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狱篇第一歌 一

遍地燃烧着熊熊的篝火,可并不是因为这是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没有月光,此时正值三月。低垂密布的乌云发出灰黑色的光。乌云下面,各个阵地上肆无忌惮地燃着篝火。一场激战刚刚结束。不光是篝火,到处还可看见围坐在一起、喝得酩酊大醉的武士。武士们的歌声几乎淹没了海浪的声音,还有的甚至拔刀乱舞。时而,有的营帐里传来女人尖锐的笑声和声嘶力竭的喊叫声。“好像战斗一结束,春天就来了。”穿过兵营的两个身影,其中一人对另一人说。“南风好大。我好像闻见一股怪味儿。”“那是守城士兵的尸体腐烂了。”另一个人不悦地答道。“嗬,昨天城池陷落,现在尸体已经腐烂了?”“你都看见了吧,从今天中午开始,飞来了那么多苍蝇,铺天盖地的……你到城后面看看,从悬崖到海上,尸体像雪崩似的。毕竟杀了三万七千人呢!”一直满不在乎地侃侃而谈的这个男子此时也皱起了眉头,沉默下来。这是宽永十五年(公元1638年)三月一日的夜晚。去年十月在岛原突然掀起的农民起义,起义军骤然变成了神出鬼没的天主教军队,酿成了一场大乱。他们据守在原城中,政府出动了十二万四千幕府军围攻他们,五个月了还没有攻破城池。但是,昨天拂晓时,原城终于被攻陷了,贼将天草四郎被杀死,三万七千名守城士兵除了仅有四人投降外,全军覆没。前几天,一到日落时分,守城士兵就疯狂地倾巢出动,袭击政府军。而现在他们不会再出现了。幕府军已经搜遍了城池的各个角落,幸存的人不论男女老少,一律斩尽杀绝。这场扫荡,一直到今天早晨才告结束。来自丰前小仓的领受十五万石俸禄的小笠原右近大夫,也率领六千士兵参加了幕府军。这天夜里,一位不速之客突然光临。“鄙人为了练武,云游各地,有幸亲眼目睹了此次征讨,深感获益匪浅。鄙人名叫由比民部之介,乃一介浪人。鄙人获悉,贵方军营中,有一位著名的剑客宫本武藏先生,现位监军之职。请务必让鄙人与武藏先生见一面。”小笠原的一名侍卫接待了这位浪人。接待这位浪人的侍卫内藤源内有些不高兴,耗时五个月的战斗终于结束了,他正想与伙伴们痛饮一杯庆祝胜利,这时候却来了个身份不明的人找麻烦,让他酒也喝不成了,另外,来人让他觉得不顺眼。到底哪里不顺眼呢,连他自己也说不清。年龄大概三十三四吧。——不,也许还要年轻。留着全发(全发:江户时代行僧的一种发型。),皮肤白皙,举手投足像军师一样态度庄重,眼睛像年轻人一样熠熠生辉、机智伶俐。张口说话,竟有几分妩媚动人。但内藤源内有点不满的是,这个人自称浪人,却身穿双层黑色羽衣,下穿缎子裙,外罩一件蝙蝠外褂,在这血腥和硝烟尚未散尽的地方,显得格格不入。岂止格格不入,这身打扮简直是目中无人!刚才他若无其事地说目睹了战争,可到底他对这场天下大乱是怎么想的呢?不光是服装,连他的口气也显出几分妩媚,总有些让人感觉目中无人。——也许是对这一点感到反感吧。既然如此,一开始就拒之门外好了。然而这个自称由比民部之介的人却有一种奇妙的本领,三言两语的争论之后,便突然让你对他言听计从了。内藤源内不知不觉就领他进了军营,绷着脸说:“既然是见监军的,我给你们引见一下。”“宫本武藏先生并不在小笠原家做官,只是临时雇佣的监军。这样的话,还想见吗?”内藤源内把丑话说在前面,免得这个浪人想要借宫本武藏的门路到小笠原家谋职。“嗬,那么他是客人身份?”由比民部之介露出一脸意外的表情。“客人身份也说不上。——武藏先生到了那样的年纪,还像乞丐一样在各国周游,隔几年在小仓出现一次。就是因为在本藩的船岛打败了佐佐木小次郎,所以好像他本人也觉得来小仓最为亲近,而且有面子。尽管如此,那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而且小仓也早已改朝换代,从当时的细川时代变成我们小笠原,都已经六七年了。我们还未好好招待他呢,就发生了这一次骚乱。”一直绷着脸的源内,说到宫本武藏,一下子滔滔不绝起来。好像这些事是对这个人不能不说明的,但其话语里并没有好意。“于是,武藏先生主动请战。战场非儿戏,尽管如此,他到底是久经沙场的剑客,我们想打仗他也许能派上用场,就封了个监军的名目,让他参战了。”源内耸了耸肩。“什么用也没有。”“不会吧。”“你看了这场战斗的话,你应该知道,进攻的敌人是多么地非同寻常。本来我们没把他们放在眼里,不过是农民起义嘛!可不知为何,这些家伙无论怎么杀,都举着十字架,像魔鬼一样向我们砍过来。不时发动一场夜袭,神出鬼没,甚至有时候十二万的大军被他们杀得仓皇逃窜。不过,据守在城里的不光是农民,敌军里也有相当厉害的军师。他们靠的不是天草四郎这种小鬼的智慧,听说有一位叫森宗意轩的丰臣秀吉的遗臣在发号施令呢……”海风越来越大,令人作呕的味道也越来越浓。“反正,眼看着敌人进攻,武藏先生什么也不做。根本没有使出那名闻天下的双刀将敌人杀个落花流水,他就仿佛石块一样,坐着一动也不动。”“也许他有了什么奇妙的想法?”“可他也不给我们出什么锦囊妙计。这种监军,要他干什么,简直莫名其妙……不过我们小笠原藩也用不着听由临时雇佣的军师来指挥。无论如何,仗打完了,武藏先生也该收拾东西走人了。”海浪的声音一阵高过一阵。小笠原的军队就部署在原城北部的岛原湾沿海。“令人钦佩的是从江户来救援的老中(老中:江户时代直属于将军,总理政务的最高官员。)松平伊豆守。以前只听说,他是一个精通政务的人,但没想到他还精通兵法。一让他当了老中,以前一盘散沙的大名,就变得像织布机似的听从他的摆布了……”“人称‘智慧伊豆’。”“我可是亲眼所见。总而言之,战国时代的战略兵法已经不太管用了。而且像古怪的剑法之类的东西,我不喜欢。我知道了,所谓的剑侠,今后在打仗的时候,也只是形同虚设……啊,那儿便是宫本武藏先生的营帐。”内藤源内指着远处,低声说。由于是长期的进攻战,幕府军为了防备,也建起了成排的正规营帐,而并不是单纯的野营,但在海边远远地有一间孤零零的、铺着席子的茅舍。海上吹来的风卷起了席子,简陋的烛台上油碟里的火光隐隐约约地摇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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