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给五年后的明良:
你看到这封信时,应该变得更加成熟稳重了吧。
你上大学了吗?还是已经出社会了呢?如果到时候我还在你身旁就好了呢。
五年后,变成大人的明良。
你现在脸上是什么表情呢?有长成一个帅气的好男人吗?光是思考这些问题,我就不禁十分期待,心里越想越兴奋。我真是个急性子呢。
这封信,会在五年后,你生日的那天送达。
五年后的八月十一日。
所以呢,虽然可能算不上是礼物,但我准备了一个东西要给你。
我待会就要去把它埋在我们常常一起看星星的地方,埋在那棵樱花树下。
就像是时光胶囊吧?我希望能把现在的心情传达给你。然而我最希望的,还是到时候能和你一起去把它挖出来。
再跟你说一次:明良,生日快乐。
能够遇见你,能够和你在一起,我终于抓住了属于我的那颗星星。
那颗星星代表的可能是家人间的羁绊、和你的相遇,也有可能是我和你的未来。它现在仍安稳地躺在我的手掌心中,闪闪发光。
明良,和你一起度过的这个夏天,真的非常快乐。
那种喜悦像要从内心满溢而出似的,我觉得很幸福。
自从我们相遇以来,已经过了一个月。
自从我们交往以来,已经过了一个礼拜。
这段日子,每一天都闪耀著灿烂的光芒,每一天,我都变得更加喜欢你。
可以的话,我希望今后也能永远和你在一起。
如果你也这样想就好了。
我希望无论何时,我都能像那片夜空中闪耀的星星,陪伴在你的身旁。
0
第一次遇见他,是在高一的夏天。
时间是晚上九点过后,地点在公园。
我记得那天我正从医院要走回家,因为想看的电视节目快开始了,我打算抄近路,才会踏入平常不会经过的那座公园。
那晚,公园里没有人。
夜幕垄罩,树丛间漆黑一片,空气中隐约传来荡秋千随风摇晃的唧唧声。
我觉得有点恐怖。
这座公园平常主要是附近小孩的游戏地点,晚上几乎没有什么人会来。虽然偶尔会有来遛狗的人或是一些情侣,但也不常见,加上路灯又不多,从远处望来,这块区域简直像一个深邃的黑洞。
我正想要加快脚步离开时,突然注意到一件事。
「……唔。」
──有人在。
我看见黑暗之中,有个身影隐隐约约地伫立在前方。
如果是变态,我该怎么办?
我虽然感到不安,但那个身影就站在公园的正中央,要穿过公园一定得经过那里,不然就要赶不上连续剧的最后一集了。
──好。
我下定决心,冲了出去。
我用力蹬地,打算一口气从那个人影旁边穿过。
就在这个时候。
我不小心绊到了什么东西。
啊,糟了。我心中暗叫不妙,但已经来不及了。伴随著巨大声响,我跌得四脚朝天。这一跤摔得之惨,就连我自己都觉得实在太夸张了。
「好痛……」
地面的触感相当粗糙。
不过比起右手传来的疼痛,我更在意制服裙襬有没有弄脏。这真是女孩子的悲哀呀。
「你没事吧?」
我伸手拍去黏在裙面上的泥沙时,头顶上方传来了一道声音。
我抬起眼,望见一张写满担心的脸庞,那个男生看起来十分温柔。
「那个……你好像摔得很夸张……」
「……唔……」
他的话让我的脸颊立刻热了起来。
一想到他目睹了我刚才摔个狗吃屎的惨状,我就难为情地想马上找个地洞钻进去。
「啊……」
我下意识地挥开他朝我伸出的手,拔腿就跑。那个男生似乎在后头朝我喊了几句话,但我决定当作什么都没听见。
这──就是我跟他的初次相遇。
1
「……呼。」
放学前的班会时间一结束,我就不自觉地叹了一口气。
我将视线往前移,看向右手腕上缠绕著的绷带。
那是昨晚留下的伤。虽然只是扭伤,但因为是惯用手,今天上课抄笔记就有点困难了。笔记本上爬满了像蚯蚓般歪歪扭扭的字迹,看得我又是一阵摇头叹息。
「日向,你有空吗?」
「?」
叫我的人是吉野。
吉野是从高一就跟我同班的朋友,我们还蛮常聊天的,放学后也常一起去玩。
「我和斋藤她们待会要去唱歌,你要不要也一起来?」
吉野眯起镜片后的圆眼,开口问道。
这实在是个非常诱人的提议。
「啊,我想去……可是今天不行。不好意思,我刚好有点事。」
「真的吗?」
「嗯,下次要再找我喔。」
「好吧。你的声音很好听,我原本很期待听你唱歌的说。我知道了,下次再一起去唱歌吧。」
我很喜欢唱卡拉OK,可以的话我是很想去,但今天有别的任务在身。我朝吉野挥手道别,踏出教室,在一楼大厅前将校内用鞋换回外出鞋,走出校舍。
校园内可以看见许多运动性社团在炎热的大太阳下跑步。最近因为梅雨下个不停,没办法充分练习,每个人都奋力地向前跑,简直像要补回这阵子不足的运动量似的。大家都很努力呢。
我的目光飘向球场角落,前阵子还光秃秃的树木,现在已是一片茂密绿意。阳光炙烈,没擦防晒油就会晒得皮肤微微刺痛。再过一阵子,就真的要迈入夏天了吧。我很喜欢夏天,因为我的名字里有「夏」这个字。
离开学校,我朝著昨天那座公园走去。
说实话,我一点都不想再踏进那里。
从学校过去根本不顺路,到家以后还要再多走一段,又是才刚出过洋相的地点。身为一个正值青春年华的纤细少女,我这一个月都不想再靠近那里。但发生了一件事,让我无法如愿。
昨天晚上我回家以后,发现原本挂在包包上的玩偶不见了。
估计是跌倒时掉了。我离开医院时,玩偶应该还在包包上,所以肯定是那时弄掉的。但是,要再去一次那座公园,就意味著有可能会再遇见那个男生……
我满心不情愿,勉强拖著沉重的脚步慢慢前进,走了好一会儿才到公园。
太阳还没下山,仍有许多人在活动的公园里,洋溢著有别于夜晚的活力朝气,蝉鸣此起彼落地四处响著。
那男生今天究竟会不……啊,在那里。
他就和昨天一样驻守在公园的正中央,仰望著天空。
我就知道……如果玩偶真的掉在这里,应该就是在那附近。
也就是说,无论如何我都一定得和那个男生讲话了。呜呜,我只要想到昨晚那一幕,就觉得心情好沉重呀……
总之先跟他打招呼吧。
你好,我是昨天在这里跌倒的那个人。不不,这样说实在太丢脸了,而且根本不晓得对方还记不记得我。今天天气也很不错呢。这也不行,又不是老人家。我现在正在观察这附近地上的蚂蚁窝。这种藉口听起来也行不通。
我双手抱胸正兀自烦恼时,突然有人朝我搭话。
「请问……」
「!」
我抬起头,就看见那个男生正侧头望著我。
吓我一跳。
我完全没料到对方会主动接近,下意识朝后缩了缩身子。
「请问,你是昨天那个女生,对吧?」
「咦?啊,嗯。」
他记得我。明明昨天那只是短短一瞬间的事。
「你的伤势还好吗?」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诚恳,是真的很担心我。察觉到这点,我心中紧张的情绪也稍稍舒解开来。
「啊,嗯,虽然扭伤了,但不是很严重的样子。」
「这样呀,那就好。」
「那个,我有件事想问你,你有没有看到这附近掉了一个玩偶?」
「玩偶?啊,该不会是指这个吧?」
那个男生从制服口袋取出一样东西。他的手心上,正放著我昨天晚上弄丢的玩偶。
「啊,就是这个!谢谢你帮我捡回来。」
「不客气,因为看起来好像是很重要的东西。」
重要──正如他所说。
这个几乎只有手掌大的猫咪玩偶,是妹妹去年送我的生日礼物。
「还好顺利物归原主了,那就先这样喽。」
那男生语毕便回到他原本待的位置。
他站在公园正中央,看著一个像是望远镜的东西,一边认真地做笔记。他昨天也是这样,到底是在做什么呀?
我试著接近他。
「欸,你在做什么?那是什么?」
我好奇地开口询问,男生抬起脸来。
「这个?这是天文望远镜。」
「天文望远镜?」
「嗯,我在观星。」
「是喔……」
观星啊……
虽然我只有在地球科学的课堂上稍微学过一些皮毛,但有点兴趣。
那男生留意到我频频瞄过去的视线,像是看透了我的内心,开口说道:
「你要看吗?」
「咦?」
「星星。你要不要来看看?很有趣喔。」
「可以吗?」
「嗯,又没差。」
我决定恭敬不如从命。
「但是现在还这么亮,看得到星星吗?」
「嗯──当然是没办法像晚上看到那么多,但还是可以看到一些喔,你看。」
「啊……」
我听从他的话,将眼睛凑向小型镜筒,朝里头窥视。
闪耀著淡白色光辉、新月形状的星星,安稳地挂在仍微亮的天空中。
「那是金星。黄昏时的金星也称为长庚星。」
「好厉害喔!咦?不过为什么星星也会像月亮一样有缺口呢?」
「金星和月亮都是靠反射太阳光来发亮。因此,我们虽然能看见有照到太阳的部分,但没照到的地方就会是黑的,肉眼看不见。所以才会像月亮一样看起来缺了一块。」
「这样呀……」
我从来没听过这件事。
我一直以为只有晚上才能看见星星,也从没想过有些星星会像月亮一样有阴晴圆缺。这世界上还有太多太多我不晓得的事情了。
「等天黑后可以看见更多星星喔。现在这个时候,应该可以找找看天琴座α吧。」
「啊,这个我知道,是织女星吧?」
「嗯,没错。这颗搞不好是全日本最有名的一颗星了,还有在希腊神话中,也算是比较知名的……」
「我记得是奥菲斯和欧利蒂丝对吧?」
「嗯,没错……咦?你连这个也晓得吗?」
男生询问的表情看起来十分惊讶。
奥菲斯和欧利蒂丝的故事,是我在小学的阅读课时,在图书馆看到的。一个描述主角追著死去的恋人探访冥府的故事。在我看过的几个神话故事当中,这是让我印象最深刻的一个。
「我以前在书上看到的。这个故事虽然很残酷、很哀伤,但非常美,所以我就记住了。」
「美……嗯,确实是呢,非常美。」
男生喃喃低语,同时抬头看向天空。
那个神情非常纯粹、透明,我不自觉看得有些入迷。
我们又聊了一会儿。男生似乎突然想起什么说道:
「啊,我还没自我介绍呢。我叫作桐原明良,你呢?」
「啊,对耶,我是……」
我慌忙告诉他名字。
那男生露出温煦的表情,微笑说:
「日向,你好。」
「你好,桐原。」
迟了好几拍,我们互相报上姓名。
此刻,天空中的天琴座α淡淡地发著光,像是在嘲笑粗心的我们一样。
我好久没带著这种愉快的心情走在回家路上了。
内心轻飘飘地,就连路旁的街灯看起来都像圣诞灯饰般闪耀著美丽光辉。
「~~♪」
我无意识地哼著不成调的小曲,直到路人用奇怪的眼神盯著我看,才赶紧闭上嘴。天空中,刚刚我们一起仰望的星星依然淡淡地发出光芒,好像只要伸出手,就能将它握在掌心。我不自觉地朝天空高举右手,果然还是摸不到。
好开心。
我回想著刚刚在公园的时光。
两人聊的净是些不著边际的话题。星星呀、天气呀、喜欢吃的东西之类的,还有就是他帮我捡回来的那个玩偶吧。真的净是聊些没什么大不了的事。
但这是我第一次和一个几乎可说是初次碰面的人讲这么多话。我明明不算是擅长社交的人,然而话就这样一句接著一句从口中不断溜出,根本停不下来,连我自己都相当惊讶。时间晚了不得不回家时,我甚至还暗自觉得可惜。
就是这么一段令人雀跃的愉快时光。
只是很遗憾地,美好的时光总是无法长久。
没多久我就快到家了,在玄关外头都能听见的争执声,朝我微小的幸福狠狠地浇了一大盆冷水。
爸妈又在吵架了。
这一年来大概都是这样,我几乎都要听惯了。
他们两个只要碰面,就是无止尽的抱怨和争辩,一天到晚吵个没完。
整天都能听到他们相互斥责的话语,老实说已经令我非常厌烦。
「……就是因为你都这样子……我实在是……所以……」
「……你有完没完……不要把错都推到我头上好不好……说到底根本就是你……现在才会……」
我摀住耳朵,拒绝聆听响彻客厅的对骂声,快步跑上二楼。
爸妈整副心神都放在责怪对方上头,根本没发现我回家了。
我紧紧关上门,烦躁地抓起耳机粗鲁地往头上一套,盖住双耳。总算不用再听到两人的怒吼。
我的好心情都毁了。
那段闪亮而美好的珍贵时光,彷佛被亵渎了一般。
我钻进被窝,用毛毯盖住头。
回到独自一人的世界,内心总算能稍稍平静下来。
金星,好漂亮喔……
我细细回味仍旧留在脑海里的金星残影。
那美得不可方物的乳白色轮廓,像是要将我整个人吸进去一般。
*
我不禁想著,如果……
如果那时两人没有相遇,如果没有弄掉玩偶,他就不会变成那样了吧?
他就不会至今还困在七日的牢笼中,迷惑于幽灵的身影,而能像一个普通的大学生,享受平凡的校园生活吧?
我当然明白,事到如今想这种事根本没有意义。
就像在夜空中闪耀的点点星光,都是在好久以前发出的光芒一般,已然逝去的时间无法挽回,已经发生的事情无法翻转结果。
理智上我很清楚这一点……但内心始终无法乾脆放下。
周围的人们老是说些像「这不是你的错」、「你要连同救了自己的那孩子的份,努力活下去」、「那孩子一定也是这样希望的」这类不负责任的发言。
这些事我都懂。
根本不需要别人来告诉我,我打从心里明白。
可是我……我想要的,并不是这种结局。
2
从隔天起,放学后我便天天往公园报到。
上完课,和吉野她们闲聊几句,我就会直接走去公园。因为我没有参加社团,除了要去医院的日子外,下课后都很闲。
他──桐原,总是在那儿。
「啊,午安啊,日向。」
「午安,今天在看什么?」
「嗯,今天是木星。」
「木星也是白天就看得见的吗?」
「看得见喔,虽然比金星难一点。要看看吗?」
「要!」
一边看星星一边和他聊天,真的很开心。
桐原对星星和星座十分了解,会告诉我各种有趣的知识。
「星座总共有八十八个,而夏天可以看到其中的十六个。」
「是这样吗?」
「嗯。而且星星的颜色,代表了它们表面温度的差异喔。顺序由高到低分别是蓝色、白色、黄色、橙色和红色。不只这样,星星的颜色也代表了它的年纪……」
「哦……」
「这座公园是我最近才发现的。虽然白天很热闹,但晚上很安静,非常适合观星。这一带找不太到符合这种条件的地方,是很难得的绝佳地点呢。」
他的话总是饶富趣味,让我听得入迷。
我们也会聊彼此的事情。
「咦?日向你跟我同年啊?我还以为你比我大。」
「你这是什么意思!是说我看起来很老吗?」
「不、不是啦!那个,我是觉得你看起来比较成熟。」
「哼──真的是这样吗?」
「真、真的啦!相信我。啊、对、对了,我下下个月就生日了。」
「咦?真的吗?」
「嗯。八月十一日。听说那天是『蘑菇之日』喔。」
「哦,是这样啊……喂!你别想岔开话题蒙混过去!」
我还得知桐原现在高一,和我同年,读的是湘南某所大学的附属高中。此外,我们两个人的乡下老家都在山阴地区,而且还很近。
「咦?日向,那你知道那座岛喽?有很多兔子的那座。」
「嗯,我知道喔。你是说兔岛,对吧?」
「我小时候有去过,想拿饲料喂它们的时候,整群兔子突然朝我冲过来,我还以为我会被吃掉咧……」
「哈哈,好像希区考克的电影《鸟》一样喔。」
「从那之后我就有点怕兔子。从那圆滚滚的眼珠里,好像可以隐约窥见埋藏在深处的狰狞性格……」
我们常常聊著这些琐碎小事,就笑了起来。
桐原绝对称不上健谈,但只要和他在一起,不知为何我就会感到平静,两人即使不讲话也不会觉得尴尬。
他认真观察星星时,我就会在旁边静静眺望著他忙碌的身影。公园一隅的大樱花树下,就是我的专属位置。这段时间我们几乎没有对话,但光是这样看著他,就让我觉得莫名愉快,总是会不自觉忘了时间。
每天放学后到天色转暗前的短暂时光。
不知不觉间,明明没经过多久,在这里度过的时光却变得对我相当重要。
3
六月过了一半,梅雨季也总算到了尾声。
那天我也和平常一样待在公园。
桐原神情专注地看著天文望远镜,我望著他认真的身影,背靠在樱花树上,感受著树皮粗糙的触感。正当我沉浸在这份安稳的宁静中时,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呼喊。
「哥,妈说差不多该吃晚餐了,叫你赶快回去……咦?你是?」
那位身材娇小的女生,眼睛眨也不眨地直盯著我瞧。
从她的外貌和制服看来,应该还是国中生吧。栗色头发和小动物般圆滚滚的眼睛,让她显得十分讨喜。
「叶月?」
「啊,哥,你在那里喔。欸,这个人是谁?」
「啊,呃,她是日向,是我前阵子认识的朋友,最近常一起看星星……」
「哦──原来还是有人可以跟上哥你这个变态星星爱好者的脚步吗?」
「你也说得太难听了吧……」
桐原伸手摸摸后脑,脸上浮现苦笑。
那个国中生似乎是桐原的妹妹,这么说来,两人身上的气息确实颇为相似。
她又转头看向我,对我低头行了个礼。
「你好,我是桐原叶月,国中二年级。我这个不肖哥哥,受你照顾了。」
「啊,没有,我才是……」
她那与年龄不符的恭敬招呼,让我忍不住跟著拘谨起来。现在的国中生都这么有礼貌吗?
「所以咧,叶月,你来干嘛?」
桐原稍微压低声音问,那个女生──叶月双手扠腰,语气逼人地说:
「我不是讲过了,来叫你吃晚餐呀。今天是爸爸出差回来的日子,不是早就说好要大家一起吃晚餐了吗?」
「啊,对耶。」
桐原像是突然想起有这件事,眨了眨眼。
从他望著我的表情看来,他根本将这件事忘得一乾二净。
「啊,没关系,我今天就先回去吧。」
我可没有那么不识好歹,想要打扰别人一家团聚。
我将包包背上肩头,正打算离开时,叶月一脸诧异地侧著头说:
「嗯?为什么?日向也一起来就好啦。」
「咦?」
「你是我哥的朋友吧?那当然很欢迎你来呀。嗯,应该说请你来吧。」
「啊,这……」
对于这出乎意料的邀请,我不晓得该怎么回应才好。
我转头看向桐原,他轻轻点头。
「嗯,你就来我们家一起吃晚餐吧。啊,当然,如果你方便的话……」
根本没什么好选的。就算回家,也只有爸妈的咆啸声和早已冷掉的饭菜在等我,跟眼前诱人的邀请根本无法相比。
我毫不犹豫地点头答应,果决的程度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好,那就决定了。日向,走吧。」
叶月拉起我的手就走。
桐原家位在距离公园徒步约五分钟的地点。
坐落在安静的住宅区中,是一栋两层楼高的独栋建筑。整体以奶油色为基调,是让人看了就有种安心放松感的家。
「来,请进。」
「啊,那个……打扰了。」
我心里有点紧张,一脚踏入玄关。
屋内打理得十分整洁,总觉得透著一股和桐原相似的气息。玄关的鞋柜上摆著一个黑熊捕捉鲑鱼的摆饰,它用精悍的神情迎接到来的访客。备好的访客用拖鞋是熊猫脸的图样,稍稍舒缓了我内心的紧张。他们家喜欢动物吗?
叶月率先脱掉鞋子,朝屋内大喊。
「我回来了。妈,今天有客人喔。」
「客人?」
「嗯,哥哥的女朋友。」
「!」
她的那句话让家中气氛顿时转为一片哗然。咦?等、等一下,叶月,你刚刚说什么……!
走廊深处立刻响起啪哒啪哒的脚步声,一个穿著围裙的女人旋即出现。
「明良,真的是你女朋友吗?」
「不、不是啦,只是叶月随便乱讲的。日向是我朋友。」
「是这样吗?」
这时,那女人的视线转向我。
我反射性地低头行礼。
「啊、那、那个,您好,初次见面,不好意思打扰了。我是日向。有一次桐原同学捡到我掉的东西,所以我们才会认识……」
「哎呀,你好,真有礼貌呢。我是明良他妈妈。欸,日向同学,欢迎你来我们家,不用那么拘谨没关系。话说,你要不要看明良小时候的照片?」
「等、等一下,妈,那种东西就免了……」
「你在说什么呀?这种东西是基本好不好。」
什么基本呀……桐原露出一脸没辙的表情,像个困扰的小朋友,滑稽又可爱,我忍不住笑了出来。他看到我的反应,神情更是无奈,就带著这副苦瓜脸领我往里头走去。
客厅里摆了一张看起来非常舒适的沙发,上头也有好几个熊熊图案的抱枕。从厨房飘来了烤鱼的香味,令人垂涎三尺。
「日向你坐那边,马上就可以开饭了。」
「啊,好的。」
我听话地在松软的沙发坐下。
桐原则在对面入座,同时叹了一口气。
「不好意思,情况变得有点奇怪。我们家该说是太开放吗?就是有一点不正经……」
「才不会呢。我觉得你们家人的感情很好。」
我慌忙回答。
「真的吗?」
「嗯,不晓得为什么,跟你们讲起话来就让人觉得很放松。」
这是我的真心话。
他家人的态度确实意外地热情又积极,但完全不会让我觉得不快,或许是她们很擅长跟人拉近距离吧。
「欸欸,日向,饭煮好前我们一起来玩桌游嘛。」
叶月说著就拉起我的手。
「啊,不好意思,这家伙最近迷上桌游……」
「……啰唆,哥你走开啦。」
「好好好。」
桐原遭到叶月的驱赶,只好走出客厅。一只浑身雪白的猫咪与他交错而过,悠悠哉哉地晃进来,跳上我的膝盖。
「喵太也想跟日向一起玩吗?」
「它叫喵太啊?」
「嗯,没错,以前爸爸在乡下捡来的,喵太,你说对不对?」
叶月说完后,喵太有如在回答她一般,「喵~~」地叫了一声,简直就像是听得懂她在说什么似的。一定是只聪明的猫咪吧。
「喵太,你好。」
「喵~~」
就连我叫它,它也会回应。我觉得很开心,连著叫了它好几声。
「日向,你的声音听起来好舒服喔。」
叶月突然转头看著我这么说。
「咦?会、会吗?」
「嗯,听了就让人觉得心情平静,喵太看起来也很舒服的样子。这应该就是那个吧,日向,你一定是有粉红杂讯。」
「粉红……?那是什么?」
「嗯,这个嘛……」
按照叶月的说法,粉红杂讯是人声和大自然的声响中所蕴含的一种波长,会让听到的人感到舒畅、放松。虽然我完全没有自觉,但有人称赞自己的声音悦耳,内心还是有点开心。
「只要听到你的声音,我哥就算身在一百公尺以外,也会立刻汪汪汪地朝你飞奔过来吧。」
「拜托,你少把别人讲得像狗一样。」
刚好端著麦茶回来的桐原,一脸不满地出声抗议。
「可是真的是这样啊,你现在不就过来了。」
「我只是端茶过来好不好。来,日向。」
「啊,谢谢。」
我从桐原手上接过麦茶,滑过喉咙的茶汤有些甘甜。啊啊,这就是桐原家的味道呀。
「不过叶月的话,我也能大概理解。只要听到日向的声音,就会有种精神为之一振的感觉。」
「咦?」
「嗯,是很好听的声音,我很喜欢。」
他用开朗的笑脸讲出这句话。
唔,再次听到别人赞美自己,我觉得很害羞。都是因为桐原他一脸认真地讲这种话啦……
在这之后,桐原他爸爸也回来了,大家一起吃了晚餐。
我有点紧张地跟他爸爸打招呼,叶月又擅自说什么「日向是哥的女朋友喔」,让他爸爸惊讶地张大眼睛,最后我还跟桐原和喵太合照。时间转眼就过去了。
桐原家……该怎么说呢?好温馨。
屋内总是笑声不绝于耳,家人间的感情很好。如果空气有颜色,这个家里的空气就是明亮的橙色吧。我们家早就失去的珍贵事物,可以在他们家找到。
「那我先回去了,今天真的很谢谢你们的招待。」
「不会啦,别客气。以后再来玩喔。」
「我哥不在时也可以来喔,下次来玩幽灵棋吧?」
我再度朝著微笑送我离去的桐原家人低头致意,便转身走出玄关。
桐原很快地追上来。
「我送你。」
「咦?可是……」
「好啦,让我送你吧。」
「……嗯,谢谢。」
我点头,两人并肩往前走。后头传来叶月的声音「哥,你要乖乖送人家回去,不要乱来喔」,桐原听了只回她一句「你闭嘴」。
「不好意思,叶月她实在是有点没大没小。」
「不会呀,我很开心喔。」
「我是第一次看到叶月对初次见面的人这么亲近,说起来,她个性算是比较害羞的一型,像只警戒心很强的猫咪。」
「叶月是个好孩子喔!」
「是这样吗?她常常跟我抱怨东抱怨西的,又总是不屑地笑我是变态星星爱好者……」
「那是因为她喜欢你呀。因为喜欢,所以才会一直来找你玩,这种心情很难懂吗?」
「嗯……」
桐原还是一脸不太能释怀的样子。
不过,在那张仍无法接受这个说法的表情下,可以清楚地看见他对叶月的疼爱。
这家人的感情真的很好呢……
虽然才相处短短一个晚上,我已经能够深深体会到这一点。无论发生什么情况,家里都洋溢著愉快的笑声,所有人彼此信赖,他们家肯定有著深厚的羁绊吧。
这对我来说好耀眼,真的好令人羡慕……
「日、日向?」
「咦……?」
听到桐原惊讶的声音,我才发现自己脸颊上竟有一股热流。
我无意识地流泪了。
「你、你怎么了?我说错了什么话吗?」
「不、不是,不是那样。」
「可、可是……」
「……好温暖……」
「咦?」
「只是因为你们家的人,都好温暖,好体贴……」
那股暖流让我感到不知所措。
实在太过温暖了……我心中早已冻结的某处彷佛要融化似的。
那种温暖,我们家过去一定也有吧,但现在却……
「……我家爸妈的感情不太好。」
我抬头望著天空,开口说道。
「原本不是这样的,只是个随处可见的普通家庭,就是爸爸、妈妈、妹妹和我,非常平凡,没有任何特殊之处,可是、可是……每天都充满欢笑,是一个和乐的家庭。那些不经意的日常生活,是我最喜欢的……」
到底是从何时起变成这样的呢?
一开始想必只是些微小摩擦,因为忙碌和误解而生的小争执,就像是水杯底部产生的细小裂缝。但由于彼此视而不见、毫无作为地一天拖过一天,裂缝扩展成了一个洞,水开始会从那个洞渗出来。而漏出来的水,就再也回不去了。接著,逐渐恶化的情况又持续地将事情推往负面方向发展。
家人间的羁绊。我们家确实也曾经拥有过,可是现在已经消失了。虽然还感受得到一些痕迹,但已遥远地像是无法触及的梦想,就像是在头顶上闪耀的星星一般。
「桐原,我遇见你之后,对星星产生了兴趣,我现在有点明白其中原因了。我一定是觉得很向往吧。把那些无法触及的光亮和家人的身影重叠了。」
「日向……」
桐原沉默地聆听我的话。
不附和也不加以否定,有时适切地应声,他就只是安静地倾听我的每一句话。我真的很感谢他的这份体贴。
「谢谢你听我说。」
「不用客气。」
桐原温柔地摇摇头。
「只要你愿意,我随时都可以听你说喔。虽然我能做的,真的就只有听而已,可能没办法给你什么太大的帮助……」
他露出有些不好意思的表情说道。
「……才不会呢。」
「咦?」
「是很大的帮助喔。我真的很感谢你愿意听我讲话。谢谢你,待在我身旁……」
「日向……」
桐原不明白,他光是静静地待在我身边,听我倾诉,对我来说就是无比的救赎了。
一定是因为桐原这么温柔,我才会老是不自觉地依赖他吧。
后来,我几乎每天都跑去那座公园。
除了要去医院的日子以外,我应该是真的天天都去,一天都没有缺席。和他一起待在那里的时光实在太开心太舒服了,深深吸引著我。
有一天在学校时,吉野突然问我:
「日向,你最近看起来很开心耶。」
「咦,有吗?」
「难道你有喜欢的人了吗?」
「咦?」
她的话让我心头一震。
最先浮现在脑海里的是桐原的脸,不过我对他应该不是恋爱的喜欢才对。虽然跟他在一起会感到心情平静,聊天时总是很愉快,碰面的时光珍贵地无法取代,但我顶多只是把他当成朋友吧,嗯。
我像是想忽视内心的动摇一般,赶紧慌张回答。
「才、才没有咧。我对桐原才不是那样……」
「这样吗?啊,不过你倒是没有否定有在跟男生约会嘛~~」
她半开玩笑地揶揄我。呜,吉野意外地还蛮坏心的。
「好啦好啦。你最近都不太跟我出去,害我有点伤心……不过既然事情是这样,我就原谅你。」
「吉野……」
「没关系啦。但要是进展顺利,你一定要告诉我喔。」
「我、我就说了我们不是那种……」
吉野完全不听我辩解,径自笑著离去。
我望著她的背影苦笑,叹了一口气。呼,我没想到吉野原来个性这么强势。
话说回来,她的话本身倒是正中红心。
我心情很好,是无庸置疑的事实。
自从认识桐原以后,每天都像是有一层温暖的糯米纸包裹著我一般。仅仅是在公园随意闲聊,就能让我忘却家里的烦忧和那些不得不面对的问题。尽管我不知道这到底是不是像吉野所说的那种「喜欢」,但我确实因此感到内心平静。
我希望这样的日子能够一直持续下去。
但是情况正缓慢而确实地往不好的方向发展。
爸妈的争吵一天比一天激烈,去医院的频率也增加了,在半夜或上课时接到电话的次数持续攀升。每次都是爸妈其中一人过去,之后他们又会起冲突。简直就像水库一样,只要有一个地方崩塌,其他地方也会连带受到影响,接二连三地崩毁。
我对此无能为力,没办法改变任何事。
只能假装没有看见眼前令人心烦的景象,缩在被窝里,紧紧摀著耳朵。这个行为并不是对爸妈无言的抗议,只是想逃避无情的现实吧。
所以最终会迎向这种结局,或许也是无可避免的事。
几天后。
爸妈表情凝重地叫我过去,告诉我……他们决定要离婚了。
4
听到爸妈要离婚,我的感想只有「啊啊,真是太无趣了」。
太过简单了,反而一时之间没有什么感觉。
我之前就常常想,总有一天会走到这一步吧。然而,一旦化做眼前的现实,简直像是别人家的事情。总觉得我彷佛听著某个遥远国度的故事,毫无现实感,有如在作梦一般。
虽然已经傍晚了,空气仍十分潮湿闷热,热气彷佛黏附在皮肤表层,让人心浮气躁。但就连这种挥之不去的烦躁,都好像不是自己的感受似的。甚至连看惯的公园,都像是第一次造访的地方。
「……日向……」
「……」
「……日向?」
「……咦?」
桐原叫唤的声音,让我回过神来。
我循著声音的方向抬起头,他一脸担心地望著我。
「日向,你怎么了?总觉得你今天怪怪的耶,一直发呆,整个人魂不守舍似的。」
「魂不守舍……」
这样呀……原来从别人的眼里看来,自己现在是这副模样。
不过或许真是如此,现在的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只是个空壳。
我转向桐原,开口说道:
「是说,我爸妈决定要离婚了。」
「咦……?」
将这件事说出口,比我原先想得更为容易。
「我上次不是有说过他们两个感情不好吗?现在好像终于撑不下去了。昨天晚上他们找我讲这件事。说他们已经没办法再一起生活了,问我打算怎么办……」
「……」
「我根本不能怎么办吧。爸爸和妈妈都已经决定了,我还能说什么呢?嗯──不过他们离婚的话,我跟妹妹也会被迫分开吗?这点我就比较抗拒了,但也是没办法的事呀,只能当作碰上意外或天灾,放弃挣扎了吧,啊哈哈哈。」
我尽量以轻松的语气说出这些话。虽然口乾舌燥得要命,但我应该是笑著说完的。
我不想让在这座公园度过的时光沾上不好的回忆。我希望所有待在这里的记忆都是美好而开心的。这个念头拉住我,让我没办法倾泻负面的情绪。
桐原安静地听著我说。
他直直地凝视著我的眼睛。我从他的表情看不出来他现在在想些什么。
但过没多久,他突然轻轻点了个头,接著开口说道:
「日向──」
「嗯?」
「我现在想带你去一个地方,可以吗?」
他说的虽然是疑问句,但几乎只是单方面的告知。
不等我答覆,桐原就径自抓起我的手。
「啊……」
「走吧。」
他说完便跨出步伐。
我只能愣愣地眨著眼睛,乖乖跟他走。
他说想去一个地方,我还以为就在附近,没想到却不是这么一回事。桐原的目的地要先搭三十分钟的电车,再从那里转乘巴士坐个二十分钟,几乎可说是一场小旅行的距离了。
等我注意到时,太阳已经下山了,周围一片漆黑。
「欸,桐原,我们要去哪里?」
「……」
「现在天色已经很暗了耶,也看不太清楚路在哪……」
「别担心,快到了。」
「喔,嗯……」
他拉著我的手不停向前走,天色十分昏暗,看不太清楚四周的景色,不过偶尔能感受到草丛传来的气味,至少知道我们是在树林中。路面是有坡度的,所以我们应该是在山上吧?我伸手拭去额头上渗出的汗水,一边留意著脚下无法清楚辨认的道路,一边继续往前走。
桐原到底打算去哪里呢?
我当然相信他不会带我去危险的地方,会来这里一定有他的目的。只是周遭传来森林幽深的气息,让我有些不安。这是理性无法控制,出于本能的担忧。
我们已经走了多久呢?
就在我开始觉得双腿僵硬时──
眼前突然一片开阔。
至今垄罩视野的树木剪影一口气消失殆尽,出现在眼前的是蓝白色的广阔夜幕。
那上面有的是──
「啊……」
我忍不住惊呼。
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有惊呼和呼吸声干扰了这份宁静。
──像打翻水桶似地倾泻而出的无尽光点,就在我的眼前。
星空美得像是一幅画。光芒甚至照亮我的脚边,模糊了天与地的界线,我分不清天空和地面的交界。而我就伫立在降临到地面的星空之中。
「这里是……」
「我很喜欢的一个地方,在大晴山的见晴台附近,是不为人知的景点。也是这附近能看到最多星星的秘密场所。」
「大晴山的……」
「你看,可以看到银河。虽然时间还有点早,但织女和牛郎星也出来了。」
其他言语都显得多余。
包覆住这一带的光之帷幕那鲜明浓烈的灿烂光辉,完全震摄了我,我连动都无法动一下。那道将天空划分为两半的宽幅光柱,应该就是银河吧?在它两侧可以看见互相辉映吸引的两颗星,正清晰地闪耀著。
「你可以哭,没关系的。」
「咦……?」
桐原突然这么说。
「难过的时候就哭呀。这里没有别人在,除了星光之外又没有其他光线,就算你哭了,也不会有人看到的。」
「啊……」
他发现了。
我因为不希望他担心,所以刻意装做若无其事的模样,狠狠地将真正的感受压抑在心底。我那拙劣的逞强,完全瞒不过他的眼睛。
尽管如此我还是不想哭。我不能因为桐原体贴就老是依赖他,这样实在太丢人了。可是……
「呜……」
等我发现时,眼泪早已从眼睛深处满溢而出,完全无法遏止。就像坏掉的水龙头,滚烫的液体不停流出。我从来不晓得,原来自己这么爱哭。
「……你、你、太奸诈了……怎么这样……」
我抽抽搭搭地哭个不停,桐原轻轻地抚著我的背。从他的掌心传来一股暖意。
「而且……星星,是抓得到的。」
「……咦?」
他像在耳语般地轻声说道。
「日向,你曾经说过吧?说星星是无法触及的存在。但这里的星空呢?你不觉得只要伸出手,就真的能够抓住星星吗?看起来完全不像无法触及的存在呀。」
「嗯……」
正如桐原所言。
这里距离天空真的很近。就算实际上抓不到,也会让人觉得只要再将手伸长一点,说不定就能将闪耀的星光握在手中了吧?
「不,不只是觉得而已。只要肯向前踏出一步,伸出手,一定就能抓到星星,就像这样。」
「咦?」
桐原说完,伸出手臂就像要捞起什么似的往星空一挥,突然间,一道流星闪过。
接著,他慢慢地张开握紧的拳头……那只手里,有一副星星形状的耳环。
「你看,抓到了。」
「啊……」
「怎么样?只要稍微转换想法,或许星星意外地容易抓到喔。」
他露出温和的微笑,将耳环递给我。
在那只手里闪耀的流星,对我而言就像真正的星星一般,不,比真正的星星更加地绚烂晶灿。
「啊、那个,这样是不是太老套了……?」
可能是因为我一直沉默不语,他以为我是傻眼到说不出话,桐原有些发窘地这样问。
我摇了摇头。
「不,没这回事。桐原,谢谢你……」
「日向……」
「我真的……真的……很高兴喔……」
我紧紧握著桐原给我的那颗闪亮星星,察觉到内心有某种情感开始成形。
啊啊,我终于明白了。
原来我喜欢他。
「我……会试试看。」
「咦?」
等我回过神,我已经说出了这句话。
「星星真的已经是完全无法触及的存在了吗?是抓不到的东西吗?我想要试著确认看看。」
我擅自认定星星是无法触及的存在,一开始就放弃希望,只是抬头凝望著,却什么也没有做。
或许我错了。
就像桐原示范给我看的那样,转个念头,换个视角,就能让星星在手心中静静闪耀。至少,在实际努力尝试之前就放弃一切可能性的我,没有资格说星星是无法触及的存在。
「日向……嗯,也是呢,我觉得这样很好。」
桐原温柔地点点头。
那沉稳的微笑力量大过一切,是能够推著我前进的原动力。
「那个,等我尝试过后……我有件事想跟你说,可以吗?」
「跟我说吗?嗯,好呀,什么事我都会听喔。」
「真的吗?」
「嗯,我保证。」
桐原用力地朝我点头后,我们打勾勾约定。
蓝紫色的夜空中,又有一颗流星划过。
那天晚上回家后,我将自己的心情毫无保留地全都告诉了爸妈。
我讨厌他们两个总是在吵架,我觉得很孤单,我不希望他们离婚。我将长久以来一直深埋心底的感受和想法全部倾吐而出。讲著讲著我忍不住哭了,爸妈露出极为不知所措的神情,但依旧非常认真地听我说。我能像这样说出自己的内心话,都是因为桐原的鼓励吧。我终于明白,只要伸出手,就连星星都能握在手里。
结果……爸妈决定先暂缓离婚一事。
对他们来说,情况会恶化至此,似乎也有部分原因是两人总忍不住反唇相讥,越吵越凶,吵到最后找不到台阶可下。他们握紧我的手,很诚恳地一直跟我说对不起。或许他们也一直在寻找能重修旧好的契机吧。
「对不起,我没想到你居然这么烦恼。我们都只有想到自己,我真是不配当爸爸……」
「真的对不起。也算为了一夏,明明现在正是我们全家必须团结合作的时候,我们两个却……」
爸妈向我低头道歉。
我不知道以此为契机后,爸妈的感情究竟会往哪个方向发展。两人间原有的羁绊或许能够再重新接上线,也有可能终将没有任何改善,最后还是选择离婚。
不过,现在至少向前迈进了一步。
5
我喜欢夏夜的气息。
覆盖住一切的黑夜不知为何让人觉得很柔软,时间彷佛慢了下来,缓缓地流动著。原本有些黏答答的潮湿空气,到了晚上反而感觉像舒适的晚风。在一片静谧中响起的虫鸣蛙叫,听起来也宛如悦耳的背景音乐。
这样美好的夜晚,最适合散步了。
我走在平常通往公园的路上,半途决定绕点远路,思考一下待会要告诉桐原的话该怎么讲。虽然已经决定好内容了,但是该怎么说出口,又是另外一个问题。
我想得很专心,不知不觉一下就走到了公园。
在公园的正中央,桐原一如往常,正专注地从望远镜窥视天空。
他注意到我来了,向我朝手。
「你今天比较晚一点耶。」
「嗯,因为我先跟爸妈吃过饭了。」
「这样呀。」
「是呀。」
我有跟桐原说过爸妈没有要离婚了,他听到时真心替我感到高兴,露出一贯的平稳笑容说:「这样呀,太好了。嗯,真的是太好了呢。」
「你在看什么?」
「嗯……今天会看银河、织女星和牛郎星吧。七夕快到了,我想说这几天都来好好看看它们。」
「这样呀。」
对话停在这里,两人不知不觉又陷入沉默。
这份静默在耳中剧烈回荡。
风吹动树叶发出沙沙声,街灯规律运转的低鸣声……平常我根本不会注意到的这些声响,突然变得鲜明无比。
我在脑中仔细回想,走到这里的路上反覆思考了无数遍的那些话,下定决心开口。
「……欸,桐原。」
「嗯?」
「那个,之前我不是说有事想跟你说,你记得吗?」
「啊,嗯,当然。我们约好了呀。」
他将望远镜从眼前挪开,走到我身旁。
「所以你想跟我说什么?」
「那、那个……」
「嗯。」
我顿时觉得口乾舌燥。
心脏彷佛要爆炸似地,剧烈地跳动著,双颊一阵火热,简直有些头晕目眩,呼吸困难。啊啊,振作一点啊,我的身体!
在缺氧昏倒之前,我鼓起全身勇气开口:
「我,对你……」
「咦……?」
「那、那个,我喜──」
我说出了那句话。
桐原最初整个傻愣在原地,接著脸颊像是煮熟的螃蟹一样通红,不过最后他露出无比认真的神情对我点头,声音快要破音似地紧张说道:
「那、那个,我很乐意……」
「啊……」
「但、但是,对象是我,真的好吗……?」
「不对喔。」
「咦?」
「不是对象是你好不好,而是对象是你才好……」
「这、这样啊……」
桐原再度泛起满面红潮。
「那、那个……那今后就麻烦你多多指教了。」
「啊、我、我才是,要麻烦你了。」
两人站在公园正中央,频频朝著对方低头行礼。
「……我们这样,好像有点好笑。」
「真的,哈哈哈。」
「呵呵。」
两人不约而同地笑了出来。虽然这样的收尾好像有点不乾脆……嗯,不过与其用奇怪拘谨的方式收尾,这样应该更适合我们。
夜里的公园,有好一会儿都回荡著我们的笑声。
这个状态持续了大约一分钟,桐原开口说:
「对了,下礼拜开始我们社团有很多工作要做,你要不要也过来玩?」
「咦?」
社团?
「嗯。虽然是附属大学的社团,但我认识里头的成员,所以他们破例让我参加,叫做『天文同好会』。」
「这样啊?」
「最近大学要举办叫作『七夕祭』的学园祭,我们社团似乎打算要做手制星象仪。因为人手好像不太够,如果日向你有空的话,要不要也一起来做做看?」
「哇,听起来很好玩。」
「是吧?我就觉得你应该会这样说。」
桐原露出如同孩子般天真无邪的微笑。
当然我对亲手制作星象仪很有兴趣,但更重要的是,桐原主动邀我这点让我很开心。
「不过天气预报说今年七夕那天会下雨,实在有点可惜呀,搞不好看不到天上的织女星和牛郎星。」
桐原有些丧气地说。
这样呀,会下雨喔……
我突然想起之前妹妹告诉我的话。
「听说在七夕当天下的雨,叫作『洒泪雨』喔。」
「『洒泪雨』?」
「嗯,我也是前阵子才听说的。」
据说其中蕴含了两种涵义,见不到彼此而落下的悲伤眼泪,以及相会后又不得不分别的惜别泪水。
「这样呀,好美的称呼喔。」
桐原笑著说。
「是说,会用各种不同的词汇描述下雨的,应该只有日文吧。」
「是吗?」
「嗯,这也表示日本实在很常下雨吧?不过就算当天下雨,只要能和日向一起度过,肯定会是个美好的七夕。好期待那天喔。」
桐原这么说,同时轻轻地握住我的手。
我有些不知所措,但还是回握住他。
他的手比我原本以为的还要大,而且非常温暖。
感受著手心传来的温度,我同时在脑中想著「得把进展跟吉野说呢」这种有点没情调的事。
今后一定也会发生各种事情吧。
和桐原一起度过的,第一个「独一无二的夏天」。
不过,无论遇到什么情况,我们两人一定都能齐心走过。
毕竟,让我明白只要伸出手就能抓住星星的人,可是好好地待在身旁陪著我呢。
夜空里,织女和牛郎正隔著银河遥望彼此,静静地散发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