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芥蓝菜花争相绽放的绝壁上放眼望去,是一片碧海。
花和潮水的香味被吹来的风融化,互相融合。海风配合涟漪的律动声萦绕着她,将她的身体化为大自然。
那是种幻想般的情境。不光是外观,必须驱使自己的五感才能初次获得这真正的感动。她遥想着无名的海岬。
她好希望能够再度体验那种感动。
但她再也无法如愿了。
* * *
星期日。阳子造访了日暮旅人经营的「寻物侦探事务所」所在的大楼。楼层索引牌依然是一片空白,令人怀疑他真的有心做生意吗?阳子原本担心例假日没有营业,但玄关上挂着「OPEN」的牌子。她隔着玻璃门往屋里看,会客室空无一人,门外又没有呼叫铃或是门铃,她只好直接入内找人。
「……对不起,打扰了。呃,灯衣的爸爸在吗?」
阳子战战兢兢地探头进客厅。
她和坐在正面沙发上的旅人四目相交。
「阳子老师?你好,欢迎光临。」
见旅人带着柔和的笑容迎接自己,阳子松了口气。在旅人劝座之下,阳子客客气气地走向沙发,却发现旅人对面的沙发上坐了个不认识的人。
「你是谁啊?」
坐在沙发上的男人两脚搁在桌子上,一脸不悦,活像估价似地把阳子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他一头金发,双耳都带着耳环,贵金属饰品在胸前及手指上闪闪发亮,一套高级西装被他穿得邋邋遢遢,胸口大开,看起来活脱是个牛郎,但偏偏体格又相当结实,令人怀疑他也许只是个流氓。
阳子宛若想逃离男人的视线似地,双臂盘胸,对旅人投以求助的视线。
「雪路,这个人是灯衣的幼稚园老师,山川阳子老师。」
「啊?幼稚圜老师跑来这里干嘛?」
傲慢的态度令阳子火大。一个素昧平生的人凭什么这样对她说话?
「我不知道阳子老师是为了什么事而来,但是我平时受了她许多照顾——阳子老师,请坐,我去泡茶。」
「啊,不用麻……」
「慢着慢着,老大,你坐着就好,这些事情我来做。」
在阳子婉拒之前,男人便站了起来。他不容旅人分说,自行走向厨房。旅人露出欣喜的微笑,转向阳子说:
「他叫雪路雅彦。他并没有外表看起来那么可怕,别担心。」
「呃,他刚才叫你老大……」
「哦,这是他的口头禅,他都是这样叫我的,从很久以前就是。」
「……从很久以前?」
雪路是什么来头?和旅人又是什么关系?想问的问题很多,但最让阳子耿耿于怀的却是「很久以前」这四个字。这让她有种疏离感,觉得有点落寞。
「今天是为了什么事而来的呢?如果你要找灯衣,她出去玩了,不在家喔。」
「咦?灯衣有朋友吗?」
旅人苦笑,点了点头,「啊!」阳子尴尬地移开视线。
「嗯,她有朋友,只是很少。你是为了灯衣而来的?」
「啊,不是,和灯衣无关!呃……是关于爸爸工作方面的事。」
阳子不知该如何启齿,此时,雪路空着手回来了。
「喂,你刚才提到工作?你要委托老大?」
他往桌上探出身子,逼问阳子。
「雪路,茶呢?」
「现在正在烧开水。拜托你买个热水瓶行不行?最近用水壶烧开水的家庭很少见了。」
「是吗?」
「是啊!——呃!」
阳子忍不住插话,结果被雪路狠狠瞪了一眼。为什么这个人对我的敌意这么深啊?阳子毫无头绪大为困惑。
「是什么委托?」
雪路坐回沙发,再度询问阳子。
「为什么我得跟你说啊?我是来找灯衣的爸爸。」
「灯衣的爸爸不是你该叫的吧!既然你是来委托工作的,就该照规矩来,叫他日暮先生或所长。我们的工作可不是儿戏,要收钱的。如果你是想用『拜托』的,就去找灯衣。」
「唔!」
阳子无法反驳。雪路说得对,这是做生意,当然不是儿戏,以朋友的姿态委托工作,对旅人太失礼了。
「好了,好了。」
但是当事人却没自觉,该怎么办?望着介入打圆场的旅人,不光是阳子,连雪路也啼笑皆非地叹了口气。
阳子重振起精神,对雪路说道:
「……我有事想拜托日暮先生,内容不能让无关的人听。呃,这个行业有保密义务吧?所以我没必要对你说。」
「有必要。要不要接工作是由我决定。更正确地说,所有工作都是由我负责接洽的。我们不接受初次上门的陌生客人。明白了就回去吧!」
「啊?」
怎么可能?阳子朝旅人一窥,旅人笑着回答:「是真的。」
「就是这么回事。好了,快点回去,立刻回去。」
「不、不用这么凶吧!」
「不过,我们也没有订下绝不收初次上门的客人的规矩,所以我还是会听听阳子老师的委托内容。」
雪路露骨地哂了下嘴。这个人给人的感觉真的很差耶!
「真是的,老大,你太滥好人了。就是因为这样,才老是接到烫手山芋。」
被如此指摘,旅人无力地笑了。这回换阳子怒骂雪路了。
「日暮先生是心地善良。烫手山芋就是你丢的吧?说什么负责接洽工作,谁知道你接了什么怪工作?」
「你什么都不知道,就别在那里装懂!」
「你说什么!」
「你有意见啊!」
「好了,好了。」
阳子和雪路互相哼了一声,双双撇开脸。不知何故,旅人一脸开心地望着两人。
「阳子老师,请说吧!欸,雪路,难得上门的委托,不接才是吃亏吧?」
「啧!」
雪路起身,再度走向厨房。水壶正哔哔作响,不久后,声音便止住了。旅人对阳子投以催促的视线。或许雪路是刻意离座,好方便他们谈话。
「呃,是这样的。我们幼稚园好像有东西不见了,想请你帮忙找。」
「好像有?什么意思啊?」
雪路从厨房探出头来。虽然离座,还是要插嘴吗?
「东西不是我弄丢的,所以我并不清楚,但听说对幼稚园而言是很重要的东西。过去的毕业生打电话来询问,是园长接听的,但她怎么找都找不到,很伤脑筋。」
「喂,这么不清不楚的委托要怎么接啊?至少该具体说明一下要去哪里找什么东西吧!」
雪路说的话很有道理,但这正是阳子最为难的地方。
「呃……对不起。不知道为什么,园长不肯告诉我。不过,我想她一定是有什么苦衷。所以,呃,我想到日暮先生或许能帮忙找到,就向园长建议……所以今天才会来这里。」
「啊?什么都不知道就来委托?别开玩笑了!我们可不是万事包耶!」
「看到园长那么伤脑筋的样子,想帮忙是人之常情啊!我只是介绍日暮先生而已,又有什么关系?」
雪路啼笑皆非,旅人却「嗯」了一声,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我会尽我所能帮忙的。」
「日暮先生!」
同一时间,雪路拿着茶壷哒哒哒地冲过来。
「你在说什么啊?老大!」
「人家有困难,我们就帮忙吧!这种时候正需要我的眼睛。」
「我不是在说这个!啊,真是的!为什么这个人老是这样啊?拜托你别接这种一毛钱也赚不到的委托行不行!」
「没礼貌!我们会付钱的!」
「老大不会收!他在这种时候特别顽固!」
雪路以手扶额,大大叹了口气。看雪路的模样,可知平时他常被旅人耍得团团转。阳子开始同情起他来了。
沉默了一分钟左右,雪路抬起头来,露出了死心的表情。
「没办法,这次就接下委托,下不为例——不过,有三个条件!」
他对阳子竖起三根手指。
「什、什么条件?」
「第一,以后有工作要委托时,一定得先经过我。第二,刚才的工作不是由你当委托人,而是知道详情的人才是委托人。下次叫那个人自己来,你只是介绍人,不能随便打契约吧?」
阳子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第一个条件她虽然不太服气,但第二个条件她可以理解。
「接着是第三,其实这并不是条件。我这就告诉你我为什么在这里。老大等一下就要去工作,我是来接他的,你的委托以后再谈。就这样,老大,时间快到了。」
「咦?怎么这样!」
阳子大叫,但仔细一想,谁教她没预约就来了?「今天你就乖乖回去吧!」雪路对阳子发出嘘声挥了挥手。
「阳子老师,对不起,下次我再仔细听你说委托内容。啊,请慢坐,雪路泡的红茶是出了名的好喝喔。」
旅人想把红茶倒进茶杯里,阳子连忙阻止他。也想阻止的雪路被阳子抢先一步,手在半空中旁徨着。
「找来倒就好,你最好别做这些事。」
「这是我头一次和你合得来。老大,算我拜托你,别做家事。」
旅人的眼神依然充满哀伤,但这回连背都缩起来了,看来是真的很伤心。
「老大,该走了,不好意思让客人等。」
「我先走了,再见。」
旅人尾随雪路走出客厅。被留下的阳子啜了口红茶,皱起眉头来。
「……好好喝。」
她不禁感到有点生气。
雪路开车过来,待旅人坐进副驾驶座之后,便朝着郊外迈进。
「听我的劝,和那个女人断绝关系。那种型的人一定会给你带来不幸。」
「……」
旅人依然面向前方,保持沉默。他并不是看不见雪路的声音,而是视而不见。雪路大大地咂了下嘴。
「老大,你也明白吧?越是以善良老百姓自居的人,越会自以为是地推一堆麻烦事给你做,说什么『你的眼睛就是为了帮助更多的人而存在的』。少胡扯了,伪善者。」
旅人只要看见别人有困难,就无法置之不理,所以至今吃了不少苦头。雪路也是因为旅人这样的性格而得救的人之一,所以话不敢说得太硬,但他已经努力减少旅人的辛劳了。他希望旅人也能有所自觉。
「拜托你,别再给你的眼睛增加负担了。」
「雪路。」
「……干嘛?」
「谢谢。」
妈的。雪路在心中咒骂。他不是为了被感谢才说这番话的。
车子朝着山丘上的住宅区前进。
旅人并没说话,只是继续注视着行进方向,雪路也默默无语地转动方向盘。他们都知道目的地,无须交谈。
车子在山丘顶端的老旧洋房门前停下。雪路隔着车窗对下了车的旅人说道:
「『老规矩』,接下来交给你了。」
车子发动,留下了旅人。他仰望洋房,叹了口小小的气。
「老规矩,是吧?」
他死了心,按下门铃,玄关的门宛若等候已久似地,马上开启了。一位穿着白色高级洋装的老妇人出来迎接旅人。
「是旅人吗?——我等很久了。我有东西要请你帮忙找。」
她带着旅人,消失在洋房之中。
*
雪路回到事务所,发现阳子还在。
「你还没回去?」
他傻眼地喃喃说道,阳子猛然站起。
「拜托!在这种状况之下,我哪敢回去啊?屋子里根本没人,我又没钥匙,不能锁门。你们未免也太不小心了吧!」
雪路置若罔闻,径自穿过客厅,走进厨房。他打开冰箱,拿出盒装牛奶,直接以口就盒喝了起来。
简直把这里当成自己家的厨房。阳子的焦躁达到了顶点。
「欸,你和日暮先生是什么关系啊?你和他一起住在这里?」
「并没有。我们只是工作伙伴。」
「哦!」
阳子接受了这个答案。阳子被独自留下以后,想了许多。
起初她以为雪路只是个唠叨的局外人,但如果他和侦探事务所的营运有关,那就另当别论了。别的不说,只靠一个人独力经营事务所的侦探,只有在连续剧或小说世界中才会存在。阳子曾听说过,现实中大多是团队经营。如果雪路负责的是行政工作,他对阳子开出那些条件也相当合理。至于他这么大剌剌地使用客厅和厨房,则是因为这里也兼作事务所,他当然没必要把这里当别人家。
「那就更不应该了。既然你是这里的职员,就别让事务所唱空城计啊!」
「干嘛?有你在啊!」
「那是因为你们两个都走了!如果我是小偷怎么办?」
雪路嗤之以鼻:
「别担心,这里根本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事务所的营收全部都是我在管理的,现金也只有留生活费而已。」
这回阳子可哑然无语了。
「这、这是什么意思?日暮先生工作赚来的钱该不会全都被你拿走了吧?」
「当然啊!要是交给老大,谁知道他会拿去花在什么东西上?我是为了老大才这么做的,旁人没权利批评我。」
「真不敢相信,好差劲!」
阳子大声叫道。雪路骂了句「吵死了」,露出不耐烦的表情。
接着,他漫不经心地瞥了桌子一眼,并迅速环顾客厅,最后又确认厨房。
「喂,这些地方你整理过了?」
「……那又怎么样?」
「上个礼拜打扫厨房的也是你?」
「对!灯衣一个人做,所以我帮她忙!不行啊?」
「我没说不行啊。」
雪路一脸无趣地喃喃说道,拿着牛奶盒回到客厅,一屁股往沙发坐下。他把脚跨到桌子上,望着阳子。
「你是老大的什么人?」
他不悦地问道。阳子听不懂他在问什么,歪了歪头。
「我在问你对老大有什么感觉啦!我得依照你的答案思考对策才行。」
突然被威吓,阳子手足无措。
有什么感觉?这要怎么答啊?莫非他误会了?
「……别想歪了,上次我是送灯衣回来,顺便帮忙打扫而已,并不是和灯衣的爸爸有什么特殊关系。」
说到这儿,阳子皱了皱眉头。为什么我得做这种近似找借口的事啊?
「我是保育员,看见小孩有困难,帮忙是理所当然的吧?」
「但是你未免介入太深了吧?星期日跑到顾客家帮忙打扫,是保育员的工作吗?」
「今天是来委托工作的!你刚才也听见了吧?真是的!」
雪路故意问这种问题刁难她。
被人误会,阳子也有错,她会反省,但她可不认为自己必须接受审问。雪路如此反应过度——或该说疑心病如此之重,实在相当异常。
假使、就算、万一她和旅人真是那种关系,那又如何?阳子实在很想这么反问。
「你和老大之间什么也没有吧?」
「对啦!干嘛啊?从刚才就一直这样、很失礼耶!」
「那我再问一个问题。你知道老大眼睛的事吗?」
「眼睛?眼睛怎么了?」
雪路撇开视线,这句话似乎令他失去了兴趣。
以前灯衣也说过类似的话语,说「眼睛」如何如何。莫非旅人患有眼疾?
阳子虽然没说出口,脸上的表情却瞬息万变,相当有趣。雪路直盯着她,慢慢地吐了口气。「看来你应该是个好人。」
「啊?你又想说什么了?」
「我把老大的事告诉你,以后你别再接近老大了。」
雪路一本正经地说道。这句话并非对阳子的牵制,声音之中蕴含着担忧旅人之色。
他无视哑口无言的阳子,继续说道:
「我不是叫你别和他有任何接触,只要保持一定距离就行了。我希望你单纯地把他当成灯衣的家长,不要有更深入的交流。」
「……为什么?我本来就没有那个意思,但是听你说得这么郑重,我反倒好奇起来了。」
「我待会儿就会说明。你等等。」
雪路拿出手机拨号,从小声的对话内容当中,频繁传来「拜托你了」这句话。他究竟在和谁联络?
雪路瞥了阳子一眼,说道:「那我现在就过去。」然后挂断了电话。他抬了抬下巴,示意要阳子跟上。
「去找替你说明的人。」
阳子迟疑了。要说在这里说不就行了?她如此暗想。再说,要她跟着还无法信任的雪路走,总觉得很令人不安。
「……别担心,只是去找附近的医生而已。」
「医生?……可是,干嘛这么麻烦?由你来说明就好了啊!」
闻言,雪路露出自嘲的笑容。
「因为我认为专家比较有说服力。如果由我来说,你八成不相信……再说,不知道灯衣什么时候会回来。」
他露出略带哀伤的表情。
阳子对这种表情有印象,和旅人凝视灯衣时隐约露出的表情——那种又是爱怜,又是担忧的表情相似。
大概是不想让灯衣听见的话题吧。
我就相信他吧!为了灯衣,或许我必须知道这件事。阳子想起以前旅人也曾说过同样的话。
「好,如果我了解内情会对灯衣有帮助的话,我听。」
「一定有帮助,因为这件事也和灯衣有关。」
他们离开事务所,锁好门后,搭电梯下了一楼。
「可是,我可没打算听从你的命令喔!今后要怎么和灯衣他们相处,由我自己决定。我不接受你的指挥。」
走在前方的雪路背影摇了一摇,或许是在苦笑吧?
接着,他缓缓回过头来,用蕴含怒气的眼睛瞪着阳子。
「……像你这种『好人』最麻烦。」
白天的车站西侧出口后街有别于充满活力的夜晚,宛若正在沉睡一般,鸦雀无声。偶尔出现的人影被吸入小钢珠店,喧嚣全集中在那儿,晚上展现的恶劣治安完全潜伏起来了。
药局背后的商业大楼里有个「榎木诊所」。他们爬上幽暗的楼梯。
「这里是背景复杂的人专用的医院。偶尔也有毒瘾患者或被剌伤的流氓上门,不过来的主要还是检查性病和怀孕的女人。」
这间医院包藏了这条街道的所有内情。雪路向阳子说明,榎木医生同时也是这条街上消息最为灵通的情报贩子。
二楼以上的楼层全都属于诊所,挂号柜台在二楼,但雪路却爬上三楼,无视「相关人士以外禁止进入」的挂牌,打开了简陋的大门。走入一看,诊所内比阳子想像的更清洁,走廊上有女性护士,让她心中暗暗松了口气。
「我是雪路,医生在哪里?」
雪路询问护士,护士笑容可掬地替他们带路。他们被带往貌似诊察室的房间,里头充满药味,床舖和椅子并排而立,橱柜里塞满了病历表。办公桌只有一张,上头放着医疗器具,一名相貌严肃的男性坐在桌前。
他是中等身材,只有一张丰腴的圆脸较为醒目。年纪大约六十几岁,从白发和眼镜背后露出的锐利眼神可看出他的老成,但坚守岗位、仍不退休的精力却洋溢着一股年轻的气息。
他瞪了雪路一眼,随那发现雪路身旁的阳子,眼角立刻垂汀下来。
「哦,哦,好可爱的小姐。你很少带这种型的女孩来耶。」
「我不是带她来看病的,老色鬼。喂,不必戴听诊器啦!」
男性无视雪路,转向阳子。
「我是这间医院的院长榎木,大家都叫我医生,你也不用拘谨,这样叫我就行了。」
「嗯,谢谢。啊,我叫山川阳子。」
「阳子啊?好名字。你要不要来这里上班啊?」
雪路拨开榎木伸出的手。
「真是个学不乖的老头。喂,你又雇新人了?刚才带路的女人我没看过。」
「那是我的自由。年轻女孩最棒了,做事勤快,又能为工作场所增色,还能提升干劲。」
「提升的只有你的干劲。」
「说什么傻话?这不光是我的问题,来这里的病人看到她们就会安心。欸,阳子,你也觉得有护士在场比较好吧?」
阳子老实地点了点头。事实上,正因为有年轻女孩在场,她才能够下定决心踏入这里。
榎木劝座,雪路和阳子并肩坐下。护士端茶过来,行了一礼之后又离开了。
「抱歉,在你正忙的时候来找你。」
「没什么,现在还不算忙,待会儿才会开始热闹——好啦,你要我说明旅人的事,是想听哪方面的事?」
雪路概略说明阳子和日暮父女的关系。模木默默聆听着,时而低声附和:「嗯。」完全不懂自己为何被视为问题的阳子插不上话,只能来回凝视他们两人。
榎木大大地吐了口气。
「……原来如此。你这么担心,代表你也很欣赏阳子。」
阳子大吃一惊,看了雪路一眼,只见雪路露出尴尬的表情说:
「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啊?我只是想减轻老大的负担而已。」
「嗯,好啦,就当作是这样吧!总之你希望她离旅人远一点,对吧?我也有同感。要是她基于同情而纠缠旅人,反而伤脑筋。必须做好觉悟的有我们就够了。」
「呃,你们到底在说什么?」
什么同情、觉悟的。亲近旅人到底会有什么问题?
榎木正襟危坐,对阳子说道:
「我希望你别惊讶,好好听我说,并相信我说的话。接下来我要说的不是読言……其实旅人没有视觉以外的感知能力。」
阳子不禁怀疑起自己的耳朵。她在脑中慢慢整理。视觉以外,指的是听觉、嗅觉、味觉和触觉。旅人没有这些感觉?怎么可能?旅人听得见阳子的声音,也能正常生活……应该能吧……
「最明显的就是他无法感受到物体接触皮肤的触感。如果从他背后拍他的肩膀,他应该不会发现,下次你可以试试看。」
这么一提,倒不是无迹可循。之前旅人替阳子找寻失物时,被雨淋成了落汤鸡,但他却丝毫不以为意。换作一般人,潮湿的身体长时间暴露于户外的空气之中,应该会冷得发抖,可是旅人却若无其事。
「不过他能看见空气的流向,所以有人绕到他背后,他也会立刻发现就是了……我刚才说他没有五感,其实我想更正确的说法是『感知能力睡着了』。旅人说他『看得见』所有的声音、气味、味道及疼痛,他靠眼睛弥补其他没活动的感官。在他的视野中,声音变成可视的形状,气味也变成可视的颜色。没错,感觉就和看漫画差不多。」
漫画这个例子浅显易懂,易于想像。但旅人眼中的现实世界真的就像漫画吗?
「可是,日暮先生看起来不像是残障人士。」
「那当然。刚才我也说过,他并不是失去感觉,而是感觉都睡着了,又或是所有感觉都集中在眼睛。当然,这只是我的推论。」
雪路补充说明:
「医生正在研究老大的眼睛。如果是其他医生,八成一句『没有异常』就了事。但医生相信老大的眼睛异于常人,所以我才带你来找医生。」
「因为背景复杂的病人我见多了。其实起先我也不相信旅人的眼睛异于常人,但是经历了许多事情之后,现在的我已是确信不已了——回到正题,我刚才说过,他的感觉睡着了。他能看见声音和气味,是因为他的感觉仍然健在,只不过他不是靠耳朵听,而是靠眼睛听;不是靠鼻子闻,而是靠眼睛闻。
阳子,你也知道吧?他东西常常拿不稳,笨手笨脚。这是因为他的手没有感觉,感受不到物体的重量,所以不懂得斟酌力道。他不会做家事,就是出于这个原因。」
原来如此,听起来很有道理。
不过,阳子无法完全相信他们所言。毕竟雪路是为了让阳子远离旅人才让她听这番话,所以很有可能是捏造的。
「呃,我明白日暮先生笨手笨脚的理由了。可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既然他能正常生活,应该没有任何问题吧?」
「老大靠他的能力当侦探,就算是绝对找不到的东西,他也能找到。」
「……」
旅人在没有任何资讯的状态之下找到了阳子的失物。当时阳子并未深入思考,但仔细一想,这是件很了不起的事。到了这个时候,她才忍不住叹服起来。
旅人的眼睛。虽然令人难以置信,但这能力对于当侦探极有助益。阳子不认为这是件需要同情的事。
阳子知道寻回失物时的喜悦。旅人认同失物对阳子的价值,并替阳子找回了失物。这样的侦探绝无仅有。
阳子自然而然地笑了。
「我还是搞不太懂眼睛的事,不过,对日暮先生来说,侦探应该是天职吧!的确,这样或许造成许多不便,但是能够发挥侦探的实力,是种很棒的能力!我认为日暮先生应该要更加运用他的眼睛!」
感动重新睡醒,阳子说话时忍不住兴奋起来。
见状,榎木沉下了脸,身旁的雪路则是敌意毕露,瞪着阳子。
「医生,你明白我的心情了吧?」
「嗯,其实阳子的心情我也不是不懂。冷静下来,雪路,阳子只是还不明白而已,她没发现旅人的眼睛没那么单纯。」
阳子有种连榎木都责备自己的感觉,不由得垂头丧气。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吗?
「接下来我要说的故事有点长,没问题吧?」
榎木重新在椅子上坐好,把体重全靠在椅背上。
「旅人是我的恩人,也是雪路的救命恩人。我们都已经做好觉悟,为了旅人愿意做任何事。我现在就把我做此觉悟的缘由告诉你。」
这句话非常沉重。说出「觉悟」二字的榎木脸上表情十分认真,阳子也正襟危坐,聆听榎木的话语。
「这是我和旅人相识的故事,同时也是影响我恩师一生的故事。」
* * *
大约五十年前,榎木龙造奋发苦读,立志要当医生。
身为小镇医生的次男,榎木怀抱当医生的梦想可说是必然的。然而他的哥哥太过优秀,使得齿轮逐渐产生了龃龉。榎木自小就比同年代的孩子杰出,成绩也很优异,但大家总是拿他和哥哥比较。不,事实上,无论双亲或者他尊敬的哥哥都很赞赏他,是他总爱拿自己和哥哥比较。
继承父亲经营的诊所的,当然是身为长男的哥哥。榎木无论如何用功苦读,成绩依然无法超越哥哥,心中产生了一股沉重的压力。如果无法超越哥哥,如果无法获得足以让父亲青睐的学识,总有一天会落到无人理踩的田地——这样的强迫思考不断纠缠着他。
父亲和哥哥常对榎木说:「你现在这样就很好了。」、「你不放松一点,总有一天会崩溃的。」但是榎木却觉得这些话是出于同情,便犹如存心反抗似地更加用功。
初中时代的榎木越发病态地黏着书桌,起先为他担心的父亲和哥哥不知是傻眼还是死心了,不再劝解他。这让榎木越来越煞不住车。没人关心是件十分可怕的事。既然生在榎木家,就必须优秀;如果不优秀,就没资格待在榎木家。榎木一直是这么想的,如果父亲和哥哥放弃他,他就没有活下去的价值了。
我得更加用功,更加、更加用功——
就在榎木濒临崩溃边缘,精神开始变得脆弱之际,有个年轻的教师阻止了他。浅野和代老师——她是榎木初中时的副班导。
「榎木,你没朋友吧?」
这就是她的第一句话。不,过去她应该也对榎木说过话,但第一句让榎木回头的话,却是这句无心之言。
榎木那双满布血丝、又似害怕又似威吓的眼睛转了过来。和代毅然地靠近他。
「别浪费人生,书任何时候都可以读。」
你在胡说什么?榎木反抗。现在不用功,人生就完蛋了。对于钻牛角尖的榎木而言,和代的每句话听来都是花言巧语。
和代每天至少会和榎木说一次话,说的尽是些否定当时的榎木的言语,句句剌穿了榎木的心。我已经不会读书了,假如连身为人类都不及格的话,我还有什么用处?
为了保持心灵上的平静,他只能用功。除了用功读书,他已经没有任何依靠。曾几何时,他一开始用功就掉眼泪。
用功读书变成一种苦痛,但这是他唯一的退路。而出现在死路尽头的总是和代。
「现在的你有其他该做的事,你不明白吗?」
「不对。」
「……什么不对?」
「你很罗唆耶!别管我!反正你也瞧不起我!该做的事只有一件!我只能用功读书!不要再说些有的没的来扰乱我了!」
说完,榎木才终于自觉到自己只剩下用功读书这条路了。他自知只有这个依靠,内心有一处早已看破了。但他又不愿发现自己一无是处,不愿正视自己的惨状,所以顽固地撇开视线。他不愿去看同年龄的其他人。
他早已死心了。就算再怎么羡慕,也无法得到什么。
自己只有读书这项长处,只有这条路可逃。
现在和代连这条退路都想断绝吗?
「打扰学生用功读书,是教师的工作吗?」
榎木怒吼,肩膀上下震动。而和代只是静静地说道:
「不,培育人才才是教师的工作。」
「——」
听了这句话,榎木愣住了。榎木突然对和代产生了一股畏惧感。鲜少因埋首苦读而被斥责的榎木,相当害怕和代那双蕴含怒气的眼睛。
「老实说,就算你变成一个天才医生,我也不会上门求诊。因为我不想让一个不懂人心的人看病。」
榎木不懂和代为何这样说他。我不懂人心?怎么可能?我也是人,当然也有心啊!
「你为何立志当医生?是为了造福世人吗?不,你是为了自己而立志当医生的。你不是向人学习,而是向书学习;不是看着病患治病,而是看着病历表治病。埋首在自我世界中的你没资格替病患看病。」
榎木大为震撼。
这番基本的从医之道对他而言,有如劈头棒喝。
他一直以为……自己不如父亲及哥哥的只有头脑,原来在其他方面——在致命的动机上,他也输了。
榎木的手突然被用力握住,他吃了一惊,想把手缩回来,但和代紧抓着他的手不放。她用双手包住榎木的手。
好温暖。心臓不断脉动,直教人发疼。
「你的手好冰,而且好僵硬,就和你哥哥一样。」
「我、我哥?」
「大约是三年前吧?那时他和你一样自暴自弃,哭着说他有个优秀的弟弟,觉得很痛苦。」
瞬间,紧绷的丝弦松开了。榎木当场放声大哭。
和代依然握着他的手。
「走入人群,是当医生的第一步。你必须先了解人。读书固然重要,但你现在更该做只有现在才能做的事。时光是绝对无法倒流的,孩提时代获得的感动,将来对你一定有帮助。身为人类,身为医生,这是很重要的。你哥哥也是从这里开始的,所以,你也站起来吧!站起来,然后记住这里的风景。」
距离毕业只剩一年。毕业之后,榎木会为了求知而继续升学。
今后他依然会继续用功下去。
不过,他只能再当这位老师的学生一年。
榎木虽然彻底崩溃,但过了一周后,他宛若脱胎换骨一般,脸色也变得好多了。虽然他依然终日苦读,但心态和过去大为不同。现在的他不是一味填鸭,而是一面想像能将所学活用到什么地方、能帮上什么人的忙,一面用功。只不过是改变了意识想法,就让读书效率大增,成绩也突飞猛进。
榎木很感谢和代。剩下这一年,我要尽量向这位老师学习更多的东西。他抱着这种想法成天缠着和代,但和代并未教他任何东西。
「向我学有什么用?你要向自然学习。别问我学什么,你要自己想。眼睛所见的每一样事物都是教材,能学到什么因人而异。你要孕育自己的价值观。」
直到后来,榎木才发现这番话正是老师给他的教诲。
他渐渐开始和同学交谈。当他发现同学在学问以外的知识有多么丰富之后,他大为惊愕。同学居然拥有比埋首苦读的他更为成熟的价值观,让他大受打击。他们上的是同样的课,看见的景色却截然不同。
——记住这里的风景。
和代的话渗透了他的心。他这才知道,人与人的邂逅及共享的时光是任何东西都比不上的教材。专业书籍上只有单纯的知识,但人却包藏着未知的世界,而这些世界将会留在记忆之中。与人相处的记忆会连同那个人的世界一起化为脑中的辞典。
在最后一年,榎木学习到新的世界。和同学一起拍摄的团体照唤醒了当时的记忆。当时形成的人格一直存活到现在,当时的风景确实构成了榎木这个「人」的一部分。
毕业典礼那一天,和代拿出了一张照片,对他说道:
「这是我小时候和父母去旅行时拍的。」
那是张黑白照片。照片有些过曝,看不太清楚,似乎是在某个海岬拍的。
「这就是老师的心灵支柱。我遇到障碍的时候,总是望着这张照片,回想当时的感觉。」
「什么感觉?」
「应该是活着的喜悦吧!」
接着,和代开始娓捤道来。
她在幼年时失去了双亲,经历了许多挫折和苦恼,当上教师之后又出了不少错。多亏了这张照片,无论面临再大的痛苦,她都能站起来——和代最后如此作结:
「我希望有一天能再度见到这个景色。」
「……为什么对我说这些?」
和代露出了从未展露过的温柔笑容,回答:
「每年我都会对不成材的学生说这个故事。看到你这样的孩子,就像看到从前的我一样,无法置之不理。所以我希望你也能和我一样,把感动你的风景放在心中。人生还很长,觉得痛苦的时候,就回想幸福的记忆吧!只要做得到这一点,就没问题了。欸,榎木,这一年来,你已经制造了幸福的记忆,对吧?」
「是的!」
认识老师,就是最幸福的记忆。
数年后,榎木以第一名自大学毕业,正式踏上医生之路。他与和代从毕业典礼之后就不曾再见面,但他每年都会寄贺年卡报告自己的近况,和代也会回信。光是书信交流,便足以成为榎木的支柱。
如此这般,时光又流逝了五十年。
*
药局后方的诊所,三楼的诊察室里出现了一张怀念的面孔。
「好久不见,和代老师。」
「榎木,看到你还是一样精神饱满,我就安心了。」
旧姓浅野的和代已经年近八十,但皱纹并不多,身子也还很硬朗,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许多。她虽然满头白发,但脸上依稀留有当年的影子,担任教师时的严厉神情也还健在。榎木回想起过去,满是欣喜之情。
「我好惊讶,没想到你在这么近的地方开业。」
「这也是偶然,我最近才到这里来的。很久没寄贺年卡了,没想到一寄您就大驾光临。」
这五十年来,他们都经历了许多事。
和代的第一次婚姻以失败收场,第二次婚姻的对象很快就过世了,目前是单身。她没有孩子,所以是一个人度过余生。
榎木平步青云,飞黄腾达。然而,当上了大医院的干部之后,他的工作对象不再是病患,而是权力斗争。榎木害怕自己被无意义的俗事所囚,忘记当医生的初衷,便自动下放到治安败坏的风化区当医生。他并不后悔。要发挥医术,就得待在病患身边。
「我很忠实地遵守老师的教诲。我想医治的是病患,不是经营方针。不走入人群,怎么当医生呢?」
「那就是我的错了。如果没听我的话,说不定你现在就是大医院的院长了呢!你会不会太冲动啦?」
「老师这么说,我可就伤脑筋了。」
「要是你把责任推到我身上,我才伤脑筋呢!我或许改变了一个人的一生,责任太重大了。我说的话你当成马耳东风不就好了?真是个傻孩子。」
说着,他们相视而笑。说来有趣,他们彼此都还摆脱不了老师和学生的关系,这种感觉宛若重拾童心一般,令人愉悦。
和代笑了一阵子后,垂下眼神,说:
「我和大病无缘,顶多就是因为感冒或更年期障碍到附近的内科看病而已,没有入院和开刀的经验。所以我才想如果有这么一天,希望拜托你替我执刀,如果你不嫌麻烦的话。」
「我怎么会嫌麻烦呢?您肯找我,是我的荣幸。」
接着,榎木换上了医生的面孔,替病患和代看诊。
「您的眼睛怎么了?」
他用双手扶着和代的脸,观察她的眼睛,用笔灯诊察过后,如此问道。
「老师,您以前视力很好吧?」
「是啊。是最近才这样的。眼睛突然变差,看东西很吃力。」
和代一直眯着眼睛,榎木早就觉得奇怪了。不过,以和代的年龄来看,有可能是老花眼,也有可能是青光眼。
「有没有头痛或想吐的症状?最近晚上睡得好吗?」
「我很健康,早睡早起的习惯七十年来都没变过。」
「失礼了。」
没有自觉症状。如果只是单纯的视力衰退,是很自然的状况,只要配一副度数吻合的眼镜给她就行了。不过——
「有可能是黄斑部病变。最近这类病例越来越多,特征是恶化速度缓慢,较难发现。如果能够早期发现,就能延缓它的恶化。」
「……不能根治吗?」
「治疗方法有很多,比如雷射手术,不过没有哪一种方法是保证有效的。如果置之不理,可能会造成失明——我的专长不是眼科,无法断定,这里也没有治疗眼疾的医疗器材。」
「是吗?也对,医生也是人,不是万能的。看来我还是该去看眼科。」
面对略微失望的和代,榎木觉得有点抱歉。
「您现在看得到多少?」
「你的脸还没问题,看得见。不过,走夜路或暗处的时候就得担心了。」
「……是视野变窄了吗?」
「我不太清楚,但不是视野变模糊。该怎么说呢?如果凝视着一个东西,其他东西就全都不见了,就是这种感觉。」
看来她的视觉功能出了问题,青光眼的可能性很高。不过,还是去大医院检查一次比较好。榎木答应替和代写介绍信,转向办公桌。榎木早已做好觉悟,为了恩师,他愿意做任何事。但到头来,他能做的却只有写介绍信,让他觉得十分懊恼。
「如果失明了……就再也看不见那时的风景了。」
和代喃喃说道。
那时的风景——榎木想起毕业典礼那天和代给他看的照片。照片上的风景是和代的心灵支柱。榎木紧闭双眼,宛若祈祷似地在心中发誓:我绝不会让她失明。这一定不是大病,就由我来亲自照护她,不让她感受到压力。现在的榎木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此时,一阵剧烈的敲门声响起。
「医生!你在吧?是我,雪路!这边有个人要立刻请你看诊!我进去罗!」
未经同意便入内的是一名金发少年,名字叫雪路雅彦。他的装扮虽然像牛郎,其实是在这一带当仲介的小混混。雪路常带些背景复杂的人来让榎木治疗,称得上是熟人。
「我正在替人看病!蠢蛋!也不会看看场合!」
「抱歉!我想请你马上替他看病!」
被雪路用肩膀搀进来的,是一个和雪路同年代的少年。他长得比雪路高,却相当织痩,脸色很差,呼吸急促。看来悄况相当紧急。
「让他躺在那张床上,我立刻替他看诊。老师,很抱歉……」
「不用顾虑我。你是医生,该懂得分辨优先顺序。」
和代依然严格的口吻让榎木忍不住苦笑,但现在不是笑的时候。榎木立刻敞开少年的胸襟,使用听诊器检查内臓等部位,并测量手部脉搏和体温。
「就你能说的范围说明事情经过。」
「啊,嗯。这个人叫日暮旅人,是我的救命恩人。他倒在路上,所以我急忙把他送来。」
「你也说明得太简略了吧!他一直是这种状态吗?」
「嗯,可是好像比刚才好一点了……等等,他好像没意识耶?」
「他是在呼呼大睡。虽然有点发烧,但看起来不是什么特别的疾病,打一针、睡一觉,应该就会好了。」
「等等,这样未免也太草率……」
「别担心,他的症状和因为睡眠不足及疲劳而昏倒的人一样。只要摄取充分的睡眠和营养,就会复原了。他还年轻。」
榎木轻松打发了维续追问的雪路。他当了四十年以上的医生,他有把握,自己并没有误诊。
然而,雪路虽然信赖榎木,但还是感到很不安。
「你知道他为什么昏倒吗?」
「也不是啦……这个人和普通人不太一样。」
雪路低头望着少年,咬紧嘴唇。他很少露出这种表情。
「旅人大哥的眼睛异于常人,他说他没有视觉以外的感觉,是靠眼睛来看声音和气味的。」
「你在说什么啊?」
榎木忍不住将视线转向和代,和代也歪头不解。刚才榎木正在诊察和代的眼睛,这个巧合让他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
「旅人大哥一定有超能力。」
榎木不知道雪路为何如此断定,但铁定有他的理由。雪路会这么敬仰别人,是件很罕见的事。这让榎木也对这个来路不明的少年产生了兴趣。
榎木就是这样和旅人相识的。
检查旅人的眼睛之后,榎木说的第一句话如下:
「正常,十分健康,控有超能力。」
雪路哑然无语,但旅入的脸色丝毫未变,仿佛早就料到榎木会这么说。
旅人被送到诊所的隔天烧就退了,身体也逐渐复原,因此榎木又替他检查其他部位有无异常。雪路一直吵着要榎木检查旅人的眼睛,榎木只得依言照办,但结果如前所述。
「唉,勉强要说呢,就是视力异常地好。你是不是在非洲部落生活过啊?」
面对嘲讽,旅人只是微笑以对,反而是雪路愤慨地斥责:「别闹了!」
「你真的有好好检查吗?」
「……我反倒奇怪你干嘛那么固执?没生病不是很好吗?」
其实关于没有视觉以外的感觉这一点,榎木倒是不敢断言。他曾试着捏旅人的大腿内侧,旅人却毫无反应;即使他更加用力,旅人依然若无其事。这并不是忍耐力强,或许是皮肤感觉或痛觉异常迟钝。不过,应该算不上问题。
「旅人大哥可以看见人的声音、气味这类一般人看不见的东西。」
又来了?榎木啼笑皆非。而旅人点头肯定雪路的话语。
「人类是用脑来看景色,所以有时会看错。比如地板上有个黑色的污渍,有人会看成虫子,有人会看成一团灰尘,又或许有人会看成他找了很久的黑宝石。用眼睛看,不见得正确。景色映入眼帘之后,脑部会处理资讯,分析为那个人常识范围中的『类似物体』。不,正确地说应该相反,是脑部反射性地解析映入眼帘的『类似物体』,产生误判,这就是所谓的成见。所以,眼睛看到的景色会有个人差异。旅人说他看得见颜色和气味,那可能真的看得见。不过这只是脑部将他用耳朵听见的声音处理过后,在眼中反映出『类似的影子』而已,并不是没有感觉,而是脑部处理出了错。这种状态是种异常,但这种事并不异常,只是程度问题罢了。」
「你在说什么鬼啊?」
「听不懂就算了。换句话说,光靠视觉弥补感知能力是不可能的。视觉功能不是万能的,不可能看见没有实体的东西,而幻觉就不在此限了——唉,如果你想探讨超自然现象,我可以介绍这方面的熟人给你。他是个稀世的骗徒,不过和你应该合得来。」
「你的意思是我们在说谎罗?太过分了医生,我以为你会相信我们才跟你说的耶!」
「我没那么闲免不能陪你们继续鬼混。」
说着,榎木起身,准备出门。和代为了接受检查,住进了榎木昨天介绍的医院。榎木要去接她出院,同时他也想知道检查结果。
「雪路,他没事了,带他回去吧!再见。」
雪路大呼小叫了起来,而在他背后的旅人头一次出了声:
「谢谢你,医生。」
「……」
搞什么,他口齿很清晰嘛!
看来没有听觉显然是个谎言,听觉障碍者是无法发出标准音调的。榎木啼笑皆非地摇了摇头,走出了诊察室。
数小时后,榎木回到诊所,发现两人还在。
「我不是叫你们回去了吗?你们该不会是想赖着不走吧?还不快点出去!」
瞧雪路气鼓鼓的,想必是他决定留下来的。旅人躺在床上,面带微笑地望着雪路。
榎木背后的和代说话了:
「哪有医生赶病人出去的?没关系,你继续躺着。昨天你的脸色差到连我都担心呢。」
旅人起身,微微点头致意,和代也一脸满意地点了点头。
「……既然老师都这么说了,你们就留下来吧!雪路,你可别大声嚷嚷啊!」
「干嘛针对我啊-……咦?阿婆,你的眼睛怎么了?昨天还能睁开啊!」
见了和代微微闭起的双眼,雪路高声问道。与一脸尴尬的榎木正好相反,和代露出了开朗的笑容说:
「年纪一大,毛病就多了。」
「老师,来这边,请坐、
榎木拉着和代的手,引导她坐下,并绕到她的正面。
「会痛吗?」
「不会,现在一点也不痛。不过,我几乎看不见了。远处勉强还有个轮廓,但眼前的你却看不清了,真遗憾。」
「……是吗?」
和代的眼睛在短短一天内急速恶化,视力下降,眼睛开始发疼,失明的危险性也增加了。
检查结果得知和代罹患的是原因不明的疾病,没有治疗方法。纵使想先延缓恶化速度,连病名都不知道,根本无从延缓起。为了替第二次住院检查做准备,和代必须先回家一趟。之所以在途中先绕到诊所来,是因为榎木想再亲眼确认和代的病情。
「要不要也去其他医院检查看看?」
「也好。不过,才一天也检查不出什么,还是留在原来的医院多观察一阵子好了。如果没有进展,你再找适当的时机替我转诊吧!」
「好。」
老实说,榎木完全没料到会变成这样。他束手无策,只能尽量从旁支持孤家寡人的和代。
和代从手提包中拿出一张照片,是当时的黑白照片。
「阿婆,那是什么?」
雪路窥探照片。和代似乎很喜欢他那热络亲昵的态度,就像和孙子说话一样,笑容满面地将照片递给他。
「这是我的宝物,平时都随身携带。照片里的是小时候我爸妈带我去过的地方,但我不知道是哪里……在眼睛变差之前,我想再好好看一次。」
榎木觉得很心痛。失去心灵支柱有多么痛苦,不难想像。
「嗯~」雪路望着照片,点了点头。
「我是不太懂啦,总之,你想去这个地方吧?」
「咦?嗯,对。如果可以,我希望能在失明之前再去一次。」
「老大,你知道这张照片是什么地方吗?」
说着,雪路将照片递给旅人。旅人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照片。
「怎么可能知道啊?那是七十几年前的照片,现在的景色说不定也已经变了,要从那张照片找出地点实在太难了。」
那是和代向往已久的场所,如果年轻小毛头看个一眼就知道在哪里,就不用如此辛苦了。然而,雪路却对榎木自豪地说道:
「旅人大哥说不定能找出这个地方喔。」
「你这句话的根据在哪里?你说的超能力吗?简直蠢到极点。」
光靠和代的照片,很难找出地点。因为照片上除了从海岬拍摄的海洋以外什么也没有,左侧又因为反射光而变色,下方的物体模糊不清。如果能用专业装置解析,或许另当别论。
「左侧的部分是个海湾……远方有个很像灯塔的建筑物。」
此时,和代站了起来,不可置信地凝视着旅人。
「的确有……我想起来了,对,我记得我爬上了展望台……」
「这里应该就是那个展望台,或许能从形状找出地点。」
「不会吧!」
榎木与和代忍不住面面相觑。
「你怎么知道?画面这么模糊,根本看不出来。」
「旅人大哥就是看得出来啦。就算是失焦的照片,只要有照到,他就找得出来。对吧?」
旅人抬起脸来,点了点头,雪路得意洋洋地回头看着榎木。
「欸,医生,如果旅人大哥找出拍照地点,你下次可以更认真地检查旅人大哥的眼睛吗?我希望你能完全相信我说的话。」
榎木忍不住吞了口口水。
「要我相信?好,我可以相信。可是,怎么可能……」
和代走向旅人,双手捧着他的脸望着他。她凝视着旅人的眼睛数秒。
「……真不可思议。我刚进来的时候也是这样,只有你的眼睛能够清楚地映在这双逐渐失去视力的眼睛上。你有一双悲伤的眼睛。」
「……请和我谈谈你、你的双亲以及儿时的回忆,不管想到什么都请告诉我,这些或许能成为线索。」
「好,有人肯听我这个老太婆说话,我再高兴不过了。」
奇异的光景。
这间病房让榎木回想起初中时的教室。老师谈着往事,两个年龄足以当她孙子的年轻人专心聆听。看着精神奕奕的和代,榎木叹了口气。或许自己不该催她住院检查。
和代对认真聆听的旅人露出苦笑。
「看来你也背负了许多东西。」
「咦?」
「我的性子啊,就是没办法放你这样的孩子不管。」
*
用动荡二字来形容浅野和代的人生太过夸张,但用平凡二字形容却又太过平淡。和代是背负着世间常见不幸的一人。
幼年时,担任大学教授的父亲为了做研究,常带着全家到各地旅行。和父母一起合照的照片很多,这些照片都是映着幸福家庭的幸福纪录,留住当时风景的宝贵记忆。
第一个转捩点是在战争即将结束前连日侵袭日本的空袭。前往防空洞避难途中,父亲和母亲被卷入战火,房子也被烧个精光,所有相簿都付之一炬,只有这张从海岬拍摄、没照到家人的照片奇迹似地从烈火中幸免。似乎是因为它没夹在相簿之中,才得以逃过一劫。和代拿着唯一留下的风景照,决心好好活下去。
战争结束后,和代被叔叔手痒了。养父母没有孩子,把和代当亲生女儿一样疼爱。失去双亲的战争孤儿很多,被叔父叔母收养的和代毫无疑问地是属于幸福的那一方。
为了报答疼爱自己的养父母,和代拼命用功。大学毕业之后,她成为初中教师,接着又为了奉养养父母而努力。
她和一般人一样吃苦,和一般人一样烦恼,和一般人一样恋爱结婚,却以离婚收场,又经历了与养父母及再婚对象的死别——度过了一段和一般人一样的人生。
和代自知自己的人生并不足以挺起胸膛炫耀,但她已经全力过活了。她的人生仍在继续中,她豁达地认为将来自己也会和一般人一样度过余生。
至今她仍会偶尔想起的,就是那个海岬的风景。
一张留住幸福的照片。虽然照片上没有家人的身影,却能证明他们曾经在那里。这是家人曾经活着的纪录,却是个空无一物的寂寥世界。
没拍到人的海岬照片正反映了我的人生——现在的和代如此认为。
日暮旅人精确地摹写出照片被光线遮住的部分。
要把他画出来的展望台图与和代的陈年记忆对照,是件很艰难的事。那个展望台极为普通,没有特征,更何况是七十几年前的建筑物,现在还存不存在实在很难说。
雪路雅彦靠着这张图寻找展望台。人脉极广的他和一个展望台迷取得联络,进行调查。旅人则是针对和代的父亲喜欢拍摄的照片类型进行推理,但老实说,这些推理派不派得上用场实在令人存疑。
不过,两个年轻人为了实现和代的梦想而努力,令和代很高兴。在双眼日渐恶化之际,他们成了她的心灵支柱。虽然不安与日俱增,但多亏了他们两人,和代没有灰心丧志。
自那之后,过了一星期。
这一天来临了。
「……带病人出外乱跑可不是值得赞许的行为啊!」
榎木坐在雪路借来的厢型车副驾驶座上,不悦地说道。和代及旅人则坐在后座。
「你到底要带我们到哪里去?难道你们找到拍照地点了?」
「到了你就知道啦,医生!」
车子开上高速公路,行驶了两小时以上。和代不愿意识视力的恶化,始终带着眼罩,因此感觉起来时间过得更漫长。
和代的眼睛已经连光线都无法区别,可说是完全失明了。
她厌倦了医院的检查,原以为这个时候外出正好可以转换心情,谁知看不见户外的景色,反而造成他的压力。车内是封闭空间,让她更觉郁闷。原来我这么脆弱?和代对自己的懦弱感到啼笑皆非。
「就快到了。」
这道声音传入耳中时,和代正因为紧张与疲劳而处于半梦半醒之间。她撑起沉在座椅中的身子说道:
「这里是哪里?地名总可以告诉我吧?」
「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耶!当地人叫这个地方青色岬。」
和代没听过这个地名。这就是照片上的地点吗?
把车开到可以进入的地点之后,雪路停下车,四人下车步行。
和代竖耳倾听,微风拂动树梢的声音响起。这里似乎是沿海地带,潮水的香味微微搔动鼻腔。难道他们真的找到了拍照地点?
「正确说来,展望台是建在青色岬上,照片是从海湾对岸的海岬拍的,这个海岬是个无名岬。阿婆的爸爸应该是站在拍得到展望台的地点拍的。」
国你果然找到拍照地点了?」
榎木插嘴道。「糟糕!」雪路乐不可支地说:
「不小心说出来了,本来想卖个关子的。抱歉,老大。」
「其实也不用隐瞒,但是雪路想给和代女士一个惊喜。」
听了旅人和雪路愉快的对话,和代身子猛然一颤。
真的?我真的来到拍照地点了?
然而和代已经无从确认了。即使拿下眼罩,她也无法眺望景色。
「……谢谢,已经够了。」
无论这里是何处,旅人和雪路的好心已经让她充满感动。她不敢继续往前进。反正这双眼睛已经看不见任何东西了,要她在这里面对早已了然于胸的现实,她害怕自己承受不住。
更重要的是,她不愿让旅人和雪路看见自己失望的模样。
「走吧!」
有人拉着她的手,从声音可知道是旅人。但从那稳稳支撑着和代的手,实在难以令人联想到是他。或许是和代太小看他了。这孩子似乎拥有与外表相反的强韧精神。
可是,抓着她的手掌冰冷得教人害怕。
和代倚着旅人,在未铺柏油的碎石路上前进。蔓延滋生的杂草掠过身体,坡度渐渐变大,和代寸步难行,几乎是让旅人抱着走,但旅人并未放开她。
背后的刚逍脚步声——雪路和榎木越离越远。
和代感到不安。我到底走向哪里?她开始害怕。
眼睛看不见,世界居然变得如此可怕。
前方有什么?
确认是件可怕的事。
无法确认也是件可怕的事。
「够了,够了,求求你,我们折回去吧!」
「其实拍照地点出奇地好找。雪路的朋友马上就回复我们了,说有个展望台和照片上的一模一样。我和雪路立刻前往那个朋友所说的地点,调查展望台及周边地带。」
他们终于从苍磨的杂草堆中解脱,脚下的地面变成柔软的泥土,草皮覆盖着泥土,赋予脚底弹力。和代知道自己来到了空旷的地方,感觉似乎是个毫无遮蔽,甚至可眺望地平线,无边无尽的世界。
温暖的空气。
潮水的香味。
隐约传来的花香。
「七十年来,这里的景色完全变了,但也有不变的事物。那张照片映出了所有不变的事物,而我看见了。来到这里,我才发现,并且确信了。」
旅人推了推她的背部。她向前踏出一步,被眼前吹来的风包围。
「请拿下眼罩。即使不睁开眼睛,感觉应该也会完全不同。」
这需要莫大的勇气。虽然她年岁已老,但她依然渴望看见那幅景色。如果期望落空,该怎么办?一思及此,她就裹足不前。
「请看看,你应该看得见。即使不靠眼睛,你也能够感受到这幅景色,因为你拥有我所没有的五感。」
「……」
不知何故,旅人的话解放了恐惧的心。
即使看不见也能看见的景色究竟是什么?她开始感到好奇。
她拿下眼罩。
张开眼皮,果然什么也没有。一片漆黑的世界。
不过,脑里却浮现了那天的光景。
从断崖放眼望去,一望无际的碧海。海风载着野花的香味萦绕身体,波涛声远远传来,柔和的阳光赋予肌虏温暖。
五感全在眺望景色。
眼前的风景和七十年前的没有任何不同。
「啊,啊啊啊……天啊!」
这是过去的记忆,不是现实的光景。和代明白。
可是,好奇怪。这真的是记忆中的风景?还是现实的景色?
她可以清楚看见。现在在现实中流动的云、风和花草的身影映入眼帘。这不是妄想,这些景色真的映入了这双眼睛之中。
「看得见,我看得见!」
眼前的是和照片同样角度的景色,对岸的展望台周边修整得极为近代化,展望台也只是保留原型,感觉已经和当年完全不同。不过,满地的黄色芥兰菜花及随风摇曳的碧海依旧未变。
与自然化为一体的感觉。
五感孕育了现实。
「旅人,我看得见。」
和代一回头,视野就变得模糊,旅人的轮廓不再清晰。她大吃一惊,再次眺望海面,但眼睛已经映不出任何东西了。
「……为什么?」
她一脸茫然,揉了几次眼睛,还是什么也看不见。她的视力刚才明明恢复了,现在却如大梦初醒一般,消失无踪。
「……是梦吗?」
「不,我想你是真的看见了。刚才你回头时,焦点的确对准了我。虽然只是暂时性的,但是你的视力恢复了。现在如何?」
「……整个视野都上了层白雾。好奇怪,刚才明明是一片黑暗。」
「你应该是能够识别光线了。失礼了。」
旅人的手掩住了和代的双眼。
「好暗……你说得对,我能够区别明暗了。」
说着,她掉下了一滴眼泪。
没想到感受光明的感觉如此美好。
「我可以把它当成恢复的征兆吗?我好像看见了希望。」
「没问题的。眼睛看见的不是一切,只要其他感觉仍在,随时可以看见各种风景。这么一来,你的双眼应该也能想起以前的感觉。」
「这就是人体的奥秘?嗯,我就赌赌看吧!」
她抓住旅人的手,用力握住。
「好冰,而且……很僵硬。这是忧心忡忡时的手。你真的没有任何感觉?」
「……是的。」
现在的旅人是什么表情呢?
他的眼神应该充满哀伤吧?
有些事物是和代即使失去视力也能获得的,但是旅人只能获得影像。感觉不到人与人接触的温暖,是种不幸。
连意中人的声音和气味,他都感受不到。
多么可悲啊!
「希望有一天你也能重新找回五感。」
「嗯。」
希望有一天,幸福的日子能够到来。
和代祈祷着,再度转向海面,将海岬的风景烙印眼底。
* * *
榎木喝干了冷掉的茶,放松肩膀上的力道。他抬起脸来,正面凝视阳子。
「我和雪路隔得远远地看着他们。旅人给了老师希望。当然,当时老师的视力恢复,或许只是偶然,但老师说她看见了,而且心怀感激,所以旅人也成了我的恩人。」
阳子默默点头。
这是个温馨的故事,而阳子也逐渐明白他们的言下之意。
「老大只有视觉。虽然医生说老大的其他感觉只是暂时睡着了,但是谁知道那些感觉到底几时才会醒过来?」
「后来我们才知道,旅人只要过度使用眼睛,就会发烧昏倒。起先雪路送他来时也是这种情形。他从青色岬回来以后,居然躺了一个礼拜。他是靠这个方法减轻眼睛的负担,目的是保护眼睛……不过,这个方法能撑到什么时候,没人知道。如果旅人连视力都没了,就会成为废人。无除如何都得阻止这种情况发生。」
雪路也点了点头,窥探阳子。
在两人的视线催促之下,阳子开口了:
「我明白你们的意思了。简单地说,你们希望尽量别找工作给旅人做,对吧?」
「不是尽量,是完全别找。我平时只选不会造成负担的工作给老大做。我想资助他,但是他拒绝了。他说要靠自己的双手扶养灯衣,完全不依赖别人。不是亲手赚的钱,他是不会接受的。侦探这一行也是他选的,我怎么阻止他都不听。
老大对我和医生都有恩,如果将来老大真的成了废人,我们会照顾他一辈子。这就是我们的觉悟。」
要是她基于同情而纠缠旅人,反而伤脑筋——医生刚才这么说过。
像你这种「好人」最麻烦。雪路之前这么说,并带阳子来到这里。
阳子并不是出于同情,也不认为自己是好人。不过,这两个人是因为「担心阳子」才对她说这番话的。
为了避免阳子和旅人深交后伤心。
必须觉悟的有我们就够了——这句话是出于善意。
阳子感受到揪心般的痛楚。
她以自己的肤浅为耻。雪路和医生的善意太耀眼了,让她万分难受。
「话说完了。预约的病患差不多快来了,我要走了。」
「谢啦,医生。」
榎木离开,留在诊察室的两人默默无语地坐了好一阵子。
「别难过。听了那番话,难免会受到打击,但是你不用一直耿耿于怀。」
回到事务所后,雪路替阳子冲了杯红茶。雪路虽然态度很差,但基本上人还不错。
「……你的『好人』程度也不输给我啊!」
「我?是好人?哈!饶了我吧!听了这句话,我的鸡皮疙瘩都冒出来了。」
「我想也是。」
他并不是为了得到这种评价或赞美才对旅人好,他只是帮助想帮助的人,其他人他并不在乎。这么做完全是为了自己。
他只是想保护重视的人。
这一点我也一样。
我并不是对任何人都好的「好人」。
「今后别再和老大来往,也别来这里了。就是这样。」
阳子将喝到一半的红茶茶杯放在盘子上,说:
「老实说,我不太明白你们所谓的觉悟。不过,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会照我的想法去做。我会尽我所能,做我该做的事。」
雪路的眼神变得凶狠,阳子正面承受他的视线。
「你还搞不懂我干嘛带你去找医生吗?」
「我懂啊,懂了才说的。」
先移开视线的是雪路,他恨恨地说道:
「……以后你后悔,我可不管。」
「我不会后悔的,因为我也不是什么『好人』。」
我才不管别人,我只做自己想做的事。
阳子下定决心,即使旅人觉得困扰,她还是要尽量帮他做家事。这是为了赌一口气,不报答旅人的恩情她不甘心。
「只要帮得上日暮父女,我都会尽量去做。这不是同情,我想做才做的。不这么做,我就不痛快。这是我的任性。」
「真是的,老大被一个麻烦的女人缠上了。」
举手投降的雪路看来甚是滑稽,阳子忍不住笑了。
*
前来山丘上的洋房「工作」的旅人正在客厅接受茶水招待。与他面对而坐的老妇人眯起了眼镜下的眼睛。
「现在这个距离也看得见你的脸了。呵呵,我的视力渐渐恢复了,都是托你的福。」
「不,这是和代女士努力复健的成果,和我无关。」
「如果不是你带来转机,我早就失明了。就拿复健来说,也是因为你常来看我,我才能这么有干劲。和年轻人相处的感觉就是不一样。」
旅人露出苦笑。他是来工作的,却丝毫不像在工作,让他感到很惭愧。
就结果而言,旅人确实找出了和代委托的「失物」,但这些失物不是和代忘了放在哪儿的眼镜盒,就是和代自己藏起来的賫石,教他情何以堪?更何况他还收了酬劳,更是过意不去。
「陪老年人谈心也是工作之一。好了,下次该准备什么失物呢?」
「老是这样我过意不去,好像白白拿钱似的。」
「这是工作,别让我一再重复。如果你觉得过意不去,就从每个月一次改成每周一次好了?我无所谓。恭喜你,工作变多了。」
强硬的口吻令旅人无言以对。和代开心地微笑着。
这是她和雪路他们商量之后决定的——不造成旅人眼睛的负担,又可以付他酬劳的方法。即使旅人反对,她也不以为意。
旅人的恩情不是这点小事就能报答的。旅人重新赋予她活着的喜悦,她对旅人有着一辈子也道不完的感谢。
并排在凸窗平台上的数个相框,七十年前的黑白照片旁摆着崭新的彩色照片。
那是以那海岬为背景拍下的照片,照片中有旅人、雪路、从前的学生榎木,以及在他们的环绕之下温柔微笑的和代。
留住了「现在」的一张照片。
那是反映了和代人生的幸福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