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在报纸或电视上看见「虐待儿童」四个字,须藤荣美就忍不住皱眉头。近年来,这个社会问题一再地被提及,直至神经质的地步,使得荣美相当痛苦,宛若被人监视般地感到不快。为什么我得如此小心翼翼地对待自己的孩子?过去她对孩子施加的管教全都是为了孩子好,她拼命努力育儿,几乎到了忘我的地步。每当那些自以为是的评论家透,过媒体指责她的做法错了,她就心生反感。
那你们倒是说说看,你们追求的母亲形象是什么?
挑毛病的时候说得头头是道,但一问到理想,就打哈哈说:「教育没有正确答案,育儿对父母而言也是种学习。」既然没有正确答案,你们凭什么说别人错了?真亏你们敢摆出正义之士的脸孔,插手管别人的家务事。
每个家庭有每个家庭的规矩和背景,不同的家庭里有不同的人、不同的生活方式,当然也有不同的管教方式。
所以才说没有正确答案吧!这么说并没错。既然如此,外人就不该乱挑毛病。可是偏偏有些自以为代表社会常识、美学的人打着自,已心目中的理想来谴责天下调的母亲,令荣美难以忍受。
因为她发现自己过去对孩子所做的行为,符合世人所说的「虐待」两字。
「……不然到底要怎么做才行?」
她抱着头,趴在桌子上。头好痛。她的手自然而然地伸向酒瓶,往杯里倒酒,一口气喝干。虽然她知道不该再喝下去,但还是无法戒除酒精。如果不喝,她根本睡不着。
「……妈咪。」
独生女的脸从通往隔壁房间的纸门缝隙中探了出来。荣美依然保持着以手掩面的姿势,连看也没看女儿一眼,只是懒洋洋、不耐烦地叹了口气。
「欸,妈咪。」
「魅亚,你还不睡?快去睡觉!」
听了这道难掩焦躁的声音,魅亚身子一震,关上纸门,轻声说了句「晚安」。那句「晚安」中充满惧意,更加剧了荣美的焦躁。
什么意思啊?连你都责备我?
她咬牙切齿。女儿的言行举止让她大为光火。
荣美自暴自弃地喝干了整瓶酒,靠在沙发上睡着了。
女儿魅亚是在荣美大学毕业不久后出生的。
当时交往的男友是在大学时代常去的夜店认识的。那个轻浮的男人抱着玩玩的心态接近荣美,又抱着玩玩的心态和荣美发生肉体关系。男方的目的始终是身体,玩票心态变成真感情的只有荣美自己。开始交往后,男方的态度就突然冷淡起来了。
那个男人游手好闲,他不是学生,但也没就业,就连零工也不打。明明是啃老族,却成天说着「想宰了我爸妈」。他和荣美虽然同龄,心智却和小孩一样。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自以为反抗父母很帅气,居然离家出走,投靠独居的荣美。
虽然是被动展开的同居生活,但荣美依旧努力相信自己是「幸福」的。即使再怎么游手好闲他毕竟是自己的男友。男友只依赖她一个人,只爱她一个人,天下间还有比这更「幸福」的事吗?荣美深爱这个男人。他是荣美第一个发生关系的男人,荣美努力为他付出一切。
大学四年级的那个夏天,正当荣美四处奔走求职时,她发现自己怀孕了。预产期就在毕业时,她显然无法工作了。
荣美能够选择的道路只剩一条。
「和我结婚,找份正当的工作来做。」
「……」
男人什么也没说,只是一脸困扰地笑着。
荣美相信这么一来,他就会变得振作一点。当时荣美太傻,居然全面相信他,如今回想起来,当时的自己是被「结婚」二字冲昏了头。
不久后,男人失踪了。荣美四处寻找,依旧找不到男人的下落。在找人的过程中,荣美惊觉自己原来对那个男人一无所知。他家在哪里?家里有什么人?学经历?他告诉荣美的几乎都是谎言。荣美也有联络男人的朋友,但也不知道他们是存心藏匿,还是真的不知情,连条线索都没找到。荣美越拼命,朋友们便投以越多的同情与嘲笑。当她切身感受到这些冷言热语时,才发现自己被抛弃了。
荣美得到了腹中的孩子,却失去了「幸福」。
她的脑中没有堕胎两个字。这是上天赐给她的生命,如今她失去那个男人,只剩下肚子里的小孩了。
她投靠娘家,却和古板的父亲起了冲突。父亲和荣美原本就合不来,对于未婚怀孕的她一直采取不满的态度。荣美忍耐到魅亚出生、开始懂事之后便离开娘家,父女关系几乎断绝。
接着就是接踵而来的苦日子。她必须设法筹措生活费和养育费,日夜工作,还得趁工作之余寻找肯养她们母女俩的结婚对象。
她几乎没时间陪伴魅亚。分开寝食是理所当然的,她也根本没时间煮饭给魅亚吃。她给女儿的只有超商便当或果酱面包,如果女儿抱怨,她就气得赏女儿耳光,随即又陷入自我厌恶之中。
「我是为了你才这么努力的,你为什么不懂?」
这句话成了她的口头禅。女儿明明不懂母亲为何生气,但只要挨骂,就会乖乖说「对不起」。
——别道歉,这样我不是显得更悲惨吗?
魅亚变成一个听话的孩子。这不是因为管教有方,而是出自于恐惧造成的压抑,但荣美装作没发现。看在一般人眼里,遵守母亲吩咐的魅亚是个懂事的孩子,但看在荣美眼里,却像在衬托她的不是。
荣美无法原谅逼孩子接受不平等待遇的自己,但她的发泄管道却又只有魅亚一个。女儿那副为了母亲而忍气吞声、楚楚可怜的模样令她不快,这样活像只有她是坏人一样。她曾经不断毒打魅亚,直到魅亚大哭大叫才甘心。
她讨厌看到畏畏缩缩的女儿,邻居窥探的视线令她厌烦,她无法容忍那些电视评论家嘲笑拼命挣扎的她。
在夜罾工作中学会喝的酒,是她唯一的逃避之道。看着酒的标签,比看着女儿的脸更让她心灵平静。他的性格似乎已经堕落到无可救药的地步了。
她好想抛开一切。
一想到将来,荣美连度过明天的勇气也没有。
荣美醒来时的感觉糟糕透顶,宿醉令她极为不适,而桌上放着的广告单更对她落井下石。
「我自己去幼稚园。」
发现魅亚在广告单背面留下的讯息之后,荣美恨恨地咬着嘴唇。
「搞什么?要是让别人知道我让她一个人去幼稚园,不知道又要用什么眼光看我!」
荣美看看时钟,已过了上午九点,魅亚应该早已抵达幼稚园,现在慌忙赶去也来不及了。
荣美将广告单揉成一团,扔在地板上,放声大哭。
* * *
阳子带的小班一到午睡时间就变得鸦雀无声,之前的喧嚣仿佛从未存在过一样。当然,等孩子们醒来,又要进入战争状态。短暂的休息不只套用在孩子身上,也适用于保育员。
望着孩子们的睡脸,阳子险些跟着打起瞌睡来了。不行、不行,我得趁现在洗被单。阳子和其他职员分头回收该清洗的衣物。
此时,智子学姐一如往常地向阳子招手:「欸钦,过来一下。」阳子啼笑皆非地叹了口气,走到走廊上。
「这次又有什么事了?」
「哎呀?怎么,很叛逆嘛!」
智子学姐虽然面露不悦之色,还是稍微收敛了自己的态度。阳子啼笑皆非的表情固然令她不快,但她每次都有求于阳子是事实,难免感到心虚。
接着,智子学姐立刻摆出保育员的脸孔。
「下次的同乐会,家长不是要来参乱吗?」
「是啊!」
孩子们将在家长面前表演歌舞,之后再一起吃便当。
「所以我们决定在教室的墙上贴妈妈的画像。」
「……你是来找我商量只有爸爸的小孩该怎么办吗?」
「没错,一点就通,真可恨。」
「谢谢。」
坦率称赞我一下又有什么关系?不过,这种毒辣的说话方式才像智子学姐,让阳子感到安心。要是智子学姐突然客气起来,困扰的反而是阳子。
智子学姐立刻带入正题:
「幸好我们这里的孩子几乎都是父母健在,没妈妈的孩子只有一个。」
「啊……是啊!」
阳子点头,心整个揪起来了。用不着确认——也知道那个孩子就是灯衣。
「我有跟孩子们说画爸爸或妈妈都可以,但是你也知道,下次的参观日是母亲节。」
有些孩子已经意识到「母亲节」,常向朋友吹嘘自己的母亲有多棒,营造了一股非画母亲画像不可的氛围。果不其然,最后还是落得灯衣一个人与众不同。
「所以这时候就轮到你上场了。」
智子学姐喜孜孜地探出身子来,阳子面露诧异之色。
「为什么轮到我上场?」
「没有妈妈的孩子对这种事很敏感,只有她一个人画爸爸,我想她一定不愿意。这种时候,理论上不是该让孩子画老师的画像吗?」
是吗?的确如智子学姐所言,如果贴在墙上的画只有一张是爸爸的画像,其他孩子一定会询问,当事人或许会有不愉快的感受。不过,其他孩子倒也算了,阳子觉得这套看法套在灯衣身上并不合适。她不认为早熟的灯衣会在乎这种事,更何况灯衣最喜欢爸爸,如果其他孩子问起,搞不好反而会大肆炫耀一番呢!
虽然阳子认为这是杞人忧天,但还是姑且听听智子学姐的提议。
「那你要我怎么做?」
「当然是要你扮演灯衣的妈妈啊!反正你总有一天会成为她真正的妈妈,趁现在习惯一下也不错吧?」
对吧?智子学姐投以意有所指的笑容,阳子立刻变得满脸通红。
「这、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啊!你不是和灯衣的爸爸在交往吗?」
「并没有!我们没在交往!」
闻言,智子学姐「咦?」了一声,往后倒仰。
「你们没在交往?可是你不是一有空就往灯衣家跑吗?你还说你帮忙做家事和煮饭耶!」
「我、我是说过,但那是因为我担心灯衣,不是你想的那样!等等,这些我上次也说过吧!」
「哎呀!」智子学姐按着额头说道:
「我真不敢相信。山川,你这种行为根本和分居的老婆没两样嘛!不被误会才怪!」
「分、分居的老婆?」
经智子学姐一说,阳子才发现的确如此。阳子恨不得当场蹲下来找洞钻。
「这么一来,就产生另一种问题了。单亲家庭不只灯衣家一个,你特别偏心灯衣,其他妈妈会抗议喔。」
唔!阳子一时语塞。这是她一直很担心的问题。
说归说,跑去跟其他家长解释也很奇怪。既然已经被人误会,她该做的事就是尽量别再去灯衣家打扰。
但是不知何故,阳子就是放不下。她本来以为自己是基于责任感而行动,最近却发现还有源于其他情感上的动机。至于是哪种情感,她还不明白。
「既然这样,你就得做好觉悟才行。」
「啊?」
你没头没脑地说什么啊?阳子窥探着智子学姐,只见她一本正经地说道:
「不管理由是什么,没人会往讨厌的人家里跑。就算你以前没那种打算,以后你也可以考虑一下,我觉得应该有机会。」
「呃,你在说什么?」
「我是叫你和灯衣的爸爸交往看看啊。恋爱是个人自由,没人会说你偏心。」
「咦、咦、咦——?」
阳子大为动摇,这会儿真的蹲下来了。她摸了摸脸,脸颊很烫。因为她刚才忍不住想像自己和日暮旅人分坐灯衣两侧、阖家欢聚的画面。她的想像极为鲜明,让她险些误以为自己真的如此期望。
「可、可是,呃,我……」
我已经有「人人」了——阳子甚至浮现了这个莫名其妙的念头。拿幼年时的心上人当挡箭牌,未免太牵强了。就在阳子对自己啼笑皆非之际,另一个念头又插了进来。
「人人」等于「旅人」。
「哇啊————————!」
「啊,吵死了,你一个人在激动个什么劲啊?我是提供一道免死金牌给你,如果你有那个决偏心也无妨。要是没那个意思,也没关系啊!只不过,这样就得先做好别人怎么想都无所谓的觉悟。」
别说这个了。智子学姐拉起阳子,带她到中班前,推了她一把。
「我也不是闲着没事干,灯衣就交给你照顾了。画像的事就拜托你啦!」
阳子踏入教室,只见一群孩子正全神贯注地画图,只有灯衣一个人在一旁寂寞地折纸飞机。她和灯衣四目相交,灯衣对于她的登场似乎颇感疑惑。
因为此时的阳子联想到「将来的女儿」,表情整个僵住了。
「不要。」
灯衣带着啼笑皆非的眼神如此说道,接着宛如失去兴趣一般,回头去扔她刚折好的纸飞机。纸飞机飞得比想像中来得远,灯衣显得挺开心的。
你画老师来代替妈妈吧——阳子如此提议,得到的答案就是刚才的「不要」。阳子虽然故作平静,心里却不太开心。在想像画面中,成了一家人的灯衣明明是那么天真无邪地向自己撒娇,但现实中的灯衣却这么冷淡,甚至可说是冷漠无情。
——哼!反正灯衣只要有爸爸就好。
脑里闪过这个念头之后,阳子又摇了摇头,要自己别这么幼稚。我到底在想什么啊?听了智子学姐那番话之后,就开始神经兮兮的。快停止吧!这样根本不像我。
「那灯衣要画爸爸吗?」
「当然啊!画家人以外的人才奇怪吧!」
这倒也是。再说,虽然正逢「母亲节」,但当初并没有强制孩子画母亲的画像,画图的目的是对父母表达平日的感谢,画爸爸也不成问题。
这次是保育员多管闲事了。
「还是说阳子老师以后打算嫁给爸比?那我更不想画了,根本就是在讨好我。」
灯衣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而且她戳破了阳子和智子学姐刚才的对话,所以阳子无法反驳,只觉得难堪。
「为什么不能画爸比?你顾虑这些,我反而觉得莫名其妙。」
灯衣真的是个很聪明的孩子,而且很善良。
相较之下,周围的大人真是没用。阳子在心中发誓,等会儿一定要和智子学姐开反省会。
阳子在小孩用的小桌子上摆上图画纸和蜡笔。画图时间开始。然而坐在桌子正面的灯衣却迟迟不动笔。
「怎么了?」
「你在旁边看,我画不下去!连这个道理都不懂?」
「哎呀!」
没想到她这么害羞。不,正因为她有着超龄的成熟,所以羞耻心也比较强吧!
「没关系啦!画的是你最爱的爸比,我不会笑你的。」
「阳子老师不是教我们班的吧?怎么还不回去?」
「等你画完我就回去。」
「哼!」
灯衣气愤地将头转向一旁。她似乎知道再说下去也没用,一面嘀咕,一面拿起蜡笔,开始画脸部轮廓。如果没有老师在旁边盯着,她八成会继续打混吧!阳子觉得自己来对了。等灯衣画兴来了,我再悄悄回去吧!
阳子吐了口气,抬起眼来,刚好看见智子学姐正陪着某个女孩画图。见智子学姐长时间盯着同一个小孩,阳子不禁感到好奇,偷偷窥视。
女孩突然用蜡笔在图画纸上乱涂。智子学姐「啊!」了一声,想抓住她的手臂,但女孩却发出怪叫声,并开始放声大哭。
阳子看不下去,正要起身的时候——
「我不想画!」
女孩大叫,一面摇头,一面蹲下。智子学姐向其他老师使了个眼色之后,便抱着女孩走到外头,另一个导师则若无其事地引开其他孩子的注意力。阳子也想帮忙,但转念一想,还是交给两位老手解决较好,便又重新坐下。
她不着痕迹地观看女孩画的图,但相隔太远,看不清楚,应该是妈妈的画像吧!
灯衣一脸无聊地叹了口气。
「真受不了,为什么连妈妈的图都画不出来?每天都在看,有什么难的?」
灯衣说得对,但并不是所有小孩都像灯衣一样早熟。这个年龄的孩子心智不稳定,常会突然发脾气,就算做不到理该会做的事,也不能怪他们。
「不可以这么说,不是每个人都和你一样。快继续画吧,你的手停住了喔!画一张让日暮先生大吃一惊的图吧!」
「是、是,知道了。」
灯衣飞快地继续画图。虽然她的绘图技巧实在称不上高明,但画中却充满了爱,让人看了胸口发暖。阳子面带微笑,看着专注动笔的灯衣。
由于太过理所当然,阳子居然不小心忘了。
灯衣也还只是个五岁的小孩——
*
女孩名叫须藤魅亚。
魅亚平时是个很乖巧的孩子,但一耍起性子来,没人治得了——智子学姐将魅亚交给园长看顾之后,如此告诉阳子。
「她和大家一起唱歌跳舞的时候是很开心,但要制作什么东西的时候,她就会像刚才那样。要她独自专心做某件事,似乎会给她带来压力。
魅亚家是单亲家庭,母亲显然吃了许多苦。而从母亲接送小孩的情况来看,她们的亲子关系似乎不甚良好。
「就拿今天来说,魅亚是自己来上学的。」
「咦?她妈妈知道这件事吗?会不会是妈妈生病了?」
「不,打电话联络她时,她声音听起来好好的。也不知道为什么,居然反过来骂我们,说如果她的女儿发生意外,我们要怎么负责?还说她很担心,叫我们以后去她家接小孩。」
「真过分。」
家长反映意见很常见,但这么无理的要求还是头一次听见。
「是放弃育儿吗?」
「这么说太过分了,我想只是过度保护而已。她是单亲妈妈,魅亚又是她头一个小孩,难免紧张过度。心情太紧绷,就会发泄在别人身上。所以即使她的要求再无理,我们也得体谅人家,用温暖的态度去包容。」
智子学姐虽然不赞同对方的行径,依然用理性的态度面对,这样的她看起来十分成熟稳重,令阳子发自内心地尊敬她。
「唉,不过这个问题不能放着不管。」
说着,智子学姐拿出一张图画纸。那是魅亚耍性子时画的母亲画像。
「……这个……」
「嗯,不太妙。」
这是幼稚园小孩画的图,所以脸部轮廓扭曲并不奇怪,有的小孩甚至会画出像抽象画一般的画。魅亚画的图已经算漂亮了,五官也画得很整齐,让人赞叹她的绘画天分。
不过,正因为画得好,才格外醒目,魅亚画的母亲横眉怒目,呲牙咧嘴,搞搞举起的手让人忍不住产生不快的想像。而画这张图的独生女还用红色蜡笔乱涂,大叫「我不想画」,高声哭泣,家庭显然有问题。
「这种时候是不是该联络儿童谘询所?」
「等等,我认为先跟须藤妈妈面谈一下比较好。啊,在那之前,先去请示圜长。」
阳子跟着智子学姐前往职员室,一路上难以克制心中的不安。她不知道保育员可以干涉学童的家庭问题到什么地步,但又觉得若是置之不理,可能会演变成无法挽回的局面。
现在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和魅亚的妈妈好好谈谈,消除魅亚的压力——现在只能做到这些。不,就连这件事也不见得做得到,因为这是非常敏感的问题。
不行,我不能说丧气话。为了孩子,尽我所能吧!阳子强打精神,抬起头来。
然而,事态却恶化得比阳子想像得还要快。
过了家长接送小孩的尖峰时段,须藤荣美才躲躲闪闪似地来到幼稚园。圔长和班导智子学姐负责和她面谈。
「魅亚真的是个乖孩子,我想她一定知道妈妈很努力。」
「……」
荣美皱着眉头观看魅亚画的画像。或许是因为怀有她可能虐童的成见,阳子见了她这副模样,感受到歇斯底里即将发作的前兆。光是从气窗窥探园长室,阳子就已经去忑不安了。
「魅亚还小,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才会画成这样。如果好好赞美她,她一定会画得更好。」
园长说明时丝毫没露出怀疑荣美虐童的神色,以「这是小孩做的事」为下台阶,避免剌激荣美,让她保持平静,并敦促她和魅亚多加沟通。
「这代表平时的我都是这种表情?」
「……不是的,小孩在表达事物时往往会稍微夸大,她只是不知道该如何画出妈妈努力的模样而已。」
荣美哼了一声,嘲笑似地扬起嘴角。
「所以画出来的图就变成这样?简直是妖怪嘛!魅亚到底把我当成什么了?」
她把图画纸揉成一团扔掉,猛跺脚的模样让园长和智子学姐都睦目结舌。
「这种东西贴出来,一定会被别人笑死!她到底在想什么啊!这么想丢我的脸?也不想想我是为了谁这么拼命!真是够了!」
「这、这位妈妈,你冷静一点!」
「我怎么冷静得下来!你们到底在干什么?你们的工作不就是别让小孩画出这种鬼东西吗?也不好好教她!你们以为我花那么多钱是为了什么?还是怎样?你们觉得这是我的错?全部的人都瞧不起我,这什么幼稚园嘛!」
阳子哑然无语。她居然毫不关心孩子,只在乎自己的面子,甚至指责园方有错。阳子头一次看到这种家长。
有人拍了拍阳子的肩膀,阳子回头一看,原来是中班导师。
「山川老师,你还有工作没做完吧?快点回去吧!」
这位老师应该也是来关心情况的,但她告诫黏在园长室门前的阳子之后,就直接走进职员室了。阳子对自己的看热闹行径感到惭愧,便回到小班去了。
交给园长和智子学姐吧!这里没有我出面的余地。
正当阳子等待其他家长来接小孩时,日暮旅人出现在小班教室,阳子知道他是来找自己,连忙跑上前去。
「日暮先生,你是来接灯衣的吗?」
旅人答了声「对」,露出柔和的微笑。这个笑容令她坪然心动。这和过去的「内心一震」不一样,胸口跳跃般的鼓动让阳子困惑不已。
——真是的,都是智子学姐乱说话!
为了掩饰滚烫的双颊,阳子一面挥舞双手,一面和旅人说话:
「啊,那你怎么会来这里?灯衣在中班。咦?难道是老师不在吗?」
「不,老师在。」
「那你是有事找我吗?」
声音中带着期待,音调变得略微上扬。
「也不是,我是在找灯衣。」
不知何故,旅人明确地否认,让阳子大受打击。她摇了摇头。别一喜一忧的,日暮先生会觉得我是个怪女孩。
先别提这个了。
「你在找灯衣?她不在中班教室吗?」
「对,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偷溜出去了。我以为她在你这里。」
「呃,她没来耶!」
阳子环顾四周,没看见灯衣的身影。难道是灯衣知道旅人来了,故意玩捉迷藏?但是灯衣应该不会玩这种游戏。她最喜欢爸比,所以旅人一出现一定二话不说飞扑过去。
莫非灯衣不等家长前来接送,自行回去了?以前她也曾因为抗拒小混混(应该是指雪路)接送,企图独自回家。
「今天一开始就说好由你接她回家吗?」
阳子询问,旅人意会过来,露出苦笑。
「对,我也跟灯衣说过,灯衣看起来很开心,所以雪路就没来了……那么灯衣到底跑到哪里去了呢?」
既然来的是旅人而非雪路,灯衣应该不会躲起来或先回家。她不是会和其他孩子一起四处乱跑的类型,如果在,应该会乖乖坐着等才对。
「我想她应该在园内。啊,会不会去上厕所了?我去看看。」
「麻烦你了。」
阳子拜托其他老师代为看顾之后,便走出教室。
她在前往厕所的途中也仔细查看每个角落,寻找灯衣。灯衣果然不是在玩捉迷藏。别的不说,如果灯衣真的躲起来,旅人早在去找阳子的路上就找到灯衣了。
但厕所里并没有灯衣的身影。阳子又前往职员室、仓库和庭院寻找,别说灯衣,连一个学童也没看见。她确认时钟,已经过了傍晚六点不知几时之间,小孩已全部接送完毕,除了灯衣以外的孩子全回家了。
阳子连忙回到小班教室,这会儿轮到旅人不见踪影。她依序探视每个房间,发现旅人站在中班教室中央,就着日光灯光线凝视着手中的某个物品。
「怎么了?啊,那是……」
「这是灯衣折的纸飞机吧?」
没错,那是灯衣用图画纸折的纸飞机。看来灯衣没把纸飞机收好,就那么搁在教室里。不愧是寻物侦探,一下子就锁定物品的主人是谁。
「呃,我到处都找不到灯衣,不知道她到底跑到哪里去了?」
阳子有点担心。灯衣没必要四处躲藏,却一直不见踪影,铁定有问题。
旅人和满怀不安的阳子正好相反,一脸平静地望着纸飞机,仿佛在纸飞机上找到了灯衣。
「不见的似乎不只灯衣一个。」
「咦?」
「刚才我看见园长她们说话的声音,某位来接孩子的家长似乎很慌乱……我想,那个孩子和灯衣——」
走廊上传来一阵逐渐接近的脚步声。阳子回头时,三个大人已经走进教室中了。
「魅亚,你在哪里?魅亚!快出来!我要生气罗!」
甩着头发大叫的是须藤荣美。她还在闹啊?阳子看着一脸疲惫的园长和智子学姐,只觉得万分同情。
「啊,山川老师,我正好想问你,你有没有看见须藤魅亚?她应该在职员室里的。」
阳子老实地摇头表示不知情,园长抱头苦恼。
「什么跟什么!这间幼稚园连小孩都顾不好?」
荣美来势汹汹地接近阳子,旅人挡在两人之间,制止了她。
「请冷静一点。那个叫魅亚的是你的小孩吗?」
「你是谁啊?」
「我和你一样是家长,我的小孩也读这间幼稚圜。」
站在园长身后的智子学姐「啊」了一声。
「日暮先生,灯衣怎么了?」
旅人摇摇头,一声不吭,「搞什么啊!」在荣美歇斯底里地大叫之际,其他四个人已经察觉是怎么一回事了。
「呃,换句话说,不光是灯衣,连魅亚也失踪了?」
整理来龙去脉之后,才知道在阳子寻找灯衣的期间,连待在职员室里的魅亚都不见了。来接魅亚的荣美对于园方的管理不周大为光火,也不去找魅亚,只顾着指责园长等人。后来在园长的说服之下,总算开始找人,紧接着就在这里遇上了阳子和旅人。
「该不会是绑票吧?」
荣美尖叫,但旅人柔和地否定了。
「应该不是。如果有陌生成年人入侵,一定很醒目,而且那两个孩子也不可能毫不抵抗,乖乖被带走。反而是小孩偷偷出入比较不容易被发现。以这个状况而言,她们两个自己跑出去的可能性比较大。」
「可是,为什么——?」
阳子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她觉得灯衣和魅亚这个组合相当突兀。从白天的情况来看,灯衣对魅亚似乎没什么好感,阳子不认为她们平时的交情有多好。智子学姐似乎也有同感,露出疑惑的神色。
「你把我的女儿藏到哪里去了?是你的小孩把我女儿带走的吧?」
荣美逼问旅人,吵着要旅人负责。现在明明不是做这种事的时候,这个人到底懂不懂啊?阳子感到气愤,用力吸了口气,正要吼回去时,旅人开口说话了:
「要责备我请待会再责备,现在该做的事是找孩子——请稍微安静一下。」
在旅人的注视之下,荣美忍不住闭上嘴巴。不光是荣美,连阳子、园长和智子学姐也一样,听了那道声音,见了那双眼睛,就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他的眼神带着哀伤……以及罕见的怒气。
「小孩走不远,现在分头去找,应该马上就能找到。」
园长点头同意,下达指令:
「是啊,我想她们只是在附近玩耍而已,不用把事情闹大。我和小野老师去幼稚园外头看看,山川老师请和家长一起重新巡视园内一遍。」
刚才荣美如此大呼小叫,魅亚依然没现身,所以她应该不在园内。园长把荣美留下来,想必是认为找到魅亚时荣美不在场比较好。要让两人见面,还是等荣美冷静下来以后再说吧!
园长和智子学姐离开后,教室里变得鸦雀无声。然而,荣美不停地看手表,焦躁散播开来,使得气氛变得很沉重。
「真是的,要是赶不上约定时间怎么办?」
荣美的自言自语声轻轻响起。旅人没有任何反应,只是一再地扔着手上的纸飞机。
过了片刻,园长她们回来了,但灯衣和魅亚并未一道回来。取而代之的是她们拿着一张图画纸,据说是被人用石头压着,放在幼稚园正门旁。
上头用蠘笔写着:
「我们要去魅亚最喜欢的地方。」
两人依然行踪不明——
*
叩!叩!
每当手脚摆动,幼稚园指定的专用书包就叩叩作响。书包里的便当盒和文具因为震动而互相撞击。灯衣似乎觉得这种声音很剌耳,调整了好几次书包背法。
然而魅亚没有多余的心思去注意声音,光是要跟上走在前头的灯衣就很吃力了。她对着不知为何满脸不悦的灯衣投以不安的视线,默默地行走。
对于现在的状况最感困感的就是魅亚。
魅亚尽量不亲近班上的小孩,因为母亲规定魅亚只能跟她认同的孩子玩耍,如果母亲不中意,就算感情再好也会被拆散,而且还会挨一顿骂。然而魅亚因此不交朋友,母亲又会不高兴。
——你怎么连个朋友都交不到?
——为什么你老是这么孤僻?
接着一定又是破口大骂「别丢我的脸」。既然交不交朋友都要挨骂,那么干脆别交。因为与其连累朋友一起挨骂,不如自己一个人挨骂比较轻松。再说,虽然魅亚明白看母亲的脸色办事永远交不到真正的朋友,但她更害怕母亲厌恶自己,所以别闹出任何风波,乖乖听话才是正确答案。
魅亚和灯衣虽然同班,却几乎没机会相处。她们都觉得彼此合不来,所以互相避着对方。
虽然一样是独来独往,但灯衣是故意不交朋友的。魅亚曾见过灯衣拒绝其他孩子的邀约好几次,仿佛在说「和你们在一起没什么好玩的」。看在魅亚眼里,这种态度根本是瞧不起包含她在内的所有幼稚圜学童,那副从容不迫的态度令人生厌。灯衣明明拥有许多魅亚没有的魅力,明明没有母亲的限制,为何自愿孤立?
魅亚无法理解。五岁的魅亚讨厌灯衣不是基于任何明确的理由,而是种直接的感觉。
她以为灯衣也一样。
那么现在的状况又是怎么回事呢?
魅亚本来在职员室中等候母亲,灯衣却突然来到,并带她离开。她厌恶园长室传来的母亲怒吼声,一时冲动之下便跟着灯衣离去,但在门边留书之后,又渐渐感到不安。
她会不会欺负我?魅亚望着灯衣的背影暗想。
「欸!」
灯衣回过头来问道:
「要去哪里?」
「什么?」
「你还问?你没看刚才的信吗?上面不是写着要去魅亚最喜欢的地方吗?所以你差不多该带路了吧!」
魅亚歪了歪头,她不懂灯衣在说什么。
灯衣凝视着她,她觉得害怕,转过头去逃避灯衣的视线。
「我不知道,那是你乱写的。」
「是啊!所以到底有没有?」
「什么?」
「你最喜欢的地方啊。比如常和妈妈一起去的地方。」
「和妈咪一起去的地方?」
魅亚低下头来。和母亲一起去过的地方,留下回忆的地方。她加上「最喜欢」的这个条件来想,但想破脑袋还是想不出来。
和母亲一起出门的回忆之中,根本没有快乐存在。她好几次都差点在母亲快步拉扯之下跌倒,想起来的尽是这类情景。
尽是母亲望着步履蹒跚的魅亚时露出的不耐烦表情。
才没有那种地方呢。
最喜欢的地方。
那种地方根本不存在————啊!
「有是有……可是不算最喜欢。」
「那就走吧!你带路。」
灯衣虽要魅亚带路,但依然走在前头。魅亚不明就里又害怕被扔下,连忙走到灯衣身旁。
「欸,灯衣,你想做什么啊?」
她们的交情并不好,灯衣这么做应该不是因为想多了解魅亚吧!魅亚越来越无法理解灯衣的举动了。
灯衣只说了一句话:「我想见你妈妈。」
「咦?见我的妈咪?」
「……」
之后,灯衣便沉默下来了。
想见妈咪,真是个怪小孩——魅亚如此暗想。
随着魅亚抵达目的地的灯衣一脸诧异地环顾四周。
「就是这里?」
「嗯……就是这里。」
这个地方虽然称不上最喜欢,却留有和母亲之间的回忆。
「好窄。」
「……对不起。」
「没办法,既然你说是这里,我只好忍耐了。先在这里玩一下捉迷藏吧!」
「呃,谁当鬼?」
「那还用问,当然是妈妈啊!」
「咦?」
魅亚险些问「谁的?」但不用想也知道是魅亚的母亲。因为知道这个地方的只有魅亚的母亲而已。
这么一提,魅亚没看过灯衣的母亲。她只看过疑似父亲的人,还有她的哥哥(?)们。灯衣的母亲也忙于工作吗?还是生病了?魅亚如此暗自思索着。
「好无聊,来画图吧!」
灯衣从书包里拿出蜡笔和图画簿,坐在地板上。她也递了蜡笔和图画纸给魅亚,邀魅亚一起画:「来。」
「要画什么?」
「我不会叫你画妈妈,看你喜欢画什么就画什么。我要画动物。」
魅亚望着灯衣画图,片刻之后,她也拿起了蜡笔。
「魅亚,那是什么?」
「狗狗,那边那家人养的,很大。」
她摊开双手比出大小,灯衣见了嗤之以鼻。
「狗啊?真平凡。」
「那你画什么?」
魅亚看了看灯衣的图,但看不出是什么动物。
「豹狮。你知道吗?」
「豹狮?」
「地上最强的生物。」
魅亚虽然不清楚,但看那张完成的画很像老虎,便猜想「豹狮」是灯衣替它取的名字。
魅亚是头一次在幼稚园以外的地方和朋友一起共度时光,这件事让她有点开心,对灯衣的嫌恶也变淡了。
时间缓缓地流逝。
*
旅人细细端详留书,确认上头的字是灯衣写的。
荣美一再确认手表,焦躁地看着旅人。
这件事让她有点开心,对灯衣的嫌
「你家的……呃,灯衣是吧?干嘛把我家的魅亚带走?」
问父亲这种问题有什么用?阳子虽然这么想,却没插嘴。旅人突然放松身体的力量,望着已经变暗的窗外。
「我想灯衣一定是被魅亚影响了吧!她虽然很成熟,但内心还是个小孩。不过,你不用担心,她绝不会做出危险的事情。」
「谁晓得?小孩做的事哪能相信啊!」
旅人只把这句话当成马耳东风,但阳子听了却很心酸。这个人连自己的女儿都信不过吗?魅亚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和这个人一起生活的?
「总之,先找找魅亚可能去的地方吧!魅亚的妈妈,你有没有想到什么?」
在园长的催促之下,荣美不情不愿地思考起来。
「我和魅亚去过的地方不多,顶多就是附近的公园和国道沿线的购物中心。啊,这么一提,附近有个蓄水池,她说她常去那里玩。我明明跟她说了好几次,叫她不要去,她就是不听。」那个地方阳子也知道。蓄水池的管理室和栅栏之间的空地不易引人注意,地面又是用混凝土糊成的,不会被泥巴弄脏身体。到了阳子这个年纪,不觉得有什么魅力,但是对小孩而言,却是小得恰到好处的空间,适合拿来当秘密基地。
「那我们就分头去找吧!小野老师去购物中心,我再巡视一次附近,山川老师去蓄水池,妈妈请经由公圔再回家看一次,可以吗?」
园长似乎认为魅亚或许已经回家了。虽然阳子觉得魅亚返回幼稚园的可能性比回家大,但转念一想,把可能的地方全找过一遍总是比较有效率。再说,能够确认住处的只有荣美一个人,干脆请她去公园找人时顺便回家看看。
「日暮先生……」
「我跟须藤女士一起去。家员走同一条路线比较省事。」
旅人的理由是可以省去家长间的联络,但阳子发现这只是借口。因为旅人不能打电话,和谁同行都一样。
他跟须藤荣美同行,应该有他的道理在。
五人立刻外出,方向相同的有荣美、旅人及阳子三人。
荣美似乎判断来不及赴约,用手机向对方一再道歉。听她嗲声嗲气的,对方应该是男性。或许是说好要约会吧!
——放着孩子去约会?
「干嘛?」
荣美挂断电话之后,对阳子说道。看来阳子的心思流露到表情上了。阳子尴尬地低下头,身旁的旅人说道:
「不要紧吗?你待会儿不是有约?」
「……少讽剌我了。你们在想什么我都知道,『放着魅亚不管,跑去和男人约会,真是个薄情的母亲』,对吧?那是我的自由,你们没资格批评我。」
「我没有批评你的意思。你推掉别人的邀约来找魅亚,我觉得很了不起。」
旅人这句话究竟是讽剌还是真心话,令人难以判断。荣美自嘲地笑了。
「那才不是什么别人的邀约,开口邀约的是我。你们应该不懂吧,光靠母亲一个人养孩子真的很辛苦。没人帮我,我只好自己找帮手啦!就算死皮赖脸,也得替魅亚找个爸爸。」
「替魅亚?」
「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荣美回过头来逼问旅人。虽然旅人比她高大,但她并未畏缩,破口大骂:
「你哪知道单亲养孩子有多么辛苦!」
荣美不知道旅人也是独力扶养灯衣。阳子连忙帮腔:
「呃,日暮先生他……」
「我的确不知道。」
然而旅人却冷淡地回应荣美。为什么?阳子回头望着旅人。
旅人的眼中带着哀伤。
「灯衣没有父母,我只是代为照顾而已。当然,我把她当成亲生女儿般疼爱,但我终究无法成为她真正的父母。」
荣美和阳子都说不出话来。在旅人的凝视之下,她们停下了所有动作。
「灯衣叫我爸比,向我撒娇,但她其实在某些方面还是跟我很客套。她为了不造成我的负担而表现得很成熟,甚至刻意避免提起父母。我无法成为那孩子的父亲,所以我不了解你的心情和辛苦。」
旅人面对的不是身为父亲的辛苦,而是无法成为父亲的哀伤。没这回事,日暮先生是灯衣的父亲——阳子很想这么告诉旅人。但这么做能够满足的,只有阳子的感伤。
旅人对气势已然消退的荣美继续说道:
「反过来说,你也不懂我和灯衣……以及魅亚的心情。」
荣美猛然抬起头来,抖着嘴唇说道:
「我、我懂!我懂魅亚的心情!」
荣美反抗似地大步走开。她朝着蓄水池方向迈进,似乎确信魅亚就在那里。
「魅亚不在那边。」
「你怎么知道?」
「我没见过魅亚,不了解她,但我了解灯衣,知道那孩子想在魅亚身上追求什么……须藤女士,你曾去接过在蓄水池玩耍的魅亚吗?」
荣美似乎不明白这个问题的涵义,瞪大了眼睛。阳子老实地表达自己的疑问:「为什么这么问?」而旅人回答:
「刚才须藤女士推测魅亚的玩耍场所,那应该是魅亚回家之后说的吧?说她去了蓄水池。我不是说魅亚撒谎,而是觉得那么冷清的地方不可能是她最喜欢的地方。」
旅人的眼睛应该看见了魅亚不在前方,所以才敢断定她「不在」。
「我很好奇灯衣为何留下那封信,还有这架纸飞机。」
那是旅人在教室里捡到的纸飞机。他将纸飞机拆开给众人看。
阳子一阵愕然。
上头的是画到一半的画像和——写着「妈咪」的字样。
「那孩子大概是本能地把自己的母亲和魅亚的妈妈重叠起来了吧?她的情感和魅亚同化,希望魅亚的妈妈来接她。」
「……」
「魅亚一定也有着相同的感受。」
荣美虚软无力地靠在民宅的围墙上。
「你好像了解小孩的心情……为什么?明明不是你的亲生孩子,为什么你能了解?我到底是缺了什么?自觉?还是爱?」
她求助似地凝视着旅人。旅人摇了摇头。
「这不是欠不欠缺的问题。我只是因为遭遇相同,所以能够了解。我的父母很早就过世了,所以我懂得这种『痛苦』,看得见这种『痛苦』。」
旅人牵起荣美的手引导她:
「走吧!魅亚一定就在你熟知的地方。」
玩捉迷藏不能藏在绝对找不到的地方,限定躲藏范围是为了享受惊险刺激的感觉,而这也是让步给当鬼的人。
她们希望被找到。
所以她们一定呆在找得到的地方。
荣美想得到的地方只有一个。
进入公寓套房后,荣美鞋也没脱,只是呆呆站在门口。背后的旅人拍了拍荣美的肩膀。
「怎么了?」
「你看不出来吗?灯没开,玄关也没有魅亚的鞋子,不是这里。」
「……你认为她在这个套房的哪里?」
「这个嘛……」
荣美犹如被推了一把似地踏进自己家,旅人和阳子也跟着进屋。荣美迟疑了一瞬间,随即走向以纸门相隔的房间。那是个六张榻榻米(注:约3坪)大的寝室,由她们母女俩共用。房里较为显眼的只有没折的棉被、三面镜梳妆台以及微微打开的壁橱而已。
能藏人的地方应该只有壁橱吧?
荣美知道壁橱的缝隙是为了采光。
「魅亚,你在那里吗?」
荣美对着壁橱呼唤,但没有回音。她当场跪了下来。
「我到底在干什么啊?」
推掉重要的约会,被自己的小孩耍得团团转,实在太滑稽了。魅亚是想一泄平时挨打的怨气吗?她现在满意了吗?看到懊恼的我,她是不是很开心?
我过去的辛苦到底算什么?
「你为什么认为她在这里?」
荣美一脸茫然地望着走进寝室的旅人。邋遢的一面曝光,但她现在已经毫不在意了。
「……我忘了是什么时候的事了,那孩子突然说想要拥有自己的房间,我说没那种东西,她就跑进壁橱里,说『这里就是我的房间』。」
当时荣美笑了,魅亚也跟着她笑,但荣美抱持的情感是怜悯。分到一个壁橱当房间就心满意足的女儿实在太可怜了,而只能给她这种房间的自己则太窝囊了,所以她才自嘲地笑了。
魅亚想在壁橱的纸门上贴张纸标示「魅亚的房间」,但荣美制止了她。这样活像把女儿塞进壁橱里一样,荣美无法忍受。
而荣美发现魅亚能够安心的地方只有这个壁橱。她说想要拥有自己的房间,其实是想要有个能够逃避母亲的地方。
进人壁橱的魅亚笑得很开心。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那孩子会变成那样?」
「为了谁做什么,就是出了问题时能够把责任推给那个人的方便说词,你知道吗?」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说教?」
荣美已经没有力气怒吼,只是对旅人露出冷笑。
但旅人真诚地说道:
「小孩冀望的事物只有一个,就是父母的笑容。你嘴上说是为了魅亚,却总是气急败坏,面对这种情绪的孩子就会无所适从。身为母亲的你如果不觉得和魅亚一起生活是种幸福,孩子也不会感到幸福的。」
「——」
幸福?你跟我说「幸福」?这种东西早在我怀了那个男人的孩子——魅亚以后就不见了。
「别强人所难了,我已经够累了。」
光是养育魅亚就让她分身乏术了。小孩出世以后,为了孩子奋斗是父母的职责,她早已失去了追求幸福的资格和心力。
「呃,我想日暮先生是指你可以努力追求自己的幸福,不是为别人,而是为了自己。」
阳子插嘴,旅人点了点头。
「你的幸福中也包含魅亚是最理想的状态。请别把魅亚当包袱,你应该先考虑自己的幸福。」「我……」
荣美感到心慌意乱。旅人并未责备她不够格当母亲,反而鼓励她追求幸福。她从没想过这件事。电视上的评论家从没说过这种话。打从生下魅亚的那一瞬间,荣美就成了母亲,她一直认为她必须为了魅亚奉献所有的人生。
可是她却因此伤害了魅亚。
——我是为了你才这么努力的,你为什么不懂?
这句口头禅只是借口。她认定自己的不幸全是魅亚造成的,完全不去努力获取幸福。
真的是这样吗?
或许是。
她寻找结婚对象,也是为了魅亚。去勾搭根本不爱的男人,图的就是减轻负担。或许育儿会因此变得轻松一些,但要问她是否幸福,答案却是否定的。
面对为了利益而结婚的母亲,魅亚可会开心?
「须藤荣美女士。」
旅人用手托着荣美的脸颊。望着自己双眼的旅人那双哀伤的眼睛令荣美忍不住打冷颤,那感觉就像自己的一切被看穿似的,令她害怕。
但是旅人的声音却十分温柔。
「如果魅亚就此消失,你会幸福吗?」
——如果魅亚消失?
这是她从未想过的选项。没有魅亚的生活?啊,那会多么轻松啊!用「幸福」换来的魅亚只是个包袱,拿掉这个包袱之后,生活一定变得很惬意。她可以买喜欢的东西、吃喜欢的食物、交喜欢的男友,尽情奢侈。如果只有她一个人,她办得到。她为了育儿存了不少钱,生活负担应该会减轻许多。
「……」
变得惬意,然后——还留下什么?
想像过后得到的情感是空虚。不知何故,用魅亚换来的自由既没有真实感,也没有魅力。想像中的荣美只是不断地干笑着。
映出的只有无法发自内心微笑、可怜兮兮的自己。
旅人又问了一次。
「你希望魅亚消失吗?」
魅亚在壁橱里嬉闹的模样闪过脑海,而这幅光景随即又消失了。
——「幸福」烟消云散。
「魅亚!」
荣美打开壁橱。足以容纳小孩的空间空空荡荡的,想当然耳,里头并没有任何人。她半是狂乱地摇着头,连声呼唤女儿的名字,但是魅亚依然没现身。
「魅亚,你在哪里?」
「她在这里。」
旅人缓缓迈步,走向面向阳台的窗户,打开窗帘。
阳台上有两道人影。
打开窗子,一面说着「真是的」一面走进屋里的,是一个荣美没见过的小女孩,她应该就是旅人的女儿灯衣吧!她的手里拿着鞋子。
而随后战战兢兢地现身的,则是荣美的女儿魅亚。
「魅亚。」
魅亚低着头,说了声「对不起」。她的肩膀微微颤抖着,这不是因为待在阳台上着凉了,而是因为害怕荣美而发抖。
「魅亚!」
荣美举起右手,打了魅亚一耳光。背后传来倒抽了一口气的声音,但没人说话。她用力抱住泪眼汪汪的魅亚。
「别让我担心啊!魅亚,啊,魅亚!」
「妈味——」
魅亚抓着荣美放声大哭,荣美也跟着哭了。
如果这孩子消失,我一定活不下去吧!荣美发自内心这么想着。
用魅亚换来的「幸福」根本不存在。
魅亚是她的心头肉。
相拥片刻过后,在背后的旅人等人不知何时已消失无踪了。
*
「爸比,你从一开始就发现我们在阳台了吧?」
旅人和灯衣手牵着手走在前头,他们身后的阳子刚把手机收起来。她打电话向园长报告已经顺利找到两个孩子,现在正在返回幼稚园的路上。
「因为我在玄关、客厅和那间和室都看见了你的『气息』。不过,你为什么跑到阳台去?」
「因为那个壁橱太窄了,只能容纳一个人。我们听见大门打开的声音,就连忙逃到阳台去了。毕竟还没躲好就被找到,就不算是捉迷藏了吧?再说……我们有打赌,赌那个妈妈能不能找到我们。」
「哦?那是谁赌赢了?」
「我们两个人都赌同一边,所以无效。不过,捉迷藏倒是输了。」
因为我们被找到了。灯衣吐了吐舌头,旅人则是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表达宠爱。
真是的,劳师动众。阳子面露苦笑,耸了耸肩。她可不想再被小孩的游戏耍得团团转,待会儿一定要好好告诫灯衣别再做这种事。
「灯衣,你有句该说的话还没说喔!」
「阳子老师,对不起。爸比,对不起。让你们担心了。」
灯衣深深地垂下头来。唔~她变得这么温顺,反而让人困扰。
灯衣低霞,继续说道:
「可是呢,其实我有点希望魅亚的妈妈找不到人。魅亚和她妈妈感情好像不太好,而且听魅亚说话,我觉得她好像讨厌她妈妈。我本来以为她妈妈绝对找不到人的。」
灯衣的声音在发抖。
「……可是魅亚的妈妈却来了。她不是碰巧回家,而是走到壁橱前面,问魅亚在不在。她猜到魅亚躲在哪里。她和爸比不一样,不是侦探,却找到魅亚了。」
旅人在灯衣面前蹲下,摊开双臂。灯衣扑向他的怀抱。
「为什么我的妈咪不来找我呢?」
阳子不禁怀疑自己的眼睛。
灯衣在哭。
人小鬼大、老气横秋衡一点也不像幼稚园小孩的灯衣居然在哇哇大哭。
「妈咪在哪里?」
「……」
「欸,爸比!你去找妈咪!替我把妈咪找回来!求求你!」
「嗯,好。」
旅人平静地说道。灯衣大哭大叫,不久后就像断了线一般安分下来。
「我好想见妈咪喔……」
旅人抱着灯衣起身,转过头来望着阳子。
「对不起,我们先回去了。」
他小声说道,怀中的灯衣一脸疲惫地睡着了。
「这个孩子一直在勉强自己。今天,她把自己和须藤母女重叠了,想起了平常刻意不去想的事。平时的灯衣绝不会这样,我想她的情绪大概变得很不稳定吧。」
「日暮先生,灯衣的妈妈……」
旅人摇了摇头,是代表他不方便说明?还是一无所知?
「只有我似乎不够呢。」
只有父亲一个人,无法消除灯衣的寂寞,更何况旅人并非真正的父亲。阳子不认为旅人给的爱不够多,但灯衣还是需要亲生母亲的温暖。
阳子觉得很难受,低下头来。
——我真是个白痴。被旅人的事冲昏了头,居然以为自己可以扮演灯衣的母亲。事情根本没这么简单。阳子的胸口有股揪心般的痛楚,让她很想哭。
她忍不住对着走向车站的旅人喊道:
「那个,请你一定要找到灯衣的妈妈!」
旅人并未点头,只是露出了落寞的微笑。
* * *
辞去了所有工作,把公寓套房退租,将自己逼到无法回头的状况之后,意外地发现心情变得相当轻松。我坐在驶向娘家所在县市的新干线中,隔着窗户眺望远去的景色。我并不喜欢都会生活,但一旦要离开,却又觉得有点落寞。
我厚着脸皮联络娘家,娘家的人虽然没叫我回去,但也没叫我别回去。妈除了关心我的健康之外,还说爸已经冷静下来了,要我别担心,暗示我可以回家。
妈是个伟大的「母亲」。她放任固执的我自由发展,并做好准备,让我随时可以回来。我决定重新展开自己的人生。
我要和一个人承担所有苦痛、精神紧绷、动手打魅亚的日子说再见。
我不再固执了。
因此得救的不只我自己。
我的「幸福」定也会成为魅亚的「幸福」。
我不再为了魅亚,而是要为了自己追求「幸福」。而且,我要把魅亚的笑容纳入这个「幸福」之中。如果魅亚不幸福,我也不会幸福。只要这么一想,我就再也无法忽略魅亚了。换个想法就能有这么大的改变,我也真够单纯的了。
「妈咪,到了外公家以后,我想写信给灯衣。」
「……好啊,写吧!妈咪也会帮忙的。」
坐在邻座的女儿在图画簿上打起书信草稿来了。在小孩天真无邪地嬉闹时斥喝「吵死了!」的我已经不复存在。
我用生疏的手法梳了梳魅亚的头发,魅亚诧异地抬起头来看着我。
现在的我展露出来的,可是母亲的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