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叮咚。门铃响了。
这么早会是谁呀?
我停下用餐的手,从餐桌旁起身,纳闷地走向玄关开门,门外站著一个女孩子。
相当漂亮的女孩子。
飘逸秀发彷佛散发著特殊的光辉,在肩膀上柔美地缓缓摆荡。纤长的睫毛和大而有神、眼角微微下垂的双眼,嘴唇是粉嫩的樱花色,每个部位都令人印象深刻。走在路上,每个男人都会忍不住回头多看一眼吧。耳垂上闪闪发光的星形耳环也相当适合她。就算说她是模特儿或艺人,我想也不会有人怀疑。
「那个……」
但我从来没有见过那张秀美的脸庞。
我小心翼翼地问道:
「请问你是哪位?是我妹妹的朋友吗……?」
那女孩静静地摇头。
接著,她直直望向我的眼睛,以做好觉悟的坚决神情这么说道:
「……不,不是。我是……日向一夏。明良,我是你的『女朋友』。」
「咦……?」
她的话让我惊讶地眨了眨眼,因为我根本没有女朋友,就连暧昧对象都没有。
但不知怎的,我觉得以前好像也曾有过相同的对话。
那不可思议的既视感令我感到困惑,这时爸妈和妹妹似乎是听到声音,也来到门口。
「一夏……?」
「叶月,早安。」
「咦?为什么……?明明已经过了一个礼拜……」
妹妹的话令那女孩垂下视线。
「……嗯,没错,你说的对。原本一切应该到昨天就要结束了。到明年夏天之前,我应该都不会再出现在明良面前……」
「……」
「对不起……可是我认为,这样下去一切都不会有所改变。光是重演往日时光,是无法往前走的,所以我想要试著再向前踏出一步……」
那个女孩子抬起脸。
「至今我都觉得这是无可奈何的事而放弃了,我以为自己能做的,就只有不断重复那段夏日时光而已。可是我终于发现或许事实并非如此,如果我们能再多相处一些时光,说不定会出现什么转机。就算没有出现显著的变化,搞不好还是能让情况往好的方向发展。所以我想要继续待在他身边,帮助他。」
我完全听不懂那个女生在说些什么。
但爸妈和妹妹似乎是听懂了,三人面面相觑,表情十分复杂。
过没多久,妹妹率先开口:
「……我赞成。」
她的语气很沉稳。
「嗯,不只是赞成,我很高兴一夏能做出这个决定。老实说我一直都觉得,你们两个只有夏天的一个礼拜可以在一起这件事很奇怪,我想可能是因为之前你有很多顾忌吧……但是,一夏,你已经在我哥身边陪伴他、支持他四年了喔。就算没有来找他的时候,也几乎天天都会发讯息关心他过得好不好……如果我哥还有机会痊愈,我认为只能仰赖你了,所以……」
这时,妹妹突然停顿。
她两手在身体前方并拢,深深地鞠躬。
「所以……麻烦你了。一夏,请你待在我哥的身边。」
「叶月……」
「我们也赞成。一夏,明良就拜托你了。」
「麻烦你了,一夏。」
爸妈也同时朝著她低头致意。
那女孩──好像叫作一夏──见到这一幕,用力地点了点头,然后用她那清澈的双眼直直地望著我,开口说道:
「那就让我再自我介绍一次。初次见面,你好,我是日向一夏,今年十九岁。是明良你的『女朋友』。请多多指教喔。」
1
午后的校园显得十分悠闲。
四周树木林立,蝉鸣响亮吵杂,相较下路上却没多少人,搞不好蝉的数量比人类还多。视线所及内,为数不多的人们纷纷在四处整理东西,是不是刚举办过什么活动呀?
今天也好热。炙烈阳光简直就像阵阵光波,毫不留情地烧灼皮肤。只有徐徐吹拂的微风是唯一的救赎,随风飘荡的绿叶气味钻进鼻子。
我和「她」并肩走著。
自称是我「女朋友」的那个女孩彷佛很习惯这么做,自然地微笑著走在我身旁。
关于她的事情,妹妹和爸妈的说法是:
「你就不用想太多了啦。哥,你在这种事情上根本就和独角仙一样迟钝。而且有一个这么可爱的女朋友,怎么说都是你赚到呀。」
「对呀,你对一夏是哪里不满?她条件这么好,配你还可惜了呢。」
「身为一个男人,不管遇到什么状况,你都得沉稳大方地应对才行。」
他们只会一边说著这种话一边不断点头。就算再随便也该有个限度吧。
我想是因为那名女孩真的很漂亮。
她不只是漂亮,也没有美女常会有的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氛围。该怎么描述呢?她散发出来的气息非常柔和,如果这女孩真是我的女朋友,平心而论,真的是偷笑都来不及。不过老实说,今天一个完全没印象的人自称是我的女朋友,我只觉得一头雾水。
然而妹妹和爸妈都承认她的存在。从这一点来看,至少他们三个都认识她喽?那她应该不是太需要戒备的对象,应该啦。
我一边暗自思考这些问题,一边走在人烟稀少的校园中,突然有人从身后叫住我。
「明良,早安。」
跟我打招呼的人是喜多嶋。我跟她从高中就认识了,现在也参加同一个社团。
「原来你有来学校,今天好像只有要善后而已,没有课吧……咦?」
她说到一半突然打住。
「日向……?」
「早安,喜多嶋。」
她──一夏,对著面露诧异的喜多嶋轻声打招呼,看来喜多嶋也认识她。
「咦?为什么……?」
喜多嶋的语气像是在大白天撞见幽灵一样。一夏听了,语调清晰地说:
「我决定要试著往前踏出一步。」
「往前……?」
「嗯。只要是我能做到的,不管多么微小的事情,我都想要试试看。」
「这样……呀……」
喜多嶋的神情非常难以形容,像是正努力理解著什么,也像是感到迷惘困惑,脸上各种情感交杂著,表情十分复杂。
过了片刻,她轻轻地点头,望向一夏的脸。
「……好,我明白了。我会帮你,我想佑辅他们一定也会支持你的。」
「喜多嶋……谢谢你。」
「不用客气。明良对我来说……也是重要的社团好伙伴呀。」
喜多嶋说出「社团好伙伴」这几个字时,似乎显得有些迟疑。确实,喜多嶋和佑辅跟我都是从高中就认识的朋友,光用社团好伙伴这几个字带过,的确是少了点什么。为什么她刻意选择了这个说法呢?
「那我就先走喽。我也想先告诉佑辅他们你的决定。」
「嗯,谢谢。」
「那改天见,明良也是。」
喜多嶋说完转身离去,突然又停下脚步。
「……那个,日向。」
「嗯?」
「……我……那个……」
她好像想说些什么,微微扯动著嘴唇,不过又立刻甩甩头。
「……不,没事。不好意思喔。」
喜多嶋看起来不太有精神,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之后就离开了。她很少会这样欲言又止、不乾不脆的。
目送她离去的身影,一夏开口说道:
「是说──虽然到学校来了,但今天好像放假耶。」
「啊,嗯。」
「那我们继续待在这里也没事做……啊,对了。」
「?」
一夏从下方望向侧头等她说下去的我,露出一个想到绝佳提议的得意神情说道:
「欸,明良。」
「嗯?」
「──那我们去约会吧?」
「要不要去看电影?」
她一口就否决了我的提议。
「不行,我们不去看电影。不管是科幻片、恐怖片或爱情片都不看。我们也不能去跑腿采购,也不去吃冰淇淋。因为这些我们都已经做过了。」
她到底是在说我们做过些什么了?
不过由于她的语气十分坚决,我也没办法再有什么意见。
想了半天,最后我们决定去游乐园。
那间游乐园从学校最近的车站搭电车过去大约要四十分钟,在这一带还算是有名。住在附近的小孩肯定都至少去过一次,我读小学时也去过几次。
「一点都没变……」
我不禁脱口而出。虽然各处似乎还是有翻新过的痕迹,但整体的气氛跟以前完全一模一样。
「明良,你以前有来过吗?」
她偏头好奇地问。
「嗯,小学时来过几次。」
「这样呀,那就麻烦你带路喽!」
她露出纯真的笑容,伸手勾住我的手臂。
说是这样说,但我上一次到这里来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了,我实在没把握能好好带路,但显然这个担心是多余的。人的记忆真是不可思议,身体自然地记得园区内的配置,当然不是记得非常清楚,只是大概知道前面转弯应该就是旋转木马,那边好像有商店这样,不过光是这些资讯就很有帮助了。
「那我们要先去哪呢?」
「嗯──这个嘛,一开始先来点比较温和的好了。」
「温和的吗?」
「譬如说,那个怎样?」
「嗯……咦?」
她刚刚明明说要找温和一点的,结果选的居然是园内两座云霄飞车之一。是啦,比起另外一座木造云霄飞车,这个确实是比较温和。
不过她会选择刺激的云霄飞车这点,倒是蛮符合我对她的印象。
虽然她是个美女,举止也都很女性化,但感觉起来并非文静乖巧的类型。
事实上,比起旋转木马或咖啡杯,她似乎更喜欢滑水道或自由落体这类充满速度感的游乐设施。
「接下来我们去那边,我想坐那个!」
「咦?那、那个吗?」
「嗯,那个。」
「那个……不是高空弹跳吗……?」
「应该是吧,至少看起来不像咖啡杯。」
「特地花钱从高处往下跳,这实在是令人难以理解的癖好……」
「哦?明良,你害怕吗?」
「唔!才、才不是这样……」
「那就是没问题喽?走吧!」
「啊……」
她实在太喜欢这类游乐设施,反倒是我先受不了了。在她选了木造云霄飞车当作第四个游乐设施后,我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拜托她打消这个念头。虽然她的表情看起来有点遗憾,但她还是苦笑著说「真拿你没办法」,然后买饮料回来给我喝。
不过出人意料的是,她居然会怕鬼屋。
那间鬼屋里头都是一些简单而老旧的机关,根本一点都不恐怖,但她从头到尾都在尖叫。附近的亲子档还在开玩笑说「那个独眼小僧的眼睛好像荷包蛋喔」的时候,她已经吓得眼里浮起一层薄薄雾气,连一秒钟都不放开地紧紧抓著我。
「你会怕妖怪喔……」
「女生基本上都怕妖怪和黑色恶魔啦,呜呜……」
「黑色恶魔?」
「就是会在厨房附近,张开翅膀来攻击你的那个东西呀。」
「啊啊。」
原来是俗称小强的那种生物呀。
这倒是,那东西在晚上突然飞扑过来,就连我这个男生也觉得有点吓人。
「不过刚刚那个鬼屋应该没有那么可怕吧……」
「哪有!做得好逼真喔,我还以为那个独眼小僧是真的咧。」
「咦?这样呀……」
「那只眼睛好可怕……我光是这样看著,就觉得好像会被他拖进地狱里似的……」
她讲得太逼真了,让我忍不住失笑。那明明就像荷包蛋呀。她看我笑她,气嘟嘟的鼓起腮帮子,看起来就像是松鼠之类的小动物,让我克制不住,笑得更加厉害。
这间游乐园腹地虽然不算特别大,但对我们两个来说已经太足够了。
在自由落体亲身体验重力加速度的威力、在咖啡杯转得晕头转向、在卡丁车感受赛车的速度感,接著又搭了摩天轮,还是没办法玩遍所有游乐设施。
「嗯──虽然还是想搭看看另一座云霄飞车,但这次还是算了。征服全园的目标就留到下次再来完成吧,嗯。」
她说完就爽朗地笑了。
我们离开游乐园时,已经是下午五点多了。
两人并肩从大门走出去,前方可以看到爸妈背著小朋友的身影。小朋友一定是玩太疯累了吧,似乎睡得很熟。我也全身上下都有种舒畅的疲倦感。
「嗯──好好玩喔。」
一夏将双手手臂朝天空伸直,开心地说:
「时间一下就过去了,搞不好我是第一次在游乐园玩得这么尽兴呢。」
「真的,我的腿都僵硬了,明天大概会肌肉酸痛吧。」
「什么!你也太像老爷爷了。明良,你应该是运动不足吧?不趁年轻时好好活动筋骨,以后老了就不妙喽。」
「也是,最近确实都没什么在运动,有没有什么好的建议呀……」
「适合你的运动啊……太极拳如何?」
「……那个是老爷爷在做的吧。」
「也是。嗯──那就那个好了!用电力锻炼腹肌的那个怎样?」
「那个连运动都算不上吧……」
我们望著彼此笑了出来。
虽然我对她还有许多不了解,但今天一整天相处下来,我对她的戒备已经消去大半。她的表情变化多端,像向日葵一般经常露出笑容。至少我已经不会怀疑她是坏人了。
「……唉,早知道会这么开心,早点来就好了。搞不好我也是受到那七天的幽灵所束缚的人呢……」
「……?」
只是她有时候会说一些令人听不懂的话。
她摇摇头。
「没,没事。啊,那个,我还有一个地方想去,可以吗?」
「喔,好呀。」
「好,那我们走吧。」
「啊……」
她说完就牵著我的手往前走。
那只轻柔包覆著我的手,十分柔软。
她前往的地方是公园。
那是位在我家附近,一座小小的儿童公园。虽然从家里走过来大概只要五分钟路程,但我可能是第一次来这里。
太阳已经几乎下山了,夜幕垄罩街道。即使天色晚了,蝉鸣还是恼人地响个不停。据说它们的寿命只有七天,这样看来或许确实是每一分每一秒都得好好珍惜,连睡觉都觉得可惜吧。听著唧唧声在黑夜中回荡又散去,让人很有现在真的是夏天的感觉。
我抬头仰望天空。
连一片云都没有的晴朗夜空,天琴座α显得特别明亮而美丽。隔著将夏季夜空划为两半的银河,对岸的天鹰座α正散发淡淡的光芒,像是在与天琴座α遥遥相望。
「这里,就是第一次相遇的地点吧……」
她喃喃说道。
「五年前的夏天夜晚,两人在这里偶然相遇,然后一切才开始的。回想起来,这四年我们一次都没有来过这里呢,果然还是因为害怕来这吧……」
「……」
她的眼神望著非常遥远的地方,那双眼眸像在追寻著某种现在已经失去的东西,和凝望遥远彼岸闪耀的星光视线非常相似。
我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环顾公园四周。
昏暗的公园里没有其他人在,显得十分寂静。耳朵深处响起了因为过于安静而生的嗡嗡声,如同涟漪般在脑海中逐渐扩散。
这感觉十分不可思议。
明明应该是第一次来的地方才对,却觉得自己好像曾经来过这里。
脑中突然浮现一个画面。
在公园正中央跌了一大跤的女孩身影。我想要问她有没有怎么样,结果她却慌慌张张地跑走了,但又掉了一个玩偶在地上。那是一个猫咪玩偶……
「……」
不过,仅止于此。
那些画面就如海水退潮般越拉越远,从我的脑海中消逝。
那感觉就像在看电影或连续剧一般,像是在看别人的故事,丝毫没有现实感。而且女孩的脸庞笼罩在一团白雾之中,根本看不出来是谁。
我沉默著没作声。一夏望著不发一语的我说道:
「……回去吧。」
我从她的眼神里捕捉到一缕彷佛在期待什么般的光芒,让我内心油然而生一股歉意。
在这个地点,或许我曾经获得过什么,又失去了什么。
但我想不起来那到底是什么。
简直就像是我的脑海里那团覆盖住女孩脸庞的白雾,弥漫了整个视野,让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
蝉鸣声越来越大,就像在嘲笑仅能呆站原地的我。
我和她道别后,才刚回到家,叶月就立刻凑上来。
「欸欸,约会怎么样啊?」
「咦?你怎么知道我们去约会?」
我一边脱鞋一边反问,她爽快地回答:
「我有发讯息问一夏呀。」
对齁,虽然不晓得为什么,但叶月和她好像还蛮熟的。
话说回来,除了我以外的每个人都认识她。爸妈、叶月、大学里的朋友也是。简直像是只有我的世界中没有她一样。
「欸,然后怎么样了?你们去了哪里?」
「没怎样呀,就只是去游乐园而已。」
「嗯嗯,游乐园是约会的基本款嘛。以你的程度来说,算得上是值得称赞的选择。所以呢,你有亲下去吗?」
「才、才没有啦!」
我忍不住提高声调。
「什么呀,真无聊。不好玩。」
她略显失望地发表感想。
她也太早熟了吧……
「那去完游乐园后你们还去了哪里?又不是小学生,不会只去游乐园就回来吧?」
「真不好意思,就只有这样。剩下就是在附近晃晃,还去了附近那座公园。」
这瞬间,叶月露出惊讶的神情。
「哥,你们去了那座公园吗?」
「咦?对呀。她说想去。」
「这样呀……」
她沉思了半晌。
「欸,哥。」
叶月的表情突然变得很认真。
「你可能听不懂,但没关系,你就先听著。」
「嗯?」
「我觉得你就维持现在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如果想起过去的回忆对你来说太痛苦,全部忘掉、活在崭新的当下也很好。我觉得这是勉强不来的事。不管你变成怎样,对我来说你都是我哥哥,可是呢……」
此时,她突然直直地望向我的脸,恳切地说:
「只有这一点你一定要记住。这四年来陪在你身旁的人是谁?一直支持著你的人是谁?这对你来说一定会是很重要的事情。」
我不清楚叶月的话究竟指的是什么。
但是那些话深深地刺进了我的内心深处。
◇
我作了个梦。
那个梦境十分鲜明,我甚至清楚地知道自己现在正在作梦。
在雪白的雾气中,她就在那里。
她凝望著倒卧在地面上的我,好像开口说了些什么。
但是我听不清楚她的声音。
我想听懂她的话,可是却宛如身陷水中般,声音无法清晰地传达过来。那个光是静静聆听就能让内心感到平静,我最喜欢的声音。
不过藉由嘴唇的动作,我终于勉强能够辨认她说什么了。
她是这样说的:
「──你为什么回头了呢……?」
2
烈焰般的七月阳光,遍洒视线所及之处。
每样东西都被晒的发亮,这种不可思议的画面令我忍不住眯起眼睛。现在明明才早上,气温却似乎超过了二十五度。
今天好像也会很热。
「……呼。」
自从我决定踏出全新的一步后,第一个礼拜就要结束了。
我决定不再只是重演过往的一个礼拜,不再只是扮演一个幽灵,而是踏进完全未知的第八天。
如果说我不曾对打破至今的规律有过迟疑,那是骗人的。
那天早上去他家时,其实我心里很害怕。
我打算做的事情是正确的吗?他身边的人能接受我的想法吗?要是他们拒绝的话,我该怎么办呢?如果他们说我想做的事只不过是种自我满足,我该如何回答才好呢?更何况在那之前,我早就已经逃避过好几次了。光是想像这些可能,就让我忍不住发抖,在按下门铃之前,我不断反覆地问著自己。
所以叶月的话真的让我很高兴。
我很感激她决定要支持我。想必她也是在考虑过后,才做出这样的结论吧。我也真的非常感谢,她爸妈愿意接受我的想法。因为我只是个局外人,就算被一口回绝也不奇怪。
我伸手拭去在艳阳下不停流淌的汗水,朝著丘陵前进。在炽烈阳光的照射下,周遭的花岗岩墓碑看起来都乾透了。我抵达目的地,拿起勺子从手中握著的水桶里舀起一瓢水,安静地从墓碑上淋了下去。灰色的碑面吸收水分,泛开一片深色水痕。
能获得喜多嶋的认同和协助,也纯粹是侥幸。
我跟喜多嶋其实没说过几次话。我总觉得她似乎在避著我,虽然这种感觉不是很明显,但我也因此不太会主动去接近她。所以我真的很感谢她能支持我的决定。
只是她的表情似乎略略蒙上一层阴影,这点让我有些在意。在我所知范围内,她的个性应该很活泼开朗才对呀。
手机突然响起,将我从沉思中拉回现实。
是叶月发来的讯息。
『一夏,你这礼拜带我哥去那座公园了吧,谢谢你。』
讯息最后附上了一个笑脸。
叶月的明朗性格不晓得拯救过我多少次。从身为妹妹的立场,或许她也是最能理解我现在心情的人了。
我之所以会带明良去那座公园,是因为心里还抱著些许的期待。
那里是两人相遇的地点,也是共渡了最多时光的地方。
我想说要是去那里,搞不好他会想起什么。
那里刻划著许多与他之间的回忆,那个场所早已深深沾染上两人的感情。
但是他什么也没有想起来。
我明白这是勉强不来的事。如果事情可以这么顺利,那么至今为止这四年应该会有更多进展才是。这些我都很清楚,可是一看到他用那简直是事不关己的表情望著那座公园,我的胸口就剧烈地发疼。
眼泪夺眶而出。
这是现在的我的泪水呢?还是五年前的「她」的泪水呢?我不晓得。但是泪水一旦决堤,就无法轻易停止。
可是……
只有我是绝对不能泄气的。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不管要重复几次一个礼拜的循环,我都要待在他身旁。我已经决定了。这是我的盼望,我的责任,也是我的权利。
对吧?
我朝著眼前的灰色标的轻声询问。
它当然不会给予我任何回答,但是没关系,我已经下定决心了。
朝著第八天踏出崭新的一步后,第一个礼拜就这么结束了。
接下来的一个礼拜在各种慌乱中渡过。
大学上学期的期末考结束,又经过诸多事情之后,进入了悠长的暑假。
礼拜一,我再度来到明良家找他,他用看著陌生人的眼神望著我。见到他这副神情,我的心脏揪紧,几乎要承受不住,但我还是跟他说「你好,初次见面」。他露出惊讶的表情回望我。
隔天,我们和喜多嶋、佑辅、真琴等天文同好会的伙伴一起去海边,地点是原本在五年前就应该去的江之岛海岸。只有他一个人露出不可思议的困惑神情,侧头想著……是什么时候开始放暑假的呀?
沙滩上满满的都是人,十分热闹吵杂。说到夏天的江之岛,简直就是海水浴的圣地。那副景象与其说人群浸在海里,或许说海水存在于人群缝隙之中会来得更加贴切。
「嘿!」
我使劲地将水喷向在沙滩上发呆的明良。
「哇!你干嘛呀!」
「哼,谁叫你要在那边发呆。难得来海边,这样实在太浪费了。」
我希望明良能更开心一点,这可是等了五年好不容易才实现的江之岛小旅行。一开始他只是笑著闪避我的喷水攻击,但渐渐地也开始会泼水回击。
「可恶,还挺行的嘛!」
「啊,好冰喔!好,看我回敬你!」
「哇!有海藻黏在我脸上。」
「哈哈哈,好像头发喔。」
海面反射阳光,闪闪发亮。脚边可以看到小小的鱼儿在悠然游动,江之岛的海边远比我想像的还要美丽。
「哦?你们看起来很开心嘛,我也要加入。看我的厉害!」
「……喂!佑辅,你为什么是泼我啦!」
「喔喔,抱歉,我手滑了一下。」
「少来,你绝对是故意的!佑辅你完了!」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啦!不要朝我丢螃蟹……!」
到最后连真琴他们都加入战局,所有人一起疯狂打水战,玩得十分起劲,不停弯下腰从膝盖附近汲起海水。每个人从头到脚都湿漉漉的,但真的非常开心。
晚上我们就在沙滩上看星星。
海边的星星比平常在城市里看到的更加鲜明清晰,众人不禁发出欢呼。
只有明良一个人坐在离大家稍微有一段距离的位置,静静地望著海面。
自从那场意外以来,明良似乎失去了过往对于星星的热情。他仰望天空的频率很明显地大幅下降,或许他体内的某种情感,随著跟「她」有关的回忆一起消失了吧。
「明良,你不一起来看星星吗?」
我出声询问。他露出有些为难的表情。
「总觉得好像有点提不起劲。」
「这样呀。」
「嗯。」
明良答覆我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没精神,然而我却无法帮他什么。感觉到自己的无能为力,我难受地鼻头又是一酸,赶忙紧紧闭上双眼,强忍住落泪的冲动。
快要午夜十二点时,大家才终于打道回府。
这礼拜我们还在明良家烤肉。
整齐美观的庭院中,明良、叶月、他爸妈、还有喵太跟我都围在桌旁。明良熟练地不断烤著肉,叶月嘴上一边开他玩笑,手里也没闲著,冷不防地会发动突袭,他爸妈和喵太则笑著看这两兄妹的攻防战。
「啊,不行啦,我就跟你说那片还没烤熟,不能偷吃啦。」
「没关系啦。一夏,我哥就是那种小心过头的死脑筋,你说对不对?」
「咦?可是,这次我也觉得应该要再烤一下比较好耶。」
「什么──真的吗?」
「听说猪肉要烤熟再吃比较安全呀。」
「但是人家想要赶快吃啦──」
叶月嘟著嘴回我,明良动作俐落地将肉翻面。
他在日常生活上没有什么大碍,除了记忆只能维持一个礼拜之外,也没有其他后遗症。车祸前的记忆除了关于「她」的部分,似乎全部都记得。车祸发生后,必要事物作为内隐记忆,身体自然记得住,周围的人们也都相当帮忙。就算有时候会发生一些矛盾的情况,他脑中也能够将其合理化。据说是这个样子。
「啊,对了,一夏,你对哥做一下那个嘛,那个。」
「咦?」
叶月突然看著我的脸,说出让人摸不著头绪的话。
「就是,喂他吃东西的那个『啊──』呀,『啊──』你不是哥的女朋友吗?之前你也在学校餐厅喂过他吧?」
「咦?是没错,可是……」
但要我在叶月和明良的爸妈面前做这种事,我内心多少还是有点抗拒。
「别在意别在意,有时候我妈在家也会喂我爸喔。」
「啊,你、你说什么傻话呀,叶月。」
「咳咳。」
叶月的话让他们爸妈一脸尴尬地清了清喉咙,我们见状都笑成一团。
笑声和对话不绝于耳,温暖又愉悦的气氛。
单看这个场景,会让人觉得这个空间和五年前没有丝毫改变。
而这次也是,在一个礼拜快要结束时,他几乎卸下所有心防,常常对我展露我最喜欢的那个沉稳笑容,也开始会亲密地直呼我的名字。
可是,也只到这个程度而已。
花了整整七天好不容易拉近的距离,又会在转瞬间因为遗忘而回到原点。原本以为能够抓在手里的星星,其实一直在遥远的彼方。这一点真的令人十分沮丧。
不过……
最令我难受的一点是……看著觉得终究无力改变一切,内心某处其实早已放弃的自己。
七月的最后一个礼拜悠缓地度过了。
我一如往常地来到桐原家,望著他,拚命挤出笑脸对他说出不晓得是第几次的「你好,初次见面」。不过,只有他那半是惊讶半是困惑的表情,我总是无法习惯。
「请问……你是哪位?」
「我是日向一夏,明良,我是你的女朋友。」
「咦?女朋友……?」
这段对话我们到底重复过多少次了呢?
每次听到明良诧异地这么问,我都必须强忍心痛,在脸上展露笑容。
其实我很想对他撒娇。
想要能尽情自由展现自己的所有情感,飞奔投进他的胸膛。和他在一起时,心脏总是一直剧烈鼓动,无法停止。长久以来思念的人就站在眼前,多想将所有的心情全部坦露出来。
但是我不能这么做。
只要他仍受困于夏季的幽灵,只要他还没有真正看见眼前的我,我这样做就只会给他带来困扰。所以我只能在他面前努力地展露微笑,扮演坚强的一夏,彷佛只要不这么做,我的心就会溃散一地。
那礼拜的前几天,我们一起写大学的作业,一起去买东西,一起去散步,没有安排什么特别的活动,就是平凡悠闲地度过。
那个礼拜结束前,因为天文同好会的观星大会,我们去了大晴山。
大晴山。
是我永难忘怀的地方。
是他抓住星星,制造了让我们家重新开始契机的地方。
我想观星大会选择这个地点应该只是偶然,但总觉得好像有很多巧合都在助我一臂之力,有点令人高兴。
观星大会当天的天气十分晴朗。
那天是气温高于三十度的炎热夏日,光是站著不动都会让人从额头不停滴下大颗汗珠。通往目的地见晴台的登山步道虽然整顿的很不错,但爬起来还是颇有难度。我们一路气喘吁吁,肩膀上下剧烈起伏,花了大约一小时才终于抵达见晴台。
那时天色刚好变得有些昏暗,星星也开始探出脸来。
「那么我们就在这里开始观星大会,三个小时后集合下山。接下来,就请大家自由活动。」
虽然说是观星大会,但是集体行动的时间只有一开始的会议和最后的活动报告而已,其他时间大家似乎都是分头行动。听到号令后,众人纷纷向四周散去。真琴他们几个学长姊在制作星座盘,喜多嶋专注地观察月亮,佑辅则是跑去拍流星群的照片了。
我没有什么特别要做的事,就随意地在附近晃来晃去,抬头仰望天上的星星。光是凝视著明亮清晰的点点星空,内心就有种被洗涤的感觉。我好像稍微能够理解那些著迷于星星的人的心情。
我就这样一边漫步,一边欣赏星空。
过了一会儿,我突然发现他不见了。
咦……?
环顾四周,果然没看到他的身影。到底跑到哪里去了呢?就算问佑辅他们,也没人知道他去哪了。我思索片刻,脑中蓦地灵光一闪,想到了某个地点。
该不会……该不会……我这样想著,脚下不由自主地跑了起来。那里应该离这里没有很远才对。
一路上我穿过树丛,踏乱草地,只是一心一意地朝那里前进。
我对正确地点其实只有模糊的印象,但或许是因为发现了明良踩过草丛留下的痕迹,才让我不至于迷路。
「啊……」
我看见他了。
就在过去两人一同望著银河,抓住星星的地点。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像是正在祈祷般抬头仰望夜空。
「明良──」
我正打算出声叫他,但他口中吐出的话语令我顿时停住所有动作。
「只要伸出手,就能抓住那颗星星吗……?」
「咦……?」
他刚刚说了什么……?
我太过惊讶,全身猛然一震,牢牢地盯著他的脸。他自己似乎也吓了一跳,表情困惑地眨了眨眼。
「为什么?我刚刚怎么会……?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那句话。可是等我回过神来,就已经说出口了……」
他就像在祈求著什么般,朝星空伸长了手臂,想要抓住某道光芒。
那是五年前,他在同一个地点做过的动作。
然后,他这么说:
「……千……夏……?」
那是不可能从他口中听到的名字。
我当场全身虚脱,软绵绵地坐倒在地。
或许他又会忘了自己曾说出过这两个字。
或许只是从错综复杂的记忆中,偶然冒出的两个字。
但是太好了。
能够听到他说出那两个字。至少我终于能够确定,往前踏出一步的这个决定不是白费功夫。我终于能够相信,自己选择的道路并没有错。
我终于好像能够稍微靠近那颗在遥远彼方闪耀的星星了。
而七月就这么迈入尾声。
*
醒来之后,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我躺在床上,身上插著好几根管子,睁开眼后第一个映入眼帘的东西,就跟失去意识前一样,都是白色的天花板。
我忍著从胸口传来的阵阵疼痛勉强起身。看到爸妈就在床边的椅子上靠在一块儿睡著了。我唤醒两人,从他们那边听到所有事情经过。
车祸的事、桐原的事、还有……
对于横在眼前的现实,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所有情感都麻痹了,就连眼泪都流不出来。只能用手紧紧按著剧烈鼓动的胸口,一天又一天,承受著已然风云变色的现实。
直到出院前的每一天,我都宛若置身恶梦之中。
3
等我回过神来,时序已经进入八月了。
常常听到光阴似箭这句话,而我的时间就像这句话一样,在我不注意的时候飞快流逝。虽然我自己完全没有真实感,但日历上的日期清清楚楚地显示,七月已经结束了。
现在,我身旁有一个叫作一夏的女孩子。
她自称是我的「女朋友」,三天前突然出现在我眼前,从那之后我们总是两个人一起行动。
有一件事真的非常奇怪。除了我以外的人,爸妈、妹妹、大学的朋友,所有人都认为她就是我的「女朋友」,但我应该没有女朋友才对呀?
『明良,你现在只是头脑有点混乱吧?没关系,接下来我会尽我女朋友的责任,全心全意地陪在你身旁,让你的身体都牢牢记住,我是你的女朋友!』
她──一夏说完后,就紧紧地握住我的手。
她很爱笑。
表情很丰富,浑身散发一种柔和的气息。那张明亮有朝气的笑脸,总是会让我联想到夏天的向日葵。就算以比较严格的标准来看,她也绝对是个美女,不过她亲切大方的个性总会让人不知不觉中忘了这件事,我很喜欢她这一点。她总是带著一副星星耳环和一条星星项炼,不晓得是不是特别钟爱这两样饰品。星星和月亮相互依偎的设计,非常适合她。
与她一起度过的每一天都非常快乐。
只要她在身旁,我的内心就十分平稳,原本不起眼的事物看起来也显得特别,感觉就像世界变成彩色了那样。
「我只要看著一夏的笑脸,就会觉得很安心。」
「咦?真的吗?」
「嗯,而且你总是笑著,我看了也觉得开心。」
「笑、著……?」
「嗯,一夏一直都笑著喔。」
「这样呀……嗯,听你这样说我还蛮高兴的。」
没错,她现在也轻轻微笑著。
只是自从和她──和一夏走在一块儿后,我身上也开始出现一些变化。
譬如说,明明是第一次去的地方,却总觉得十分怀念,内心涌起各种情感。究竟是为什么呢?甚至有时候我会突然陷入强烈的悲伤中,难受得无法自己,这种心情到底是什么呢?不过,很不可思议地,我并没有不舒服的感觉。有时我还会觉得,内心似乎在想办法找回失落的某个东西。
更重要的或许是,和她一起度过的时光非常地单纯快乐。
每个月十号,天文同好会都会固定举办聚餐。
现在学校在放暑假,但这个惯例似乎完全不受影响。上个月不晓得是什么情况?我绞尽脑汁拚命回想,可是却一点都想不起来。上个月那时「七夕祭」才刚结束,是太忙了没有办成吗?我有点在意,不过反正都是一个月前的事了,想不起来也很正常吧。而且我现在得赶紧出门才行,就决定先把这个问题拋到一边。
聚餐办在学校附近的居酒屋。
这间店以学生客人为主,价格划算消费门槛又低,听说我们社团常常在这里聚会。当然一夏也在我身旁,她和社团的其他成员也都认识。
「那么,让我们再次庆祝『七夕祭』的大成功,还有平日活动顺利,现在就一起来乾杯吧────乾杯!」
「「「乾杯!」」」
在真琴的号令下,聚餐开始了。
天文同好会的聚会基本上不讲究拘谨的礼节,虽然还是保有最低限度的礼仪和规则,不过真的相当随意。这是因为成员们感情早就已经相当好。
「现在,杉本佑辅,二十一岁,要来模仿熊猫吃竹叶!」
「哦,不错喔,佑辅,加油。」
「哈哈哈,根本不像啦。」
「那才不是熊猫,是大猩猩吧?」
「咦,是吗?那下一个,我要来模仿操纵眼镜蛇的印度人!」
佑辅的模仿很搞笑,炒热了整个聚会的气氛。和我一样从高中时就参加天文同好会的佑辅,几乎每次都是这样,总是比任何人都融入聚会的气氛。
「呵呵,佑辅好好笑喔。」
连一夏也看著佑辅笑了出来。
一夏出乎我意料之外,酒量似乎蛮好的。她外表看起来不像能喝的人,却从刚才已经接连喝了好几杯日本酒了,其中她似乎特别喜欢一种叫作「飞露喜」的酒。
「一夏,你喜欢喝酒吗?」
「嗯,还蛮喜欢的。我也喜欢『锅岛』、『写乐』和『雪之茅舍』吧。」
「这样呀。」
她对日本酒如数家珍,但是这些酒名却听得我满头雾水。
「明良,你要不要也喝一口看看?像这个『手取川』味道就不会呛,很推荐喔。」
「啊,好呀,那我就喝一口好了。」
和她用同一个酒杯让我心里有一点紧张,我凑近杯子喝了一口。那口酒就如一夏所说的非常爽口,一点都不会呛。
聚会气氛十分悠闲而平稳。
虽然热闹吵杂,却是一段愉快放松的时光。
只是有一点和平常不太一样。
喜多嶋居然难得地在喝酒。
平常她只要喝个两杯卡鲁哇奶酒就会满脸通红,苦笑著自嘲「我可能不太会喝酒吧,啊哈哈」。但她今天居然从头喝到尾,喝乾了一杯又一杯,然后就表情复杂地望著空酒杯发呆。最后她趴倒在桌上,嚎啕大哭起来,像是坏掉的收音机一样不断地重覆说著「……对不起……要是我、我那个时候,没有做那种无聊的事情……」这样的话。
十一点多散会之后,佑辅和我们两个一起送她回家。
「不用不用,我一个人……回得去……」
她嘴上虽然逞强,但脚下连直线都走得歪歪斜斜的。她朝我们挥挥手,打算自己走回去,但不出我们所料,还走不了十步就瘫坐在地上。我和佑辅急忙冲过去扶起她。
这种情况下也不能立刻送她回家,只好先带她去半路上的公园休息。我们扶她坐上长椅,确认她的清醒程度,佑辅说「我去买宝矿力」之后,就跑去附近的便利商店了。
现在是暑假,夜晚的公园显得十分安静。
平常偶尔会有一些学生在这里玩闹到天亮,今天倒是没有半个人。盂兰盆节快到了,大家都回去扫墓了吗?不晓得是不是心理作用,感觉蝉鸣也减弱了几分。寥寥几根路灯的照耀下,一夏轻抚著喜多嶋的后背。
「……对、不起……」
喜多嶋突然又开口说了今天不晓得是第几次的道歉。
我以为她是想为现在这个状况道歉,就回她「别在意」,但她却左右摇头。
「……不、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是这、这个意思……」
她低垂著头,不断重复这句话。
到底什么不是这个意思呀?
我和一夏困惑地对看一眼。过了一会儿,喜多嶋双手摀住脸,像是要将深埋内心的秘密倾吐而出般开口说道:
「……我只是想小小恶作剧一下……」
她的声音里蕴藏著深深的后悔。
「『七夕祭』结束后,我故意拖住明良,耽误你的时间,只是出于开玩笑的心态……我知道你待会要去找日向,这还是你自己一脸开心地告诉我的。所以我就想,让你迟到一下好了。我想让你稍微感到困扰……我只是想要捉弄一下你们两个而已,根本没有我介入余地的你们……」
「……」
「我一直都很清楚你根本没有把我当成对象,明良你心里只有日向,只把我当作朋友。虽然不甘心,但这一点我再清楚不过了。也是我自己不好,明明我们从高中时就认识了,我却从来没有采取过任何行动。可是日向才一出现就把你整个抢走……我实在受不了,我想要做一些小小的抵抗,却没想到……」
说到这里,喜多嶋激动地左右摇头。
「对不起……不过我真的没想到会发生那种事情。都是因为我无聊的嫉妒,拖住明良害他迟到,才会发生那场车祸……」
我听不懂她到底在讲些什么。
但是身旁的一夏用手摀住嘴巴,脸色苍白地颤抖著。
「……对不起……我知道就算道歉也完全不足以弥补。可是……对不起……对不起……」
喜多嶋双手摀著脸,呜咽地反覆说著。
我望著她,不晓得该跟她说些什么才好。
回到家以后,喜多嶋的身影仍旧深深烙印在我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为什么她会哭得这么凄惨呢?
她到底在为了什么道歉呢?
我不懂。
但是我隐约感觉到那似乎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更重要的是,我看到一夏脸上露出悲伤的表情,就彷佛有什么沉重的负担压在我胸口上一般。
我是不是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所以才让她看起来这么难过呢?
这个念头几乎要将我击溃。
最近我经常作梦。
梦里,有个女孩在白雾中朝我说了些什么。我不晓得她是谁,也听不清楚她说的话,可是那个梦境朝著内心深处恳切地在呼唤著什么。我曾经听过梦境会揭露一个人的潜意识和尚未整理的记忆,要真是如此,那么我的梦究竟意味著什么呢?
彻夜不眠的蝉儿鸣叫声,从窗外传进耳里。
结果那天晚上,一直到天空泛起鱼肚白,我都无法入睡。
隔天是礼拜天,也是我的生日。
八月十一日,「蘑菇之日」。
我们家的人说要帮我开庆生会,所以我还是揉揉惺忪睡眼起床参加。年纪都这么大了,就算过生日其实也不会太兴奋,可是因为脑袋从昨天开始就塞满各种思绪,心情有点低落,所以还是很感谢他们的心意。
一夏和叶月说她们要亲手做生日蛋糕给我。
两个人携手合作,一边看著食谱一边著手制作。从厨房传来叶月困惑的声音,「咦?这是砂糖还是味精呀?」这句话让我内心相当不安,不过有一夏在,应该没问题吧。
昨天道别时,一夏的表情看起来很悲伤,但今天又回复正常了。
她一早就来到我们家,一看到我的脸就笑著说:「生日快乐!」是那张我喜欢的、有如向日葵般的笑脸。但我很在意她那有些泛红的双眼。
过没多久,蛋糕烤好了,大家聚在一起开始庆生会。
「明良,HAPPY BIRTHDAY!」
一夏的祝福伴随著拉炮的爆破声一同响起。
「哥,生日快乐。」
「明良,生日快乐呀。」
「这样你就二十一岁了,这个年纪也算是成熟的大人啦。」
每个人都纷纷笑著对我道出祝福,虽然有点不好意思,但我内心相当高兴。
爸妈送了我一枝钢笔,叶月则是送了我闹钟。
「哥太爱赖床了啦,有这个可能会稍微改善吧。啊,不过现在有一夏在,应该没有必要了吧?」
她意味深长地笑著说。受不了耶,不要老是讲这种令人尴尬的话啦……我只能暗自苦笑。
「这个是我送你的。」
一夏送的是一条领带。
高雅的蓝色条纹,让我一眼就喜欢上了。
「一夏,谢谢你。」
「不会,别客气。因为,我可是明良的『女朋友』呀。」
自从一夏出现在我面前,这句话我听过好多次了。
一开始虽然有点不知所措,但如今已经完全习惯了。
我望著一夏的眼睛,再说了一次「谢谢」。她也回望著我的双眼,有些害羞地回:「不客气。」
「等一下等一下,你们两个干嘛互相凝视!」
「咦?我们才、才没有互相凝视啦。」
「对、对呀。我们只是看著对方而已。」
「好呀,你们说了算。受不了耶,热恋中的情侣就是这样,有够火热的!」
叶月耸耸肩,揶揄地说。
听到她的话,我们两个双颊都泛起红晕,叶月见状更是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旁边的喵太则是傻眼似地喵喵叫了一声。
这是一段快乐而令人沉醉的美好时光。
家人都在身旁,自称是我「女朋友」的一夏也在,所有人脸上都绽放著笑容。
这肯定是那种如画一般幸福的场景吧。
明明应该是这样的。
明明应该是这样的……然而我的心却隐隐骚动著。
总觉得似乎少了什么。我明明已经拥有一切了,心里却觉得彷佛失去了什么,这种感受一直挥之不去,胸口像是开了一个大洞。我究竟是怎么了?
之后,庆生会也顺利地继续进行。
大家为我唱生日快乐歌,一起吃蛋糕(上面点缀著草莓的巧克力蛋糕,吃起来有点味素的味道),之后我跟一夏和叶月还三个人一起玩了桌游。
「嗯──那我就把交易路线延长到这里……好,这样应该可以拿下最长交易路线吧。」
「啊,那是我原本打算要拿的!」
「不好意思喔,叶月。」
「呜──」
「啊,叶月,抱歉啊,我也集到了所有的骑士团卡片,拥有最大骑士力,可以拿到两点。」
「那个也是我原本想要的!可恶,笨蛋哥哥!我要趁你睡觉时叫喵太去拔你头发!」
叶月忿忿地说。喵太听了低沉地喵了一声,像是在说「我才不干那么低级的事」。
那是充满笑声、热闹而愉快的美好时光。
说不定这是我至今为止的人生中最快乐的一次生日。我内心一边怀抱著那份失落感,一边沉浸在流动于房间中的温暖气氛里,不自觉地这么想。
不知不觉就傍晚了,大家都觉得差不多该开始收拾了。
就在这时,玄关的门铃响了。
「啊,我去看一下。」
因为我的位置离门最近,我就起身走到门边,身旁的一夏也跟了上来。
我从门上的猫眼朝外窥探,发现在门外的人是邮差,他手里拿著一个像是信封的东西,应该是来送信的吧?
「你好。」
我开门的同时,朝他打招呼。
邮差看著我的脸问道:
「请问你是桐原明良吗?我这里有一封日向小姐寄给桐原先生的『寄给未来的信』。」
「咦?」
一夏寄的吗?
我反射性地回头看向一夏的脸。
是生日惊喜吗?
不过一夏频频眨著眼睛,一副不知情的模样。不是一夏准备的……?
我疑惑地向邮差道谢,接过那封信。
拆开信封,里面是一张浅水蓝色的信纸。
外面用娟秀的字迹写著「给五年后的明良」。
「这是……?」
一夏仍旧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我虽感到惊讶,但旋即低头开始读信。
唰,纸张摩擦的声音在玄关响起。
而那封信里面的文字,带给我彷佛头部遭到撞击般地强烈冲击。
给五年后的明良:
你读到这封信时,应该变得更加成熟稳重了吧。
你上大学了吗?还是已经出社会了呢?如果到时候我还在你身旁就好了呢。
五年后,变成大人的明良。
你现在脸上是什么表情呢?有长成一个帅气的好男人吗?光是思考这些问题,我就不禁十分期待,心里越想越兴奋。我真是个急性子呢。
这封信,会在你五年后,你生日的那天送达。
五年后的八月十一日。
所以呢,虽然可能算不上是礼物,但我有准备了一个东西要给你。
我待会就要去把它埋在我们常常一起看星星的地方,埋在那棵樱花树下。
就像是时光胶囊吧?我希望能把现在的心情传达给你。然而我最希望的,还是到时候能和你一起去把它挖出来。
再跟你说一次:明良,生日快乐。
能够遇见你,能够和你在一起,我终于抓住了属于我的那颗星星。
那颗星星代表的可能是家人间的羁绊、和你的相遇,也有可能是我和你的未来。它现在仍旧安稳地躺在我的手掌心中,闪闪发光。
明良,和你一起度过的这个夏天,真的非常快乐。
那种喜悦像要从内心满溢而出似的,我觉得很幸福。
自从我们相遇以来,已经过了一个月。
自从我们交往以来,已经过了一个礼拜。
这段日子,每一天都闪耀著灿烂的光芒,每一天,我都变得更加喜欢你。
可以的话,我希望今后也能永远和你在一起。
如果你也这样想就好了。
我希望无论何时,我都能像那片夜空中闪耀的星星,陪伴在你的身旁。
脑中像是有什么沸腾了一般。
一颗颗细胞都激动非凡,像是想要倾诉著什么。
为什么?
看到这封信……脑海深处不断有影像涌现。
在漆黑的公园里,一个摔得很惨的女孩。
两人一起仰望银河,朝著满天星空伸出手的画面。
抬著头,一脸著迷地望著烟火的女孩。
还有……倒卧在血泊中的她的脸。
各种画面从脑海深处一个接一个浮了上来,又相继消散而去。
这些到底是什么?我不懂。
但我心中有一个念头真实无比。
──我得过去才行。
只有这个想法十分明确,席卷了我整个内心。
双脚不由自主地动了,穿上翻倒在脚边的凉鞋后,我就冲出家门,连门都没关。身体像是受到强烈吸引,被拉著往某个地方前进。
「明良!」
背后传来一夏的呼唤声。
但是开始奔跑的步伐,再也停不下来。
蒸腾的热气包裹住我的身体。
充斥耳际的蝉鸣,在我脑海深处不断震荡,越来越大声。那不是油蝉,而是暮蝉的声音。
身体自然记得该怎么去那里。
从我家步行大约五分钟的小公园。
等我回过神来,人就已经在这里了。
「这里是……」
虽然在家附近,但这应该是我第一次来……才对呀?
但我的身体却对这里非常熟悉,我记得这个气息。
就像是有人在引导我一般,我不假思索地朝公园角落的一颗樱花树走去。
我很确定。
那封信里面写的「我们常常一起看星星的地方」就是这里。
没错,「她」总是在这里开心地笑著,温柔地守望著专注观察星空的我。
我动手挖起地面。
就像是被附身了般,一心一意地挖掘著樱花树下的泥土。
我手上没有铲子,就用自己的双手不停地往下挖开地面,就算指尖都破皮了,我也丝毫不在乎,只是不断地挖著。
挖了片刻之后,指尖碰到了某个坚硬的东西。
我激动地急忙拨开泥土,将那个东西取出来。
那是一个盒子。
一个暗褐色、差不多刚好能捧在双手中的小盒子。
我使劲想要打开。盒子似乎没有上锁,很轻易地开启了。
里面装的是……一张照片和一台录音机,还有一张上面写著「Eυχαριστώ」的云彩纸。
我按下录音机的开关,声音流泄而出。
『明良,生日快乐。』
『既然你现在正听著这份录音,就表示你顺利挖出时光胶囊了吧?』
『虽然这算不上是你上次送我耳环的回礼,但是呢,明良,我要送你一颗星星。那个时候你帮我抓住的那颗星星。你知道吗?现在有一种能帮星星命名的礼物喔。』
『我犹豫了好久,不晓得该取什么名字才好,不过最后还是决定,想要取一个能够表现我对你的心意的名字。』
『嗯……讲这种话让人好害羞喔。』
『我的脸现在肯定红透了吧。』
『不过我的心意是真实的。』
『谢谢你,一直在我身边陪著我,一直鼓励我。』
『希望以后我们也能一直在一起。』
『──明良,我最喜欢你了。』
从录音机中不停流泻而出的声音。
那是我绝对不会认错的声音,我不禁全身颤抖。
「啊……」
脑海中突然有画面如走马灯跑过。
弯曲的电线杆、刺鼻的汽油味、扭曲变形的汽车。在那巨大铁块之下……她就在那里。她的头部汩汩流出鲜红血液,脸色苍白如纸,我紧紧握住她的手,就像往常一样,就像我今后也想天天做的一样。她似乎微微地笑了,是我最喜欢的那张笑脸。接著她轻轻地牵动嘴唇,神情半哭半笑地说:
「……你为什么回头了呢?我明明说过,叫你不能回头的……我会一直守望著你,变成星星,一直在你身旁陪著你,所以明良,不要回头。明良,你要活下去……」
这是她的临终遗言。
「啊……」
那句话,让我脑海中的迷雾散去,一切变得清晰透亮。
至今我宛如迷失在幽暗森林迷宫的脑海中,突然有一道明亮的光线划破黑暗,那是从天而降的星光,而那道光芒的另一端……是「她」。
我……全部都想起来了。
「……千……夏……」
我的眼泪不断滚落。
像是从地底冒出的泉水,接连不断地涌了上来,完全无法遏止。
为什么我会忘记了呢?
那一天发生的事。
那场车祸的事。
还有,我的……「女朋友」的事。
明明绝对不可以忘记的。
明明就只有我是绝对不能忘记的。
背后传来有人接近的气息。
脚踩在地面上的单薄声响。
想必她是一路追著突然冲出门的我过来的吧?
我深深地呼了一口气,转身直直地望向站在我身后的一夏,开口问道:
「你……是谁?」
4
我早就明白,迟早有一天得面对这句话。
那代表他找回了他的记忆,而这应该是我所期望的结果才对。
但实际身处这个场面时……我的心却隐隐作痛。
他望著我的眼神。
那和我至今已经体验无数次的惊讶视线又有些不同,但那确实是望著陌生人的目光。
我下意识地捏紧裙襬,勉强挤出声音回应。
「……明良,你想起来了,对吧?」
「嗯,全都想起来了。至今的事、车祸的事、还有……『她』的事。」
明良深深地点头。
「我……五年前发生那场车祸之后,就一直把许多重要的事情忘记了。那个夏天,还有『她』的事也是,我全都忘得一乾二净。在七日反覆的梦境中生活至今。可是……这个东西唤醒了我。」
他手里拿著的是一张照片。
上面是腼腆笑著的明良和一个依偎在他身旁、不是我的女生,她的膝盖上还有喵太的身影。
明良继续说道:
「这才是我的『女朋友』。五年前交往过、无法取代的重要存在。我真的……很喜欢『她』。所以我现在非常清楚,虽然长得很像,但你不是『她』。我再问你一次,你……是谁?」
他再度朝我拋来同一个问题,我下定决心。
我用右手紧紧按住一直剧烈鼓动的心脏,深深叹了一口气,在脑海中回想我早已为这一天的到来准备好的台词。
接著,我开口说出不晓得已经是第几次的自我介绍。
「你好,初次见面。我是日向一夏。五年前过世的,日向千夏的妹妹。」
日向千夏──大我一岁的姊姊,对我来说是个非常重要的人。
我和姊姊很相似。
不只外表,个性、想法、兴趣、还有喜欢的食物等都很像,共通点多到常常会有人误以为我们是双胞胎。我对这件事感到很高兴,姊姊的想法似乎也跟我一样。
极为相像的姊妹。
可是呢,只有一个地方不一样……我的身体状况并不好。
我有先天性的心脏疾病,听说是心脏中膈异常,要完全治愈只有移植一途。所以我从小就常常进出医院,也经常不能去学校上学,几乎没有朋友。
对于这样的我来说,姊姊就是连接我和外面世界的唯一通道。
每次姊姊来看我时,我最喜欢听她说学校发生的事情,还有那些每天发生的寻常小事,总是听到入迷。或许我是藉此想像自己也和普通人过著一样的生活吧。
有一天姊姊来病房时,难得地心情有些飘飘然。
在我的询问下,她说她认识了一个同年的男孩。
因为那个男生在公园看星星时捡到她弄掉的玩偶,两个人才因此熟络起来。
「而且我跟你说,他实在太失礼了。桐原他居然以为我的年纪比他大耶。」
「啊哈哈哈,姊姊看起来的确是很成熟。」
「什么呀,连一夏都这样说。」
「抱歉抱歉,不过那个男生不是拚命辩解了吗?好想亲眼瞧瞧那个画面喔。」
「他真的很老实。不过这种特质倒是得分蛮高的呢。」
听著姊姊的描述,我不禁也对那个男生产生好感。光是听转述就能感受到他温和善良的个性,肯定是个沉稳又温柔的男生吧?
自从那天起,那个男孩子出现在姊姊话题中的频率越来越高。
像是他让姊姊看了白天里的金星、两人随口闲聊聊得很开心、或是去那男生家玩,还在那边一起吃了晚餐之类的。
姊姊也告诉我,那个男生在姊姊倾诉关于爸妈的烦恼时,只是静静地专注聆听著。
爸妈的感情越来越差,这件事连我都有注意到。
他们两人都要工作,原本就十分忙碌,常常会有一些小摩擦。我的病情不太稳定这点又推了一把吧?两人一起来医院的次数明显减少,就算其中一个来了,表情也总是显得十分疲惫,待不到三十分钟就会回去了。
或许因为爸妈关系恶劣,所以我才会对那个男生更加向往吧。
每天听姊姊讲那个男生的事,虽然从没见过本人,我内心也不禁渐渐浮现一种类似憧憬的情感。我总是很期待听姊姊讲他的事,不过我想那只是一种接近迟来的初恋,淡淡地、有些孩子气的情感。在睡不著的夜里,我想像著那个从未谋面的男生的日子,越来越多。
过没多久,姊姊和那个男生开始交往了。
我觉得他们很相配。
当然,要说我完全不嫉妒,是骗人的。可是我非常喜欢姊姊,也一样喜欢那个男生,所以我能够真心地笑著说「恭喜你」。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是姊姊看起来最容光焕发的日子。
两个人一起吃冰淇淋、看电影、去约会。姊姊兴高采烈地跟我分享这些经过,我望著她明亮的笑脸,打从心底感到羡慕。我也想要找到一个真心喜欢的人。
最后一次见到姊姊,是在七夕前一天。
为了「七夕祭」的准备工作去大学过夜前,她先来看了我。
「社团的大家要一起住在学校,总觉得这样好青春喔。明年一夏也一起去吧。」
姊姊说完就笑著走出病房。当时我完全没想到,这就是我和姊姊最后的对话。
七夕当天下雨了,我从病房窗户望见雨水滴落时,不经意地想著,啊啊,是「洒泪雨」呢。「洒泪雨」是我看书时看到的词,我觉得这三个字很美,也有告诉过姊姊。
希望晚上会放晴……
我凝望著窗外的雨,心中这样想著。
几个小时之后,护士小姐脸色大变地冲了进来。
我完全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情况,只能勉强理解目前情况十分不寻常,还有她吩咐我待会要立刻进行紧急手术,快点准备一下。
我直觉地感受到似乎发生了非常不好的事情。
可是当时我完全不晓得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
我在内心充满了不安的情况下,被推进了有白色天花板的手术室。
后来,姊姊的心脏,就在我体内活了下来。
手术结束后一个礼拜,我才听说了所有事情经过。
姊姊发生车祸,过世了,而且,她把心脏给了我。
还有……我也知道了他的情况。
听说虽然捡回一条命,但他受了重伤,至少要住院半年。不光是这样而已,还留下了严重的记忆障碍。
我太过震惊,完全无法思考任何事情。
我最喜欢的姊姊已经不在了。
我憧憬的那个男孩也失去记忆,忘掉姊姊的事了。
我彷佛陷入一片黑暗。
简直就像是整个世界都翻转过来,垄罩在无尽的阴影之下。
接下来的那段日子里,我每天就光是睡觉和吃饭,连复健都没有心情。幸好我身在医院,所以浑浑噩噩地还是勉强能过日子。
两个月之后,我终于出院了,比预定的时间迟了许多。
不过出院后,我还是对任何事都没有兴致。
姊姊已经不在了。姊姊所留下的,只有我左胸中不断跳动的心脏。
拜这颗心脏所赐,我可以正常上学了,但我整个人像是具空壳,只是按照规定的时间到校、上课,行尸走肉般地度过每一天。
不知不觉,在那场车祸发生之后已经过了快一年了。
但我心中的大洞还是丝毫没有缩减的迹象。
直到有一天,我整理姊姊的房间时,偶然从书桌里翻到了那个东西。
「这是……」
那是一本日记。
上面写著姊姊的字迹,记著姊姊的话语。
虽然我犹豫了一会儿,但最后还是决定翻开封面,里面详细记载著自从和他相遇以来,开始交往,直到最后那一天为止,姊姊最真实的心情。
我的眼泪滑了下来。
日记上的字都晕开了。
姊姊真的很喜欢、很喜欢他。
可是他却把两人之间的回忆忘了。
不只是这样,他还一直困在只有七天的夏日中,连往前踏出新的一步都没有办法。
胸口里的心脏剧烈跳动著。
我没办法放著他不管。
我觉得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情。
等我回过神来,我已经站在他的面前。
朝著面露诧异之色的他,这么说:
「你好,明良。我是日向一夏,你的『女朋友』。」
「对不起……一直以来,我都在欺骗你。」
我深深低下头,向明良道歉。
「我想说,如果我化身为姊姊的模样,重演姊姊和你一起度过的最后那七天,搞不好你就会想起我姊姊的事。我抱持著这种想法,这四年来不停地扮演著姊姊,外表、个性、语气……全都是在模仿她。」
这件事对我来说不是很困难。
因为我原本就是最了解姊姊的人,我们的个性也原本就很相似。
「不过,只有名字……我用了自己的名字。虽然也是因为千夏和一夏念起来有点像。不过更主要的原因是,我希望你至少能知道我真正的名字……」
决定要陪伴他的这四年来,我拚命地搜索姊姊走过的痕迹。
我仔细阅读日记,将上面写的东西通通塞进脑中,每一天都尽量忠实地重演五年前的那七天。
那就像是一场永远不会结束的演出。
我在七天的舞台上,扮演一个幽灵。
我不晓得支撑我这么做的动力,是来自我那淡淡的憧憬,还是来自我胸口里姊姊的碎片。
听说心脏有记忆。
在心脏移植后,接受移植的人会继承捐赠者的部分记忆和情感。虽然还没有科学上的证据,但是已经存在好几个实际案例。
一开始我之所以会觉得无法丢下明良不管,我无法否认应该是有受到那份「心脏的记忆」、受到姊姊的情感影响。但是这四年和他相处下来所产生的,想要珍惜明良的心情,确确实实是我,一夏自己的情感才对。
所以,就算一切我都必须照著姊姊的模样来演出,但我希望至少能让明良知道我的名字,这是我微小的心愿。
「真的很抱歉……我没有权利要求你原谅我,不管出于什么样的理由,我欺骗你这点都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没有办法坦白说出真相的自己。
就算只有短短一瞬间,我也希望你能看著「一夏」,因而说谎的自己。
所以昨天听到喜多嶋的话时,我受到了极大的冲击。
老实说,我听到喜多嶋坦白一切时,真的非常惊讶。我完全没发现她喜欢明良,也不知道「七夕祭」那天他们两个人有碰面,胸口微微抽痛了一下。
不过事到如今,这些事实都已经不重要了。就算当初喜多嶋没有拖住明良,明良也还是有可能会迟到,或者两人也可能在其他地方遇上失控的汽车。说著那些如果当初怎样怎样的假设性话语,也无法改变已经发生的事实。既然如此,那些想像就只是徒劳。所以我没有办法责备喜多嶋,因为在隐瞒真相,没办法对明良坦白这件事上,我们两个都是一样的。
「不过,我希望至少在你全部想起来之后,能好好地向你坦白一切……」
可是,到头来唤醒明良记忆的,还是姊姊的「声音」。我不知道姊姊有写「寄给未来的信」,也是今天才晓得她在樱花树下埋了礼物。我所不知道的,姊姊对于明良的心意,拯救了他。
我硬生生将复杂的心情压下去,勉强自己挤出笑容朝著明良说:
「但是……真的太好了,你能找回自己的记忆。」
「……」
「这是姊姊和我共同的心愿。」
明良找回记忆,我很高兴。他能想起姊姊的事情,真的太好了。我是打从心底这么想,没有半分虚假。就算我的任务会因为这样结束。
明良没有回答。
只是站在原地,直直地望著我的双眼。
5
对于她──一夏的坦白,我一句话都无法回应。
五年前的我肯定也曾经听过这个事实吧?但是我无法接受,「她」──千夏的死让我太痛苦了,于是选择了逃避现实。
因为是我害死千夏的。都是因为我迟到了,她才会遇上车祸。跟喜多嶋无关,都是我的错。不光是这样,我还没办法保护她。我明明就已经注意到那台车失去控制了,却没有办法救她。我无法承受这个事实。我太软弱了。
这样的我……根本没有资格去责备一夏。
她的所做所为全都是为了我。就算她的确说了谎,但这比起她为我付出的那些,根本就微不足道,我从她那里获得的东西更加宝贵。
不过,我没能将这些想法化成话语说出来。
刚刚苏醒的记忆,至今忘却的事物,太过沉重,让我的内心一时间十分混乱。
我真没用。
过了这么久,还是如此没用。
我一直没说话,一夏挤出有些悲伤的笑脸说道:
「……我想跟你说的话,就是这些。」
「……」
「你……很生气吧?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我一直都在骗你。我做的事情,真的很过分……」
「……」
「我真的、真的很抱歉。我明白就算道歉也没办法获得你的谅解……我继续待在这里,只会让你觉得不舒服吧?那我……回去了喔。」
一夏说完就深深低下头。
接著她抬起脸,露出泫然欲泣的笑容,最后开口说道:
「明良,再见。」
「啊……」
她就这样往公园的出口走去。
一夏的身影越来越远,像是要融进橙红色的晚霞一般。
──这样好吗?
就这样让她走掉,好吗?
她……「她」不是千夏。
虽然两人是姊妹,但还是不同的人。我现在要是叫住她,究竟是想干嘛呢?
我正犹豫不决时,脑海中突然浮现叶月的话。
「只有这一点你一定要记住。这四年来陪在你身旁的人是谁?一直支持著你的人是谁?这对你来说一定会是很重要的事情。」
刚刚找回的这五年的记忆,在脑海中如跑马灯般快速闪过。
一夏总是在我身旁。
在我身旁,绽放有如向日葵般的灿烂笑容。
不管她多么努力地陪著我,每当七天结束时,我仍旧一次又一次将一切全都忘记。但她依然陪在我身边。
她的内心一定很难受。
一定常常觉得痛苦、沮丧。而她明明随时都可以拋下这一切不管才是。
但她却没有这么做,总是努力地展露笑容,继续陪在我身边。即使这段日子充满谎言,也无法掩盖住这份不争的事实。我好几次……都爱上了这样的她。
唤醒我的记忆的,确实是千夏的「声音」。
但那会不会只是最后一把钥匙呢?
我认为在那之前,是一夏宛若向日葵的笑容,一点一滴消融了覆盖住记忆的寒冰,所以那把钥匙才能顺利插进钥匙孔。
「女生都喜欢织女呀,毕竟她可是公主呢。」
「因为,我可是明良的『女朋友』呀。」
「女生基本上都怕妖怪和黑色恶魔啦,呜呜……」
「明良,HAPPY BIRTHDAY!」
一夏的身影一个接著一个浮现。
我记忆里的一夏总是笑著,像是一方充满阳光的暖和空间,无论何时都一直温柔地照亮著我。
「……」
我没办法好好地用言语表达现在的心情。
但我觉得,一旦现在让一夏离开,我就再也见不到她了。
只有这点……就连像独角仙一样迟钝的我也很清楚。
等我回过神来时,双脚已经跑了起来。
「一夏!」
我使劲全身的力气,呼喊她的名字。
千夏和一夏。
一夏和千夏。
两人的身影、还有回忆,交融在一起、重叠成为一个。
无论何时,千夏都在一夏之中。
千夏的心、千夏的情感,就在一夏的体内规律跳动著。
而一夏会将这份心意用如同向日葵般的明亮笑脸传达给我,不是因为别的,是出于她自身的情感。
不断反覆的漫长夏日,她们两人一直在我身边温柔地守候著我。
在经过好几个夏天之后,不只是千夏,一夏对我来说,也成了无法取代的重要存在。
我抓住一夏的手。
「明良……?」
「……别……」
「咦……?」
「别走。我希望你从今以后也继续待在我身边,一夏。」
我终于挤出这句话。
但一夏听了我的话之后,那张清秀的脸庞顿时皱成一团。
大颗的泪珠不断从她的面颊滑落。
「我……可以……待在你身边吗……?」
「嗯。」
「可是……我一直在骗你……我也不是姊姊……这样也没关系吗……?」
「没关系。我希望你待在我身边。所以,别哭了。」
「……没办法。因为我跟姊姊一样是爱哭鬼啊……」
她紧紧地抓著我胸前的衣服,抽抽搭搭地哭著。
透过一夏的身体,我听到了她的心跳声。
那是千夏遗留在这个世界的小小纪念。
怦咚、怦咚,稳定鼓动的声音,简直像是千夏正温柔地朝我说话一般。听说心跳声里也蕴含著粉红杂讯。
我感受著千夏的鼓动,抬头仰望天空。
在金星附近,有一个淡淡发著光、非常非常小的星星,那是千夏送给我的星星。
叫作「Eυχαριστώ」。
是希腊文里的「谢谢」。
「……」
我凝望著那温柔的光辉,回想起千夏最后的话语。
「我会一直守望著你,变成星星,一直在你身旁陪著你,所以明良,不要回头。明良,你要活下去……」
传说欧利蒂丝在奥菲斯来冥府救她时,叫奥菲斯绝对不能回头。其中蕴含的意思肯定是,人类不能老是沉溺在回顾过去,必须要面向前方、展望未来吧。而千夏在临终时想告诉我的,肯定就是这个讯息。
千夏,谢谢你……
该道谢的人是我才对。
我在心中无声地对著已经不在人世的她道谢。
已然暮色低垂的西方天空上,「Eυχαριστώ」淡淡地发著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