他这副模样,阳子不禁怀疑他能胜任侦探这一行吗?
阳子几乎独力打扫完客厅和厨房。接着又去助阵和衣服苦战恶斗的旅人,待衣服折完后,时间已经过了十一点。
她已经事先联络父母会晚归,不用担心,但一想到回程又要经过闹区,她突然害怕了起来,后悔自己不该留到这么晚。
「我送你回去,一个人走夜路太危险了。」
「可是,不能留灯衣独自在家……」
「我会跟楼下的人说一声。灯衣也认识,没问题。」
旅人向五楼酒店里的中年女性说明缘由,那人虽然嫌麻烦,却还是一口答应了,看来旅人不是头一次拜托她。
在旅人的护送之下,阳子踏上了归途。让家长送自己回家,实在是种奇怪的状况。如果智子学姐没拜托她代班,绝不会发生这种邂逅。
阳子偷偷窥看走在身边的旅人,他的眼神依然带着忧郁。
为什么露出这种眼神?
他究竟在凝视什么?
阳子顺着旅人的视线望去,看见的只有熟悉的道路。
「送到这里就行了,谢谢你。」
独栋平房林立的住宅区。来到家门附近,阳子开口这么说道。
「不,让你帮忙到这么晚,我才该道谢。我平时会尽量打扫的。」
「不,你还是尽量别打扫好了。」
如灯衣所说,最好别让旅人动手,否则只会越来越乱。阳子已经亲身体验过,再也不敢不负责任地叫旅人做家事了。
雨开始静静地下了起来。旅人趁着这个时机,再度低下头来。
「阳子老师,今后也请你多多照顾小女。」
互相道别之后,阳子目送旅人的背影离去。
平等对待所有孩子。这是大原则,阳子无意违反。
不过,她决定至少明天一天多留意灯衣一下。
* * *
尘封的回忆和「纪念品」一同出现于梦中。
大概是因为和百代灯衣玩扮家家酒时用了那个钥匙圈玩偶,留下了印象之故。
梦中的我还很小,眼前的那个人也是。我们交换玩偶,玩得兴高采烈。虽然我想不起来我们说了什么话,但还记得梦中的我们笑得很开心。
见了那个人拿出的玩偶,我忍不住大叫:「好可爱!」立刻开口索取。那个人露出了为难的表情,说是爸妈刚买给自己的。当时的我只是一味吵着「送我,送我」,连我都为自己的任性傻眼,最后我甚至骂了迟迟不答应的那个人一句「小气鬼」,实在太自以为是了。
不想观看的记忆底片。
后续仍毫不容情地播放着。
那是个寒冷的冬日,我们在暖气房里玩积木,几个小孩共同用积木堆出了一间房子。对于幼小的我而言,那是座费尽千辛万苦盖成的气派城堡,我梦想着成为城堡里的居民。扮家家酒的人数一多,便成了城镇规模的游戏,一个人分饰两角是理所当然,大家都自顾自地编织故事。
由于太过杂乱无章,当时老爱当指挥官的我便先将玩偶回收到一处,再重新设计角色,分配给大家。其中也包含了那个钥匙圈玩偶。重新配置玩偶之后,大家各自遵照自己分配到的角色,扮起居民来了。这时候就有妄想癖的我驱使想像力,编出了一个囊括所有人的大型故事。没想到大家的反应还不错,城镇规模的扮家家酒最后在好评之下结束了。
收拾玩具的时候,发生了一场风波。
玩偶的数目不对,不见的是那个钥匙圈玩偶。我逼问分配到那个玩偶的小孩是在哪里弄丢的,对方哭着解释,说是不知什么时候就不见了。
钥匙圈玩偶的主人拼了命寻找,直到闭园时间来临。一定是被什么东西播住了,明天它就会自己跑出来了啦!我一派轻松地如此劝解。那个人直到最后都没死心,但是家长来接人了,最后
他只好乖乖回家。
我并不怎么在乎。虽然玩偶不见了,但我们并未跑到户外,所以玩偶一定还在屋内。当时的老师们似乎也抱着同样的想法。隔天一定会找到,大家都这么想。这种小事连风波都称不上。玩偶跑到哪里去了并不重要,只要最后找得到就好。
我是这么想的。
钥匙圈玩偶在我的口袋里。
我并没有偷窃之意,只是想借来玩个一天,隔天只要装作偶然在玩具箱里发现,物归原主,一切就解决了。
当时的我毫无罪恶感,甚至很气那个人一直不肯把玩偶借给我,觉得让那个人困扰一下又何妨。正因为我们很要好,我的脑中完全没有客套的念头。
这明明是件称不上风波的事,却在隔天成了真正的风波。
班导突然一脸悲伤地宣布:「因为家庭因素——搬家了。」并安抚因为突如其来的别离而动摇的孩子们,更特别鼓励和那个人最要好的我。
我哭了,不是因为感伤,而是因为罪恶感。虽然我并不是故意的,但就结果而言,我偷走了那个人最宝贝的东西。当我得知再也无法物归原主,甚至没机会道歉之后,我的人格有了决定性的改变
这场大风波我不曾告诉任何人,只有我一个人知道。
它在我幼小的心灵筑巢,成了我无可挽回的罪过。
我对物品的执著就是起源于此。这个钥匙圈绝不能丢掉,因为总有一天,我要把它还给原来的主人。就算无法归还,我也不能忘记这种感受。我决定背负过去,做为应得的惩罚。
我回忆起那个大概无缘再相见的人。
无论我再怎么伸长了手,都碰不到那个一面哭泣、一面和父母牵着手离去的背影。
即使在梦中,我也没能向那个人道歉。
* * *
到了早上,阳子一如往常地被母亲挖起来,一面嚷着快迟到了,一面准备上班。
她在玄关绑运动鞋鞋带时,发现扣在波士顿包侧面的那个钥匙圈不见了。这么一提,昨天拿下来和灯衣玩以后,就没再扣回去了。她拿出放在上衣口袋里的钥匙圈,转开扣环,扣在侧袋的拉链上,大功告成。
她凝视着摇晃的钥匙圈玩偶。回想起来,和它也是老交情了……大概有十八年了吧!他们共度了漫长的岁月。
阳子并不是它原来的主人,而它如果不是落到阳子手上,或许没多久就被丢掉了。阳子不禁暗想,这个钥匙圈来到自己身边,究竟是幸或不幸?没有正确答案。当然,她丝毫不认为自己偷了它是正确的。她不能忘记曾有人十分珍视这个钥匙圈的事实。
我真傻,问钥匙圈幸不幸福有什么用?
无论得到哪种答案,都无法改变自己犯下的罪过。
看在别人眼里,这或许是个微不足道又无聊的烦恼,但感情这种事在自己和别人心中本来就
不是等价的。
阳子和钥匙圈玩偶一起生活了十八年,这段漫长的岁月让年幼无知时的过错逐渐成长,变得和成人一样沉重,这一点也并非微不足道,对阳子而言,这是构成自我的元素之一。
今后亦然,阳子绝不会丢掉这个钥匙圈玩偶。
上班途中,天气突然转阴了。三十分钟之前明明还是令人炫目的大晴天,现在却乌云密布。这么一提,昨晚到清晨之间下了场豪雨,或许晴天只是一时心血来潮造访而已。
走向车站的通勤人士与集体上学的小学生都匆匆忙忙地加快脚步,阳子也如法炮制。人家都没带伞。这也难怪,毕竟天气预报完全没说会下雨。
空气开始变得潮湿,看来马上要下雨了。经过神社,阳子突然挂念起土沟来了,便探头窥视。水道中的水量比平时还多,昨天仍在的足球消失无踪。那颗足球已经在土沟里待了很久,是有人看不下去拿走了吗?还是被雨水冲走了?阳子感到有点落寞……
拦路的平交道远远地发出警报声。不妙,要是被攉下来的话,很可能会迟到。阳子立刻拔足疾奔。
好不容易在下雨之前抵达了幼稚园。送小孩前来的家长似乎也怕下雨,纷纷跑进幼稚园。阳子把包包放在职员室,打算去找上早班的智子学姐——
「————咦?咦?咦?不会吧?」
她回到桌边,仔细端详运动包。扣在侧袋拉链上的钥匙圈不见了。无论她再怎么定睛细看、翻动包包内部,都找不到钥匙圈。那当然,因为她确实是扣在拉链上。
「啊……」
阳子感到浑身无力。弄丢东西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只不过这回弄丢的不巧是宝物而已。
阳子一阵愕然。钥匙圈总有一天会离开自己的不安总是在心底某处纠缠着她,所以她才赌气似地发誓「绝不丢掉它」。
十八年的感情居然如此轻易便消失无踪。在她惋惜的同时,又有种卸下肩上重担的感觉。或许我不用再执著了。
阳子死了心,走出职员室。运气好的话,或许回家的路上能捡回来;如果找不到,钥匙圈大概永远不会再回来了——结局就是这两者之一。阳子不能立刻去找,只好强打精神,告诉自己得做好保育员的工作。
来到运动场,天空下起了小雨。
日暮旅人牵着灯衣的手,站在正门旁。
「早!灯衣今天和爸爸一起来啊?好棒喔!」
前来迎接灯衣的智子学姐向旅人打招呼。旅人的视线一转,发现了站在远处的阳子。
「……」
阳子的脑海里无意间浮现了昨晚拜访旅人时看见的事务所大门——写有「寻物侦探事务所」的名牌。
「啊,山川老师,你怎么这么晚才来?快过来!每次都快迟到了才来!」
智子学姐责牖几乎迟到的阳子,但阳子的视线一直钉在旅人身上。
「早,阳子老师,昨天真的的很谢……」
靠近的旅人表情僵住了。他似乎察觉了什么,再度转向智子学姐。
「小野老师,灯衣就麻烦你照顾了。」
「好!爸爸工作也多加油喔!来,灯衣,跟爸爸说路上小心。」
「爸比……」
灯衣交互打量旅人和阳子,叹了口气。
「路上小心。」
雨势开始变大,智子学姐连忙拉着灯衣走进屋里。曾几何时,周围变得空无一人,只剩下阳子和旅人两人。
「你有什么困扰吗?」
阳子垂下头,算是点了点头。
可是她说不出话来。该说什么才好?我掉了一个很重要的东西,想请你帮我找?别傻了,又不是宝石或宠物。没备人会为了寻找一个钥匙圈而雇用侦探,也没有侦探会接受这种委托。
「……你接下来有工作吧?」
阳子不敢勉强旅人,但如果旅人有时间,或许可以拜托他沿着阳子的通勤路线看看有没有相似的物品。
阳子决定这么做,抬起头来,却看见旅人正用哀伤得惊人的眼神看着自己。
「阳子老师,你弄丢了某个对你而言相当重要的物品,但是又怀疑该不该为了这种事情委托侦探,对吧?」
「……你看得出来?」
「嗯,我和这样的人接触过好几次,这类感情立刻就能看出来。」
旅人面露苦笑。听来极为可靠的话语对现在的阳子而言是反效果。要是她说出想找的是钥匙圈,一定会被旅人笑,不,是令旅人失望。又不是小孩帮妈妈跑腿。
而且阳子有种感觉,无论是什么委托,旅人都会接下来。他对昨晚的事心怀感激,更是不可能拒绝阳子的要求。还是不该为了这种小事麻烦他。
阳子尽可能地挤出笑容说:
「哈哈哈,没有啦!事情没那么严重。我只是在上班路上弄丢了一个玩偶而已。没关系,我再买个新的就好,反正是便宜货。啊,已经这么晚了!对不起,我得走了。」
阳子转过身,逃进屋内。
这样就行了。阳子已经明确地说是个便宜玩偶,旅人听了应该也会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吧!阳子突然心念一动,回头往外看,旅人已经消失无踪了,看来他去工作了。雨势越来越强,阳子后悔自己没拿园里的伞借给他。
这场雨应该会把回忆和钥匙圈一并冲走吧!
所以,这样就行了。
*
旅人来到昨天护送阳子的地点,寻找附近挂着「山川」门牌的人家,不一会儿,他就找到了。他从山川家走向幼稚园,检查路上有没有玩偶掉落,但没找到。接着他改用「眼睛」探索。映入眼帘的柏油路面浮现了模糊的足迹。
那是阳子的足迹。
不过,沙滩或雪地倒也罢了,柏油路上是不会留下足迹的。污泥或许可能在地面上留下脚印,但马上就会被这场雨洗去。旅人看见的并非这一类足迹。
旅人看见的是别人看不见的东西。事实上,地面上并没有足迹,这是旅人的脑部在「无意识间」解析了关于阳子的各种数据而绘出的剪纸画,只在旅人的视野中显像。
阳子的身高、体重、重心、步伐宽度、性格、思考模式,这些数据以如足迹浮雕般的型态显现出来。旅人与阳子刚相识不久,所以数据不太精确,即使如此,旅人的眼睛依然尽可能地映出了所有资讯。
旅人结合了山川家到幼稚园之间的距离以及阳子几乎迟到的资讯,同时也探究走路时与跑步时的步伐差距。如果阳子没绕到其他地方去,玩偶应该是掉在步道上。
旅人又针对玩偶思考。掉了没发现,且可能弄掉的玩偶大概有多大?就算再大,应该也不会大过手掌。
玩偶是因为频繁取出才弄丢的?或是向来露在外头?
旅人停下脚步。
来到丁字路口时,阳子的步伐变窄了。是停步了?还是放慢了速度?正面设置了一个能够看见左右方的路口反照镜,见了柱子上的涂鸦,旅人笑了。原来如此。
神社映入眼帘。院落周围种植了许多杉树,平时的阳子或许会放慢脚步观赏,但今天不巧下雨,所以她直接路过了。
「……」
旅人停住脚步。不知何故,土沟吸引了他的注意。水道因为下雨而水位高涨,水流垃圾的铁架之间剧烈地流动着。旅人观察攀附在铁架上的垃圾。树枝和塑胶袋叠在一起。他移开视线,水道边、铁架旁有颗足球,被人用一排小石头固定住了,以免掉进水道里。
「……」
旅人思索片刻。
突然,映入眼帘的空气变了。在感官机能中只具备视觉的旅人环顾周围,想看看是怎么回事,似乎是远处的平交道发出了警报声。他目不转睛地望着一闪一灭的红灯,静待电车通过。看来玩偶果然是在这里掉的。
*
午餐后,阳子让小孩入睡,从窗户眺望着外头的倾盆大雨。
钥匙圈一定是在那里掉的。神社的土沟。阳子捡起掉在沟里的足球时,曾将包包放在地面上,一定是拿起包包时的冲力让钥匙圈掉落了。最糟的情况下,或许钥匙圈已经掉进水道,被冲走了。
阳子本想死心,但一松懈下来,眷恋之情便立刻涌上来。
阳子恨不得立刻冲出去找,但她不能为了这种「微不足道」的理由丢下工作。
「山川,过来一下。」
是智子学姐。又来了?阳子啼笑皆非地走出教室,只见灯衣也在一起。
「怎么了?」
「我也搞不太懂,总之现在我先和你换班,午休结束之前,你要回来喔!」
智子学姐不容分说地推开阳子,走进教室。灯衣代她说明:
「昨天你不是代了智子老师的班?这是回礼。我叫她现在立刻还你人情。」
「你叫她还我人情?怎么回事?」
灯衣将藏在背后的伞递给阳子。
「理由我不知道,不过,爸比在找东西,你去帮他忙。爸比就算下了雨也不会停止的。」
阳子大吃一惊,掩住了嘴。难道说……她一阵动摇。
「你的爸爸联络你了?」
「怎么可能?爸比不能打电话。爸比人超~好的!他看见别人有困难,就会立刻帮忙!他看见今天早上阳子老师的表情以后,一定会想办法解决!」
「可、可是,为什么?我什么也没说啊!我在找什么、在哪掉的,我全都没告诉他!」
「咦?」灯衣耗异地歪了歪头。
「阳子老师,你不知道吗?爸比脑筋很好的。他能循着你的『气味』和『习惯』推理出很多东西来。」
「我、我完全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哦,你不知道『眼睛』的事。算了,要说明很麻烦,再说,我现在比较担心爸比。欸,如果你想知道,就去可能的地方找找看吧!爸比就在那里。」
灯衣把伞塞进阳子手里。阳子犹豫了一瞬,但是她不能浪费智子学姐的好意——或该说本来就该还的人情。只是来回一趟应该花不了十分钟。
阳子撑着伞冲出屋外。
灯衣目送阳子离去,突然「啊」了一声,露出嫌恶的表情。
「我只给她一把伞……她该不会和爸比共撑一把伞吧?」
旅人全身湿淋淋地坐在地上。阳子递出伞,他露出了腼腆的笑容。
「抱歉,麻烦你了。」
不过是一把伞,有什么麻烦的?
「我刚刚才找到的。这就是你掉的东西吧?」
眼前是附着玩偶的钥匙圏。
阳子默默地凝视着它,接着,她将视线转向旅人,突然觉得喘不过气来。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谢谢」、「好厉害」、「你是怎么找到的?」想说的话很多。
但是她只能点头。
旅人松了口气。
「它被铁架旁的树枝勾着,要是被水冲走就无计可施了,这次算是运气好。」
从水道里捞上来的树枝和垃圾在雨水浇淋之下沉睡着。
「平交道的栅栏一放下来,得过五分钟后才会再度升起。我猜你听见平交道的警报声后站了起来,猛然拎起包包,钥匙圈就是在这个时候掉的。扣环部分似乎松了。」
旅人解说着掉落的原因。阳子虽然也猜想到了,但是一个置身事外的旁人竟能描述得如此活灵活现,犹如亲眼目睹,令她浑身起鸡皮疙瘩。
看来寻物侦探并不是虚有其名。
值得赞赏。
可是,阳子说的第一句话却是——
「你根本不用这么做。」
怨言。
她狠狠地瞪着旅人。
「你到底在做什么!干嘛在这种大雨之中弄得全身湿淋淋的?要是感冒了怎么办?你的工作呢?你离开幼稚园以后就一直四处找钥匙圈吗?我真不敢相信!这种便宜的钥匙圈有什么好找的!我不是说了,我会买个新的!你这么大费周章,我反而很难感谢你!简直像在卖人情!我不是已经拒绝委托了吗?为什么……?」
这可不是一句滥好人就能带过的。
他根本是傻瓜。
这个人缺乏身为父亲的自觉。
如果他因此生病,灯衣该怎么办?
愤怒的怨言一句接一句地闪过脑海,但阳子并未说出口,只是继续瞪着旅人。
「你说得对,我总是不经大脑思考就行动,常被灯衣骂。」
他困扰地笑着,并缓缓地将钥匙圈递给阳子。
「不过,能找到东西就好。」
「…………你是傻瓜吗?」
别一脸幸福地说那种话。
这样不是让我无地自容吗?我又没拜托你,你却那么拼命帮我,要我怎么办?如果你要我还你人情,我乐意奉还。可是,你这种行为只是多管闲事,就和恶质的假车祸制造者一样,硬把罪恶感塞给我。
「你怎么知道这就是我掉的东西?这种……这种任谁看了都只是个垃圾的玩偶有什么价值?这种东西根本不值得拼命去找,就算弄丢了也不会有任何困扰。你连这一点都看不出来吗?你不觉得这根本没有寻找的价值吗?」
雨势变得更加剧烈,不断地拍打雨伞。
旅人眯起眼睛,凝视着在阳子的手指上摇晃的钥匙圈。
「决定物品价值的不是我,是物品的主人。」
这句话剌入了阳子的心。
好痛。
「能够决定这个鍮匙圈价值的,只有阳子老师。它对其他人而言没有价值是理所当然的。因为这是你的回忆。」
阳子无法继续注视旅人的眼睛。
她低下头来,将钥匙圈紧紧地抱在胸口。
这股痛楚的真面目是心酸。
刻在钥匙圈上的回忆只有我看得见。我不断地让封闭的回忆显现,让过去的感情趋醒。
我当然无法丢弃。
因为这就是我自己。
能够赋予幼时记忆价值的只有我。即使是不愉快的回忆,它依然是重要的宝物。我不想用没价值三个字来否定过去的自己。
啊,好高兴你能重回我身边。
「幸好找到了。」
「——嗯。」
阳子由衷地感谢。
谢谢你,能重回我身边。
*
「嗯,所以呢?你和阳子老师共撑一把伞?」
「灯衣,你干嘛一直计较这一点?」
晚上,旅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让灯衣坐在膝上,对她描述今天一天发生的事。灯衣追问不休,无可奈何之下,他只好一五一十道来。
「爸比还是一样,不懂女人心。阳子老师一定对爸比有意思。」
「你想太多了,阳子老师是为了答谢我,才借我伞一起撑的。不,就算不是为了答谢我,她也会借我,因为她是个善良的人。」
「你们果然共撑一把伞!真是的!以后不可以再大意了!因为爸比已经有我了。」
「嗯,谢谢你,灯衣。」
旅人用手梳理着灯衣的发丝,灯衣像猫一样扭动身子撒娇。
嬉闹了一阵过后,灯衣突然问道:
「欸,当时雨不是下得很大吗?你在大雨之中,怎么知道那就是阳子老师的玩偶?」
「嗯?什么意思?」
「一沾到水,物品染上的『气味』和主人的『特征』不是会变得很难辨认吗?以前爸比曾经说过。」
旅人的眼睛能将听觉、嗅觉、味觉及触觉可视化。如同常人潜入水中五感便会变迟钝一般,旅人的眼睛也一样,如果视野沾水或是物品浸水,眼睛的效力就会减半。旅人是如何在雨中判断出掉在水道里的钥匙圈是「阳子的物品」?灯衣问的就是这个。
「『假面骑士的钥匙圈』,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是阳子老师的东西啊!」
旅人凝视远方。
他的眼眸依然充满哀伤,但变得有点温柔。
「因为爸比以前也有同样的东西。」
说着,他再度摸了摸面露疑惑的灯衣的头,温柔地微笑着。
* * *
利用假日,我开始整理私人物品。
母亲口中的破烂,我的宝物。平时我总要把这些东西放在看得见的地方才甘心,但现在我把它们一个一个装进纸箱里。动手收拾之后,我才知道从前我的房间有多凌乱。我还一直以为自己整理有加,难怪母亲总是很傻眼。
「哎呀,变得很干净耶!」
终于收拾完毕,连桌子、橱柜也擦干净了之后,母亲前来房间探视。
「你要把那些丢掉啊?」
她指着纸箱问道。四个箱子坐镇于房间中央。
「怎么可能丢掉?这就是我自己啊!」
「……好哲学喔!换个说法听起来就是不一样。」
对母亲而言,这些东西是破烂,就算经过整理,依然只是占空间的废物。不过,我不在乎别人怎么说。这些物品的价值只有我懂,只要我懂就够了。
然而,一旦承认它们就是我自己,放在别人看见的地方,心里总觉得怪怪的。
只要我记得它们,它们的价值就不会减少。
所以我必须慎重地保管它们。
「那是什么?看起来很旧耶!那不是你的吧?」
母亲窥探我的手中,半是叹气地问道。她说的是那个钥匙圈。平时我总是扣在包包上没留下任何印象,令我觉得有些落寞。
「啊,我知道了。你偷拿心上人的东西?真是个坏小孩。」
「别乱说……唉,不过这的确是我偷来的。」
我反刍母亲的话语。
现在已经想不起名字、长相、声音及任何一切的男孩,我的第一个朋友。
我喜欢他吗?
应该是吧!既然如此,就把这份感情也一起珍藏起来吧!
我打开纸箱,将钥匙圈放在最上头。
为了避免再度遗落,我将初恋封进了宝盒之中。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