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的一声,他推开了门。
房间依然沉浸于黑暗之中,排拒着阆入者。霉味与尘埃味,剌着肌虏的寒气,不知是不是哪儿在漏气,风的呼啸声也隐约传来,阴森恐怖,一如从前。
他点亮了提灯,照耀房内。才踏出一步,光线便照遍了每个角落,房间总算浮现了表情。墙上有血迹,地板上也有血迹。堆积于房间一端的纸箱周围有着大量的废弃针筒。袋口封起的塑胶袋,装有混浊液体的宝特瓶,蚊虫孳生的塑胶容器,残破的内衣裤残骸,腐坏的杂志,老鼠的尸骸。
虽然异臭四处飘荡,闯入者却露出了阴森的笑容。
他笑是因为自己终于找到这里了。呵呵呵!他打从心里觉得好笑。
他还记得这个房间。景色虽有不同,但空气依然和那一天一模一样。他回到了那一天,再也没有如此愉快的事了。
一切都是从这里开始的。
所有事物全变了样,幸福被连根拔起,残酷的人生拉开了序幕。
但他活下来了。
即使比死更痛苦,即使这条命是别人施舍的,他依然不屈不挠地活了下来。他在心中发誓,总有一天要回到这里。
怀着复仇之心。
是这双眼活化了他的身心。
「——原来在这里。」
他用提灯照耀纸箱。他的眼睛看得见纸箱里的东西。
太完美了。他这才知道自己的人生之中没有丝毫多余。
棋子和条件都凑齐了。
终于——复仇剧终于展开了。
他要替这个疯狂的人生划下休止符。
他的心愿只有一个。
「希望不会有人因为我的消失而伤心。」
浮现于黑暗中的双眸哀伤地眨动。
※ ※ ※
办公大楼街区。离大马路仅有几步之遥的河边有栋老旧的大楼,大楼三楼的麻将馆中出现了白石孝德警部的身影。他那威吓四周的锐利眼神依然健在,麻将馆里的客人们个个浑身不自在。当然,他们知道他是警官。
一群大学生受到白石一再追问,显得相当害怕。
「什么都行,把你们知道的事全告诉我,好不好?」
白石抓了抓过了四十岁就开始后退的头发,如此说道。
「我们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啦!」
白石轮流瞪视围着麻将桌的四人,再度询问:
「真的吗?你们和他上同一所大学,至少听过他的传闻吧?」
「就算是同一所大学,但科系不同就没交集。再说,我们是真的不知道有这个人。我不是说过很多次了吗?」
「……」
白石窥探着年轻人的眼睛,推测他们所说的是真是假。他这警察可不是当假的,如果有人说谎或隐瞒,他大致看得出来。
「有田一志,这个名字你们真的没印象?」
「没有!拜托别再问了啦!」
其中一人的视线四处飘移。
这家伙在说谎。如果他心里没鬼,大可以笔直地回望白石。
「是吗?打扰你们了。」
然而白石却二话不说收手了,因为对方心中的鬼也有可能和有田一志无关。既然没有确实的证据,再问下去只是浪费时间而已。
说归说,不知道那心中的鬼哪一天会借由哪个案子浮上台面,所以总之还是先把这个大学生的名字抄起来再说。
在冷眼目送之下,白石离开了麻将馆。
确定白石离开之后,一个大学生拿出了手机。
「——喂,警察跑来这里了,是白石,错不了。」
白石隶属于县警的组织犯罪防治课,对手大多是黑道。说归说,那只是代表侦办案件的主谋大多是黑道分子,并不是专抓黑道,调查对象也有学生或未成年人。
这次追查的是私售麻药组织,目的是掌握以年轻人为中心蔓延的毒品流向,并揪出主谋。不过,白石已经知道毒贩的名字和来历了。
毒贩名叫有田一志,是大学生。今年入春以来,他每晚都在路边或公园向年轻小伙子兜售毒品。照理说,毒贩都是偷偷摸摸地贩毒,在公共场所兜售简直是脑筋有问题。但这种自暴自弃的卖法反而剌激了年轻人的好奇心,使得他一夕成名,毒品生意也大为兴隆。如果这是他精心设计之下得到的成果,白石真要赞叹他一句了不起。
——不过,事实上应该不是精心设计,而是真的自暴自弃吧!
被逼到绝路的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结果有田一志一战成名,只能说人生真的是难以预料。
「虽然难以预料,最后还是一样得被我逮捕——好啦,到了那小子的基地了。」
根据传闻,眼前的这座大楼整栋都是KTV包厢,被某个特定的年轻人集团拿来当作旅馆使用,藏匿了许多离家少年少女。生活安全课的承办警官每晚都来巡视监看,但也不知道经营者究竟是这些少年少女的敌人或朋友,一概摆出装蒜到底的态度,至今仍没露出尾巴。虽然这里可能是买卖毒品与卖淫的温床,但是没有证据,不能入内搜索。
不过,这和白石毫无关系。
不,换个说法,白石也是「相关人士」,所以没有搜索状也能搜索。他在柜台出示警察手册之后,老板抬了抬下巴,放白石入内。
「警部先生,不管你再来几次,我们真的没干坏事,你不烦我都嫌烦了。你这是妨碍我们营业耶!」
「我也是在工作,请你配合。」
在员工面前,他们故意一搭一唱;一走进办公室,老板便搓着手请白石坐到皮沙发上。
「我马上备酒。刚进了一批不错的烧酒,警部是喝热的吧?」
「不,不用了。今晚要逮人,不能喝醉。」
老板在对座坐下,探询是怎么回事。白石出示了一张照片,上头是个白白净净的文弱青年。
「我在找这小子,他叫有田一志。刚才我去同一所大学的学生常去的麻将馆找人,但是没看见他。那些疑似他朋友的人不知道是不是有意藏匿,全都给我装蒜。算了,反正我一开始就没指望能在那里查到什么,只是姑且去看看而已。我的重点是被他们拿来当基地的这里。」
「哈哈哈!哦,我看过,我看过。这小子之前的确在我们这里。不过,你怎么知道他们把这里当基地?」
白石无声地笑了。
「会告密的不只善良的一般市民。这小子是药头。」
老板说了声原来如此,面露苦笑。
提供情报给白石的是黑道人士,而这个黒道人士正是指使有田一志贩毒的黑幕。
换句话说,黑道把旗下的毒贩卖给警方。他们趁着警方还没查到自己头上之前,毫不容情地切割掉已经小赚一笔的小卒。这次也一样,有田一志由于贩毒方式太高调,提前被警方锁定,因此黑道便向身为警官的白石告密,泄漏有田一志的藏身之处。
白石既然与黑道有牵扯,自然知道幕后黑手是谁。白石对黑道的所作所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相对地,黑道偶尔会协助白石扣押毒品、手枪,或和现在一样逮捕毒贩。这些都是赚业绩的一环。
KTV老板也是一丘之貉,背地里把当应召站经营,偶尔提供一些替死鬼,换得白石网开一面。
收留离家出走的少年少女,也是为了网罗未来的毒贩。提供住处与工作给他们,经过一段期间之后,再让白石逮捕他们。有田一志就是其中一个替死鬼。这类帮手存在于街上的每个角落,网络四通八达。
然而,他们虽然处于合作关系,默契却不太充足。老板起先并不知道有田一志是毒贩,所以没留意他。
「之前?那现在不在罗?」
「嗯,是啊!白天出门之后,就没回来过了。抱歉,如果知道,我就会留住他了。」
「哎,算了。那你知道他去哪里吗?」
「嗯,他和前市长的儿子在一起,大概猜得出来。」
「……雪路顾问的?」
闻言,白石皱起眉头来。雪路顾问的儿子,名字好像叫雅彦,是年轻人的头头,用健全的方式保护弱者,也不想想自己明明是个小混混。
听说他也会打着「雪路」的名号胡作非为,但是一直抓不到他的把柄。不,就算抓到了,警方也不敢动雪路顾问的儿子,他就是明白这一点才这么做,更是棘手。
无论如何,雪路雅彦对白石而言是个碍事的存在。真是可恨,这小子为何和会有田一志一起行动?
「——你知道吗?」
「不清楚。我也拿那小子没辙,根本搞不懂他在想什么——啊,有田一志的下落我是不知道,但是我知道雪路顾问的儿子常去的地方。」
「哪里?店吗?」
「不,车站后头的风化街有间侦探事务所,听说是雪路顾问的儿子出资的。」
「侦探?那个公子哥干嘛搞这个?」
「大概是兴趣吧?我听我们这里的小伙子说,雪路顾问的儿子每天都在不同的地方过夜,只有那间侦探事务所他几乎天天报到。如果他把有田一志藏起来,一定是藏在那里。」
白石唔了一声,抓了抓下巴。
老实说,逮捕有田一志是早就预定好的事,但是三周前,他抓到了别的毒贩,不想紧接着逮捕另一个毒贩。
那是出于偶然。刑事部的增子堇警部补抓到了一个刚开始贩毒的后备替死鬼川村佑介。虽然逮捕的是增子,但承办警官是白石。在白石影响力不及的部署采取行动期间,接连逮捕毒贩并非明智之举,可能会留下把柄,所以白石尽量避免在这个时期乱抓毒贩。
但是他也得顾虑和黑道之间的交情。如果不处理黑道交出的替死鬼,或许会衍生信用问题。那帮人平时已经够可怕了,对于叛徒更是毫不容情。白石必须逮捕有田一志。他现在只能自己设法摆平。他决定逮捕有田一志之后,暂时安分一阵子。白石拍了下膝盖,下定决心,抬起头来说道:
「很有参考价值,谢谢你。那间侦探事务所叫什么名字?」
白石探出身子,老板头一次露出为难之色。
「抱歉,这我就……」
※
「寻物侦探事务所」充满了前所未有的紧张感。
一无所知的阳子抱着轻松的心情登门造访,现在却不知如何是好。愣在原地也不是办法,所以阳子含蓄地提出建议:
「呃,要不要我去泡壶茶?」
「……你没有『回去』这个选项吗?」
斜眼瞪着阳子的,是一头金发的小混混风貌男人,雪路雅彦。他已经不像刚认识时那样浑身带剌,但是今天的表情却相当严肃。
「话是这么说,可是你也看到了,我买了那么多东西来。」
厨房里有着成堆的超商购物袋,不用说,又是晚餐的食材。阳子一星期有一半以上的日子是和日暮父女共进晚餐,俨然已成习惯。尝试做菜以后,阳子发觉还挺有趣的,或许一方面也是因为和灯衣一起做菜很开心,现在做菜完全成了她的兴趣。
「如果你愿意,我也可以做给你吃啊!」
阳子歪了歪头,雪路魅起眼睛,投以狐疑的视线。
「……阳子姐,我怎么觉得你最近给人的感觉变了?脸皮变得很厚。不,这一点倒是和以前一模一样。」
「真没礼貌,我可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呢。」
阳子挺起胸膛来,如此主张。雪路露出「懒得理你」的表情,叹了口气。
接着,两人的视线一齐转回客厅角落。
一个青年抱膝蹲在那儿,看起来似乎是大学生,外表长得白净瘦弱,频频咬着拇指指甲,浑身发抖。
这里的所长日暮旅人跪坐在他的身边,和他说话。
「别担心,不用害怕,这里很安全。」
「呜呜,呜呜,呜……」
旅人轻声劝慰,但青年只是不断地低喃。
这样的状态已经持续了三十分钟,阳子闷得慌了,才提出刚才的建议。当然,阳子说这句话并非未经大脑,她是为了让害估的青年安心,才用这个方法缓和紧张感。雪路应该也明白这一点,才陪她一搭一唱,但他们的努力似乎白费了。
顺道一提,灯衣待在自己的房间里。这种状况不宜让幼稚园小孩观看。
「刚才他还乖乖躺着,一醒来就变这样了。他大概被逼得很紧吧?才会这么害怕。」
根据雪路所言,他叫有田一志,和川村佑介一样是毒贩。雪路是在今天中午救出被黑道逼迫贩毒的他,或许是从极度紧张中解脱的反作用力吧,一来到事务所他就昏倒了……直到现在。
「……那个人也有……呃,吸食毒品吗?」
阳子忐忑不安地小声询问,雪路立刻否定。
「不,有田没嗑药。就我调查,这小子对那类东西完全没兴趣。他本来就是个乖乖牌,应该是被威胁才成了根本不想当的药头,完全是被害人。」
阳子稍微松了口气。至少不用担心他和佑介一样因依赖药物而导致精神崩溃,这对阳子而言是种救赎。
她不愿再看见那种光景,不愿再体验那种感受。
「……」
阳子突然想起旅人说「别和我们扯上关系比较好」时的表情。
旅人先生那么脆弱的表情,我不想再看见了——
「他好像冷静下来了,也不再发抖了。」
松了口气的旅人走上前来。旅人突然逼近眼前,阳子内心一惊。她怕刚才脑子里所想的事表露在脸上,连忙低下头来。
旅人完全没把阳子的态度放在心上,向雪路报告:
「他似乎也是在里奇的逼迫之下贩毒的。」
「又来了?这名字还真常听见,他到底是什么来头啊?」
「我猜可能是黑道,不过还不清楚。他戴着帽子及墨镜,无法掌握特征,说话方式也没什么明显的特征,真是伤脑筋。」
「……真亏你能从那种状态的有田口中问出这么多。」
「是他自己说的。他似乎对里奇怀恨在心,恨意很深。」
他的咒骂声甚至传到这边来了,可以理解。话说回来,能够从这些咒骂中捕捉具体内容,旅人的洞察力果然过人。
因为他向来将心比心,所以才能看透人心。
阳子不禁暗想:旅人就像是个面无表情的人偶一样。人偶的表情会因为观看者的情感而变化,观看者心情好,人偶看起来就像在微笑;观看者心情差,人偶看起来就像在哭泣。
旅人那双充满哀伤的眼睛因观看者而异,有时显得温柔,有时显得可怕。
是一面映照人心的镜子。
——若是如此,那旅人的心情又在哪里呢?
仔细一想,阳子对旅人一无所知。他对任何人都很温柔,同时却也严格、平等——她知道这么多,但也只知道这么多。即使试着站在旅人的立场思考,仍无法理解他。
仿佛越接近他,他就退得越远。
阳子摇了摇头。我在想什么啊?真是的,老是一个人沉浸于感伤中。如果我自个儿胡思乱想之后就自以为懂了什么,对旅人先生反而失礼。
旅人对一直低着头的阳子问道:
「阳子老师,怎么了?站累了就坐下来吧,那边有椅子。」
旅人的关怀让阳子很开心,她极力挤出开朗的表情,抬起头来。
「我不累啊!呃,复杂的话题说完了吗?」
「咦?嗯,说完了。」
「那就准备吃饭吧!这种时候就该吃些热腾腾的东西,补充元气!大家一起做饭吧!来、来,雪路也一起来!」
「啊?我也要?喂、喂!」
阳子将一脸不情愿的雪路硬推进厨房。看到这一幕,旅人便露出了柔和的微笑,阳子这才放下心来。
——无论在什么状况之下,我都得保持乐天开朗。
阳子希望能够从旁支持旅人,所以任何时候她都要表现得精神奕奕。
为了多少缓和旅人的哀伤。
为了让他忘记哀伤。
如果阳子只做得到这件事,那就尽全力去做。
晚餐阳子煮了热腾腾的蘅麦面。她连着筷子递给有田一志,有田一志战战兢兢地开动了。虽然他什么话也没说,但是他把面全吃完了,阳子暗自庆幸。
阳子收拾碗盘时,旅人对她说道:
「谢谢你,阳子老师。」
他用温柔的眼神看着阳子,
他明白我的用心。光是感受到这一点,阳子就有种幸福的感觉。
黎明时分,打着吨的雪路突然醒了。他听见某些声音。
现在藏匿着有田一志,所以他比平时更加注意风吹草动,睡在事务所也是出于这个理由。他坐起身子,眯眼望向一片幽暗的客厅。
门是开着的。
有田一志休息用的沙发上空空如也。雪路伸手一摸,还留有余温。
「————真是的,也不必逃走吧!」
八成是怀着「不能再给他们添麻烦」这类伟大的念头吧?
他这样不告而别,才是添麻烦。
雪路无奈地抓了抓头,走向黎明的街头。
※
白石结束白天的工作之后,造访了车站西侧出口一带的风化街。
随着夕阳西下,周围倏然活络起来,一看就知道不正经的成排店舖纷纷点亮了招牌,到处都是昂首阔步的流氓混混。或许是身为警察的天性所致,白石一面舔嘴,一面注意他们。
这里充满了犯罪气息,虽然不知道罪状为何,但只要随便挑个小毛病,要逮捕任何人都不成问题,这一点令他大为兴奋。每当处于这种精神状态时,他总是打从心里庆幸自己成了警察。我是捕食者,犯罪者尽管四处逃窜吧!那张害怕的脸就是最好的美食。
只要打着正义之名,任何暴力都可以正当化。逮捕剧对于白石而言,不过是发泄压力的出口而已。
他自然而然地挺起肩膀走路,周围的讶异视线反而令他感到舒适。
来到闹区中心地带,他总算想起当初的目的。雪路顾问的儿子开的侦探事务所应该就在这一
白石环顾四周,并没看到类似的招牌。他原本以为可以轻易找到,谁知不晓得名字和地址,马上就碰了壁。
要论可疑的地方,就是商业大楼中没挂名牌的楼层,但这一带多的是这种楼层,看来干得都是些见不得光的工作。要确认所有没挂招牌的地方,可得费好大一番功夫才行。
问人是最快的方法,但是问的次数尽量越少越好。今天发现有人四处打探,隔天就人去楼空的情况并不少见。
对方藏匿有田一志,白石行动时就必须更加谨慎。若他们逃走,可就功亏一篑了。
下次再来吧!正当白石垂头丧气地如此暗想时,眼前的商业大楼中走出了一对年轻男女。那是个高个子青年和一个肩上挂着运动包、与这一带格格不入的纯朴女孩。白石的直觉及时发挥了作用,他不着痕迹地找个遮蔽物躲起来,观察情况。
「送到这里就好,我可以自己回去。」
「路上小心。」
「嗯……希望能快点找到那个人。」
「我一定会找到他的。」
说完,女孩便迈开脚步,青年目送她离去。
青年突然转向白石所在的方向。
「————!」
白石连忙撇开视线转过头去,但青年仍然持续凝视着白石数秒。他该不会发现我在偷听吧?或许是白石自己反应过度,青年的视线极具魄力。一个黄毛小子居然拥有如此剽悍的眼神?
过了片刻,青年走进大楼里。电梯在六楼停下,六楼的名脾是空白的。确认了这些之后,白石便离开了商业大楼,抓住在对面揽客的店员问道:
「我听说这一带有间侦探事务所,是不是在那栋大楼的六楼?」
「是啊!寻物侦探事务所。」
宾果!从刚才的对话和青年的举止,白石早料到他不是寻常人物。
「那里的所长——是不是姓山田?」
「不是吧?呃,我记得是姓日暮。」
「日暮啊?跟我听说的不一样。那个所长年纪很大吗?」
「不,很年轻,看起来像学生。这么一提,他到底几岁啊?」
「那山田侦探事务所在哪里?」
「唔,我不请楚耶!没听说过。」
「嗯,大概是我搞错地址了——谢谢,打扰你了。」
白石再度抬头仰望商业大楼。有田一志就藏在六楼?
所长应该就是刚才的青年吧?包含雪路雅彦在内,应该还有两、三名员工才是。
闯入时雪路雅彦最好在场,才能以逮捕他为借口搜索事务所,运气好的话,或许就能抓住有田一志。
白石转过身去。今天先收兵吧!如果有田一志藏在这里,应该不随便跑到外头来。白石必须趁着这段期间做好正式跟监的准备。
回到总部,白石一往办公桌前坐下,便开始写日志。虽然麻烦,但这也是工作的一环。他无须意识便洋洋洒洒地写了一大篇无关紧要的内容。这是持续了二十年以上的习惯,不用思考,也能自动写出来。
白石的意识全跑到其他地方去了。有件事令他耿耿于怀。
侦探事务所所长姓「日暮」。白石听过这个姓氏,他记得是——
「……不可能吧!应该和日暮秘书无关。」
十八年前,白石被扯进某个事件中。前市长的私人秘书日暮英一握有市政弊案的证据文件,一连串阴谋随之展开。白石为了换得升官及日后的平步青云,便成了从犯,参与犯案。他胁迫日暮英一。
「……」
撰写日志的手停了下来,背上冷汗直流。
……白石记得日暮英一有个儿子,他当初就是绑架了儿子,用来威胁日暮夫妇。距离当时已经过了十八年,如果那个儿子还活着,年纪应该和今天看到的青年差不多。他们不可能是同一个人,可是——
青年的那双眼,那股魄力,如果没经过大风大浪是不会有的。
白石甚至觉得从那双眼睛里看见了人生。
不安慢慢膨胀。这么一提,他的儿子叫什么名字?
「妈的,我哪记得小鬼的名字啊?都十八年了。」
事后,白石四处周旋,将整件事埋藏于黑暗之中。虽然他是当事人,但他不过是从犯,并未掌握事件背景全貌。就算现在再行调查,也找不出任何证据。
然而,一旦开始猜疑,就再也停不下来了。至少得确认一下名字。如果他们是同一个人,他在这个镇上当侦探的意义就大不相同了。
或许是杞人忧天,但白石有股不祥的预感。
这么一提,他是在幼稚园放学途中掳走那个小鬼,趁着母亲不注意时下的手。或许那个幼稚园还留有园童的纪录。
「幼稚园——对了,太阳幼稚园。」
回想起名称,白石的眼里闪烁着阴森的光芒。
虽然麻烦,不安的幼芽还是得摘除。他不能放任危害自身地位的因素不管,必须立刻处理。现在不是管有田一志的时候。
一切都是为了自保。
隔天,白石来到了希望幼稚园。调査过后,他得知太阳幼稚园在事发之后立刻搬迁,并改了名字。他花了半天才查出来,但若能够因此找到当时的名簿,算是很划算了。
白石对园长出示警察手册,并以高压态度表示事属机密,不能透露,希望她协助调查。园长似乎不习惯警察,乖乖地遵从了。光靠一本手册就能获取信任,警察真是个方便的行业啊!
「太阳幼稚园的名簿?哦,前一阵子才刚整理过,我马上准备——啊,山川老师,请你过来一下。」
园长呼唤正巧经过的保育员。
「当时就是她帮我整理的。山川老师,这位先生是刑警,他想调查太阳幼稚圜的名簿,能不能请你帮帮他?」
保育员愣了一愣,随即低头致意,自我介绍。
「我叫山川阳子。呃,请跟我来。」
白石跟在保育员身后,表情变得相当严肃。
——这个保育员就是昨天从侦探事务所走出来的女人。
※
「敝姓白石,请你协助办案。」
出示警察手册致意的是名个子不算高、身材很粗犷的凸肚男人,给人的印象就是个很一般的中年大叔。然而,他盯着阳子看的眼神却相当锐利,不愧是刑警,魄力十足。
感受到身后白石的视线,阳子的背上窜过一阵恶寒。说来失礼,阳子觉得他很恐怖。
「呃,这次是要调查什么案子?」
阳子问这个问题一方面是出于好奇,一方面则是为了找话题。闻言,白石狐疑地眯起眼睛。
「这是机密,你问这个干嘛?」
「咦?啊,对不起,我只是好奇而已。」
阳子畏缩起来,乖乖地道了歉。白石用鼻子哼了一声,诧异地瞪着阳子。
……他好像在生气?阳子和这个人明明是头一次见面,难道自己无意间做了什么惹他不高兴的事吗?还是他本来就是这种脾气?
「……有个女人说她从前让小孩就读太阳幼稚园,基于调查上的需求,必须确认是真是假……不过这件事优先程度不高,所以只有我一个人来查证,就这样。」
白石一脸不快地回答阳子的问题。看来这个人并没生气,而是平时就这副表情。
阳子打开资料室,或该说杂物室之后,走了进去。里头的纸箱占据了橱架及地板,杂乱不堪,连脚都没快地方踩了。箱子里装的大多是各种活动使用的道具,其他还有面积庞大的游乐器材及毕业园童制作的纪念品等等。
太阳幼稚园的资料虽然才刚整理过,但由于使用频率偏低,被塞到后头去了。阳子把前头的物品逐一移开之后,总算找到了侧面上写着「太阳幼稚园」的纸箱。
「在这里。呃,您需要什么资料?」
「我会自己判断,给我。」
白石粗鲁地抢过纸箱,阳子有些不高兴。他的态度未免太过蛮横了吧?
白石自顾自地查起资料来了,阳子移动到角落去。园长交代她帮忙,她不能擅离现场,但也不能打扰白石。她闲着没事干,不经意地望向白石手边,只见白石正全神贯注地查阅园童名簿档案,翻开的那一页阳子也有印象。
——是十八年前我就读的时候。
此时,白石回过头来,交互打量阳子和名簿,问道:
「这个是你的名字吗?你是毕业生?」
「啊,对,是我的名字。我也是太阳幼稚园毕业的。」
白石阖上档案夹,塞还给阳子,走出杂物室。
「呃,有什么不对吗?」
白石搁下阳子离开,阳子连忙锁门跟上,但白石已经不见人影,反而是园长前来了。
「园长,刑警先生回去了。」
「我知道,刚才他在那边和我打过招呼。大概是查到什么重要的事了吧?他是用跑的离开。当警察也真辛苦啊。」
园长一派悠哉,但阳子却难以释怀,不解地歪着头。
※
长年游走于黑白两道之间培养出来的直觉正对白石发出前所未有的重大警告。
山川阳子,那个女人的态度并没有可疑之处。她对白石没有提防之色,还乖乖交出了白石要求的名簿。她面对警察时那种手忙脚乱的应对方式也是一般人常见的态度,看来不像在演戏。
然而,白石的本能察觉了危险。他在山川阳子背后看见了其他意志。山川阳子在那所幼稚园工作,有其意义存在。
决定性的证据就是名簿上的黑色横线。某个园童的姓名、住址及备注栏全被涂销了。上头记载的名字莫非就是十八年前被绑架的日暮英一之子?四划部并没有「日暮」这个姓氏,用黑色墨水涂销的栏位也正好在四划部中,这么看来,涂销的部分正是白石追寻的答案。
自称日暮的侦探,从那间侦探事务所中走出来的山川阳子。
她的职场前身正是日暮的儿子过去就读的幼稚园,而她也在同一时期就读同一所幼稚园。这是偶然吗?
「……虽然太过凑巧,但应该是偶然吧!」
事隔十八年,光凭一个年幼孩童的意志怎么可能存活到今天?
不过,如果自称日暮的青年真的是当年的小男孩,那他不可能放过这个偶然。
——如果我是那个小男孩,我会先消除痕迹。日暮这个姓不算罕见,但是在这个镇上,却是当年关系人无法忽视的姓氏。为了避免被他们发现,我会先排除连结自己现在与过去的事物。不过为了钓出当年的关系人,我会继续使用「日暮」这个姓氏。
——我被钓中了。白石咬牙切齿。
那个青年应该设下了不少圈套,「幼稚园名簿」就是其中之一。当年的纪录大部分都抹消了,但仍有遗漏的,就是名簿。由于幼稚园已经不存在,白石便安了心,谁知纪录仍留着。
山川阳子应该会向那个青年报告白石上钩之事。那个女人不是受人利用,就是帮手。在名簿上画线的铁定也是那个女人……她知不知道青年的背景还不能确定就是了。
直觉要白石立刻行动。
「如果那个侦探是当年的小鬼,他的目的是报仇?」
白石可没打算坐以待毙。他的目的是告发?或是直接报仇?无论为何者,只要抢先行动,就能转变局势。
白石要亲手逮捕侦探。罪名随便找一条冠上就行,总之得先抓住他,查清楚他的底细。
白石立刻前往侦探事务所,但事务所内空无一人。他不知道侦探去了哪里,无可奈何之下,只好留下来监视。
别说青年了,根本没人造访侦探事务所。太阳下山,周围突然变得一片幽暗。白石为了避免引人注意而藏身于建筑物之间的小巷里,此时的身影显得更加阴暗了。
仰望侦探事务所的眼睛散发着锐利的光芒。
直到最后,白石都没发现身后靠近的人影。
抵着脖子的物体发出劈啦声,攫取了白石的意识。是电击棒。人影拖着昏倒的白石,缓缓走向小巷深处——
※
园童接送工作已经告一段落,一如往常,又只剩灯衣一个人没被接走。今天要来接送的是旅人,即使等再久,灯衣依然雀跃不已。
「今天要出去吃饭,没有阳子老师出场的余地。」
灯衣虽然一派天真,说的话却很毒辣,阳子有些生气。
「听好了,蔬菜也要吃喔!挑食会被爸比讨厌的。」
「是是是,不用忌妒。我知道,阳子老师也想一起去吧?可是不行,难得我和爸比单独约会,你别来当电灯泡。」
她还是一样人小鬼大。不过,她如此喜欢爸比的模样令人看了不禁莞尔,看她这么期待,阳子决定不再泼冷水。
然而,灯衣的期待不久后便脆弱地崩盘了。
「嗨,我来接灯衣。」
「咦?为什么!」
「啊,乌龟先生。」
光滑的秃头带着开朗的笑容前来接人。
是雪路的小弟龟吉。
路过的小野智子学姐发出了尖叫声:「咿!」阳子并不觉得有什么,但龟吉有张可怕的脸及壮硕的身躯,身上还穿着剌龙繍虎的花衬衫,看来活脱脱就是个流氓,因此保育员和家长都相当怕他。
有如园中「偶像」般的龟吉登场,让灯衣完全愣住了。
「今天不是旅人先生要来接人吗?」
阳子替灯衣询问,龟吉带着天真无邪(阴森可怕?〕的笑容说道:
「旅哥要我替他来,他说他有事。」
「我怎么没听说!」
从石化状态复活的灯衣「唔!」了一声,瞪着龟吉。龟吉似乎什么也不懂,依然面带笑容,带着灯衣离开。
「来,走吧!你看,有糖果喔!」
「我不要糖果!我要爸比!我不要和乌龟回去!唔——!」
最后龟吉把灯衣扛走了,看在旁人眼里与绑架无异,阳子不禁面露苦笑,目送他们离去。
「哎呀,每次看到,都觉得这幅光景很异样。他也真是的,要来接人的时候不能穿得普通一点吗?」
不知几时之间和阳子并肩眺望的智子学姐叹了口气。这话说得固然没错,但每回都尖叫的智子学姐也好不到哪里去。
「比起乌龟先生,保育员尖叫给人的印象更差。连小孩都知道乌龟先生无害,所以最近看到他会哭的孩子变少了。」
「我、我知道啦,可是没办法啊!这和条件反射差不多。我实在适应不了那股冲击。」
「是吗?我倒觉得没什么。」
「只有你才会这样!你这不是胆子大,而是喜欢怪东西。」
说得真过分,对乌龟先生也很失礼。但是阳子自己其实也有些许自觉,没得辩解。
「不过,为什么是他来?灯衣说日暮先生会来接她,一直笑咪咪的耶!」
「不知道,大概有急事吧?旅人先生最近好像很忙。」
阳子推测可能是有田一志的事有了进展。若非如此,一向守信的旅人不会爽约。
闻言,智子学姐感慨良多地垂下眼睛说:
「『旅人先生』啊~?」
「怎么了?」
「没什么?既然你没发现,我也没必要提醒你。」
阳子歪了歪头。智子学姐常常这样,露出只有她一个人懂的表情,真教人伤脑筋。
「那你今晚就去登门拜访吧!今晚只有灯衣一个人看家吧?去讨她欢心吧!这是好机会。」
阳子不知道智子学姐说的是什么机会,但是她摇了摇头。
「不,我不去。龟吉先生应该会留下来陪她。」
「咦?真的不去?我不会怪你的。」
「不是这个问题。我发现了,虽然我跟学姐说去旅人先生家是因为担心灯衣,当然这种成分也是有的……但其实不单纯是这样。」
如果是担心孩子,那么阳子也该去照顾其他单亲家庭才对啊!阳子不断自问,也明白不该干涉特定家庭的问题,但她一直拿灯衣当借口,硬把自己的行为正当化。
「我只是想见旅人先生而已。」
阳子发现这才是最大的动机。
这个告白对智子学姐而言似乎来得出其不意,只见她微微红了脸。「不是你想的那样。」阳子面露苦笑,如此澄清。
「并不是恋爱的感情。其实,有件事一直梗在我心里。我可能很久以前就认识旅人先生了,我想我就是为了确认这件事才去找他的。」
这超越了园童、保育员及家长的立场。
简单地说,这是私事。发现之后,阳子才猛然惊觉:我该顾虑保育员的立场才对。
「我也很想去找灯衣,但是涉及门面问题,我还是节制一点好了。」
「是吗?嗯,也对啦,这么做比较好……不过,唉,我觉得好落寞喔!」
智子学姐故意摆出垂头丧气的姿态给阳子看。
「学姐,你在失望什么啊?」
「我能不失望吗?以前提到这类话题,你的反应还挺可爱的,可是你现在居然斩钉截铁地说不是恋爱的感情,我当然落寞啊!唉!」
「……正确地说,我还搞不太清楚。」
阳子用听不见的音量对着走向职员室的智子学姐喃喃说道。
阳子认为是因为自己过度牵挂,所以产生了错觉。
即使真有爱苗滋长,也是今后的事。
她曾想过要当旅人的支柱。或许这种念头的核心情感是——
答案慢慢找吧!
这个关系会永远持续下去。
不必心急。
夜渐渐深了,阳子在职员室里撰写日志时,园内的有线电话响了。
接听的园长起先露出了诧异之色,随即转为惊讶。
「是灯衣吗?你、你冷静一点,好吗?我现在立刻叫阳子老师来听电话!」
突然出现自己的名字,令阳子大吃一惊。园长把话筒递给阳子:「是日暮先生家的灯衣,说要找你。」
阳子接过话筒,放到耳边,一道夹杂着呜咽的声音隔着电话大叫:
『阳子老师!』
「咦?是灯衣吗?」
是灯衣的声音。阳子头一次听到灯衣如此失控的声音,也难怪园长动摇。事实上,现在的阳子也难掩惊讶之色。
她有种不祥的预感。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呜,爸比,呜,昏倒了!』
「咦?」
阳子愣住了,心跳声比平时大了一截。
——旅人先生昏倒了?
瞬间,意识飞到了九霄云外,切换为另一个模式——仿佛有个把这件事当成他人瓦上霜的冷血阳子诞生了。
「……灯衣,你在事务所吧?我马上过去,你等我。龟吉先生呢?」
『乌龟,去找,医生了。』
「我明白了。灯衣,你就陪在旅人先生身边,知道吗?」
『嗯……』
阳子掌握状况,冷静地下指令。
用着宛若失去情感的声音。
「别担心,我马上过去。」
阳子静静地放下话筒,向园长及在场的其他保育员说明缘由之后,便抓起自己的包包冲出幼稚园,朝着车站全力疾奔。
她看起来虽然冷静,其实脑中一片混乱。
旅人先生昏倒了,旅人先生昏倒了,旅人先生昏倒了,旅人先生昏倒了……
榎木医生曾经告诉阳子,为了消除旅人的眼睛对于大脑造成的负荷,身体会发高烧,借以寻求休息。
这种高烧往往导致昏迷,对日常生活造成阻碍,所以只要前兆一出现,旅人就会事先接受医生的诊察。
——现在怎么会……?
过度使用眼睛可能导致失明,最坏的情况,或许会变成废人。高烧就是为了避免这种情况而产生的。突发性的发烧究竟代表什么前兆?
眼泪夺眶而出,阳子连忙紧闭眼睛抑制泪水,集中精神跑步。她在站前数度撞到人,但那不重要。她咬紧牙关,拨开人潮,以不变的步调奔驰于西侧出口前的闹区。
在商业大楼里等电梯时,阳子只觉得度日如年。到了六楼,她以挺身冲撞的气势打开了事务所大门。
「我是山川!灯衣,旅人先生呢————…………!」
连接客厅的走道前,就是这间事务所实质上的会客室,墙边中央摆了套四人座沙发。
无论是在玻璃门外或入内之后,阳子都没立刻发现到他们的身影。她的视线全集中在客厅,没注意脚边,压根儿没料到有人倒在会客室的桌子旁。
灯衣趴在倒地的旅人身上,一发现阳子到来,便哭叫道:
「爸比他,爸比他————!」
「旅人先生!」
阳子奔上前去,确认旅人的状态。他的脸上有大量汗水,身体微微颤抖,呼吸也相当急促,但脸上却毫无血色,一片苍白。阳子摸了摸他的额头,十分滚烫。旅人的身体有时会像电流通过一般弹起,每见到这种状况,阳子和灯衣便倒抽一口气。
「啊……」
糟了。阳子太过震惊,完全想不起保育研修时学到的应急处置法。这样的症状出乎她的意料,现在需要的是医疗知识,阳子根本无计可施。
「阳子老师,不行!」
「咦?」
「别露出那种表情!叫爸比的名字!」
可是——阳子迟疑了一瞬间。旅人没有视觉之外的五感。
想当然耳,他的耳朵也听不见。
旅人现在闭着眼睛,或许连活着的感觉也没有。
「就算这样,就算这样——」
「…………!」
就算这样,这么做并不是毫无意义。
即使眼睛无法认知,身体一定会有反应。医生也说过,旅人的感觉只是睡着了。如果这句话是真的,阳子的声音应该能够传入他的耳中。只要传入耳中,一定也能……
传入心中。
「旅人先生,是我,阳子!振作点!旅人先生!」
「爸比!爸比!睁开眼睛,爸比!」
阳子和灯衣一再呼唤旅人。旅人原本一脸苦闷,简直像在和什么奋战似的,但在她们齐声呼唤之下,表情略微缓和下来了。
正当两人持续呼唤之时,背后传来了电梯开启声。阳子还来不及回头,榎木医生便跑上前来,龟吉则侍立于他的身后。
「让我来吧,灯衣,你做得很好,没事了。」
榎木摸了摸灯衣的头,开始替旅人诊察。松懈下来的灯衣抓住阳子,开始哭泣,阳子也以拥抱回应。
榎木从身旁的公事包中拿出用具,让旅人仰躺,接着卷起袖子,动作俐落得教阳子不禁看得出神。
「阳子,你一定也很难过吧!这小子的发作看了有害心臓。话说回来,这么严重的状况倒是头一次,喂,龟吉,替我压住他的身体!」
「是、是!」
龟吉用手压住旅人弹起的身体,榎木趁机在旅人的手臂上打针。
「阳子,不好意思,替我准备开水,最好是热开水。如果有干净的毛巾和脸盆,也拜托你一并拿来。」
「是!」
阳子依照榎木的指示行动。待她备好榎木交代的东西,旅人的呼吸也稍微平稳下来了。
「药好像开始生效了。别担心,不久后他就会清醒了。」
听了援木这句话,阳子浑身没了力,当场跌坐下来。
龟吉扛起旅人,把他搬到客厅。旅人的眼睛微微睁开,但仍无意识,只是茫然地凝视着虚空。他的状态虽然比刚才好上一点,但发汗及呼吸依然急促。
「脱离危险期了。」榎木吐了口气继续说:
「他的状况会渐渐稳定下来。虽然原因仍旧不明,只要知道处置法,就可以应付……话说回来,这次我是真的紧张了一下。平时这小子明明一有前兆就会主动来接受诊察的,真是的。」
搞得鸡飞狗跳——榎木嘀咕道,脸上有着对旅人的关心。
趁着小憩片刻,阳子询问灯衣事情的经过。龟吉抱着灯衣回家以后,灯衣等待旅人归来,听见玄关有声音,她战战兢兢地探头窥探,却发现旅人倒在地上,连忙联络雪路,但电话打不通,才又找上阳子。始终手足无措的龟吉,在灯衣怒吼着「没事做就去找医生来!」之下,跑了一趟诊疗所。
阳子暗想:为何不一开始就联络榎木医生?原来灯衣的怕生也适用在榎木身上,只要榎木待在旅人身边,她就不敢靠近旅人。
灯衣隔得远远的,喃喃说着:「爸比。」
「医生说不用担心了,太好了,灯衣。」
灯衣一反常态,温顺地点了点头,阳子也露出安心的笑容。
「话说回来,这么紧急的时候,雪路是跑到哪里鬼混啦?平常这种时候最大惊小怪的就是他。喂,龟吉,你有听他说过要去哪里吗?」
榎木话锋一转,指向龟吉,龟吉笑着回答:
「雪路大哥去找有田了。」
这么说来,有田一志依然和昨天一样销声匿迹。现场只有榎木没听过这个名字,歪了歪头问道:「谁啊?」
「……有田……一志。」
喃喃说话的是旅人。他坐起上半身,转过苍白的脸。
「雪路还没找到他吗?」
「旅人,你醒了?感觉怎么样?」
榎木立刻开始问诊,灯衣也按捺不住,冲向旅人。太好了,看来旅人的意识已经完全清醒了。不过他看起来还有点痛苦。
然而,旅人并不关心自己的病情及担心他的援木与灯衣,居然试图站起来。他晃了一晃,单膝跪地。
「爸比,你要好好休息才行!」
「是啊!这是平时的老毛病发作,只要睡一觉就会好,暂时安分一点吧!」
旅人倚在沙发上,吐了口痛苦的气。他确认颤抖的手脚,说道:
「……是吗?我又昏倒啦?」
他露出了自嘲的笑容。
旅人直到此时才察觉阳子的存在,睁大了眼睛。
「阳子老师……你也来了?」
「呃、呃,打扰了。旅人先生,你没事吧?你的脸色还很差,还是听医生的话,躺下来休息比较好。」
阳子尴尬地垂下脸来,说道:
你果然很关心有田的事?」
恢复意识的旅人只顾着关心有田一志。担心别人胜过自己的好心肠的确教人敬佩,但阳子觉得他太不看重自己了。
「有田的事就交给雪路吧!雪路如果看见现在的你,一定也会生气地叫你躺着。」
「是啊!乖乖照阳子说的躺着吧!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总之你现在只要担心自己的身体就好了。」
榎木也加入劝说,旅人只得死心。
「知道了,我先休息一阵子。」
旅人站起身,踩着蹒跚的步履走向位于客厅隔壁的房间。那个房间阳子未曾踏入过——是旅人的寝室。
阳子突然感到奇怪。灯衣和榎木都不打算陪旅人回房。他们一步也不动,只是默默地目送旅人离去。
待旅人的身影消失之后,榎木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回去。
「咦?呃,医生。」
「什么事?阳子。」
「你不留下来照顾旅人吗?他的烧还没退,为了预防万一,还是陪在他身边比较好。」
闻言,榎木的脸上多了道忧虑之色。他望着旅人的寝室房门,说道:
「那小子窝进房里,就代表我的戏分结束了。不光是我,任何人都不能踏进他的房间,就连灯衣也一样。」
阳子惊讶地望着灯衣。灯衣嘟起嘴巴,似乎在闹脾气。
「这是爸比的吩咐,就算是雪路也不能进去。只要爸比决定自己一个人静一静,我什么都不能做。」
「为什么?」
「没办法。将心比心,想想那小子的不安,也只能这么做了。」
最关心旅人的两人对于照护旅人竟然表现得如此消极,阳子难以接受,一阵混乱。
榎木露出为难的笑容,垂下眼睛。
「唯独这件事我无能为力——那小子是依赖眼睛生活,只有视觉能带给他活着的真实感。问题来了,阳子。这样的旅人最怕的是什么?」
「……眼睛看不见。」
「没错,就是眼睛看不见。光是如此,就能让旅人当不成活人。眼睛可说是他的另一条生命,而眼睛看不见的状况不只失明一种。旅人闭上眼睛时,是他变得最胆小的时候。」
榎木说明旅人极度害怕在人前睡着。
他的手脚没有感觉,听不见声音,闻不到气味,在这种状态之下睡觉的恐惧不知有多么强烈?他没有眼睛以外的感觉,就算摇晃他的身体,他也不会发觉,只会继续睡觉。除非睁开眼确认,否则他察觉不到任何异变。在醒来之前,他都是处于毫无防备的状态。
只要是人类,就少不了睡眠。如果不窝在寝室里确保身体安全,旅人根本睡不着。
「就我这个医生的看法,病患最感受不到压力的地方,就是最适合疗养身心的地方。叫他在人前闭上眼睛,等于是暴露心臓。」
「……」
所以不能打扰旅人独处。
阳子能够理解。如果她和旅人处于相同立场,她一定也怕得不得了。睡觉期间无论别人对自己做什么都不会醒来,是种莫大的恐惧。
阳子觉得懊恼又难过,流下了眼泪。
「不该这样的。这样……」
这样代表不信任任何人。
旅人不信任这里的所有人。
「这样不对……!」
阳子抹去泪水,走向旅人的房间。背后传来榎木和灯衣的制止声,但阳子不管三七二十一,毫不客气地打开房门。
旅人坐在床缘,见阳子进房,一脸错愕。
「咦?阳子老师?」
「我会陪着你!」
阳子在床边跪下,仰望旅人。
「在你睡觉的时候,我会一直陪着你!哪儿都不会去!不管发生什么事,我绝对不会搁下你个人!」
「————!」
旅人那双哀伤的眼睛摇曳着,眼中甚至有股悲痛的神色。
阳子不经意地环顾旅人的房间,这才发现房里空空荡荡。
什么也没有。没有衣橱,没有桌子,没有书架,没有电视,没有沙发,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张床。除此之外的唯一物品,就是放在角落的那个增子送的公事包。只是为了睡眠而存在的房间。知道内情的人,应该都会联想到棺木吧?
有人说,房间会反映主人的心。
寂寥的房间。
宛若窥见旅人的心一般,阳子又流下了眼泪。
阳子让旅人躺下,替他盖上棉被。她牵起依然困惑害怕的旅人的手,摆到旅人看得见的位置并握住。
「我会待在这里,你不用怕。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保护你。你并不孤单,我绝不会搁下你一个人!请相信我!」
一道小小的脚步声奔来,跳上了床舖。灯衣钻进被窝,陪旅人睡觉。「还有我在!爸比,你放心!我会保护你!」
「灯衣……阳子老师。」
「我们会陪着你,保护你——相信我们吗?」
「……」
面对阳子的问题,旅人什么也没说。不过——
他的嘴角带着笑意。
接着,旅人失去了意识。不久后,传来了鼻息声。
阳子紧紧地将旅人的手握在胸前,冰冷的手掌微微地回握。这个小动作让阳子明白自己得到了信任,她感到很开心。
「我会陪着你——永远。」
见了这幅光景,榎木带着龟吉离开了事务所。他和龟吉如果留在原地,就太不识趣了。他对着龟吉诙谐地眨了眨眼。
「看到了吗?那就是『爱』的力量,医学是赢不了的。」
榎木开心地说道。
※
剧烈的声音敲击鼓膜,是碗盘碎裂的声音。声音近在耳边,碗盘夹带着伤人的意志而破裂。每受到一次惊吓,胸口就跳动一次。声音透过耳朵,直扑心臓。
有股异臭,一闻就令人作喔,沾附全身,挥之不去。改用嘴呼吸,又觉得臭味似乎转移到了唾液上,不禁喷了几下。
他流着口水,呼吸起来宛如在喘气。一张开嘴,就有不知名的物体塞进嘴中,越来越多,越来越多,即使下巴脱落、喉咙损毁还是不断地塞,令他恶心得吐了出来。
吐泻物洒在白色的混凝土地板上,地上到处都是虫和老鼠的尸体,仿佛投射出他的下场,令他胆寒。由于尸骸都沾上了吐泻物,使他产生那都是他吐出来的错觉,他不禁大声惨叫。
又冷又热。在反复穿脱衣服之下,他开始觉得皮肤发痒。他抓遍全身,指甲里都是皮肤和血糊,仿佛从触碰的部位开始融化消失一般,令他几乎错乱。鲜红的肉底下出现了白色的骨头——
这双眼不断地重播着恶梦。
无论逃往何方,都会从背后追上来。
拜托,请消失吧!
我不需要,任何痛苦的事物我都不要。
那天感受到的痛苦是刻划在五感之上的最后记忆。即使失去感觉,身心却不肯遗忘。
如果只能感受痛苦,这些感觉还是别再苏醒了。
如果只能看见恶梦,就连这双眼也一并废了吧!
「〇〇,一起去玩吧!」
小巧的手掌对他发出邀请。为了逃离恶梦,他拼命抓住突然出现眼前的手。瞬间,世界切换为曾经见过的风景。他逃离了那个房间,在太阳底下和小女孩手牵着手。
他紧紧握住小女孩的手,柔软的温度传了过来。
宛如太阳一般温暖。
「————…………!」
天还未亮,旅人望着寝室的天花板。
他醒了,睁开眼睛了。这双眼睛依然正常运作中。
他还活着。
每天醒来的瞬间,他都有种活过来的感觉。他害怕睡觉。害怕变得毫无防备固然是一个理由,最大的原因是他害怕眼皮再也睁不开。
旅人正要坐起上半身,才发现灯衣靠着他睡觉,而阳子也趴在床缘睡着了。
她握着旅人的左手。梦中感觉到的温暖就是她。
那模样教人爱怜,令旅人心潮汹涌。
「……」
不过,也只有如此而已。
左手感觉到的温暖只是错觉,身体依然处于失去感觉的状态。
情绪转眼间冷却下来。
旅人轻轻解开阳子的手,避免吵醒她。阳子连动也没动一下,依然继续沉睡着。他下了床,拿起房间角落的公事包。
看了阳子和灯衣一眼之后,旅人离开了房间。
※ ※ ※
白石感到脸部一阵剧痛,清醒过来。
好臭。比起痛楚,笼罩周围的垃圾腐臭味更令他皱眉。乌鸦在视野角落蠢动着,稍一扭动身体,便传来塑胶袋摩擦的声音,白石立刻明白这里是小巷里的垃圾场。他被扔在垃圾袋之上。
他还记得自己被人从后偷袭,但之后如何便不得而知了。他似乎被殴打过,全身上下都是瘀青,尤以脸部最为严重,光摸就知道肿起来了。
白石猛然起身,连忙确认身上的物品。警察手册可不能弄丢。他粗鲁地摸索怀中。
「你在找这个吗?」
警察手册从旁边递到眼前来。白石没想到有人在场,吃了一惊,发出尖叫声。他爬着拉开距离,坐在地上,仰望那个人。
「白石警部。白石孝德,是吧?真是个好名字,我记住了。话说回来,真是灾难啊!伤口会痛吗?脖子呢?应该没烫伤吧?电击棒很痛吧?」
那人拿着警察手册,如歌唱似地一一点出白石的伤势。
那是名身材修长、温文儒雅的青年。
担任侦探事务所所长,白石一心提防的那名青年。
他的名字是——
「哦,哦哦,我想起来了。日暮……日暮旅人!」
白石感到毛骨悚然。青年——旅人的清澈双眸闪动着诡异的光芒。
「我有事想请教警部,是关于十八年前的绑架案。」
他露出了如弦月一般的笑容。
(待续)
之后,公安进行调查,朝仓权兵卫坦承将亲手制造的炸弹卖给多个恐怖组织,不过,关于有多少炸弹流入哪些组织,仍未获得确切的情报。朝仓权兵卫不肯吐露,是基于「天空之爪」的教义?还是真的不知道?公安研判应该有仲介人居中买卖朝仓印,目前仍持续调查中——
增子堇警部补来到调查官身旁,连招呼都没打一声便问道:
「朝仓印是流向海外?」
「应该是,至少国内没这种需求。日本这么和平,还能有什么不满?目前根本不存在引发激进派捣乱的因素。」
调查官吸着烟,增子则喝了口咖啡。增子等人位于办公大楼街一角的公园,看起来便如在工作途中小憩片刻的上班族。
公安和刑事部鲜少交换情报,但增子的人脉遍及公安内部,增子本人也曾隶属于公安。
「『天空之爪』,而且谈判手段还很拙劣,真正耽溺和平的是他们自己。光论这点,朝仓虽然没有一死的觉悟,但是气概倒是货真价实。不过,他们越饭桶,抓起来就越轻松,是件好事。」
「有件事我觉得很奇怪,想请你替我调查。」
「什么事?」
调查官的眼神变了。增子亲口拜托,铁定是麻烦事,那是已经做好心理准备的眼神。
从那严肃的口吻,增子明白他在想什么,露出了苦笑。
「不用紧张,只是想请你替我问问朝仓而已。」
「不是要问朝仓印的去向?」
「可以这么说,不过我的出发点有点不同。我一直觉得奇怪,他干嘛跑去巨蛋乐园?」
调查官歪了歪头。当然是为了进行恐怖攻击啊!
「过去他一直藏身幕后,为何那天亲自出马设置炸弹?我一直想不透。」
「……不是因为组织判定他适合执行那项任务吗?还是有其他目的?」
「我就是想请你替我查明这一点。或许设置炸弹只是顺便而已。」
听了顺便二字,调查官微微地笑了。设置足以杀害数百人的炸弹居然被她说成顺便,根本是开玩笑。
「那他本来的目的是什么?那小子的确很阴沉,不是会站上幕前的类型,我也觉得奇怪。不过人本来就会随着心情不同而产生各种转变,说不定只是凑巧而已。」
「是啊,有可能——听好了,我想弄清楚的只有一件事。在他进行恐怖活动之前,曾和谁见过面?替我问问他。」
说完想说的话,增子便离开现场了。
几天后,调查官打电话来告知后续消息,增子的臆测化为确信。
『你说得没错,那天朝仓权兵卫是去买卖炸弹的。他说金额不小,而且对方对于如何使用朝仓印很感兴趣。遗憾的是,没能查出对方的身分,朝仓也没看见对方的长相。』
「……他居然敢把炸弹交给这种来路不明的人。也罢,我也不是毫无头绪。辛苦了,给你添了麻烦。」
增子收起手机,仰望侦探事务所所在的商业大楼。
增子一直感到疑惑。为何「天空之爪」的恐怖行动会外泄?他们应该不是这么糊涂的集团,增子怀疑有人从中作梗。
如果那个人是以增子会向自己求助为前提而操控事态。
如果那个人是为了学习炸弹的使用方法,而故意让权兵卫拆除炸弹。
「……如果那个人带着陌生的『公事包』。」
日暮旅人铁定是朝仓的交易对象。虽然不知道他的目的为何,但他如此大动作,应该近日之内就会用上炸弹。
——他的目的是什么?达成目的之后,又会发生什么事?增子恨恨地吐了口气,干脆地丢弃了自己的好奇心。
反正等到逮捕日暮旅人之后,答案就自然分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