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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忘却之物 身旁的寂静

歌,是词曲交融之下孕育的产物。

词和曲,少了其一,就不是完整的歌;而如果两者之中有一样粗制滥造,就是未完成的歌。完整且完成的才叫歌。

真正的歌。

若是如此,现在在眼前引吭高歌的他,唱的又是什么歌?

述说自己就在这里。

这是对某人传递的讯息。

有词,有曲,还有情感的这首歌在「真正的歌」中亦属终极之作。

完整、完成且完美。

「他」的歌充满了爱。

※ ※ ※

酒吧里狭窄又幽暗,并肩坐在吧台前的常客自顾自地大声喧哗,宛若我根本不存在。妈妈桑看我一个人喝闷酒,怕我无聊,来向我劝酒,我便加点了一杯酒。配着花生喝下的便宜酒精使我的意识逐渐坠落白浊之中。

一瞬间,刚离开故乡时的情景浮现眼底。

毫无戒心地接纳各种事物的日子。

回忆中那个年轻、天真无邪又单纯的自己显得格外耀眼。满怀梦想、希望与憧憬,不断迈步向前。肯定眼中所见的一切,深信所有事物都将成为提升自己的动力。

我曾是街头艺人。

坐在车站前的街头,弹着吉他高喊着「爱」。

散播我想传达和诉求的理念,努力吸引更多人停下脚步。只要我的歌能够传入人们心中的一角,只要人们能够因此感受到些微的幸福——

再也没有比这更令我满足的事了。

当然,我也梦想着要闯出一片名堂来,但是无须心急。实力受到肯定的时刻终会到来,现在先为了触目所见、伸手可及的人们唱歌吧!只要这么做,总有一天,一定会有许多人停下来听我的歌,肯定我的实力。

我是这么想的。

想当然耳,现实并没有这么简单。

不知过了多少日子?我作的曲子无人赞赏,就算翻唱畅销歌曲,也没有路人停步。慢慢地,我开始对只有打工与街头驻唱的生活感到疲惫,怀疑自己的才能。

我一如往常,在街头引吭高歌。我的歌声被都会的杂音空洞地吞没了。正当我为了今天依旧没人听我唱歌而垂头丧气之时,一名女性出现了。她穿着公司制服,应该是个粉领族。她的个子很高,不似日本人的五官极具特色,散发着一种旁人所没有的存在感。她站在我的面前,俯视着坐在路边的我。

老实说,我早就认得她了。每到傍晚这个时段,她必定会出现,停步几分钟后才离去。眼熟的路人还有许多,但不知何故,她特别令我挂怀。

她那张疲惫至极的面容让我印象深刻,那双不服输、意志坚定的眼眸吸引着我。

这样的她现在伫立于我的眼前。

她哑着嗓子向我点了一首歌。那是往年的畅销歌曲,是首鼓励听众、传达「加油」讯息的曲子。只要将歌词中出现的人名代换成眼前这个人的名字,歌曲便立刻化身为送给她的加油歌。

她说她叫「静香」。

我为她演唱这首歌,她则默默地聆听我的歌声。待我唱完,她略带腼腆地说道:

「我满喜欢你的歌声的。」

她人如其名,是个沉默寡言的女性。她说她之前就迷上了我的歌声,今天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向我点歌。

「明天起,我可以在这里听歌吗?」

她在我身旁坐下。从那天起,那里就成了静香的贵宾席。

每天的这个时间、这个地点,静香总是悄然前来,没说一句话,默默地听我唱歌。

曾几何时,我变得只为静香歌唱。

我和静香的交流并未更进一步。别说情人了,连称不称得上朋友都令人存疑。若要举例,我们之间的关系就像每天早上都会在通勤电车上碰见的熟面孔。

除了名字以外,我对静香一无所知。

而静香应该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

虽然如此,我却对静香敞开了心房。

今天也为了静香而唱。

我的歌逐渐变成静香的。

鼓励某人的意志赋予歌曲脉动,连演唱的我都感觉得出来。歌曲增添了色彩,最好的证据就是停下脚步的路人与日倶增,甚至出现了一些自称为我的歌迷的人。开始受到瞩目之后,有些小型派对会邀我担任来宾,地方上的广播电台也邀我上节目。

身为音乐人的路总算拓展开来了,这全是静香的功劳。我更加起劲地声援邻座的女性。

静香只是凝视着我,宛若看着某种耀眼的事物一般。

不久之后,我正式出道,当度过成为职业音乐人的第三年时——

——我走岔了路。

我忘了初衷。我的歌从为了某人而唱变成为了自己而唱,不再是请人聆听,而是傲慢地施舍别人聆听。粗制滥造的歌词、粗制滥造的旋律,有谁会感动?歌迷转眼间便离去了。

静香亦然。

我猛然惊醒,撑起上半身,轻轻地摇了摇头醒神。

我似乎趴在吧台上睡着了,枕着的手臂有些酸麻。环顾店内,大声喧哗的常客已然不见踪影,邻座却多了个陌生男人。

客人居然更替了一轮,我到底睡了多久?而且还在梦中清晰地看见不愿想起的过去。我是为了忘记现实才喝酒,但是现实却趁着我喝醉时闯进弱化的心灵,根本无从逃避。

「啊?」

我呆若木鸡地凝视着膝盖上的东西。

那是把吉他,不是我的,是店里的。妈妈桑基于兴趣而学弹木吉他,当初教她的就是我。

「……妈妈桑,这是怎么回事?」

隔着吧台调酒的妈妈桑凝视着我,微微一笑,并递了杯威士忌给邻座的男人。我的视线也跟着移向身旁的男人。

那是名个子很高的年轻男人,看来像是大学生。不,或许他的实际年龄比外貌大。他虽然生了一张娃娃脸,喝起威士忌却架势十足,丝毫不觉突兀。难以推测年龄,应该是因为他散发着一股与外貌不搭调的气质之故吧?

男人突然转过头来看着我。

「你现在感觉如何?我看你好像睡得不太安稳。」

「哦、嗯,头很痛……你是什么时候坐在这里的?」

「你不记得了吗?我是两个小时前进来店内的,刚才我们还在聊天呢!你说你是音乐人,所以我就厚着脸皮要求你弹一曲来听听。你唱歌很好听。」

我一脸惊愕,窥探妈妈桑。妈妈桑耸了耸肩,说道:

「真稀奇啊!小哲。虽然说你是喝醉了,没想到你居然肯弹吉他。明明最近不管谁拜托你,你都不肯弹。是发生了什么开心的事吗?」

「没有,连我自己也很惊讶。」

我最后一次在人前演奏是半年前,之后不管别人怎么拜托我,我都不再演奏了。当然,也没去街头驻唱。我坚持不再演奏。

虽说是喝醉了,没想到我今天居然破了例。手上抱着吉他,却毫无真实感。

不过,手指上仍留有弹弦的触感,还可隐约感觉到舒适的摩擦热。

「我好像真的弹了,但是我完全不记得。我说了什么?」

「你说了一些过去的事。虽然没有触及核心,但是从你的一番话中,可以看见『挫折』与『后悔』。看来你现在仍然有眷恋。」

我只觉得浑身无力,往后仰倒,望着天花板。我不知道自己说了多少,但是我无法忍受自己向不认识的人吐苦水。如果对方附和,我会哭笑不得;如果对方同情,我则会觉得火大。

然而,男人没再多说什么,只是向我劝酒;我一声不吭地陪他喝酒。怀念的感觉令我困惑,右邻的存在令我不由自主地想起她。不过,我同时又有种安适的感觉,或许是因为男人的虚幻氛围和她有点相似之故。

喝干了几杯酒,我的意识再度陷入朦胧之际,男人说话了:

「终于找到了。」

找到什么?我没出声,只用眼睛询问。

男人眯起眼来,看来十分哀伤。

「我找了很久,虽然现在已经面目全非——职业音乐人『AKIRA』犬饲哲,也就是你。」

三月上旬——入春的干燥空气令犬饲哲打了个冷颤,随即清醒过来。

或许是因为睡在沙发上,他觉得浑身酸痛。坐起上半身时,才发现有张毛毯盖在身上,他便拿来裹住身体。

他身在陌生的房间里。宽敞的客厅充满了生活气息,凌乱不堪,待洗衣物堆积如山,物品四处散乱,桌上还放着没吃完的调理食品容器。比我的房间还乱。哲不禁面露苦笑。

「早安,请用。」

「呃!」

身旁突然伸出了一只手,吓了哲一跳,一个看似还在上幼稚园的小女孩拿着装了水的杯子递到他的眼前来,另一只手则握着肠胃药瓶。

「爸比还要一个小时才会起床,我要去幼稚园了,你可以再等一下吗?」

「爸比?呃,等等,这里是哪里?我怎么会睡在这里?」

「不知道,是爸比带你回来的。你浑身酒臭味,先吃点药,休息一下吧!」

小女孩将水杯与肠胃药塞给哲之后,便外出了。

如小女孩所言,经过一小时后,昨晚在酒吧里相邻而坐的男人从隔壁房间里走到客厅来。男人似乎没更衣,穿得和昨晚一样,衬衫变得松松垮垮的。他摸了摸睡得乱翘的头发,笑道:「早安,睡得还好吗?」

「嗯,托你的福。这里果然是你家啊?刚才看到有小孩在,我还以为我后来跟着其他人离开了咧!」

男人的外貌看起来比哲还年轻,实在不像有小孩。

「她不是我的亲生女儿。别说这个了,很抱歉,没问一声就带你回来了,因为你昨晚醉得不省人事。」

「没关系,是你照顾我的吧?我才该道歉,我一个人铁定回不了家,给你添麻烦了。」

「别放在心上,多坐一会儿吧!」

男人面露微笑,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哲。

好了,如果昨晚的事与哲的记忆相符,他有许多事想问男人。男人也往对侧的沙发坐下,窥探哲的下一步行动。

「我以前见过你吗?」

男人说他「终于找到了」。如果那不是梦,代表男人在寻找哲,但是哲对男人却毫无印象。男人果然摇了摇头。

「不,昨晚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我们坐在一起,应该也不是偶然吧?你在找我?」

「对,其实我是做这一行的。」

男人递出的名片上印着「寻物侦探事务所」。哲皱起眉头,窥探男人。男人——名片上印的名字是「日暮旅人」,哲还是没印象。名片上的头衔虽然是所长,但旅人看起来弱不禁风,一点也不像所长。不,或许正因为如此,没人料得到他是侦探;而侦探给人的印象,就是得掩人耳目。原来如此,这么一想,旅人倒有几分侦探的样子了。

如果旅人真的是侦探,那么接下来的问题就是——

「是谁委托你的?想对我怎么样?」

哲沉声问道。该不会——他内心浮现了某些想法。

见哲警戒起来,旅人面露苦笑。

「没事先告诉你,是我的错。不过,你究竟在害怕什么?」

「我、我没害怕啊!」

「是吗?那就好——委托人是谁,我当然不能说。我接到的委托是要找出『AKIRA』,如此而已,并没打算对你怎么样,请放心。」

「AKIRA」是哲出道时使用的艺名。

「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我早就退出歌坛了。」

「事情和我无关,所以我也不清楚。不过,委托人似乎对你相当执著。」

找的不是犬饲哲而是,代表委托人很可能是想利用这个名号的人。哲对于旅人的幕后金主已经心里有数了。绝不是演艺经纪公司,他们知道现在的哲已经毫无价值。既然如此……哲联想到另一种可能性。

旅人的温和语调听在哲的耳里,开始显得阴森可怕。

「……所以呢?日暮先生,你打算向你的委托人报告吗?告诉他我在这里,叫他过来?」

不知不觉间,哲的屁股离了座。然而旅人只是仰望着他,对于他的态度丝毫不以为意。

「不。不过,嗯————现在还不完整。」

旅人活像在估价似地上下打量哲,说了句意义不明的话语之后,不知何故,竟露出了冷淡的表情。

「我不知道你在怀疑什么,如果我打算叫委托人过来,我早就这么做了。昨晚到今早之间多的是机会。」

哲忍不住唔了一声。旅人说得没错,哲喝得烂醉如泥,跑到别人家借宿一夜,现在居然还对屋主疑神疑鬼,换作旅人以外的人也会不高兴。

不过一码归一码,原以为是刚认识的人居然寻找自己许久,而且还不肯吐露目的为何,哲当然会小心提防。

不,旅人只是被雇用的侦探,哲提防的是他背后的人物。

「哲先生,今天一天可以陪陪我吗?」

「啊?」

「我想观察一下你这个人。报告委托人的事,就等之后再说吧!」

旅人受托寻找哲,而他现在已经找到了,照理说,接下来只要遵照委托人的希望办理即可。他到底想做什么?

「……还是说这也是委托的一环?委托人要你监视我?」

「……」

旅人只是垂下眼来,并未回答。

哲感到毛骨悚然。他联想到的可能性并不是什么善男信女,说穿了,就是黑道人士。过去哲和黑道有些牵扯,至今仍活在他们的阴影之下。他再也不愿和那帮人扯上关系了。

在哲的脑海中,黑道、旅人和他自己连成了一条线,而关键人物就是夹在中间的旅人。换句话说,哲能否逃过黑道的追踪,全取决于旅人的一念之间。

「你不愿意的话就算了,反正到时后悔的是你。」

「啊?你现在是在威胁我罗!你果然是那帮人派来的吧?」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肯奉陪吧?」

旅人露出狡诈的笑容,哲的背直发寒。看了旅人的表情,哲确信自己正被威胁。

哲哪有拒绝的权利?虽然他没有确切证据,但是现在会找他的铁定都是些邪魔歪道,这点自觉他还有。在这个状况之下,趁着旅人还没改变心意前乖乖照他的话去做,才是最好的方法。

逃也没用。连哲常去的酒吧都被他查出来了,现在哲已经不知道能逃往何方。调查哲的生活习惯再缩小包围网的做法只有狡诈二字足以形容,一思及对方已经踏入自己的活动范围——比如昨晚的酒吧,哲便感受到一股精神上的压迫感。如果这一切都在算计之中,这个男人究竟有多么恶劣?

「……你的目的是什么?钱吗?你要我怎么做才肯放我走?」

「你先在这张纸上签名吧!当然,是签『AKIRA』。」

旅人从记事本中撕下一张纸,滑过桌面递给哲。那是张普通的纸,要求名人用这种纸签名,未免太过平淡且朴素。从刚才的对话来看,这样的发展实在太不自然了。哲一脸讶异地愣在原地,旅人又把桌上的签字笔塞给他。

「快点,接下来的行程排得满满的。」

在旅人的催促之下,哲只得不情不愿地拿起签字笔。他犹豫了一瞬间,最后还是依言龙飞凤舞地签了名。他的签名像是把等字母简化为记号而成的标志。旅人接过签名,满意地点了点头,收进怀中,顿了一顿才站起来。

「那我们走吧。请跟我来。」

离开事务所,坐进电梯之后,哲询问接下来要去哪里。旅人已事先声明目的地不远,走路即可。他略微思索之后,说道:

「先去吃早餐吧。你想吃些什么吗?」

走出侦探事务所所在的商业大楼,哲的心中五味杂陈。

眼前是他以为不会再次造访的街道。自从被危险分子盯上之后,他刻意避免靠近,然而一旦站在这个场所,却又忍不住萌生乡愁。

车站前的光景格外耀眼。培育音乐人的那个街头现在也有满怀梦想的年轻人引吭高歌,一如当年的他。

过去哲也曾站在那儿。发现哲眯着眼睛,旅人询问:

「怀念吗?」

「哈!我只觉得背上发痒……走吧!我已经没资格来这里了。」

沿着圆环有许多书报摊和面包店,虽然路上行人不多,店里却满是客人。哲忍着饥饿,通过门前;既然旅人说他要带路,自己只能默默跟随。哲漫不经心地环顾四周,车站周边和他过去街头驻唱时并没有多少变化,让他有些开心。

「话说回来,真亏你有办法把喝醉的我带到这里来。这里离那间酒吧挺远的,末班车应该也早就开走了吧?」

「我叫了计程车。别担心,计程车资我会请款的。」

哲因为志忑不安才找话题聊,但显然是错误的决定。他绝不再跟旅人说话了。

车站东侧出口是办公大楼街,办公大楼沿着单侧四线道的大型国道并排而立。旅人在某栋办公大楼前停下脚步,凝视着正门柜台。印有公司名称标志的玻璃门彼端,有两名总机小姐坐在柜台前。

「请等一下。」

旅人走进大楼中,哲连忙追上。

「喂,来这里干嘛啊?」

「我有点私事要办,马上就结束了,请别跟过来。」

旅人断然说道,把哲留在原地。哲不悦地哂了下嘴。他目送着未经总机小姐通报便直接入内的旅人,考虑要不要趁机开溜,但又怕后果不堪设想,便打消了念头。

哲漫不经心地在大厅闲逛,察觉总机小姐诧异的视线。这么一提,今天是平日,而现在是大白天,看来不像上班族的哲在旁人眼里,铁定是种不搭调的存在。哲开始觉得坐立难安,正想逃到外头去时——

「——啊!喂!可以请教一下吗?」

哲冲到柜台边,对总机小姐说话。两名总机小姐都一脸害怕地看着哲。

「是、是的,请问有什么事吗?」

「你们穿的制服!是这里的制服吗?女性员工全都穿这样吗?」

突然闪过脑海的,是过去在身旁静静聆听自己唱歌的女性,她的穿着似乎和总机小姐的制服一样。

面对哲仿如舔舐般打量的视线,总机小姐不自在地扭动身体,但还是努力维持营业用笑容。然而,哲现在想要的并不是这种虚假的笑容。

「我对你们穿的制服有印象!欸,快告诉我!这是公司配给的制服吗?」

「嗯、是的,没错。」

「是吗?那有没有一个叫做静香的女孩在这里工作?她长得很高,留长发,头发很直,就像日本娃娃一样。可是她的五官却像外国人,鼻子很挺,眼睛给人的感觉有点倔强。」

总机小姐睁大了眼,面面相觑。见了她们的反应,哲的心脏猛然跳动。如果静香在这间公司工作,那么日暮旅人来这里应该不是出于偶然。莫非静香是委托人?他的心里一阵騒动。

然而理智却和情感背道而驰,制止了他。

哲临时起意,开口询问,但若真的联络上静香本人,又打算怎么办?说他不想见静香,那是违心之论;但是见了面又能如何呢?他不想让静香看见自己现在落魄的模样,到时自己和她一定都会受到伤害。明知如此,我为何开口询问?

哲在半年前放弃了音乐,而他和静香则已有近四年没见面,这段时间似短实长。在他正式出道之前,有静香为伴的那段时光,肯定就是他身为音乐人的巅峰期吧?而一成为职业音乐人,他就一路走下坡了。

静香是幸运女神,哲至今仍如此认为。

光是提及这个名字,就让哲心跳加速。我大概对她——

「他说的是不是小松原小姐?小松原静香,就是那个听力有障碍的……」

「……哦,对对对,这么一提,她的名字是叫静香没错。」

「听力有障碍」这句话让哲皱起眉头来。静香是听障人士?怎么可能,她看起来一点也不像,因为她一直在我身旁听我唱歌。

「我记得她一年前辞职了,听说是合约到期,主动离职的。」

「……」

她似乎是派遣员工,现在已经不在公司。哲心想找错人了,满心失望,默默地离开柜台,谁知总机小姐们却开始聊起「小松原静香」来了。

「我以前跟她说话,她居然不理我耶!哎,她耳朵听不见,没办法。」

「你知道吗?听说她以前跟经理撒谎,说她被人欺负耶。我看高层几乎都是站在她那边的吧?漂亮、乖巧又有身心障碍的女人,最会激起男人的保护欲了。像佐知子,明明是无辜的却被经理训了一顿,真是烂透了。她的性格好像很差。」

「哇!真恐怖,居然利用男人,太过分了吧!而且竟然还是利用上司耶!都是一群中年老头不是吗?」

「听说她还做了些见不得人的事呢。」

「比如和谁?饭田经理也有吗?」

「啊,那是真的,还有————」

她们开始批评起从前的同事来了。哲听了很不舒服,是否是因为那个同事和她同名之故?满嘴「听说」、「好像」,尽是不确定的说法,真磨她们还能说得像是身历其境一样。

「对了,听说她另外有兼差耶!公司不是规定不准兼差吗?所以有人说合约到期离职只是表面上的说法,其实她是被开除的。」

哲满脸不悦地离开了大厅。

过了片刻,旅人踩着轻快的步伐走出大楼。

「让你久等了。哎呀,真不愧是大公司,连洗手间都是又大又气派。」

「……你去上厕所?」

「是啊!洗手间很干净,连个涂鸦也没有。好了,走吧!」

我还是别对他抱持任何期待好了——哲如此暗想。

※ ※ ※

小松原静香在高中时罹患了突发性耳聋,那是种单耳产生听觉障碍的疾病。她不但得受听力减弱及慢性耳鸣所苦,甚至会逐渐无法正确地辨认发音,简直可说是不幸中的大不幸。混合性耳聋——这就是这种听觉障碍的名称。

听说有万分之一以下的低机率可能两耳同时发病,所以有人安慰她幸好发病的只有一耳,但这种说法根本安慰不了她。

即使还有一只耳朵完好,对于知道两耳都听得见是什么感觉的静香而言,这宛如被丢入另一个世界一般。这不是程度的问题,和视力减弱戴眼镜是不同的,她必须改变她的生活方式。

生活上的变化在学校环境中如实地显现出来。过去静香算不上是擅于交际的人,但她至少还有几个朋友,对于人际关系大致满意。然而,耳聋造成她难以与人沟通,和朋友之间的关系也有了一百八十度转变。

首先是无法参与多人谈话。正常的左耳虽然听得见,但是从其他方向而来的声音往往听不见,或是听见了也听不出在说什么,害她搭不上话题。如果打断话头,要求「再说一遍」,朋友们是很乐意重说,但是违背谈话节奏及气氛而覆述的单字一点也不有趣,别说是听的人了,连说的人都觉得扫兴。这样的情形一再重演之后,朋友们也不禁露出厌烦的表情。

一对一交谈也一样,只是比多人谈话好上一些,但依然听不清对方在说什么。话匣子打不开,交谈就成了一种痛苦,再加上静香本来就不擅言词,就更懒得交谈了,久而久之,她变得不爱说话。装上助听器也没有显著的改善,虽然可以调节音量,却无法解决听不清楚的问题,甚至连杂音都会收进耳中,反而妨碍交谈。

静香变得不再收看电视节目或听音乐,因为偶发性的高音或金属声会剌痛她的耳朵。她可不想战战兢兢地从事这些娱乐活动。结果,她赶不上流行,搭不上话题,和朋友之间变得更加无话可说。

静香的孤立是必然的。她自己筑起了一道高墙,身旁的人也嫌她麻烦。孤独是种痛苦,在人群之中被孤立令她寂寞,度过的时间越长,精神就越加耗弱。就这层意义上,学校就像是一个活生生的地狱。

即使如此,静香并未中途辑学,依然撑到了毕业,这全得归功于女班级导师对于听障人士的体谅。为了静香,她特别改变教学方式,好让静香能够跟上课程。她是个很棒的老师,就学期间,老师是静香的心灵支柱。对静香而言,听不清老师的勉励话语是件令她难过得想哭的事。

毕业后,静香又面临了新的高墙——名为社会的高墙。

现在已经没有温柔的老师,也没有体谅自己的同班同学了,她真的成了孤单一人。不安与忧虑缠绕着今后的生活。

「——不对,我已经不是孤立于人群中的人了。」

所以没什么好痛苦的。现在已经习惯独处,有人作伴反而嫌碍事——静香如此告诉自己。

她必须自立,所以她离开故乡,展开独居生活。

如果嫌交谈麻烦又痛苦,别和人来往就行了。这是自她失聪之后,环境头一次有了全新的改变。今后别和任何人为伍,为了避免受到伤害,一个人活下去吧——

静香在派任的公司里总是默默地认真工作,起先同事们还会夸赞静香的工作态度,但过了一年,小团体渐渐成形之后,就有人说起她的坏话来了。

「上次我人就站在她面前,她居然装作没看见耶!」

「她就是那种高高在上的态度啊!我看她根本瞧不起我们吧!」

说出自己耳聋需要勇气,而且静香并不想让人知道这件事,所以被误会也没得埋怨,只能死心,告诉自己这是自作自受。她早已习惯被人嫌弃,可以忍受这种不自在的感觉。

然而面对同事直接找碴却是精神上难以承受的。有些同事硬推些麻烦的工作给她做,要不然就是在她有事询问时视而不见。再这样下去会妨碍到工作,最后她只好勉为其难地公开自己耳聋的事实。

谁知状况却更加恶化。同事拿她取乐,故意在她听不见的右耳边说她的坏话,或是说明工作内容。不知何故,正常的左耳偏偏把坏话听得一清二楚,必要的资讯则是听得模模糊糊。情绪的低落造成工作失误,每次失误,就会被上司叫去斥责一顿。而同事见状,便指着她加以嘲笑。

「小松原小姐真是废物啊。欸,你听见了吗?耳朵长在身上,应该听得见吧?欸,你也应个声啊!我在跟你说话耶!」

她们用污言秽语耻笑静香。静香不明白她们为何攻讦自己。

耳鸣越发严重。

头疼欲裂。

压力使状态恶化,她必须快点就寝,好让心情沉淀下来。工作一结束,她连衣服也没换,就立刻回家。她的栖身之处只有公寓里的一个小套房,少了唯一的理解者——家人的独居套房空气冷冷冰冰,一打开玄关大门就教她发冷。

她好想哭。不知几时才能结束的生活令她绝望。

该辞掉工作回家乡吗?

可是,这样又能改变什么?

逃回家的烙印一定会侵饿静香的心。正因为身体有障碍,她更不愿舍弃尊严。承认自己的软弱,便是贬低自己。

她不想逃,但是又哭不出来。

下班回家的路上,傍晚的车站前,疲惫至极的心灵突然止住了脚步。

静香在人潮之中听见了杂音。意义不明的话语此起彼落,交通号志发出的电子声吱吱作响,剌激着耳朵。她觉得头昏想吐。四处都是声音,在在折磨着静香。不久后,幻听开始对着静香呢喃,提出了一个主意。

好想死。

身旁响起了吉他弹奏声,我猛然回过神来。

街头艺人绞尽嘶哑的嗓音唱着歌,不知他究竟唱了几个小时?明明没有人停步,也没有人把歌声听进耳里。

他拼命地唱着歌,而我的耳朵捕捉了他的歌声。

清晰,而且正确。其余的声音全消失了。

「…………」

听了这道悦耳的声音,我愣住了。突然间,心潮澎湃,我连忙离开现场。回到套房之后,我呆立原地,听着加速的心跳声。

『加油,你要多多加油,好好活下去,小松原同学。』

我似乎听见了老师的勉励声。

泪珠从双眼潸然滑落,不久后化为浪潮,席卷而来。

自从失聪之后,这是我头一次哭泣,不由自主地哭泣。是那道歌声造成的,那道温柔、暖和又激励人心的歌声。

我好不甘心,好不甘心!……虽然不甘心,却又同等地开心。

为什么那道歌声能够如此撼动我的心?为什么这只耳朵独独能够清晰地捕捉那道歌声?我不明白。

因为不明白,所以我每天都往那个街头艺人处报到。下班回家时站着聆听一曲,充电养神,以备明天的到来。

但是我渐渐地感到不满足,某一天,我终于鼓起勇气和他说话。我点了首往年的畅销歌曲,不知名的男性大声地呼喊我的名字鼓励着我,教我有些难为情。

「我满喜欢你的歌声的。」

口是心非的自己令我不禁苦笑。其实我爱极了他的歌声。

在他的身边听歌。这个贵宾席是属于我的。

即使他成名了,唯有这点我不希望有所改变。

他的右边是我的容身之处。

不能让给任何人。

※ ※ ※

走在前头的旅人不时停步,一看到大楼、商店或公园,就往里头的厕所跑。不光是厕所,就连暗巷和禁止进入的顶楼这类人烟稀少的地方他也要进去,然而有时又会观察人来人往的步道地面,一再重复这类意义不明的行动。

「你够了没啊?到底要我陪你干嘛?」

而且他一直不停下来吃早餐,饥饿已经濒临极限,哲的焦虑也快超越沸点了。

见了哲的不满面孔,旅人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

「说得也是,快中午了,差不多该吃饭了。」

「我们不就是为了吃饭出门的吗?」

「是啊。我做的事只是顺便。跟我来吧!」

旅人毫无反省之意,踩着不带一丝迷惘的步伐走在前头。哲有许多怨言想说,但现在还无法确定旅人的委托人是否为黑道,他只能讨好旅人,乖乖听命。

他们走过石造的漂亮陆桥,旅人又开始端详起栏杆来了,这回哲按接不住,推了推旅人的背催促他快走。旅人面露苦笑。

「别急,我们要去的店就在那里。」

说着,旅人指向一间漂亮的咖啡馆。这家店白天主要提供咖啡和简餐,到了晚上则变成供酒的酒吧。确认店名「Forest」之后,哲搜寻记忆:有这家店吗?这家店看起来相当雅致,对尝鲜客而言门槛有点高,或许是自己刻意忽视了。

「这里的总汇三明治是绝品,开店时间是十一点,刚刚好。」

现在是十一点二十分。他难道是为了等开店才到处闲逛的?如果是,哲很怀疑日暮旅人这个男人脑袋里装的是什么。他大可以在事务所里等店开啊!

「唉,算了,如果好吃,我可以忍。或该说只要能填饱肚子,吃什么都行。」

旅人微微一笑,打开木制店门。

店内有点暗,但不可思议的是,经过大窗户自然采光之后,有种明亮温暖的感觉。一名看似店长的老人招呼他们到吧台前坐下。或许是因为刚开店之故,店里除了他们没别的客人。

「两份综合咖啡和总汇三明治。」

「好的。」

店长的嘶哑嗓音和店里的气氛相当合衬。原来如此,虽然还不知道食物的味道如何,但这里的确是间值得推荐的店。

旅人向心情略微好转的哲知会过后,又走向厕所了。哲只觉得厌烦,他真希望旅人干脆别再出来了。

不知是不是店长的嗜好,店内播放着平静的爵士乐。哲漫不经心地环顾店内,只见墙壁和桌子都经过精心打造,看来十分典雅。后方的墙壁上挂着小喇叭和萨克斯风,角落甚至摆放着低音提琴。眼前的店长那沉稳的站姿看来宛若来自另一个世界。

他的背后,排列着洋酒的柜子上有个熟悉的色调。

上头摆着「AKIRA」的出道单曲CD。

「……店长,那个,你后面的是……」

「对,是您的出道单曲。」

店长说道,他连头也没抬,手上依然在做总汇三明治。

「能够见到您是我的荣幸。这是头一次有名人光临小店,值得纪念。」

「是、是吗?那就好。」

哲已经退出歌坛了,面对这种客套话,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

「我是听了别人的推荐才知道您的。您虽然年轻,蓝调却很有味道。这么打动人心的情歌不多见。」

「……那是我的自信之作。」

「感觉上像是为了特定的某人而作的。如果可以,能不能谈谈您的创作秘辛?我之后好向别人炫耀。」

嘶哑的声音温柔却又可怕,融解了封闭的心灵。

这个老伯是什么人物啊?不论是旅人还是现在这位店长,今天老是遇到不可思议的人。哲摇了摇头,告诉自己别被迷惑。

「你听了只会觉得无聊而已,我说起来也痛苦,饶了我吧!」

「把这张CD放在这里的是一个打工的女孩。她是个很贴心的孩子,也是您的超级歌迷。虽然她的听力有些受损,连听音乐也很难。」

哲忍不住窥探店长的脸,店长淡淡地继续说道:

「不过,她却说您的曲子听起来很舒服。她一脸幸福地笑着说,的蓝调比店内播放的爵士乐更能抚慰她的心灵。」

店长垂着头,表情相当淡然,看不出情感。然而,他的语气听来似乎蕴含着怒意,不知是什么缘故?

「她因为身体有障碍,在公司里应该过得不太愉快。她用袖子隐藏着手臂上的割腕痕迹,似乎曾想过要自杀。」

「……」

「她兼这份打工,应该也是为了转换心情吧?我不是个爱说话的人,所以她在这里可以得到心灵上的平静。」

「……那个女孩现在在做什么?」

「前阵子她辞掉了这份工作——半年前,正好是『AKIRA』退出歌坛的时候,她的健康状况开始出问题,最后入院了。她得的是压力性胃溃疡,只是暂时性的疾病,但她怕以后也会给我添麻烦,就辞职了。从那时候以来,我就没见过她了。现在连她在哪里都不知道……」

咖啡杯摆到了哲的眼前。不知何故,咖啡的香味变得很剌鼻。

哲已经抬不起头来了。

「当然,这不是您的错。放弃音乐了,如此而已。那是个人的自由,我没资格多加批评。

可是,我就是觉得难过。为什么要退出歌坛?明明有歌迷把他的歌当成精神支柱,为什么?我就是忍不住会有这种自私的念头。如果您继续唱歌,她一定还在这里。一想到这儿,我就难过。」

店长的声音在此中断,取而代之的是递出的总汇三明治。哲明明很饿,却毫无食欲。

哲背叛了歌迷。不是店长所说的那些,事实上,他的确亲手背叛过歌迷。那是他不愿想起的恶劣行为,他就是为了逃避而舍弃音乐的。

然而,即使他舍弃一切,救赎依旧未曾到来,他只能努力撇开视线。

现在又听到了这番话。自己在不知情的状态之下夺走了某人的幸福,这个事实令哲出奇地心痛。曾几何时之间,为了别人而唱的歌变成为了自己而唱,让他走岔了路。打从不再为听歌的歌迷着想的那一刻起,哲就不再是音乐人了。日渐堕落的「AKIRA」在歌迷眼中是什么模样?哲根本不敢想像。

右侧突然传来一道声音。

他慌忙转过头去。

「看起来好好吃。来,开动吧!」

旅人抓起总汇三明治,放入口中。哲克制内心动摇,静静地调整呼吸。

连想都不用想,这铁定是旅人一手设计的。

派遣员工和打工的女孩都有耳疾。

名叫「静香」

是「AKIRA」的歌迷。

这应该不是偶然。哲凝视着旅人,猜测他的用意。当然,他应该不是出于好心或多管闲事。旅人的清澈双眸突然转向哲。

「快点吃,待会儿还要去其他地方。」

哲背上发寒,那双宛若看穿一切的眼睛令他颤傈。

——他到底要带我去哪里?

※ ※ ※

曾几何时,「AKIRA」的歌不再专属我一个人。围观的人潮与日俱增,街头驻唱化成了小型现场演唱会。「AKIRA」的歌获得肯定,我觉得很开心,但也有点落寞,心中五味杂陈。

更让我痛苦的是围观人群造成的杂音。我是因为喜爱的歌才来这里,但是我完全不想听的声音却因为他的歌而聚集起来,令我难以忍受。这个我最喜爱的场所似乎也开始变得令人讨厌。

可是,我不想让「发现这件事。「AKIRA」依然用着不变的歌声替我加油。我有耳疾、曾经想死以及讨厌人群,全都是我自己的问题,如果因为得知这些事而使得他的歌声失去活力,教我情何以堪?

专属于我的东西逐渐变成属于大家的,这也代表越来越有名气了。这是好事,我不能成为他的枷锁——就连拥有这种念头都显得厚颜无耻。的实力不会被渺小的我所左右。

所以他正式出道时,我真的很替他高兴。

在街头凝视的那张侧脸,随时可以在手中的CD封面上看到。

我一点也不寂寞。

「最近『AKIRA』都没推出新歌呢。」

打工地点的店长在打烊清扫时突然喃喃地说了这句话。他平时是个沉默寡言的老爷爷,会找话题和我闲聊,令我非常惊讶。随即,我感到万分惭愧。店长发现了,他知道我因为没看见「AKIRA」的活跃而感到沮丧。

三年前正式出道,可是星路并不顺畅。出道单曲打入了公信榜前三十名,但是后继无力。或许是因为出道的气势不够旺,紧接着发行的单曲也未能造成话题,第一年推出了三首新歌,隔年却一首也没有,到了今年甚至传出退出歌坛的风声。

我也一样,工作和私生活都不顺遂。到了公司更新派遣合约的时候,我就离职了。如果继续待在那间公司,不久的将来我一定会崩溃。虽然靠着兼差勉强维持生活,但是在存款见底之前,我恐怕会先举白旗。不用说,当然是因为「AKIRA」这个心灵养分不足之故。

「……演艺圈是这么艰难的世界吗?」

店长陪我发牢骚。

「别担心,过一阵子他一定又会展露他的好歌喉的。」

「可是,有人说他要退出歌坛耶!」

「他出道才三年,以后的日子还长得很。你支持的歌手一定会成功。」

「可是、可是,大家都说他已经停止演艺活动了,经纪公司也没否认,而且实际上,他也没开演唱会。」

店长感觉起来就像真正的祖父一样,所以我忍不住撒起娇来,继续争论,讨安慰的意图十分明显,实在太窝囊了。

「如果现在是休息的时候,就该让他充分休息。要在音乐界打滚当然不轻松,但是他一定能够度过难关。有个女孩这么替自已加油,任何男人都会努力打拼的。」

说着,店长眨了眨眼,那模样看来就像一幅画,好看极了,但是我的反弹却更加强烈了。

「还有其他谣言说下落不明。」

唔。店长闭上嘴巴,视线垂落手边。这样显得我根本只是爱聊八卦而已,我开始后悔自己太多嘴了。

我的情报来源主要是网路。我钜细靡遗地搜寻关于的情报,甚至连明知看了一定会难过受伤的各种诽谤中伤都没放过。是真是假无从知晓,但大多数的看法都是「停止活动,退出歌坛」。

而少数意见之中——八成是以煽动为目的的不负责任谣言,则有人指称做了违法行为、肇事,所以躲起来了;也有人说他是被卷入事端之中。

真假故且不论,我也这么认为。

因为他打从心底喜爱唱歌,在成为职业歌手之前,他没有一天休息,不间断地唱歌。这样的人怎么会因为没走红就颓丧失志?

一定是有什么不能现身的理由。我也怀疑过他是不是生病了,但如果是,经纪公司应该会发出声明才对。

明知多想无益,可是我就是静不下心来。

「AKIRA」现在人在哪里?在做什么?

我好想知道。

说来不可思议,店长的嘶哑嗓音清清楚楚地传进耳中。

「我认识一名侦探,虽然他是专找东西的,但是应该也能找人。怎么样?要不要请他帮忙找

找『AKIRA』?」

我惊讶地回过头去。店长专心地擦拭杯子,并没有进一步指导我该怎么做,只是停留在提议的阶段。

店长知道我的执著并不是出于轻浮的好奇心。虽然雇用侦探有点小题大作,但是我很高兴店长明白我是站在熟人的立场关心「AKIRA」。

雇用侦探,或许就能掌握他的下落,也能确认他是否平安无事。

可是——

「不,不用了。对不起,我没事了,谢谢您的关心。」

我还是觉得为了一己之私而调查「AKIRA」是不对的。

因为我只是一个歌迷而已。

八月底,我在街上看到一张传单,视线整个钉在上头。

介绍夜店活动详情的传单上有着字样。这种派对活动播放的音乐通常是以电音舞曲为主,上头罗列的其他DJ姓名不是英文,就是不知道怎么念的自创字,应该错不了。而「AKIRA」是以客串DH的身分加以介绍,还附了照片,教我忍不住看得出神。

难道真的是「AKIRA」?

上头写的是客串,代表他是在主办人或相关人士的邀请之下参加活动的?虽然我不了解音乐界,但这种情况应该不足为奇。

我好开心,果然没有放弃音乐,他还是持续参加这类活动。

当天,我来到活动会场,却在入口裹足不前。为耳聋及慢性耳鸣所苦的我怎么敢跑进喧嚣嘈杂的地方?我太兴奋了,居然忘了这件事。

无可奈何之下,我只好在外头等到活动结束。夜深了,到了日期变换的时刻,活动依然没有结束的迹象。我等了许久,但是一点也不累。等待「AKIRA」走出来,简直像在埋伏等待心仪的男孩一样,教我有点难为情。呵呵!我的脸上自然而然地浮现笑容。

那一天,我终究没能见到「AKIRA」。

过了一星期,「AKIRA」宣布退出歌坛。

而我病倒了。

※ ※ ※

走出咖啡馆,哲抓住正要迈开脚步的旅人肩膀。

「……告诉我,委托你找我的人是一个叫小松原静香的女性吧?」

哲不知道旅人用这种方式告知静香近况的意图是什么,但是她不可能毫无关联。没有她的协助,旅人岂能如此准确地追踪?

然而,旅人摇了摇头。

「你在说什么?委托人另有其人。」

「……可是,你见过静香吧?对吧?」

「对,因为她曾在这家店里当服务生,我见过她几次。不过,就只有这样而已。」

「真的?真的只有这样?静香和这件事无关?」

旅人缓缓地移开肩膀上的手,笔直地凝视哲。

「哲先生,小松原静香小姐或许已经不在这个镇上了。我受雇的过程和她无关,我对她也没有更多的了解。如果害你白期待一场,我道歉。对你而言,静香小姐是个很重要的人吧?」

旅人带着哀伤的眼神说道,哲有些慌乱。

早就意识到的事经由他人口中道出,便再也无法掩饰了。旅人说得没错,哲的确怀着期待。他相信静香正在找他,误以为静香正在向他求救,就乐得忘了自己有几斤几两重。

真是太肤浅了。明明死抓着「AKIRA」的名号不放,还敢说自己已经舍弃过去,实在可笑至极。他靠着被他人需要来维持自尊心,静香越悲惨,他就越有种成了英雄般的兴奋感。

差劲透顶。

「……我从来没像现在这样觉得自己这么窝囊过。到头来,我只是想依赖静香而已。」

「想找个人依靠,是种很自然的感情。就算这种感情很窝囊,也不能因此否定它的强烈。」

哲自嘲地嗤之以鼻。

「你这是在安慰我?还是在讽剌我?」

「两者都不是,我只是希望你能够理解,希望你弄清楚什么才是你追寻的,什么才能满足你的心灵。」

旅人的脸上不带任何嘲弄之色,看来他这番话似乎说得相当认真。

哲觉得旅人似乎是要他思考自己想做什么。

一时之间,他什么也想不出来。别的不说,现在的他能做些什么?只会逃避,一旦感到不安,就依赖静香。这种窝囊的男人能做什么——

旅人开始迈步,哲也跟随其后。他已经不问旅人要去哪里了。

他们来到了电子游乐场。那是栋老旧的建筑物,电玩的噪音大得连外头都听得见。这里从前哲也来过几次。

「你又要去上厕所了吧?」

哲不耐烦地说道,旅人回过头来。

「没错,而且我要让你看看之前我一直在做什么。」

旅人用不容分说的口吻催促哲入内。他们从正门进入,穿越排列得井然有序的游戏机。男厕看起来肮脏又不卫生,但旅人丝毫不以为意,直接走了进去。

旅人在最靠内侧的厕所间前停下脚步,望着哲。扑通!哲的心臓猛然跳动。

「其实先前我四处闲晃,全都是为了带你来这里而布的局。因为如果你察觉到了,或许会因此逃走。可是,现在你应该肯静下心来听我说话了吧?」

哲没点头,因为他的身子僵住了,无法动弹。

「我忘了对你说,我的眼睛有点与众不同。详情我就略过不提了,嗯,你可以想成是我的观察力优于常人。知道这一点以后,你再看看这个。」

旅人从怀中取出的是一张记事本用纸,上头有哲的签名。旅人对哲展示过后,又用另一只手指向厕所间内的墙壁。

泛黄又肮脏的白色墙壁,只有某个区块涂上了崭新的白色油漆。

「那、那又怎么了?」

声音忍不住发抖。他知道那是什么,因为涂上那层漆的正是——

「涂上那层漆的是你吧?为了消去底下的涂鸦。」

「你、你怎么知……」

「我知道,因为油漆下的文字是你的笔迹。」

说着,旅人笑了。他的笑容令哲毛骨悚然。

哲很想大叫「怎么可能」。他不认为能够从「AKIRA」的签名锁定笔迹,更不认为旅人看得见油漆底下的文字。

「是谁告诉你的?你果然是那帮人委托来的……?」

「我的眼睛看得见。就算你涂漆掩饰,只要墨水没洗掉,底下的涂鸦就会浮现表面。只不过会呈现有些模模糊糊的状态就是了。

我的眼睛有点异常,包含了所有感觉。声音、气味、味道、触感——这双眼能把这些事物可视化,让我看见本来看不见的东西,而代价就是失去视觉以外的感觉。」

旅人带着哀伤的眼神说道。

无论旅人的眼睛如何,他说的并没错。当哲领悟到旅人已经看穿一切,他便死心了。

「而这个涂鸦是代表某种暗号。」

用不着旅人说,哲也明白,因为那个涂鸦是哲以前留下的。

「『哆啦A梦 090-XXX-XXXX』。虽然你刻意使用潦草的字迹,但笔迹是你的没错。我要你签名,就是为了比对这个涂鸦的字迹。这类涂鸦我在其他地方也看过,但是就我事前所调查,只有这里的笔迹和其他地方不同。换句话说,你只在这里留过涂鸦,对吧?」

「……对。」

「哆的『D』指的是Drug,毒品;啦的『RA』和『A』是指Rank A,A级;梦的『MON』是订购之意(注:日文的订购发音为cyuumon)。而下方的数字则是你的手机号码,现在已经解约了,对吧?」

「对啦!」

哲忘了这里是厕所,往地板一屁股坐了下来。无情的声音朝垂头丧气的哲落下。

「你曾经贩毒,而且是卖给你的歌迷。」

哲无言以对。这是不争的事实,也是他无法改变的罪过。

旅人的温和声音毫不容情地撬开他的心房。

「请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哲觉得这或许是他赎罪的方式。

他认命了,娓娓道来。

大约半年前的夏天——

哲觉得以职业音乐人的身分继续从事音乐活动,已经到了极限。面对的不是特定的某人,而是不特定多数人,该在歌中传递什么讯息?当时的哲感到很迷惘。看不见的听众们对他的期望,他是否达成了?以销售量形式显现出来的成果令他丧失自信,想当然耳,工作机会也慢慢减少,生活陷入困顿。

在这种连明天的饭钱也没有着落的状况之下,只要有表演邀约,哲都得接下,即使是和自己调性不同的其他类型音乐活动亦然。活动会场位于他熟悉的那个街头,让他的心情略感宽慰。他悄悄地期待着:或许静香听闻参加也会前来观赏,到时他们就可以重逢了。

活动当天,哲才出场唱了两首歌就下台了。虽然他早知道自己是被找来凑人数的,仍不禁感到屈辱。当他一脸失落地回到休息室时,一名自称里奇的中年男人迎上前来:

「那是艺名吗?」

「意思差不多。参加这种活动,取个搞笑一点的名字比较适合吧?」

里奇虽然穿着高级西装,却戴着棒球帽和墨镜,看起来十分诡异。从他的言行举止来看,一点也不像是认同青少年夜店活动的人,但他居然是主办人之一。

「我想不用我说你也知道,『AKIRA』是个走下坡的歌手,现在正是扭转颓势的关键时刻——哦,我不是在讽剌你。待在这个业界,每年都会碰到许多和你一样混不下去的人,而我都会传授他们起死回生的妙计。怎么样?要不要试试啊?」

说来相当简单。

他要哲担任「AKIRA」歌迷和毒贩之间的仲介人。

「你不用直接卖,你介绍来的人我们也不会强迫他买,你只要当个活广告就行了。从以前不就有这种说法?性爱&毒品&摇滚乐都是小鬼头不可或缺的玩意。知道有嗑药,一定会有小鬼头有样学样,到时他们开心,你被当成地下英雄崇拜,而我们也有钱赚,皆大欢喜。别担心,你不用真的嗑药,只要装个样子就行了。」

里奇是什么人物,可从这番话中窥知一二。哲点了头,一方面是因为或许牵涉黑道,他不敢断然拒绝,而最重要的原因是他自己也被这个诱惑吸引了。

哲被要求前往附近的电子游乐场写下暗号及手机号码做为承诺,应该是为了留下共犯的证明吧!里奇配了一支手机给哲,哲就这么成了毒贩的仲介人。

哲很后悔自己在焦虑之下做出了这种无法挽回的事。为了走红,他居然出卖歌迷。难道自己为了继续以音乐人自居,甚至不惜犯罪吗——

哲扪心自问之后,改变主意,拿着油漆去把厕所里的涂鸦涂掉了。这是为了尽可能减少被害人而做的无畏挣扎。

一个星期后,里奇给哲的手机接到了一通电话,是里奇打来的。

『你的名字还挺有用的。一说「AKIRA」也有嗑这种药,就有自称是歌迷的少年说他也想买。太好啦,你还有当活广告的价值呢,以后也拜托你啦!』

哲哭了。他或许毁了少年的人生,罪恶感几乎快压垮他了。他无处忏悔,只能抱着无法抵销的罪过暗自痛苦。

他立刻和经纪公司解约,退出歌坛。

他觉得镇上的行人都在对「AKIRA」指指点点。

所以哲逃离了这个小镇。

而在昨晚,哲终于被旅人逮住了。

「我无处可去,觉得自己不管去哪里都会遭人白眼,好可怕。」

但是,对旅人坦白出一切似乎让他的心情轻松了些。旅人会谴责他?还是劝诫他?无论为何者,他都微微期待着第三者能够指引他一条方向。

「其实我是为了另一件事而追查到涂鸦的流向。半年前,有个少年染上毒瘾,钱全被榨光,流落街头。我们收留他,并调查贩毒的人是谁……」

「……」

「当时你已经不在这个小镇,而且听说你过着自暴自弃的生活,所以我就没有继续追查你了。因为我认为犬饲哲应该也是受害人。」

「不,我……」

「最后我还是没查出药头是谁。要揪出他们,似乎没这么简单。我可以感觉到他们背后有个非常庞大的组织,还有许多黑手蠢蠢欲动。我没时间理会犬饲哲。」

旅人完全不给哲留半点情面,毫不客气的话语令哲呆若木鸡。

——不,或许他是在斥喝我「别撒娇」。连赎罪都要别人指引,能赎得了什么罪?

哲咬紧牙关,狠狠地瞪着旅人。

「我、我去找警察!说出一切!这样这件案子就会水落石出——」

「没用的。你只是被人利用而已,无论你说什么,都无助于查明真相,除非你知道里奇的真实身分。你知道吗?」

「…………唔,我不知道。」

「那就别做多余的事。里奇这类假名随时可以改,我想趁着他还使用这个名字时揪出他来,不希望打草惊蛇。」

原来如此,哲没想到这一点。话说回来,听旅人的口气,似乎并不信任警察。就算不到不信任的地步,至少没打算依赖警方的力量。

坐在地板上的屁股又冰又冷,哲觉得自己似乎看清了现实。

换句话说,哲能做的事一件也没有。他连自首也不行,无法向任何人道歉,旅人甚至说他只会帮倒忙。看来他最好永远蹲在这里。

没钱、没地位,连唯一的长处音乐都舍弃了,这样的他或许正适合厕所的地板。

突然间,有个疑问闪过脑海。哲抬起头来,目不转睛地盯着旅人。

旅人面露苦笑。

「你想知道我为什么带你来这里:对吧?总算能够进入正题了。」

没错,旅人是这么说的:早在半年前,他就已经查出这个涂鸦是犬饲哲留下的,而他并不劝哲自首,也不期待哲的证词。

那么旅人为何带口中那个「搭理只是浪费时间」的哲来这里?

旅人配合哲的视线蹲下,窥探他的眼底。

「你间接害得一名少年走岔了路,当然该赎罪。但是目前犬饲哲能做的事,一件也没有。」

哲很想撇开视线,但是被旅人的双眸吸引,无法如愿。

那双哀伤的眼睛令哲浑身僵硬。

突然,旅人微笑了。

「既然如此,就别用犬饲哲的身分,而是以『AKIRA』的身分来赎罪吧!」

「————啊?」

旅人抓住哲的手腕,拉他起身。与他正面相对的旅人表情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显得相当柔和。

「老实说,我也犹豫过。我曾告诉委托人,就算找到你也无济于事——不过,昨晚见到你时,以及今天观察了你一天之后,我改变想法了。」

「你、你在说什么?」

「我就挑明了讲吧!你是一个胆小怕事的人,但是也正因为如此,你很老实,尤其是事关音乐的时候——我说过吧?我在找。我找的不是犬饲哲,而是静香小姐崇拜的歌手。」

听见她的名字,哲的心臓猛然跳动。

「你的确背叛了歌迷,但是你也拯救过歌迷。确实有个女性因为你的歌声而获得活下去的勇气。所以,你不如专心为她唱歌吧?」

「……你要我复出歌坛?」

哲不认为会有经纪公司肯收留他这个实质上已经被丢弃的歌手。旅人摇了摇头。

「要舞台,有个你很熟悉的地方更适合吧?」

「咦?不,可是,如果我在那里演奏,说不定会被里奇他们发现。」

「站在我的立场,你在那里引人注目,或许能帮我引出那帮人。换句话说,你是诱饵。哎,我认为你有义务做这点补偿。」

更重要的是——旅人用规劝的口吻说道:

「如果你想找出下落不明的她,『AKIRA』就该唱歌。」

告诉她「我在这里」。

「————」

希望你弄清楚什么才是你追寻的,什么才能满足你的心灵——这是旅人所说的话。哲在心中反复咀嚼这句话的意义。

哲俯视着自己的双手。这双手演奏的音乐在脑海中播放着。

没钱、没地位,连音乐都舍弃了的他还有个愿望。

想见她——想见静香。

「走吧!『AKIRA』先生。」

旅人温柔地伸出手来。

哲到附近的乐器行买了把便宜的吉他,立刻调好音,做好准备。不习惯的琴身托抱感、不熟悉的琴颈触感以及崭新的六根琴弦令他有些畏缩,但连这种感觉本身都令人怀念。虽说是街头驻唱,他选择了有屋檐的车站室内广场做为演唱地点,路人全都一脸嫌恶地绕过坐在地上的他。这种气氛也令他怀念。或许对于车站使用者而言,街头艺人只是种路障吧!散播噪音的他们是障碍物。若拿电玩来比拟这种状况,还挺可笑的,只会发出声音的障碍物是什么玩意啊?闪开不就结了,在电玩中根本派不上用场。不过——

别小看音乐的力量。化为魔法,让人们在闪开之前停下脚步吧!

听到旋律的瞬间,陌生人立刻成了关系人。音乐人只要继续唱歌,听见歌声的所有人都会变为他们的活证人,音乐人的存在将鲜明地留在听众的记忆之中。

至于哲,他只想让一个人停步,他只想告诉她自己在这里,其余的全都不需要。

好想快点见到你。

将老套的歌词搭上旋律,指尖撩拨琴弦,演奏出自己的心意。

哲开始歌唱。

每到傍晚,胸口就开始发闷,因为静香总是忍不住在车站前寻找幸福的情景。

家人终于要求一再进出医院的静香回乡。她极不愿意以耳聋为理由逃回家,但另一方面却又暗自松了口气。如今手头越来越不宽裕,独居生活已经濒临极限。

静香把行李打包好,走向车站。半路上,静香突然觉得很心酸。

为什么?她突然好想找个人聊聊,就连派任的公司都令她怀念。或许是因为决定不再回到这个小镇,变得感伤之故吧?

路上行人漠不关心地擦身而过,没人注意静香。那当然,因为她是个毫无关系的外人。然而这种理所当然的光景却让静香感到落寞。

说闲话和找碴静香当然敬谢不敏,但是漠不关心对心灵也是另一种伤害,活像她并不存在似的。或许是因为耳聋吧?没有朝着她发出的声音,她就像化为空气一样。她觉得好奇怪,以前她明明不想和任何人交流,但是现在却觉得难以忍受。她甚至暗想:至少有个说「再见」的对象也好啊!

她是从几时开始变得这么怕寂寞?不,这还用问吗?

改变了静香的是他的歌,那是融化心灵的小魔法。

她好想再一次陶醉在那道歌声之中。这应该是她最后一次使用这个车站了。静香在无意识间寻找他的身影,只要看见人墙,就往人墙中心寻找他;只要听见吉他的声音,就一定会转过头去。每期待一次就失望一次,她低下头,告诉自己够了。当时的记忆越来越美化,而他的记忆越离越远。傍晚的车站前太过幸福,和现在的自己并不相配。静香快步通过——

怀念的歌声令她忍不住停下脚步。

有许多人和她一样停下脚步,每个人都转向同一个方向。对这道歌声产生反应的不再只有自己;她不用回头,就知道声音的主人是谁。

因为那是特别的。看吧!音质有点变了,他注意到静香正在聆听,现在是对着静香歌唱。

他正在说:我在这里。

旋律停止,在如雷的掌声之中,两人终于会面了。

——找到了。

四目相交的那一刻,两人的嘴唇化成了如此形状。

※ ※ ※

四月中旬——

天色完全暗了下来,车站前倏然变得朝气蓬勃,保育员山川阳子只觉得疲累。人潮汹涌,从将人当成障碍物绕道通过的行人身上感觉不出半点温度,匆匆忙忙的模样令她头昏眼花。

「我最怕这个时间的车站了。」

「哦?是吗?我倒是很喜欢。」

携着手步行的幼稚园孩童百代灯衣和阳子正好相反,显得乐在其中。

对于稍后才会初次造访「寻物侦探事务所」的阳子而言,灯衣是个刚认识的小孩,对她的印象只有「真是个奇特的孩子」而已。

阳子觉得奇特的不只灯衣的性格。好几个在站前擦身而过的人都向灯衣挥手,似乎与她相识。莫非这孩子是个名人?阳子不禁有了逯种荒唐的想法。

就拿现在来说,灯衣正向着街头艺人挥手。那名街头艺人也挥手回应,然后反手拨了下琴弦,继绡演奏。

「咦?我好像看过那个人。」

「他以前好像很有名,不过我比较喜欢现在的他。爸比也说从他的歌声里看得见『爱』,很棒吧?」

说来对兴高采烈的灯衣过意不去,阳子只觉得莫名其妙。爱?会不会太恶心了一点?灯衣的爸爸是个浪漫主义者吗?

「——啊,可是……嗯。」

是不是爱姑且不论。

歌声和旋律都很棒,没得挑剔,是首能让所有听众陶醉其中、充满魅力的蓝调歌曲。

可是,原因不只出在那个人身上。

「光看就觉得很幸福,对吧?」

灯衣自豪地说道,阳子的脸颊也仿佛赞同这句话一般,浮现了笑意。没错,坐在他身旁竖耳聆听的女性看起来十分幸福,阳子也忍不住跟着微笑起来。让人陶醉的是缠绕在两人周围的气氛,活像一幅安详温馨的图画搭上了背景音乐。

充满幸福的基调。

身旁的寂静。

这一定是献给她的情歌。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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