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译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illyfhy
翻译:枫香
越过生锈的铁丝网,映入眼帘的是沉在海中的废墟群。
林立的高楼伸出海面排开潮水,仿佛一簇簇银枪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二十二岁的夏天。头顶是强烈的白光和群青色的天空。今天也是暑热难当。一个皎阳似火、真正的夏日。
这星期,御中卫又钻过铁丝网的缺口,走向禁止入内的区域。
和往常一样,走过搭在东面第四幢大楼窗户上的木板,进入废墟的内部。
生锈的铁门。无人使用的桌子和弹簧断裂的椅子。一半油漆已经剥落的水泥墙。看惯的景色。
“噔噔噔”往下走一段阶梯,抵达要去的楼层后,走向紧急出口。
从紧急口出来是一望无际的蓝色海面。他跳上用绳索拴住的小船。
双脚承受了体重,小船一度微倾后恢复原样。解开绳子,弯腰发动电源,出发。
突突突——
轻快的引擎音消失在波浪里。使用了电动人造肌肉的引擎,比使用汽油声音更轻。
无意中发现的破船,对着书修理之后派上了用场。这艘小船,是他至今为止的人生中,唯一觉得能炫耀于人前的东西。
楼群的钢化玻璃在碧海蓝天和阳光照射下闪着耀眼的光。他随心所欲地穿行于混凝土丛林之间。船体溅起的小小浪花,使他心情舒畅。
要拜所谓的全球变暖导致海平面上升所赐,曾是这个国家首都的所在,如今成了人迹罕至的一片汪洋。
来到这片时光静止的地带,仿佛能够无视时间的流逝。
将大海分割成迷宫一般的高楼群中,有一幢格外显眼、高耸入云的大厦。那里,是他最喜欢的地方。
每当不开心又或是不安的时候就会来这里。
把小船停靠在楼下,用绳子拴住,然后登上安全楼梯。
爬了相当长的一段距离后,他气喘吁吁地来到屋顶。那里,有仿佛近在咫尺的蓝天,以及遥远地平线上的层层积雨云。
从下层仓库取来的遮阳伞以及用铝管和塑料做成的躺椅。他暗自给这里取名叫做“秘密基地”。
在此地一个人发发呆,是他最幸福的时刻。
然而今天——平时非他莫属的专座,已被人抢先一步。
让他惊讶的首先是慢悠悠地飘浮在空中、直径约有一米的水母。
然后是——
躺在椅子上闭目养神的少女。紧挨着她身边放着一把轮椅。
蓬松的卷发刚刚及肩,身上穿着奶油色的病人服。从身形来看,初中到高中左右的任何年纪都说得过去。等意识到自己正直愣愣盯着人家,他转移了视线。
身体一瞬间僵直,开始判断眼前的情况。
硕大无比的水母打算吞食女孩。除此之外不做他想。水母正朝女孩缓缓伸出了触手——
“要、要被吃掉了!?”
再不采取行动,就要演变成肉酱片的现场了。
想到这里,他急忙冲向水母。然而奋不顾身的冲撞竟被轻松化解,下一秒,滑溜溜的触手“唰唰”缠了上来。
“可恶!快放开!”
这下成为腹中餐的怕是要变成自己了,正在他为逃离触手而搏斗之际……
不知何时坐起身的少女怔怔地看着这边。
“喂!你别发呆啦!我来想办法拖住它,快逃!!”
他抱着殊死决心的呐喊,让少女噗嗤笑出声来。
“我没事。放开他吧,水云。”
被叫做水云的水母慢慢地从他身上收回触手。他茫然地看着这一切,终于回过神再次打量起少女。
乌黑的双眸深不见底,正一动不动地回望他。
遮阳伞在强烈的日光下撑起浓浓的荫影,少女正坐在伞下惬意地看着他。召唤水母到她的身边,少女轻轻地笑了。
“你刚才是在救我吗?”
海浪声里,少女清澈的嗓音回荡在耳边。
“是……”
“你以为我要被这只水母吃掉。所以,伸出了援手。”
听着少女慵懒的话语,点了点头。于是她突然低头致谢。
“谢谢。你真是个好人。”
“……呃……”
他支吾了声,然后本能的发问起来:
“你怎么……带着水母?啊,比起这个……为什么水母会浮在空中?”
“这只水母是空想的产物。”
少女的回答瞬间让他呆若木鸡。
空想的……产物?
“现在,就在你的眼前,自我无意识中产生的空想变为了现实。”
无法理解话中的含义,一时半刻不晓得该如何应对——
“空想变成了现实!!”
少女毫不客气地指着他重复了一遍。
远处传来海鸥的叫声。
“……还、还是不明白吗?”
她苦恼地皱起了眉头。
不是不明白。
而是就在最近刚听说了类似的话。
“你是幻想症候群的患者吧?”
她有些困惑地盯着我瞧了瞧,然后朝我点了点头。
之后,又和她简单交谈了几句。据说是从几天前开始住到这里来的。洗澡在海里解决,吃饭则是靠存放在大楼仓库里的罐头和干面包。电磁炉和海水过滤器之类的也是从仓库里找到的。
“这里的生活很适合我。我活得很好呢。”
少女有些自豪地说道。
虽然最终少女也没有告诉我她来自何方,不过倒是向我说明了来这里的原因。
她站了起来。轮椅估计也是她从什么地方找来的吧。不过,看上去她的双脚似乎无恙。
“我在进行飞翔的实验。”
向我说明这点后,她看上去心满意足,一幅多说无益的样子。
“实验?”
“没错,实验。刚才我正在休息。住在这里可真舒服,这是你的家吗?”
她歪着头问道。我想了想,告诉她是这么回事。于是她又低下头请求我让她再多住一阵子。
没有明文规定这是他的地盘,因此无法拒绝。只不过一想到今后这里不再是只属于自己的避难所,不免有些伤感。
“可以,你想住多久都行。”
听到这句话,她喜出望外地点点头,然后指着蓝天尽头的积雨云。
“我要飞到云层的尽头。自由自在的飞到很高、很高的地方。”
这种事怎么可能。他虽然这么想,但是看着她闪闪发亮的眸子,竟神使鬼差地说“但愿能行的通”。
“一定能行得通的。”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我的名字叫咲希,你呢?”
“我叫御中卫。是个大学生,今年要找工作了。”
像是不懂他话中的含义,她思索了一番,然后重复了一遍他的名字,露出微笑。
“请多多关照!”
不知道她从哪里来。
但却知道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而她今后要去哪里就更清楚不过了。
幻想症候群的患者在多数情况下,活不过半年。
当晚,梦到了堂妹。是因为遇到幻想症候群患者的缘故吧。过于清晰的梦,让他完完全全回忆起当年的事……
看着梦中宛如影片般重现的往事,他的情绪极度低落起来。
幻想症候群这种病正在世界范围一点一滴、悄无声息地扩散。
两个月前,他在一间洒满夕阳余晖的病房里听说了这件事。
叔叔告诉他,关于堂妹要被带走的事情,医生有话要说。
跟着身穿白大褂的女人走进木质结构的私人医院,他旁听了说明。据说是堂妹的强烈要求。
“幻想症候群是一种自我的幻想侵蚀现实的病。现实化症状的规模可大可小,小到动物大到发展成为覆盖全世界的现象,皆有可能。这些幻想多数来源于潜意识的愿望,通常情况下就连患者都无法左右它们。”
突然听到这样莫名其妙的话,他和叔叔婶婶不由得面面相觑。甚至怀疑是不是在和他们开玩笑。
“虽然病因目前尚不能确定——”
窗外传来了蝉鸣。
“但就目前来看,别说根治,就连对症疗法都没有。幻想症候群的患者,自发病起半年内,有百分之八十七的概率会衰竭而死。”
他偷偷地瞥了女医生一眼。换来的是女医生面无表情的回视。有问题吗?她示意。
“……死……怎么会……”
“……当然,不死的可能性还是有的。没有到绝望的地步。”
有那么一瞬间,女医生的口吻中带了些许安慰。之后又恢复到正常的语调,宣布她将被送往隔海的小岛上进行隔离。
不顾已经目瞪口呆的他,叔叔婶婶冲上去就要理论,却被一旁的保安人员拦下。
“……以后都不能见面了吗?”
能问的只有这一个问题。女医生摇头。
“幻想症候群并非传染病,任何时候想见面我们都是欢迎的,并且相应发生的费用也由国家来承担。”
读报似的淡淡口吻,没有丝毫情绪在里面。
既然这样,为什么还非要把我女儿隔离呢!婶婶缠着她问。
“只有在确定她的幻想不会对我们所处的社会带来灾害的情况下,她才能和大家一起生活。反之——”
女医生的视线有了一瞬间的动摇。
“她将不会被送回这里。”
之后又继续了一些说明和疑问。
关于幻想症候群是不是人类的精神极度发达后获得的新能力。与量子力学相关的可能性、波动函数等等让人摸不着头脑的专业用语的应答。不过这些对他来说都不重要。
当晚。
给到堂妹最后的自由时间,被她选择用来与他一起度过。这才是对他来说最重要的事。
去散步吧,她说。
“因为是最后一次……可能以后都不会再回来,所以……一起吧……”
说完这些,和他一起走在夜晚的路上。
那一晚,天上没有一丝云,月亮和无数的星星闪烁在夜空。他们借着星光,无言地漫步在河堤上。
“我们以前经常来这里散步呢。”
听着堂妹比平时更开朗的声音,他只是机械地点头。她就要死了。想到这里,不由得眼冒金星,恨不得抱住谁哀求出一个救她的法子来。
说话间全是两人的回忆,又比如以前是怀着什么心情走这段路之类的微不足道的闲话。
但不知为何,他痛切地感到这些闲话对于现在的两人来说是必不可少的。
河流向着海的方向流动,两人沿着河堤缓缓地朝大海走去。
潮水的味道掠过鼻尖。她像是自言自语的说”我喜欢这个气味”。
“以后,大概没有机会来这里了。”
说完,垂下头不再前进。她抓着他的衣角,于是他也停下来回头看她。
“要来看我呀。”
她开口道,细弱蚊声。
“我等你……”
声音融入黑夜,消散不见。握着他衣角的手,因为不安而颤抖。
“我会等你……”
然后,像是再也忍不住,抬眼看着他说道:
“我……不会死吧?”
点头仿佛用尽了全部的气力。
“这不是真的……我不想死。”
她哭了。
月光下,她的表情像是拼命寻求一根救命稻草,而他只是不断重复“没关系,一定会好的”。
她曾是那样活泼、聪明,每一天都过得快快乐乐的。
在她走后,仿佛只剩下一具驱壳的他每天都会思考。
为什么她非要遭受这样的事情不可?过去的日子是那么充满着希望。
时间,停止在这一刻就好了。
他百般思索却得不到答案。在这期间,已然被他遗忘的就职面试的录取结果出来了。
明年春天,他将前往箱根。
和她见面的约定未曾兑现。束手无策的自己,就算去了也只剩悔恨。
他做不到,去见一步一步迈向死亡的她。
不如就这样视而不见,把一切交给时间,到时她自然会再次回到自己的身边。这是他自我分析得出的结论。
迫在眉睫的现实是那样冷酷无情,想要夺走他拥有的一切。
与幻想症候群少女相遇,然后梦见过往的第二天。
再次驾着小船行驶在傍晚的大海上。不知道名叫咲希的少女是否还在那里。呼吸着海风,他的脑中闪过这样的念头。
他依然半信半疑,觉得那该不会是场梦吧。
而且他确实有些在意,那个女孩现在怎么样了。
幻想症候群的女孩……她已经清楚自己命不久矣了吗?
正当他思绪纷飞的时候,鹤立鸡群的“秘密基地”已经近在眼前。
在顶楼搜寻她的身影。从这里无法确认她的存在,让他陷入一种不知是安心还是悲伤的情绪里。
叹了口气缓缓下移视线——
“咦……?”
忍不住轻呼出声。在距离海面大约三层楼高的地方,发现了她的身影。只见玻璃墙的窗 户被打开,她正坐在轮椅上望着天空出神。
这也罢了。问题在于轮椅的前轮完全腾空,是她身后用触手缠着轮椅把手的水母干的吧。水母的触手正在慢慢地倾斜轮椅。
……这、这难道是……自杀?不,谋杀?
“喂——!等等!别动!”
他下意识大喊起来。受到惊吓的少女松开了握住轮椅的手。
噗通一声掉进了海里。
“喂、喂!”
立刻调转船头,开向她掉落的地点。
“撑、撑住啊!我这就来救你!”
正当他一边说着打算跳入海里的时候,一直洁白的小手抓住了船沿。
“我没事,只是……吓了一跳。”
她说着探出了头。慌忙将她从海里拉起。
“你果然是个好人呢。”
看着她灿烂的笑容,他重重的叹了口气。身体仿佛被抽空了似的。
考虑到小船可能承受不住两人的重量而翻船,他就这样带着她停靠在了紧急出口的附近。
走了几级台阶,咲希回过头看他。
“谢谢你救了我。”
然后,深深鞠了一躬。
“衣服记得烘干,这样穿着小心感冒。”
他移开视线说道。
湿漉漉的病人服紧贴在她身上,清晰勾勒出身体的曲线,他一时间不知道眼睛该往哪里放。
摇曳的篝火驱走夜晚的黑暗。代替柴禾的是散落在大楼四处的废纸。
篝火上热着锅子,里面是盒装的速食咖喱和米饭。
距离火堆不远处,铁丝网和水箱爬梯之间系着一根绳子,上面挂着病人服。
至于掉进海里的咲希,现在正“咻咻”抽着鼻子,一边喝茶暖着身体。从仓库里翻出的床单,成了她的毛巾兼御寒衣物。
劈里啪啦,东西燃烧的声音,投射在少女身体上的斑驳光影,瞬息万变。
咲希对着他微微一笑,又喝了一口茶。在她身边,巨型水母正浮在空中守护着她。
……不管看几次,都让人惊奇的生物。
锅子已经沸腾,取出热乎乎的食物,分别盛在两个盘子里。顺带一说,水母好像不用进食也没事。
连同勺子一起将咖喱递给咲希,她道谢一声接过盘子,吃了一口。然后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说”好吃”。
“帮了我那么多,谢谢你。原来这个世界上还有那么好吃的东西!”
太夸张了啦,他笑着说道。
“没人比我更熟悉这里了。毕竟,为了使这里更适合居住,我可是费了一番功夫的。”
话语中不无自豪。她点点头,呢喃说:真像个魔法使。
之后两人不再说话,默默地吃着速食咖喱。放在平时说不上好吃的咖喱,在这个夏夜的篝火旁吃起来却别有一番风味。此刻,温暖本身就是最好的恩赐。
等到胃里不再空荡荡之后,他停下动作,说出了一直以来的疑问。保险起见,他一步一步朝后退去……
“……刚才你在上面做什么呢?我好像看到那个水母要把你推下去。”
话音刚落,水母举起最粗壮的两条触手逼近。
“水云,不能打架。”
于是,水母无精打采地垂下了触手,又再次回到咲希身后。
“……这水母……能听懂人类的语言?”
“因为是我的空想现实化的产物。虽然外形是水母,但是不能和一般的水母相提并论。”
听了她的话,打量起火光下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半透明生物。
不错,这世上没有浮在空中的水母。
“刚才也不是要把我推下去。”
“啊?”
“是我要它那么做的。”
“……是你……为什么要那么做……”
“这是飞翔的实验。”
“飞翔……对了,昨天你有说过吧。”
“是的!”
“与其说是飞,感觉更像是下落……”
“……唔……是啦。”
她叹着气说道,然后背过身去。
“怎、怎么了?”
少女一声不响地脱掉裹在身上的床单。
“等等……”
你想做什么?可话到一半就戛然而止。
因为她的背上生出了一对羽翼。长度约莫是她张开双臂的大小,半透明的翅膀缓缓地张开。
透过翅膀,可以清楚地看到背后的黑暗。之前从楼上坠落的时候是否也有它的功劳呢?
“这……这是……”
“……是我的空想。”
“空……想?”
“我通过空想来实现飞翔。”
她两手抱着床单按在胸前掷地有声地说。
月光下,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正闪闪发亮。
只见她双颊泛着红晕,嘴边露出了一丝笑意。
在他眼中,这些表情竟是那样的耀眼。
“……真能飞上天就好了。”
“是的!”
像是在回应她的话语,翅膀微微颤动。
“可是,这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呀。”
“……为什么想到用翅膀呢?”
她指着天空,他朝着手指所向的黑暗中看去。
不知是偶然,还是她本就知道。仔细一看,有一只海鸥正飞翔在暗夜中。
“因为小鸟可以随心所欲地飞翔。我照着做,或许就能飞上天空。”
说着她笑了起来。
“小鸟啊。”
吃了一口咖喱,他嘀咕道。
“我想,只是装上翅膀,也飞不上天吧。”
“哎!?为、为什么这么说!”
她看上去是真的吃了一惊。
“因为小鸟的身体轻嘛。”
“你是想说我很重吗!”
“……和小鸟相比啦。”
“那、那你说,怎么才能飞呢?”
唔……他也答不上来。活到现在也没特意去考虑过怎么飞上天。
“这、这个嘛,比如应该利用空气的阻力之类的……”
他支支吾吾的回答,换来她一脸的不满。
“我一点也听不明白……”
在她身后,水云摆弄着两条触手,做出了一个耸肩的动作。
被水母鄙视了……
“……好吧。让你感受下人类的智慧。”
他赌气的说道。
“咲希,我们来学习吧。两个人一起研究如何飞上天。”
咲希歪着头,像是在思索他话中的意味。
第二天,他往船上装了大量的纸板箱,冒着烈日当空,又去了那栋大楼。
“哇……那些箱子看起来好重,里面是什么?”
依然身着病人服的她问道。
“航空的历史、各种航空手段。飞行所需的条件。航空力学,流体力学等等等等,从大学的图书馆把能借的都拿出来了。”
他不顾汗流如注,对她微笑。
“喂,水云也来帮忙。还剩下几箱,对你来说是小意思吧。”
水云却对他的话置若罔闻,将身体扭向一边。
“说不定就能让咲希成功飞上天哦。”
话音刚落,水云就慢悠悠地飘下紧急出口,真是个势利的家伙。
尾随着水云下楼。只见水母的每一条触手上都抓着一个装满了书的纸箱,托起离地面约五十公分,然后沿着楼梯滑了上去。
……好家伙。以后要小心可别触怒了它。他这么想着,空着手回到楼上。
屋顶今天也是烈日炎炎。取出一本书试着看起来。日光照射下,白纸晃得刺眼,根本无法阅读。
“不如去下面学习?”
“但是,我喜欢这里。在这里学习,一定能吸收很多东西。”
“但这里那么热,阳光又刺眼。学习起来不难受吗?”
“这种时候只要让它变凉爽就行了。做出荫影就好。”
头脑和手脚、身体,都是为此而存在。她说着露出了微笑。
“我在仓库里找到了好东西,等我一下。”
不等他说话,咲希就走下了楼梯,脚步声似乎也带着愉快的音律。
剩下他和水云大眼瞪小眼。他歪了歪头,水母也歪了歪头。
……侧耳倾听了一阵涛声和海鸥叫。
“久等了!”
她拖着绳子走了上来。
踏上屋顶后,她开始拽拉绳子。于是,视线里出现了帘子、折叠式矮桌、不知从哪里翻出来的太阳能电池板、一人用的小冰箱和风扇。
对她的体力目瞪口呆。先不说她的体格,只靠一个人真的能把那么多东西拉上楼来吗?
“这是……?”
“开始搭建学习教室!一切从硬件开始!”
她两手叉腰,趾高气扬地行动起来。将绳子绑在水箱爬梯和铁丝网之间,然后在绳子上装上帘子。然后将矮桌、电冰箱和风扇放置在荫影处。
薄薄一叠的太阳能电池板在拉开后约有五米见方之大。上头的电线连接着塑料方盒,方盒的插口上又有八个凸出来的插头。
……我的避难所变得越来越适宜居住了。看着能干的咲希,他茫然地想。
比起欣喜或是悲伤的情绪,更多的是惊叹于她那令人意外的行动力和体力。
“呼……差不多了吧!”
露出像是干了件大事般的表情,咲希用手背擦了擦光洁的额头,朝他看去。
“怎么样?是不是很棒?”
勉强点了点头。她的脸上便泛起绯红,煞是自豪地挺了挺胸。
咲希、水云、以及他围着矮桌,开始啃起数量庞大的书来。他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书,一边在笔记本上记下重要事项。咲希则是一脸苦闷地看书,时不时打断他。至于水云,正用惊人的速度翻着书页,读完的书在它身边高高摞起。
“……咲希。”
“什么事?”
“水云它,能看懂书?”
“水云精通速读哦。它是个努力的孩子。”
“不是……比起这个……”
为什么水母能读书?虽然想这么问,还是算了。因为预感就算问了也得不到真实的答案。
看着眼前的水母和咲希,视线和后者对了正着。为什么朝我看呢?就当咲希脸红的时候,又再次将视线回到书本上。真是奇怪的组合。
几个小时后,眼看太阳就要沉入地平线——
突然,咲希自言自语地说”螺旋桨好棒呀”。
“乘着螺旋桨,飞在空中多好呀……。寂静的天空中只有引擎的声音、螺旋桨撕裂空气的声音。真是力量与优雅兼备呢。”
只见她像是在描绘梦中蓝图似的眯起眼,小声叹了口气。仔细一看,她的面前正放着一本叫做『螺旋桨的魅力』的书。
看来咲希还挺容易被影响的。
“这个……制造飞机,恐怕不行吧。”
他这么回应,一旁的水母摇了摇触手代替掌心。否定的手势。咲希鼓起腮帮,怒视他们。
“为什么嘛?”
“筹集材料要耗费庞大的时间和金钱,这两样我都没有。”
尤其在时间上,她也是一样。
“那种东西,靠我的妄想力,轻轻松松就能实现!”
她气势十足地强调。
“……幻想症候群的幻想是潜意识得来的吧?”
“没问题。因为我就通过训练长出了翅膀!”
“这和翅膀相比,大小和复杂程度都差远了吧。你能准确妄想出来?”
“唔……”
咲希退缩了。
“那你说该怎么办?做飞艇吗?”
“那种大规模的东西,更不现实了。”
“那怎么办……你倒是说呀?”
她提高嗓门问道。
“我的建议是……”
哗啦哗啦翻动笔记。
“这个你觉得如何?”
“……滑翔机吗?没有引擎。”
“如果不局限于悬挂式滑翔机的话,也有些带有螺旋桨的哦。”
螺旋桨!她的语气中流露出惊喜。
“那、那就要有螺旋桨的!”
“就悬挂式滑翔机吧。”
“哎~~~~”
见咲希闹起性子趴在矮桌上,他露出了苦笑。虽然有些对不住她,但是他觉得悬挂式滑翔机是最合适的选择。
“其实啊,悬挂式滑翔机也很酷喔。首先,你不觉得整体的造型很帅气吗?而且最高时速能达到130公里。”
咲希的耳朵抽动了一下。
“巧妙运用上升气流的话可以飞到超过1500米高空。无声滑翔在云端之上呢。
咲希的肩膀开始颤动。
“通过训练,甚至可能飞行三小时以上哟。更重要的是,依靠自身和风力来飞翔,不就像小鸟一样吗?”
小鸟……咲希呢喃着,抬起头看向他。
“……真、真拿你没办法!既然你都说到这份上了,就试试那玩意吧!”
咲希双眼闪闪发亮,干劲十足地说道。正如之前也说过,咲希很容易受外界影响的样子。
“好,那也就是说……首先要存钱了。”
“钱?为什么?”
“用来买滑翔机咯。”
她拍了一下手,慌慌张张翻起桌上的书来。找到印有悬挂式滑翔机照片的页面,凝视起来。
“完全没问题!我已经充分掌握了作为幻想使的技能。这种程度的东西,现在就把它做出来。”
说着,咲希俯下身趴在了屋顶上。
“你要做什么?”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咲希朝他微微一笑,然后皱起眉开始哼哼。
傍晚的夕阳下,透明的膜自咲希的背后无声无息地生长……最终变成了直径50厘米大小的圆形膜。
“怎么样!是不是很厉害!这下就可以乘着风飞翔了!”
“……厉、厉害是厉害没错……”
伏在地上的她的背上,仿佛盖着一只透明的大盘子。
这下算是见识到了她的幻想有多么骇人。但是……
“靠这个来飞翔……这辈子都不可能喔。”
听了他的话,咲希生气地鼓起了腮帮。
傍晚时分,和往常一样开着小船到达废墟后,与一个身穿旧西装的清瘦的中年人打了个照面。那人盘腿坐在铁丝网前,神情恍惚地望着入夜的大海。一瞬间,他感到心脏快跳到了嗓子眼。这里原本是禁止入内的区域。如果那中年人向政府报告的话,这一带的巡逻说不定会被加强。
已经对上眼了也没办法,尽量不给对方留下印象地速速离开吧。
想到这里,他尽可能自然地、尽可能快速地将小船拴住,钻过铁丝网。假装无意地观察中年人的情况,在确认已经没有人了后安心地舒了口气。
“有什么事让你松了口气吗?”
背后突然传来人声,回头一看,是刚才的男人。
来人身穿皱巴巴的西装。是个带着眼镜,脸上似笑非笑的高个子男人。
“嗨,你好。”
只见他取出便携式烟灰缸,用两根手指掐灭了香烟。
“你是从禁止入内的区域那里出来的吧。”
“……你是?”
“啊,别那么防着我。我叫笹本。算是个废墟爱好者。一直想找机会来一次这里。果然旧首都废墟群是点睛之笔啊。”
中年男子抬起手,一边说着”放心放心”,一边朝他走去。
“你每天都上这里来吗?难道说你也是废墟爱好者?为什么?这里有什么好玩的吗?”
这男人是怎么回事。他不说话,只是注视着对方。
“……不想说的话,也罢。随便你。”
中年男子说着不再看他,又看着海面发起呆。
此后一周无事发生。
热浪丝毫不减,天高云淡。在帘子的阴凉处继续着有助飞行的学习,时不时认真地谈论如何才能飞翔这样远在天边的小小希望。
今天没有风。静静的只听到风扇的声音,以及偶尔传来海鸥的叫声。
“那么基本上就由我和水云来研究滑翔机的设计和飞行方法。咲希就负责进行现实化的练习如何?”
“虽然是孤军作战,但是我会加油的!”
咲希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似的说道。
水云也点了一下头。烈日炎炎下,确认了咲希在离开两人一段距离的地方开始体操后,他朝水云招了招手。后者默默地飘了过来。
费了好大劲从下层搬上来的白板。今天,他要做一个新的尝试。
“水云,你识字吧?”
看书都不在话下的水云当然点头。让它拿着水笔。
“也就是能够回答我的问题咯。”
水云优雅地拔开笔帽,在白板上写了”YES”。嚣张的英文。
“我早就想问了,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I am jellyfish!Is not such a thing understood?Are you foolish?”
“……有写英文的必要吗?刚才不还看日文书看的津津有味么。话说这字体还真漂亮……”
“日语译文:我是水母。连这都看不出来,你是白痴吗?”
“……没人请你翻译。”
“顺带一说我是母的。”
“母、母的?水母还有雌雄之分么……”
“你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谢谢,我还没有跨越种族的勇气。”
“咲希是我的朋友,也是我要保护的人。”
“嗯,这我知道。”
“请你不要用色眯眯的眼神看着咲希。”
“我、我哪有!?我为什么要色眯眯看着她不可?”
“请你不要用色眯眯的眼神看着咲希。”
“不要重复了!”
“怎么啦~?”
耳边传来咲希的声音,他慌忙摆摆手说没事。
“想知道我到底是什么吗?”
“不用了!反正我对你的真面目也没什么兴趣。水云就是水云,知道这点就够了。”
“没错。水云就是水云。咲希就是咲希。不管我们是什么,现在我们就在你的眼前,这个事实不会改变。”
水云的回答突然严肃起来,他不禁陷入了沉思。
“……昨天,有个中年男子坐在地上一动不动地看着海面。虽然感觉只是个好事之徒,总之你多看着点咲希吧。”
“我不会允许任何人伤害咲希。”
水云的话语中透露出决绝。
之后,他和水云又临阵磨枪了一阵,而不远处的咲希不知道是在运功还是什么,一边发出怪声,一边在背上生出走形的幻想。
云层沿着地平线缓缓流动。
碧空如洗,太阳毫不吝惜地散发光和热。
在这里能够切身体会到时间流动的缓慢。至少他是这么认为。
他开始觉得咲希、水云、还有他,能够坦率的相信今天比昨天更幸福,而明天又一定比今天更幸福——这样的每一天将会永远持续下去。
“快看!快看!稍微像样点了!”
只见咲希背负着一个扭曲的透明三角正朝这边跑来……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他和水云连忙朝她奔去,爬起来的她自豪地告诉两人做出这个歪歪扭扭的三角耗费了她多少心力。
当晚,不知不觉错过回家时机的他,在咲希的挽留下一起共进了晚餐。
夜晚的天幕上点缀着月亮和星星,远远地传来浪涛声。站在大厦的楼顶,他不禁产生一种连同房顶一起被夜空吞噬的错觉。广袤的天地间,只有篝火发出的劈劈啪啪的声响,似在守护着他们。
“给!请慢用!”
她递来一碗已经泡好的杯面。
“试试我的看家本领吧,烹饪是我的强项哦!”眼中洋溢着自信。
他感到有些奇怪。她不像是用杯面来掩饰烹饪不精,而是真的感到自豪。
接过筷子,在她充满期待的目光下吃起了面条。并没有感到下了什么特别的工夫在里面,平淡无奇的杯面。
不过,荒郊野外不管吃什么都是美味的。
“真好吃啊。”下意识说道。
她目光炯炯,头点得拨浪鼓似的说道:
“是我拿手的啦。”
“咲希也吃吧。泡上三分钟是黄金时间,再久味道会越来越差。”
听了这话,她煞白了脸慌慌张张开吃起来。……果然是个奇怪的女孩。他暗暗地想。
就外表来看,说她是从十四岁到十八岁之间的任何年龄都不为过。正常来讲,杯面总该知道吧。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生活才能造就她现在的言行举止。
他假装不经意的看着她的病人服。
罹患幻想症候群的人,在发病后很难坚持过半年。
死亡,是大多数人的结局。
他不由想起,在黄昏的病房里,女医生告诉他的那番话。
咲希将杯面捧在胸前,扭扭捏捏的拥膝而坐。
“……怎、怎么了?这样盯着我,好难为情啊。”
她说着有些为难的笑了笑。同时,水云的触手缓缓缠上了他的头颈。发现生命受到威胁,他说了声”抱歉”立刻转移了视线。于是她又慢慢吞吞的恢复了原来的坐姿。又过了一会儿,缠在颈上的触手也放开了。
他一边默默地吃着杯面一边思索,深知这样的日子终有一天会结束。
“……那个……我一直很好奇,为什么你会那么关心我的事呢?”
“要说为什么……”
答不上来。
最初,是因为他觉得受到了水云的挑衅。
至于之后——是为什么呢?
“你做了那么多,是因为我吗?”
“不是为你……。我之所以在这里……是为了我自己吧。”
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答案,她睁大双眼看着他。
“这又是,为什么呢?”
“……多半是觉得舒适吧。在这里,和你还有水云在一起,也不知道怎么的,就有一种能一直停留在这个地方的感觉。”
脱口而出后,他才发觉这番单纯的话听上去挺难为情的。
“时间在这里就好像停止了,这种感觉真不坏。”
咲希歪着头露出了困惑的表情。
“……怎么了?”
见她这样,他询问道。
“时间停止了,可不行。”
在不远的将来就会死去的她呢喃道。
“继续停留在这个地方,可不行呀。”
她嘟哝着,声音里满是寂寞,像个挨了骂的孩子。
“为什么会这么想?”
半年后,她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难不成她还对此一无所知吗?他不禁思索起来。
“如果时间不往前走,我们就无法前进。这样一来,我就没法飞上天去了。”
她挤出一丝笑容。
“但是时间一旦流逝……你会死。”
为自己的口无遮拦后悔不已,他低下了头。但是她却并不生气,只是露出了困窘的表情。
“只有时间前进人才能活下去,只有活下去人才会死亡。我要努力活着,直到死亡为止。”
她的话语深入到他的五脏六腑。
还有不到一年的时间,咲希就将死去,他挚爱的堂妹也将死去,而他会在工场做着文职,然后慢慢老去。
比起一人独处时留下了更多回忆的这个地方,也将逐渐衰败,再也找不到曾经有人生活过的痕迹。
他坐着曲起双脚,把脸埋在膝盖上。
“你、你怎么了?”
“我没事。”
声音有些颤抖。
他在计算她剩下的时间还有多久。
“肚、肚子痛吗!?”
咲希慌乱的声音传入耳中,他轻轻地摇了摇头。抬眼一看,果不其然,咲希正露出一脸为难的笑容。
他想,这份小小的幸福为什么不能一直持续下去呢。
“……你,不怕死吗?”
无意中又问了那么残忍的问题。一说完他就不由得后悔起来。
咲希张大眼睛,吃惊地望着他……
然后,慢慢地垂下了眼帘。
“为什么要问这个?”
“……抱歉。”
“我……怕死啊。”
纤细的肩膀在颤抖。我为什么要说那么伤人的话?他心想。
“但……我更怕的是,因为害怕不知何时到来的死亡,而不能好好地活在当下。害怕对未来绝望,所以就不对未来抱有期望,这与行尸走肉有什么区别。我绝对不想成为那样子。”
从她口中磕磕绊绊说出的话,听似孱弱却蕴含着坚持。想必是她思考良久,最终得出的结论吧。垂下的眼眸里,大颗的泪珠滚下脸颊。
“即使明天我就将死去……也不会后悔今天有进行过飞行的练习。”
“你……”仿佛被咲希的话语打动,他说道:“一定会飞上天去的。我也会帮你。不管飞多高多远,一定能行的。”
看着他拼命堆砌起语句的样子,她抿嘴笑了。
如果有一天,咲希像小鸟离巢般飞上天去,自己也能够向前迈出一步。他有这种感觉。
等到她成功飞上天去,那么,也是时候该他离开这个时间停止的地方了。他暗自想道。
驾着小船行驶在日落的海面上。独自一人返回陆地的他,脑中将咲希的话反刍了一次又一次。
随着时间的流逝咲希也将被死亡带走,这在他看来不管怎么说都是件令人悲伤的事。
一旦回到陆地上,似乎时间也会相应地加速前进,于是他决定继续漂在海上发一会儿呆。
喝一口水壶里的茶,在船上躺了下来。之后——
凝望着渐渐暗下的天空。
记忆中浮现起说着“我不想死”的堂妹的脸,他微微阖上眼。如此说来……这么多年自己始终都没能实现她的愿望。
他想起了她开始去医院看病不久前,那个夏日的傍晚。
正如今天一样红日西沉、霞光漫天的傍晚,和堂妹两人漫步在河堤。
他只要一有空就会去河堤散步,时不时会遇上心不在焉地走在河堤上的堂妹。渐渐地习惯使然,甚至都没有预先商定,就开始两个人一起沿着河堤散步。
那天,身穿校服的她叫住了正在河堤上溜达的他。比起平日里,她显得更加活泼,仿佛有说不完的话。
认识又不是一两天,他很快就察觉出来。这是假象,为了不让人察觉她的悲伤。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他正要发问,脸上有冰冷的东西落了下来。
“下雨了……”堂妹低声说道。他抬头看向空中,雨势急骤,不一会儿周遭的声音通通不见,只剩下雨点撞击河堤的声音。
“小心着凉。”
他连忙牵起她的手,向着最近的桥墩跑去。看这情形,一时半刻是不会停了。瞥了一眼变成落汤鸡的他,跑得气喘吁吁的堂妹轻笑起来。
见她露出愉快的表情,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暮色依然,大雨滂沱,雨声仿佛将两人与世隔绝。望着外面暴雨如注,一时无言。
“喂……”
雨中传来她轻声的发问。
“你大学毕业后,真的要去箱根吗?”
这个问题让他一时间苦于如何应答……
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为什么?”
她轻问,带着一丝受伤的情绪。
“叔叔说那边或许能找到好工作。毕竟这里没什么像样的工作……”
她像叹气似的”嗯…”了一声。一脸落寞的看着丝毫没有停歇之意的暴雨。
“那个……”
她看着我,有些犹豫地开口道:
“要怎么做才能留住你呢。要怎么做……才能一直在一起?”
她嘟哝着,一边定定的看着他。
被雨淋湿的衬衫粘在身上有些透明,他慌忙移开视线。
两人沉默了好一阵。不知道该怎么踏出这一步。一直以来都保持着兄妹一般的关系。
事到如今,也不知该作何改变。
要说有什么可以确定的,就是照此下去,总有一天两人会天各一方吧……
“时间……停止在这一刻就好了。”
她悲凉的笑着说道。这句话就像刺在他心上的刀,挥之不去。
就结论而言,他是喜欢她的。喜欢她怯生生的一面,喜欢她笑起来孩子气的一面,喜欢她明明是个小女子却又爱逞强的一面……
他转向她,但最终还是欲言又止,什么都没有告诉她。
两人就这样恍惚的在金红色的霞光里看着雨哗哗落下。
改日传达自己的心意吧。
他在心里做了决定。
谁知在那之后不久,她就出现了幻想症候群的发病症状。
没错……如果那时有告诉她自己的心意,或许我就不是今天的我了。
坐在小船上一边随着波浪摇摆,他这样想道。
不知不觉间,太阳已经完全没入地平线,夜空中群星闪耀。不知不觉间,似乎时间又溜走了大半。
他短叹一声,发动了引擎。没来由的回想起堂妹和咲希,她们一个说时间停止在这一刻多好,一个却说时间不往前走可不行。
一回到陆地,他就看到那个男人,于是停下脚步。
男人正出神地凝望月下的大海。
“哎呀,今天又坐船去废墟群了吗?”
男人说着并未转身。他一度止步,复又走起来——
“逃避现实开心吗?御中卫君。”
“……我的名字……”
不由的停下脚步。
中年男子明知故问的脸上扯出了一丝笑意。
“我知道的可不止你的名字。”
取出打火机,给香烟点上火。红色火星在昏暗中闪烁,让人无法移开视线。
“来年春天,会在箱根的机械零件制造工厂担任运营辅助。”
“……为什么你会知道?”
“你喜欢的堂妹出现了幻想症候群的病状。在听到等同于死亡的宣告后,你抛弃了她,没事就跑来这里的废墟群。不是在等新的女孩子吧?”
身体开始发热,是因为被说中要害的关系吧。
“我在问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些!回答我!”
他下意识抓住男人的衣领大叫道。
“不只是你。这附近一带居民的档案,都在我的脑子里。”
“……你到底是谁。到这种地方来做什么?”
月光,将男人的脸衬得诡异。
“废墟爱好者……你是不会信了吧。我属于某个‘委员会’,嘿,处理苦差事的小角色啊。”
……委员会。苦差事。无论哪个字眼都不能让他产生好印象。
“追着由幻想症候群引起的幻想,来到这里。”
不知不觉松开抓着衣领的手。
“幻想……症候群……逃亡?”
“没错。患者引发的幻想是因人而异没错,但这次被认为有可能威胁到社会的稳定。好像是让时间和空间产生了错乱。最近,有没有觉得时间的流动特别缓慢的时候?”
他只是摇头。
“我……不懂你的意思……”
“最多也就是对症疗法的应急之策吧,但是抹消命令下来了。”
抹消命令一词使他不寒而栗。是了,当初医生说明堂妹病情的时候,的确有说过可能会视情况杀死发病人。
至于具体的细节,并没有深入的了解。
但是,即便如此……
他也清楚的明白,这样下去,她会有危险。
“……你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
被他问到,男人只是落寞的笑笑说“不为什么”。
当天深夜,在给家人留下一张”别担心我”的字条后,他带着食物和日用品出发了。沉在水中的废墟群大得惊人。与其到陆地上寻找安身之所,原地不动藏身于”秘密基地”才是上上策。
那个男人是什么身份,“委员会”又是什么,他一无所知。
但是,不详的预感和郁结之气在脑中某处挥之不去。
一种好不容易到手的至宝要被谁夺走的焦躁感侵袭了他。
推开深不见底的海浪,他驾驶着小船前进。耳中,心脏传输血液的声音异常清晰。
披着月光,他到达了摩天大楼的安全楼梯。迫不及待地系好小船,冲上楼梯到达屋顶的瞬间——
刃物划破空气的声音响起,有什么东西抵在了他的脖子上。
水果刀在月光下闪闪发亮。握着刀柄的是长长的触手……
“水云……”
水云慢慢放下握刀的触手,轻飘飘的拉过白板,再次回到他身边。
“水云,咲希呢?”
“在那边睡觉。”
顺着触手所指的方向,咲希盖着毛巾毯正伏在躺椅上睡觉。
“……太好了。没事吧?”
“不,尚未可知。”
白板上的文字掷地有声。
“如果能将前来夜袭的你打趴下,就能确保咲希没事。”
白板上最后一个字才落笔,水母的触手就缠住了他,紧接着是一招”眼镜蛇缠身固定”。他恐怕是史上第一个遭此厄运的人类吧。
“啊痛痛痛死了!”
惨叫声惊动了咲希,她翻身爬起来看向他。水云悄然松开了手。
笼罩在月光里的她,仿佛稍加触碰就会消失。
“因为你发出怪叫才影响了咲希的睡眠。”
“那都怪你吧!”
咲希一脸幸福地听着他们的对话。
“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
她问道,声音夹着睡意和说不出的愉快。
让他觉得是那样脆弱、一碰就碎。
“从今天开始,我打算在这里暂住一阵。……当然了,也不会对你做什么,你要是介意的话我马上就走……”
他说着,不时地看向水云。
不想让她离开自己的视线范围。一定要分别的话,也必须是在她飞上天的时候。
咲希微微颔首。
“我……不介意。”
看上去满心欢喜的样子。
“……笑什么呢?”
“这个时间点,以前只有我和水云。但是现在你也在……感觉就像……一家人一样。”
说完,她思忖起来——
“我们就像三位一体的感觉。”
说着一脸幸福的笑了。
“对了。我做了一个美梦哟。”
“美梦?”
“是的。在梦中,沙漠里有一片森林,我和水云还有你一起漫步在林间美丽的风景里。地上铺满落叶,踩上去软绵绵的,树干上长着青苔。阳光穿过树枝温暖的洒在身上,远处传来小鸟的叫声。”
她不停地描绘着梦中的情形,乐在其中的样子。
咲希的表情映入眼底,胸口”咣当”一声,像是什么东西碰撞在了一起。不论如何,都一定要让咲希飞上天去。他在心中对自己说。
从那天起,水母、少女与他的奇妙同居生活开始了。
早上六点起床,被寿命将尽的收音机里传来的广播体操唤醒,是水云做了施工吧,把胶皮管接上自带净水器的水箱龙头,冲凉兼清洁身体。尽管咲希有对他说”一起冲凉吧”,不过首先是他的良心过意不去,再者就是咲希身后那只手握水果刀晃来晃去的水母,也是不能一起洗澡的其中一个小小的原因。
冲凉完毕后就开始准备简单的早餐。从家中带来了许多食品材料。他并不擅长做饭,但哪怕是煎一个荷包蛋也会让咲希睁大眼睛,每吃一口就夸张的嚷嚷”好吃!”“料理大革命!”诸如此类。
早饭之后翻出书本和笔记,开始航空知识的学习。主要是他和水云持续唇枪舌剑,咲希则集中精神练习空想的现实化。
悬挂式滑翔机通过移动身体的重心来决定加速、减速、转向以及降落时候的角度。为了适应重心的移动,在大楼房间的天花板上绑上绳子,供咲希练习操纵。
在这期间,悬挂式滑翔机飞行所需的复杂仪器、安全帽、高空防寒飞行装等一些必不可少的琐碎东西,他都一一罗列在单子上,返回陆地买了回来。
除此之外,还准备了无线设备,即使飞上天也可以和地面取得联系。
这些东西价格不菲,用尽打工积攒的全部积蓄,总算买齐了。
其中,能够感知上升下降并用声音通知的升降仪,对于依赖上升气流进行高空飞行即“滑翔”这种飞行方式来说是不可或缺的。
到了夜晚,互相展示今天一天的收获。
装备一天天完善起来,选择何种悬挂式滑翔机来进行现实化,也逐渐有了眉目。
咲希的空想现实化有了显著进步,已经可以在背上撑开宽至五米的回旋镖形状的透明膜。眼看就快接近付诸实用的状态。
他感到每天都身心愉快,分分秒秒,时间在往前走。
太阳落山后,听听电台节目,或是谈天说地直到大半夜。
临睡前,茫然地看着天上的星星,思绪万千。
想的大多是心烦的事情。堂妹和咲希,今后会怎么样?每天都忧心忡忡。就像背着不知何时就会用完的氧气瓶,朝着一片漆黑的深海不断下潜、下潜。
堂妹说出“我不想死”时候的表情已然印在脑中,挥之不去。
她再三要我去探望她,可我为什么却在这里。
她现在可好?正沉浸在痛苦中,还是意外的平静?亦或是……
越是往那处想,心中的不安就愈发膨胀。
“神啊……神啊。”
求求您。保佑她迎接明天的来临。
他诚心地祈祷,随之进入梦乡。
梦中,他回到与堂妹告别的那天夜晚,两人并肩漫步在河堤上。
“准备好了吗~”
“嗯!我这边随时都可以!”
朝身后的咲希点了点头。
万里无云的大好天气。夏日的阳光照射在屋顶上,白茫茫一片。
带上安全帽的咲希做了一个深呼吸,接着又甩了甩手和脚。然后面色凝重地看向前方。
从今天开始进入飞行的练习。
在屋顶用木板搁在啤酒箱上做出一个简易跳台。
在距离跳台十米左右的后方,咲希双手朝前,于是——
空间开始慢慢扭曲,随后出现了材质与玻璃相仿的翅膀。
她的身体在翅膀垂下的三角形里,她用双手和肩膀支撑着翅膀。
宽五米的透明膜精巧地完成了某种悬挂式滑翔机的空想现实化。
虽然不知道咲希的空想究竟是什么来头,总之轻如鸿毛,从这点来看或许比普通的悬挂式滑翔机更易于掌控,他心想。
当初着实惊讶不已,事到如今却已见怪不怪。
关键在后头。今天是空中飞行的第一步。
风向正好。
她上前一步。
小心翼翼迈出第二步,第三步开始加快速度,第四、五步到达极速。
蹬水泥地上的重重足音也最终化作冲上跳板后的步履轻盈——
双脚,离开了地面。
“飞起来了……”
他叫出声来,但她的脸上写满认真,首先把脚放进用透明带子系在翅膀上的类似透明睡袋的东西里面,身体自地面水平松开握着滑翔机机翼的手,然后换手操纵自身悬挂的三脚架底边的操纵杆。然后——
翅膀突然消失了。
失速的咲希就这样俯冲向地面。
伴随着惊人的响声,她一头栽倒在水泥地上。
“咲希!”
他和水云追着咲希而去。
“没事吧!?”
扶起还躺在地上的咲希。幸好头带安全帽,她毫发无损,只是睁大了眼。
“怎、怎么了?有哪里痛吗?”
“脚……离开了地面。”
她有些心不在焉地呢喃道。
“有一瞬间……成为了天空的一部分。”
她自言自语地说着,忽然回过神来,看着他嘻嘻一笑。
“我……有信心飞到水平线的另一头去。”
说着仿佛要将天空收入囊中似的,向着蔚蓝的华盖张开了手臂。
当夜——
他辗转难眠。只是茫然地望着恒古不变的满天星斗。白天,第一次飞上天空的咲希的笑容,朦胧的浮现在脑海里,不知为何难以忘怀。
前进的时间对于想要上天的她来说是至关重要的,但为什么自己却希望时间能够停止呢?
就算想破头,时间也不会说停就停。无论多么殷切的期望,时间依然匆匆前行,从自己这里夺走了太多的东西。他又产生这种感觉。
就在这时……躺椅方向传来了声响。只见咲希起身,慢慢地走向安全楼梯。
大概是上厕所什么的吧。他边想着收回了视线……忽然注意到——
她的脚消失了。
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看着她的背影。不是错觉,不管看几次,双脚已经变得透明。
幻想症候群的患者不足半年就会死亡。这一念头掠过脑海。
发生在咲希身上的异变,莫非——
他不禁愕然,直到听见脚步声渐行渐远,才慌忙追了上去。
走下安全楼梯。她去了哪一层,他毫无头绪,只是一个劲儿地往下走,最后来到了海边。
她去了哪里了呢?
环顾四周搜寻她的身影,这时海里传来“吧唧”的水声。
“咦?吵醒你了吗?”
循着声音回过头,只见她从海里露出脑袋。吸收了水分的头发在月光下亮晶晶的,洁白的肩膀起伏在波浪里。
她的脸上挂着一贯的笑容。
“我还以为你走了……”
“那是不可能的。在飞上天空之前,我是不会离开这里的。”
听了她的话,心里暗暗松了口气。
然后——
忽然注意到,波浪里隐约可见她的身体,右手就像玻璃一样呈现透明的状态。
“怎么会……”
他几乎脱口而出,咲希面有难色的笑了笑。
“已经开始了。以为能逃过这一劫呢,没想到还是不行。”
咲希苦恼的挤出一丝笑容。
“这是……征兆吗?”
“没错。一到夜里就变本加厉的样子。”
她游到安全楼梯附近,倏地钻出水面。
身着泳装的她的身体,已是点点透明。
“透明的部分会随着时间越来越大。然后渐渐地,自己会消失不见……我都知道。”
咲希直视着他的眼睛说道。
“我自己会变成幻想本身,然后消失。”
咲希喃喃地说,他却无言以对。既无法安慰她,也无法说些体己的话。
许久,他只是不发一语,一边听着海浪的声音,一边目不转睛的看着她。
“……我有一个堂妹。和你一样也得了幻想症候群,命在旦夕。”
说着“我不想死”,堂妹哭了。而眼前,咲希在笑。
最终,不管是哪一个,他连伸出援手都做不到。
终于隐隐察觉自己之所以不去探望堂妹的缘故。
对眼看就要失去心爱之人却束手无策的自己深感厌恶。
“我什么都做不了。无法为你做任何事……”
只剩下无力感。
“并不是,什么都做不了。”
她抬眼盯着他。
“你答应过我,会让我飞上天空。”
忽闪忽闪的大眼睛直直的看着他。
“所以并不是无能为力。”
他张了张口,但最终什么话都说不出。紧握的双拳在颤抖。这一刻他不由得知晓了时间流逝意味着什么。
“我发誓。”
凭着一股至今为止从未有过的强烈愿望,他说道。
“你会飞上天。一定能……飞上去。自由地飞到任何地方。”
如果时间的前进将夺走一切,那么不是去祈祷时间能够停止……
而是在有限的时间里,守护能够守护到最后的东西,用尽一切办法抓住这双手必须抓住的东西。
如此当然又单纯的问题,他到此刻才算明白。
“在你消失之前,我会把你送上天去。”
咲希绽开笑容。用无法联想到这会是一个命不久矣的女孩的幸福表情,深深地注视着他——
“好。”
回答只有一个字。
月色迷人。海风带来凉意。她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你为什么哭泣?他问不出口。
他想,她的眼泪里尽管有不安和悲伤,好歹还有抱着一丝希望去战斗的意志,而另一方面……
内心深处希望自己的话语能够给到她哪怕些许支撑也好。
第二天——
比往常更加强烈的日光在灼烧屋顶。
这一天,本来也将成为延续昨天那样平淡无奇却又充实的一天。
根据计划,首先从距离海面三层楼高的地方起飞。即使失败顶多也就是掉进海里,出不了状况。
上午,咲希在练习空想的现实化,而他和水云负责检查测量仪器,以及毁掉一部分屋顶的铁丝网做出跳台。
一面用钢丝锯费力地锯着栏杆,一面确认无线对讲机的情况,而另一头,水云已经通过对讲机传来了收音机的声音。
对讲机里传来的声音,是他所不知道的怀旧外国歌曲。
不顾汗流浃背拉动钢丝锯,总算锯开铁丝网,搁上了跳板。
“完成了!”
下意识喊出声来。咲希将从这里起飞,自由的飞向高空。这种想法就像一个美妙的空想,使他内心涌出一丝骄傲。
就在这时,收音机里出现了杂音。
他警惕起来,拿起对讲机。
“很好……就这样……”
混杂在噪音中隐约听见了人声。
好像在哪里听到过这个声音……他慌忙试着调准频率。
“按照事前商量的,包围后突入。优先收拾幻想。目标有两个。可能还有个少年。如果在的话就让迷晕好了。好在无处可逃……不过还是要见机行事,切勿大意听见没?”
这个声音……是那个中年男子。
“他怎么会知道!水云!咲希有危险!”
忍不住高呼起来。在他不远处,无聊的坐在收音机和无线对讲机前的水云飘起,静止在空中。
“糟了!是追着咲希来的人。那些家伙,想要杀了咲希!”
听了他的话,水云立刻飞上安全楼梯。
他环视周围,不遗毫发……发现近在眼前的废墟里开出了两艘船。其中一艘船上跳下约莫十人,男人们走进了这栋楼。尽管没有穿着统一的制服,但是动作利索,即使是普通人也能看出对于这类野蛮行径,显然是训练有素。
“……咲希!”
抄起身边的撬棍,拔腿就跑。
此时充满内心的不是犹豫也并非恐惧,而是决不允许咲希就这样消失的近似愤怒的拒绝。
现在咲希应该在三楼。希望水云能赶上吧。
他边想着这些边一层又一层往下跑去。然后……胜于气球爆裂几倍的巨大声响划破了寂静。
“枪……声?”
难道……他再度低语,复又跑起来。
枪声不断。
声音从三楼传来。咲希果然……
两名男子从三楼的入口出来走上安全楼梯。其中一个发现了他,用右手拿着的家伙对准了他。
显然那是一把枪。他一瞬间畏怯了,但立刻回过神,然后跑了起来。再下去一段楼梯就能抵达三楼的平台。他举起撬棍,就在两名男子的枪口对准自己一触即发的时候——
从三楼飞出了长长的触手。柔韧如鞭子般的一击将两名男子打落到海里。
随后水云出现在视线里。伤痕遍布全身,触手也被拉断了好几根。剩下的四根触手,两根用来对付敌人,还有两根温柔地抱着咲希。咲希闭着眼一动不动。症状加剧了吗?手掌和脚上已经不见肌肤的颜色,全都变成了透明的类似玻璃的物质。
咲希仍然双眼紧闭没有苏醒的迹象。
“咲希!?”
水云将咲希小心地横放在他的身边。他连忙俯身上前,有微弱的呼吸。看来只是暂时失去了意识。
就在他抱起咲希的同时,水云转过身去。三楼出口处出现了好几名男子。不论哪个衣服都已经破烂不堪,身上青一块紫一块。
水云缓缓地面向男子们。
“你是在……为我们拖延时间吗?”
水云轻轻地晃了晃触手,算是表示同意。
“……明白了。拜托。”
他留下这句话便冲向了阶梯。
背后开始传来枪声。
他发出哀鸣似的叫声奔跑在楼梯上。
刚开始觉得没有分量的咲希变得越来越重,身体的每一个角落渗出了汗水,双脚不听使唤,甚至听到了自体内传出的骨头吱嘎作响的声音。
即便如此还是硬撑着爬到了顶楼。即便筋疲力竭,肌肉变得硬邦邦,呼吸也变得艰难,还是将她小心轻放在了水泥地上。
此时,已经听不见枪声。
因为战斗结束了。但却无法感到安心。虽然不愿去想象,但是胜者未必是水云。毕竟对方是一群持枪的男子。不知道他们还有什么手段。
然后……就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她的身体越发透明起来。
“醒醒。快醒醒,咲希。”
他用尽浑身的力气呼唤她,咲希的口中终于漏出微弱的呻吟。
“……你……我……为什么……”
她口中含糊的呢喃着,然后突然睁开了双眼。
“水云!水云救了我!水云呢!?水云在哪里!?”
面对从地上一跃而起的咲希的追问,他回答说水云马上就来了,其实明明没有任何把握。
完全没有欺骗她的打算,不如说这是他由衷的希望。
“咲希。你要飞上天去。”
“哎……”
“飞上天从这里离开。”
“这、为什么……我还不能稳定地飞上去呢。”
“你可以的。一定能飞的。”
“为什么……这么突然……”
“因为有人在追着你。那些人想要杀了你。”
从楼梯下方传来了脚步声。他一瞬间皱起眉,然后摇了摇头,手上已经多了撬棍。
“走吧,快点。”
“等、等一下!还没有好好道别!而且水云还……”
“还没有飞上天就这样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绝对不行!”
他说着埋伏在安全楼梯的侧面,握紧撬棍。有人拾阶而上,竟是那个中年男人。
不等中年男人回头,举起撬棍挥了下去。中年男人转身想用枪膛抵御这一击……
随着一声枪响,与撬棍相碰。
手枪从男人手中掉在了地上。撬棍奇迹般的只擦过了对方的手背。
“……是你。你还真是有力气没处使啊。”
男人嘀咕着,一边搓手一边看着掉在地上的手枪。
“我不会让你动咲希一根头发。”
握紧撬棍,扯开嗓子说道。
“你什么都不懂。那家伙不过是幻……”
不等他说完就挥动了撬棍。对于高高抡起的一击,中年男人轻而易举地避开,接着手伸向了怀中。
就在他担心还有另一把手枪而准备迎击的瞬间,等到的不是子弹而是——拳头。他感到脸颊一阵发热,下一秒已经倒在了地上。
咲希抽气的声音,异常清晰入耳。
“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打不过了。不管怎么说我都是专业的。可不会输给门外汉。”
一边说着,一边朝咲希走去。
“很遗憾,你的存在被认为会对世界的长久带来危险。”
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把刀。
他高喊着从地上爬起撞向男子,双双翻倒在地。
“那女孩马上就要死了啊!?为什么不能再等一等!”
“那女孩马上就要死了。你拼上性命保护她又有什么意义?”
两人互相怒视着对方。
“快走!咲希!”
“但、但是……!”
“别管我!时候到了!马上!现在不飞等到什么时候!已经没有机会了!”
不顾被殴打的痛,他发出生命的呐喊。中年男子骑在他身上挥拳打他的脸,他沉默不语,男人又再次朝咲希走去。即使想要站起来追赶,双脚也提不起劲。
“真是的,为什么非得我来扮黑脸……”男人的话语中流露出一丝凄凉。
咲希的脚没有动。
只是颤抖着看着男人。
正如男人所说,她的身体已经几乎是透明的了。
一定坚持不了多久。所以至少……
“至少在最后给她一点希望啊!”
这是他发自心底的高呼。硬是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他再度冲向男人。没有预料到这一击的男人失去了平衡,顺着势头撞在了墙上。
“真是没玩没了!”
男人的刀柄像雨点般落在他的背上。每一下都仿佛听到骨头在吱嘎作响。但是他将男人死死地抵在墙上。死亡也不能使他松手。
“你什么都不懂!那家伙不是人类啊!只不过是幻想症候群的患者做出的幻影!”
“啊……”
自咲希的口中传来了模糊的呻吟。
动摇的视线望向他,似在寻求答案。
他一时间惊讶地注视着男人,紧接着重新握紧了撬棍。
“……我知道。”
隐隐约约察觉到了。她那异于常人的力气、自由操纵无意识中产生的幻想的能力、对于来到这里之前的事情一字不提、不知道做饭这样的常识,以及她的身体开始变得透明就像水云一样……
这些都是因为,她是某人所创造的幻想。
咲希依然低着头不说话。
但是……
“……那又怎么样。”
他口中喃喃道,疼痛和离别的预感让他起了鸡皮疙瘩。
“咲希还是要飞上天空。一定要飞上去……”
抬起头直视着男人。
“我们说好了的!这与咲希是谁,又有什么关系!!”
飞上天空,然后去证明。证明时间的前进不是没有意义。
想要证明今天的努力,一定会变成明天的希望。
“飞吧。一定要飞上去……!现在不飞就来不及了!!”
压住想要动弹的男人的身体,他拉开嗓门叫道。
在他的话语的驱使下,咲希看向了前方。她的背后长出了透明的翅膀。对于飞行来说,那对羽翼实在太小了。
即使如此,她依然跑了起来。没有恐惧,一脸认真地注视着天空,奔跑。
轻巧的足音震动着夏日的空气。
下一个瞬间,透明的、满是伤痕的水母飞速地来到她的身边——
化作了她的羽翼的一部分。
透明的羽翼一下子伸展开来。
“咲希……飞——!!”
不知不觉中,他使出浑身力气叫喊起来。
“呜……啊……”
她的口中发出了类似悲鸣的呜咽……
“呜啊啊啊啊啊!!”
咲希带着哭腔叫了起来。奔跑的速度逐渐提升。
每向前一步咲希与他的距离就拉开一步,恐怕再也不会缩短。即便如此——
看着咲希那奔跑的背影越来越小,然后踏上了跳台的瞬间,他雀跃不已。
由衷的想要对她说恭喜。
她终于滑翔在了蓝天里。
就像无数次模拟的那样,乘着上升气流,转眼间飞上了高空。
“……真是惊人啊……”
从男人口中传来低呼,他勉强松开了手。
咲希一转眼消失在了天空中。
然后,就在周遭只剩轻轻的海浪声的时候——
“回答……请回答!”
听到了咲希的声音,他茫然地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无线对讲机里传来了声音。他急忙奔向对讲机,与另一台的频率调到一致。原来她有带着对讲机起飞。
“这里是地面!这里是地面!”
他一个劲的重复。一阵沉默之后,对讲机里又传来了混着杂音的人声。
“这里是天空!被蓝天……包围了。大海是那么遥远……”
不知道是对讲机的信号出了问题,还是说她的身体开始恶化……
对讲机里传来的声音开始断断续续。
“这……多棒啊!……好、美……”
她哽咽了。啊,她这就要离开了……
“……天空漂亮吗?”他问道。
“天空……很美……”
对讲机里传来了孱弱却心满意足的笑声。
“遵守了……约定……谢……”
声音中断了。他一边流着泪,一边漫无目的地看着天空。
夏日的天空,强烈的阳光,蔚蓝的天,仿佛要去到遥远地平线上的积雨云。
不知道咲希有没有飞过那片积雨云的尽头。
想到这里,他觉得答案是肯定的。
他嘴里哼哼,然后不知不觉中变成了大喊大叫。
连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喊叫。
是悲伤还是喜悦,他也说不清。
只是,他觉得自己必须喊叫,无法控制不去喊叫。
他哭喊着,久久不能自已。
“哟,邮递员小伙,干劲十足嘛。”
向和他打招呼的老人点点头,他发动摩托车上路。两侧的山丘缓缓向后平移。
渐渐开始习惯了邮递员的工作。
自那以后,过了三年。
最后,他没有去箱根,而是留在了当地的邮局工作。每天清晨,他骑着摩托车将信件和邮包送到收件人的手中。
他觉得这也不失为一件很有吸引力的差事。不但能比常人更早一步察觉四季的细微变化,对于不善与人打交道的他来说,独自骑着摩托穿行在路上既轻松又和他的脾性。
更重要的是,在投递的间歇能够绕路去那个地方。
傍晚,在确认背包中已无今日配送的邮件后,开着摩托朝海边驶去。
禁止入内区域较三年前又扩张了一些,铁丝网也进行了重新整顿。新的铁丝网已经没有了可以让他钻进去的缺口。
那次事件之后,他再也没见过咲希和水云。
咲希和水云究竟是什么。意外的是,这一疑问在他鼓起勇气去探望了堂妹,在听了堂妹的话后得到了答案。
被带到海岛上的医院后,堂妹一直陷入昏迷状态。她说,在熟睡期间做了一个梦。虽然只剩下模糊的记忆,根据她的描述,是一个带着浮在空中的水母的少女想要飞上天空的,积极快乐却又感到悲伤的梦。
“那时候……真是大吃一惊啊。”
像是记起了从前,他眯着眼说道。
在做了少女飞上天空的梦之后不久,她苏醒了过来。后来再也没有出现幻想症候群的症状,经过两年的观察期后,和医生成为了一对作为其助手留在了那边。
就在一周前他还收到了她的信,信中洋溢着幸福。
他想,时间一直停滞不前的只有自己。
她都已经飞上天空,消失在了积雨云的另一头。
他自嘲的笑笑,眺望着被落日染红的大海和天空。
举头是一望无际的天空。仿佛看到张开透明的翅膀翱翔在空中的她的身影。
自那以后自己是否有些许进步了呢?他考虑起这个问题。
闭上眼,蓝天下围着矮桌读书的水母和少女的身形历历在目。
自己是否已经从遥远的那个夏日的回忆中迈出了新的一步?他思索着,然后做了一个深呼吸。
骑上摩托车,朝着家的方向驶去。
明天是休息日。他在心里打算着,叫上许久不见的大学友人,好好地喝上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