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从星期六就开始下,直到星期一早晨都没停。闹钟没响我就醒了。我从被窝里钻出来,环视整个房间。房间里乱扔着我在星期六和星期天两天里不断写下的谎言。我捡起自已触手可及的几张便签纸,一张一张地重新读起来。
“伤害了你真的很对不起。”这是我那时写下的,“尽管如此,我还是要感谢能够遇到你。和你共同度过的这半年,是我迄今为止度过的最充实的一段时间。”
“不论你穿什么服装,留什么发型,”换了一个时间我又写道,“都非常适合你。无论什么样的你我都喜欢。”
“外面下雨了,”这次我又这样写道,“我想起了和你—起看雨的日子。那是你第一次到我家来住。那天我们……”
我把手中的便签纸撕碎揉成团。每一张便签都是谎言。我既无心感谢熊谷,也无意祈求她谅解,也没有想过跟她破镜重圆。我不明白,都到这种地步了,我为什么还要写信呢。
我把两天来浪费的便签纸收集起来扔进垃圾箱。至少有一点是值得欣慰的,那就是我这两天中连续不断地写下的谎言没有一句传到熊谷那里。
我刚把所有便签纸扔进垃圾箱,闹钟就响了。我按下闹铃,朝窗外望去。打着伞穿着制服的人们和穿着西装的人们正走过被雨淋湿的人行道,朝车站走去。星期一学院要开会,我必须八点半出门,九点多点到达学院。但我无论如何都不想去学院。我不知道应该以怎样的表情面对熊谷。我冲了杯咖啡,一边喝着咖啡一边开始煮鸡蛋。鸡蛋还没煮熟,门就被敲响了。
“来了。”
我站在炉子前冲着大门方向喊道,外面却没有回音。
“要是报纸和自由撰稿人的话,还能派得上用场。”
还是没有回音。好像不是那个男人。如果一开始就是那个男人的话,兴许他会不敲门直接进来。
我没关掉炉火,打开了大门。门口站着身穿不合体制服的立花樱。她把手里的雨伞当拐杖支撑着自己的体重。她自已上门来拜访,却把脸扭向一边不看我。
“早上好。”
我尽可能用爽朗的声音和她打着招呼。立花樱用极其生硬的声音响应。
“早上好。”
“怎么了?”
立花樱转向我,似乎要回答我的问题,但她只咬了一下嘴唇,便再次扭过头去。看上去她似乎是在克制某种会和语言同时出来的东西。
“吃煮鸡蛋吗?”我谨慎地观察着立花樱的侧脸,试探道,“正煮着呢,你要吃的话我再放一个进去。”
立花樱看着旁边,轻轻点了点头。
“好了,进来吧。”
说完,我又从冰箱里拿出一个鸡蛋放进锅里。立花樱走进屋里,背对着我双膝并拢坐在尚未迭起来的被子上。我也背对着她,望着锅里两个紧挨在一起的鸡蛋。我正望着两个咕噜咕噜晃动的鸡蛋呢,立花樱哭起来了。那不是让感情爆发的哭法,而是一种把超过自身最大容量的东西慢慢倒出来的哭法。悄然开始的哭泣声,没有高潮,只是保持着一定的频率。我没有回头看,而是继续看着鸡蛋。不一会儿哭声停下来,传来一阵擦鼻涕的声音。我把热水倒掉,用凉水浸了一下鸡蛋,然后端若盛有两个鸡蛋的锅和立花樱一样坐在被子上。
我把锅放在榻榻米上,说道:“稍微有点烫。”
“嗯。”
立花樱点点头,开始剥蛋壳。我也开始剥蛋壳。我们俩谁都不说话,默默地剥了很久。锅里的蛋壳渐渐多起来。剥完蛋壳的立花樱鉴赏了一会儿滑溜溜的鸡蛋后,大口咬了起来。分四口吃完鸡蛋后,立花樱把手伸进枕边的餐巾纸盒子里抽出一张纸,再次擦起鼻子来。她一边擦一边像是想到什么似的停下来,将餐巾纸盒子和枕头做了一番对比。
“怎么了?”我问道。
“喂。”立花樱把擦过鼻子的餐巾纸揉成一团,说道,“你做过爱吗?”
她这个问题问得太直接了,搞得我都有点不好意思了。但我知道立花樱是很认真地在问问题。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催促着我尽快回答。
“因为那里有餐巾纸,所以你才会有这种想法,这样是不是太武断了啊。”我说道,“餐巾纸不只是用来做那种事的。这不,你现在还用来擦鼻涕呢。”
“我问的只是一个单纯的问题。你到底有没有做过?”
被她这么逼问,我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
如果我回答有,那她接下来肯定会有关于这种事情的更深层次的问题在等着我。
直接跟一个初中女生说那种事,究竟好不好呢?我一时难以拿定主意。
“我认为要讨论那种事,必须在合适的地方、在合适的时间才行。”我说道,“那至少不是在下雨的星期一早晨、在单身男人的房间里讨论的话题。因为你听到的可能会比实际情况更加不雅观、更加令人作呕。再说了,这种事对你的将来没什么好处。”
立花樱思考了一会儿,然后认可地点了点头。
“也许你说得对。”
立花樱把揉成一团的餐巾纸扔进垃圾箱,然后站在房间角落里的镜子前整理起自己的发型。
“出什么事了?”我问道。
立花樱抬眼望着拉直的留海,答道:“没什么。”
“还是说出来比较好。”我说道,“哪怕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但你把它藏在心里也会腐烂、发酵、生霉,会变得无法处理。”
假如我使用那种能力的话,一切将会变得无比简单。但我不能对她使用那种能力,也不想对她使用。立花樱回头瞟了我一眼,又回过头去对着镜子。她用双手把两边的短发拢到耳后,勉强扎了个马尾辫。
在我再次跟她说话之前,立花樱开口说话了。
“我本来想去上学,结果在电车上遇到了色狼。”立花樱把马尾辫朝上拉了拉,继续说道,“他摸我的屁股,舔我的耳垂。”
我只得“唔”下。
“里的味道真臭啊。”
“哦"
“别的倒没什么,只是这样一来我没心思去学校了。”
“真是巧合啊!”
“什么巧合?”
立花樱回头看着我,说道:“我今天也不想去上班了。”
我说道:“反正下着雨呢,咱们逃学吧。”
立花樱的视线从我身上移开,朝窗外望去。
“是啊。”她望若窗外,点了点头,“下雨了。”
虽然决定逃学了,但我却想不出做点什么好。姑且先把碍眼的被子塞进壁橱里吧,结果迭起被子才发现下面还有几张漏掉的便签纸。我把便签纸揉成一团扔进垃圾箱,并借此开始打扫房间。立花樱无事可做,便站在旁边看电视,过了一会儿她关掉电视,站起来开始帮我打扫卫生。虽然我的理论属于结果论,但是活动身体确实可以排解郁闷的心情,立花樱好像也有同感。我们把旧报纸绑在一起擦完塌塌米后,继续活动着身体。我们用刷子刷了洗澡间,用抹布擦了窗框。
“喂,一个人生活快乐吗?”
立花樱擦着煤气灶上的油污,问道。她的声音和表情都稍微轻松了些。
“若说快乐,倒不如说轻松。”我扫着电视机后面的絮状灰尘,“想睡就睡,想醒就醒,肚子饿了就吃东西,想放屁就放屁。”
立花樱笑道:“仅凭这些就值得一试了。”
“也有麻烦的时候。”我说道,“比方说,要亲自煮鸡蛋。”
“那点小事儿我可以忍受。”立花樱说道,“比起随时要提防水谷小姐,还有听了爸爸那些无聊的笑话后不得不笑给他看,这样好多了。”
立花樱轻描淡写地提到了那两个人的情况。我偷偷观察着她的表情发现她好像几乎不介意那两个人的事情。
“你父亲……”我试探道,“讲的笑话很尤聊?”
“无聊也就算了,那简直就是天灾人祸。”
我推想了一下立花樱父亲的情况。他是一个跟做家政的女人有不正常关系,导致妻子自杀的男人;是一个在妻子自杀后,跟有不正常关系的女人生活在一起的男人;是一个为此而感到尴尬,努力说些笑话讨好女儿的男人;并且是一个只会说一些灾难性的无聊笑话的男人。
想着想着我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让一让!”
我听到立花樱的声音,回头一看,只见她正用近乎苦笑的表情看着我。
“他不是值得你寻思的人。”
“哦?”
“至少不是值得在下雨的星期一早晨去寻思的人。他的分量还不够。”
这番话不像是逞强之语,而是发自内心。立花樱好像真的没有从她父亲身上发现任何价值。
结果,我们整个上午全用来打扫卫生了。下午,雨停了。我们吃了点之前买回来的方便而充当午餐,离开了房间。
明明是工作日的中午,涩谷却到处都是初中生和高中生。立花樱进了公园大道旁的卖休闲装的小店,手里拿着两件T恤,对比了足足十分钟。一件是白底碎花的棉质T恤,另一件是鲜艳的粉红色化纤T恤。两件T恤都太女人味了,哪一件都不适合她。
“喂!”立花樱把两件T恤并排放在一起,问我,“哪件比较好?”
“这件。”
我总不能说两件都不适合她穿吧,于是我伸手指了指右
手边的粉红色T恤。我的左手里已经塞了四个纸袋子,所以
用右手指起来比较方便。“是吗?那这件就让给你了。”
立花樱把我指的那件粉红色T恤塞给我,拿着白底碎花的T恤朝收银台走去。我苦笑了一下,把T恤挂回到衣架上。
我吃着方便面,问立花樱下午想干什么。她想了一会儿,回答说“购物”。尽管我觉得这不像是立花樱的答案,但转念一想,她不过是个初中女生而已,于是也就安心了。我承诺陪她一起去购物,却没想到立花樱竟然会到涩谷来购物。即便是立花樱已经在涩谷买东西的现在,在我的脑海中,仍然很难把立花樱、购物和涩谷三者连成一条直线。
“下一家!走吧!”
立花樱把装有T恤的纸袋塞到我手里,急匆匆地走了出去。
“下一家?”我吃惊地问道,“T恤也买了,裙子也买了,帽子也买了,高跟鞋也买了,你还要买什么啊?”
我把双手里拎着的纸袋拿到面前,问道。每一个袋子里装的都是不适合立花樱穿的商品。这些东西都太过女人味了,我只能理解成这是她赌气买的。
“内裤。”
立花樱简洁地答道。
我以为她在开玩笑,就笑了起来。谁知道立花樱离开时装店后马上又进了位于大道同侧的商场,真的直接朝内衣柜台走去。我有所顾虑,于是站在稍远点的地方看着走进内衣柜台的她,但当我发现营业员和顾客们怪异的眼神后,无奈之下只好硬着头皮走进内衣柜台,和立花樱并排站在一起。
“是我不对。”我在立花樱的耳边说道,“我向你赔罪。我给你跪下,给你秷鞋子总行了吧,求你饶了我吧!”
立花樱端详着手里拿的小号粉红色丝质蕾丝内裤。
“男人会不会为这种内裤而神魂颠倒呢?”
“随便哪一种内裤都会令男人神魂颠倒。要是你的话,哪怕你穿男人的三角裤,男人也会神魂颠倒!我代表全世界男人向你保证!所以,咱们这就走吧?”
“谢谢。”立花樱说完又拿了一件同样款式的白色内裤,“还是白的好啊。”
“如果你父亲看到你穿这种内裤,他一定会得脑溢血死掉的,如果水谷小姐看到你穿这种内裤,她一定会看破红尘出家为尼的。”
“别说这些不若边际的话!”立花樱横眉怒视着我,“这两种情况我都不希望发生。”
我决定保持沉默。犹豫了很久之后,立花樱买了一件看上去不如刚才那两件性感的白色内裤。尽管已经不如刚才那两件性感了,但无论如何,那件内裤看上去都不像是为初中生设计制作的。是现在的中学生都穿这种内裤呢?还是我压根儿就不知道在我上初中那会儿同级的女生就已经穿这种内裤了呢?要真是这样的话,那我可亏大了。如果当时知道邻座的女生穿得是这种内裤的话,我就可以度过稍有点紧张感的学校生活了吧。
“喂,前面那两人!”
我们实在是走累了,于是朝附近的肯德基走去,想在那里稍事休息。这时,一个高亢的声音用傲慢的语气喊住了我们。我和立花樱回头循着声音望去,只见路边铺着白布的桌子旁边坐着一个全身穿着黑衣服的人。从装扮上来看好像是算命的,但是年龄不详,甚至连性别都看不出来。
我和立花樱对望了一眼。
“就是你俩。过来一下。”
他或者她,总之就是那个人坐在桌子后面冲我们招了招手。我决定不予理会,但立花樱却一脸坏笑地朝那边走去。没办法,我只好跟在她后面了。
“很好!”
那人见我们乖乖地走过来,心情大悦,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给你们算命。让我看看肚脐!”
“什么?”我反问了一句。
“肚脐眼!肚脐!”
那人说着拍了拍自己的肚子。
“肚脐眼?”我反问道,“不是看手吗?”
那人立刻皱起眉头。
“看手干什么,人体的中心是哪里啊?手接触世上的东西太多了,所以脏了。脸也一样。看那些地方能看到什么呢?顶多只能看到表面上的东西。能够表达人类最根本的一面的是肚脐!你以为肚脐为什么会存在啊?肚脐存在有什么用呢?你觉得没用吗?那为什么肚脐会存在呢?就是为了让人看相才存在的。你要是明白了,就赶紧让我看你的肚脐。”
“不好意思。”
路人们都侧目看着大声连呼“肚跻、肚脐”的一身黑衣的怪人和站在怪人面前的两个年轻人。
我察觉到他们的眼神,便道:“我的祖母有遗言,说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让别人看肚跻。”
怪人双手抱在胸前,脸色很难看。
“遗言?你祖母真是奇怪啊!”
“另外还有很多遗言呢。比如不能吃锷鱼肉啦,再比如不能泡在道后温泉[1] 里超过十分钟啦,等等。”
“嗯,既然是遗言,那就没办法了。”
“我让你看。”
立花樱说完,把制服的衬衫高高拉起来。一个路过的上班族被立花樱吸引了目光,结果撞在路边的自行车上摔了一跤。
“放下来!笨蛋!”
我一边环视着四周,一边把她拉到胸口的衬衣放下来。
“我又没做什么蠢事。”
“是啊,她又没做蠢事。”
立花樱和怪人都这么说。
“这是大庭广众之下!大家都看着呢!”
“那有什么,又不会少点什么。”
“对啊!肚脐就是为了给人看的。”
我觉得太麻烦了,干脆把手从立花樱的衬衫上拿开。
“看吧!怎么样?”
立花樱又把衬衫卷起来,然后问怪人。怪人凝视着她的肚跻,赞口不绝。
“这是修罗的肚跻啊!”
我不禁笑了起来。
“要经历相当多的磨难,并且是一辈子的!这就是宿命啊!”
怪人无视在旁边大笑的我,极其认真地说。立花樱则不住地点头。
“或许,”怪人说着抬起头看着立花樱的脸,“你正在经历磨难。”
“对,对,”立花樱说道,“这你都知道?”
“我怎么能不知道呢?一看你的肚脐马上就知道了。”
我忍不住唤道:“喂……”
怪人立刻问道:“你改变主意了?”
“对啊!”立花樱笑道,“让他瞧瞧如何?反正是免费的。”
“免……免费?”
立花樱没有理会发出怪叫的怪人,说道:“我说你呀,人家主动把咱们叫过来,难道还要收钱不成?你不想给人家看,是因为你怕人家漫天要价,对吧?我说你怎么能这么想呢,必须要相信别人!你说是吧?”
立花樱突然转向怪人,怪人赶紧点点头。
“是啊。必须要相信别人。”
“你没资格说我。”我对立花樱说。
“有没有资格,只有我自己才知道。”
立花樱说完,未经我允许便一把拉起我的T恤。
“你来看看。怎么样?”
原本只是问问,并没打算给我看相的怪人只瞅了我的肚脐一眼便探出身来,像医生查看患者X光片一样眯起眼睛。看到他那慎重的表情,我也担心起来。
“是修罗的肚脐吗?”我问道。
“这都是些什么呀!”
怪人嘴里小声嘟囔着,把手伸到我的肚脐上。”
“你这家伙是妖怪吗?”怪人用手指沿着我的肚脐外围画着圈,并对着肚跻说话。修罗也好,妖怪也罢,其实都无所谓,但我有点痒。
“哎,你这是干什么?怎么了?”
立花樱把脸凑到怪人旁边。怪人看了看立花樱的脸,又看了看我的肚脐,最后看着我,压低声音说道:
“你的肚脐显示出一副死相。”
嗯,不错。也许肚脐真的可以显示出人的命运。
“死相!这人要死了吗?”
“人早晚都会死的。如果只是死的话,倒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了。”
怪人还想再次伸手摸我的肚脐,我却已经把T恤拉了下来。肚脐被遮住了,怪人一副恋恋不舍的表情。
“问一句不该问的话,你是普通的人类吧?”
“什么?”
“你不是幽灵,或者实体化的怨念,或者天草四郎[2] 转世再生吧?”
“如果你再确认一遍的话,我就没自信了,但我想,也许我跟普通人不一样。”
“嗯。”怪人说完,双手抱在胸前。
“喂,”立花樱用拳头敲着怪人的头,“怎么回事儿?快点告诉我。”
“真搞不懂。”怪人抚摸着下巴,说道,“你的肚脐,不是活人的肚脐,但你却活着。看来是我修行还不够啊!真是搞不懂。”
“怎么回事儿?“立花樱插话道。
“不论我怎么发牢骚,弄不懂的东西终究还是弄不懂。请你原谅。等我再提高修行后,咱们还会见面的。”
我拉起仍然一脸不满的立花樱的手,朝肯德基走去。怪人好像想起什么事似的,赶紧追了上来。
“在我修行圆满之前,你……”怪人对着我的后背说道,“你不许死!”
“累死我了。”
进了肯德基后,立花樱边喝着香草奶昔边说。尽管是星期一的中午,但店里有很多与立花樱年龄相仿的男生女生。他们每个人都是跟朋友一起来的,他们或者和朋友一起围着杂志叽里呱啦地谈论个不停,或者为某个朋友的创意争论不休。我在想,他们和立花樱的不同之处是什么呢?
“真是太有意思了,修罗的肚脐和死人的肚脐。”
“就是因为有老实人让他看相,所以那些家伙才那么飞扬跋扈。”我喝着雪顶咖啡说道。
“那样不挺好的?又不是什么值得吹毛求疵的事,不是吗?倒是很可笑。”
围着杂志的那伙人站了起来,盘子、垃圾和烟灰缸都没有收拾。一个看上去还不到中年的店员,摆出一副从心底厌倦人生的中年人的样子,开始收拾他们用过的桌子。
“你常来买东西吗?”
和店员对视了一眼后,我把目光转向立花樱,问道。
“我母亲还在世的时候常来。”立花樱说道,“她是个喜欢购物的人,每个星期天都带我来买东西。前面那户人家附近有家教会,母亲应教会的请求,每个星期天都会去弹钢琴为赞美歌伴奏。完事之后,母亲肯定会带我去商场。那已经成为一种习惯了。去了商场之后,无论是身上穿的,还是脚上穿的,还是头上戴的,顺手抓到什么就买什么。母亲不停地换着穿,看上去很高兴,所以我就忍了,但现在想来,她那种情况很不正常。她真的是不断地买,抓到什么就买什么。”
“对你们母女二人来说,这么做很快乐吧?”我说道,“你们母女关系真好。”
立花樱脸上的表情一下子消失了。我是不是说错什么了?
但想来想去却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立花樱长时间一声不吭地喝着香草奶昔。再多说话只会给自己掘一个更深的坟墓,所以我也默默地喝着雪顶咖啡。我们俩的吸管几乎同时发出“吱吱”的声音。
“钢琴,”立花樱把空杯子放回桌上,“我已经不弹了,我对你说过的吧?”
“是的,”我也把杯子放回桌上,点点头道,“你弹得非常好,对吧?”
“就是因为弹得非常好所以才不弹的。”
“为什么?”
“最初教我弹钢琴的是我母亲。母亲弹的钢琴曲是我最喜欢的。一直以来,即使听到技术再好的人的演奏,我也认为母亲弹得更好。母亲弹奏的钢琴曲里有某种超越了技术和感性的东西。我希望自己弹钢琴能够像母亲一样出色。抱着这种打算,我一直在练习钢琴。”
她遥望着远方说道。
“嗯。”
“春假的时候,我去了趟欧洲。在那里我听遍了各种演奏,真是太棒了。人的素养不同,音乐在人们心中所占的地位也截然不同。我非常兴奋。”
“嗯。”
“回到日本后,我边想着怎么跟母亲说我的感受,边走进了家门。当时母亲正在弹钢琴。我忍受不了了。”
“嗯?”
“不,最初我不认为是母亲在弹钢琴,还以为在我去旅行期间,水谷小姐开始学习弹钢琴了呢,弹得那么难听。她演奏的实在是太难听了,于是我生气了,那架钢琴可是我和我母亲的钢琴啊!我想对她说‘你喜欢我父亲的话尽管去喜欢,但是请你唯独不要碰那架钢琴,哪怕是死了也不要碰’。这么想着我打开了门。结果发现坐在那里的是我母亲。”
“啊!”我不禁吃了一惊。
这就跟相信母亲亲手做的菜是天底下最好吃的孩子,在吃遍一流西餐厅的菜之后回到家里的感觉一样吧。如果立花樱没什么才能的话也就罢了,但她有才能,她有一条可以分辨出味道不同的舌头。
“我什么都没说,哪怕是关于欧洲之行,也只是说了句没什么了不起的。但是,自那以后我无法忍受母亲的演奏了。那种指法都是些什么呀!那种节奏感都是些什么东西呀!她在享受什么呢?她为什么弹钢琴呢?求求你请不要在我面前演奏了。每次听到母亲的演奏,我都想对她说这句话,都想把耳朵塞起来。母亲肯定注意到我的反应了,一定是。所以,所以她做出了那种事……"
立花樱紧咬着嘴唇,仿佛要把嘴唇咬下来。我不想让她流血,因此要让她说话。纯粹出于这种目的,我才问她问题的。
“你母亲去世的那天夜里,”我说道,“听说你去医院了?”
立花樱的嘴角松动了。她露出一副老女人般的微笑,用少女的声音说道:
“你果然什么都知道啊。”
“你去干什么了呢?”
“我是去杀我母亲的。”立花樱说道,“因为她太可怜了。她想死却没死成,只能依靠机器勉强活着,她太可怜了。把母亲逼到这种地步的是我,所以我觉得我有责任那么做。”
我安慰道:“那不是你的错。”
“那你说这是谁的错呢?”立花樱问道,“是我父亲的错?是水谷小姐的错?还是我母亲自身的错呢?”
“任何人都没有错。”我说道,“出这种事也是没办法的。”
“是啊。也许是吧。”立花樱点点头,“任何人都没有错,所以归根到底错的还是我。所以我不用原谅任何人,因为那是我的错。从最初开始,任何人就都没有错。”
立花樱拿着空杯子把玩了好一会儿。我无言以对。在这种情况下,我连一句正面安慰的话都说不出来。我只能厌恶自己的不老练了。立花樱用力捏烂手中的杯子,然后站起来。
“我走了。谢谢你陪我。”
立花樱双手抱着五个纸袋走了出去,把我和被捏烂的杯子丢在当场吃瘪。对此,杯子好像无意站出来发牢骚,而我则好像没资格发牢骚。况且她已经走了。
深夜两点,有来访者上门。开始时我打算不予理会的,
但对方的敲门声中传来不同寻常的紧张感。于是我从被窝里爬起来打开了门。门口站着一个素未谋面的男人。他努力避开我的身体朝屋里张望。
“等一下。”我制止了几乎要挤进来的男人。
“有什么事吗?”
“小樱没来这里吧!”
男人说道。水谷小姐从男人背后露出头来,我才总算判断出这个男人就是立花樱的父亲。
“她没理由要到这里来啊。”我说道,“现在都凌晨两点了呀。”
“说的也是。”
男人松了口气,紧接着又是一副担心的表情。
“小樱怎么了?”
水谷小姐说道:“她不在家。”
“不在家?”我反问道,“现在可是凌展两点啊!”
“所以我们才找到这里来的。”
男人怒气冲冲。
“小樱的房间里有这里的地址。”
水谷小姐调停似的插到眼看要生气的我和男人之间,说了一句。
“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在家的?”我问,“直到下午我们还在一起呢,我们去买东西了。自那以后她回去了吗?”
“嗯。她四点多回来的,直到吃晚饭前一直都在家里。”水谷小姐说道,“备好晚饭后,我去喊她吃饭,结果小樱说猫不见了。”
“她出去寻找丢失的猫了,自那以后就没回来。”
“对,但是我们家里没养猫啊……小樱说的猫,到底是什么东西啊?”
家里没养猫?
“不对。你家里是有猫的。”我说道,“上次我去小樱房间时,还看到一只纯白色短毛猫满脸狂妄地趴在她的床上呢。”
听了我的话,男人和水谷小姐面面相觑。他们身上有种奇怪的紧张感。
“总之,”男人转向我,说道,“小樱不在这里吧。好的,我知道了。我再到别处找找吧。大半夜的打扰你实在不好意思。”
“我帮你找。”
说完,我就要返回房间去取上衣。男人拦住了我。
“不用,请你留在家里。如果小樱来这里的话,请你与我们联系。或者说你还知道其他线索?”
男人问我。我摇了摇头。
“没有,我也没什么线索。”
男人看着我,好像有话要问。其实也对,我们连自我介绍都没做过呢。我是谁?跟自己的女儿又是什么关系?男人有这样的疑问也是理所当然的。但是,男人在自己的头脑中还是把找到立花樱放在了第一位。
“那么就拜托你了。”
留下这句话后,男人和水谷小姐朝夜色中走去。
[1]爱媛县松山市的道后温泉,日本三大历史名温泉之一。
[2]天草时贞(1621-1638),岛原之乱(天主教暴动)的领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