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静静地从世上消失了。
夜空里没有星星,四周如墨汁滴落一般,染得一片漆黒;地上却正好相反,积雪闪耀着白色的光芒,不让黑暗靠近半步。
自行发光的雪。
如果雪看起来会发光,那铁定是错觉。
但这样比较梦幻,能帮助他忘记现在的状况。雪反射了等距设置的街灯光芒,所以看起来像是自行发着光。只要转过视线,看吧,街灯的光芒照不到的地面是一片黑暗。
宁静太过可怕,所以他开始胡思乱想。
被殴打的身体不听使唤。他感觉到体温渐渐下降。如果我是被丢在街灯下,或许不会死——他如此分析,露出苦笑。街灯照不到的这里又黑又暗,雪依然冰冷,而且根本没人路过,被发现的机率很低,以环境来说,拥有足以冻死人的条件。
寂寥的临终时刻。
和我很相配、
「……哥也是看着这种景色离开人世的吗?」
照着平时的方式说出的话语并未成声,只出现了一团朦朦胧胧的白色雾气。他终于明白自己一动嘴唇都乏力,死心接受自己即将死亡的事实。
沙、沙、沙——
踏雪声渐渐接近。不久后,轻快的脚步来到了模糊的视野角落,停在他的身旁。
「你还真常受伤啊。」
那道声音、那个笑容让他的泪腺松弛了。
老大不小的他居然哭了。他把脸埋进雪里,声嘶力竭地呜咽着。
因为他发现,自己希望哥哥能来接他。
因为他发现,自己再也见不到哥哥了。
※ ※ ※
回到老家的雪路雅彦来到父亲的书斋,浏览书架上的每个档案夹。他要找的是父亲担任市长时的纪录——秘书名簿。
他找了许久,然而别说是名簿了,连与市政相关的资料都完全没找着,有的尽是卸任后的活动纪录。
雪路叹了口气。他知道没这么容易找到,但是这里找不到,他可就没头绪了。老实说,他早已决定地毯式搜索只搜到这个书架为止。别的不说,他是头一次进入父亲的书斋,而且还是偷偷侵入,不紧张才怪。至于父亲的办公桌,他更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碰。
「……现在不是说这种话的时候。」
有件事他必须弄清楚。
偶然在旧报纸上发现的车祸报导。上头记载的死者姓「日暮」,曾担任私人秘书,事发是在十八年前。而另一个版面上则刊登了父亲的名字及旅人关注的人物——白石警部。
奇妙的因果关联。莫非死于车祸的日暮某某人就是旅人的父亲?而他正是担任当时的市长,雪路照之的秘书——雪路忍不住如此联想。
一旦开始联想,就再也停不下来,再也遏止不住。
无论是私人秘书或白石警部,想了解他们的事,最快的方法就是从和他们有关联的人物下手。雪路不想和父亲直接碰面,才做出这种和间谍没两样的行为。
他鼓足勇气搜找父亲的办公桌,但是除掉上锁的区域外,并没发现任何值得注意的东西。
「…………」
他略微犹豫。该把锁撬开吗?
「你在干什么?」
穿着西装的六十多岁男性站在书斋门口窥看着雪路。他就是雪路的父亲雪路照之。雪路吓得跳了起来,因条件反射而打直腰杆。
「您、您回来了啊!父亲。」
「嗯。我问你在干什么。」
「啊,哦,呃——对了!我是来借字典的!西班牙文的!」
「西班牙文?你专攻的是英文吧?你借字典干什么?」
「……我、我想去旅行。」
这个谎虽然是情急之下编造的,但还算合情合理,雪路便继续扯下去。
「我想您应该会有世界各国的字典,才来借用的。擅自进入您的书斋,对不起。」
雪路乖乖地低头道歉。在锐利眼光的瞪视之下,雪路根本没有活着的感觉。
打从以前开始,严格的父亲就是敬畏的对象,雪路对他从未抱持过亲爱之情。刚才的并不是一般家庭里小孩对父母说话的方式,但在雪路家却是常态。
照之往椅子坐下,雪路则绕过桌子,来到他的正面。
「旅行?哼,你有去学校上课吗?你今年已经大三了吧!还有空玩吗?别光顾着玩,给我好好用功。」
「……就增广见闻这层意义上,出国旅行并不是无益的事。」
啪!照之拍了桌子一下。虽然事出突然,雪路的神色却丝毫未变。
「区区一个星期的旅行能够了解那个国家的什么?像你这种窝囊废还敢说大话!有空学西班牙文,不如先把英文练好!半吊子一个,要跟我顶嘴,等你超越你哥的成绩以后再说吧!」
雪路点点头附和照之的怒骂,说了句「我告退了」以后,便离开了书斋。
照之对待自已的孩子就像对待外人一样毫不容情。雪路认为他根本没有为人父的自觉。
——窝囊废,是吧?这是对儿子说的台词吗?
雪路早已习惯了,所以并未涌现任何情感。反正每次交谈大多是以挨骂收场,不用听又臭又长的说教,反而乐得轻松——最近雪路已经看开了。
被蔑视是家常便饭。
「啊,可以请教您一个问题吗?从前您有没有雇用过姓日暮的秘书?」
关上门之前,雪路像突然想起似地如此问道。照之连眉毛也没动一下。
「从前是什么时候?我哪来的空闲去记秘书叫什么名字啊!」
雪路低头行礼,慢慢地关上门。
大得夸张的雪路家除了本宅以外,还有别院。
别院是给雪路的哥哥——胜彦住的。来到庭园中,走近五年前已化为仓库的别院,雪路想起了相差七岁的哥哥。
雪路打从心底倾慕勤勉努力又温柔的胜彦。雪路上小学时,母亲过世了,自此以来,胜彦便兄代母职,这也是雪路倾慕他的理由之一。每当父亲责骂雪路,胜彦便会加倍疼爱。虽然胜彦有时也会斥责雪路,但雪路知道那都是为了自己好,所以能够坦然接受。
胜彦和只知严格管教的父亲不同,他拥有爱这种感情。没有母亲,雪路仍不感寂寞,全都是胜彦的功劳。
胜彦常这么说:
「雅,你做你想做的事就好,不用听父亲的命令。未来由你自己决定。」
「兄长呢?兄长也是吗?」
「嗯,是啊。我要继承父亲的事业,成为伟大的政治家。总有一天,我会超越父亲。这是我的梦想。」
他那略带哀伤的眼神令雪路印象深刻。
不过,看起来很帅气。
品学兼优的兄长一定能够实现这个梦想。雪路全力替胜彦加油。
——直到五年前那个下雪的日子,胜彦上吊自杀的那一天。
「……」
现在回想起来,那天胜彦所说的梦想,其实是向父亲复仇的誓言。
胜彦独力承受把理想强加在孩子身上的父亲压力,一面保护弟弟,一面为了超越父亲的理想而奋斗。最渴望母爱的应该是胜彦,但却没人可以依赖,最后终于崩溃了。
胜彦垂吊于别院房里的那一幕,雪路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没有要事,雪路绝不会踏进那已成了心理创伤的别院,只会偶尔像现在一样从外眺望。别院已经无人使用,也不会有人想使用,但雪路没打算拆除它。
这是烙印。
对实行过当教育的父亲。
对无法拯救最爱的哥哥、只会撒娇的自己。
「哈,哈哈……我真是学不乖啊。」
每次回家,雪路总是会回想起许多事,因此他一直极力避免回家。即使回到家,他也尽量不去注意别院。然而,他的视线总是忍不住飘向别院,脚步总是忍不住走向别院,每每又落得黯然神伤。
雪路转过身,返回本宅。正当他横越庭园时,突然有人拉了拉他的袖子。
「兄长。」
在犹如轻喃般的小小声音呼唤下,雪路转过头去,只见一名打扮高雅、具备大家闺秀风范的女孩紧紧黏在他背后。是雪路同父异母的妹妹——丽罗。
她今年应该上国中了。仍留有稚气的妹妹头宛如求助似地仰望着雪路。
「嗨,丽罗,好久不见啦。过得好吗?」
丽罗微微地点了点头,面无表情的脸庞似乎正对雪路倾诉着什么。
「怎么?肚子饿啦?」
丽罗又再次点了点头。时间刚过中午。雪路无奈地叹了口气,带着丽罗迈开脚步。
「这么一提,你刚才跑去哪里啦?」
刚才丽罗是从雪路背后出现的,表示丽罗刚才也在别院。这可怪了,打从以前开始,丽罗就说别院感觉会有鬼出现,很恐怖,根本不敢靠近半步。丽罗只是以面无表情的脸庞望着雪路,并未回答。
……算了,这丫头也长大了,爱待在哪儿是她的自由。
雪路在本宅的厨房里随便找些可用的食材来做午饭,这段时间内,丽罗依然紧拉着他的衣袖不放。虽然有点烦,但是还不到想甩掉她的地步,所以雪路就任由她去了。
「一味太太没来啊?」
雪路问起帮佣太太,丽罗摇了摇头。
「有来吗?那你怎么不请一味太太做饭给你吃呢?」
「我要吃兄长做的。」
她依然面无表情得凝视着雪路,雪路不禁苦笑。比起平时做饭给自己吃的帮佣太太和从未下过厨的不负责任母亲,她居然更想吃逃家的小混混所做的午饭,真是太可怜了。
雪路曾想效法哥哥,好好爱护妹妹。他学做菜,也是为了兄代母职。但是丽罗的母亲仍然健在,而雪路也成不了胜彦。
挥动平底锅,自己在这里做菜着实令雪路感到不可思议。这里虽然是自己的家,但感觉起来却宛如处于别人家中一般。
少了哥哥,变得孤立无援的雪路在这个家里根本待不住。
幸好他拥有对未成年少年而言过多的零用钱,要离家出走很简单。只要亮出钞票,大多数人都会乖乖听话。确保衣食起居无虞之后,他交了些酒肉朋友,和女人鬼混,四处惹是生非,钱用光了才回家。高中时代的他真的十分堕落。
如果没遇见日暮旅人,他现在应该还继续过着这种生活吧?
他把蛋包饭和蔬菜汤摆到丽罗面前。虽然是凑合着做的,但他有自信味道不输专业厨师,暗自期待着丽罗品尝之后的反应。
丽罗表情丝毫未变,只是默默地吃着饭。看她一口接一口,可以知道她对料理的味道并无不满,不过——
「……你就不能吃得津津有味一点吗?」
「嗯?」
「不,没什么,快吃吧!」
丽罗点了点头,继续吃饭。雪路叹了口小小的气。
丽罗会如此封闭感情,全都是父亲造成的。连雪路见了都会发抖的父亲所在的这个家中,唯一的孩子只剩下丽罗一个,兄弟全都不在身边了。独自承受管教的丽罗封闭自己的心房,也是可以理解的。
她黏着雪路不放,言下之意应该就是「别走」吧?雪路虽然感到十分愧疚,却没打算回应她的请求。雪路也有雪路的生活,如今回家又能如何?
望着沉默寡言的妹妹,雪路突然怀念起近来益发热闹的「寻物侦探事务所」来了。
※
——怀念归怀念,雪路可不爱吵杂。
「呀~灯衣穿道件洋装也好可爱喔!」
「对啊!不过你可别搞错喔,这全都是因为模特儿太出色,穿什么都好看。我真是个罪恶的女人啊!」
「灯衣的头发又滑又亮,配起缎带来也很好看。啊,来来来,这次换穿这件看看!呵呵呵呵,好像玩娃娃一样,好开心!」
「玩娃娃?这个人怎么这么没礼貌啊!我才不陪说这种话的人玩呢!」
「我帮你绑辫子好不好?啊,这件洋装也不错!欸、欸,你抱着布偶试试看!哇,好可爱~!好想带回家~!」
「呀——!别黏过来!别拿我来玩!」
一走进事务所客厅便映入眼帘的光景令雪路啼笑皆非。
「你们在干嘛?」
「啊,雪路,你回来啦!」
察觉他的旅人迎向前来。「你回来啦」这句话让他意识到「家」,不禁有些难为情。
「她们在试穿上次去巨蛋乐园买的洋装。」
客厅里四散着巨蛋乐园的购物袋和数量远超过购物袋的洋装。站在中心的灯衣打扮得十分可爱,但是兴高采烈的却是阳子。与其说是试穿,不如说是当换装娃娃比较贴切。
「……阳子姐一来,这里就变得好吵。」
扣除掉灯衣不算,平时出入事务所的尽是男人,只不过是多了阳子一个人,气氛就变得开朗许多。
面对雪路厌烦的口吻,旅人露出柔和的微笑。
「灯衣只有在面对阳子老师的时候才会那么兴奋,我对阳子老师真的是感激不尽。」
「……兴奋的不只灯衣一个吧!」
旅人歪了歪头。真是的,没自觉也是个问题。
阳子终于察觉雪路了。
「啊,雪路,你来啦?午安。」
「什么叫『你来啦』?你才是客人吧!你不用回幼稚园工作啊?」
阳子啼笑皆非地嘟起嘴唇。
「你在说什么啊?今天是星期日,放假。灯衣都在这里了,去幼稚园做什么?」
这么一说,倒也没错。雪路露出不快的表情。或许是因为刚回过家之故,雪路的状况有点差,脑筋变得不太灵光。:
旅人从沙发上起身,拍了拍雪路的煎饼,说道:「接下来就拜托你了。」
「啊?拜托我什么?」
「照顾灯衣啊!我要去浅野和代老师家。咦?你忘啦?」
浅野和代老师是他们的老朋友——小镇医师,榎木医生的恩师,在因缘际会之下,旅人定期前往浅野和代家,协助她进行眼睛复健。这份差事是有酬劳的,推不掉。
今天正是前往浅野和代家的日子,但雪路居然完全忘了。
「抱歉,我忘了。我去开车过来,你等一下。」
旅人摇头婉拒:「我搭巴士就好。」随即拿起放在一旁的公事包。雪路没见过那个公事包,诧异地看了旅人一眼。
旅人自豪地展示公事包。
「这个?这是增子小姐送的,用来代替酬劳。灯衣一直叫我买个公事包,刚刚好。」
「这个包包不太好看,我好失望。我本来以为增子小姐会更有品味一点。」
灯衣鼓起脸颊来。旅人只是告诫:「不可以说这种话喔!」但并没替增子说好话。虽说本人不在现场,敢这样批评增子的大概也只有这对父女了吧?
「是增子小姐送的啊?她还送灯衣洋装,到底是哪根筋不对劲啊?」
「我很中意。阳子老师应该也觉得这个包包不错吧?」
「对,很适合旅人先生,很好看。」
阳子毫不害臊地说道——咦?怎么气氛好像有点不一样?
旅人回以笑容之后,便直接走出客厅了。雪路回过神来,连忙跟着走出客厅。他这个老大还是老样子,最擅长冷场。
「等等,我送你去。」
「我一个人去就行了,你去跟阳子老师好好说明吧!」
「说明?说明什么?」
「川村佑介先生的事。毒品的事你已经查清楚了吧?」
雪路还真想脱帽致敬。这个人在这方面为何如此敏锐?
事情发生在两周前,阳子因为朋友川村佑介下落不明而委托旅人寻找。这是一切的开端。佑介为了还债而贩毒,最后甚至因为吸毒过量的后遗症而丧失自我,目前收容于警察医院。虽然背后应该有黒道指使,但是警察却完全没有公布此事,只以「川村佑介单独犯案」结案。
雪路应阳子的委托持续进行调查,已经查出结果了。
但是他不知道该不该告诉阳子。
「阳子老师也有知道的权利。既然接了委托,我们就有义务报告。」
「……行吗?让她知道,只是增加麻烦而已。」
「情报的底线就交给你决定吧!一声不吭,只会让她操无谓的心而已。」
的确,在阳子打破砂锅问到底之前主动报告,也是个办法。雪路不必把掌握的情报全数告诉阳子。满不满意是她的事,雪路只要完成报告的程序就行了。
道理就和在宠物吵闹之前先喂点饲料一样。当然,这么做是为了阳子好。她的正义感强,要是做出什么莽撞的事来可就伤脑筋了。
「知道啦!算了,我想她也差不多该问了。」
「今天她是为了了解调查进度才来事务所的,要敷衍她应该很难。」
「呿,真麻烦。」
目送旅人离去之后,雪路回到客厅,只见阳子正襟危坐迎接自己。
「雪路,我有事想问你。」
「是、是。」
雪路一面苦笑,一面在阳子对面坐下。阳子不知道雪路和旅人刚才的交谈内容,显得相当诧异。雪路乖乖就范,似乎让她很错愕。
雪路的视线从阳子身上移开,凝视着坐在地板上的灯衣。灯衣无奈地耸了耸肩。
「……我先回房了。我有点困了,去睡个午觉。」
平时的灯衣人小鬼大,但在这种时候,雪路却不得不感谢她的善体人意。在要求之前主动退席的灯衣可说非常识相,没把散乱一地的洋装收拾好再走,就当作是她小小的报复吧!
灯衣离开后,雪路立刻带入正题:
「阳子姐,你想问的是川村佑介的事吧?」
「啊,嗯。我听说佑介一直没恢复意识,是因为毒品的副作用吧?」
「嗯,好像是。」
「把你知道的全都告诉我。为什么警方不采取行动呢?谁都看得出来这件事和黑道有关,究竟是为什么?」
真是,劈头就问了个棘手的问题。警察和黑道的关系啊?
虽然尚未查明,但雪路大致上可以预测。
警察和黑道长年以来一直处于拉锯状态,他们之间甚至存在着某种奇妙的信赖关系。这该说是默契十足?或是互利互助?越是在地方上深耕的1,活动时就越是小心注意,避免损及双方的利益。
城市的治安当然是由警察维持,但是地下社会也需要适合的秩序,而维护这种秩序的正是黑道。警察凭借着正义及法律取缔,黑道则是靠着金钱和暴力支配。从两个面向加以抑制,城市的风纪才能维持均衡。
打破均衡对双方而言都没有好处。即使黑道暴露要害,警方也不会贸然下杀着。治安包含了地下社会的风纪在内,失去了金钱与暴力的支配,风纪便会大乱,治安也无法维持。
这次的案子应该就是抵触了这一点吧!黒道弱化当然是警方期盼的事,但是凡事必须循序渐进才行。
「虽然找到要害,却不能贸然攻击。我想警方大概是打算以静制动,等到时机来了,再拿这件事当武器攻击。哎,或许还有其他考量吧!」
「……」
听了雪路的说明,阳子面色凝重地唔了一声。
「那你的意思是警方打一开始就不打算行动罗?」
「不是啦!如果是现行犯,就算是黑道成员,警察也会抓的,但那要是现行犯才行。最后抓到的是川村佑介,不但吸毒成瘾还贩毒,是个不折不扣的现行犯。我猜他们是想各让一步,就此了结吧?」
警方逮到毒贩,保住了面子;而黑道又不用招惹麻烦,皆大欢喜。
阳子似乎难以接受,皱起眉头。
「别责怪警方,警方得保护的事物很多,如果剌激黑道,导致一般百姓受害,到时被责备的又是警方,舆论铁定会谴责警方处理不当。也难怪警方变得这么慎重。」
这番话其实只是表面话0雪路更进一步地探讨其他可能性。
将过去贩毒被捕的人列出来一看,大多是和川村佑介一样没什么本领的小混混。黑道指使这类小卒贩毒并不奇怪,但警方循线调查到黑道成员身上的案例却出奇地少。毒贩逮捕率和循线揪出的黑幕人数之间的差距实在太大,究竟是警方无能?还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如果两者皆非,莫非是警方和黑道做了交易?
黑道指使川村佑介这类无处容身的小混混赚钱上缴,一旦被警方查到了,再乖乖把他们交出去。警方(应该是某个警察个人的行动)抓了毒贩,赚到业绩,便放黑道一马。这么一来,双方都没有损失,只有得利,可说是个非常优良的体系。佑介只是个方便的替死鬼而已。
最可疑的就是白石警部。虽然没被表扬,但他每年都固定逮捕好几个毒贩。倘若他和黑道有关,又有指挥调査的权限,就足以说明这次这么快结案的原因了。
当然,这一切都只是臆测,不该对阳子说。
阳子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理由我大概明白了。那个刑警,呃,增子小姐是吧?她顾左右而言他,或许也是因为这个缘故。」
「……嗯,哎,那个人啊!」
或许只是嫌麻烦而已。也许她认为向阳子说明是白费力气。
「啊,还有一个问题。那个毒品你调查过了吧?……佑介无法复原了吗?」
面对阳子求助似的眼神,雪路觉得有点心虚。
「大概是没办法了。」
雪路喃喃说道。阳子不知是不是没听见,仍然以充满不安的眼神窥看着雪路。
雪路犹豫了一瞬间,心想说了也无妨,才继续说下去:
「回收的毒品叫『丧失』。我认识一个对药品很熟的人,那人听了以后啧啧称奇,说那是很久以前某个天才制毒师精制的毒品,因为效果和副作用太过惊人,所以没流行起来。听说现在只剩当时的试作品,因此价格非常昂贵。」
「有什么效果?副作用是?」
「和川村佑介一样,陷入幻觉状态之后就无法回归现实。不,这么说或许不太正确。接下来我要说的,和都市传说差不多。听说嗑了那种药,会看见眼睛看不见的东西,而且不是幻觉。比如看得见大气中飘浮的微粒子,或是以正面放置着的物品的背侧之类的。」
说着,雪路突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反正试过以后就回不来了,所以也没得验证。相对地,其他神经则会受到损害,所以才叫『丧失』。这种毒品本身就已经可以说是都市传说了,所以这些说法根本不可信。」
「……可是佑介已经失常了啊!」
「……只要沾染到毒品,不管是哪一种都会失常的。为什么要碰那种东西?我真的完全无法理解!」
雪路恨恨地说道,阳子一脸惊课地眨了眨眼。雪路尴尬地转过脸逃避。
老实说,这和阳子的委托毫无关系。
雪路调查毒品,是为了自己。
浑身是血的朋友不停被谷打的光景。
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幕,无能为力的自己。
雪路觉得自己是为了驱散那一幕光景才四处奔走。他恨透了每当发生这类案件就无法保持平静的自己。
「雪路,你也曾因为毒品而失去重要的人吗?」
失去从容的雪路完全被看透了心思,而这个事实更助长了他的焦虑。
雪路无视于阳子提出的问题,一脸不快地望向窗外。窗外晴空万里,午后的阳光散发着金色光芒。
他突然想起过去的情景,视野倏然模糊起来,明亮的日光仿佛在转瞬间化为灰色天空,只要回过头,留有足迹的雪道就会一路沿续到那一天。他这才知道,无论季节如何转变,他仍然留在原处,无法动弹。
——果然是回家造成的。
要感伤,也该选在独处的时候。当着阳子的面,雪路的心却毫无防备地回溯了两年的时光。
那是在一个寒冷冬日发生的事——
※ ※ ※
两年多前,雪路雅彦是高中三年级生。
打从国三那年起,雪路为了忘记哥哥上吊的景象,夜夜在外游荡,渐渐地,他成了镇上年轻人的头头。他出手阔绰,吸引许多小混混如土狼般聚拢过来,对他卑躬屈膝。虽然他本来并无此意,但是多了些倾慕自己的小弟,他打从心底感到高兴。即使他们的目的是钱,有了可称为朋友的人在身旁,至少能够帮助他排遣寂寞。
雪路不但有头脑,也有胆量。他在排解团体纠纷以及协助隐匿落难少年少女等方面上大展长才,赢得了众人的肯定。渐渐地,大家不再当他是摇钱树,而是把他视为真正的领袖。
那一天,雪路的周围也聚集了许多朋友。雪路常光顾的倶乐部向来是朋友们的集会所,平时总是播放着活力十足的音乐,热闹滚滚,但此时却飘荡着令人不舒服的宁静。
「这家店挺不错的嘛!人家都没注意到。如果还没人罩,就让人家来管吧!」
坐在雪路对面的男人眺望店内说道。
「啊?我对这方面不淸楚,可以请你自己去找老板谈吗?」
「咦?雅彦,不是你出资的吗?」
「我还是个小鬼头,哪来的钱?」
「是吗?哈哈哈哈哈,也对!你用的是雪路顾问给的零用钱嘛!钱是从爸爸的钱包来的,额度多少可想而知啊!」
见对方回以嘲讽,雪路露出不悦的表情。男人歪着嘴,无声地笑了。
男人名叫熊谷,长得又瘦又高,由于剃了个光头,双颊凹陷的脸庞看来活像个骷髅。他的外貌阴森可怖,内在也不遑多让。在这一带,熊谷素以凶暴闻名,人人畏惧。大家都说他冷酷残忍,一旦被他盯上,就连骨髓都会被吸干。
熊谷嘲笑似地摇了摇鼻环。
「不过你有拿这些钱当本金赚钱吧?别小看我,我知道你利用一些年轻小伙子聚赌。」
他的眼神瞬间变锐利,口气也跟着变了。
熊谷平时用女人腔调说话,可能是本来就如此,但也有可能是为了加深印象,以及关键时刻改变语气可增加魄力之故。
雪路暗自叹息:被讨厌鬼盯上了。
熊谷所说的聚赌其实并没那么夸张,不过是在跳舞、滑板、拳击等才艺或运动比赛中加入赌博元素的儿戏而已。说归说,随着次数增加,参与活动的人数暴增,规模也越来越大。活动本身有了价值,参加者与观赛者也跟着狂热起来,对他们而言正好是个发泄压力的出口,而赌博的资金流动也增加到一夜数十万的程度。
虽然主办的是雪路,但营运是交给会场老板,因此进入雪路口袋的钱微乎其微。雪路策划这个活动,单纯只是为了消弭打架之类的纷争罢了。如今这个活动又制造了新的狂热,他正在考虑收手。
谁知就在这个关头,被熊谷盯上了。
熊谷是在这个镇上呼风唤雨的黑道组织,鸟羽组的成员。
黑道的营生除了贩卖违禁品以外,还有收保护费、卖淫、恐吓企业等等,管理赌博也是其一。我们帮你应付警察和处理闹场寻衅等麻烦事,但是你们要缴交营收的几成给我们——这是他们的说法,但就雪路来看,根本是多管闲事。
别的不说,雪路根本没把这个活动当赌博经营,纯粹是游戏而已,但是既然有利益,就是不折不扣的生意,难怪会被黑道盯上。没设想到这一点的雪路也有错。
而今天熊谷寡程土门来讨钱、面对黑道近乎突袭的登场,雪路的朋友们也是一阵紧张。
「带着一群小鬼头胡作非为,也不想想这是我们的工作耶!你就当作管理费吧,先给个五十万,明天之前要准备好喔!雅彦。」
熊谷不等雪路回答便站了起来。雪路尽量维持神色不变,目送熊谷离去。
「啊,对了、对了。刚才电视上又播了车祸新闻,说有一家人乘车外出,发生车祸,爸爸死掉了,真是不幸啊!最近好多酒驾呢,真令人伤脑筋。」
「啊?」
「如果有必要,这种事我们也做得到喔。拜拜!」
这回熊谷真的离开了,雪路等一群未成年人全都开始发抖。
熊谷是在威胁可以伪装成车祸死亡杀了他们,而且这种事对黑道而言是家常便饭。新闻的真假姑且不论,熊谷临走之前撂下的话语极有效果。
「雪路,该怎么办?五十万耶……」
朋友们不安地望着雪路。被勒索的只有雪路一个,但谁知道何时会轮到自己头上?他们心中必然是忐忑不安吧。对手是真正的黑道,而且还是熊谷这种卑劣凶残的人,更是令人胆寒。
熊谷的威胁会如此有效,是有其背景的。熊谷十多年前曾因杀人罪被捕,最近才假释出狱。他犯过的罪行多不胜数,但他运气好,被起诉的只有那一件,所以只服了一件案件的刑期。但是由于他难以控制,因此在鸟羽组内备受疏远与孤立,没有容身之处。或许是因为这个缘故,他的形象就成了为确保新人脉与财源会不择手段的暴力人物。
事实上应该也是如此吧?熊谷在同行间的评价也是恶劣至极。
宁可和黒道打交道,也别和熊谷打交道。
这句话是雪路事后才听到的,他不得不打从心底赞同这句话。
「我会想办法,你们不用担心。」
雪路一肩挑起所有担子。闻言,众人都松了口气。见了他们的表情,雪路只觉得空虚。
所谓的朋友也只是表面上的交往而已,没人想帮他的忙。
寒空之下,雪路独自缩着背行走。夜空中皓然生光的月亮飘荡着哀愁。
空虚的根源,似乎就在于他无法逃离雪路照之之子这个头衔的事实。如熊谷所言,雪路的财源只有「雪路顾问给的零用钱」。
雪路照之担任市长时,发挥了罕见的高明手腕,实践了许多政策。当完三任市长卸任之后,又在自己成立的行政团体中担任会长或名誉顾问等职,至今仍可干涉行政。雪路顾问就是对雪路照之的敬称,光凭这个称呼便可知道他有多么位高权重。
正因为如此,没人敢反抗雪路顾问的儿子——雅彦。就算他闯祸,旁人也多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全赖父亲的权势所致。
雪路非常明白这一点,所以他才加以利用。他最讨厌父亲,只要能够弄臭父亲的名声,什么坏事他都肯干。
「……真幼稚。最没药救的就是我。」
雪路只觉得空虚。
独自承受父亲所有期待的哥哥死了,留下的弟弟是个窝囊废,父亲连理也不想理——这个事实伤害了雪路的自尊。
为了报复,就用父亲的钱做坏事,这是何等小鼻子小眼睛啊!
现在也一样,为了筹措付给熊谷的管理费五十万,雪路正打算回家。他嘴上说会想办法,结果只能哭着向父亲搬救兵。他为了自己的没用而沮丧不已。
雪路一直低着头走路,完全没有察觉前方,直到来到家门边,他才发现丽罗站在正门前。
「你站在这里干嘛?」
「兄长。」
妹妹喃喃说道,表情毫无生气。发生了什么事?雪路暗自紧张,只见丽罗指向路边。
「有人倒在那里。」
「哈?哇!」
雪路大吃一惊。天色昏暗,他刚才没看见,现在定睛一瞧,的确有道人影。
——该不会死了吧?
雪路暗想:饶了我吧!自从胜彦过世以来,他对于人的生死变得相当敏感,别再增添他的心理创伤了。
雪路战战竞兢地靠近一看,才知道不是尸体,还有一点呼吸。一想到如果没人发现,这个人明天早上就会变成真正的尸体,雪路就觉得真是天降横祸,又不得不庆幸及时发现。
「话说回来,你的眼睛还真尖。对了,这么晚了,你跑出来干嘛?」
这时的丽罗还是小学生,在晚上独自外出是件相当危险的事。雪路出言责备,丽罗微微摇了摇头。
「我听见声音才出来看看的。」
「很危险耶!」
「我以为是喵喵。」
……哦,猫啊?这丫头明明很胆小,却爱猫成痴。
无论如何不能放倒在地的人不管。雪路试图将那人摇起来,人影却抓住了他的手臂。
「救、救救我……」
雪路心下一惊,因为仰望雪路的男人有着一双清澈透亮的眼眸。比起求助的声音,他的眼神显得更为迫切。
抓着雪路的手突然落下了。
「喂、喂!振作一点!发生了什么事?」
背后的丽罗倒抽了一口气。男人拼命地想传达些什么,所以雪路便将耳朵凑到他的嘴边听他说话。
「我、我从前天开始就什么都没吃,拜托你……!」
「……」
雪路大为傻眼。
这家伙只是饿昏了而已。
※
「我叫日暮旅人,谢谢你救了我。」
把厨房的工作台当成餐桌用餐的男人向暂离归来的雪路自我介绍,并垂头行礼。在灯光下一看,原来他还挺年轻的。
「不用道谢。我叫雪路雅彦,你能够恢复元气就好。」
男人——日暮旅人似乎已经濒临极限,一句话也没说,缓慢但全神贯注地吃着端上来的料理。在这段期间,雪路到书斋去找父亲,但父亲凑巧不在,找遍了全家也没看见他的身影。他到底跑去哪里鬼混了啊?
雪路叹了口气,旅人露出了充满歉意的表情,雪路连忙摇手否定。
「我是为了我自己的事在叹气啦。话说回来,你的运气不错,罗唆的一家之主不在,房间可以随你使用。不过能替你准备的也只有用来堆放杂物的房间就是了。」
「呃、那个……」
「毛毯我也替你准备好了,别担心,你就留下来过夜吧!我还没冷酷到在这种大冷天里把你丢到户外的地步。你都饿得昏倒了,铁定没地方住吧?如果你冻死,我会睡不好觉。」
「……对不起,麻烦你了。」
「别放在心上。如果你是小偷,就把走廊上那些低俗的画和壶带走吧!应该可以卖不少钱。我和帮佣太太都嫌清理起来麻烦。拜托你啦!」
旅人似乎以为雪路在开玩笑,困扰地笑了。其实雪路还挺认真的,他真的希望旅人把那些东西带走,做为请吃一顿饭的回礼。
说归说,打从刚见面时,雪路就不觉得旅人是坏人,现在更是这么认为。若非如此,雪路也不会留一个陌生人下来过夜。
「你几岁了?」
「今年二十一岁。」
年纪也和雪路差不多。雪路对他多了份亲近感,戒心也变弱了。
躲在厨房门口窥探的丽罗和他们视线相交。旅人轻轻地低头致意,丽罗见状慌慌张张地将头缩回去。
「好可爱的女孩,是你的妹妹吗?请代我向她道谢。」
「呃,哦!不过,她看起来怎么怪怪的……」
……丽罗那丫头,该不会开始对异性产生兴趣了吧?
雪路如估价一般,从头到脚重新打量了旅人一次……脸长得还不赖。刚才的评价全数作废。我果然不该留他下来过夜吗?雪路一反常态地担心起来了。
等待老爸的期间,我忍不住打起盹来。
朦胧之间,我看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我立刻察觉这是梦。
「怎么啦,雅?你受伤了。」
「嗯,和学校的人打了一架。」
真是的。兄长露出苦笑。啊,这是国中时的记忆。
兄长询问原因,但是我不太想回答。
「雅?」
「因为……叫父亲和兄长,很奇怪吗?」
兄长似乎明白是怎么一回身了,哈哈大笑。我有种被嘲笑的感受,沉下脸来。兄长一面拭着眼角,一面摸了摸我的头。
「同学取笑你,所以你和他们打架?原来如此啊!我也有这种经验,还挺怀念的。」
我很意外,温厚的兄长也曾打过架?
「随他们去说吧!我们就是这样被教育过来的,哪有办法一样一样改啊?如果你真的很介意,在外头的时候改口就好了。」
「……可以吗?」
「当然可以,不必一板一眼地遵守父亲的吩咐。」
此时兄长脸上浮现的表情,我是头一次看见。
不带任何感情的眼睛。嘴角虽然带有笑意,表情却没笑。我感觉到眼前的兄长并不寻常。
好恐怖。
「总有一天,我会超越父亲。他的做法并不正确,既然有错就该纠正,就算这个家因此分崩离析。」
「兄、兄长,你在说什么?」
兄长的眼神哀伤,但是脸上却充满无邪的笑容。
「那就是证据。这下子我总算能停下脚步了。」
至今我仍不明白这番话的意义。
过了不久,兄长自杀了。我认为一定是那个「证据」影响了兄长的心灵。我从睡梦中醒来,没关的电灯剌得我眼睛发疼。
妈的,我是怎么了?居然梦见那么久以前的事……
「……」
这么一提,那个自称为日暮旅人的男人。
他的气质和兄长有点像——如此暗想。
一夜过去,雪路根本没好好睡到觉就离开被窝了。结果父亲并未归来。有事找他的时候不见人影,不想见他的时候又偏偏出现,实在很讨厌。
梳洗完毕后,雪路走到屋外。外头下着粉雪,气温远比昨天低,天气一天比一天寒冷。他在灰色的空气中打了个冷颤,决定在宽敞的庭院里散散步。
父亲唯一值得夸奖之处,就是这个庭园。不知道是父亲有品味,还是设计师好本事,庭园风情万种,随着季节改变表情,即使是冬季也可赏玩。不过小时候因为庭园太大常迷路,根本无心观赏景色就是了。
他思考高中毕业后的出路时,曾想过不如和在庭园里散步一样,到世,界各处旅行算了。这么一来,就不会有人拍着他说他是雪路顾问的儿子了。
穿过林荫大道,来到中庭,雪路在别院附近看见了一道人影。雪路瞪大了眼睛,人影是昨晚收留的日暮旅人,而丽罗就在他的身旁。
——喂喂喂,这是怎么回事啊?
雪路相信他们并没做任何见不得人的事,但是妹妹如此缺乏戒心,让他心惊胆跳。他很想立刻冲上前去,但他忍住了。他告诉自己:我才没那么恋妹。现在还没搞清楚状况,他没勇气冲进两人之中。
旅人屈身窥探树木后方,又用手抵着下巴思索。他似乎发现了什么,快步走向别院,并在玄关前停下脚步。
「……他想进别院?」
如果是,那现在可没空计较丽罗的事了,就算用打的也要阻止他。那里是哥哥的家,也是墓园,不是其他人可以任意进入的地方。
雪路正要冲上前去,旅人却缓缓地转过身来。
他微微一笑,视线移向玄关旁,抬头仰望长得比屋檐还高的常绿树,并指着枝枒。
「弥看,就在那里。」
雪路跑上前去,望向旅人和丽罗抬头仰望的方向。
原来有只小猫攀着树枝坐着,只是被枝叶挡住,不易发现。似乎是太高了,下不来。
「喵!」
丽罗带着泫然欲泣的表情仰望小猫……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旅人卷起衣袖,似乎打算爬上树梢。雪路抓住他的肩膀,走上前去。
「谢谢你帮忙找猫,不过不能再麻烦客人了。丽罗,交给兄长吧!」
「……」
雪路往双手吐口水,抓住树干。这棵树他以前常爬,虽然不确定能否支撑他现在的重量,身体似乎还记得如何爬树,三两下便爬上去了。
雪路抓住缩成一团的小猫,正要下树时,树枝果然支撑不住他的体重断裂了。情急之下,路扭转身体,在摔落地面的瞬间护住身体。
「兄长!」
雪路咳了几声,但是身体大致无碍,小猫也毫发无伤。他将小猫递给一脸担心的丽罗,做个「没问题」的动作。
「你的手臂受伤了。」
「只是擦伤而已,这点小伤不碍事。别管我了,猫没事吧?」
小猫软软地趴在丽罗的怀中。后来雪路才知道小猫是丽罗偷偷饲养的,但是从昨晚起一直不见小猫的身影,十分担心;她就是因为外出寻找小猫,才会发现旅人的。
如果小猫在树上待了一整夜,现在不知衰弱到什么地步?没冻死算好运了。老实说,雪路根本不懂如何对动物做应急处理。
丽罗抱着小猫冲回本宅找帮佣太太商量。
「希望小猫别死。」
见了旅人担心小猫和丽罗的眼神,雪路不知不觉间松懈了心防。
「它待在那么高的地方,真亏你找得到。」
「因为我看见猫叫声。」
「看见?」
「对,看见。」
这个人说话真奇怪,应该要说「听见」才对吧?
无论如何,小猫的叫声又小又细,真亏他能察觉。
旅人的视线缓缓移向别院。
「这间屋子是?」
「这里是别院,是兄长的家。」
「兄长?」
雪路一不注意便用了惯用的称呼,他对家人以外的人向来会极力改变这种称呼法的。雪路连忙订正:
「我、我哥啦!这不重要吧?」
「这里没有『温度』,已经很久没人使用了吧?」
胜彦死后,别院的确没人使用,但仍有定期清扫和管理,应该没有荒废的迹象。为什么他会知道?
「人居住的气息或痕迹没那么轻易消除,除非经过很长的时间。这里看不见那些气息和痕迹,代表长期没人使用,至少有三年了吧?」
「……到此为止吧!别再追问了。」
被旅人说中,令雪路大感不快。虽然旅人道了歉,但雪路依然怏怏不乐。
在尴尬的气氛之中,旅人离开了雪路家。
留下了一句:「这份恩情我一定会报答。」
暂时……不,或许永远不会再见面了吧!
雪路这么想。
※
雪路在倶乐部入口和几个朋友擦身而过。
每个人见了雪路都尴尬地撇开视线,快步离去。
熊谷坐在店内角落的座位上,他一发现雪路便兴奋地挥手。
「雅彦,人家等你好久了呢。」
「……你好。」
店内不见朋友的身影。刚才回去的那些人应该是因为熊谷在场才逃走的吧?雪路心里虽然有点不安,却刻意保持毅然的态度。
「你很有种,人家很欣赏你这种人唷。」
「钱在这里,请确认。」
雪路打断熊谷的话头,递出信封,熊谷满不在乎地收下。雪路特地跑到父亲的办公室厚着脸皮讨钱,父亲才扔了这笔钱给他。他达成了如此无理的要求,原以为熊谷会说几句慰劳的话语。然而熊谷却连里头有多少钱也没确认,就直接把信封收进怀中。
「……你不点点看吗?」
「干嘛点?如果你有照人家交代的去办,哪有点的必要?人家可从没想过数目会不对呢。」
熊谷摆出了「这是理所当然」的态度,钱没凑齐的假设打一开始就不存在。这是黒道的常识。只要老大说是黑的,就算是白的也得硬把它染黑。当然,老大无须慰劳小弟。
然而雪路压根儿没有加入黑道的打算,这种常识也只在面对熊谷时适用。
「事情办完了,我们来聊聊天吧?」
「啊?」
熊谷催促着雪路入座,雪路便绕到他的正面坐下。熊谷在桌上探出身子,用若无其事的闲聊语气说道:
「欸,雅彦,你哥哥胜彦为什么自杀啊?」
这话题来得太过突然,雪路哑然无语。哥哥的死是雪路的心理创伤,如今却被拿来当作闲聊的话题,令他颇受打击。
「人家会这么问是有理由的。欸,你知道吗?胜彦死前好像到处调查镇上发生的杀人事件,这件事你有听说过吗?」
或许是单纯出于好奇吧,熊谷完全没顾虑到死者家属的感受。即使知道他就是这种人,雪路还是难掩倏然涌上的愤怒。
「这种事我哪知道啊?」
雪路说这句话时的口吻变得粗鲁无礼,但熊谷只是「嗯」了一声,点了点头。雪路觉得有些尴尬,又补了几句话:
「我哥的梦想是成为和我爸一样的政治家,但他的目标却是当律师,大学也是读法律系。我想他是因为这个缘故才去调查过去的案例。」
说着,雪路突然觉得奇怪:熊谷干嘛提起这件事?
「我是真的不知道,是有人说了什么吗?」
「是谁说的人家也忘了,哎,人家是偶然听来的。你哥哥调查杀人或伤害案件,总有一天会查到我们鸟羽组头上来。他不是警察,被他查倒是无所谓啦,不过难免还是会嫌烦嘛!」
胜彦是个笃信正义的纯真之人,即使只是为了研究,只要热中起来,就算黒道他也敢招惹。
「他毕竟是雪路顾问的长男,我们老板也得顾全交情,不能乱来。可是放着不管,就算不痛也会痒啊!所以听说组里就有人干了一些近乎威胁的事。人家?人家那时候在牢里,和这件事无关喔。」
现在熊谷因缘际会之下认识了弟弟雅彦,所以才开口一问。
看来熊谷似乎误以为哥哥是因为受到黑道威胁才自杀的。
「我哥不会为了这种事自杀,是为了别的理由。」
整理胜彦的遗物时,雪路找到了一本陈旧的笔记本。整本笔记中写满了对父亲的怨恨,光是阅读就教人几乎快要发疯。别院里收藏了足以与图书馆匹敌的大量书籍,知识的墙壁从四面八方压迫而来。雪路直到实际置身其中之时,才理解笔记本中的疯狂。
把哥哥逼到自杀的是父亲。只有这点他敢断言。
最后一根稻草究竟是什么?这是雪路对于自杀的唯一疑问。
熊谷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雪路。怎么了?雪路愣了三十秒,熊谷突然一脸无趣地叹了口气,将身体靠向椅背。
「是吗?看来你真的什么也不知道,真让人失望。」
「……什么意思?」
「罗唆!臭小鬼,闭嘴!」
熊谷用前所未有的凶狠态度瞪了雪路一眼,感觉上像是期待落了空。雪路倒抽了一口气,见状,熊谷似乎大感扫兴,站了起来。
「人家会再联络你。」
雪路虽然难以释怀,却只能目送熊谷离去。
一周后,雪路的手机收到了某个朋友的紧急通知。
雪路连忙赶到俱乐部。店内安静得可怕,朋友们的视线一齐聚集到赶来的雪路身上,每个人都脸色苍白。
其中也有熊谷的身影。
「哦?雅彦,你来得真是时候,有人通知你?」
熊谷环顾四周,视线所及的朋友都害怕地低下头。
这种事不重要。雪路的眼睛牢牢地盯着熊谷的脚边不放。
一个和他特别要好的少年满脸是血,倒在地上,奄奄一息地仰望雪路。
「你在做什么?这是什么意思?」
事态一目了然。原因及开端雪路不清楚,但伤害朋友的显然是熊谷,而雪路正面临求助。
即使处于凄惨的状况之下,熊谷依然不改平时的作风。
「没什么啦,只是在责骂犯错的孩子而已。这孩子居然偷偷吸食生财工具,没东西可卖,要怎么做生意?也凑不出钱来赔,真没用!」
熊谷的脚跟和装腔作态的语气正好相反,毫不容情地践踏着少年的脸庞。少年捣着眼,痛苦得发不出声音;熊谷俯视着他,面露冷笑。
「人家也不想做这种事啊!可是教育是必要的,不守规矩的孩子就算死了也怨不得人——服务生,人家要啤酒,整瓶拿来就行了。」
熊谷从附近的店员手上抢过瓶装啤酒,倒过瓶身,毫不迟疑地往下挥。少年虽然没被直接打中,但砸地碎裂的玻璃碎片割伤了他的脸庞。
接着,他拿着破裂的玻璃瓶抵住少年的手背。
「欸,雅彦,你应该不是想阻止我吧?」
「呃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熊谷剌了下去,而且还加上了全身的体重。少年的惨叫声回荡店内。
雪路只是默默地凝视这幅光景。
他并不见了血淋淋的画面而颤栗,也不是震慑于熊谷的魄力。
雪路是为了好友染毒而大受打击。好友背着他听命于来路不明的熊谷,也剌伤了他的心。心中的动摇夺去了他的思考能力,他只能呆立原地。
熊谷走过雪路身旁,步向门口。
「人家的心地善良,就到此为止吧!」
「对不起!」
浑身是血的少年活像个小弟一般恭送熊谷离去。熊谷无声地笑了。
「没关系,下次好好办事。嗯~人家的心肠实在太软了。」
熊谷得意洋洋地离去,被留下的雪路等人都无法动弹。
雪路抬起脸来,朋友们看着他的眼神中都带着失望之色。我们的头头是个无法拯救朋友危难的胆小鬼——他们的眼神如此责备雪路。
是你们自己干蠢事,才被逼到绝路的——如果这句话说得出口,该有多轻松?但是雪路觉得如果说出口,就输给自己了。
少年染毒——没遵守雪路的吩咐。
钱是父亲的,树立的风范似乎也是镀金的。如果少年超越善恶而被熊谷吸引,那代表熊谷的水准在雪路之上。相较之下,连一个朋友也保护不了的雪路更显得渺小。
雪路居然没发现少年吸毒。
或许雪路以外的成员都知情。这件事更加伤害了雪路。
原来他早已没有容身之处了。
「榎木诊疗所」中,医师榎木龙造正在对雪路说明少年的伤势。
「脸上的伤除非整形,不然大概一辈子都不会好了。下手还真狠,铁定又是你的打架对手吧?雪路,我不是常说吗?你那暴躁的性子要改一改。」
援木狠狠地瞪着雪路,窥探他的表情。然而雪路并未回嘴,只是摇了摇头。复木一脸错愕。
「发生了什么事?一向嚣张的你居然变得这么温顺,好恶心。」
「……后面那句话是多余的。」
「哦,就是这张臭嘴,这才是雪路嘛!好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啦?看来好像有蠢蛋动刀子了啊!」
榎木是在治安败坏的风化街开业的医生,早就见惯械斗冲突,即使问明详情也不会报警,除非病患希望他代为报警。
雪路信榎木,但他还是略感犹豫,最后便在不提及熊谷名字的状态之下说明了缘由。反正就算知道是谁也没用。
榎木用鼻子呼了口气。
「我不知道是谁干的,但他还真狠啊!还有一件事,这小子有嗑药,对吧?」
雪路老实地点了点头,榎木说了声「真是的」,叹了口气。
「我对你一直另眼相看。十几岁就呼风唤雨的年轻人大多会嗑药,但是你们那一群却完全不碰毒品。应该不是没有接触的机会吧?连我都听说过你们玩得很凶,更何况是药头?」
如榎木所言,过去这类诱惑层出不穷。吸个一次就好——被诱惑的朋友多不胜数,但雪路拼命阻止他们。
雪路对毒品没兴趣,也不想为了逃避现实而沾染毒品,所以对毒品向来不屑一顾。每次把那些终究还是染毒自灭的人送往勒戒所,他心里都很空虚,于是更觉得吸毒愚蠢,彻底防堵毒品在朋友之间蔓延。
「我知道你常为了朋友四处奔走。不良少年的头头里,像你这样的格外少见。你不耍威风,对任何事都很真诚。」
曾有人批评雪路小家子气。这个年纪的人总是拿干过的坏事当勋章,吸个毒又有什么大不了的?雪路常因此被轻视。
即使如此,雪路依然贯彻他的信念。
他之所以如此坚持,不是为了朋友着想,也不是因为憎恨毒品,而是害建立的容身之处毁坏。无论是什么东西,只要被他视为不安定因素的一律排除。
雪路对黑道格外提防。包含熊谷在内,这类人为了赚钱,挖你墙角也在所不惜。事实上,雪路就因为熊谷的毒品而失去了立足之地,要恢复原状应该是不可能了。
「你一定大受打击吧。你的心情我也不是不懂,但是你要沉着一张脸到什么时候啊?你该不会想拯救所有人类吧?」
「……我没这么想。」
「没错,那是不可能的,你以为你是何方神圣啊?那个小鬼嗑药是他自己的责任。或许曾有防范于未然的机会,但是你不必因为防不了就自责。」
「……」
不是责任问题。
雪路只是不甘心而已,他无法容忍朋友听命于自己以外的人。熊谷虽然是黑道,但看起来不过是四十出头的中年人在耍威风,雪路一直以为自己的水准在他之上。
但是事实上却不然。比起雪路的话语,朋友们宁愿去听从熊谷的甜言蜜语;他还熊谷当老大推崇,对雪路却投以轻蔑的视线。
雪路以自己的自以为是为耻。他盘距的是由父亲的钱堆起来的假山,里头完全没有他的领袖气质或领导力。即使如此,他仍努力获得肯定。他希望其他人不是被雪路顾问的儿子,而是被雪路雅彦这个人所吸引。他以为至少聚集在那个倶乐部的朋友们都是倾心于他的人格。
原来自己不过如此尔尔,多么肤浅啊!
只要他还是雪路顾问的儿子一天,他的个人价值就无法超越这个附加价值。想逃离这个业障,或许只有和哥哥一样寻死一途了。
突然,榎木用粗糙的手掌摸了摸雪路的头。
「真是的,原来你这么纤细啊?平时的气焰跑到哪里去啦?被我说成这样、连一句反驳也没有?我说不可能,你就要说『办得到』;我问你是何方神圣,你就要挺起胸膛来说是『雪路大爷』,这样才是你啊!」
「你在说谁啊?我才没那么蠢咧!」
「蠢是你的优点啊。或许你也有你的打算,但是为了不让毒品流行而四处奔走的小混混只有你一个。如何,你说蠢不蠢?」
「……」
「你知道吗?光是这个礼拜,就有五个染上毒瘾的未成年人送到这里来。听说毒品在这一带特别流行,真让人看不下去。」
五个人,的确很多。持有毒品的人数应该有十倍以上。就算毒品的出处是熊谷,流出去的速度也太异常了,活像不怕被警察发现似的。
「警方也差不多该出动了,但是最后被抓的往往都是受害的青少年。如果我有能力,还真想帮帮忙。」
榎木精确地说出雪路的忧虑。熊谷八成不会被捕。毕竟他就是为了自保才把贩毒的工作交给年轻人。
雪路的眼神逐渐恢复了生气,榎木掀起嘴角。
「我不知道你输了什么,总之去讨回来吧!别担心,你的付出会换个形式回报到你身上,明眼人都看得见你的努力,当然,你的朋友也一样。」
雪路得到了他最想要的话语,同时也对自己的撒娇行为感到羞耻。为了掩饰这份难为情,他粗鲁地挥开榎木的手,猛然起身。
「这些道理我都知道啦!我只是休息一下而已!」
雪路转过身,背向挥手驱赶他的稷木,离开了诊疗所。
离开时,他听见了一道担心他的声音:「……千万别逞强啊!」但他并未回头。
※
隔天,雪路下定决心,采取了某个行动。
他四处走访年轻人聚集的场所,找寻毒贩。如果毒贩是他的朋友,他会痛扁对方一顿,要求对方改过自新;如果是他不认识的人,他会说服对方。
就算被嫌烦也不要紧。他要和过去一样,贯彻信念。如果他在这时候屈服,就真的什么都不剩了。浪荡子也有他的骨气。
——说干就干,我可是雪路雅彦大爷。
他向看来较有嫌疑的人攀谈,募集情报。大多数年轻人对毒品都抱持否定态度,甚至有人表示如果早一点认识雪路,一定会加以协助。明眼人都看得见你的努力——他回想起榎木的话,大感欣慰。
「咦?什么?你也是?最近在流行这个啊?」
某个电子游乐场的店员如此对雪路说道。似乎有人和雪路一样,前来探询毒品的事。
这样的情形在雪路所到之处持续发生。那个人宛若抢在雪路之前一样,追踪毒贩的下落——是警察吗?雪路如此猜测,但警察应该会出示警察手册,似乎又不是。再说,就雪路问得的特征来判断,追踪者应该是同一个人,可见不是多人一起查案的警察。
听说那是个个子很高、温文儒雅的年轻男人。
拥有一双让人印象深刻的「眼睛」。
到了第三天,雪路前往毒贩常去的居酒屋,在那遇见另一个追纵者时,总算理解了那些描述所代表的意义。
「好久不见,上次多谢你的照顾。」
日暮旅人。
清澈的深色眼眸带着哀伤之色,映出了雪路。
「你干嘛追踪毒品?你想买啊?」
雪路探出身子,小声询问;旅人也小声回答:
「怎么可能?我是基于某些理由必须追查麻药的贩卖管道,因此希望能直接从药头口中得到答案。」
雪路只觉得他痴人说梦,毒贩怎么可能向顾客以外的人透露情报?
莫非旅人是记者?
「哎,你有什么苦衷我不过问,总之你快点回去吧!很抱歉,我不认为你能够和那些人抗衡。不想受伤就快点收手吧!」
旅人侧眼窥探着吧台座,疑似毒贩的男人正在吧台前独自飮酒,雪路等人则坐在附近的桌位上监视。
他确认男人的状况之后,乖乖地点了点头。
「也是。我先吃完这些以后再考虑。」
说完,旅人继续朝桌上的炒蔬菜和姜烧猪肉动筷。雪路本来以为旅人只是点来做做样子,没想到他居然真的吃起来了。旅人如此缺乏紧张感让雪路大为傻眼。
「欸,日暮先生。」
「我不分你吃喔。」
「我也不想吃!我要说的不是这个啦!如果你不是真心想追查,拜托你快点回去行不行?我不希望有人碍事。」
「我不会碍事的。我们的目的似乎一样。」
「……不,不一样,最大的差别就在于热忱。你听好了,现在还不能确定那家伙就是药头,只是所有情报显示他很可疑而已。你该不会打算直接去问他吧?拜托千万不要,只会让他逃走而已。为了抓住他的尾巴,等一下我还得跟踪他。到时要是你又在一旁干些悠悠哉哉的事,我可受不了。」
「他身上有毒品,就在上衣的右口袋里,而且是大量的毒品。」
旅人一面咀嚼白饭,一面若无其事地说道。
「什么?」
「所以他是药头没错。他应该是来这里喝一杯醒醒神,又或许是来讨个吉利。等会儿他就要去贩毒了。」
雪路也瞥了男人一眼,注视男人的上衣——运动外套的右口袋。右口袋的确鼓鼓的,但难以断定里头是否为毒品。
「我看得见。我没有视觉以外的五感,但相对地,这双眼却能看见声音、气味、味道及疼痛。他的身上沾染了毒品特有的臭味,臭味的来源就是右口袋。你相信吗?」
「……真的假的?」
旅人说明时一脸认真,但并未中断用餐。对旅人而言,这似乎是不值一提的小事,而他的这种态度反而增加了可信度。
「这么说来,这家伙就是药头了。终于找到了。」
「……」
不知何故,旅人一脸意外地看着雪路。
「嗯?干嘛?」
玛没什么,只是你相信我的眼睛的事吗?一般人应该不会相信看得到臭味之类的话。」
啊,经他这么一说,这套说词的确令人存疑。不过——
「你说看得见,应该就看得见吧?找猫的时候,你也说过看见猫叫声。我不会否定这类东西,我只觉得很方便。」
雪路找不出旅人在这个时候撒谎的理由,无论他的眼睛如何,只要成得了线索就立刻采用。雪路本来就觉得那个男人可疑,现在有了足以佐证的情报,他当然不能忽视。
——说归说,这种理由好像有点牵强?
对于自己如此轻易就相信旅人,雪路也感到不可思议。他如同条件反射般地接受旅人的说词,直到旅人点出,他才猛然省悟过来。我到底怎么了?
旅人放下筷子。这道声音令雪路回过神来,旅人的视线和他正面相交,令他心头一惊。哀伤的眼睛柔和地眯了起来。
「你真是个好人。」
旅人微笑的模样和哥哥的面容重叠了。
——雅真是个好孩子。
雪路大为动摇,身体整个僵住了。就在这时候,吧台座前的男人起身结帐。
「他好像要走了,我们也跟上去吧!」
雪路的视线追着起身的旅人,刻意在他身上寻找哥哥往日的身影。旅人的相貌、声音及一切都和哥哥不同,但是氛围,或该说气息?许多不经意之间的举止都像极了哥哥。
不知何故,旅人的微笑令雪路的胸口整个揪了起来。
他觉得很心酸。
「雪路先生?」
「啊,嗯,走吧!要是追丢了就功亏一篑了。」
雪路摇了摇头,把杂念赶跑。现在不是想东想西的时候,旅人并不是胜彦——雪路如此告诉自己。
到了旅人拜托雪路代为结帐的那一刻,哥哥的面容便倏然远去了。
从结论说起,男人果然是毒贩。
跟踪了两小时,男人走进了某间倶乐部,跟两个年轻人说话。看似高中生年纪的两个少年似乎是惯犯,驾轻就熟地从男人手中接过装了药丸的袋子,一转眼便完成所有动作,如果没仔细看就会遗漏。
雪路气血上冲,不顾旅人制止,将男人拖到无人的小巷里,立刻给了他一拳。
「就是有你这种白痴在,熊谷才跩得起来!」
雪路根本是揍人出气。
毒贩也予以反击,两人扭打起来,雪路受到了意料之外的伤害。等到雪路好不容易压制住毒贩、回收毒品时,他已经鼻青脸肿了。
旅人始终面露苦笑。
「你这个人做事真莽撞。不痛吗?」
「当然痛啊!」
「看你的精神还这么饱满,我就不用担心了。换个地方吧!我怕有警察听到吵闹声赶来。」
他们把昏倒的毒贩留在原地。就算被警察带走,毒贩贩毒在先,应该什么也不敢说。如果雪路等人在场,搞不好反而会被控伤害罪。
「你老是这样动粗,小心以后被某些可怕的人报复。」
「……这一点应该不用担心,因为我是雪路顾问的儿子,没人敢对我下手。」
说来并非雪路所愿,但父亲的影响力正是发挥在这种时候。不过,黑道的顾虑和忌惮是他们家的事,雪路才不管这些。
冻人的寒风渗进伤口,雪路一面皱眉,一面向走在身旁的旅人道歉。
「抱歉,你有事要问那家伙吧?」
「嗯,是啊。」
雪路这才想起旅人和他不同,是有事想问毒贩。
「不过,没关系。刚才那个人不像知道什么有用的情报。再说,药头也不只他一个。」
没错。刚才的男人是小卒,不过是冰山一角。要阻止毒品蔓延,必须揪出供货给毒贩的大盘商——黑道才行。
为了达成这个目的——
「是啊!毒品的气味很独特,相对好找。还有,不知道为什么,携带毒品的人特征都很相似,不难分辨。」
「你愿意和我合作吗?」
如果和旅人合作,或许能够在短时间内解决这件事。虽然不知道理由为何,但既然目的相同,摧手合作比较有效率。更重要的是,两个人一起行动还能壮胆。
旅人微微一笑。
「叫我旅人就行了。」
雪路当他答应了,点了点头。
「那你别用敬语。如果这是你的习惯,我也不勉强你改口就是了。还有,直接叫我的名字就行了,年纪比我大的人称呼我为先生,我的背会发痒。」
「咦?你今年几岁?」
「十八岁!高中生!看就知道了吧?妈的!」
雪路最大的自卑情结就是看起来显老。和他要好的哥哥年纪大他许多,父亲过于严格,没得撒娇,而接近他的人大多比他年长,所以他理所当然地早熟。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缘故,连脸孔都显得过度老成。
雪路转换心情,与旅人握手。这是彼此获得搭档的一瞬间。
「请多指教,旅人大哥。」
「嗯,请多,雪路。」
※
隔天夜深人静之时,雪路在昨晚道别的公园里等待旅人。
自从发生熊谷那件事以来,雪路便尽量避免前往常去的倶乐部。朋友没联络他,他也不想主动联络。就算从此断绝往来也无妨。他已经明白那是虚有其表的交情,再也没有任何眷恋了。
一大早便大雪纷飞的天气逐渐转晴,雪路松了口气。积雪从脚边冷却身体。如果继续下雪,只怕找寻毒贩的气势将因而萎靡,不过这种程度他还能忍耐。
说来不可思议,雪路的情绪相当高昂。不知何故,他很期待和日暮旅人见面。对方可是个男人耶!真恶心!即使心里这么想,他的嘴角还是微微上扬了。他似乎喜欢上旅人那种令人无法讨厌的性格。
背后有道踏雪声渐渐接近,雪路以为是旅人,回过身去。
头盖骨碎裂的声音响起。
雪路跪了下来,往前倾倒,袭击他的人接住了他。
「嘿,你可别这样就死了喔!」
是熊谷,听声音就知道。身体被撑起来的雪路发现了熊谷手上的金属球棒,看来他是被球棒殴伤的。头盖骨碎裂固然是错觉,但可厌的杂音在脑中回荡不去却是事实。没造成致命伤,算他走运。
血经由额头沿着脸颊流下。
「我们来好好谈谈吧!雅彦。」
这个男人就算失手杀了雪路,大概也满不在乎吧!雪路从他偷袭的狠劲可以感觉出他的残酷无情,同时也领悟到自己正面临生命危险。
「你、你想杀我?」
「哈哈哈哈哈,讨厌,人家才没这么想呢!如果要杀人,人家比较喜欢用刀子一刀毙命。」
「品味……真差……啊!」
「欸,你还走得动吧?人家想请你移动几步呢。在这里搞不好会被人看见,人家可懒得去攻击目击者啊,所以请你加把劲走路吧!」
虽然是歪理,但思及熊谷极可能这么做,雪路只得依言移动。
旅人几时现身不得而知,雪路不希望他和熊谷撞个正着。
雪路摇摇晃晃地跟在熊谷身后。也不知熊谷要往哪儿去,居然离开了闹区,走进人迹罕至、连街灯都没几盏的巷子里。不久后,他们来到了通往郊外的一般道路。四下无人,这里连白天都鲜少有车子经过,现在更是一辆车也不见。
街灯的光线显得格外寒冷。
「人家很不想这么做,但是帐总得清一清呀。」
雪路的脚挨了一记球棒,是小腿。他再也站不住,倒在地上,但熊谷却强人所难,要他「站起来」。雪路抬头瞪了熊谷一眼,熊谷便用脚尖踢他的腹部。他剧烈地呛咳了好几声。
「你以为你是雪路顾问的儿子,我就会放过你?真傻,不管是什么人物,只要妨碍到别人的生意,被杀也怨不得人,我还以为你懂这个道理,真是太让我失望了。」
熊谷活像挥高尔夫球杆似地,用球棒砸向雪路的鼻尖。意识飞到了九霄云外,门牙脱落,血腥味在口中扩散开来。熊谷踩住雪路的头,马路上的雪全染成了红色。
「扮家家酒也要有分寸!不想吃土就别得意忘形!知道了没臭小子!」
熊谷连踩了雪路的头数次,又把他踢翻,拿球棒殴打腹部。雪路的肋骨被打个正着,应声而断。剧痛令雪路忘了呼吸,他甚至开始担心自己停止呼吸多久了。雪路求助似地仰望熊谷,瞬间脸孔又被踹了一脚。
「雪路顾问和我们老板交情好,但我可没义务替他留面子。想吸引老爸的注意就回家里蹲吧!公子哥!」
冰冷的液体滴落雪路的脸上,喘息的舌头舔到了液体之后,他才知道是高浓度洋酒。雪路撇开脸,试图躲避,但熊谷却压住他,硬生生地扒开他的嘴。
「帐清完了,这下子就一笔勾销了。一切照规矩来,你要好好加油,努力活下来喔!」
熊谷倒光了一整瓶酒,雪路大概喝进了一半以上。他已经开始觉得脸上发热了。
「喝醉酒的人和人打架,早上冻死,是常有的事。」
雪路头昏眼花,熊谷的声音显得遥远,轮廓也朦朦胧胧。
拜拜啦!熊谷若无其事地离去。
声音静静地从世上消失了。
雪也停了,视野中没有任何活动的物体,只有剌耳的宁静。四下无人引发的不安渐渐造就了幻听。
——想吸引老爸的注意就回家里蹲吧!公子哥!
熊谷所说的这句话深深剌伤了他。这是连他自己都没发现,不,是视而不见的真心话。
我……只是想获得爸的肯定吗?我所做的一切,只是希望爸赞美我、责骂我、搭理我而闹脾气吗?
兄长也是?啊,原来如此,我们追求的是同样的事物,兄弟都执著于那个混帐老爸。什么超越、什么报复,活像白痴。
只是渴望被爱而已。
「……————!」
雪路现在总算理解胜彦的心情了。领悟之后,他满心无奈,恨不得一死了之。过去的人生似乎变得毫无意义,今后的人生想必也一样,他只能在父亲的影子底下畏畏缩缩地过活。
想逃离这种命运,只有一死。
胜彦上伟的那浐天,外头也是这般雪景。
「……哥也是看着这种景色往生的吗?」
虽然这句话并未成声,一想到马上就能到握有答案的胜彦身边,雪路便豁出去了。
去死吧!人生。
「你还真常受伤啊。」
日暮旅人出现了。雪路用眼神询问他为何在此,他笑着回答:
「你不在约定地点,所以我出来找你。幸好雪道上还留有你的足迹,我又看见新出现的血腥味,就一路找到这里来了。」
好厉害。雪路衷心佩服。
「幸好及时找到你。我还没报一宿一饭的恩情呢!」
旅人似乎放下了心中的大石头,望着雪路的那张脸上露出了微弱的笑容。
表情就和哥哥一样。
「幸好你还活着。」
泪水突然盈眶。
胜彦的气息远去了。本来以为死了就能相见,就能解脱。
但是他居然还想活下去。
「呜呜呜,呜哇哇哇!」
雪路放声大哭,对于无法成为胜彦的自己感到绝望,也感到希望。
追不上崇拜对象,但这同时也暗示了另一种可能性。
有人为了他活着而感到高兴。
这就足以成为他活下去的理由。
雪路借助旅人的肩膀,勉强走到大马路上,搭上了自己叫的救护车。旅人并未共乘,而是留在原地目送雪路离去。
「有机会再见。」
真是个不可思议的人。此时,雪路预感他们有一天将会再相见。
※
入院期间,熊谷前来探望。
「哎呀,瞧你这么有精神、真是太好了。人家好担心喔!」
真亏他有脸说这句话。不过,无论雪路再怎么傻眼,这就是熊谷,不能用常人的标准来衡量。他是最不宜打交道的男人排行榜第一名。
没被杀就该庆幸了。
「恭喜你活下来。你也遵守了该守的规矩。」
熊谷丢了只手机过来。在熊谷的眼神催促下,雪路打开手机。
「里头的记忆卡是你在找的药头的,随你使用。」
「为、为什么?」
「你害人家丢脸的帐已经结清了,这次轮到人家照规矩来。哎,就当作是奖励吧!」
雪路依旧狐疑地窥探着熊谷,熊谷小声地哂了下嘴,打开天窗说亮话。
「贩毒本来就不是我们的主流。其他人怎么样人家不清楚,但是人家已经腻了。一来赚的没想像中得多,二来警察大概快出面了,所以人家决定收手。」
「……你是要我收拾残局?」
「这叫利害关系一致。接下来就交给你收尾了,可别留下线索喔!」
事情办完,熊谷立刻回去了。一想到以后熊谷八成也会像这次一样推麻烦事给自己做,雪路就觉得厌烦。这样根本成了他的跑腿小弟嘛!
不过,该承认的还是得承认。从今以后,熊谷应该不会再插手管毒品的事了。所谓的照规矩来,就是这个意思。
出院后,雪路报考了符合自己学力的大学。即使当不成胜彦,他还是得改变过去的自己。他并不认为上了大学就能改变费但他认为书还是该读的。无论将来的志向为何,多充实点学识总是好的。
考上大学,高中也勉强毕业,未来的出路安定下来,雪路变得从容许多。每当看见游手好闲的年轻人,雪路便会介绍待遇不错的工作给他们做。心灵的空虚往往是染毒的原因,这也是一道防线。
某一天,雪路看见日暮旅人坐在路边。他变成乞丐啦?雪路啼笑皆非地上前攀谈,却发现旅人发高烧昏倒了。
「旅人大哥?喂、喂,振作点,旅人老大!」
雪路连忙送他就医,旅人就是在这个时候和榎木相识。
而旅人康复之后,这次雪路没有让旅人离开。
「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与其放你在外头路倒,不如由我来照料你。」
旅人是什么来头,雪路并未深思;他本来就是有恩必报的人,便硬留旅人下来,又借关系之便提供了一个宾馆房间给旅人充当暂时居所。旅人虽然露出五味杂陈的表情,却还是留下来了。
正当雪路开始对无聊的大学生活感到厌烦之际,熊谷突然来找他。
「欸,雅彦,你喜欢小孩吗?」
「啊?」
熊谷带来了一个三岁小女孩,雪路不禁怀疑她是不是熊谷的孩子,但是看他们长得一点也不像,便又打消了疑念。简洁扼要地说,小女孩名叫百代灯衣,由于母亲下落不明,暂时由熊谷收留。而这次熊谷就是来把这个烫手山芋丢给雪路接。
「如你所见,她不爱说话、不爱理人又安静,不会烦人的。」
「你干嘛收留她啊?她不是你的私生女吧?」
「傻瓜,人家会出这种纰漏吗?人家想找的是她妈妈。她妈妈丢下孩子失踪了,你不觉得有这个孩子在,她妈妈总有一天会现身吗?」
「那得看失踪的原因是什么……她妈还活着吗?」
「应该还活着。所以罗,如果她妈妈现身,希望你联络人家。在那之前,这孩子可以托你照顾吗?」
雪路很想拒绝,但为了小女孩着想,由他照顾总比留在熊谷身边更能健全成长,所以他便改变了主意。雪路不禁暗自感叹:我真是个滥好人啊!
「人家也没打算全丢给你就拍拍屁股走人了。这小子叫龟吉,虽然脑筋很差,派不上用场,但是顾小孩应该还不成问题,就让他当你的小弟,留给你使唤吧!」
侍立身后的大汉露出傻气全开的笑容,走上前来。
「请多指教,嘿嘿嘿嘿!」
龟吉不但长相凶恶,还和熊谷一样理平头。不知道他是否曾吸食强力胶,缺了门牙,看起来蠢笨至极。
……让这种人照顾小孩,熊谷是不是疯了啊?
同时多了两个负担,雪路开始怀念起无聊的大学生活来了。
「我想当侦探。」
「我想当侦探。」
旅人突然如此说道,灯衣也有样学样,挺起胸膛主张。
雪路忙碌的时候便由旅人代为照顾灯衣,所以灯衣变得很黏旅人。顺道一提,灯衣始终不肯亲近龟吉,甚至对他敌意毕露。哎,至少她比起刚相识时活泼许多,也算是好事一件。
「你们两个在说什么啊?老大,你要当侦探?我怎么能让你干这么危险的事?」
「我不能老是依赖你啊!再说……」
旅人温柔地摸了摸灯衣的头,灯衣似乎觉得痒,扭了扭身子。眼神始终充满着哀伤之色的旅人说道:
「我希望能够尽我的能力,快点替这孩子找人。」
原来是为了替灯衣找妈妈啊?旅人的温柔让雪路感到鼻酸。
有个头衔的确比较方便行事,要从一般人身上取得情报也容易多了,同时又可以赚钱,一石多鸟。不过——
「要是你过度使用眼睛,又会昏倒。你到底明不明白啊?」
「这是我的身体,我当然明白。」
「……不,你根本不明白。」
旅人根本不明白有人在替他担心。
不过,即使雪路再怎么反对,旅人也不会乖乖听从。看在他如此顽固的份上,雪路提出了一个条件。
「你要去哪里做什么事都没关系,但是一定要回来。」
雪路已经……
不愿再失去哥哥了。
「寻物侦探事务所」开张了。成立事务所的过程可说是历经千辛万苦,雪路出钱出力,自然比其他人更加感动。旅人和灯衣似乎也很喜欢他们的新家。
「雪路,真的很谢谢你。接下来就是我的工作了,我会好好赚钱的。」
「嗯,我也会替你找些有赚头的工作来,你可千万别做慈善事业啊!」
这时候的雪路已经完全摸清旅人的性格。他刻意叮咛,旅人露出了为难的表情。
仔细一想,旅人的过去和经历完全不明,笼罩着一层神秘的面纱。雪路曾觉得这样也无妨,另一方面却又害怕知晓旅人的过去。
「……这么一提,老大,你去找药头,到底想问什么?」
雪路一直感到疑惑。当时他〒力罾越线询问,但现在他是旅人名副其实的搭档,是该了解一
「我在找一个很重要的东西,我就是为了找出这样东西才活着的。」
「……是什么东西?」
「……」
看来旅人似乎有苦衷,没再回答。雪路决定在旅人主动谈起之前,不再询问这件事。
后来,他们认识了增子,认识了阳子——到现在。
宛若被旅人吸引一般,人际网络逐渐拓展。
但愿今后也能一直持续下去——雪路如此祈祷。
※ ※ ※
「或许失去重要的人的是老大也说不定。」
「咦?什么?你刚才有说话吗?」
沉默数分钟后,雪路才突然说这句话,阳子似乎没注意听。
雪路说了声「没什么」,站了起来。他把灯衣交给阳子,径自离开了事务所。
或许现在不是说什么「旅人的过去并不重要」的时候了。雪路欣赏旅人,但他不能否认他的欣赏之中有部分是出于将旅人和胜彦重叠之故,并没有足以信任的根据。
因为雪路想相信旅人,所以他选择相信,直到现在——这是多么天真的想法啊!
说什么在旅人主动谈起之前不再追问,根本是在逃避问题,有什么用?
一旦萌生疑心,就再也无法像昨天之前那样和旅人相处了。无论旅人过去如何都能接受,这才叫搭档。对雪路而言,这也是对自己的考验。
雪路回到老家。
直接询问旅人,旅人也不会老实回答,要查还是得从父亲的书斋查起。先从还没查过的办公桌着手,如果还不够,潜入父亲的办公室也行。
雪路快步走向本宅,但半路上突然停下脚步,心念一动,转向别院。
不知何故,他心里七上八下。他快步走向别院,发现了两道人影。
那是旅人和丽罗。
「…………为什么?他不是去和代奶奶家了吗……?」
旅人似乎在迎接从别院中走出来的丽罗,丽罗递了个东西给旅人。那东西小小黑黑的,看起来像是本手册。
「黑色手册」——别院里有这种东西吗?
他们说了几句话后,旅人便转身离开雪路家。目送他离去的丽罗依然面无表情。
拿到手册的旅人正好相反,脸上露出了阴沉的笑容。
和那时的胜彦脸上浮现的笑容一模一样。
「…………老大在找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望着旅人消失的方向,雪路喃喃自语。视野一阵摇晃。他已经无法消除不信任感了,他讨厌这样的自己。
旅人说出一切的时候——
他有预感,别离正等着他们。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