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曾是父亲的人有着些微的记忆。
他总是和蔼可亲,每当我奔向他,他就会用大大的手掌抚摸我的头。
——我对曾是母亲的人有着些微的记忆。
她总是笑容满面,叫我「宝贝」,给我许多拥抱。
遗失心爱的钥匙圈时,你们说尽好话来安慰哭泣的我。
「妈咪再买一个一样的给你,」
「你这么喜欢假面骑士啊?那下次别买钥匙圈,买个更大的玩偶好了。」
不是的。我哭,不是因为舍不得,而是怕你们因此讨厌我。
温柔的手包覆了脸颊。
「太好了,等到了爷爷家以后,和妈咪一起去买吧!」
「爸比食晩一点去,你要乖乖听话喔!」
「阿英……你要小心。」
「没事的,别担心。」
「爸比有重要的工作要做,暂时会见不到面,不过妈咪会陪着你,不要紧。我们一起替爸比加油吧!」
曾是父亲的人就此消失了。
曾是母亲的人也在不久之后被迫离开。
虽然我不记得你们的长相和声音。
但我确实是你们的孩子。
「————旅人。」
「————旅人。」
你们替我取的名字就是证明。
证明我仍是我的重要宝物。
请让我再听一次。
呼唤我的声音。
* * *
载着旅人的车开向市中心不远处的街道,进入了某栋建设中大楼的工地。宽敞的停车场里不见半台车,工程作业车及建设公司的厢型货车停在大楼入口附近。大楼的外观并无不备之处,应该已接近完工,只剩内部装潢工程。
「这栋楼挺高的。」
「有八楼,是个新兴企业集团新建的公司大楼,听说是雪路照之招商的成果。建设公司的总经理是雪路的远亲。」
白石警部在驾驶座上说明。
「……阳子老师就在这里?」
「我的儿子也是,一定要救出他们,逮捕熊谷。」
「别剌激他。对方的目的是『丧失』,对人质应该没兴趣。」
「可是,日暮旅人,他对你有兴趣,说不定会利用人质干出什么卑劣的事。」
「无论如何,由我来和他谈判。既然他指名找我,我就奉陪。这是交易,『丧失』的所在之处就是谈判筹码。先观察他的下一步,以及对『丧失』的执著程度。」
旅人的眼睛可以从表情判断出对方在想什么。其实这就是所谓的人物剖析,但旅人并无在剖析的自觉。
越是听旅人诉说眼睛的秘密,白石就越为他的异常而胆寒。
——这就是「丧失」的副作用?
「丧失」似乎不是一般的毒品。白石不知该如何处置,但熊谷或许有物尽其用的把握。
「把毒品留在原地,真的不要紧吗?那家伙叫我带来这里。」
白石遵从旅人的吩咐,不知会不会触怒熊谷?
「对方有两个人质,不见得会把人质带来谈判现场,彼此告知场所,才是最好的交易方法。」「搞不好他会说谎。」
「有没有说谎我看得出来。人质远比『丧失』重要。必要时,『丧失』就送给对方吧!总之,得先设法让熊谷远离人质。」
白石唔了一声,抓了抓下巴。
「那也得先确认那家伙有没有同伙,如果有,结果就完全不同了。」
「嗯,关于那点我会观察。不过,我猜熊谷应该只有一个人。如果有同伙,他大可把人质交给同伙,要求你带他前往毒品的保管地点。他这么做是事倍功半。」
原来如此,旅人说得没错。
熊谷是有几个手下可供使唤,但他毕竟隶属于黑道组织,买卖毒品倒也罢了,岂能将兵力用在与组织无关的事情上?最重要的是,莫说鸟羽组,据说连结拜兄弟都对熊谷敬而远之,没有小弟会跟随地位岌岌可危的人。
更何况知道「丧失」的人有限,会为了谋利而翻出十八年前旧案的人应该少之又少。熊谷自己也说过,他不知道有谁参与过那件案子。这么一想,熊谷应该没有帮手才对。
「不过,我们还是小心为妙。或许他有花钱雇打手。」
「是啊。老实说,我对打架不在行。」
「看得出来。你虽然有锻练身体,但是不常打架。」
这一点光看拳头便可知晓。旅人的手指又长又细,没有拳茧,非常漂亮。长年与黑道周旋的白石一看就知道他是外行人。
「如果打起来,你别管我,尽管逃走。依你的性格,应该不忍心打人吧!」
旅人漏出了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
「因为我没有感觉,不知道什么时候该停手,可能会一直打到自己或对手残废为止。」
可能会把对手杀了——听在白石耳里,旅人是这么说的。
「……是吗?我知道了,你别出手。必要的时候,就用这个杀手鐧来对付熊谷。」
白石展示腰间的手枪。旅人点了点头,说道:「交给你了。」
两人准备下车。此时,旅人先拿起了公事包才下了车。
「你一直拿着那个包包,里头是什么?」
「……」
旅人没有回答。也罢,只要别碍事就好。旅人脑袋很灵光,唯有这点可以信赖。
走进大楼,大厅相当宽敞,通往楼中楼的平缓螺旋梯占据了中央,使用毛玻璃打造的时尚装潢看来宛若近代美术馆。
喀!脚步声响起。隐约射入的月光使得通道苍白地浮现于夜色之中。旅人与白石缓缓前进。「他没有指定时间,不过我猜他马上就会出现,因为从大楼可以将停车场看得一清二楚。他应该已经发现我们来了。」
两人在螺旋梯的正面停下脚步。
这里声音透澈,即使稍微有些距离也能交谈,无须靠近即可谈判。
如果熊谷带着人质前来反而麻烦,趁隙救人会变得更加困难。莫非熊谷是计算到这一点,才选择这里当交易场所的?
但这只是白石杞人忧天。熊谷独自现身——他隔着螺旋梯上方的楼中楼扶手俯视两人。
「没想到你这么快就来了呢,白石警部。」
「熊谷。」
熊谷和刚才道别时一样,脸上挂着瞧不起人的笑容。
他将视线移向旁边的旅人,吹了下口哨。
「你就是当年的小孩?哦,变成风度翩翩的好青年啦!来,让人家好好瞧瞧你的脸。」
旅人不知是否在警戒,用手挡住脸,从指缝间仰望熊谷。熊谷应该看不清旅人的脸部轮廓。
「……你就是熊谷先生?」
「幸会,这是我们第一次直接见面。人家一直很想跟你好好聊聊,能见到你真是太好了。」
熊谷下了螺旋梯一步,旅人却制止了他。
「为什么从你的衣服上看得见『丧失』的气味?」
白石大吃一惊,交互打量旅人熊谷。熊谷持有「丧失」?旅人发现了这件事?
熊谷也惊讶地睁大眼睛。
「真令人惊讶,旅人,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用『丧失』做了什么?」
旅人恨恨地咬着嘴唇。旅人态度突然大变,白石感到困惑不已。
「喂,怎么回事?他持有『丧失』?」
「非但如此,还在不久前使用。但只有衣服沾染气味,他并未吸食——他是用在人质身上!」「什么……!」
「正确答案。人家在监禁人质的房间里薰毒,现在应该整个房间都是毒品了。人家本来还想卖个关子以后再说出来,这下子可失算了。算了,也罢,反正谈判还是能够按照计划进行。」两人明明是小声交谈,熊谷却罾员了。
「按照计划?你明明答应不对升一下手的!」
「当然是骗你的啊!让你们着急,你们才不会搞小动作——好了,『丧失』带来了没?人家真的把最后一个用掉了,现在已经没有库存了。快快快,东西交出来,人家就释放人质。」
白石一时冲动下,朝着手枪伸出手。这男人还是除掉比较安全,他打一开始就不打算谈判。
旅人一定也打算在这里杀了熊谷。
和杀人不眨眼的熊谷谈判,只是白费时间。
就算来硬的,也要逼他把升一的下落说出来——白石拔出了手枪。
但是旅人却压住了白石的手。
「喂!」
「冷静下来。如果他是被威胁就会说实话的人,我们根本不用这么辛苦。交给我吧!——熊谷先生,『丧失』不在这里。」
「……什么?」
熊谷的语气变了。他讶异地俯视着旅人,旅人不再遮住脸,回瞪着熊谷。
「如果你想知道『丧失』在哪里,就回答我的问题。现在的你无法拿人质当挡箭牌了。」
熊谷本来打着予取予求的算盘,但「丧失」不在现场,他只能乖乖谈判。人质也不在场,所以他无法要胁。
「我没指望你说出监禁地点,为避免浪费时间,我要你回答别的问题。首先,你把阳子老师和升一关在同个地方,对吧?」
熊谷眯起眼来,说道:
「嗯,没错。那接下来换人间发问喔。『丧失』在哪里?只要你说出来,嗯——人间就告诉你监禁地点,如何?」
这家伙不可能老实说出来。白石回过头去,打算提醒旅人小心,谁知——
旅人回答了。
「在山丘上的洋房,雪路家别墅的地下室里。」
「你疯了吗!干嘛告诉他?」
「……」
旅人没有理会惊愕的白石,只是与熊谷互相瞪视。他们一动也不动,直视对方的眼睛十数秒后,先动的是熊谷。
「……你的女朋友和他的儿子都在这栋大楼里。是哪一楼的哪个房间人家不打算说,因为总觉得很不爽啊。」
「他没说谎。只要知道这个就够了!」
旅人冲向入口旁的电梯,弯过转角之后便不见人影了。
留在原地的白石哑然无语,但他随即回过神来,拔出手枪。
他瞄准上方,牵制熊谷的行动。熊谷装模作样地耸了耸肩,举起双手。
「好恐怖喔~你可别开枪喔?」
「你在打什么算盘?在想什么?刚才说的是真的吗?」
「真的真的,你儿子也在一块。话说回来,旅人真了不起,把人家的性子摸得一清二楚。」
白石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刚才的问答有什么意义吗?熊谷啼笑皆非地吐了口气说:
「刚才出错的是你啊!真是的。旅人提到雪路家别墅时,你那么慌张,人家才能确定他说的是真话。如果你是在演戏,那你一定有当演员的才能。」
经熊谷指摘,白石咂了下嘴。刚才的反应的确是他的疏忽。
「不过,这反而变成他在测试人家了。旅人注意到人家明白他没说谎,所以在观察人家下一步会怎么行动,想必打算依人家的反应来改变策略吧!他对自己的看人眼光好像很有自信——在那双眼睛的注视下,总觉得说谎也没用啊。如果说了谎,或许他会放火烧了别墅吧?」
不放回人质,就不交出熊谷想要的东西,非常简单的报复法。
不,或许他会杀了熊谷也说不定。
无论如何,对于熊谷而言,刚才并不是值得冒险撒谎的场面。
「居高临下,就会忘了谦虚两个字怎么写。得意忘形只会自取灭亡。旅人提醒了人家这点,人家的目的是『丧失』。会让步,就是出于这个理由。」
刚才的互瞪之中,居然包含了这样的斗法?白石难以相信。
「人家的鸡皮各大都起来了。看来他经过十分悲惨的人生,那双眼睛太可怕了。是不是装腔作势,警部应该也看得出来吧?」
原来如此,关键的一着是眼睛啊?这下子白石总算明白熊谷为何说实话了。白石开始对旅人产生畏惧,也是在被那双眼睛凝视之后。
熊谷走下了螺旋梯,白石的枪口依然对着熊谷。
「慢着,你以为我会放你走?」
「干嘛?这和我们说好的可不一样。」
「你太危险了,不能继续放纵你。再说,现在还不能保证升一能够平安归来,若是有什么万一,你不在场可就伤脑筋了。就算要报仇,也得有报仇对象才行吧?」
「现任警察居然说这种话?」
「我是警察,更是那孩子的父亲!光是你惊吓到他,我就恨不得对你扣下扳机了!既然不能逮捕你,我只能这么做。」
如果逮捕熊谷,白石的恶行也会曝光。他在警界已无立足之地,但他不能成为罪犯。
杀了熊谷,就能掩藏一切。
白石不愿让升一悲伤。
「真是个傻老爸啊,完全看不清楚状况,伤脑筋。警部的弱点不只儿子吧?」
熊谷没有停步,继续走下楼梯。即使被枪口指着,他依然不改从容。白石感到一阵恶寒。
「你在说什么?」
「你怎么会搁下太太一个人呢?人家好歹还是有小弟的耶!」
熊谷作势将手机放到耳边,眨了眨眼。
他这是在威胁白石:只要打通电话,便能为所欲为。
「怎、怎么会……」
没想到熊谷居然准备得如此周到。老实说,白石太小看熊谷了。他放下手枪。儿子很重要,但妻子也一样……他不能失去所爱的人。
熊谷走下螺旋梯后,便把手上的手机收入怀中。
「就是这样,请警部安分一下吧!」
这次换熊谷拿出手枪,朝白石开火。砰!清脆的声音响起。白石当场蹲了下来。
白石捣着被击中的右手呻吟着。熊谷捡起白石掉落的手抢。
「骗你的~」
「什么?」
又一枪。这次击中了白石的脚,白石痛得在地上打滚。
「人家怎么可能叫小弟做这种事呢?要是他们出了错,留下线索,不就糟了?下次再被抓到,人家一定会被关到头发发白,所以要慎重行事。」
「呜呜呜,呜……」
「念在你长年替人家保管『丧失』,就饶你一命吧!你要感谢人家喔!」
说完,熊谷便径自离去,想必是前往山丘上的别墅了。
白石拖着脚,爬向走道墙边。他背靠着墙壁,气喘吁吁地打手机给妻子。话筒彼端传来妻子惊慌失措的声音,似乎是惊讶于家中的惨状。太好了,她平安无事。
「你现在立刻去警署,我也会马上赶过去。」
『升一?老公,升一呢?』
「不用担心,不用担心,应该没事。待会儿见。」
一挂断电话,白石便流下了眼泪。让熊谷逃走的悔恨、得知妻子平安无事的喜悦、担心儿子安危的不安,全部交织在一起,令他心潮澎湃。
他只能祈祷日暮旅人替他找到儿子。现在他能做的事只有一件。
白石打电话给同事。
旅人冲向电梯,打算从电梯按钮上的指纹找出是哪一楼。他没时间逐一搜寻八个楼层,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若不快点找到人,阳子将会因为「丧失」而丧失心神。
然而,三个电梯都尚未开始运转。电梯不知是否曾做过运转测试,上行按钮上看得见指纹,但是现在电梯不能使用,不可能是熊谷的指纹。
「可恶……只能爬楼梯了。」
旅人奔上走道尽头的楼梯。扶手上没有指纹,或许是熊谷基于提防之意而擦掉的。
熊谷应该不会带着人质爬到高楼层,但若位置太低,又无法监视停车场,而他应该是和人质一起等待旅人与白石的到来。综合以上各点,最合适的监禁地点是——四到六楼,靠停车场,薰炙毒品即可让整个房间充满毒品气味的狭窄房间。
旅人已尽可能缩小范围,仍没有把握。常人的行动模式能否套用到熊谷身上,也令人存疑。楼梯及走道上并未浮现出熊谷的「足迹」。关于熊谷的资讯太少了。
「……唔!」
来到四楼的走廊,旅人束手无策。每个楼层的所有房间都装了隔音材,声音不会外泄到走廊上,想当然耳,旅人也看不见阳子和升一的「声音」。
「……可恶!」
逐一确认房间太过费时,只能靠这双眼睛找人。但是——
旅人看不见人的「气息」,也看不见「丧失」的气味。
大楼本身尚未完工,处处呈现不完整的「扭曲」。
旅人无法捕捉到阳子。
「唔…………!」
旅人粗鲁地揉着双眼。这双眼为何偏偏在重要关头派不上用场?
这不是超能力——檟木医生曾如此说过。没错,这双眼只是异常而已,并没有引发超常现象的力量。既不能透视,也无法看到千里之外的景物。
只能映出视野之内的事物。
如此而已。
没有的东西再怎么努力也看不见。
「………………阳子老师。」
即使如此,旅人还是睁大眼睛,凝视着每一处、每一角。他集中仅存的视觉,聚精会神,不愿放过任何微小的异变。
别再夺走我的宝物了。
感觉、双亲、人生都被夺走了。
现在连「爱」也要夺走吗?
「我才不会让你得逞。」
旅人仰望上方,宛如将神经延伸到大楼的每一角,宛如俯瞰整栋大楼,他的眼中映出了不存在于眼前的空间。
找得到,我应该找得到。
「因为我的眼睛————」
脑中似乎有什么格格作响。
此时,他看见了从上两楼传来的些微「声响」。
自熊谷离开房间且旅人等人来到这栋大楼之后,似乎已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但其实不过十分钟左右。然而,对于忙着咬开升一手上绳子的阳子而言,感觉起来却有三倍长。
气化的羝品笼罩四周,气味犹如将蜂蜜或高浓度糖水直接倒入鼻子一般,又甜又浓厚。越是呼吸,力量就越是消失,犹如酩酊大醉。对于从未喝醉过的阳子而言,是种不可思议的感觉。
陷进升一手臂的绳子比想像中的更坚硬,光是要拉开个缝都很难。下巴越来越疲累,但在一番努力之下,总算解开第一个结了。
「————呼、呼、呼、唔!」
阳子尽量避免吸入空气,但是使用脸部肌肉,喘得比想像中更为剧烈。她感觉得出来,随着反复呼吸,毒品渐渐渗透体内。她头昏眼花,犹如贫血发作。阳子暂且松口,做了个深呼吸。若是失去意识,可就功亏一篑了。
听到阳子的叹息声,升一扭动身子问道:
「大姐姐,你没事吧?」
「……嗯,快解开了,你再忍耐一下,别呼吸。」
升一用脸抵着地板代替点头。就心情上,闻地板应该比闻空气中的气味来得好吧!至少升一吸入的量应该比抬着头的阳子少。
阳子一面解开绳索,泪水又再度盈眶。
一想到年幼的旅人也曾吃过这种苦头,她就感到心痛。保育员的工作让她能够鲜明地想像小孩抽噎哭泣的模样。
旅人一定也曾大声哭喊爸爸和妈妈。
双亲被杀。
失去感觉。
自此以后,他的眼中多了忧伤。
「旅人先生————」
阳子必须逃脱,不能让旅人的眼睛增添更多的忧伤。她展开最后冲剌,努力解开绳索。阳子思考自己对旅人而言是什么样的存在。熟人?朋友?或许旅人只把她当成照顾灯衣的鸡婆保育员而已。
不过,如果阳子发生不幸,旅人一定会感到哀伤。温柔的他总是带给阳子温暖,不可能对这次的事无动于衷。
阳子不想伤害他。
当旅人诉说着不想连累阳子时,那只手的僵硬触感又重现于阳子的脸颊上。冰冷的手掌似乎微微颤抖着,或许是在紧张。他不想被讨厌,不想分离,所以才露出软弱的一面。如果这是因为对象是——阳子不知道自已可不可以这样自抬身价。
昨晚旅人昏倒时,阳子曾说过要陪在他身边,这句话是出于真心。
她已经无法掩饰了。
——我想陪在旅人先生身边。
一直陪着他,直到永远。还有灯衣、雪路,大伙儿一起在那间事务所里。
所以——
「我不能被关在这种地方…………!」
捆绑升一手臂的绳子解开了。升一立刻起身,看着阳子。
「大姐姐,撑住!我马上替你解开绳子!」
「不行……快…………到外面去。」
阳子趴在地上,连头也抬不起来。疲软无力的身体已经不听使唤了。
升一手抵着墙壁起身,打开窗户,用依然绑着的双脚跳着移动,挺身撞开关闭的门。他滚出走廊,大声呼救。
阳子已经听不见他的声音了。
朦胧的意识中,所有传入耳中的声音都变换为缓慢的低吼声,仿佛连时间都变慢了,令阳子更加疲软无力。视野就像窥探鱼眼透镜一样,抓不住远近感。升一明明应该近在咫尺,但是门看起来却又远又小,而房间反而巨大地膨胀起来,相对之下,阳子的身体变得很小,她不禁胡思乱想:要爬到门边可费力了。她宛如处在半梦半醒之间。
连自己是谁都搞不清楚。
模糊的脑袋停止思考。
她凝视着歪七扭八的世界,缓缓地阖上眼皮。
再度睁开眼睛时,阳子身处于海底。
从天上洒下的苍白光线亮晃晃地照耀着阳子。她毫无感觉,漂浮的身体宛若融解于海水之中,化为流体一般。抬头仰望,只见气泡争先恐后地浮上海面。她面带笑意,眺望这幅光景。
阳子理所当然地接纳了一切。在梦的世界里,无须感到异样。她似乎看见了朦胧的陌生走道、墙壁及天花板,但是她立刻抛诸脑后。这里没有那类东西,不可能有。这里是海底,广阔无垠,专属于我的世界。她享受着恍惚与无声。
「————·————·————。」
阳子皱起眉头来。有杂音混入,令她感到十分不快。别打扰我——她厌烦地移动视线。为什么没发现?熟悉的面孔近在眼前。
是旅人,他不安地俯视着阳子。
他的眼睛流着红色的血。
咦?为什么?旅人先生,发生了什么事?
话语化为气泡,被吸往天上,无法传达,教人心急。阳子挥动手脚,却只是扰乱海流而已,根本碰不到旅人。
旅人的双目依然淌着鲜血,凝视着阳子。
「————·————·————。」
他在说话——我听不见。旅人先生,你在说什么?
漠然的不安窜过体内。
旅人是来道别的。不知何故,阳子明白。
这是梦,阳子的不安化为梦境呈现。她总是莫名害怕旅人即将远去,所以才作了这种梦。眼泪夺眶而出。明明身在海中,却清清楚楚地感受到泪珠滑落脸颊的触感。旅人略微流露惊设之色,随即又露出温柔的微笑。
旅人的手指触碰脸颊,掬起泪珠,他的指尖微微颤抖着。
「再见。」
旅人清楚地道别。
「啊……啊,啊……等、等…………等、等……」
别走,我不要你走。阳子宛如无理取闹的小孩一般摇头,但是旅人放开了手,浮上海面。
旅人的身影被天上的光芒包覆,逐渐淡去。
「我……我还有……还有…………话……想对你说……」
阳子沉入更深的海底。
一个往上,一个往下,逐渐分离。
伸手也抓不到。
旅人渐渐消失。
「————啊,大姐姐醒了!她醒了!」
阳子从朦胧之间清醒,强烈的光线照得她眼前发白。待她开始习惯周围的明暗之后,她才知道望着自己的是升一。
阳子身在救护车中,似乎已经接受过紧急处理,躺在担架上,嘴上罩着氧气罩。阳子觉得全身懒洋洋的,想不起发生了什么事。
貌似救护员的白衣男子拉起阳子的手臂测量脉搏。
「现在感觉如何?」
阳子不知该怎么回答,便点了点头。男子满意地喃喃说道:「意识恢复了。」
「你很幸运,要是再晚一步,有可能引发脑部障碍……不过,有没有后遗症还无法确定,我也不能把话说得太满,总之平安无事就好。马上就到医院了,安心休息吧!」
听见休息二字,阳子吐了口气。身体疲累不堪,她只想倒头大睡。她闭上了眼睛。
「大姐姐,呃,有位日暮先生叫我替他传话。」
「……」
阳子睁开眼,看着升一。日暮先生——她对这个名字产生了反应。她本来不懂为何升一也坐在车上,现在朦胧的脑袋总算明白他是为了传话。
但别的先不说,这个叫升一的少年是谁?
「是日暮先生找到我们,把大姐姐抱下楼的。大姐姐那时候迷迷糊糊的,应该没听见,所以他才叫我代他传话。」
阳子点了点头,催促升一说下去。
「再见,保重——这就是他说的话。」
「……」
啊,原来如此,刚才的梦并不是梦。
阳子当成海底的地方其实是大楼的走廊。她在旅人的照顾之下,沉浸于幻觉之中。
旅人的道别是真实的。
阳子的神智仍不清楚,不明白目前的状况。
但是她哭了。
掏着泪的手指触感令现在的她无比怀念。
*
另一方面,熊谷人正位于市中心。
他一手拿着手机,开车驶向兼作住处的事务所。
「——对、对,替人家找四、五个人手。不是要火拼,只是要搬些东西回来。不是组里的人也没关系,明白了吗?人家大概再三十分钟就到,先准备好。」
对小弟下完命令后,熊谷立刻挂断了电话。他无法克制嘴角的笑意。
十八年来,连在牢里都朝思暮想的东西即将到手,他岂能不高兴?
「丧失」拥有现成毒品所没有的神奇魅力,能一举将使用者化为废人的毒性固然可观,但是吸引熊谷的却是万分之一机率发生的副作用。
亦即以其他感觉为代价,促使五感之一进化。用进化二字形容,听起来很不真实,就熊谷推测,应该是指变得敏锐之意。其他感觉都无法发挥作用,所有神经当然会集中到剩下的那个感觉之上,所以才显得格外发达。
熊谷只听过传闻,而这的确有成为传闻的价值。只要能把东西弄到手,要怎么卖都不成问题,运到国外也行。
出狱不久后,熊谷在偶然之下得知调和、精制「丧失」的制毒师下落。虽然没抓住本人,却得到了少许「丧失」。之后熊谷便计划用这些「丧失」当钓饵,找出十八年前量产的「丧失」下落。他成功地引出白石警部,说来巧合,又从「丧失」实验品日暮旅人口中得知了保管场所。
「他也有哪里异常吗?」
旅人没变成废人,代表他中了万分之一的机率。熊谷本想询问,但玩过头了,没机会问出口。
不过,只要能得到「丧失」,那些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车子开进闹区。熊谷把车停在事务所的停车场,踩着轻快的脚步绕到后门,小弟上前迎接。
「对不起!人手还没找齐,可以请您再等一下吗?」
熊谷揍了垂头不起的小弟脸部一拳,命令他加快动作。这样活像正在兴头时被泼了盆冷水一样,令熊谷感到非常不快。黑道的规矩就是老大一声令下,不管是什么条件都得办到。就算熊谷来得比预计早,也成不了借口。
仔细一想,雪路雅彦办事俐落多了。熊谷曾收他做小弟,他很能干,从不曾让熊谷为了这类无聊的事发脾气。能干的人通常很危险,但是总比无能的人好,至少不会让熊谷满肚子火。雪路雅彦是雪路顾问的儿子,所以熊谷刻意保持距离,不过现在想想,还是该栽培他成为左右手才对。虽然他抗拒买卖毒品,但只要加以矫正即可,现在着手还不迟。
心动不如马上行动,立刻叫雪路雅彦出来吧!熊谷绕到事务所正门外,叼着烟,拿出手机。
——有雪路家当靠山,也是个很大的好处。
赠品的魅力甚至更胜于本身。不过,熊谷很欣赏雪路雅彦个人,有没有雪路家当后盾倒是其次,只是有了更好而已。
熊谷一面听着铃声,一面点燃香烟。他想像着雪路雅彦发现自己来电时皱起眉头的模样,心情大感愉快,嘴角微微上扬。
他始终没发现有个戴着峭兜的路人一直线朝自己走来。
「什么里奇啊!用那种恶搞的名字骗我!」
「啊?」
路人紧贴着熊谷,拿刀剌入熊谷的侧腹。
嘴上的烟掉了,熊谷反射性地挥动拿着手机的手殴打袭击者。刀子被拔出,袭击者倒在地上。从帽兜露出来的脸孔熊谷有印象,是有田一志。没想到这小子居然会如此蛮干。
「呜啊,呜啊啊……」
有田流着鼻血,在地上打滚。熊谷又端了他一脚,让他沉默下来。熊谷从没想过这种软弱又懦弱的男人居然会剌杀自己,看来他是被逼到狗急跳墙了。
「啊,真是的……有够麻烦。」
和轻浮的语气正好相反,熊谷一脸凶恶地狠狠敲击事务所的窗户。玻璃破碎,声音引来了路人驻足观看。
「看什么看!」
「怎、怎么了?」
从里头跑出来的小弟们见了熊谷染成鲜红色的腹部,大为惊愕。
「快开车过来载我!」
「去、去医院对吧!是!」
熊谷本想说不对,但又懒得说话,便一声不吭地等待车子抵达。
等待期间,他的血色渐失,鲜血染红了半条裤子,剧痛使他头昏。
——这下子可糟了。
熊谷杀过不少人,只要看伤口,就能判断是不是致命伤。有田不只剌伤他,还刻意挖大伤口。真是惊人的执著啊!出血量这么大,应该没救了。
没过多久,车便开到了正门外。有田被其他小弟架住,早就昏倒了。熊谷忘了有田的存在,摇摇晃晃地坐上了车;
「人家有个想去的地方,人家会报路,你开快点。」
驾驶座上的小弟面露讶异,但随即用力踩下油门。见了如此粗鲁的驾驶方式,熊谷一面苦笑,一面望向窗外。各色霓虹灯在朦胧的视野中闪动。或许再也看不见这景色了——熊谷认了命。
然而,熊谷双眼中的疯狂色彩并未褪去。
*
绿色迷你宝马终于回到了熟悉的街道。离开山田一惠的公寓时,外头的天色还很明亮,但现在已经完全变黑了。
正当雪路目不转睛地眺望着霓虹灯闪耀的街道时,增子犹如自言自语似地对他说道:
「山田一惠说得没错,手册应该在日暮旅人手上。目的是什么?应该是报仇吧!表面上说是『意外死亡』,其实他的父母是死于争夺手册的阴谋,日暮旅人一定怀恨在心。」
增子刻意强调「意外死亡」的部分。她似乎和雪路一样,对死因感到怀疑。
若山田手册真如增子所言足以撼动政经界,那么相关人士绝不会撒手不理知道手册存在或可能拥有手册的人。山田死后没几天,日暮夫妇又「意外死亡」,未免太凑巧了。
案子已在熊谷落网后落幕,没有人会特地去翻旧帐——除了身为死者家属的日暮旅人以外。
「日暮旅人有充足的动机。他和你相识也不是偶然。」
「……我知道。」
雪路十分伤心。他和旅人共度的两年多时光,究竟是真是假?一想到他们之间建立的信赖或许只是表面关系,他就更是心酸。
——原来只是我一厢情愿。
增子没理会闷闷不乐的雪路,继续说道:
「就这动机来重新思考日暮旅人的目的吧!他打算怎么使用『朝仓印』?要用来炸什么?」
「我爸盖的东西应该全在候选清单上吧!现在连报仇对象是谁都不知道,只能放任老大去做,直到他满意为止。还是他想杀了我爸?那也好,顺便泄我的怨气。」
「别自暴自弃,真难看。你该多信任日暮旅人一点。」
「啊?什么意思?」
「他怎么可能用炸弹对付雪路顾问?再说,你也该考虑一下时期。如果他对雪路家心存怨恨,他早就采取行动了,何必等到现在?他查出了什么手册上没有记载的事吗?」
旅人应该早就知道他的父亲是私人秘书,若对雪路照之怀恨在心,根本无须刻意接近雪路。雪路回想起他和旅人相识的契机。
「……毒品,老大一直在追查毒品。」
「这么一提,你们和川村佑介的案子也有关联——原来如此,我总算明白缉毒专家白石警部为何变成署里的众矢之的了。」
雪路对这个名字产生了反应。增子用鼻子哼了一声:
「这下子水落石出了。人暮旅人打从一开始就再追踪白石警部——今天早上我也说过吧!最近警界内部乱成一团,损及白石警部名誉的告发文书在署内流传。要说是日暮旅人干的,却又不明白他的动机是什么。现在看来,白石警部和十八年前的案子八成脱不了关系。」
「白石是杀害日暮英一的凶手?」
「这还不清楚。不过,应该有关联……回到开头的话题,如果复仇对象是白石警部,那炸弹要用来干嘛?」
雪路也是一头雾水。他根本想不出有什么报仇方法需要动用到炸弹。
「无论如何,日暮旅人很危险,必须立刻抓住他。」
雪路也很担心旅人的安危。希望他别又昏倒在路旁了。
此时,雪路的手机响了。见了荧幕上的名字,雪路不禁皱眉——熊谷。他干嘛打电话来?
「……你不接啊?」
「不,呃……」
雪路不知道该不该在增子——现任刑警身边接听黒道的电话。他姑且告诉增子是熊谷来电,增子眼睛一亮说:「正好。」
「快接听,我也有话想问他。他是杀害山田快正的犯人,或许知道日暮英一的事。」
就算知道,熊谷会老实说吗?把过去的笔录挖出来,应该可以看到熊谷在案发当年的供词但是雪路不认为熊谷会透露更多。
「不说也要逼他说。」
雪路对于增子的男子气慨感到厌烦,无奈地按下通话键。
「喂,我是雪路…………啊?挂断了。」
之后熊谷没再打来,雪路回电也没人接。
留下的只有难以言喻的不快。车子来到「寻物侦探事务所」附近,这回轮到增子的手机响了。立刻接听的增子表情沉了下来。
「白石警部?嗯,所以————是吗,我知道了。咦?山川阳子?」
雪路和增子面面相觑。增子把手机从耳边拿开,询问雪路:
「你也认识吧?山川阳子,日暮旅人的女朋友。」
「她不是女朋友。」
雪路反射性地否定,随即又清了清喉咙:
「阳子姐怎么了?」
「被送到轚院去了,白石警部也是。」
「啊?」
雪路只觉得莫名其妙。增子也一头雾水,阖起了手机。
「刚才是谁打电话来?」
「我的同事,打电话来通知我有案子发生。我现在要去医院,你也要去吗?」
「那还用问!当然要!说到这个,我完全搞不懂是怎么回事!为什么阳子姐会被送到医院去?还有白石警部,他们两个根本不可能凑在一起啊!」
「……那倒不见得。他们都是和日暮旅人有关的人。」
还有,我也一样搞不懂是怎么回事——增子补上这句话后,便把车子掉头,疾驶而去。
急诊医疗中心的会客室中,雪路和增子正在聆听增子的警察同事说明情况。他接到白石警部的通知,赶到郊外的某栋建设中大楼,发现了中弹昏迷的白石警部及药物中毒、意识不清的山川阳子,还有阳子身边的白石之子升一。这些只是现场所见的内容,案发背景依然完全不明。
「警部和山川阳子都失去意识,想问案也无从问起。」
不过,他们似乎没有生命危险,雪路松了口气。
「白石警部的儿子呢?」
同事苦笑,摇了摇头。雪路也忍不住插嘴说道:
「增子小姐,拜托,发生了什么事我是不知道啦,他还只是个孩子,现在爸爸中弹昏迷,你好意思在这种时候抓着他问东问西吗?」
雪路回想起在手术室前垂着头的升一。他在等待接受取弹手术的父亲,交握于膝盖上的手指像在祈祷一样,令雪路于心不忍。
「等到他妈妈来了以后,他应该就能冷静一点了。现在他妈妈正在赶来的路上。」
「我认为趁着他印象深刻的时候问案比较好。」
「不,我当然有问啊!他说被一个可怕的叔叔绑架,山川阳子是后来才被带到同一个监禁地点去的,犯人开枪打伤前去救他的白石警部之后就逃走了。哎,没什么参考价值。」
毕竟是小孩嘛!同事耸了耸肩,增子一脸无趣地问道:
「山川阳子是怎么扯上关系的?」
「啊?」
「父亲去救被掷架的儿子,我可以理解,但是山川阳子为何出现在那里?」
「这我就不清楚了,等他们清醒之后,我再替他们做笔录。医生说山川阳子应该明天就会清醒了。现场调査当然要做,不过还是问当事人最快,急事缓办吧!」
同事似乎打算就地等两人恢复意识。雪路可以现解他的主张,但是这种口吻和态度怎么看都像在偷懒。他可以去案发现场附近问案、追查犯人啊!
「大楼附近搜过了吗?」
「咦?啊,不,目前只调查大楼内部,并联络管理大楼的公司而已。」
「说不定犯人还在附近,快去调查!开了两枪,应该有人听见枪声!去把证人找出来!」增子将同事赶回现场之后,又用一如平时的表情瞪向窥探自己的雪路。
「干嘛?」
「不,我只是有点赞叹而已。挺帅的嘛!」
「……我们的人手没有充裕到能让一个同事休息到明天。既然有空,就去工作。」
哼!增子不悦地哼了一声。看她把脸撇开,或许是感到害臊了吧?没想到她也有可爱之处。
增子清了清喉咙说:
「无论犯人是谁,目的为何,八成和日暮旅人有关。」
「老大在追踪白石警部。白石受伤……犯人该不会是老大吧?」
「我本来也这么想,不过山川阳子在场,这个可能性就变小了……难道是日暮旅人和白石携手对抗犯人?犯人向日暮旅人及白石做了某些要求吗?」
增子念念有词地推理着。
雪路再度想起升一。如果旅人在现场,不知升一可有看见他?雪路恨不得立刻确认,却又不忍心逼问憔悴不堪的升一。
如果阳子清醒过来就好了。阳子完全是被害人,证词比白石可靠。最重要的是,她和旅人在一起的可能性也很高。
「老大到底在干嘛啊……」
雪路坐在沙发上,垂下头来,咬紧牙关。
阳子姐人在医院耶!你怎么没立刻赶来啊!
拜托你。
别搁下我,一个人独断独行。
最让雪路伤心的,就是案子发生在他毫不知情的状况下,仿佛旅人口称「与你无关」,将他一把推开一样,令他感到极为悲伤。
……我们是搭档吧?
那就把一切告诉我,你的过去,你的创伤,你的目的,所有一切。我再也不要偷偷摸摸地调查了,我想相信你。
就算被背叛——
也希望是听你亲口对我说——
雪路的肩膀上多了只手。雪路本来以为是增子一反常态地安慰自己,谁知那只手粗鲁地将雪路拉了起来。「啥?」雪路发出错愕的声音。
「山川阳子。」
「咦?」
雪路循着增子的视线一看,只见走道彼端,阳子手扶着墙壁,摇摇晃晃地走过来。她的脸色苍白,气若游丝,看来极为虚弱,随时可能倒地。
雪路还来不及上前,就有人阳子背后追上来,似乎是负责照顾她的护士。
「你要去哪里?你必须好好静养!」
「放开我!求求你,让我走!再不快一点,旅人先生就……!」
也不知道阳子的力气是打哪儿来的,只见她推开了试图搀扶她的护士,完全没发现站在正面的雪路,如梦呓般喃喃重复着:「再不快一点……」
「喂,阳子姐!冷静下来,是我,雪路!快清醒过来!」
「没用的。虽然量很少,但她毕竟吸入了毒品,在药效退去之前会一直呈现恍惚状态,无法与人交谈。」
阳子两眼发直,焦点完全对不上。目睹熟人的剧变,雪路再次切身感受到毒品的可怕。「为什么不把她绑起来!」增子对着护士怒吼。
「把她押住!她现在根本说不听,打个镇静剂让她好好睡一觉。」
「等等,先等一下。阳子姐,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雪路抓住阳子的肩膀。阳子的反复低喃中有着不可忽视的内容。
阳子瞬间静止,睁大了眼,将焦点对准雪路的脸。
她的扭曲着脸孔说道:
「旅人先生一定是去追熊谷了,因为熊谷是杀了旅人先生父母的凶手。」
「————!」
雪路忍不住和增子四目相交。从阳子的口中说出熊谷的名字固然令人惊讶,但现在该关注的不是这个。熊谷是杀了日暮英一的凶手?
增子挑选言词,慎重地询问现在最想知道的事。
「熊谷说他要去哪里?」
「……白石知道,所以,才绑架……」
虽脉络不清,但白石似乎知道熊谷的下落。然而白石正在动手术,不知几个小时后才会清醒。妈的!雪路咒骂道,阳子不知是不是受他触发,流下了泪。她恸哭似地大叫:
「快点阻止旅人先生!不然他、不然他会变成杀人犯!」
*
山丘上的洋房在业界相当有名。与其在那里藏身,不如去坐牢比较快活——组里的人常如此揶揄,熊谷本来以为他们是夸大其词,但坐过牢的他实际一看,才知道这个揶揄并非玩笑。
「……这里……的确……不是正常人能够忍受的。」
尤以地下室最为阴森恐怖,光是照亮脚边都需要勇气。然而,现在的熊谷无心顾虑这些,即使有东西在蠢动,他也置之不理,只顾着回收目标物品。
他四肢无力,活像发烧。实际上他应该是在发高烧没错,但身体却因为失血过多而发寒。熊谷在角落倚着墙壁坐下来。他把提灯放在地上,仔细观察着初次看见的地下室。
这个地下室有着不堪的往事,即使扣除外观上的脏污和恶臭,依然飘荡着一股诅咒的气息。日暮旅人就是在这里受到虐待吗?白石也真是恶胆包天,居然把宝贵的「丧失」放在这种对他而言也是个禁忌的地方保管。莫非他是想借由定期前来确认,来提醒自己过去的所作所为?真是伟大的情操,看来他的本性不坏。
无法理解这种心态的熊谷,或许是个罪大恶极之人吧!
适应了以后,这间地下室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如果熊谷愿意,要他住几天都没问题。干脆住下来算了?开车的小弟为洋房的气氛所慑,没跟着进屋。虽然是自己命令他原地待命,但是他也该做出希望陪同的样子嘛!也不想想人家身受重伤,真是薄情的小弟。
熊谷闭上眼睛片刻。时间感错乱,是因为身处地下室之故?还是因为伤势恶化之故?他觉得只过了几十秒,却又像过了几个小时。这里没有时钟,也看不见户外,无可奈何。不过——
连闯入者都没察觉,可就是个大问题了。
「哎呀?」
日暮旅人盘坐于正面。
「……你是什么时候坐在那里的?怎么不叫人家一声?」
「大约一小时前。你睡得很熟,我不好意思吵醒你。」
旅人的表情相当严厉,看起来根本不是这么想的。
「人家的小弟应该在外头,你有看到吗?」
「没有。外面没人。」
看来小弟是真的舍弃熊谷了。也罢,愚蠢的小弟只会制造压力而已,不在反而乐得轻松。
「……你来得真晚。」
「我不能开车,拦计程车花了点时间。不过,幸好来得及在你断气之前见到你。」
旅人说得毫不客气。他一面直视着染成鲜红色的衬衫,一面说出这句话,足可显示他毫无帮助熊谷之意。
「你不问人家怎么了吗?」
「我知道你不是跌倒,没什么好问的。」
看来他对于熊谷被剌伤的来龙去脉毫无兴趣。
「抱歉,你来得实在太慢了,所以人家就先用了。」
熊谷举起「丧失」的容器,溶液已经减少一半以上。旅人只是眯起眼来,什么也没说。
梦寐以求的「丧失」好不容易到手,但身负重伤的熊谷根本无力把一箱箱的「丧失」搬出去。若传闻属实,或许这种毒品能够麻痹痛觉,因此熊谷才试用看看。当然,有一半是出于好奇。挥发吸食过后,熊谷慢慢地被「丧失」包围。痛觉逐渐淡化,被剌伤的腹部不再疼痛,呼吸变得顺畅多了,身体犹如变成棉花一般,轻盈舒适。熊谷不经意地俯视手腕,有种近似性欲的昏暗欲望开始蠢动。熊谷很想把手腕砍下来,因为他知道可以借由自残将疼痛转换为快感。
太棒了!这的确是种危险的玩意,难怪被打入冷宫,没流入市面。
视野扭曲到可怕的地步,活像眼珠打转一般涡旋着。然而,熊谷早就知道会陷入幻觉之中,不禁感到有些失望:「只有这样?」
「旅人,你的脸好奇怪喔!那是什么?面具?」
旅人的脸不再是人类的脸,还长了獠牙。也罢,反正是今天才第一次看到的脸孔,就算变了,熊谷也不放在心上。
唉!熊谷懒洋洋地吐了口气,用狐疑的眼神望着旅人。
「『山田手册』是不是在你手上?」
熊谷出言试探,只见旅人缓缓地从怀中取出黑色手册。
「果然啊。你能循线找到白石,也是靠那本手册?」
就连十八年前的当事人熊谷都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查出白石牵涉其中,这下子他总算明白当年只是小孩的旅人为何能够揪出白石了。
「手册只是佐证而已,我记得白石警部的长相。」
「……记性真好呢。」
这件事无关紧要。
比起这个,熊谷更好奇手册的内容。
「欸,手册里写了什么?值得当年大家拼了命去找吗?值得为了它闹出人命吗?」
如果是,熊谷很想据为己有。当初盯上雪路胜彦,也是抱着伺机抢夺的打算。
「这么一本手册,不晓得可以毁掉多少人的人生?真有趣。」
「我的人生就是因为它而整个走调了。不,不光是我,你的人生也因为它而改变了。」
换个观点来看,或许真是如此,但是熊谷并没有任何感慨。他不认为有了手册就能避免这种下场,他总有一天会被剌杀,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旅人缓缓地拿出打火机,点燃手册。着了火的手册掉落地面,渐渐被熊熊烈火吞没。
「啊~烧掉了,真可惜。一获千金的机会耶!」
熊谷用戏谑的语气说道,其实心里并不在乎。旅人带着哀伤的眼神,喃喃说道:
「我不希望雪路伤心。」
「哦,原来是那种内容啊。」
焦味飘荡四周,但是两人的嗔觉无法辨识。望着化为焦炭不断冒烟的手册,熊谷终于产生了
些许感慨,将它视为结束的象征。
「……」
「……」
过了片刻,旅人端正坐姿,打破沉默。
他用真挚的声音询问几乎快昏迷的熊谷。
「杀了我爸妈的是你吗?」
熊谷露出笑容,看似嘲弄,又似引以为乐的下流笑容。
这就是答案。旅人连眉毛也没动一下,接受了这个事实,并将藏在背后的公事包放到正面。「那是什么?」
「我已经设定好了,启动之后十分钟就会爆炸。是炸弹。」
「……哦,人家懂了。看了你现在的脸,人家发现了,你的脸活像恶魔。」
说着,熊谷噗哧一笑。他已经分不清梦境和现实了。打从被幻觉吞没的那一刻起,追究真假就变得毫无意义。或许炸弹二字也是幻听,旅人本身就是熊谷产生的幻觉。
实在太愉快了,愉快到熊谷觉得一切都无所谓。
看着捧腹大笑的熊谷,旅人终于露出了笑容。
「————原来如此,那小子打算和熊谷同归于尽!」
听了增子导出的结论,雪路错愕地瞪大双眼。
「我一直觉得用炸弹杀人很突兀,不过,以日暮旅人的性格来想,就一点也不足为奇了。」
「为、为什么?」
「那个滥好人下不了手杀人,就算是父母的仇人也一样。他虽然近乎发狂,但那是针对自己,并不是针对别人。杀别人他下不了手,但是杀自己就行。自杀也是杀人,山川阳子应该是感受到他的觉悟了吧!」
当然,还有对熊谷的杀气——增子恨恨地说道,盯着刚才大声呼喊「不然他会变成杀人犯!」的阳子。阳子的意识虽然已经稍微恢复,但仍然倚着沙发念念有词。她看起来并没有回病房的意思,护士只好留在一旁照料她。
「不亲自动手而杀掉熊谷的方式只有自爆一种?搞什么啊!又不是白痴!」
雪路也不想失去旅人。
他打电话到熊谷的手机,重拨了好几次,但不知熊谷是不是关机了,一直打不通。如果熊谷打来时立刻接听就好了——雪路悔不当初。
心急如焚的他恨不得把手机摔到地上。他一方面气恼自己束手无策,一方面又怨恨旅人把自己排除在外。
——要去哪里做什么事都没关系,但是一定要回来。
从前雪路这么说的时候,旅人只是落寞地微笑而已。当时他就已经决心一死报仇了。
雪路懊恼不已。对旅人而言,雪路和灯衣都算不上归宿,还不足以成为旅人活下去的理由。
能加重理由分量的适当人物近在眼前,但现在旅人下落不明,根本无计可施。即使想用电话劝阻旅人,旅人听不见电话的声音,打了也没用。而阳子的状态也称不上正常,双方面都没辙。刚才回到现场调查的增子的同事冲了进来。
「几小时前,市区发生了伤害案件!听说是一般民众剌伤了黑道成员!行凶的是有田一志,当地的大学生,而被剌伤的是熊谷!」
「什么!那他们两个人呢?」
「有田正在拘留中,熊谷不知道是不是被他的同伙窝藏,不知去向。开车载走熊谷的人事后回到现场,已经被我们逮捕了。」
「快逼他招供!日暮旅人应该也在熊谷的藏身之处!他带着『朝仓印』,得在事情闹大之前抓住他!动作快!」
同事旋踵离去,增子也准备前往现场。
「熊谷现在不能接电话,放弃吧!继续待在这也没用,若你要跟来,我可以载你一程。」
增子扬了扬车镜匙,但雪路只是低垂着头。她讶异地问道:
「怎么了?」
雪路没有回答。要他如何回答?听到有田一志的名字,他却步了。奔走营救的对象采取他不乐见的行动而步向破灭的情况,他已经看过好几次了。胜彦、从前的朋友及有田一志都没将他的话语听进耳里。
雪路不敢追旅人。
若是追上去,旅人一定也会重演历史。
增子对无法动弹的雪路感到傻眼,并窥探雪路背后。
「我不知道你在伤什么心,不过山川阳子显然比你有骨气多了。」
只见阳子甩开护士的手,摇摇晃晃地走过来。
「请带我一起去,求求你。我有话想对旅人先生说,请让我见他。」
从阳子的言行举止判断,她仍未从恍惚状态完全清醒,但增子并未狠心拒绝抱病央求的她。
「有你同行,不见得能找到日暮旅人;但找到他时,有你在场,或许状况会有所改变。」
听了增子这番话,雪路以为她同意带阳子前往,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你先把身体养好,等药效退了,你就能复原。找到日暮旅人之后,才轮到你上场,在那之前请你努力静养。」
增子把手放在阳子肩上,轻轻地推开她。用上「努力」二字,是为了让阳子产生这是使命的错觉。虽然是诡辩,但阳子似乎理解增子的用意,当场跌坐下来。
增子留下两人离开了。她没理踩雪路,应该是判断雪路只会碍手碍脚。的确,意志消沉的雪路在场,只会妨碍调查而已。
雪路满心沮丧之际,有人拉了拉他的手臂,雪路低头一看,正好与阳子的笔直视线对上。
「干、干嘛?」
雪路产生了怯意。阳子用清晰的语调说道:
「打电话也行,让我跟旅人先生说话。」
雪路不懂她的意思。她又在跟幻觉说话了?正当雪路感到厌烦时,他发现阳子的视线移到了自己的手机上——她是认真的?
「……打电话也行?……可是,老大他……」
听不见透过机械播放的声音。没有视觉资讯,旅人无法撷取任何声响。想当然耳、人的声音也不行。别的不说,就算电话响了,只怕旅人也不会有反应。
握着雪路手臂的手使上了力,宛如在说服雪路:现在分秒必争,死马当活马医。雪路犹豫了一瞬间,随即便抱着豁出去的心态打开手机。
「那家伙平时连简讯也都不回的,这次我就打到他接为止!」
除非他关机,不然要我打几次都行!雪路暗自祈祷旅人不是在收讯范围之外,打了第一通电话。电话响了一分钟以上。
滋!杂音震动鼓膜。
——打通了!
雪路还来不及思考为什么,便慌慌张张地扯开嗓门——绝不能让他跑掉,要把这条线拉住!
「喂!老大吗?我是雪路,你听得见吗?」
『……………………』
「拜托你出个声,说什么都行!让我听听你的声音!」
……没有回答。果然不行吗?雪路感到失望,此时,阳子伸出手来。交给我。她对雪路坚定地点了点头。
阳子将手机放到耳边,缓缓对旅人说话。旅人一定听不到,他大概连来电的是谁都不知道。「人人。」
阳子用陌生的称呼呼唤旅人,表情显得相当安详,一点也看不出是个刚才还无法区别梦境与现实的人。
「人人,听我说,我有话要对你说。人人,你听见了吗?」
雪路无法移开视线。
她的声音中充满慈爱。
「人人,我——」
* * *
十八年前,我放弃了「我」。
脱离绑匪魔掌,受到保护之后,我发了高烧,连续睡了三天三夜。在这段期间作的梦中,我依然不断地受到被绑架时的拷问,痛苦不堪,不断呼救,不断尖叫。但是,爸爸和妈妈都没来接我。啊,我再也见不到他们了——我如此预感。
再也没有机会被他们摸头。
再也没有机会被他们拥抱。
失去了所爱的人,这个身体只记得可恨的回忆。
当我清醒过后,我失去了「我」。
声音、气味、味道、触感。
还有疼痛、温度、重量、温暖——
我封印了视觉以外的一切。为了忘掉那三天,为了保持心灵的平静,我放弃了做我自己。我放弃了「日暮旅人」。
同时,我获得生存的指标,也可说是目的。
我要替「我」报仇,找出杀害爸爸和妈妈的人。我相信这双眼睛就是为此留下的。唯一可以让我活得像个人的方法驱使我报仇。
当这双眼睛完成任务时。
那一刻——
我的人生才有意义。
过去我一直为死而活。我的人生早已结束了,需要一个带往坟场的陪葬品,不然这双眼睛不肯罢休,总是不断地映出那三天的光景。如果想逃离那一天,想完全杀死「日暮旅人」,就得找出仇人,完成报仇。
我很感谢代替父母疼爱我的祖父母。
他们把我当人养育,努力将我培育成人。
对不起。
我终究只是具行尸走肉。
被绑架的那三天里,我杀死了自我。
我只能成为复仇的魔鬼。
朝仓印炸弹精准地运作着。
还剩八分钟左右。
「杀人就该承受被杀的风险。」
「人家也有同感,不然就不好玩了……哎,但和同归于尽相提并论,人家无法苟同就是~」
熊谷变得口齿不清,「丧失」的副作用让他渐渐失去了自我。再过不久,他应该就会完全迷失自我。
又或者和旅人一样,丧失视觉以外的感觉?
无论是哪种情形,都无所谓。只要他还活着,就能杀了他。
——终于能够替我的人生划下休止符了。
旅人的胸中怀着奇妙的成就感,闭上眼睛,迎接最后一刻。
「欸!」
在熊谷的呼唤之下,旅人完全阖上眼皮的前一瞬间睁开眼睛。若是闭上眼睛之后,他就看不见这句话了。所剩不多的时间里,熊谷想说什么?就姑且听听,当作带往地府的伴手礼吧。
「什么事?现在才要求饶?」
旅人带着恶意问道,熊谷皱起眉头,仿佛在说这是天大的误会。
「真没礼貌。别小看人家。人家~~~才不怕死呢~!」
「……那么有什么事?」
「你好像没发现,所以才提醒你……人家刚才就注意到了,你的口袋一直闪闪发光~」
颤抖的手指指着上衣的口袋。口袋里装着手机,通知来电的灯光正在闪烁,在昏暗的地下室中显得格外明亮。
荧幕上浮现了「雪路雅彦」字样——雪路居然没发简讯,而是直接打给我?他明明知道我不能接听电话。他这么想阻止我?
「原来这里可以收讯啊!太好了。接吧,人家不会打扰你的~」
接了又能如何?
旅人听不见雪路的声音,任何人的声音他都听不见,接了也没用。
「……」
不过,对方听得见旅人的声音。虽然只是单方面的,或许该道别一下。一想到这是最后了,时间突然变得格外可贵。至少道个歉吧!
——雪路,对不起,自作主张做了这些事;对不起,没向你说明。或许灯衣会伤心I对不起。也替我向阳子老师说一声——
「……」
旅人按下通话键,电话接通了,通话时间开始计算。话筒彼端的雪路应该开始说话了,但是旅人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就算把音量开到最大,这双眼睛依然映不出「声音」。当然,道是理所当然的。
「………………」
旅人露出苦笑。还是什么都别说了。说了以后心满意足地自杀,未免太自私了。他做的事并不是道个歉就可以原谅的。
永别了——至少在心中道别吧!旅人把手指放上通话键,准备挂断电话。
人人。
停住了。
旅人连呼吸都停住了,俯视着手机。隐约听见的那道声音十分耳熟——不,不可能,不可能听得见。旅人猛摇头,嘴唇发抖,不敢置信。不可能,这是不可能的。因为,因为这双耳朵早在十八年前就失去作用了。在那之后,他从未靠着耳朵听过真正的声音,更别说是接听电话了。什么隐约听见,实在是太荒唐了。幻听……对,这一定是幻听。这不是声音……声音?声音?这……这种,这个声响,是声音?
『————·————人人·————?人人。』
是声音,是人声,这就是人的声音吗?其他的话语旅人看不见,也听不到,但是这句话的确人了他的耳中。
好怀念,多么令人怀念啊!
就算闭着眼睛也听得见。
这道「人声」是货真价实的。
叫我「人人」的人,我只认识一个。
在这个世上只有一个。
『人人————————』
这道声音呼唤的,是我放弃做「我」之前的「日暮旅人」。
之所以感到舒适,是因为这道声音将我恢复成「我」。这道声音呼唤着十八年前没被绑架,还身为人类的我。
「人人!」
是她的声音。
「…………小阳。」
我用颤抖的声音回答。耳朵明明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却把你的声音听得一清二楚。你的声音触动耳朵,在我的心中响起。即使这个身躯连眼泪的触感都无法察觉,即使相隔两地——
却能感觉到你近在身旁。
「小阳……!」
我终于触摸到了。
熊谷一脸无趣地望着拿着手机流泪的旅人,不满地喃喃说道:
「唉~恢复原状了。」
恶魔已经消失了。
眼前只有一个想活下去的人。
*
天亮时刻,警方赶到山丘上的雪路家别墅,逮捕了熊谷。虽然熊谷的出血量早已达到致死程度,却奇迹式地保住一命。如果开车载送他的人再晚一点招供,或许就来不及了,他的命等于是为警察所救。目前熊谷住进了市立医院,警方预定等他恢复意识之后再制作笔录,但是他目前仍处在因「丧失」副作用而丧失自我的危险中。
绑架、伤害、违反毒品危害防制条例——白石知道一连串的真相,但警方高层并未将他列入关系人。白石出院后便接到人事异动命令,调转外县市,不久后辞去警察职务,回乡打理家业。
本案在案情全貌尚未明朗的状态之下终止调查,但是以增子堇警部补为首的「改革派」职员们依然持续进行内部调查。
此外,别墅地下室中发现了一枚被拆除的「朝仓印」。拆弹小组及鉴识人员都在报告中指出拆除手法极为粗糙,没爆炸简直是奇迹,警方至今仍无法锁定拆除者是谁。
而在案发一周后,山川阳子回到了希望幼稚园的工作岗位上。
「给您添麻烦了。」
「怎么说是麻烦呢?幸好你没事……身体还好吧?」
园长表达关心,阳子露出笑容,表示自己完全没问题。
案件并未被报导出来,阳子对周围声称自己是遭到黑道械斗波及。
『我不忍心让日暮旅人变成箭靶。他是被害人,还要被媒体骚扰,未免太可怜了。』
说这番话的是增子,或许是在暗示阳子别多说吧!诉诸人情的手法虽然有些卑鄙,但是不无道理。社会线记者的采访也都是以警方的公关稿为本,避免触及核心。如果追查十八年前发生的事,一定会查到日暮旅人身上,届时难保社会大众不会将他当成嫌犯看待。
再说,阳子也不想让邻居和同事知道她长时间住院,是为了清洗体内毒素及检查有无药物依赖症与后遗症。她虽然安然无恙,但仍有招人误会之虞。说来讽剌,就结果而言,警方的隐匿体质保护了相关人士的隐私。
如此这般,不知道算不算是托了警方的福,阳子平安无事地回到日常生活。
阳子提起干劲,迎接前来上学的园童们。
「早安!淳也,早!啊,不要在走道上奔跑!」
被园童耍得团团转的日常生活欢乐又热闹,现在感觉起来格外可贵。
她充满活力又冒冒失失的声音映入眼帘。
阳子不记得被救出后发生的事。她在救护车里曾一度清醒,但到了隔天才恢复意识。
她完全不记得自己用电话和旅人说了什么,知道的只有当时在她身旁的雪路,但是雪路只是一脸不快,什么都不肯说。
这样也好。当时她说了什么并不重要。
只要有她在。
我就能找回我自己。
「灯衣,早!旅人先生,早安!」
或许我再也听不见她的声音,不过——
「早安,阳子老师。」
只要有你在。
我就拥有活下去的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