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中三年级时,我听父亲说起过那东西。父亲评价说那东西就像一个洞穴。
“洞穴?”我反问道。
我们放好鱼线,并排坐在海堤上。冬日的海堤看不到其他人的身影。
“国王的耳朵是驴子的耳朵”父亲说道。
“嗯。”我点头表示同意。
“任何人都会在心里想一些事情。假如所有人都把自己想的事情毫无保留地倾诉出来的话,那么这个社会就会乱成一团。于是那些不能对外倾诉的想法只能留在心里变成沉渣。人类一直都在努力寻找可以倾吐这些沉渣的洞穴。”
并排在水面上的两个浮漂除了随波晃动之外没有任何动静。
“可是为什么我们会具备这种东西呢?”我望着水面上的浮漂问道。
“或许是因为必要吧。”父亲平淡地说道:“能力这种东西因为必要才会具备。因为这种东西在某些时候、某些地方有必要,所以才会掌握在某个人身上。那人的孩子也会继承这种东西,他的孙子也会继承这种东西。也许就是这样的吧。”
“这种能力到底对什么地方的什么人而言有必要呢?”
“随你怎么想。”父亲没有直接回答我:“这是个很久以前的故事了。”
父亲的浮漂猛地沉了一下,他赶紧拉上来,结果什么都没有。父亲用舌头舔了舔已经没有鱼饵的鱼钩。
“那时候没有交通工具,也没有传递情报的手段,人们被束缚在土地上,人类的活动受到限制。因为生活不富裕,所以也没什么东西可以用来调节情绪。那时的人们只是平淡地不断重复着无情趣而又现实的生活。我要说的就是那时候的故事——嗨!”
父亲把重新换过鱼饵的鱼钩甩进海里。
“有这样一个共同体,任何人进不来,也出不去。为了维持这样的共同体,无论如何都必须要有一个缓冲物,必须要有人来缓和人们对邻居的仇恨、把纷争消灭在萌芽状态。然而这个人虽然生活在共同体内,却被排斥在共同体之外。这是共同体的弊病。打个比方说,那个人就是为了维系共同体的活祭品。难道不是这样的吗?”
活祭品……我暗自重复着这个词。
只听父亲问道:“你在学校里没有朋友吧?”
我诚实地点点头。快上初三的时候,我的周围便已经没有朋友了。我自己也不明白到底是我疏远了他们,还是他们疏远了我。在不明不白中,我在学校里变得孤立了。并且,令人感到不能理解的是,我对这种状况反而泰然处之。
“不用担心,等你长大了,就可以逐渐控制了。我像你这么大时比你更惨。”
我忍不住问道:“你也是这样吗?”
“是啊。不过我的能力和你相比,简直不可同日而语。你是天才,而我是庸才。经常会有这种情况出现,隔几代便会出现一个拥有超强能力的人。我父亲,也就是你的祖父,他在你出生之前已经去世了,所以你可能不知道,他也拥有强大的能力。据你爷爷讲,他的曾祖父也拥有强大的能力。”
“父亲的父亲,是不是那个在你小时候便失踪了,一年后死在路边的人啊?”
“别想那些丧气事。”父亲抚摸着我的头。“我这不好好的嘛。你也会平安无事的。虽然你可能会比我辛苦一些,但肯定会平安无事的。等你年纪再大一些,会比现在舒服得多。”
父亲说得没错。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已经能够在相当程度上控制那种能力了。随着控制程度的提高,尽管我还搞不清其轮廓,但已经可以理解它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波长。波长时而呈谷状,时而呈峰状,时而摇摆,时而簇动,令人或喜或怒,或哀或乐。我可以感受到那种波长,可以使自己的波长与他人的合而为一。并且,波长一旦发生重合,对那人而言,我就不再是别人,而是自己了。犹如对着镜子自言自语一般,没必要隐瞒,也没必要伪装。但是,与其把波长称之为能力的替代品,毋宁说其近似于反射作用。一旦感受到对方的波长,我的波长便开始产生同步,而不再与我的意志有关。要想完全控制那种能力非常困难。不受控制的能力会带来怎样的后果呢?父亲以其自身为我做了证明。
父亲的临终遗言说:那是诅咒。
我不知道当他因为浑身充满不受控制的能力而杀死母亲时到底感受到了什么,又领悟到了什么?在父亲去世、案件余波过去之后,我遍读医学书籍。我想,如果那种能力是由诅咒带来的,那我便要解析诅咒。诅咒是由怎样的结构组成的呢?它作用在被诅咒个体的哪个部位呢?它为什么会在血液中遗传呢?如何才能解除诅咒呢?我决定考入在脑神经学方面发表过激进论文的笠井教授就职的大学,于是我开始准备入学考试。当教授说他自己也不知道的时候,我已经无心继续留在那所大学里了,我不知道自己现在应该做些什么。我挥霍着自己打工赚来的钱和父母留给我的仅有的一点遗产,漫无目的地生活着。也许我一直压制着这种同步,所以有点大意了。也许我想从自身的焦虑中转移视线。
我想:只能继续探索喽。我必须从零开始,探索解除诅咒的方法。不论有多麻烦,我一定要找到办法解除诅咒。如果找不到办法……
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出犹如熟睡般死去的母亲的身影。我摇了摇头,睁开眼睛。车窗外,站台正一步步接近。我从座位上站起来。
立花樱的家坐落在豪宅林立的住宅街区的正中央,看上去格外气派。确认门牌后,我才发现一路走过来,右手边长长的围墙竟然是立花樱家的院墙。我按下高耸的铁门旁的对讲门铃,里面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谁啊?”在这个刚刚失去女主人的家里竟然有其他女性的声音。对此我感到有点吃惊。
“请问樱小姐在家吗?”
我应声后,对讲门铃马上被切断了。如此一来,里面的人到底是已经了解了我的来意呢,还是拒绝我了呢?不久,黑色的铁门上传来“咔嚓”声,应该是门锁打开的声音吧。我推开铁门。
院子大得离谱。右手边有个水池,水池旁有几个石灯笼,仿佛没任何作用的稻草人一样杵在那里。左边一转是青青的草地,草地上有一张中间插着巨大遮阳伞的白色桌子,周围有三把白色椅子。我边数着踏脚石边朝玄关走去,当走到玄关时,总共数了五十七个。我往那里一站,大门被从里面推开来。一个身穿绿色马球衫、土黄色球裤、四十岁左右的女性站在门里面。她看起来可怜兮兮的,与这个豪华的大宅子亳不相称。我想她可能是这里的女佣吧。
“你是?”
把我迎进大门后,她站在我的正前方,仿佛要阻止我继续侵入。
“请问樱小姐在家吗?”我重复了一遍。
她回头朝屋里看了一眼,然后回过头凝视着我。
“哦,我叫柳懒,是樱小姐的朋友。”
她继续流露出疑惑的眼神。我想,即使我详细地说明了又能如何呢?尽管已经失去自信,但我仍然继续说道:“请你转告樱小姐。你只要说柳濑来了,她就会明白了。”
“你等一下。”
她丢下我,一个人上楼去了。
三分之一或四分之一。客观看来,概率也只有这么多了。
虽然比掷骰子的概率大一些,但不如抛硬币的概率大。这比猜拳决定胜负更难。我后悔了,如果能够请求她跟我猜拳决定胜负就好了。我从小就对猜拳很有信心,但我对于今天这场赌局丝毫没有自信。
她很快便下来了,身后跟着立花樱。是不是我的感觉出问题了啊,立花樱竟然满脸笑容。
“哎呀,你迟到了。”立花樱说道:“我正等着你呢!不认识路吗?”
迟到?
我正要开口询问,却发现立花樱边下楼边对我眨眼睛,于是便没出声。
“别在那里站着了,快上来吧!”
立花樱下楼后直接拉着我的手。我在茫然中脱了鞋,随她上了楼。
“你先到我房间里去,我去给你泡杯红茶。上楼梯右边第一间就是我的房间了。”
立花樱推着我的后背,把我捞上楼梯。那位女性用耐人寻味的眼神看着走上楼梯的我。
立花樱的房间和院子一样大得离谱。铺着地板的房间无论是面积还是挑高,看上去都不像是为居住而建。房间里摆放着立式钢琴、桌子和床,还有塞满漫画书的书架和豪华音响以及没有鱼的水族箱。对于一个十四岁的女孩子而言,房间里摆了这么多东西,应该没有任何不满了。无奈房间太大,即使摆了如此多的家具,看起来仍显空荡。床上蜷缩着一只全身白色短毛的猫。刚进门,小猫便很有礼貌地冲我“喵呜”了一声。
“初次见面,请多关照。”
我也礼貌地对它打招呼。小猫再度抱着头闭上眼睛。我朝书架上的漫画书望去,然后看了看散乱地放在音响旁的音碟。原以为那都是古典音乐的碟呢,结果里面竟然是日本流行音乐居多,并且好像是按照排行榜从高到低的顺序全部买下来的。
“麻烦你帮忙开下门。”
我打开门,看到立花樱双手端着盆子站在门口。把她迎进来后,我又关上门。
“虽然不知道有什么用,不过你还是帮了我的忙。”
立花樱把盆子放在桌上,说道。
“虽然不知道怎么回事儿,”我笑道:“不过很高兴能帮到你。”
立花樱递给我一个装满红茶、带托盘的杯子,然后端着自己的杯子坐在床上。接下来她什么都没说,只是抚摸着猫的后背,双腿搭在床边晃着,时不时哼一些我闻所未闻的歌曲。我则端着杯子观察起水族箱来。里面装满了水,也铺了底沙,还种了水草,唯独没有鱼。真是个富有深意的水族箱啊。
当我观察完水族箱抬起头来时,发现立花樱趴在床上,双脚互相磕着,正在看漫画书。我望着桌子对面弧形窗户外的呆色,对立花樱说道:
“你家真大。”
透过窗户可以看见邻居家的房子,离这里有二十多米的样子。住在这样的房子里,哪怕不用特别注意,也不会因为生活噪声扰邻而产生纠纷。
“那又如何呢?”
立花樱和猫都看着我,她们紧紧拥抱在一起。
“随便说说而已,”我说道:“我想你父亲应该是有钱人吧。”
“我父亲不过是一介小职员而已,有钱的是我爷爷。爷爷去世后,父亲就变成有钱人了。”
她的话里包含着很多批判的成分。
富二代其实跟穷二代一样无法选择自己的亲生父母,这是理所当然的道理。但如果富二代公开散布这种观点的话,恐怕整个社会都将变得不再和谐。
“这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我说道。
“我并没有不好意思啊。”立花樱说道。
立花樱将目光转回到漫画书上,并不时窃笑。她应该知道教授被捕的消息了,但我无法问她对此做何感想。
“刚才那人是谁啊?女佣吗?”我问她。
“原来的女佣。”
立花樱看着漫画书,头也不抬地答道。
“原来的女佣,”我说道:“在是什么呢?”
“我父亲的情人。”
立花樱说得过于简单,致使我一时间难以理解其中含义。
“之前的那天晚上,你不是说没有问题的吗?”我问道。
“我说过的呀。”立花樱答道。
“你父亲都有情人了,并且她还住到家里来了,这是没有问题吗?你母亲过世才不过两个月啊。”
“也许这是个问题,但不是我的问题。”立花樱说道:“这个问题由我父亲和水谷小姐考虑就行了。”
她说的好像是那个人的名字,应该写作水谷吧。
“你太理智了。”
“你觉得我大哭大闹、大喊大叫会比较好吗?”
“至少你应该有那种权利。”
“我跟你说,”看样子,立花樱是打算认真对待我这个对手了。她合上漫画书,起身面朝我盘腿坐在床上。
“两个月前,水谷还是女佣时就已经是父亲的情人了。我母亲死后,父亲的情人仍然做着女佣工作。尽管称呼变了,但性质没有任何改变。这种情况已经待续三年多了。事到如今,我应该怎么哭、怎么闹好呢?”
“原来如此啊,”我说道:“说得有道理。”
我不知说什么好了。尽管我不知道水谷小姐到底是住在这里还是往来上班,但四个人共同拥有一个家,这种状态无论怎么想都不正常。三年多了,不正常都变成日常了,情况变得更不正常了。
立花樱“哼”了一声,再次看起了漫画书。
“刚才你是什么意思啊?”我问她。
“刚才?”
“就是你说我迟到了。你在等我吗?”
“哦。”
立花樱不耐烦地点了两下头。
“那是因为我有朋友来了呀。”
“你跟人约好了?”
“没有。”
“那是怎么回事儿?”
“父亲正在担心我没有朋友呢,因此要给我转校,他对我说:“在新环境中从头开始怎么样啊?”
我想起美佳说过的立花樱在学校里的情况,点了点头。
“不错的意见啊。”
“我就有问题了。”立花樱说道:“据说不知是千叶还是琦玉有一所寄宿制中学,他想让我转学去那里。他想跟水谷不停地做爱,我在这里会打扰他们的好事。”
“不停地做爱,”我重复着她的话。“女孩子说话要慎重一点,你至少应该说持续温存吧。”
“不管我怎么说,他们做的那点事儿不都一样嘛。”
立花樱说得一点儿没错。但是照她这种说法,大部分音乐、绘画和故事,甚至人类积累至今的几乎所有文化,都会失去存在的意义。
“上次因为要和你见面,所以我半夜才回家,结果他就跟我提起了这件事。也许他认定我是玩到半夜才回家的吧。其实他还是很内疚的,所以才在那时候提出这件事。对于他的狡猾,我感到非常恼火,于是我对他说:‘我有朋友。如果你想看看的话,下次我可以把他喊到家里来玩。过几天我就喊他到家里来。’"
“可是你父亲期待的应该是你在学校里的朋友吧?就算不是学校里的朋友,也应该是年龄差不多的、同性的朋友吧?像我这样的朋友是没有说服力的,说不定还会起反作用呢。”
“反正只要跟我说的吻合就行了。我说朋友会来,朋友就真的来了。这次他没话说了,我也不会让他说什么的。”
“如果我今天不来,你打算怎么办呢?”
“我就编理由说朋友现在不方便,只要我的理由合理,能往后拖延就行了。反正只要找不到我的茬儿,他就无计可施。”
立花樱说完又去看她的漫画书了。我站在那里无事可做,于是开始挑水族箱的毛病。尽管我觉得拟态成沙砾的比目鱼貌似动了—下,但水族箱里还是什么都没有。无事可做仿佛会传染似的,小猫看着无聊的我,打了一个哈欠。
我说道:“喂,你没有话要说吗?”
“话?”立花樱茫然朝我望来。“什么话呀?”
我为了寻找话题,快速环视了房间。
“钢琴,”我的目光停留在钢琴上,“你不是在弹钢琴吗?听说你弹得很好,是吗?”
“第一个问题的答案是NO,第二个问题的答案是YES。”立花樱很不情愿地答道。
“嗯?”
“我已经不弹钢琴了,尽管我弹得非常好。”
“噢。你已经放弃了啊。”
我走近钢琴。
闭合的钢琴盖上落了薄薄的一层灰尘,上面杂乱地堆放着乐谱,旁边放着一个相框。
“你为了练钢琴甚至连体育课都不上,可现在为什么呢?”
立花樱从漫画书中抬起头,一脸警惕地看着我。
“你听谁说的?”
“所有人说起别人的事都会滔滔不绝。”
“你可真八卦啊。”
“也许吧。”
我拿起相框。
立花樱张了张嘴,却没说什么。这应该是在某个地方的讲堂里吧。
照片中央,坐在旧钢琴前的女人正回头看着这边,她旁边是个小女孩。
照片中各种颜色的光线斑驳陆离。
我问道:“这是你母亲?”
“嗯。”立花樱点点头,好像拒绝继续回答似的敲了一下小猫的头,换了话题。“对了,之前我们说的……”
“之前?”
“催眠术,你不是说过要对我说明的吗?”
“哦,你说的那件事啊。”我把相框放回原处,点了点头。“一句话说不清啊。”
“我又没让你一句话就说清楚!”立花樱说道:“你不是说那不是像催眠术那种高级东西,而是类似超能力来若?”
“超能力。”我重复道,这听来好像比催眠术更高级。“你说错了。那不是你说的那种卓越能力,也许根本不是超能力。你听说过短指症吗?”
“短指症?”
“有这样一种人,他们的某一根手指非常短。这种情况会有一半的概率遗传给子孙。你所说的那种能力,说起来也就跟短指症一样,是一种非常特殊的东西,不过也仅仅是特殊的东西而已。这种东西很少见,除此之外没有任何意义,对社会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作用。我本人觉得这是一种麻烦,仅此而已。那东西的特殊性会在血液中不断遗传继承,而这种特殊性没有任何作用。”
“因此,你本人,”立花樱直直盯着我。“非常憎恨这种特殊性?”
“憎恨?”我说道:“你搞错了。我非常厌倦、非常害怕这种东西,几乎没时间去憎恨。”
“这样啊,我想我明白了。”
“明白了?”
“嗯,只明白了一半。”
立花樱说完,害羞地把视线移开。我不知道她所说的一半是指前面一半还是后面一半。或许她正在讨厌什么,抑或正在害怕什么吧。我重新审视这个十四岁的女孩,但还是搞不懂她。我也曾经有过十四岁的时候,但那仅仅是十四岁的年龄而已。如今我已经不是十四岁了,但是她的问题好像比较严重。
我又无事可做了,于是拿起乐谱,尽管我看不懂。那是肖邦的小夜曲谱子,上面也有些许灰尘,摸上去感觉很粗糙。
“你继续弹钢琴不好吗?”我说道:“好不容易练习到这种程度了,放弃多可惜啊。”
“这事儿跟你无关。”
立花樱一口回绝了我。这种突如其来的变化让我非常吃惊,不觉回头看她。
只听她接着说道:“那是我的个人问题。”
“那当然是你的个人问题。”我说道:“但我们谈的不就是个人问题?”
“我不想谈这个话题。”
立花樱好像真的不想谈这个。她的声音略微有些颤抖,脸色有点发青。
“是我不好,”我说道:“我反应太迟钝了。”
“反应迟钝?”立花樱咬牙切齿。“你说的反应迟钝是指什么?”
“对不起,稍等一下,”我说道:“你为什么这么生气呀?说钢琴的话题是我不对。那是你的决定,你既然能放弃长期练习的钢琴,肯定有理由促使你下这种决心,其中也有你母亲的原因吧?所以,咱们聊聊你母亲如何?”
“这事儿跟我母亲无关。”
立花樱的脸涨得通红,声音不再颤抖,而是冷冰冰的。仿佛在向我传达这样的信息:紧绷的弦只能被我拉断,怎么能被别人拉断呢?
“跟我母亲无关!”
我感受到她的波长。我的波长试图向她的波长靠拢。这种欲望强烈到难以想象,我无法做出丝毫抵抗,甚至兴不起抵抗的念头,我的波长被立花樱的波长强有力地吸引过去。
我们被隔绝在世界之外。外面的云层仿佛变厚了,从窗户照进来的光线蒙上了淡淡的一层薄纱。也许小猫感觉到了某种不详的东西,它竖起尾巴冲我吐着粗气。立花樱的视线失去了焦点,着魔般地看着我。在密闭的箱子里,我的意识突然消失,我的波长模仿着她的波长,她的波长诱惑着我的波长。当两种波长即将完全重合的瞬间……
立花樱用力闭上眼睛,大喊道:“不要!”
拒绝?
我的波长突然失去附体的目标,仿佛突然失去主人似的犹豫了一下,我迄今为止未曾有过这种经历。但是,立花樱从一开始便能够觉察到我的能力,既然她拥有可以感觉到我的能力存在的感性认识,那么她身上存在拒绝的意识也就不足为奇了。
“我知道你很特殊。尽管其他人都不知道,但是我知道。我也知道你不是坏人。也许你想帮我,但是我不希望借助你的力量,绝对不希望。”
“我明白了。”
我吃力地收回自己的波长,说道。
“既然明白了,你怎么还不坐下呢?”
立花樱提高警惕,瞪着我。
“我无意伤害你。”我说道:“只是,我觉得咱们该继续说明各自的清况。”
“为什么呢?就因为你受笠井教授之托?”
“错,跟那件事无关。”
“那……又是为什么呢?”
唉,怎么说好呢?
“是感觉。我觉得咱们可以成为朋友。”
“咱们有成为朋友的必要吗?”
“无论是谁,都无法独自活着。”
“是吗?”
立花樱盯着我,仿佛在估算我到底有多少诚意。她不加掩饰的视线立刻揭穿了我的谎言。
立花樱慢慢走到门口,打开房门。
“我也不这么认为。”
我没能找到更好的说辞来修缮我们的关系。我看到桌子上放着笔记本,便在最后一页写下自己的住址和电话号码,并把那页纸撕下来递给站在门口的立花樱。
“任何情况都可以,希望你在必要时随时联系我。”
立花樱撇撇嘴接过了纸。
看来没指望了,既然如此,我只好告辞。好像我也只能这么做了。面对立花樱木然的脸,我没有说告别的话,直接从她打开的房门离去。
熊谷不在家。由于连电话都没打就突然造访,所以我没理由抱怨。
从立花樱家里出来后,我到书店和唱片店里逛了一圈,却没找到特别的东西可以用来打发今天剩余的时间。回家途中,在附近的拉面馆吃了晚饭,吃完后却又不想回家了。我也没地方可去,于是搭上电车来到熊谷家。我在单元入口处按了门铃,里面却没人应答。用附近的公用电话打她手机,听到的却是留言电话的声音。
“走不动了,累死了。”我望着一脸顽固阻止我进去的自动门,喃喃道:“总之,没有钥匙你是进不去的。我岂能让你进去?你就坐在那里当个乖孩子吧,不要哭,也不要撒娇,更不要哼歌。”
自动门犹自一脸顽固,阻止我踏进建筑。我没办法了,只好坐在附近的护栏上。抬头看了看,熊谷家没亮灯。我扫了一眼手表,九点多了。熊谷不喜欢在外面吃饭,一般都会亲自做晚饭,因此,她很少这么晚都不回来。
怕是出去了吧……我寻思着,却又想不出她会去哪里。
我几乎不了解熊谷在大学里的生活。我觉得她把那么多时间用在打工上,应该没时间参加俱乐部活动了,事实却非如此。说不定她有关系非常亲密的朋友,我却连那人的名字都不知道。真是的,我竟然对她的情况一无所知呢!是我没问起过,还是她一直在回避这个话题?我放弃猜测,转而思考自己接下来必须做的事情。
首先,要说服良二,我弯下右手的拇指数着;其次,要接近立花樱,我弯下食指。接下来却发现自己已经没必要弯下中指了。一只小鸟落在我面前,在人行道上一一蹦地走着,可能是飞累了吧。它走路的样子仿佛在说:“反正我是只鸟,怎么走都无所谓。”
熊谷回到家是两小时后的事了。期间,我几次想站起来,却又几次改变了主意,导致我渐渐变固执了。当我决心这次无论如何都要站起来时,一辆银色宝马车停在我身后的马路上。一个男人从驾驶席上下来。几乎同时,熊谷从副驾驶席上下来。当熊谷看到男人对面的我时,皱起了眉头。
我举手向她打招呼。
“嗨!”
“有事吗?怎么了?”
熊谷绕过车头走到我面前。男人回头望着我。他发育得很好,肌肉很结实、眼睛炯炯有神、身体壮硕。我猜想他在大学里攻读的是比较人类学之类的专业,应该参加了赛艇俱乐部和志愿者协会。
“对了,这是我的大学同年级同学沟口君。”
被熊谷如此介绍,沟口君的脸色变得有点难看。或许他在为熊谷没有把自己当成她男朋友来介绍感到不满吧。
我向沟口君打了个招呼,说道:“你好。”
“初次见面,”沟口君对我鞠了一躬。“请多多关照。”
我们互相寒暄的同时,熊谷跨过护栏来到我身边。
“怎么了?”她又间了我一遍。
我想回答“没什么”的,但转念一想,这样的答案会伤害沟口君。一个男人没事儿却跑到熊谷这里来,沟口君肯定会受刺激。
我含糊道:“有点小事。”
熊谷反问道:“有点小事?”
沟口君见我说话支支吾吾,知趣地说道:“那我先回去了。”
“麻烦你特地送我回家,真是不好意思,你肯定绕远了吧。”熊谷说道:“本来想请你上来喝杯咖啡呢。”
“算了,不上去了,很晚了。”沟口君露出洁白的牙齿,笑道:“再见。”
“好的,再见。”
沟口君对挥手跟他道别的熊谷微微一笑,又向我鞠了一躬,这才上车。
“咱们走吧?”
宝马车刚启动就碰到了红灯。
车开走后,熊谷问道:“有什么事?”
“没事,”我说道:“没什么事,只是想见你了。”
“你好像很疲劳嘛,”熊谷抬头从下面望着我的脸。“怎么了?”
“没事!”我笑了笑。“真的只是想见你了。”
“真的?”
“真的。”
“不说了,先上去吧。”
熊谷说着便朝公寓走去,我跟在她身后。熊谷插入钥匙后,自动门欣然将我们放行。
我望着打开了的自动门,忍不住道:“辛苦了。”
熊谷间道:“你说什么?”
“没说什么。”
走进狭小的电梯,我突然闻到一股从未闻过的味道。
“香水?”
按下“关”后,我问熊谷。
“啊,嗯。”熊谷点点头。“刚才的沟口君,是我的大学同学。”
“唔……”回过神儿时,我察觉熊谷正凝视着我,不禁问道:“怎么了?”
熊谷摇摇头表示没事,随后抬头看着楼层指示灯。
“他昨天才回国,给我买了香水当礼物。我刚才擦了点试试。”
“哦。”
进屋后,熊谷换上平时在家穿的宽松无领睡衣。
“冲个澡吗?”
我立刻问道:“一起吗?”
熊谷摇了摇头,郑重答道:“今天不行。”
我只好点头,“噢”了一句。
“我先洗,行吗?”
“当然可以,这是你家嘛。”
当我洗完澡走出浴室时,房间里的灯都熄掉了。熊谷背对着我缩成一团。可以听到她轻微的喘息声。她可能不知道吧,当她真正睡着时,甚至连轻微的喘息声都没有。
我明白了熊谷的用意。为了不吵醒假寐的她,我蹑手蹑脚走近,轻轻钻进被窝躺在她身边。我该继续撒谎还是该说实话?正寻思间,熊谷的喘息声消失了。
“他……”
熊谷翻了个身,面朝着我,开口说道。
“他?”
“就是我的大学同学——沟口君。”
“哦。刚才听你说过了。”
熊谷紧盯着我的脸,重复道:“大学的,同学,沟口君!”
“那又怎么了?”
我不明就里地问了一句。
熊谷一叹。
“你累了。”
“什么?”
“柳懒君,你绝对累了。请你睡觉吧。”
“哦,好的。”
“晚安!”
熊谷背对着我缩成一团。她摆出这种姿势是不想让我从背后抱着她,她正用全身拒绝着我。她为何如此生气呢?我应该盘问她跟男朋友在一起的事吗?但是,我不希望熊谷在和我交往的过程中受到束缚。
熊谷睡着了,不再刻意喘息,只是身体时不时颤动几下。
她额抖着翻身面朝我,把身体缩进了我的怀里。她双眉紧锁,一脸痛苦的样子,怕是做了噩梦。
“没事的。”我用手抚着她的头发,劝慰道:“没事的,别怕。”
但是,熊谷脸上的痛苦丝毫没有改观。
为什么人类……
我用手指抚摸着熊谷紧锁的双眉,就像她曾经抚摸我的眉毛一样,思考着。
为什么人类不具备进入睡在身边的人的梦里的能力呢?为什么人类会优先具备直立行走这种可有可无的能力呢?为什么人类会满足于语言这种幼稚而拙劣的能力呢?
我想,人类肯定是搞错进化方向了。
翌日,我和熊谷一起去亲和学院上班。无论是起床后,还是在电车里,还是走在路上,她都仿佛在思考着某些其他间题。
她既不同我讲话,也不允许我同她讲话。我们一路无话,到了学院后,最终还是我忍不住说话了。
“昨天夜里,”我说道:“你做什么梦了?”
“做梦?”
学院外面的台阶上散乱地堆放着啤酒瓶子。熊谷上了一层台阶,转过头诧异地看着我。
“你的表情很痛苦。做噩梦了?”
“是啊,”她点点头。“我梦到在海里游泳了。人非常多,人们成群结队地朝同一方向游省,像碧蓝的大海中涧游的鱼儿一样。”
“好像挺有意思的,”我说道:"我也想加入其中。”
“柳濒君也在里面。”熊谷面无表情地说道:“你就在我旁边呢。”
“那真是太好了!”我做出一副喜出望外的表情给她看。
“真想跟你做同样的梦啊。可是我却做了个行走在沙漠里的梦。明明是沙漠,却到处都是建筑物。我肚子饿了,喉咙也干了。我想进入建筑物,却怎么也进不去。到处都是自动闸门,自动门把我挡在外面,并对我说‘没有钥匙进不去’。”
我说着笑起来,但熊谷没有笑。
“我想和游在我身边的你说话,”边爬台阶边继续说道:“一张嘴,海水就灌进嘴巴里,还差点淹死。我非常痛苦,伸出手向你求助,你却没注意到我。无奈之下,我只好跟大家一样默默游动,机械地游,就像是没有游客的旋转木马。我渐渐感到悲哀,越来越悲哀,于是抓住你的手腕。可你呢,却用一副嫌弃的表情看了我一眼,把我的手给甩开了。”
熊谷爬到台阶顶部,转身用满含责备的眼神俯视若我。
“都是我不对。”
尽管觉得她说得毫无道理,但我仍然向她道歉。
“我肯定没注意到那人是你。”
“现在才道歉,晚了!”
熊谷说完便快速走进学院。
教室里还是老样子。美佳一如既往地趴在桌子上睡觉;平时总是听音乐的学生今天也在听音乐;一贯在做填字游戏的学生仍然在做填字游戏;良二与往常一样,今天也在看书。我学若渡校长的样子在教室里转了一圈。当走到良二身后时,装作若无其事地从他身后看了一眼,他正在看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我不由得停下脚步。《罪与罚》啊!良二发觉我停下来,回头看了我一眼。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呢?”
为了不影响其他学生,我压低声音说道:
“一、改邪归正去自首,下定决心补偿自己犯下的罪行。二、做个真正的恶人,把偷来的钱当作自己的东西,却佯装不知。三、不借助他人的力证,自我惩罚。”
良二什么都没说,再次回过头去看他的书。他的脸上既没有表现出迷惑,也没有表现出嘲讽,仿佛回头看的地方没有任何人一样。
渡校长用目光向我询间是否有帮忙的必要,我摇了摇头。我并不认为有渡校长在,情况就会发生好转。
结果,直到午休之前,良二一直在看那本书。一到十二点,良二便和其他同学一样自动从座位上站起来。我在教室门口喊住了他,邀请他到附近的咖啡店。
在与学校一街之隔的咖啡店里,年届中年的老板独自打理着整个店面。不论什么时候去,那里都几乎没有客人。我喜欢那里安静的环境和味道相当苦的自制混合咖啡,因此有时会到那里坐坐。据说老板以前是外贸公司的员工。这位在经济高速发展期[1] 曾经战斗在最前线的企业战士,因老婆突然去世而辞职,凭借仅有的一点退职金开了这家咖啡店。我把分数次听到的老板叙述自己往事的话串在一起,便有了上述老板本人的经历。
我和良二面对面坐在靠窗的座位上,从这里可以看到马路。我们手里拿着菜单。说是菜单,其实上面只有意大利面。我点了肉糜沙司面,良二点了辣椒沙司面。老板拿着点菜单回到前台后,很快给我们送来了小份的蔬菜色拉。我和良二许久没有说话,各自用筷子夹着自己盘子里的蔬菜叶。良二用手指擦了擦嘴角流出的沙司调料,并迅速舔了舔。我很难想象他每天晚上挥舞着刀子袭击他人的样子。
“昨天你母亲到学校里来了。”
我吃完自己的蔬菜色拉,等良二也吃完他那份后,对他说道。
“我听我妈说过了。”良二说道:“她对我说她跟柳濑老师你谈话了。她还说如果她是你的话,说不定就能理解我了。”
“理解我了。”——良二重复着这句话,缓缓笑了。
“我妈好像变得很高兴了,但在昨天前她还是一副害怕的样子,看起来很可怜呢。柳濒老师,你到底对我妈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我说道:“我只是对她说她和你是各自不同的独立的人而已。”
良二问道:“就说了这么多?”
“对,就说了这么多!”我点点头。
良二显得有点困惑,歪着头想了一会儿,问道:“我妈一直在为这件事烦恼吗?”
“大人当然不会为那么抽象的事而烦恼啦。好比他们无暇去为天空的清澈透亮而流泪一样。你母亲烦恼的是其他的、更具体的事情。”
良二笑道:“瞧你说得煞有介事的样子。”
老板把我的肉糜沙司面和良二的辣椒沙司面端了上来。
“听点音乐吗?”
老板望着半空间我们。
“嗯,好的。”
老板微笑着回到前台,在角落里的音响上操作了一番,店里立刻响起了加利福尼亚轻快的爵士乐。
“你都知道的,我就直说了。”我说道:“你家附近频发变态袭击狂袭击行人的案件,你母亲认为你就是犯人。渡校长也是这么认为的,我也是这么想的。你怎么看呢?”
“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有没有想过去自首?”
“没有。”
“如果这样的话,”我拿起叉子,说道:“如果这样的话,那我就去报警。吃完肉糜沙司面喝完餐后咖啡,我马上去报警。”
“看来我是无法阻止你了。”良二拿着叉子,说道:“任谁都会那么做的。”
我没有从正在吃辣椒沙司面的良二身上感受到任何紧张感。可能他真的不打算阻止我吧。
“我就搞不明白了。”我说道:“我不认为你是个好孩子,也不知道你是不是富有同情心的孩子,所以,你做出任何事,我都没理由吃惊。但是,你为什么会成为变态袭击狂呢?那样做不是毫无意义吗?你去砍那些路过的、素不相识的路人有什么乐趣吗?”
“砍那些路过的、素不相识的路人有什么不妥吗?”
他一句话噎得我说不出话来。我们手持叉子对视良久。
“如果要我说的话……”
我话音未落,良二就又开始吃起辣椒沙司面。
“我可要说一些枯燥无聊的理论了,比方说善啦、恶啦、常识啦、良心啦,等等。”
良二嚼着面条,嘟囔道:“无聊。”
“之所以不去做强盗,是因为我并不是特别想要钱;之所以不杀人,是因为我觉得如果杀了某个人,那人会很可怜。”
“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我说道:“你为什么要做那种事?”
“因为那是犯罪。”
“你是想犯罪吗?”我问道:“如果你想犯罪的话,那你可以到那边的超市去偷东西啊!”
“不对,不对,不对!”良二说道:“搞了半天你还是什么都不明白啊。”
“那你就给我说明白点。”
“这个世界上不存在绝对的罪恶,如同世界上不存在绝对的善良一样。如果某种行为没有价值,那么这种行为剩下的便只有意义了。进行这种行为和不进行这种行为,到底有怎样的意义呢,你明白吗?”
“继续!”
“之所以不犯罪,是因为一旦犯罪,在这个社会中就会受到不利的待遇。但是,前提是只要遵守规则就能享受到公正的待遇,如此一来规则才会有威慑力。我们这一代人享受不到这样的前提。不论我们遵守规则,还是不遵守规则,我们都会受到不利的待遇。”
“为什么呢?”
“因为我们是少数派。”
“少数派?”
“老年人的数量增加得太快了。”良二把红辣椒拨到盘子角落。“而且以后会更多。这样一来,我们身为少数派的年轻人就必须赡养那些老人,无论我们是否愿意。不幸的是,我们生活在民主主义社会,在这样的社会里,多数派的意愿受到尊重。那些讨好身为多数派的老年人的政客们通过选举聚集在议事堂[2] 里,接二连三地将一些阿谀奉承老年人的政策变成法律。只要社会还按照这种法律来运转,那我们将来就不得不任由老年人摆布,不得不按照他们的意愿生活。他们肚子饿了,我们要给他们饭吃;他们腰疼了,我们要送他们去医院;他们无聊了,我们要给他们建游乐场……”
良二耸耸肩。
“为了满足老年人任性的需求,我们就会在崇高的民主主义的名义下,在伟大的尊重多数人意见的名义下,持续不断地受到他们的压榨。那是多么无聊的事啊,柳濑老师你明白吗?就拿现在的国债赤字来说吧,数额庞大的贷款到底由谁来埋单呢?政客吗?企业家吗?别开玩笑了。等报应来临的时候,那帮老家伙早就进棺材了。”
“你是为了报复才成为变态袭击狂的?”
“错!你都听了些什么呀?”良二皱眉。“正因如此,如果我们想按照自身的意志生活,就唯有去跟眼前社会不同的另一个社会,就唯有否定这个社会的根基。所以,这是我的通告——我没兴趣生活在这个社会,我不承认管理着这个社会的法律!”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说道:“然而,这构不成你砍人的理由。”
“因为多数派会害怕。”良二笑了。“我们在不知不觉中未必不会上当受骗。现在的年轻人被娇惯得实在不象样子,多数派变着花样来娇惯我们,目的就是为了让我们变得一事无成吧。也许有人会被他们欺骗,过着不断被他们榨取的生涯,那是因为他们原谅了多数派的做法。我早晚会被逮捕的,我要为接受审讯调查准备一个充分的戏剧性剧本。我要准备一些让任何人都无法理解的理由,譬如人的罪恶必须要用人的血来偿还啦,再譬如我是被上天选中的人所以拥有伤害别人的资格啦,等等。并且我要变成超人。我变成超人的话,就会被这个社会抛弃,就不会上当受骗。”
他竟然说他伤人的目的是为了被逮捕。这样一来,若我再只是劝他去自首的话,未免太愚蠢了。
“你的想法从道理上说得通,但也只是说得通。你所说的这些,都是头脑聪明的小孩儿想出来的歪理。”
“我正是按照自己想出来的歪理行动的,所以我是个实践派,对吧?”
“现在的中学生都跟你抱着同样的想法吗?”
“即使他们没有特地这么想过,但潜意识里应该会有一种不公平的感觉吧。大人们常说只要按照自己喜欢的方式生活就行,但是大人们在说这句话的时候隐瞒了‘在这个社会里’这句最重要的话。这个社会中有我的存在,所以你就得给我生存在这个社会里。只要满足这一前提,随你怎么生活都行,哪怕你任性,哪怕你给我丢脸都无所谓。我想大家都意识到他们的卑鄙了吧,因为腐败的东西总会发出臭味的。”
过来给我们加水的老板兴许是听到最后一句话了吧,他用询问的眼神看看良二,又看看我。
“请问,是不是有东西臭了?”
良二缓缓地探出身体,把脸凑到老板胸口处,抽了抽鼻子。
“臭了。”头瞪着老板。“连你都臭了!”
老板弯起胳膊,把袖子放在自己鼻子上闻了闻。
"够了!”我叱责良二,转头对老板说道:“不好意思,并不是这么回事儿,我们在说别的事情呢。”
老板边琢磨边朝前台走去。
“并且,如今都不用心理学家指出,人们便已经知道,”良二端起加满水的玻璃杯放到嘴边,继续说道:“支配人类行动的不是人的意识,而是潜意识。如果精神分析医生真的能够调动患者的潜意识,那么只要他们把所有犯罪少年的潜意识调出来看看就行了。这样一来一切都会变得明了,他们会异口同声地喊‘讨厌,讨厌,讨厌,讨厌……’"
良二兀自重复着道:“讨厌,讨厌,讨厌,讨厌……”
老板吓了一跳,望了过来。良二没有停歇之意。
“讨厌,讨厌,讨厌,讨厌……”
咒骂整个世界的诅咒仍在继续。要阻止他,或许……
或许只有把他杀了。但这么一来……
我偷了个懒,只把我们俩从世界上隔绝出去。光线、声音、气味都远离我们而去。在与世隔绝的箱子里,我的意识消失了。我的波长为寻找宿主而伸出触手,触手抓住了良二的波长。良二的波长吓得发抖。
“怎么样,害怕了吧?”
我淡然说道。诅咒声戛然而止。
“害怕了吧……”良二神情恍惚地望着我,重复着我的话,
“嗯,害怕了。多数派总是……”
“多数派?”我制止了欲重复同样理论的良二:“多数派是指谁啊?”
“他们是……"
“大人们?但是,你不害怕大人,你只是把他们当傻瓜看待罢了。”
“这样不行?”
“没什么不可以的。既然你认为他们是傻瓜,那就把他们当傻瓜好了。但是,至少你不害怕大人,你害怕的另有其物,是这样吧?”
良二的眼睛微微晃了晃,他在寻找逃离的道路。但是,他无路可逃。在那个狭小的箱子里,只有他的和他的波长。
“我……”良二微微一顿,又道:“那你说我害怕什么呢?”
“你自己!”
“我自己?”
“对。你怕自己会变得跟你最看不起的大人们一样,你怕自已无计可施,最终只能变成他们那样。你太聪明了。正因为你太聪明,所以才明白自己并不是特别的存在。譬如,你发现自已无论如何挣扎,都难免跟那些大人们变成同一类人。”
良二想笑,却笑不出来,只好紧绷着右半边脸。
“你真该早点出生啊!”
我的声音安慰似地继续着。
“如果你生活在信仰学历的年代里,恐怕会更有希望吧。如果让你们用规定的方法论来解答规定的问题、寻找统一的答案,你也许会比周围任何人做得都好。但是,不巧的是你生不逢时。现在,即使你有那种能力,在社会上也发挥不了太大作用。你既成不了职业棒球选手,又当不了足球运动员;你既成不了歌星,又当不了诗人和画家。但是,你并没有笨到连这一点都意识不到。所以你发现了这一点,你清楚地看到了自己今后的人生轨迹。是这样吧?”
“我知道了。”听了我的话,良二仿佛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似的点点头。“对,就是这样。那太恐怖了所以我总在害怕。我害怕早晨起床,我总觉得自己像是在被吞噬一样,所以我害怕走在大街上,害怕坐电车,甚至害怕看电视。我的身体在不断成长,因此我害怕吃东西,结果导致我连解大便都害怕了。反正无论如何都得起床,所以我甚至连睡觉都害怕。只是……”
良二说到这里,停住了。
“只是?”
我的声音包围着良二。
他抬起眼睛望着我,宛如初次恋爱告白的少女似的,轻声说道:“只是,我唯独不怕死。”
“并且死比任何事情都恐怖,对吧?”
良二立刻点了点头,继而问道:“我……我怎么办才好呢?”
“你只要接受事实就行了。你并没什么特别之处。平凡的你,将会变成普通的大人,走过平凡的人生。你只要接受这个事实就行了。不论你如何伤害别人,那种难以改变的平庸,都会伴随你的一生。想成为超人?那简直太难了。你是成不了超人的。想必你也知道,你既不是可以成为超人的特别的存在,也不是上天选定的人选。”
良二垂下双肩。我的波长离开了他的波长,随后我收回了自己的波长。微弱的阳光隔着云层透过玻璃柔和地照在我们身上。小号吹奏着令人从心底感到愉快的轻快的旋律。店内浓郁的咖啡味包围着我和良二。我面前是泪流满面的良二。他犹如在初来乍到的城市里迷路的小孩一样抽泣着。
“平庸的人生有什么不好吗?”
明知道安慰毫无作用,但我还是对良二说道:“世间没有相同的人生,无论你的人生多么平庸,那都是只属于你的东西。你只要挺起胸膛直面平庸就行了。”
当然,良二没有停止流泪。一个十五岁的男孩,应该不能接受平庸的人生。平庸的人生将会是怎样的人生,周围的大人们已经教他太多太多了,他都快厌倦了。遗憾的是他出生的社会不是富足的社会,出生的年代也不是富裕的年代。
“我……”良二哭道:“无法回归平庸了。”
“即便如此,”我只好说道:“但那也是你的人生啊。”
“你太无情了。”良二用哭肿的双眼怒视我。
“没你说得那么严重。这顿饭我请了。”
良二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感情,他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过了好久才对我笑了笑。
“你也喝点咖啡吧?”
良二干脆地点点头。
[1]特指昭和三十到四十八年(1955-1973)间的经济高速发展。
[2]指国会议事堂,日本的立法机关国会所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