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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赠予之物 白日之下

在店门前发现它,仅是偶然,也是极大的幸运。

向老板探询后,只见老板腼腆地抓了抓头。

「不,这不是我们店里拍的。很久以前,有人在附近的路边捡到这张照片,送到我们店里来。我们是开照相馆的,也难怪别人会误会。照片又薄又轻,大概是有人掉了,被风吹到附近吧!」

那张照片就放在橱窗里的某个相框之中。画质低劣的它混在高级相机拍下的照片里,显得十分突兀,引人侧目,而照片中拍摄的人物更加吸引人心。

「一来这张照片拍得很棒,二来我也不好意思随便丢掉别人的照片,所以就摆在橱窗里展示了。虽然不知道是谁的照片,但我想只要放在店门前,总有一天,本人应该会发现吧!」

老関眯着眼笑道。

照片中的笑容纯真又温柔,让观看者的心也暖和起来。不难理解老板为何会中意这张照片。不过,照片非常老旧,老板所说的「很久以前」指的应该是将近二十年前了吧。即使照片中的人出现,老板可能也认不出来,或许连本人都不会察觉照片中的便是自己。

「如果能物归原主就好了。我不知这个人现在是什么表情,但他看到这张照片时若能露出笑容就好。照片留下的不只是景色,还有情感。这笑脸虽然是过去的事物。现在也依然闪耀着光芒。

哎呀,我这番话好像太恶心啦!哎,小兄弟,你真是个不可忍议的人,让我话匣子一开就没完没了。咦?小兄弟,你该不会是这张照片的——」

即使经过漫长的岁月,人事已非,这双眼睛依然能够辨别出昔日的容貌。照片中的笑容源自何处,这双眼睛也知道。

* * *

增子把载着雪路的迷你宝马停在县市交界的乡间小路路肩上。他们到国道沿线的某间速食店点购速食外带,在车内解决了午餐。雪路的外表虽然是个小混混,但由于出身良好,对这类食物的味道难以适应,频频皱眉。增子则正好相反,吃光了三个汉堡、一份大薯和可乐。真不知道这些食物是怎么塞进那苗条的身躯里?雪路光看就想吐了。

「还是垃圾食物好,便宜又能填饱肚子,最重要的是很方便,最适合刑警的工作了。」

「要论适合,我觉得红豆面包加牛奶更好。」

「这种组合的确最正统,但是你不觉得缺了什么吗?还是要吃肉才有饱足感。」

「那不重要啦!目的地还没到吗?会先吃轻食垫垫肚子,代表路途还很远?」

「别误会,只是我想吃而已。目的地就快到了,走路花不了五分钟。」

喂喂喂,既然这样,干嘛不先把事情解决,再去吃一顿像样的午餐啊?然而雪路转念一想,和增子两人对坐共进午餐,画面实在太不协调了,或许现在这样反而比较好。

增子再度发动车子,驶进老旧公寓的院落之后,停下了车。

她按了公寓二楼第一户人家的门铃,身后的雪路不自在地环顾四周。

听说自由记者山田的家属就住在这里。山田遗留下来的「山田手册」中详细记载着政经界重量级人物的贪渎情事,对于相关人士而言是本足以致命的手册,想必有许多人疯狂找寻,不难想像家属曾遭受多少执拗的恐吓,难怪要躲在这种地方生活。一想到登门造访的自己或许也和纠缠家属的人差不多,愧疚便油然而生。

雪路突然发现增子正看着自己,不禁皱起眉头来。

「……干嘛?」

「没什么。没想到雪路雅彦还挺可爱的。」

增子露出了极为罕见的笑容。雪路悲伤发寒,宛如内心被看穿了一般,觉得浑身不自在。每次碰上这个人都是这样,妈的。

等了许久,门后总算出现了人的气息。

「我是增子,之前打过电话。」

增子立刻说道。她没报出警察身分,应该是顾虑到邻居的观感吧?

门扉轻轻开启,一名女性从挂着门链的门缝之间露出脸来。她凝视着增子和背后的雪路,又暂时关上门,解下门链,把门打开。

「…………请进。」

雪路等人进入屋内,在客厅的桌边面对面坐下来,并互相自我介绍。

女性名叫山田一惠,是自由记者山田快正的独生女,今年二十三岁。她的个子很高,细长上挑的眼睛给人一种泼辣的印象,但是名美女。

「我的问题可能有些冒犯,不要紧吗?」

增子事先声明,一惠点了点头。

「没关系。我不喜欢拐弯抹角,请开门见山地说吧!」

「好。令尊山田快正先生生前随身携带的手册——通称『山田手册』,现在在哪里?如果你知道些什么消息,能不能告诉我?」

一惠盯着增子和雪路瞧,微微地吐了口气。

「过去找上门来询问同样问题的人,大概有上百个吧!刑警也占了其中一成左右。而我的回答每次都一样。」

「很抱歉,警界内部很复杂,每个部门都得各自写报告,而且资讯互不相通,所以才会一再询问相同的问题。」

「我知道,所以我也认命了,不再计较这些小事。每次的回答都是我不知道。这个答案……想必你无法接受吧?」

面对一惠的挑衅,增子的神色丝毫未变,反而是坐在一旁的雪路莫名紧张,一口喝尽一惠招待的茶水掩饰。

——增子小姐很难缠,这个叫一惠的女人也不好惹。这两个人有点像,不知道接下来会怎么发展?气氛有够尴尬。

此时,一惠又直盯着雪路瞧。

「干嘛?」

「不……雪路先生怎么会来?你应该是刑警小姐的朋友,不是警察吧?」

「我只是个小混混而已,根本没听过什么『山田手册』。我是抱着学习的心态跟来的。」

「你没听过?真的?」

「啊?」

一惠沉默下来,陷入思索。怎么搞的?真恐怖。

「令尊是在十八年前过世的,之后你和令堂一直在寻找『山田手册』,直到今天。」

「那是我爸爸的遗物,当然要找。我不知道那本手册有什么价值,我们只是想拿回爸爸的东西而已。每次有人问我手册在哪里,我都会想说:『我们才想知道呢!』」

「你应该有线索吧?来访的有上百人,收集到的情报就有上百人份。你应该可以从来访者透露的情报推测出什么才对。」

「你说得没错。我明明什么也没问,他们却自顾自地说了一堆。尤其是警察,大概是在不明就里的状态之下被迫跑腿吧,他们倒是说了不少上司的坏话。」

一惠似乎在打哈哈。增子凝视着她片刻,手肘抵着桌面,手指交握,说道:

「抱歉,我该问得更深入一点。」

增子的眼中带着威吓的光芒,接下来说出的话语令雪路也大吃一惊。

「五年多前,有没有一个叫雪路胜彦的年轻人来找过你?」

「————」

一惠瞪大眼睛。

「他是这小子的亲生哥哥。寻找『山田手册』,势必得追溯十八年前的山田快正凶杀案。案子本身随着凶手落网而解决了,但是手册则另当别论。我曾到相关处所打听过许多次。」

十八年前增子还是学生,当然尚未成为刑警。她应该是分发到公安部后才开始调查的吧?

「兄——我、我哥来这里干嘛?」

「不是为了找手册,就是为了调查十八年前的案子。我打听消息的时候,常听到雪路胜彦的名字,或许是因为他是雪路顾问的儿子,一举一动格外引人注目。」

这么一提,雪路想起了从前熊谷也提过类似的话题。雪路这才明白增子带自己来这的用意。「想当然耳,他一定也来过这里。我怀疑雪路胜彦就是手册的持有人。」

「可是,胜彦先生已经……」

「你会这么说,就等于承认你认识他,对吧?」

一惠死了心,抬起头来,转向雪路说:

「你的哥哥的确来过,他没问手册的下落,只问了我爸爸的事,还打听了我爸爸的交友关系……如同刑警小姐所说,我也认为手册在雪路胜彦先生手上。虽然他没有明说,但是也没有否认,当时我就想,只要他肯把手册还我,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你们谈话过后,雪路胜彦是怎么处理手册的?」

「不知道。他说等一切都解决之后,他会再来拜访,但是后来就……结果这回轮到他的弟弟来了,我还以为手册在雪路先生手上。」

她以为胜彦将手册托付给弟弟了。

雪路胜彦八成持有手册,否则他没理由来拜访一惠。只不过,现在还不知道胜彦是如何得到手册的,所以无法断定。

而手册又经由妹妹丽罗落到了旅人手上——

「或许是落入他的手中了。」

雪路有种心思被看穿的感觉,不禁身子一震。

一惠望着远方说道:

「那是三年前的事。他找上门来,我给他吃了闭门羹,但是他却锲而不舍——我,还有我妈妈应该也一样,都希望手册现在在他手上。」

「他是谁?」

「应该是日暮旅人吧!」

听了增子的话语,雪路大吃一惊,一惠则是满脸讶异。

增子用鼻子哼笑了一声说:

「山田快正先生常去某家餐厅和雪路照之的前任秘书共进午餐,店老板对于当年的事还记得很清楚,只是不知道名字而已。就我的调查,那个秘书名叫日暮英一。」

雪路一直在寻找这名字,但父亲的活动纪录之中完全找不到。公安的搜查力果然非同小可。「日暮英一在意外身亡之前,因为向记者泄漏情报而被开除。他有个独生子,名叫旅人——这是我最近才查出来的,因为山田快正先生和日暮英一的交集点只有那间餐厅而已。没想到日暮英一的儿子居然就是日暮旅人。原来如此,日暮旅人也来过这里啊?这是个很大的收获。」

增子拍了拍雪路的肩膀。

「山田一惠小姐,我顺便告诉你,这个雪路雅彦的工作伙伴就是日暮旅人。你知道吗?」

一惠惊愕地望着雪路,雪路撇开视线。

一惠应该也察觉了,这层关系绝不是出于偶然,是某人刻意安排之下建立起来的。

雪路咬了咬牙。或许自己只是被旅人利用而已——产生这种怀疑,令他感到难过。

「令尊认识日暮旅人的父亲,如果你知道关于这件事的任何消息,希望你能告诉我。雪路雅彦也是为此而来的。」

在增子的催促只想,雪路也做好觉悟,点了点头。

一惠交互打量增子和雪路,端正坐姿之后,说道:

「这是我妈妈告诉我的。我爸爸和日暮英一先生是朋友。」

* * *

十八年前——

日暮英一受雇于当时的市长雪路照之,担任秘书。

毕业于国立大学的英一原本在一般企业工作,是大学教授将他介绍给雪路照之的办公室。英一本来就关心政治,又对雪路照之的政治理念产生共鸣,因此便转行担任私人秘书。

英一处理的大多是行政工作,有时甚至必须做些谁都能做的杂务,经手政务的都是公家秘书或长年跟随雪路照之的资深秘书,因此他一直没有身为秘书的成就感,心中颇有不满。但他告诉自己当秘书就是这样,能在崇拜的市长身边学习政治已很难得了,依然用积极正面的态度面对。位高权重的雪路照之手下有十几名私人秘书,英一只是其中之一,并未获得雪路照之的青睐。他专心地打理杂务,寻求赢得信任的机会,直到某一天——

雪路照之亲自召见,而且地点不是市公所,而是雪路家。英一无法克制自己的紧张与亢奋。雪路照之带着一如平时的严厉表情,连招呼也没打一声,便直接带入正题:

「我有事想麻烦你。最近有可疑人物在我家附近打转,似乎是八卦记者。我要你用相机把那个人的长相拍下来,调查他的来历。」

「是。请问之后要如何处理?」

「如果是自由记者,就通令各大报社和出版社不得和他接洽;如果有所属公司,就向那间公司抗议。那个人日夜跟监,连家里的人都感受到压力了。你要好好处理,别闹大。」

话一说完,雪路照之便把英一赶出书斋了。

——他还是一样,丝毫不露空隙。

英一从未见过雪路照之与旁人亲昵谈话。他对任何人都是严格公正,所以容易树敌,但是相对地也受到许多人的信赖。这应该是他的品德所致吧!

雪路照之是位伟大的政治家。对英一而言犹如父亲一般,是一种理想。

走出玄关时,英一遇见了雪路照之的长男。

「嗨,胜彦,这是春节以后第一次见面啊!」

雪路胜彦还是小学生,但是却彬彬有礼,进退有方,是个聪明伶俐的孩子。这也是拜市长的教育所赐吧!英一又是一阵感动。英一只有造访雪路家时才会和这孩子碰面,由于他外貌年轻,因此在众多秘书之中,胜彦比较喜欢亲近他。

「您有事找父亲大人?」

「对,已经办完了。胜彦,你刚放学啊?等一下要出去玩吗?」

胜彦摇了摇头。

「我要留在家里。我还有功课要做,而且我得照顾雅彦。」

英一记得雅彦是比胜彦小七岁的弟弟。这年纪的孩子正贪玩,胜彦却要照顾弟弟。

「你真了不起。希望我的儿子也能像你一样。」

英一衷心说道,胜彦却皱起眉头,垂下了眼。

「最好不要,一定会不幸的。」

说完,雅彦便冲进了玄关。英一愣在原地。我说了什么惹他不高兴的话吗?

一离开雪路家,英一便立刻开始巡视周围。

将雪路家附近的地理环境输入脑中,是头一天的工作。拟定应付可疑人物的对策、处理完办公室的杂务之后,英一回到了公寓。

时间已经过了午夜零时,他打开门,妻子璃子上前迎接。

「你回来啦,阿英。热水已经放好了。」

「谢谢。旅人呢?」

「在睡觉。你以为现在几点了?」

说得也是。英一面露苦笑,前往寝室去观看旅人的睡脸。旅人抱着布偶在睡觉,英一摸了摸他的头。最近看到的都是儿子的睡脸,令英一颇感寂寞。

今年五岁的独生子旅人是英一和璃子的心肝宝贝,英一决心当秘书,也是为了这个孩子。他深信政治能够创造孩子的未来。

「抱歉,我明天还得早起。」

璃子说着走进寝室。她白天也必须外出工作。

「阿英,你等一下还要念书?」

「嗯,要成为市长的左右手,必须充实学识才行。」

「别太操劳了。」

「我知道,晚安。」

英一独自在客厅里吃消夜。这阵子他都没有和家人一起吃饭,旅人的寂寞应该比他更加强烈,这让他感到很心痛,璃子也因为他而变得辛苦许多。有时他会想,是不是回去当上班族会比较幸福?他觉得有些沮丧。

「……念书吧!尽我所能。」

只要努力做好分内的事,就不会胡思乱想了。

隔天,英一开始不分昼夜地监看有无可疑人物。

说真心话,英一觉得很无奈。这种事何必要他做?这的确会影响公务,站在雪路照之的立场,当然希望尽早处理。但是巡视及调查大可委托征信社去做,等到查出可疑人物的身分以后,再派英一处理就行了。这才叫人尽其才啊!英一很有自知之明,观察和偷拍都不是他的长项。

拿着相机四处徘徊的英一看起来才像可疑人物,而他也有自觉,所以动作变得更加僵硬。他原想躲在车里监看,但是他没有把握能在关键时刻迅速下车行动,只好徒步巡视。

过了三天,英一依然没发现可疑人物。该不会是市长误会了吧?正当他开始如此怀疑之际,他发现雪路家周围有可疑车辆徘徊。

英一自己是步行,所以就认定对方也一样,仔细一想,这种想法真是愚蠢至极。待在车里既可掩藏相机,又方便逃跑,当然是坐在车里跟监了。

英一隔得远远地拍摄停在路旁的车子驾験座。虽然看得出车里有人影,却看不清长相,必须更加靠近才行。英一小心翼翼地将可疑人物拍入相机之中。

他观察了一阵子,但可疑人物一直没有动作。那道人影果然是记者,在窥探雪路照之的动向?无论拍到什么照片,只要有市长的身影和捕风捉影的报导,便能制造独家新闻。三流周刊杂志再怎么炒新闻,社会大众也不会当一回事,然而站在市长的立场,却是碍眼至极。如果可以排除,确实该尽力排除。

英一将当天的照片冲洗出来一看,人影果然拍得不清不楚,这样成不了证据。

隔天,英一又继续拍摄停在别处的同一辆车。他抱着这次一定要成功的心态,在转角处按下快门。此时,有人从背后拍了拍他的肩膀。

「对不起,请问你在做什么?」

「咦?啊,我不是什么可疑人物……」

「你已经够可疑了。拿着相机到处走,我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呢!」

身穿西装的男性虽然面露微笑,却隔着眼镜对英一投以讶异的视线。他趁着英一慌张失措之时抢走了相机。

「这个我先替你保管。我会拿去交给警方,当作证据。」

「请等一下!我……」

「把你先前拍下的照片和底片也都拿来。今天下午三点,在这个地方见。」

男性在手册中写了些东西,撕下来递给英一,上面有着简单的地图和店名。

「别逃走啊,我等你。」

说完,男性便走向英一监视的可疑车辆。他想做什么?英一窥探着,只见男性打开副驾驶座车门,坐进车内。英一忍不住叫出声。驾驶座上的只是人偶,男性移开后,便直接坐到驾驶座上。

「我上当了。」

那个人正是跟踪雪路照之的记者,英一完全被假人给骗了。车子就这么驶离了雪路家。

山田快正是个十分狡猾的男人。

他是自由记者,为了独家新闻不惜陷害他人。他曾经对某个重量级政治人物设下桃色陷阱,拍下那名政治人物与自己指使的女性从宾馆走出来的照片,再向当事人勒索封口费,如果对方置之不理,他就把照片卖给出版社。他用类似的手法陷许多人于不幸之中,但这还算可爱的了。

想当然耳,山田的四周全是敌人,但是想利用他的人也是络绎不绝。他接受委托陷害特定人物,又以这件事为把柄要胁委托他的团体。他不是平白被人利用,而是巧妙利用其中的利害关系,让任何人都不敢对他下手。

最令人害怕的是山田快正的靠山。据说有个财经界大老故意放任山田四处游走,借此收集情报。山田至今仍未被暗杀身亡,都是那个人的功劳。

饭店大厅中,黑道干部冷汗直流,与他相对而坐的山田一派悠哉地说道:

「我也很惊讶,没想到你会出入敌对的鸟羽组。要是你们老大知道了,不知道会怎么想呢?嗯,我当然有证据,足以证明你的背叛。」

「罗……罗、罗唆!这种东西——」

干部将桌上的照片撕成碎片,丢进烟灰缸里烧掉。那是干部造访敌对事务所的照片。

「我想你应该知道,我把底片保管得很好。我的老板也是个一板一眼的人,证据全都会保留下来,还按照日期归档,一有需要就可以立刻取用。」

这分明是威胁。山田依然挂着笑容,提出了他的要求。

「你可以付现,再不然交换情报也行。如果你有什么有趣的题材,我可以买下来。比如说——羽组接下来盯上的干部姓名之类的。」

「你、你要我连鸟羽组也背叛吗?」

「我无所谓啊!就算你被过去栽培你的组织杀掉,我也不吃亏。」

「但是你下一次就会改拿这件事来勒索我吧?」

「没错,你已经无处可逃了,所以不如豁出去,和我一起发大财吧!打铁趁热,有没有什么有趣的题材?」

山田抛下了吐露情报之后满脸绝望的干部,离开了饭店。靠那个干部应该可以赚个几百万吧?他如此暗想。

山田快正对干这类勾当毫无罪恶感。被抓住把柄,是犯错者自己的责任。不想被勒索,别落下把柄就好了。

大家都是在刀口上讨生活,就算对方怨他卑鄙,他也不在乎。他得抓到把柄才能站上谈判舞台,接下来要如何讨价还价,就各凭本事了。

最难缠的对手,就是一被抓住把柄就豁出去的人。这种人拉不动也推不倒,根本没有谈判的余地,而且谈判起来毫无趣味。说归说,为了杀鸡儆猴,又必须让对方身败名裂,可说是毫无利益又麻烦的工作。

希望这回是一拍就响的人——山田每次找到新猎物时都如此祈祷。

站前商店街的尽头有间他常去的餐馆。西餐厅「KAGE」今天依然生意兴隆,再过不久就是下午三点,早已过了午餐时段,但是店里仍旧座无虚席。

山田环顾店内,寻找空位,只见最后方有人站起身。山田歪了歪嘴,走向那个座位。

「你来得真早啊!等很久了?」

「……不,还不到约定时间。」

那是今天早上在雪路家前被山田抢走相机的男性。山田当然早已查出他的身分了,是雪路照之的私人秘书日暮英一。英一带着严厉的表情凝视着山田。

一名年轻服务生前来点餐。

「嗨,荣一郎,和平时一样。」

「是!牛肉烩饭和招牌咖啡对吧?另一位先生呢?」

英一在山田到来之前似乎没点任何东西。在服务生的注视之下,英一尴尬地点了餐:「和他一样。」服务生退下之后,山田在英一对面坐了下来。

「正确的选择。这里的牛肉烩饭可是极品。」

「……」

英一诧异地看着山田。山田从包包中拿出照片,在桌上摊开。那是从英一手上抢来的相机冲洗出来的照片。

「你好像在偷拍我的车,可以请教一下是怎么回事吗?」

店里人声鼎沸,但是英一仍然顾虑周围的耳目,压低了声音回答:

「偷拍的人是你吧!我只是在追查跟踪雪路市长的可疑人物,理亏的是你。」

「……」

山田回望英一端正坐姿说道:

「先自我介绍吧!我叫山田,你呢?」

「雪路市长的秘书,日暮英一。」

英一的正直令山田不禁失笑。他居然对口中的可疑人物报上真实身分,真是教人甘拜下风。「好,日暮先生,你说我偷拍,你有证据吗?」

「没有。但我看过你的车好几次了。拿这些照片来说,离车不就正好停在市长家门前吗?」

「这只是碰巧,我下车去找香烟自动贩卖机。」

「那一带没有自动贩卖机。」

「这只是比喻,要找借口多的是。对了,除了这些以外,还有其他照片。」

山田又拿出几张照片,是英一拿着相机躲在暗处的画面,角度各有不同,看起来活脱是个可疑人物在偷拍,夜景更是增添了真实性。英一忍不住皱起眉头。,

「嗯,嗯,我明白,日暮先生是遵照市长的吩咐在巡视四周。不过,这张照片任谁来看,都会觉得是个变态。『市长秘书是偷拍狂!』这种标题应该也挺有趣的。」

英一明白山田的言下之意。他的眼神充满怒意,语气却强作镇定。

「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们来做个交易吧!我想向你买情报——啊,当然,你可以拒绝。反正这张照片已经足以破坏市长的形象,他应该不太可能继续雇用你。」

秘书的丑闻往往被归咎于政治人物监督不周,也是舆论责难的对象之一。无论英一有没有错,舆论伤害只会一再扩大,一般的政治人物都会和秘书划清界线。

然而英一并没有畏怯之色。

「那又怎么样?」

「……所以说——」

「没用的,我不会屈服于这种威胁。你想报导就报导吧!或许会造成市长的困扰,但是他应该会明白的。他是个德高望重的人,不会是非不分。」

「你未免太天真了。政治人物注重的是形象,继续雇用你没有半点好处,一定会被切割的。悲惨的还在后头。就算你想继续当秘书,也不会有办公室肯雇用你。一旦被贴上标签,就很难撕下来了。既然当了雪路市长的秘书,你应该也有野心吧?难道你打算在这里毁掉进军政坛的垫脚石吗?我劝你重新考虑。」

山田加油添醋,把对手一步步逼进死胡同。前途受到要胁,没有人能够置之度外。

然而,英一的眼睛并未失去生气。

「请你别侮辱市长——如果市长决定和我切割开来,一定有他的考量。与其成为他的负担,我宁愿被切割。再说,倘若其他办公室相信谣言而拒绝我,就代表那个政治人物不过如此而已。不看人的本质,要怎么推动政治?只在乎舆论的人有几斤几两重,可想而知。」

「……」

山田哑然无语。这家伙怎么搞的啊?他是白痴吗?从他的眼神可知道这番话出于真心。英一是认真的。

「日暮先生,你的意思是,你不在乎自己的下场?」

「我并不是不在乎。不过,如果因为我而造成别人的困扰,我认为该负起责任。你是记者吧?如果你有被告诽谤的觉悟,就尽管写报导污蔑我吧!」

山田靠向椅背,整个身体都没了力。他并不是震慑于英一的气魄。

——伤脑筋,我开始觉得这么做毫无意义了。

山田改变了他对英一的看法。日暮英一是个大蠢蛋。

老实说,就算勒索这个男人,应该也要不到几毛钱,而且他八成不会干贩卖情报之类的勾当。真要害他身败名裂,以他的身分地位,也没什么杀鸡儆猴的效果,只是浪费力气而已。

山田感叹自己如此倒霉,竟然遇上最难缠的对手;但是另一方面,他又感谢幸运之神让他遇见日暮英一。

——这小子应该有他的用处。

「怎么了?」

面对突然发笑的山田,英一皱了皱眉头。「没什么。」山田道歉,收回桌上的照片,递给英一,又从包包中拿出英一的相机和底片。

「还你。这次的事就忘了吧!」

「怎、怎么了?突然来这招,你以为这样就可以一笔勾销吗?」

「好啦好啦!啊,餐点来了,有话等吃完饭后再说吧!来,慢慢品尝。」

山田开始享用送上来的料理,英一也不情不愿地拿起汤匙,开始用餐。

吃完饭后,英一用怀疑的眼神窥探着悠哉啜饮咖啡的山田。就算他把相机和底片还我,还是改变不了他威胁我的事实,我才不会被骗!英一全神戒备。

山田抖动肩膀笑道:

「用不着那么提防我,我又不会吃了你。」

「我不相信你。山田快正先生,我要你答应我,不再纠缠市长。下次如果又看见你在宅院附近徘徊的话,我会报警。」

雪路照之交代别把事情闹大,如果可以,英一也不想惊动警察,这句话是他的最后通牒。

「唔,报警啊?报了警以后伤脑筋的说不定是雪路市长喔?」

「你说什么?」

「有我这种记者跟监,你不觉得有什么内幕吗?」

「真没礼貌,市长才没有内幕。你自己才该注意,你的工作就是捏造事实写成报导,要是你继续用这种方法做事,总有一天会被告诽谤。」

「你说这话才没礼貌咧!我赚外快时是会用一些不入流的手法,但追大新闻时可是赌了命在追。雪路市长和许多团体之间有很深的关系,同时也是个掮客,没有充分的觉悟哪敢挑战他?」英一大感不快。这个男人实在太无礼了。

什么掮客,简直像在形容大魔头。雪路照之一向光明正大,严以律己,说这样的人从事非法行为,根本是愚蠢的妄想。

「我能理解你想相信老板的心情,但是洁身自爱的人是当不了政治人物的。」

「对,没错。随便一条政策就可能造成特定人士的不幸,被迫取舍是家常便饭,身为市民代表,招人怨恨也是工作内容之一。我也认为只顾洁身自爱的人当不了政治人物。」

「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从一开始就用怀疑的眼光看人,别人说什么你当然都听不进去。」

「彼此彼此,日暮先生,你才该把有色眼镜拿下来。」

英一有他的信念,山田似乎也一样。不过,英一无意让步。

山田突然移开视线,注视着桌子角落的照片。那是他刚才还英一的照片。他自嘲地说道:

「我极度讨厌被拍照,连家庭合照和团体合照都拒绝,躲得非常彻底。相机是我的搭档,同时也是敌人。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干这一行,死也不想露出弱点。我比任何人都清楚相机的可怕,所以才有这种感受。

雪路市长和我一样,绝不站到镜头前。我有时会怀疑他是不是有超能力,就算举起相机对着他,他总会在进入镜头的瞬间遮住脸。他很异常,比我更讨厌相机。刊登在报章杂志上的表情都是伪装出来的,私人照片几乎是零。你可以去查查看,市长家应该也没有他本人的照片。」

英一笑了。怎么可能?他如此暗想。

雪路照之确实是个不露空隙的人,但他也是深爱家人的父亲,客厅总会摆张全家福照片吧!

山田拿着帐单起身。

「给你添了麻烦,这一顿我请。」

「不,不用,我的份我自己付,没道理让你请客。」

「没关系,下次换你请我。」

「啊?」

山田贼贼一笑,随即又变得一本正经。

「日暮先生,你要怎么想是你的自由,不过我给你个忠告,市长在干非法勾当,而且是大规模的,这是我检验各方收集来的情报得到的结论。你是个好人,容易被利用。听我的劝,你一定要多加小心。」

「不用你鸡婆。我才没空理你的空口白话。」

「如果你要调查,就查上次的市长选举吧!去查对手候选人退出选举的背景。你在他身边办事,应该查得到。」

「你说够了没!」

英一拍桌,但是山田的表情丝毫未变。

「这个时间我大多在这里吃饭,有事就来找我吧!」

山田结完帐,走出店门。英一把自己的饭钱交给服务生,请他在下次山田来店时转交。

所谓的怒火中烧,指的就是这种情形吧!一回想起山田的发言,英一就气得发抖。

虽然没拍到山田的脸部照片,但是掌握了他的身分来历。

为了向雪路照之报告,英一来到了雪路家。时间已经过了下午六点,但雪路照之尚未到家。夫人延请英一进入客厅等候。

「外子应该快回来了,请等一下。我去替你泡杯茶吧。」

「真不好意思,夫人。」

独自留下的英一漫不经心地环顾客厅,发现橱架上放着相框,应该是家庭照片吧!英一起身观看,倒也不是因为山田所说的那番话。

几乎都是胜彦的照片,从婴儿时期到最近的都有,可以窥知他的成长过程。一同合照的有时是夫人,有时是帮佣太太……雪路照之的照片却连一张也没有。英一虽然觉得奇怪,但他能体会身为人父不想在人前暴露「儿宝」模样的心情。他擅作解释,认定雪路照之便是如此。

不久后,夫人端茶前来。英一一面喝茶,一面询问:

「这里有好多相片,但是都没有市长的。」

夫人的表情略微黯淡下来。

「……他不太喜欢照相。呵呵,又不是古时候的人,该不会相信拍照会吸走灵魂吧!」

那张笑脸是勉强挤出来的。不知何故,英一看了觉得很难过。

不久后,雪路照之打电话来,说是有应酬,今晚会晚点回来。夫人开口向英一道歉。

「我在市长不在的时候前来打扰,才该道歉。」

英一向夫人致意并道别。他走出玄关,来到大门口,却看见胜彦跑上前来。

「日暮先生,外头有个奇怪的人!」

他一脸不安地抓着英一。

「什么?那现在那个人呢?」

「他问我市长在不在,我说不在,他就离开了,看起来很恐怖。」

「好,我在附近巡视一下再回去,你快进屋里去吧!」

该不会是山田快正吧?英一如此暗想,在宅院附近巡视了一趟,但是没看见山田快正或任何可疑人物。

山田真的在西餐厅「KAGE」里。他发现英一之后,开朗地招了招手。

「我不是说过了吗?我大多在这里吃饭。所以呢?怎么了?干嘛露出那么可怕的表情?」

英一询问山田昨晚是否曾在雪路家周围徘徊,山田闻言后皱起眉头。

「喂喂喂,除了我以外,还有人在调查市长的弊案?」

「不是你吗?胜彦说那个人还跟他说话。」

「不是我,那个时候我人在其他地方。拜托,市长不在,我去了也没用啊!我才没那种美国时间咧——别说这个了,你替我查了吗?你特地跑来,应该是掌握了什么情报吧?」

英一露出了不快的表情。他心里也有点好奇,所以便针对山田指谪的上次市长选举进行调查。当时英一也以志工身分帮忙,得知雪路照之确定三连任之后太过开心,没去了解对手阵营发生了什么事。如山田所言,落幕方式极不自然。

山田更加详细地解说:

「对手候选人在投票日前一天退选了,据说是因为选举活动开始以后,就不断受到黒道骚扰,负责警备的警察也故意把事情闹大,令他们苦不堪言。」

「警察?为什么?」

「因为他们相互勾结。警察、黑道以及雪路市政有着密切的关联。警察收受贿赂,放纵黑道干坏事,就是其中一个例子。证据?就在这里。」

山田挥了挥手上的黑色手册,似乎是拿来当采访备忘录使用。

「这是我从各种管道打听得来的情报,有的是用威胁的,有的是花大把钞票买来的。这本手册是我的武器也是盾牌,没人能够抗衡。」

「……你的情报可信吗?的确,市长选举时,竞争对手阵营发生了许多波折,但那和市长有什么关系?难道你要说是市长下令的?」

「正是如此。我有证据。」

山田贼贼一笑,从怀中取出一张照片放到桌上。照片上的是某个披着和服外套的老人走下高级轿车的瞬间。

「黑道组长和雪路市长共进晚餐,这个人就是组长。市长的身影还是没拍到,不过我亲眼看见了。这是某个组员向我告密,我才知道的。昨晚我就是在这里跟监。」

雪路照之所说的应酬就是这个?

「看他们这么亲昵,应该是在做什么交易吧!」

「怎么会……」

英一一阵混乱。雪路照之向来打着驱逐暴力的口号,却干了这种事?

「……或许他是去请求组长缩小组织规模。」

「不可能。黑道才不会和做这种要求的人吃饭。」

「……呃,不对,你根本没拍到市长,算不上证据!」

「哎,我能理解你想相信市长的心情。我有个提议。」

山田阖上手册,低声说道:

「我想揭发市长的弊案,而你想证明市长的清白。无论理由为何,做的事情都一样。要不要和我合作?」

山田希望英一利用秘书的立场查探内情。英一虽不愿答应,但他也想确定雪路照之的清白。

最大的理由是他对这个名叫山田快正的男人产生了兴趣。过去他从未遇过这种类型的人。这是种纯粹的好奇心。

「……如果你答应我今后不再纠缠市长,我可以以秘书的身分接受你的采访。」

「拐别抹角的,我就当你答应啦!」

从这一刻起,英一与山田短暂却深入的交流开始了。

山田要和英一握手,但是英一拒绝了。他认为自己不该与山田亲近。

不能相信这个男人。英一在心中一再复诵。

黑道干部邀请鸟羽组的某个年轻组员到自己家中。

背叛所属组织,将情报卖给鸟羽组的干部被山田快正以此事要胁,陷入进退两难的困境。他恨恨地喝着酒。

「妈的,那个王八蛋。」

「教训他一下就好啦!要借你小弟吗?」

「山田有靠山,不能随便对他下手。再说,鸟羽组里知道我的事的,只有你和少数几个人而已,别动不动就撂人。」

「话是这么说,但实在让人看不下去啊!」

年轻组员嘲弄似地笑了。干部不喜欢眼前的年轻人。他透过这男人提供情报,但总觉得自己不像是帮鸟羽组做事,反而像被这个年轻人利用,令他大感不快。至少派个干部等级的人来吧!

「好了,你查到山田的情报了吗?」

在饭店分道扬镖之后,干部叫这个男人跟踪山田。

「嗯,他和一个挺有意思的人一起吃饭,那个人后来进了雪路家,应该是秘书吧?山田快正好像和市长的秘书有来往。」

「真危险。你跟老大说了吗?」

「说了,他说市长也知道,大概是打算再观察一阵子吧?」

「真是悠哉啊!」

「人家也这么觉得。直接杀掉不是省事多了?」

男人静静地扬起嘴角。干部只觉得背上发寒,忍不住脱口说道:

「……拜托你别给我惹麻烦,熊谷。」

或许危险的是这小子也说不定。

英一彻底调查雪路市政,并未发现任何异常之处。然而,当他重新调查山田快正指摘的部分之后,便有疑点浮上台面了。宛若有人刻意隐藏过程、省略步骤直达结论一般,欲盖弥彰之感极为浓烈,尤以公共事业及条例修订等相关法案最为显著。这是偶然吗?

更启人疑窦的是雪路照之的亲信。专门处理政务的资深秘书有许多负面传闻缠身,虽然大多数都是山田快正告诉英一的,但是英一也曾在其他地方耳闻。警察和黑道的关系亦然,如山田快正所言,疑点不少。

个个都处于灰色地带,但是无限趋近于黑色。

唯一的救赎,就是并未找到雪路照之带头作奸犯科的证据。

「我该怎么办?向市长报告这些事吗?」

英一坐在老位子上发牢騒。最近他已经习惯和山田同坐一桌了。

「千万不要。亲信在干些什么勾当,市长应该早就知道了,或该说铁定是市长指使的。市长没有破绽,是因为其他人帮他扛了。」

这是不可能的——英一无法如此断言。最近他受山田影响越来越深,令他无法忍受。

「洁身自爱的人当不了政治人物。」

「没错,奸诈点的人才适合搞政治。」

认识山田以后,英一对自己的天真感到惭愧不已。从前的他似乎对政治抱持着幻想。

「你是个彻头彻尾的好人,不懂得怀疑别人。」

「我知道。不过,我总是忍不住这样想:或许做坏事的人也有他的苦衷。如果市长真的从事非法行为,一定有他的理由在。」

「私欲以外的理由?」

「当然。」

山田露出傻眼的笑容。「看吧,不懂得怀疑人。」他指着英一说道。

「最近市长常叫我去他家陪伴胜彦。胜彦很喜欢我,我也很疼他,常陪他玩。你明白吗?市长深爱他的儿子。我还是不认为这样的人会做坏事。」

同为人父,英一很想相信雪路照之。

然而山田的的祝线却变得更加锐利了。

「日暮先生,你和市长的儿子感情很好吗?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从我开始陪他玩以后。以前只是彼此认识而已。」

「唔……」

「有什么问题吗?」

「不,没什么。」

山田嘴上这么说,却不断开阖手上的手册,瞪着半空中。这是山田想事情时的习惯。如果戳破,山田便会不高兴,所以英一什么也没说。这个男人其实挺孩子气的。

黑色手册被便利贴和增量的便条纸弄得鼓鼓的,有张照片的一角从缝隙间露了出来。那张照片一直夹在同一个位置,所以英一感到很好奇。

「那是什么照片?山田先生,你平时是把照片收在包包里吧?」

山田略微犹豫过后,说了声「也罢」,从手册中抽出照片给英一看。

「是我小孩的照片,婴儿时期的。」

英一大为惊讶,街田看起来不像是会随身携带小孩照片的人。不,在那之前,他根本没想到山田已经结婚了。

「你的信条不是不让人看见你的弱点,也不制造弱点吗?」

「给你看有什么好怕的?再说,这类照片也有它的用处,可以松懈对手的戒心,让对手误判我的人格。装好人对谈判比较有利,对吧?」

「你这个人真是……」

这番惹人嫌的话语显然只是为了掩饰他的害臊。英一对山田有点改观了。

「和我们家一样是男孩啊?块头很大,看起来很强壮。」

「……是女孩。」

英一交互打量山田和照片,低头道歉:「失礼了。」忿忿不平的山田显露的正是为人父的面孔,不知何故,英一感到很开心。

「我认为政治可以创造孩子的未来,我对现在的工作感到自豪。山田先生,你呢?你能在自己的孩子面前抬头挺胸吗?」

「你说话还真狠啊!不过,对我没影响。我也觉得小孩很可爱,但是坏事我还是照做。并不是我与众不同,每个人都是这样。」

山田还是一样别扭,但英一觉得似乎稍微窥见他的真心了。

晚上回家,英一一如往常地凝视着旅人的睡脸。

见旅人抱着膝盖缩在被窝里,英一不禁苦笑。内向文静的性格也反映在睡相上。

旅人的性格是遗传到英一,但是他会如此内向消极,应该是因为父亲没时间陪他,一味忍耐下造成的。英一感到很抱歉。

「可是,即使如此,我还是希望能够继续现在的工作,帮市长的忙。」

上次的市长选举竞选活动开始那一天,妻子璃子因为工作无法抽身,所以英一抱着旅人去帮忙竞选。他负责幕后工作,街头演说结束后的空档,雪路照之上前攀谈。

「是你的孩子啊?长得真可爱。」

自己的孩子受到赞美,英一自然而然地露出笑容。雪路照之轻轻地摸了摸旅人的头。

「你相信政治可以创造孩子们的未来吗?」

「相信。我记得市长也这么说过。」

「嗯,但这是不是一种傲慢呢?创造未来的是孩子们,不是我们。我们该做的只有一件事,就是替他们打好基础。」

「……基础。」

「我保证,我会成为这个孩子的基础。」

雪路照之郑重地宣示。当天的觉悟英一至今仍牢记在心,并未褪色。

如果山田快正和市长直接交谈,他一定也会明白的。市长拥有某种吸引人的力量,而这就是他问心无愧的证据。

不知要到哪一天,山田快正才能明白?

「阿英,饭煮好了!」

璃子的声音从蔚房传来。英一摸了摸旅人的头,走出寝室。

英一在客厅的桌边坐下,端着宵夜走来的璃子说道:

「你最近好像很开心呢。」

「是吗?」

英一还是一样一个人吃饭,也无法陪旅人玩耍,但是他的确不像之前那么消沉了。

「……大概是因为交了新朋友吧!」

只不过那个男人可否称为朋友、是否把英一当朋友,仍是问号就是了。

「哦?是女人吗?」

「不、不是啦!是男——男人。」

英一慌张的模样似乎戳中了璃子的笑穴,只见璃子捧腹大笑:

「我知道,你哪有胆量去勾搭其他女人啊!我相信你。」

「这不叫相信,这叫瞧不起我。我要是有那个意思,搞不好真的会外遇喔!」

英一打肿脸充胖子,璃子从背后抱住他。

「是吗?好啊!你就外遇吧!会说这种话的老婆可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阿英,你太一板一眼了,应该稍微放松一下。」

虽然不知道璃子这番话有几分是认真的,但英一知道她扑到背上的时候多半是在撒娇。英一回过头,笔直地凝视着璃子。

「我没那个意思,所以不会外遇。」

璃子开心地微笑,用脸颊抵着英一的脸。

「你想不想再生一个小孩?」

「想啊!下一个最好是女生。」

如果能和山田快正畅谈吾家有女初长成的酸甜苦辣,应该也不错。

英一如此暗想。

那一天,山田的心情极好。

「日暮先生,你认不认识一个姓安城的老人?」

「嗯?不,我没听说过。」

「哎,你不知道是应该的。安城以前是愚连队的,是当年被誉为最强,也是最知名的保镖。现在也还有许多曾受过安城保护的知名饭店和复合设施的老板推崇他。」

所谓的愚连队近似于黑道的前身组织,是个并非基于商业利益,而是基于思想及正义感行使暴力的青年团,以现代而言,较接近飙车族。

离开愚连队的人大多是加入既有的黑道组织,或是成立新的黑道组织。

「安城没加入黑道,不过,以前认识安城的老大或干部级成员都把他当自己人看待。他肆无忌惮,无法无天,人人都敬他三分。他不受任何人束缚,却比任何人都了解黑社会。」

「……那个人怎么了吗?」

「我追了安城好几年,靠着讨一些卖给周刊的小新闻打关系,好不容易得到了他的信任。平时他总是在核心部分打哈哈敷衍我,不过这次他终于向我透露炸弹级的情报了。」

「……是什么情报?」

「很危险的情报,一旦曝光,铁定会闹出人命。」

为何那个叫安城的人会把如此危险又不确定的情报告诉山田?

英一脸上流露出疑惑之色,山田察觉了,一脸得意地说道:

「当然是靠钱啊,钱。把柄和情报光抓在手上没有用,必须活用才行。不过安城干架很行,脑袋却不怎么灵光,根本不知道该如何活用,干脆卖掉最快,所以才盯上我这个出手阔绰的老客户。安城不久后就要和年轻女人一起移民国外,要我先付他订金。他是年过八十的老头,应该不会再回日本了吧!我猜他心里是想把这颗炸弹丢给其他人。」

「多少钱?」

「一千万。」

山田说得一派轻松,令英一哑然无语。山田扬起嘴角,探出身子。

「我有自信赚回两、三倍的本钱。这件事和雪路市政也有直接关联,我希望你能帮忙。」

「什么?」

此时,山田一面注意四周,一面低声说道:

「虽然不能透露全部,但是我会把安城所说的部分情报告诉你,由你去确认真假。你是雪路照之的秘书,应该有办法查证吧?」

「……」

英一和山田的交流原本就是建立在合作关系之上,山田找英一帮忙也是理所当然的。

不过,英一觉得愧对雪路照之,意愿不高。

「……我不认识那位安城先生,信不过他,也不想被不确定的情报耍得团团转。」

「雪路照之的丑事露馅的时候,替他防堵风声走漏不是秘书的职责吗?我现在给你机会,让你可以在曝光之前把丑闻压下来,你该感谢我才对。」

换句话说,就是用金钱交易。英一这才明白对山田而言,他不过是窗口罢了。

英一忍不住低下头来,嘴唇不知不觉间开始颤抖。

怀有好感的对象始终把自己当肥羊。信任打一开始就不存在,英一却有种遭人背叛的感受。

「……这种事不是用钱就可以解决的。」

「哦?不然该怎么办?」

「你想爆料就去爆料吧!一受威胁就屈服,只会让同样的事情一再重演。用旁门左道去掩盖旁门左道,无法改善任何问题,不如趁这个机会做个清算。」

「你还是一样天真呢。市长想清算吗?不只市长,还有许多组织与人牵涉其中,他们一定会强烈反抗。那帮人才不会搞什么清算,他们擅长的是掩盖事实。」

山田说得没错,英一知道自己所说的是理想论。

然而,对雪路照之的绝对信赖成了英一的后援。

「山田快正先生,我已经向市长报告过你的事了。」

山田一瞬间搬起眉头来,随即又露出苦笑。

「……哎,我想也是。当初你就是为了调查我才偷拍,我也知道那是市长下的命令。」

「你在追查什么,市长都知道,他明明知道,却放任你自由行动。市长常说媒体是政治的监督者,他尊重你们记者所扮演的角色。」

「……」

「和黑道组长吃饭的事,市长也解释得很清楚。黑道和地方上关系密切,不容忽略,所以市长选择和他们好好沟通,深入了解。市长果然是位了不起的人。无论那个叫安城的人说什么,对我而言,市长说的话才是真实的,所以我不会相信你说的话。」

英一笔直地凝视山田,宣告终结合作关系。

然而,山田的神色丝毫未变,始终保持冷笑。

「就是要这样,这样才不枉费我对你的期望。」

「这话是什么意……」

「你维持现状就好,要是你变精明,反而没意思。眼前有人违法乱纪,你一定会无法忍受,非纠正不可。我就是想利用你这种特质。」

山田打开天窗说亮话,仿佛这是另一种信赖的表现方式。

他在手册上写了些文字,撕下来递给英一后,站了起来。

「去调查上头写的企业和团体吧,或许有市长或市议员的亲戚在这些地方做事。明天在那边的停车场见面吧!这里人太多。到时候再告诉我结果。」

「等等!我已经不想和你……」

「日暮先生,你别误会,我做这些事并不是光为了赚钱。你刚才不也说过?我只是为了扮演好媒体的角色。之后的胁迫行为是在惩罚那些作奸犯科的人。」

「惩罚?要惩罚也轮不到你,交给警察就行了。」

「说不定警察也是一伙的。为了创造正确的未来,我愿当必要之恶。这也是为了孩子们。」

「唔!」

山田离开后,英一好一阵子动弹不得。「这也是为了孩子们」——山田的话语留在脑海里。「你该把有色眼镜拿下来」——山田的话语再度响起。政治可以为孩子们的未来打基础,但如果政治已经彻底污染了,又该怎么办?

当背后座位上的人站了起来,英一这才回过神来,叹了口气。

山田说的是诡辩,无法将他的胁迫行为正当化。为了孩子们?真亏他说得脸不红、气不喘。

「……」

那么自己呢?是否如山田所言,总是戴着有色眼镜看事物?是否一味盲信雪路照之,而遗漏了重大的事?

英一克制着动摇的心情,走出店门。

隔天,英一一面在办公室中处理杂务,一面调查纸条上的团体。就算雪路照之的亲戚在这些地方工作,又代表什么?那个叫安城的人究竟对山田快正说了什么?英一感到好奇,同时又觉得这么做等于是在怀疑雪路照之,不由得满心愧疚——市长绝不会做这种事的。他在心中一再复诵。如果不这么对自己说,他会变得疑神疑鬼。

「日暮。」

英一不禁弹了起来。资深秘书从背后呼唤他。秘书窥探着英一手边的纸条,说明来意:

「市长找你,立刻到市公所去。」

「咦?现在?」

「嗯,你最好赶快去,晚了或许就无法挽回了。话说回来,没想到你会干这种事。」

「什么?」

秘书始终用不快的表情面对英一,但是英一完全不明白他为何采取这种态度。在秘书的催促之下,难以释怀的英一离开了办公室。

抵达市公所后,英一被带往市长室。除了雪路照之之外,还有两名市议员等着英一,三人的表情都相当严肃。

「来了啊?他就是日暮。」

雪路照之对议员们介绍英一之后,便冷冷地盯着英一瞧。

「你知道我为什么叫你过来吗?」

「不,我完全不知道。」

其中一名议员起身怒吼:

「别装蒜了!我们已经知道你把下一期的事业计划泄漏给记者了!」

英一全身僵硬。记者这个字眼让他联想到山田快正,他以为议员是指他们在餐厅里的交流。但是用泄漏两字形容,似乎有点语病。英一并不是偷偷摸摸地和山田见面,更不曾谈及下一期的事业计划。

「我没做过这种事。下一期的事业计划指的是什么?」

「公共事业!你向建筑业者泄漏情报了吧!」

「你想帮忙围标是吧?他们花了多少钱雇用你?」

议员们说得口沫横飞,只有雪路照之始终贯彻冷酷的姿态。他目不转睛地瞪着英一。

「……公共事业是建设部管理的,我一个小小秘书根本没机会知道下一期的事业计划。」

「方法多得是!计划书得经过市长用印,秘书要偷看还不简单!」

「搞不好建设部里也有职员和他勾结!是谁?快说!」

简直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词。根本没有具体证据便一味认定英一有罪,英一要如何辩驳?他哑口无言。

「问题不在于他是怎么知道的。」

雪路照之严肃地开了口。

「问题在于我的秘书或许涉及收贿。日暮,你常和某个自由记者见面,对吧?那个记者叫什么名字?」

「……他叫山田快正。」

英一回答,议员们一阵骚动。看来山田的恶名早已传遍四方了。

「他不是拿情报当挡箭牌勒索钱财的坏蛋吗!你居然向这种人泄漏情报!真不敢相信!」

「请等一下!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完全不明白。事业计划真的外泄了吗?」

你还装蒜?议员们大感愤慨,回答英一的是雪路照之。

「建筑业者打电话向我确认,说是有情报贩子向相关人士泄漏预算。只可惜我和他们都无意围标,是情报贩子一头热。根据业者的说法,向情报贩子泄漏预算的就是你。」

「怎么会……」

淡然的语气中不带半点情分。英一明确地感觉到雪路照之在怀疑自己。

一阵恶寒窜过。英一总算领悟到自己已身陷困境之中。

但是他完全不明白事情为何会牵扯到自己身上。

「那个情报贩子是山田快正吗?如果是,也难怪我会被怀疑,我希望能够先查明是不是他。还有,情报贩子找上的建筑业相关人士是谁?请让我向他确认为何会牵扯到我,我也会主动调查的。只要调查过后就知道,我对事业计划根本一无所知,也没做任何违法行为!」

「胜彦也很喜欢你,我感到非常遗憾。幸好这件事只有在场的人知道,现在还可以低调处理。我不打算对你提告,你该感谢我。」

「市长?山田的事我已经向您报告过了!正因为我问心无愧,所以才敢报告,请相信我!」然而,雪路照之采取相应不理的姿态,把视线自英一身上移开,宛若在表明已经无话可说。

议员们站了起来,抓住英一的肩膀。

「就是这么回事,我们必须避免市长被污名化。你现在立刻写辞呈,发誓绝不会再度出现于市长面前。现在能及时阻止围标发生,你该庆幸自己的好运。」

「好运?我现在背了莫须有的罪名,你要我庆幸什么?」

其中一名议员大声怒吼,打断了英一。

「你给我收敛一点!这件事要是曝光,遭殃的不只你一个,市长、市议会和提名政党都会受到影响。我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却恩将仇报?你已经不是秘书了!立刻出去!」

英一被赶出市长室。雪路照之始终保持沉默,直到最后都没多看被逐出去的英一一眼。

英一毫无辩解的余地,被迫辞去秘书一职,非但如此,还背上了污名……这一定是出了什么错,英一很希望这是一场梦,但是就连一片茫然的脑袋都知道这是现实。

「……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会变成这样……」

英一踩着蹒跚的步履离开了市公所。接下来该何去何从?他根本无法思考。

他不经意地瞥了手表一眼,和山田快正约定的时间早就过了。

赶走日暮英一之后,议员们松了口气。

「安城老先生还真是教人伤脑筋啊!」

「安城不是黑道,不讲道义,偏偏把情报拽漏给山田。听说山田背后有财经界大老撑腰。」

「我想那方面应该也打点好了吧!话说回来,市长,不要紧吗?或许这话不该由我来说,但是那个年轻秘书挺无辜的。」

雪路照之连眉毛也没动一下,说道:

「秘书就是为此存在的,你不用放在心上。再说,事业计划外泄是事实。」

议员放声大笑。及时阻止围标发生是漫天大谎,演了刚才那出戏之后,即使围标弊案东窗事发,也有日暮英一当代罪羔羊。

雪路照之拿起分机话筒拨号。

「——喂,我是雪路,我已经踢掉那个秘书了,剩下的交给你们去办。还有,安城先生已年老力衰,把他和山田一起带到我的别墅吧!嗯,随你们使用,我还有盖地下室,务必好好运用。」

雪路照之挂断了电话。在议员们的格格笑声之中,雪路照之的表情变得更为阴沉了。

山田快正坐在车里,重新閲让手册上的潦草字迹,背上不禁打寒颜。安城告知的情报具有媲美核弹的威力,不光是雪路市政的问题,还暗藏着左右国政的威胁性,得以窥见政治背后有多少暴力、多少犠牲——许这些只是冰山一角。

在这个地区,轰动社会的政治丑闻背后通常有黑道的影子。安城率领打手干了不少肮脏事,所以对这类话题的内幕了若指掌。政治人物和黑道彼此利用,关系错综复杂,一旦揭开内幕,将会有大量尸体和脏钱暴露在白日之下。

这本手册很危险,而握有手册的人是自己,更加危险。安城无法活用,但是我可以。

我可以创造无数的财富,将无数的人逼上绝路。

「……」

山田咽了下口水。他知道不自量力将会自取灭亡。和国家为敌,担子太过沉重了。他能够威胁的顶多只有市长或地方黑道鸟羽组。

即使如此,这依然是条险路。山田相当慎重。

山田始终没有站上舞台的打算,引人注目或许会惹来杀身之祸。安城是这一行的专家,不用担心,但山田可不然。虽然他对外暗示有靠山替他撑腰,但如果有人来硬的,他根本无从抵抗。

所以山田才把调查证据的工作全交给日暮英一。就算违法乱纪的是自己人,那个大好人也不会纵容,这就是他的特质。而且他不会向山田伸手要钱,也是个很大的优点。再也没有比他更棒的棋子了。虽然他可能会暴冲的这一点令人不安,不过,就算他跌倒,也是他自己的责任。山田只要等他报告即可,乐得轻松。

「别恨我,你做的事对于导正政治是必要的。」

英一说创造孩子的未来是政治的功用,这是多么天真的思想啊!政治是种生意,比赚钱、比得利的竞争。而政治人物就是靠这些报酬吃饭,孩子的未来只是其次。

「——」

山田为此感到悲伤。以政客和黑道为食的男人也会悲伤?——虽然他这么想,却无法对自己的心说谎。

山田被日暮英一感化了。

他头一次见到如此正直的人。如果可以,他不想和这种人扯上关系,但越是见面,他就越感兴趣。明明无法相互理解,他却想试着理解。

这也是他头一次给别人看女儿的照片。

他从不知道无须警戒的人际关系是如此快乐。

让他获得心灵上的安宁。

「唔!我在想什么啊?有什么好迟疑的……!」

抓住把柄威胁勒索,是山田的营生方式。当英一问他能否在孩子面前抬头挺胸时,这句话深深地剌入了他的胸中。如果是英一以外的人说这句话,他应该无动于衷吧!看在山田眼里,不知污秽为何物的英一十分耀眼。

他很羡慕英一。如果可以,如果还来得及,他很想变成英一这样的人。每当他望着女儿的照片,他的心就整个揪了起来。

——这本手册是否该为了孩子的未来,为了导正政治而使用?

这是愚蠢的想法。就算他这么做,也洗不掉一身的肮脏。

山田收起手册,拿出照片观看。女儿今年五岁,在自己不知不觉间就长大了,想必成年亦是在转眼之间。

我真的要继续干这种事吗?山田再度自问。

「山田先生,你好,方便聊个几句吗?」

一个骨节分明的拳头敲了敲驾驶座旁的车窗,有个男人正俯视着山田。山田打量男人的装扮,立刻明白他是流氓,情急之下,便将照片塞入怀中。

「喂,把那张照片拿出来。你这样藏起来,让人很受伤耶!」

「……请问你是哪位?我见过你吗?」

男人露出了充满亲和力的无声微笑,但平头加颧骨凸出的脸颊让他看来活像个微笑的骷髅。「人家叫熊谷,是鸟羽组的人。你是山田快正吧?」

山田这才发现熊谷有点眼熟。这张脸、这头形,好像在哪看过——回想起来的瞬间,山田微微咂了下嘴。这个人昨天也出现在西餐厅「KGAE」。他坐在日暮英一后方,偷听我们说话!

「……」

现在可不能出错。幸好手册放在置物箱里,被他看见的只有照片。

「听说最近我们鸟羽组被你瞧扁了,人家实在看不下去。借一步说话吧!」

看来只是年轻人强出头而已。鸟羽组的干部不太可能对山田下手,应该是这男人自作主张。他的脑筋看起来不太灵光,随便说几句话打发他吧!

「你是不是误会了?像我这种死老百姓,哪敢瞧不起鸟羽组啊?」

「你是记者吧?八成是掌握了什么小道消息来威胁人。刚才的照片也是吧?快交出来。」

山田摇下车窗,把照片塞给熊谷。他看到女儿的照片之后,气势应该会消去大半。

「说来不好意思,这是我的——」

熊谷并没有观看照片,而是把肩膀以上的部分滑进车内——

并用手上的刀子剌入山田的腹部。

「——————咦?」

「你太招摇了。放心吧,人家会好好折磨你之后再杀了你。」

「唔!」

山田立刻踩下油门,开走车子。

车子留下措手不及的熊谷,加速前进。山田面无表情地驶向某个场所,冷汗直冒的脸上毫无生气。

——混帐,好痛,居然会这样,这就是报应吗……?

鲜血从插着刀子的腹部汩汩流出,莫说衬衫,连座位都染得一片通红。眼睛开始模糊,意识逐渐朦胧,但山田还是四平八稳地继续开车。

山田完全没料到对方会动刀子。那小子不知道山田握有多少鸟羽组相关情报吗?如果他明知道还行剌,鸟羽组总有一天会栽在他手上。熊谷,那小子很危险。

太阳逐渐下山,通往雪路家的上学路途中,有道声音叫住了放学回家的胜彦。

「嗨,你是雪路市长的儿子吧?我是日暮英一的朋友,叫山田。」

「……日暮先生的?」

胜彦保持距离,讶异地看着山田。山田没下车,苍白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举起手来说道:

「你不用靠近,待在那里就好……能不能替我把这个交给日暮先生?」

山田将手册丢到地面上。胜彦战战兢兢地捡起手册,发现手册上沾了血,惊讶地跑到车边。「叔叔,血、血!救、救护车!」

「没事,伤得没看起来那么严重。别管我的伤了,听我说。」

如英一所言,胜彦是个沉着的小孩,似乎具备瞬间判断事物的能力。他的聪明伶俐对现在的山田而言是种侥幸。胜彦乖乖地安静下来了。

「把这本手册交给日暮先生。听好了,绝不能给任何人看,包括你爸爸。千万别让日暮先生以外的人知道,懂了吗?」

胜彦用力点了点头。他知道山田是拼死说出这番话。

「乖孩子。你不认得我,也没见过我。再见。」

山田发动车子。他从后照镜看见胜彦慎重地将手册收进书包。幸好胜彦是个听话的乖孩子。

「…………呼!」

做完该做的事,山田松了口气。现在前往医院,应该也来不及了。山田认命了。

虽然这么做会造成日暮英一的麻烦,总比让那本手册落到其他人手上好。英一一定能做出正确的判断,将手册用于正途。只要检调采取行动,便能将雪路一党一网打尽。政治将获得导正。但愿如此。山田反常地想道,面露苦笑。

这是理想论,但是现在这种理想却成了希望。

一想到对女儿的未来有所贡献,他就能够抬头挺胸。

他终于在最后一刻展现了父亲的风范。

「……妈的,照片……刚才弄掉了。」

山田的眼中渗出了泪水。他好想见女儿,好想见家人一面。

最后一面。

——隔天早上,山田被人发现陈尸于违规停靠于公路上的车辆之中,死因是出血性休克,警方立即从插在腹部上的刀子循线追查凶手,并全力搜索疑为凶杀原因的「山田手册」。

日暮英一被列为重大关系人,但他在五天后死于车祸,同在车上的妻子璃子也因而死亡,幸存的独生子旅人被祖父母收留。

案发两周后,熊谷因杀害山田快正的罪嫌被捕。熊谷供称他与山田并不认识,是因细故争执,一时气愤才剌死山田。熊谷被以伤害致死罪起诉,获判有期徒刑,连同其他罪状,坐了十五年以上的牢。

山田快正凶杀案就这么落幕了。

* * *

一惠说完后,或许是因为内容助益不大之故,增子和雪路宛若觉得多留无益,立刻离去了。此行只是证实了山田快正和日暮英一是朋友关系,对增子而言,不过是再次确认案情背景而已。临别时,增子又突然想起一事,问道:

「自称日暮旅人的青年来访时,你为什么相信他?起先你不是让他吃了闭门羹吗?」

一惠没有回答。就算回答,她也不认为增子能够理解。

过去也曾有一个人谎称自己是「日暮」,前前来打听手册的下落。母亲不相仍任何人,将他把于门外。日暮旅人也一样,虽然他一再来访,但母亲和一惠并未卸下心防。

一惠收拾桌面,吐了口气。她走到隔壁房间,拿起佛坛上的照片。那是二十三年前,一惠仍是婴儿时拍的照片。

「爸爸。」

抱着一惠的父亲——山田快正的身影也在其中。

父亲讨厌照相,就连遗照都是拿面无表情的证件照来使用。记忆中的父亲总是神经紧绷,从不露出笑容,对一惠也没做过任何父亲该做的事。

照片中的是抱着一惠腼腆微笑的父亲。

母亲爱上的山田快正就在这里。

「那个雪路照之的次男居然是日暮先生的工作搭档,要是告诉妈妈,说不定她会昏倒。雪路是爸爸的仇人,但是日暮先生是我们的恩人,真是奇妙的因缘啊!」

将这张照片——将「父亲」带回来的是日暮旅人。

「这张照片上的小婴儿,一惠小姐,就是你吧?而抱着你的是山田快正先生,你的父亲。拍摄照片的应该是令堂吧!这张照片非常温馨,我看得见。令尊打从心底爱着家人。」

母亲哭了,一惠也喜极而泣。

手册根本不重要,家属寻找的是这张照片。这是一惠头一次看到父亲的笑容。

欢迎回来——她如此说道。

「求求你,请保佑日暮先生……」

驱车前往熊谷指定场所的路上,旅人终于从白石警部口中得知了十八年前的真相。

「山田快正背后有财经界大老撑腰,根本是胡诌的,一切都是山田在虚张声势。他做的是招人怨恨的生意,所以才故布疑阵,让那些认识他的团体和组织不敢轻举妄动。他是个很聪明的人,不过熊谷这种小混混的行动大概完全在他意料之外吧!」

熊谷的暴冲在各界引发了极大的风波。多亏了熊谷,才得以排除山田;但是也因为熊谷,害得手册遗失了。原本害怕山田靠山的人现在转为害怕手册。

「熊谷的贡献很大,但是他太过莽撞了。警察和鸟羽组都认为熊谷很危险,没人袒护他,直接将他关进牢里。这么做也有杀鸡儆猴的意思在。」

「……山田先生的事我明白了,我想知道的是之后的事。绑架我的原因是手册吗?」

白石宛若在强忍疼痛似地皱起脸来。

「我也觉得很抱歉。你说得没错,我们认为日暮英一持有手册,便绑架你,让他观看你遭受虐待的画面,借此威胁他。手册不在日暮英一手上,但是他正在制作相关文件,大概是打算向检察官告发。我们逼他毁掉所有文件,之后——『灭了口』。」

白石大大地吸了口气,坦承杀害日暮夫妇。旅人面无表情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白石先生,你为什么会参与这件事?」

「……黑道杀了山田,雪路顾问提供场所,警方也必须推一个打手出来,我就是那个被选上的人。」

「杀了我父母的也是你?」

「不是!我没有杀人!我只是一颗棋子。容我为自己辩解,当时的我根本无权拒绝。如果我反抗,就会被除掉。」

但是旅人对这番话似乎毫无兴趣,充耳不闻。

白石怎能责备这个被绑架又被杀了双亲的青年?他的态度是理所当然的。白石怀抱着莫大的罪恶感。

白石误会了。即使日暮旅人打算报仇,也不会对小孩下手。只要别殃及儿子升一,他愿意协助旅人。他不认为旅人会就此罢休,但是至少自己可以获得救赎。

旅人给了他清算过去的机会。

他想为旅人尽一份心力。

「——十八年前的绑架和杀人计划,有许多人参与。但是有哪些人参与,彼此之间都不知情。杀了日暮夫妇的是谁,很抱歉,我不清楚。不过……」

「你猜得到?」

白石点了点头。虽然没有明确证据,但是那家伙亲口证实了。

因为他曾说过绝不会忘记自己杀害的人叫什么名字。

「凶手应该就是——」

「——就是人家喔。日暮旅人的父母日暮英一和璃子是人家杀的。」

熊谷声称为了杀时间而道出的「真相」,令阳子宛若自身之事一般伤心。她对旅人的悲惨过去及制造这段过去的自私成年人们感到愤怒。

「结果『山田手册』还是没找到,人家的辛苦都白费了,实在太不划算了。人家坐了十五年牢耶!出狱以后,给个红包也是应该的吧!欸,你也这么想吧?」

阳子泪流满面,伏在地上瞪着熊谷。

「你把人命当成什么……!」

「应该是当成钱吧?夺走谁的生命,可以赚多少钱;没有金钱诱因,黑道是不会行动的。面子虽然重要,但是对人家而言,钱更重要。」

阳子咬牙切齿。

这个男人害得川村佑介染毒,害得川村的女友满里奈伤心,而一切都是为了钱。为了这种无聊的东西,他到底要造成多少人的不幸才满意?

「你不是人!你一定马上就会被警察抓住,绝对逃不掉!」

熊谷耸了耸肩,表示赞同。

「是啊!警察里也有正直的人。要是全都像白石一样,事情就好办了。现在生意越来越难做,真讨厌。」

升一露出讶异的表情。阳子在熊谷说出贬低升一父亲的话语之前,把话题拉了回来。

「你想把我们怎么样?等旅人先生他们来了以后,警察也会赶到的。你守在这里,只是断自己的后路而已。」

「哦?你希望人家逃走吗?」

「……我搞不懂你在想什么。你明明知道逃不过警察的追捕,干嘛做这种事?」

熊谷扬起嘴角贼笑。

「要逃还不简单?告诉你,手上的人质不只一个的时候,可以先杀一个示威,所以人家一点也不担心喔。」

熊谷若无其事地说出可怕的话语。升一开始呜咽,想必是感觉到熊谷的威胁之中带有真实性吧?熊谷的魄力让人相信他真的会这么做。

「开玩笑的、开玩笑的。这么做多无聊啊!如果只是想杀人,随便去杀个路人也一样。人家追求的是剌,激,钱也是为了追求剌激才需要的。现在人家想要的是毒品和日暮旅人这个玩具,而你就是炒热秀场的来宾。」

「你还想对旅人先生做什么!」

绑架他,杀了他的父母,现在还想做什么?

「来了昵。」

熊谷望着窗外,喃喃说道。

他从房外搬来了一个香精灯,绑在天花板垂下的电线上,按下开关,开始薰香。

「虽然我跟白石说已经没有了,其实还藏了最后一个。你知道这是什么吗?这是种叫『丧失』的毒品,是挥发吸食型的。用这种方法,气体充斥房间的速度比较快。你知道人家的意思吧?」阳子的脸上血色全失。熊谷在这个房间里薰毒,代表他要逼阳子和升一吸毒。一旦吸入,就会落得和川村佑介一样的下场。

「夺走日暮旅人『重视的人』,比直接杀掉好玩多了吧!这种毒品也可以这样用喔。它的毒性很强,就算是头一次吸食也是一圾就完蛋。看见精神失常的你,日暮旅人不知道会露出什么表情?人家等着看好戏。」

「你居然……!」

面对只为了好玩而把他人变成废人的熊谷,阳子感到一阵胆寒。

「他们好像来了,人家该走了。如果你还能保持神智正常,我们再见面吧!小妹妹。」

「等等!等一下!至少放这个孩子走!」

门无情地关上。阳子手脚被绑,当然碰不到吊着的香精灯。即使爬到门口,也很难打开门。阳子扭动身体,试图松开绳索,却有一道甜美的香味窜进鼻腔。这和以前川村佑介吸食的毒品是同一种气味。阳子忍不住呛了几下,她觉得不可以继续呼吸,便屏住气息。

「大、大姐姐,这是什么味道?」

「……」

阳子做好了觉悟。

她靠近升一,用嘴咬住反绑升一双手的绳子。

「大姐姐?你在干嘛?」

「安静!别出声,还有尽量别呼吸。别闻这种味道,闻了会死的!」

「咦?会、会死……」

「拜托你,冷静下来,现在只能靠你了。我帮你解开绳子以后,你就立刻去找人帮忙,带你的爸爸过来,知道吗?」

升一点点头,拼命减少呼吸次数。阳子抱着呼吸会变急促的觉悟,粗鲁咬住绑着升一的绳子。

这是和时间赛跑,我绝不放弃,旅人先生一定会找到我们,我相信他。我不会放弃——!

甜美的香味加速了昏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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