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感冒会侵袭脑部。
现在正流行恶性的「痴呆型感冒」,所以出门后要经常漱口、洗手以避免感染。今天早上的新闻还这么提醒着大家,但是……
「呃啊啊!」
我按着头摇摇晃晃地倒进教室里,绪理跟章司赶紧跑过来。
「喂,慎一。你怎么了?哇……肿了好大的一个包啊!」
「像是从上往下打到你的头耶!可是看起来又不像是被人打的?」
「慎一,是谁打你?慎一?」
「巨…………」
我扶着绪理的手说道:
「……巨……巨人…………」
「什么……巨人啊!」
发出地面声响飞奔进来的,是个身高一百八十五公分的高大女生。
「『哇!出现了!巨人高峰!』」
「不要叫我『巨人』啦!」
高峰推开了站在我左右两边的绪理跟章司向我冲过来,她以俯视我的姿势像金刚力士般地伫立着。
「上喜多泽高中的高峰同学」是指高峰真琴,被称为是「全县最强的主攻手」、「腾空飞跃的人类山脉」。她是排球校队的队长,杀球的威力惊人。在县大赛的决赛中,不小心击中要拦网的选手头部,结果听说对方的头断掉了,整颗头飞到了观众席。这种事非同小可啊,我想那应该是骗人的吧!
「小暮……」
她用左手抓起了我的胸口,我整个人被往上提,连脚尖都不得不踮了起来,我看到她挥动另一只手高举过头顶。
——那些传说该不会是真的吧?搞不好我会翘辫子!
我这么想着。
绪理跟章司站在一旁傻笑眺望着我所面临的危机状况。
「你们的感情不错嘛!」章司说道。
「把她娶回家吧!」绪理也说道。
「不对,这样有点太猴急了吧!」章司又接着说。
「……你们在鬼扯些什么东西啊?」
高峰满脸通红,停止了手腕的动作。接着又再次挥动着右手,不过这次并不像刚才那么气势汹汹了。所以我想,我至少不会死吧——然而一松懈下来……
「哈……哈啊…………啾!」砰!
「哇啊!」
高峰打喷嚏的那一剎那,我的头就像是快被打到缩进身体里似的挨了一拳。
绪理跟章司两个人在后面放纵地哈哈大笑。
「妳这家伙……!」
当我想要回手而拾起头仰望高峰时……
突然——
「咦……?」
高峰用发愣的表情俯视着我:
「小暮……你怎么了?你怎么会摔倒在这里啊?」
「咦?什么『怎么了?』搞什么啊——」
我还以为她是在开玩笑,结果却不是。高峰很不可思议的——不,应该说是很不安地环顾四周。
「这里……是哪里啊?」
当~~当~~当~~!下午上课的钟声响了。
「——高峰同学,妳今年几岁?」
听到老师这么问,高峰卷缩起她宽大的背战战兢兢地回答:
「我……我上个月刚过生日,十五岁了。」
「也就是说,是国中三年级啰?」
「是的。」
「十五岁,国中三年级……」
保健老师在笔记本上写下简短的纪录,露出微妙的表情,重新面对高峰说道:
「高峰同学,妳先静下心来听我说……其实呢,妳已经不是国中生了。」
「咦?」
「妳现在十七岁,已经是高中二年级了,这里是高中的保健室。妳看——」
老师抓起高峰巨大的左手。左手的无名指跟小指上还缠绕着绷带。
「这是妳昨天练习打排球的时候挫伤的,是我帮妳上药包扎,妳还记得吗?」
「咦……」
高峰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看着自己的左手,接着她抚摸着红肿的右手拳头:
「那我右手的拳头会这么刺痛,也是打球弄伤的吗……?」
「不是,那是妳打我所造成的伤。」
听到我这么说,高峰不高兴地转过头:
「我不会做这种事。」
我指着头上的大肿包回应她:
「明明就会,就在刚刚不久前呢!」
唉……老师叹了一口气:
「……这是典型的高登症候群。也就是所谓的『痴呆感冒症』,妳知道吗?」
我代替沉默不语的高峰回答道:
「就像是老年痴呆症一样的感冒症状吧!」
「没错,就是这么回事。正确的说法应该是『记忆回溯症』。今年的症状特别严重喔!高峰同学,妳不用太担心,这跟普通的感冒一样,不久后就会好的。」
老师从柜子里拿出一张传单。那是一篇用圆体字黑白印刷的注意事项——
敬告高登症候群患者:
您现在的症状是因感冒所引起的暂时性记忆丧失(忘记事物)症。
请先冷静下来,检查自己身上带的东西,看看有没有身分证明文件或是便条之类的东西?
接下来,请确认今天的日期以及您现在所在的地方。
单独行动是很危险的,请拨打以下的联络电话,让您的家人前来接您。
并请您与家人一起在家里接受治疗,三天之后就会恢复正常了。
请在本栏内填写您家人的联络方式(住址-电话号码)(如果不预先填写好,将来有可能会忘记)。
如果无法与您的家人取得连系时,请拨打以下的电话号码:
※△△市健康课123(456)789X
接着,老师打开学生联络簿,把高峰家的地址跟电话号码填写到传单上的「联络栏」。
「我想请妳的家人来带妳回家。现在,妳家有人在吗?」
「是,我妈妈应该在家吧……」高峰回答。
「啊!妳妈妈白天会出去兼差喔。」
「咦……?」
我跟高峰说明了这件事:
「妳妈妈差不多是从去年这个时候开始兼差的(所以十五岁时的高峰不会知道这件事)。如果要联络的话,妳的手机里应该有妳妈妈的电话号码吧?」
「钦,你还真是清楚呢!」老师说道。
「因为,我们两家的父母亲很熟嘛——」
「嗯……我的手机,是这支吗?」
高峰从口袋里取出手机仔细看,米老鼠的吊饰晃来晃去:
「我根本就没有手机……这个,要怎么用啊?」
「我哪知道。」
「对不起,说的也是……应该是这样吧?」
看着高峰动作很不熟练地把手机凑在耳朵旁边,我想她的症状真的很严重,不过,既然有人会接她回家,那我在这里就没什么意义了。
「那我先回去啰。」
当我站起来之后,高峰抬头看着我:
「……没有人接电话耶,小暮……」
啊……一定是在工作中吧。
「真糟糕!最好是趁症状还没有加重的时候,赶快带她回家。」
「我一个人……应该可以回到家的。」高峰双手握着手机如此说道。
「那怎么可以!要是走到一半忘记回家的路怎么办?一定要有人陪妳回去!」
老师说完后,把眼神瞄向我:
「小暮同学,她就住在你家附近吧?」
我有不好的预感,然后回答:
「嗯,正确地说不是在附近……应该说是在隔壁吧。」
「她要是打个喷嚏或是有个什么刺激,记忆就会再退化也说不定,到时候不要让她感到不安,好好把状况跟她讲清楚——那就麻烦你了。」
说完,老师拍了拍我的肩膀。
然后……
我们两个一起提早离开学校,我带她回家。
家里跟学校之间只有一条直通的路,大约有一点五公里,沿着河川的堤防,因为常有人走过,如今已走出一条路来了。上学时大家顺着河川流动的方向前进,而放学时则是走相反的方向回家。
不管是走在哪一边,我们俩前后一直保持着大约两步的距离。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但是我并不喜欢跟高峰走在一起。
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我长得很矮——
我的身高只有一百五十八公分,平常的时候我是不会太在意自己的身高,但是每当我跟高峰走在一起,我们俩的身高就相差了大约三十公分左右。从旁观者的角度来看,这样的画面应该很滑稽吧!
高峰在我的后面一边低头走着,一边看完了刚才拿到的那张注意事项,然后盯着左手的绷带问我:
「我上了高中之后,还继续打排球吗……?」
「咦……是啊!」
「……我……排球打得好吗?」
「明年参加高中联赛应该没有问题。」
「啊……这么厉害吗?」
高峰的回应就好像这是别人的事情一样。
「这下该怎么办才好?两年后的事情……我现在就知道了耶?」
「这有什么关系嘛,睡个两三天,一切就会恢复原状了。」
「恢复原状——哦,你是说变回十七岁吗……嗯……这种感觉就好像我吃亏了,不过,又好像松了一口气…………唉,不管怎么样,应该还是松了一口气吧……」
「妳是指什么?」
「很多啊!你看,最近不是发生了爸爸的事情吗?害我都不能去打排球了……啊!」
「什么啦?」
「难道说我妈妈会开始去兼差打工是为了我吗……?」
「不是啦,我听说妳妈妈本来就喜欢工作。自从妳长大之后,在家的时间就变少了。」
「啊……这样最好。到目前为止,我也给妈妈添了很多麻烦。」
「不会啊,妳妈妈还对外称赞妳是个让她『骄傲的女儿』呢!」
「嘿嘿……」
「不过,船到桥头自然直,妳就不用太担心了。」
「说的也是。再说小暮……哈——啾!」
「……咦?妳说我什么?」
回头一看,高峰就好像是迷路的棕熊似的,整个人呆立在那里。
「呃……那个,阿慎?这里……是哪里啊?」
她的记忆好像又倒退了。
「……啊……妳先冷静下来。妳可以告诉我妳现在是几年级吗?」
「咦……这还用问吗?当然是一年级啊!」
「国一啊……好,嗯……妳今天因为感冒提早下课,所以我们现在才会在回家的路上。详细情形,请妳看看妳手上那张注意事项。」
「咦……这个?」
高峰两手拿着那张注意事项,开始埋头阅读:
「……电话,我得打电话……?」
「啊,妳刚刚已经打过了。妳妈妈今天不在家,所以才会由我陪妳回家。好了,我们快点回去吧。」
我才一往前走,高峰就露出老实的表情慢慢地跟了上来:
「嗯……那个……阿慎,谢谢你喔。」
「喔——妳叫我『阿慎』,好久没听到妳这样叫我了。」
「啊……对不起!你以前说过要我叫你的『姓』,不是吗?阿……小暮。」
「啊……我想起来了,我好像说过那种话。」
那时候我们两个整天黏在一起,想到以前就让人觉得很不好意思。其实我们也曾拥有过这样两小无猜的岁月。
「其实也没什么关系啦,妳想怎么叫就怎么叫吧。」
「咦?真的吗……那太好了。」
「好什么啊?」
「我还以为阿慎你讨厌我呢!」
「不会啊,我没有讨厌妳啊!」
「钦,这样啊~」
啊——不要用那种表情看我。我会不好意思的。
我们还是保持着一前一后地走了一小段路。她跟在我的后面窃笑着,到底是在高兴个什么劲啊?
「……吶,阿慎……」
「嗯?」
「最近,排球校队邀我加入,你觉得怎么样啊?」
「什么怎么样?」
「爸爸也说还是参加个什么运动比较好,再说,打排球的人每个身高都很高,如果我加入了,也不会显得太突出……」
「就为了『不要太突出』而去打排球——是吗?」
我从高峰手上抢下那张说明书,拿在手上晃了晃:
「我想妳并没有好好地理解这张纸上所写的内容吧。」
「咦?」
高峰皱起眉头,把脸凑近这张说明书:
「唔……记忆、丧失……?」
「我告诉妳喔,妳现在根本不需要决定是不是要加入校队,那一点意义也没有。为什么呢?因为妳已经是高中生了。」
「……你骗人。」
「我说的是真的!」
「骗人。阿慎……你一定是在胡说八道。」
「真是的,令人火大的家伙!我有没有在说谎,妳先看着我的眼睛再说好不好!」
「咦?」
高峰突然把脸凑过来,直盯着我的眼睛看:
「……真的耶!」
「对吧?」
「那……那……那我变成高中生之后,怎么样呢?」
「也没怎么样啦,没什么太大的改变……就跟现在一个样啦!」
「跟现在一样……啊……这是高中制服吗?」
高峰赶紧跑到附近的米店,在店家的玻璃前照照自己的样子:
「哇啊……讨厌啦!我的身高好像又长高了?」
「妳『现在』几公分?」
「嗯……一百七十三公分。」
「那……妳还会再长高十二公分喔!」
「咦……我才不要!」
「有什么关系,身高够高打排球才有利啊!」
「我果然还是去打排球了。」
「妳打排球很厉害呢!」
「真的……那爸爸一定很高兴。」
「啊……妳父亲从前也是运动选手吗?」
「现在还是啊,每天都还在跑步呢!」
「啊……对不起!」
我赶紧移开视线:
「是啊,现在也还是。没错、没错。」
「……我爸爸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有啊,没什么事啊!」
「你快点说啦!」
——没想到这家伙,在这种时候还是挺敏锐的嘛!
「其实,我现在不跟妳说也没关系啦!反正妳以后就会想起来——」
我正想把脸撇向前方的时候,高峰用双手按住我的脸颊使劲扭过来。
「我现在就想知道。」
「好……好痛……我知道、我知道了。」
我爽快地投降了。原本我就不擅长说谎,特别是如果对象是高峰的话,我马上就破功了。
「那个……妳父亲在我们国中二年级的时候——」
「……哈啾!」
「因为出车祸……」
「咦,什么?出车祸——」
高峰突然又一副呆愣的表情反问我,「咦~~?」然后一脸讶异的问:
「你是谁啊?」
「——哦,原来是阿慎啊!你怎么突然变得像一个大人,我还在想是谁呢?」
「啊……是……是。对了,妳现在几岁啊?」
「咦?你问我几岁啊?嗯……我九岁啊!」
她的记忆突然倒退得这么遥远。
高峰一边走着,一边玩弄着裙子的下摆,两手的手指靠拢在一起忸忸怩怩的。以她现在的年纪,虽然说我只不过是个高中生,但在她的眼里看起来根本就像是个大人。而不可思议的是,她竟然还能认得出我是谁。
我们是小学时候的同伴,当初隔了一段时间再见到她的时候,她突然一下子长高许多,但那时我一跟她说话之后,就不怎么在意身高的事了。我想,现在她的状况应该跟我那时候的心情很像吧。
总之,她现在的心智变成了小孩子,要让她理解什么是记忆丧失想必是很费劲的事吧!
「妳今天因为感冒发烧,所以由我送妳回家。妳赶快回家睡觉休息吧。」
我只跟她简单说明。
「咦……发烧?可是我觉得没什么啊!」
「没什么才怪呢!」
「真的是没什么啊!」
就在我们这样一问一答的时候,
哔啰哔啰,哔啰哔啰——
从高峰的口袋里,响起了手机的来电铃声。那是迪斯尼的音乐(ElectricalPanrade)。
「哇啊!这是什么啊!」
高峰害怕地赶紧将手机从口袋里取出来,就像是拿着炸弹或是什么可怕的东西似地把手机递给我。
「讨厌啦!阿慎,快点把它关掉!快点把它关掉!」
她好像很怕手机的来电铃声。小孩子有时候对自己不知道的东西还是会感到害怕。
「好啦!好啦!」
我接过手机听电话:
「喂,你好。」
『咦……啊,你是慎一吗?我是隔壁的高峰妈妈。』
是高峰的妈妈。
「伯母妳好,我是慎一。」
「今天学校有打电话到我工作的地方通知我,说我家的真琴生病了?』
然后——
「是啊……嗯,好,没问题。嗯,我知道了……再见。」
高峰跟伯母说了几句话之后:
「我妈妈说,要你听电话。」
于是,她又把手机拿给我听。
『——我会尽快赶回去的,慎一,那真琴就拜托你啰。』
「是,我知道了。伯母再见。」
我跟伯母通完电话之后,
「太好了,妳妈妈说她会尽快赶回家的。」
我一边把手机还给她一边对她如此说道,可是,高峰却一脸阴郁的表情点点头:
「嗯……她是这么说的。」
「什么嘛……妳干嘛一脸不高兴的样子啊?」
「我不是不高兴啦……只是有点不想跟她说话。」
——咦……八年后她们母女的感情很好啊!
我这么想着。
「为什么?伯母她人很好啊!」
「嗯,她非常好。」
「那妳有什么好不满的?」
「帮我倒茶、跟我聊天……她对我非常好。」
「这不是很好吗?哪像我,走到哪里都被当成是空气。」
「妈妈,好像对我太好、太关心了……」
「……哎哟,是妳自己想太多了啦!」
高峰又点了点头:
「我可以待在外面,等爸爸回家吗?」
「啊……不行。这可不行。」
她爸爸根本就不会回家了。
「……唔……」
我想不出来该怎么委婉地跟她说明,于是就这样继续走着:
「唔……反正妳现在生病了,一定得赶快回家休息才行。」
当我一边这么说,一边回头的时候,没想到高峰居然不见了!
……情况搞不好有些不妙啊!
得了「感冒痴呆症」的病患,与其说是像小孩子,倒不如说更像是痴呆老人。在某种时候,搞不好连自己现在正在做什么都会忘记。结果经常就是发生车祸,或是行踪不明。
啊……这下可惨了!
高峰刚刚说过「要等爸爸」,所以重点应该是集中在车站周边的场所。
像是车站的剪票口,或者是车站前的公园——
我虽然在那附近来回寻找了一阵子,但就是找不到高峰。我心里不由得开始担心起来了。像她这样的大块头,我想应该不会有胆敢要诱拐她,或是要对她恶作剧的挑战者出现吧。但是,有可能会被车子撞,或者是掉到河里也说不定。
……啊!
我四处跑来跑去,找了三十分钟左右,突然想到了——
我好像搞错了。
「不想回家」这个念头应该是发生在高峰九岁的时候,如果说她现在的记忆已经退化到更小的时候,那这个想法应该已经不存在了才对。
这么一想,高峰应该就不会去车站等她爸爸,反而有可能会想要回到有妈妈正在等待的家中也说不定。
幸运的是我和高峰的家,只要沿着河流走就不会迷路。就算是再小的孩子,哪怕只有一个人应该也能走回家才对。
——我这么想着,又在家里跟车站之间来回找了两次,但是,还是看不见她的踪影。
「哎——这下子,我也莫可奈何了!」
我用香烟店前面的公共电话,试着打高峰的手机。
虽然我不认为高峰会接手机,但是,或许她身边的什么人会帮她接听吧。
然后——
哔啰哔啰,哔哔啰哔啰——
「哇啊!」
从香烟店的店内,传来熟悉的来电铃声以及尖叫声。
这间一半兼卖糖果零食的香烟店,到我上国中为止,附近的小孩子们经常来这里买东西,生意还算不错;但随着卖东西的老奶奶年纪越来越大,营业的规模也越来越小。这一、两年根本已经是接近半关店的状态了。
虽然老婆婆机灵地叫住正摇摇晃晃经过那里的高峰,但回头想一想,我在这边跑来跑去忙着到处找她的时候,她却在这里悠闲地吃着冰淇淋,一想到这里,我就说什么也无法释怀。
「喂,高峰。」
我大声喊她。
「咦……?」
高峰呆呆地抬头望着我。
「……」
「……」
「……」
「他是阿慎喔!小暮家的阿慎……」
老婆婆帮忙向她说明我的身分……
「啊……是小慎啊!」
高峰一说完就笑了起来:
「嘿嘿……我还以为是哪个不认识的大哥哥咧。」
嗯……看来她的记忆又退化了不少。
「妳现在几岁啊?」
「嗄?嗯,嗯……」
高峰弯着庞大的身躯,以害怕且不灵活的手势比出三根手指:
「我……三岁。」
「我的天啊!」
老婆婆的脸皱成一团笑着说:
「她还是跟小时候一个样,好可爱喔!」
「什么啊!」
我觉得与其说是可爱倒不如说是令人感到毛骨悚然,但对八十岁的老婆婆来说,不管是三岁或者是十七岁,或许都没什么差别吧。
我对着满嘴都是点心还一边舔着嘴巴周围的高峰说道:
「等妳吃完了,我们就快点定吧。」
「不……要。」高峰摇摇头说道:
「我还要在这里慢慢玩。」
「不要啦,今天还是让妳早点回家比较好。」
应该说,是我想早点回家吧。
「好了,我们快走吧。」
「我不要——」
高峰似乎很喜欢这里,转向旁边动也不肯动。
——这个家伙……!
我思考了一阵子之后,尽可能冷静地对她说:
「……妳要是再不走,哔哔啰就会来喔!」
「哔哔啰……?」高峰傻傻的看着我的脸。
「妳看,刚才不是来过了吗?」
我的手指向她放在糯米馅饼盘子旁边的手机,
「哔哔啰,哔,哔啰哔啰,哔哩哔啰哔啰滴!」
我哼着没有音乐伴奏的『ElectricalPanrade』。
「哇啊!」
高峰赶紧跳离她的手机。
「哔哔啰,哔~哔啰哔啰,哔哩哔啰哔啰滴!」
「哔哔啰,哔~哔啰哔啰,哔哩哔啰哔啰滴!」
我就像是在施咒或念经似的,自始至终毫无表情地继续哼唱着,终于高峰……
「哇啊——!是哔哔啰,讨厌啦!」
说着,就飞奔似的冲出大门。
我对着吃惊的老婆婆说:
「老奶奶,谢谢您请她吃糖。」
说完后,我拿起高峰的手机追了上去。
从香烟店到我们家,大约一百五十公尺左右。
累死我了,终于快回到家了,当我这么想的时候,在我前面全力奔跑的高峰,突然间蹲了下来。
「啊,妳怎么了?」
我跑过去叫她,高峰抬起头看着我:
「……背背。」
「啥?」
等等……妳的体重确实有八十公斤吧!太勉强了。不管怎么想都太勉强了。
「喂!别撒娇了。」
我就像是水户黄门(注:以水户藩第二任藩主德川光团为主人翁的日本历史剧。)拿出御赐印盒般的拿出手机对她说:
「妳再这样无理取闹,哔哔啰就会来喔,哔哔啰……」
高峰虽然一听到「哔哔啰」就会马上吓一跳,但是即使如此仍然是不肯起来。
「背背~~~~~……」
仔细一看,她的脸都红了。
「喂……妳发烧了吗?」
我怎么都忘记她生病了呢,她可是病人耶!是不能吃糯米点心的。
「妳走得动吗?唉,没办法……好吧。」
就只剩下差不多一百公尺了。
我扛起浑身没力的高峰:
「唔呃……!」
身高差三十公分,体重差三十公斤。
这个画面不管怎么看,都像是余兴节目或是惩罚游戏。每走一步,我的脚步就像是快要陷进地里面一样。
高峰的胸部顶着我的背,我想如果是在正常的情况下,我应该会很高兴吧。但是,现在我只当这是多出来好几公斤的体重。如果是能够丢掉的东西,我真想叫她拿掉。
「唔呃呃……!」
「吶……小慎,你好厉害喔!力气真大。」
「妳……不……不要……跟我……说话……」
才走了大约二十公尺,我就已经汗如雨下了。
「加油啊!小慎,加油——」
她想帮我加油吗?高峰开始在我的背上摩蹭身体,但那种震荡简直快把我压扁了。
插图041
一步、再走一步。每走一步就缩短三十公分的距离,终于来到了剩下五十公尺的地方。
「小慎。」
「不……要……跟……我……说……话……」
「小慎……我要尿尿。」
啥——!
「等……等一下!哪里有厕所啊?不,至少也要到河堤边的草丛里——」
「我快尿出来了啦——!」
「我放妳下来,妳等等,我现在就放妳下来。」
「不要——!」
「啊……」
我的背湿湿的,一阵温暖。
结果——
「……呜呜……呜呜……」
「哎哟!妳别哭了好不好……别哭了好不好。很烦耶!」
我们两个就这样一身尿骚味滚进了高峰家。
我把浸湿的毛巾扭干递给她,高峰说:
「小慎,帮人家擦……帮人家擦……」
「别撒娇!」
我们把身上擦干净之后,终于让高峰换好了睡衣。
「……那……我也要回去换衣服了,妳可要乖乖睡觉喔!」
「嗄?小慎,你要走了吗?」
「我只是顺道带妳回家而已。而且,妳妈妈马上就会回来了。」
「……我妈妈?」
「是啊,妳就在家里乖乖等喔。」
我回家之后,把沾满尿骚味的上衣跟裤子放进洗衣机里,然后正想着是不是要去冲个澡的时候,听到隔壁的玄关门被打开的声音。
「妈妈回来了,真琴……身体觉得如何?」是伯母的声音。
「妈妈回来了——————!」哒哒哒哒,我听到一阵跑下楼梯的声音。
我的妈呀,累死我了!总算把事情搞定了!我心想,今天还真是漫长的一天啊……
「呜哇————————啊!」
隔壁传来了好大的哭声。
「——到底怎么了?」
我披了一件现有的衣服在身上飞奔到隔壁去,高峰那巨大的身躯跑过来抱住我。
「小慎——!」
「咦?妳……妳怎……么了?」
高峰把手指向她妈妈:
「她不是我妈妈——!」
「啥?可是那明明——」
「我不认识那个阿姨——!」
「啊……」
是这样啊……
在了解真相后,我望向伯母。伯母用困惑的表情点头响应我。
事情是这样的——
高峰真琴的「妈妈」——亲生母亲,在我们四岁的时候就已经过世了。现在这位「妈妈」是她七岁的时候,爸爸再娶的后母。而她的亲生父亲也不幸在六年后因车祸过世了,所以真琴跟这位「妈妈」虽然没有血缘的关系,但作为仅有两个人相依为命的家族,最终还是组成了亲密的母女关系。
但是,三岁的真琴是不会知道这些日后所发生的事情。对她来说,所谓自己的家族应该有「爸爸」、「妈妈」,而眼前的这位「妈妈」只不过是一个「完全不认识的阿姨」。
「妈妈——!爸爸——!
你们在哪里————!
你们在哪里——————!
呜哇——————————!」
趴坐在地上的高峰继续哭着。
可是,现在谁也没有办法把高峰已经死去的爸爸、妈妈找来啊!
困窘至极的伯母彷佛求救般地望着我。
因此——
「啊……真琴,妳知道妳爸妈现在在哪里吗?」我这么问她。
过了一会儿,高峰的哭声逐渐降低、变小,最后总算停了下来……
「(呜嗯……呜嗯)……在哪里啊……?」
「嗯……事情是这样的……首先,今天是『外宿日』。」我如此说道。
「外宿……」
「所以今天妳爸爸妈妈到很远的朋友家里去过夜了,因此,由我代替他们在这里过夜喔。」
「那……那个不认识的阿姨呢?」
「她呀,也是因为要外宿,特地从很远的地方专程来到这里喔。所以,妳一定要跟那位阿姨好好相处,知道吗?」
「好好相处……?」
高峰往伯母的方向看过去。
「妳好,真琴。初次见面,请多指教喔。」伯母可真会配合演出啊!
「……嗯,我知道了。」
就因为这样,当天晚上,我只好在高峰家的客房里过夜了。
不过,在她睡着之前,我还得在她的房间里哄她睡觉。
高峰用棉被遮住半张脸,一直不停地说着一些像似鸡毛蒜皮的事。
「我跟你说喔……我从小就会尿床,还会因为没有人陪我就难过。不过,大人就不会这样了。所以,我要快快长大哦……」
「才不是啦!就算长大了,爱哭鬼还是会爱哭的,会尿床的还是会尿床的喔。」
「对了。还有……小慎,长大以后,就会有很多朋友吗?」
「啊……会啊!等到高中以后就会交男朋友了。妳知道什么是男朋友吗?」
「知道啊!」
高峰把脸从棉被里露出来说道:
「男朋友啊,就是会跟他亲亲啊!」
「啊……是会亲亲啦!不过……这只是举个例子而已——」
「举个例子?」
「比方说,某一天休息的时间,男朋友想要亲妳的话,说不定会碰巧因为身高不够高而亲不到也说不定。因此——在此,有一件很重要的事,妳要仔细听喔——这个时候呢,妳千万不可以『噗嗤』地笑出来喔。因为那会很伤男朋友的心。但是,如果他反过来问妳『笑什么笑啊,妳这个巨大生物』的话,妳可不能突然发火追他、痛殴他喔。记住了吗?」
「……嗯。」
「好,知道了就赶快睡吧!有一句谚语叫作『乖乖睡觉的小孩才会成长茁壮』对吧?好好睡饱饱的等妳起床了,妳一定会成为学校里最高大的女生。很棒吧!」
「咦……长这么高,这样好吗……」
「反正,一定会有男生喜欢这种类型的女生嘛,妳安心长大就是了。妳看,动物园里的大型动物不是都比较受欢迎。像是大象、长颈鹿之类的……」
「我喜欢长颈鹿……」
「嗯,我也喜欢长颈鹿喔!长得高高的……那妳现在是不是该睡啦!晚安!」
当我说完重新帮她盖好被子的时候,她已经呼呼地睡着了。
嗯——她总是能很快地入睡,这应该就是她会长得这么高的秘密吧!
对了,后来我听高峰说,当时高峰伯母对于这件事情的说法是这样的:
「能够看到在与自己见面之前的小真琴的模样,真是太好了。」
高峰伯母好像是这么说的。哇!她还真是个好人啊!
因为这是一件好事,所以我把这件事也写在这上面。
好了,一般都说「痴呆感冒」「三天才能够治好」的,但是……
「你好——高峰我又回来啦!」
高峰真琴隔天下午就出现在教室里,还一边这样嚷嚷着,真是令人畏惧的生命力啊!
「喂,高峰。」
「妳还好吧?」
「哈哈……没事,我很好。比赛就快到了,我哪有什么美国时间休息啊!」
高峰虽然说得一副很豪迈的样子,但是却压抑着紧张的心情,慢慢地往我这边走过来:
「嗯……阿慎……小暮……」
我转过身来,举起右手:
「嗨,复活的大巨人。」
尽管她的表情在那瞬间有点僵硬,但高峰的脸上还是露出微笑对我说:
「小暮,昨天不好意思,谢谢你……」
「啊,没什么好辛苦的,妳可以走了……」
这次,我连头都没有回。
我现在可是正忙着表演给绪理与章司看呢!
「——我跟你们说,她当时就是这个样子,我学给你们看。『哈啾~~~~~!妈妈~~~~~!妈妈~~~~~!』」
我一边用力甩头,一边两手两脚手舞足蹈地演起来了。
「哈哈哈哈哈!」绪理边拍膝盖边哈哈大笑,
「哈……哈……哈,慎一,后面……后面……」章司用手指着我的背后。
「啥?」
我一回头,浮现一脸愤怒表情的高峰举起她的右手,重重地朝我敲了下来,「铛!」我的头盖骨就像是被打到凹陷似的,挨了她这一捶。
在那一剎那,我只觉得眼前冒出满天金星,脑袋一片空白,好像看到一大片的花海,这该不会就是所谓的濒死经验吧?直截了当地说,当时我真的认为这下子我死定了。
——我还以为我死了,但其实只不过是眼前瞬间昏黑了一下,过没多久,我的视线跟平衡感马上又恢复正常了。
啊……啊……啊……我还活着吗?赶快测试一下。
我是小暮慎一,十七岁,上喜多泽高中二年一班,座号五号。
很好!我的脑袋还很清楚,YA!
「嗯……是吗……」
「啊?」
我回头一看,不知何时高峰已经绕到我的背后,并且正贼兮兮地笑着。
她脸上居然化着妆,看起来一副大人的装扮,活像是角色扮演。那是……?
「是喔……十七岁啊……很年轻嘛……」
咦?什么啊……?
她那是什么诡异的笑容啊?
「阿慎,那个……那个……」
我顺着高峰所指的方向看向自己的手,我的手上好像捏着一张像是说明书的东西。
敬告高登症候群患者——
……这是什么啊?
……
……
……嗯……
…………话说回来,这里……是哪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