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的心脏剧烈跳动,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
这里是平常无奇的站前商店街,对于其他人来说,恐怕这里依旧平常。但对我来说,眼前正上演着具有冲击性的一幕。
路上行人往来交错。
那个我不会忘记的家伙就混迹在这群只不过是背景的陌生人之中。
这猛烈的冲击让我四散破碎,附着到周围。我的碎片从各个方向瞪视着“那家伙”。“那家伙”大概是察觉到我的视线了吧,将视线投了过来,盯着我的主体。
接着,她对我嫣然一笑。
看到她的表情后,我就连崩溃都做不到了,只能——呆若木鸡。就连时间这一概念都被她的笑容吹飞了,更不用说我的感情了,那些东西仿佛从一开始就不存在于此。
眼前的她已经超乎了常识。至少就我所知,她是没有正常的伦理观的。
我被眼前的她吞食了。
她从我眼前消失而去,我总算重获呼吸,切实地感觉到自己是活着的人类,同时也确认了自己感情的存在。
没错,我——
痛恨那个女人。
痛恨这个夺走了我的一切的女人。
就算她是特别的,是超越了人类的存在,我也绝不会原谅她。
绝不原谅,绝不原谅,我绝不会原谅杀害我家人的杀人魔。
我绝不原谅神栖丽奈!
2
“你遇到神栖丽奈了?”
我将自己遇到了那个杀人魔的事情告诉了先生。他马上就皱起了眉头露出一副感到不可思议的表情。
“嗯嗯,是的。我遇到那个杀人魔了。”
“神栖丽奈……啊”
虽然我也叫他先生,但他并不是学校的教师,而是一个二十出头行头打扮像个哥哥一样的医生。见原先生是我的个人心理顾问。
“那不是做梦?”
“不是!她的的确确从我眼前经过了!而且她还发现我了,岂有此理地还对我笑了!”
“……唔”
不知道医生是不是发现我并非开玩笑而是认真在谈及此事,他重新抱起臂。
我的家人被神栖丽奈杀害了。
至今还不知道她为何闯进我家、杀尽除我以外的所有人。既不是为了偷盗抢劫,也不是因为有仇。既没有恐吓信之类的特异行为,也并非是以杀人为乐。而且她还非常理智,看起来不像是嗑了药。不仅如此,就连在她的性格上也找不出决定性的因素。
但是,她杀害了我一家,这个是事实。
人被杀了就会死,这理所当然,显而易见。
我觉得人的性命是很特别的东西,跟以前理科课上解剖用的鱼是完全不同的。人命的尺度大得无法衡量,是我所无法认知的事物。如果只有人类身上寄宿有精神的话,人命果真是一样伟大的事物。
然而,即便如此,人还是能用与剖鱼刀相同的刀具杀掉。
那不平衡的事实毁掉了年仅十岁的我。
我的胸口上有一道伤口。不用说那肯定是神栖丽奈造成的伤。大多数人看到这残忍的伤痕都会皱起眉头。
但问题是,这伤痕不会给予看到的人疼痛的印象。这伤到现在为止都还未结疤,现在仍开着一道口子。而且之后也将一直裂开。从伤口里接连不断地喷涌而出的不是鲜血,而是我身体里的某些东西——活下去所必须的“某些东西”。我在不断地失去、破损。
然后我将继续坏下去。
“笃志君”
医生一脸认真地冲我说道。
“怎么了?”
“今天已经没时间了,就到此结束吧。不过下次咨询时你能继续说一下这事吗?”
“当然没关系。”
本来我就有这样的打算。
毕竟只在此处有让我再生的方法。
对抗神栖丽奈,了解真正的神栖丽奈,理解神栖丽奈。
我能战胜那个杀人魔吗?恐怕很难吧。我会输掉,然后继续被破坏。
感情就像黑洞一样将眼前的真实吞噬进去了。因此我要将所有的感情——主要是憎恨封印到我的内心,我必须要与她对抗。这事到底有多么困难,光凭我跟她遭遇时那兴奋的心情就能轻易地想象得到了。
但是,不管与那个杀人鬼战斗有多困难,这场战斗也不会给我带来风险,因为我的情况已经是最糟糕的了。就算爬上去很艰难,但我却不会再往下掉。
因此,我对战斗没有半点迷茫。
“我不会输的”
“……不输给谁?”
老师一脸严肃地问道。
“当然是不输给自己,以及神栖丽奈。”
听完我的回答后,老师依旧一脸严肃。他看起来像是想说些什么,但最后只是嘀咕了一句“……哦”。
在我决定了要与神栖丽奈战斗的第二天,我正常地去上学了。
老实说我想不去上学,而去四处搜寻神栖丽奈。但是,我除了那天在街上看到过她之外再无其他的线索了,而且要是我再不好好地去上学的话,感觉会很对不起伯母的。
先不说伯父,伯母真的对我很好。大概是因为伯父伯母膝下无子吧,不过他们真的像对亲生的儿子一样纵容我……不,正因为不是亲生,所以才对我更加纵容吧。我并没有不满,虽然没有不满……但却感到了自卑。我绝对不能让伯母伤心,绝对不能。就像伯母必须纵容我一样。
我来到了学校,立马就发现教室里很吵闹。
“怎么了,这么吵。”
感到不可思议的我迅速地向附近关系较好的加藤佑司问道。
“那家伙自杀了哦。”
我把书包随意往桌里一塞,问道。
“你在说些什么,齐藤自杀是上星期的事吧?或者说,现在又有什么冲击性的新闻?”
虽说我跟齐藤并不熟,但身边的人死掉还是给我造成了冲击。虽然齐藤没有朋友,而且还被怀疑是盗窃犯,但还是有学生为她的事落泪。更让人意外的是,在齐藤死后居然还有几个含泪告白的男生说:“其实我是相当喜欢那家伙的”。那些家伙说,喜欢她的理由是现在像她这么像女人的女孩子太罕见了。不过不管怎么说她都是因为性格上的原因才死的吧,所以在天国的齐藤心情也应该很复杂吧。
“又在对这件事多加议论啊。你们也该消停一下了吧。大概那家伙也不喜欢自己遭人议论,还害怕哦”
“不是的”
“什么不是?”
“我们讨论的不是齐藤自杀的事”
“那是谁”
佑司看着那家伙的座位说道。
“是木村”
在班会开始之前,学校把全体学生都集中到了体育馆进行紧急集会。校长以“珍惜生命”为主题发表了一番长篇大论的演讲,以及下达了一堆如勇者斗恶龙般的命令。
我心不在焉地听着校长的讲话,思考起了那起事件。
虽然事件中的当事人齐藤和水原我都不熟悉,但我跟木村还算比较亲近的朋友,而且像我这样比较敏锐的人都知道在水原钱包被盗事件中木村才是犯人。
木村喜欢水原,这话题在男生间已经广为人知了。而且木村对水原告白遭到了拒绝。当时水原说:“对不起,我现在不想谈恋爱”,但在那数日后她却开始跟芦泽交往了。当然,木村肯定也明白水原拒绝他时说的话就像“我们继续做朋友”一样,只是为了避免太过直接的拒绝。理所当然地,但木村还是受伤了,而且还伤得很深。木村肯定会想,自己在水原心中居然还不如芦泽,竟然还不如一个一无是处的混混。木村的一言一行中都开始隐约带有自卑感,“呐,我长得很挫吧?”,“反正我也就这个样子了”。
我也理解他想要破坏芦泽送给水原的礼物的想法。这种程度的抵抗感觉也是情有可原的。但是,就这么直接实施抵抗的话,木村是犯人的事自然会暴露。
因此他需要另一个嫌疑人。而被水原捉弄过的齐藤正好适合做这个嫌疑人。
木村的计划乍看之下进行得很顺利。至少水原等人,该上当的人都上当了。
但是,就最终结果而言,他的计划却是前所未有的大失败。
因为木村没有考虑到齐藤在这件事上回受到多大的伤害。他一门心思都在如何嫁祸与他人,所以未曾想过这个问题。而且他最大失败是没考虑到伤害齐藤会给自己造成伤害。
齐藤受了致命伤,而这伤是木村造成的。或许实际并非如此,或许他的行为只是揭开了齐藤原本的致命伤的一部分。但在木村眼里齐藤的伤确实是自己造成的,而齐藤则是因为这伤而死的。
木村让齐藤负伤了,这一事实又让木村受伤了。而且,双方所受的都是致命伤,都是足以致死的伤……肯定就像我胸前的伤一样。
校长的讲话总算结束了,其实还不到一个小时。虽然大家都知道有危机感,但这番讲话完全没带来效果。
真是的……说什么诉诸于道德,自杀是不行的,他根本就不知道说这些几乎都是没意义的。我们也知道不能自杀,但在活在这世上可是一件艰苦得让人想逃离的事。因此,这些基于伦理观说出来的话都是废话。他应该基于现实说些带有实感的话。好比我要阻止别人自杀的话,就会说:“死将会迎来无尽的无。那是活着的事物完全想象不到的绝对的无。仔细想想吧。死了之后脑浆消失了,思考就不复存在了。你听过‘我思故我在’这句话的吧?好好咀嚼一下这句话的意思吧。不复存在真的可以接受吗?不复存在了,你能置身于无声无光,没有任何感觉的世界多少秒?没有饥饿,没有任何欲求的哦。听好了,死就是完美的虚无,甚至超越了没有任何感知的世界。前方一无所有。天国不过是一群恐惧死亡的人捏造的罢了。你明白的吧?在这个由科学支配的世界里,相信那个世界依旧存在的意义,就只单单因为恐惧。因为他们惧怕存在于死后世界的未知的事物,所以才会觉得因死而会得到救赎。但死其实只是单纯地结束而已。只是自己结束了。自杀,就是说自己杀死自己。明白吗?不理解死的意义就去寻死只是逃避罢了。虽然结果是一样的。来吧,能做到的话就自杀吧,在理解了死的真实意义后自杀吧。”
至少我无法自杀。
这是当然的。原本我现在还能在这儿就是因为我比其他人更加惧怕死亡。
顺带一提,刚才跟佑司的对话是这样结尾的。
“其实啊,木村那家伙留下了一封遗书”
“遗书啊,是对齐藤的谢罪吗?”
“正是”
“这么一来,齐藤的心里也会好受点吧”
“不,大概正好相反吧”
“……嗯?确实,想到木村是因为自己而自杀的话,确实也难忍啊”
“不是这个问题”
“怎么说?”
“木村那货好像将齐藤的名字搞错了”
啧啧啧。
放学后(虽然上课姑且正常进行,但自始至终都毫无规律)。我直接穿着校服来到了发现神栖丽奈的站前商店街。
虽然我曾在这里见过她一次,但不一定能再次碰上。但我手上只有这么一条线索。我是案件中的受害者,而她是犯人,看似有些什么情报,但其实不然。特别对于少年犯。
只要神栖丽奈路过,我有自信绝不会看走眼的。这不单是因为她曾数次给我留下难以磨灭印象。并且不管是谁看到她恐怕都会注意到她吧,因为她实在美得出奇。
“……”
但是,我来到这里一小时了,依旧毫无进展。这附近也找不到能坐下的地方,我只好一直站着,脚也有些累了。我来到离我所在位置稍远处的麦当劳,点了两个汉堡包(以中学生财力,买汉堡包以外的东西有点吃紧),在靠窗的座位坐了下来。
我啃着汉堡包,再次思考起了神栖丽奈的事。
神栖丽奈在犯下那起案件时才年仅十六岁(也就是说她只比现在的我大一岁),现在的她应该有二十一岁了。大概已经步入职场了吧?也或许是个大学生?虽然她确实无法高中毕业,但凭她的脑子应该足以通过大考升上大学。她即便杀害了我一家,但因为她的那异常以及莫名其妙的作案动机,因而被认为精神状态有问题,几乎没有被问罪。她现在肯定是逍遥自在地在学校内或者职场里被别人捧作偶像,高高在上。杀人偶像,哈哈,超有魅力的哦。
“啊……”
胸口的伤疼痛了起来。这伤在医学上本该是痊愈了的。但至今为止依旧能感觉到疼痛,见原医生说这是精神上的问题。
可恶!这是精神上的痛?也就是说这是我的错觉?医生你别撒谎了。这疼痛绝非幻觉,绝对不可能是幻觉!
血的的确确是从那里流出来,即使是只有我才能看得见,它也确实在流血,那是我身上的液体(或者说是像液体的东西)。
啊啊,可恶!我知道,我说的话很荒唐无稽,越解释就越像撒谎。
但是——真实的伤没有愈合
而且,确实在痛。
3
人类的理解能力是有限度的。大脑就像计算器一样,只能计算到限定的位数。情报过多就会饱和,随即提示“错误”,无法正常运作。
我在面对这副光景时,在短时间内心里无法涌起任何感情。
眼前有尸体,母亲的尸体,父亲的尸体,妹妹的尸体。鲜血沾湿了地板。哇,湿成这样叫人怎么走嘛。不,现在的问题可不是这个啊。嗯,喂喂,死了吗?开玩笑吧。这可不是电视剧啊。身边的亲人不可能会如此惨死吧。虽说是不可能,可实际的景象却又充满着真实感。啊哈哈,喂喂,这可不妙啊,太过糟糕了吧。而且,这女人是怎么回事。这脸蛋漂亮得让人感觉不真实的女人到底是怎么回事?那把菜刀又是怎么回事。喂喂喂喂,难道是你么。你看你那表情,这些都是你干的啊。等一下,别开玩笑了,谁批准你杀我的家人的啊。话说回来你到底是谁啊。谁啊,谁啊!
“……果然。”
果然什么啊。你太奇怪了,你疯了啊。
“用菜刀捅的话,人是会死的啊。”
肯定的吧。谁都知道吧。就算不去确认这也是众所周知的。
是的,我的家人死了。
死了?
嗯,死了哦,是吧?
死了,嗯嗯,死了。死?了。
“啊,啊……”
我终于发出呻吟声了。
倒下了,母亲,父亲和妹妹都倒下了,他们都没有了呼吸。直到刚才他们都还在看电视,我刚才踹了妹妹一脚把她惹哭,被父母训了一顿后回到了二楼自己的房间。也就是说之前的一切已经一去不复返了?是这家伙将这一切夺走的?这样的事可能吗?这样的事能做到吗?
“你也要死吗?”
能,这家伙能做到。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救命,救命,救命!妈妈救我!啊,妈妈已经死了!谁都好!不管谁都好,来救我啊!
我吓得瘫坐在地上,小便都禁不住了,坐着向后挪去。现在这姿势我根本无法逃跑的,但我也站不起来。
那女人步步紧逼。
“不,不要……”
但她对我的求饶充耳不闻,将菜刀向着我举了起来,靠近过来。
然后她一刀砍向我。
“不要!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接着,我一如往常地在这时醒过来。
我喝着早饭的味噌汁叹了口气。
“笃志为什么一大早就开始唉声叹气。”
伯母将煎鸡蛋放到我跟前,笑着责备道。
“……又做那个梦了。”
我将煎鸡蛋蘸上酱油,回答道。
“这样啊,最近又增加了啊。”
“增加了一点。”
“真是的……那个女人跟笃志有什么仇呢。”
仇。
假如那家伙是为了如此显浅易懂的动机而作案的话,我大概也能过上稍微正常点的生活吧。
“该不会是应试的压力让你变得神经质了吧?”
伯母难得一脸担心地问道。她在担心。也就是说我露出了要让她担心的表情。
不妙。原本要接受心理咨询这事就已经让伯母担心了,我不能再让她为我多做无谓的操心。
“啊哈哈,我还没复习呢。”
我按着胸口,露出笑容搪塞过去。
“怎么了,我感觉这也不是很正常啊。”
伯母嘴上虽这么说,但脸上的表情却写着“大概是我杞人忧天了吧”。
杞人忧天。本来的话,这确实应该是杞人忧天。
但是,我的确一如既往地对那个梦感到动摇。
那起案件的噩梦。
我在那起案件之后就开始频繁地做那个梦了。特别是事后一个月内,我每天都会做梦。而且每次都惊慌得饭都吃不下。
但是,不管是怎样的噩梦,重复地做的话也会习惯的。我最近梦见这个噩梦时心情也只会感觉“今天做了个噩梦啊”这种程度的不快。
但是今天的我不一样。我不仅在梦中,在现实上也被砍了一刀。再次造成了一道伤痕。
我按住胸口。
噩梦渗透到了现实,对我发动了攻击。这些大概也都是因为我在现实中见到了那家伙,神栖丽奈了吧。那个噩梦并不单单是噩梦,而是过往。一直折磨着我的过往。
由于跟神栖丽奈遭遇,使我增加了噩梦的现实感。
神栖丽奈通过名为噩梦的大门,溢出到了现实,并袭击我。
反反复复地,三番四次地,袭击我。
那么,我的身心能坚持到得几次呢?
我一走进教室,就发现了一件虽然不如昨天的,但也很让人吃惊的事。
留着茶色长发的芦泽剪成了和尚头。
应该不是生活指导老师强制他剃的吧。就算是老师也不会让学生剃成和尚头的。芦泽是自愿剃成这样的。
最近芦泽没有了往日的霸气,不用说也知道那是因为他觉得齐藤的死,自己也有责任。之前芦泽曾为自己送给水源的钱包被弄坏而动怒,将齐藤逼到教室的角落进行恐吓。
我那时候在教室里观察着事件的动向。要是芦泽想要打齐藤的话,我还是会出手阻止的……不,其实我并不清楚自己是否真心想插手。或许我只是装作关心而已。总之,我一直在袖手旁观。
我看到芦泽的和尚头后,到现在才对自己那时候的行为感到罪恶感。
我不知道那件事跟齐藤的死有多少关系,但不管程度如何,都不能说是没有半点影响的吧,这也应该是将齐藤逼上绝路的部分原因吧。
可是,如果当时有某人向被芦泽他们团团围住的齐藤伸出援手的话?如果齐藤有朋友敢于不顾芦泽他们的压力,出手帮她的话?如果出现那种情况的话,结果大概会不一样的吧?倒不如说,比起芦泽的行为,大家都出于胆怯没有帮助齐藤才是真正的罪吧?
而这个“某人”当然也可以是我。
芦泽作风像个不良,用显而易见的形式来对自己进行惩罚。虽然惩罚既简易,又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但终究还是表现出了惩罚的意思。
跟他比起来,我们又怎么样呢?做出一副事不关己的表情,表现出同情的态度,然后就不了了之。将齐藤逼入绝境的不是芦泽,当然也不是木村和水原,肯定是我们这些打算一直漠不关心到最后的家伙。
我突然想起来。
这么说起来——
这么说起来齐藤曾向谁求助来着?
即使到了午休,班里关于齐藤和木村的话题依旧没有停息,大概是因为大家都看到了芦泽的和尚头吧。很多人都对齐藤表示同情(大概是因为大家都觉得自己也有责任吧),当时一起逼迫齐藤的高筑他们看起来也不太好受。
我吃完便当后托着腮环视着班里的情况。
芦泽成了和尚头,高筑他们则变得异常老实。看到他们那个样子,我突然想,水原的情况又会怎么样呢,于是看向那边。
在我看来,水原那张标致的脸比以前要憔悴。毕竟她也察觉到了,不光齐藤的死,就连木村的死也都跟自己有莫大的关系了吧。
正当我如此分析的时候,水原也看向我这边了,我们俩视线相碰交汇了。
我装作偶然,移开了视线,但不知为何水原还在看着我。我边侧目确认着情况,边在心中诉说道:“别看我,我没啥意思”。
然而,事与愿违,水原反而站了起来朝我这边走来。
“木桧君。”
终于还是叫了我的名字。水原看向我看来并非偶然,也不是因为注意到了我的视线。
“……怎么了,水原。”
我露出无奈的表情,抬头看着水原。
“木桧君很聪明吧?年级里的佼佼者,在班上又一直都是第一。”
“你说的是考试成绩吧?成绩好跟聪明是两码事。”
水原顿时为之语塞,但是她还是继续说道。
“……可是,我想不到其他能倾诉的人了。所以,能借用你一点时间吗?”
“要烦恼咨询的话,除了我之外应该还有很多人选的吧。”
“不是的……跟烦恼有点不一样。这些话不方便在这里说,跟我来一下。”
水原拉着我的袖子,看来无论如何都想跟我说啊。
“喂喂,要是芦泽看到我们两个人在一起的话,会生气的。”
“不会生气的。”
“是吗?芦泽真是心胸宽广啊。”
“不是的,我们……已经分手了”
听到这出其不意的消息,我脸上瞬间闪过惊讶的神色。
“……啊,这样。”
我虽然装作不感兴趣的样子,但表情肯定暴露我的想法了。
不过,试想一下,这或许是顺理成章的吧。初中生的恋爱感情虽然盲目强烈,但也脆弱短暂。两人的爱意因接二连三地袭来的阻碍而就此中断。初中生的爱情就是这样的东西。
而破坏木村的正是这样的东西。
哎呀呀。
水原拉着我来到了屋顶前的楼梯平台。因为没人会要通过这里,所以没什么人经过。水原毫不犹豫地将我带到了这里,恐怕她曾在这里跟芦泽幽会吧。
“我偶尔会和利树来这里”
果然。
“……木桧君,你知道我曾将假情书交给齐藤捉弄她的事吧?”
“嗯嗯”
“你有没有想过我为什么会这么做?”
“没有?我以为你只是不喜欢齐藤而已,还真没想过有什么堂而皇之的原因。”
“不喜欢……或许是这样吧。但是,我觉得这是为了齐藤——”
“话就说到这吧,因为我也不想听。”
就算听了,那也不过是借口罢了。
“请听一下!……其实,以前我跟利树来这里的时候,看见齐藤了”
“诶……齐藤来这种地方干嘛。”
“……这就是问题所在啊,那时齐藤一直一个人在絮絮叨叨地说些什么。”
“一个人?”
“是的,一个人。就像这里还有别人一样,她说着些什么,看起来就像跟谁聊天一样。所以我几次朝她视线的前方看去,可发现那里还是一个人都没”
我觉得这不是什么值得奇怪的事。齐藤没有可以聊天的对象,她或许只是在一个没人的地方发泄想说话的欲求。
“于是水原就觉得齐藤很恶心,做了那样的事?”
“……我确实觉得恶心。”
原来如此。或许是看到那样的情景后,水原才会想要调戏齐藤。
“于是?不是为了说这些才把我喊到这里的吧?”
“嗯……”
水原犹豫了一下,继续说道。
“……呐,木桧君相信幽灵吗?”
意外的问题突然而至。
“幽灵?这可不好说。毕竟有那么多人都说有,所以我觉得应该是有的吧”
“那,通灵呢?”
“不存在吧。”
慢着,慢着,为什么水原会问这样的问题?突如其来的问题所指的实意是——。
——喂喂,你想说跟齐藤在这里说话的是幽灵?这也太过跳跃了吧?
不过,话到嘴边我又咽了回去。
……不,仔细想想,水原说看到齐藤一个人絮絮叨叨的样子后觉得很恶心。那如果她从一开始就认为齐藤是在跟幽灵对话的话,应该会恐惧多于恶心吧。一个搞不好,心里最先涌起的说不准也会是羡慕或是别的感情吧?
也就是说——有什么重要原因促使水原认为齐藤对话的对象是幽灵吗?
“你想说齐藤在跟幽灵说话?”
水原点了点头。
“为什么你会这么认为?”
水原沉默下来了,看来她害怕一不留神把接下来的话说出来的话会导致答案被挑明。
但是,水原还是开口说道。
“……因为他死了”
“因为齐藤死了?这不是没关系的么。”
“不是的。”
“有什么不对。因为跟齐藤聊天的是幽灵,所以她才会死,这样的——”
“不是这样的!不是因为齐藤死了!”
“那——”
我思索着,不,用不着想。
因为除齐藤外,我能想到的只有一个人。
“不是因为齐藤死了,而是因为木村死了。”
就连我也混乱了。
因为我无法在瞬间明白她的意思。本来她就在认为齐藤是以幽灵之类的非科学存在作为谈话对象,但现在这句话还是来得太过突兀了。
我勉强整理了一下思绪,对问题逐一地进行理论性分析。
于是,意外地很快得出了结论。
“也就是说……水原看见了?”
水原缓缓地点了点头。
“水原如果只看到齐藤跟‘那家伙’聊天的话,只会觉得齐藤很古怪。但是……水原还看到木村跟‘那家伙’聊天。”
水原再次点了点头。
我再次环视了一下这个地方。如果幽灵这样的东西是存在的话,那么它们会出现在这里也不足为奇。一想到这,我就感觉后背一阵发凉。当然,这只是我的错觉。
可是,这虽然是错觉无疑,但这扇门对面,确实有一个人死了。
“……呐,这有可能是偶然吗?”
“……这个偶然是指?”
“因为……齐藤和木村都跟幽灵说过话,看到了幽灵,而然后这两人都自杀了。这样的偶然……有可能吗?”
偶然。
将这看作偶然确实太过巧合了。
但是,他们的自杀都有着明确的理由,最重要的是,他们无疑都是出于自己的意志选择了结束生命。
再者……仔细想想,就发现这两人的死并非偶然。而是连锁。齐藤的死招致了木村的死,这绝非偶然。
慢着……。
不对,如果是偶然的话,这里缺少了一个介入的重要因素。也就是说,正因为不是偶然——。
他们两人跟“那家伙”的关联很可疑。
“这副表情……木桧君果然感觉到了什么吧?”
听到木原的指摘,我拼命地隐藏着表情。
“我觉得,齐藤和木村君肯定……不是自杀的”
水原脸色铁青。我在此时总算明白了,水原之所以看起来那么憔悴,并不是因为对那两个人的死带有罪恶感。
她在害怕。
她在害怕将那两个人逼死的“那家伙”,所以才会憔悴。
“他们是被杀的”
水原虽然胆怯,但对这个观点很有自信。
“他们是被幽灵咒杀的。”
我又跟昨天一样坐在麦当劳里,喝着半价奶昔,搜索着神栖丽奈的身影。
但是,虽然我眼睛在眺望着玻璃窗外,但我的大脑回路却全都耗费在了思考上。
我在跟水原谈完后,在脑海里反复琢磨起了那起对话,然后打算得出我自己的结论。
我无法知道水原称作“幽灵”的“那家伙”是何方神圣。但是,如果这是一种可以与人对话的“现象”的话,那它就应该能与人建立关系,并由此给人带来不小的影响。
而正是这影响将齐藤他们杀害了?
——咒杀。
如果这是一种能用咒杀来表达的现象的话,或许是正确的。
但是,真的能如此简单地将人诱导自杀吗?这是不可能的。不管是在生死观上有多幼稚的人都知道死是无可挽回的。光凭别人的话语,人是不可能去死的,归根结底,将人诱导至死路的都是自己内心的声音,或者是无法抑制的冲动。人是不可能轻易去死的。
或者说,“那家伙”能轻易地对这方面做出操纵?
不……本来齐藤他们自杀都有着合理的理由。先不说不考虑自杀的人,在背后推一把一心寻死的人或许是能做到的。
我想到这里后甩了甩头。
我在想些什么傻事,我应该做些更现实的思考的。
现实的思考。Xian shi de si kao。OK?……OK。
对了……首先水原所看到的,所听到的有可能不是真实的。我觉得有些地方水原有点臆想过激了。
水原知道齐藤他们自杀的原因多少都跟自己有些关系。但是,要接受这一事实是很困难的。所以她将以前的自己的反常举动做出利己的解释,打算逃避责任。看到木村在跟某人聊天这事是水原捏造的,或者说因为她希望看到这样的场景,导致木村仅仅是在和别人聊天但在她眼中却又是另一番景象。
也就是说,“那家伙”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怎么样?这种推测有真实感吗?
……切,干嘛非得逼自己认同啊。
我依旧无法释然,强行将意识集中到玻璃窗外。因为我拼命地死盯着外面,几个路过的行人都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我。
“你在拼命地看些什么?”
有人在背后对我如此说道,大概是有点在意我的举动吧。
我正要礼貌地回答说“我在找人”。
——但是,这句话被我咽回了喉咙深处,强行地缩了回去然后消失掉。
我浑身战栗。
有些什么东西从指尖啪嗒啪嗒地掉落,嘴一瞬间变得如同撒哈拉沙漠般干燥,整个眼球都露了出来。
“——啊”
我认识。
我认识这声音。
我只听过几次,但它已经烙印在我的脑海里,绝对无法剥离。
“怎么了?呐,你到底在看什么?”
疼痛。
胸口的伤疼痛了起来。
完全张开的伤口、喷出似血液体的伤口、让我痛苦的伤口。
胸前的伤口就像在呼应创造出自己的人,躁动了起来。
我,不能输。
我按着胸前的伤口,坚定地回头看向发出声音的地方,盯着声音的主人。
那身影仿佛什么锐利的东西一样刺进了我的眼球。我想闭上眼,想移开视线。
但是,这个瞬间正是我一直期盼的。
此时此刻,我不能逃避。
“我在找你哦,神栖丽奈,我找的就是你”
我盯着神栖丽奈,每当力量注入到眼球中时,胸口的疼痛变回逐渐缓和。
“哦”
回答完后神栖丽奈冲我笑了起来。她的脸蛋依旧美得让人感觉不真实。
“找到我之后你想干什么?报仇?”
报仇,神栖丽奈轻描淡写地说出了这个词。
“我确实有这样的欲求。”
我拼命地压抑着面对神栖丽奈所产生的激昂情绪,尽可能淡然地说道。
“听你这说法,你是另有目的咯?”
“是的。”
“那是什么?”
“或许对你来说,那起事件已成过往。但对我来说则不然,那起事件是让我痛苦至今的现实。我现在依旧饱受着你的折磨。”
“确实,作为那种事件的受害者,是无法让它成为过往的。”
神栖丽奈的语气就像事不关己一样。她的那副样子,让我涌起了一股冲动,想马上就掐着她雪白的脖子,让她呼吸停止。可我不能那么做,如果她死了的话,我就一辈子都无法得到答案。
“那么,你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我从神栖丽奈身上没有感到丝毫对我持有的罪恶感。她是故意这样做的吗?或者说她迟钝到这地步?感觉两方面都可能,我对此无法做出判断。
总之,我先将似要饱和,似要爆发的感情消除。不是压抑,而是消除。采用压抑这种方法的话,我大概无法保持自我。因此,我努力地不去对神栖丽奈的人格抱有感情。
“——我想知道真相”
我勉强开口说道。
“真相?”
“是的。为什么你那时候要杀害我一家,我想知道这个真相”
是的,对我来说,这是最重要的事情。
我也想从现在这个状况中重新站起来。那个事件所带来的悲伤,恐惧,绝望,愤怒……都无法消除,在我向这些感情发起挑战时,总会碰上一堵墙。
那就是——疑问。混杂着憎恨的感情是无法自然消除的。所以必须得在意识层面上将其消除。在这时候,疑问就会成为障碍。要是有能让我信服的材料的话,我还能想想办法。然而,若我就连拼凑出材料的素材都无法得到,疑问就将一直无法解开。
因此我所受的所有感情都无法消除,它们仍将继续残留于我心中。
但是,神栖丽奈大概是无法理解我的遭遇吧,她对我的话表现出疑惑的神色。接着,她对我问道。
“这样的事有意义吗?”
“有意义,所有我才要问。”
“……是么?我无法觉得有意义。”
“我管你是怎么想的!现在是我想要听!我在问!你觉得你从我这里榨取了多少‘我’!还一点给我行吗?是这样的吧!”
我情不自禁地大喊起来。不行,生气了。只要找到一点点空隙,我的愤怒就会气势汹汹地全部迸发而出。
压抑住,压抑住,压抑住。
“语气突然变了呢”
即便如此神栖丽奈表情依旧不变,淡然地如此胡说道。
“我并不是想要捉弄你。所以我也想回答你。然而遗憾的是,我做不到。”
“——为什么!”
“因为没有一个能让你信服的答案。”
“……确实如此吧。不管发生了怎样的事,死了的家人都无法瞑目,我也不会得到半点好处。但是……问题不是这个。这些我都知道!”
“不是的,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那——”
“你想要问的是我为什么要这样做的理由是吧?”
“是的”
“……唔”
“即便如此,我一直是这样理解的,你是按照跟我完全不一样的法则去行动的人。即使我无法信服也是没办法的事。但也无妨,至少我觉得这样比什么都不知道要好。”
神栖丽奈第一次露出一副认真倾听的样子。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想要理解我的遭遇,理解我话中的意思。
我安下心来了。神栖丽奈头脑并不笨,而且对我也没什么特别的恶意。因此我认为她理所当然会按我所期待的那样给出回答的吧。
然而——。
“果然呢”
不知为何神栖丽奈说完后,便叹了口气。
“……这是什么意思?”
“我果然没有你寻求的答案。”
我睁大了眼。
“这,这是不可能的吧!杀人不可能没有理由的吧!不管是多么疯狂的理由,总该有个动机的吧!”
“理由。刨根问底的话或许会有”
“……刨根问底的话?”
“不过我最终还是不太明白”
——不太,明白?
“世事无常岂能轻易参透?我杀人的原因也是如此。还是说,我说的这些已经足以让你信服了呢?”
“怎么可能!”
“也是呢。”
“不知道原因?荒谬!还是说你视人命如草芥吗!”
“当然不是这样。顺带一提,我也不是没有那时候的记忆。我那时候有的是……冲动。那时候我不得不去杀人。必须得确认人也会因我而死。总之是迫不得已的。
但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涌起这样的冲动。当然,要是刨根问底的话,我想还是有原因的。但最后我还是无法得出答案。为什么人要喝水?因为口渴。因为不喝就会死。可是……你不清楚为什么人的身体构造会不喝水就无法生存吧?我也不清楚。完全搞不懂为什么我会涌起杀人的冲动。”
也就是说——是这么一回事吗?
我为了强行理解神栖丽奈为什么要杀害我的家人,而打算去理解神栖丽奈。
但是这是不可能的。
因为神栖丽奈也无法理解她自己。
——我所寻求的答案不存于这世上。
“虽然觉得你很可怜,但正如我所说过的那样吧?”
“想知道真相——这是没有意义的。”
胸口的伤裂开了。
不是的。因为是没愈合,所以不能说是裂开。
“还有一点,我得先补充一下”
好痛。
“你说过你不认为那起案件已成过往?”
好痛,好痛
“为什么会这样,我大概也明白。”
好痛,好痛,好痛。
“你觉得是我杀害的只是你的家人吧,其实不然。”
啊啊,我知道。
所以我的伤才愈合不了。
因为我的再生机能已经被夺走了。
“我肯定也杀了你吧。”
是的——我,
肯定已经死了。
4
不能让伯母担心……明明不能这样,但我却无法从床上起身,已经请了几天假了。
我死了。
当然,这只是比喻。从生物学的观点来看我确实还活着,也能正常地思考。
但是——我胸口有一道伤口。
那是与过去的链接。只要这伤口还在,我就还会不停地被带回过去,被神栖丽奈砍杀。
我在现实中所有的幸福,悲伤,欢喜,矛盾,梦想……总之这一切都无数次被神栖丽奈砍掉,践踏,化作虚无。
被驱逐了现实的我,所有的是那个事件时的感情。
无论何时,无论何地,都无法摆脱的感情。
不断停滞的我,决不允许朝未来前进的我。
我——就这样结束了。
最适合的比喻就是“死了”。
……可恶。
我完全败给了神栖丽奈。
接下来该怎么办才好?我该怎么办?必须带着胸口的伤口,之后数十年里不停地受痛苦折磨?
我无法给出答案。
不……应该不对吧。
我是无法做出决断。
旋转着的思考的漩涡,明明毫无价值,却将我卷入进去的思考漩涡。在即将被其俘获之时…
“笃志,我进去了哦。”
这呼唤和敲门声将我救回到了现实。
“嗯……”
听到我的回答后,伯母走进房间,她手上拿着放着粥的托盘。
这愈发让我感到罪恶感。我没有说出无法去上学的真正理由,而且诈病。如果我说这是精神上的原因的话,伯母肯定会不知如何是好,会感到疑惑的吧。
“又、头痛了吗?”
伯母将托盘放到桌子上,问道、
“……嗯”
其实是胸口在作痛。我对伯母撒谎了。
……没办法,我也是出于无奈……对不起。
“已经第三天了吧?你真的没问题吗?要不还是上医院吧?”
“……没事的。”
伯母盯着我的脸看了一会儿,对我露出温柔的微笑,“这样啊”。
我看到她的表情后,突然想到。
伯母老早就看穿我的把戏了,但是她却无话可说,所以只好任由我这样?
“呐,笃志,今天是星期三吧?”
“嗯……啊,是么”
“心理咨询也不去了吗?要我通知医生吗?”
按理来说这时候心理咨询或许是很必要的,但我既然在诈病,就不能去了吧。
“是呢。那就有劳你去通知了,妈妈”
我刚一说完,伯母就睁大了眼睛。我对伯母吃惊的样子感到吃惊,回想了一下自己说过的话。
啊……刚才我喊伯母“妈妈”了。
我不知道该作何反应才好,眺望着沉默的伯母的脸。伯母吃惊的表情渐渐地变成温柔的笑容。
“你终于肯这么叫我了,笃志”
伯母那温柔的笑脸上喜形于色。
“……我只是叫错了?”
“这样也行。因为我会将你的搞错解释为并不是只单纯的口误。因为笃志对我的思慕甚至到了会将我与母亲搞错的地步,所以才会喊错的。”
是这样,的吗?
我很感谢伯母,真的很感谢。
但是,这正是我们不是母子的证据不是么?
如果我是伯母的亲儿子的话,一定不会感谢的。我会觉得她对我母爱关怀是理所当然的。我只会单方面地享受,而不会对伯母做任何报答。
但是,我现在说出这个想法只会让伯母悲伤而已。
我将这个想法埋藏于心中,问道。
“以后也能叫你妈妈吗?”
“当然没问题。笃志就是我们的孩子哦?或许那个人在笃志看来很冷淡,但他是真的对笃志视如己出哦”
“嗯,我知道了”
我是小孩子。在各方面都要花钱,而且之后义务教育结束还要去高中,那样就更加花钱了。即便如此伯父对我还是没有半句怨言。
“你什么都不用担心,就算法律上也承认我们是亲子。”
“嗯……”
“呐……我想你再喊一声”
“嗯?”
“快点”
我虽然感觉有点抵触,但还是好好地开口喊道。
“妈妈”
伯母高兴地点了点头。
——妈妈。
说出这个词后果然感觉有点抵触。
对之前一直喊伯母的习惯的抵触?这当然也包含其中,但我心中还有比这更大的抵触。
为什么?怎么了?
我本是知道的。
伯母希望我喊她“妈妈”。“伯母”这个称呼会让人感觉到距离感,每次我这么叫的时候伯母都会一脸忧伤。
我很感激伯母,所以想尽可能地让她开心。要是仅凭一个称呼能让伯母高兴的话,那我就带头改变那个称呼。
啊啊——为什么?
为什么我即便如此还会一直管伯母叫“伯母”呢?
“呐,妈妈,我有件事想问”
“什么?”
“妈妈——”
说到这我就语塞了,一旦说出后面的话我将毫无退路。
不……我已无退路。对于已经察觉到这个的我,是不会有退路可言的。
“——你知道神栖丽奈这个人吗?”
我坐在见原医生办公室的沙发上。
伯母已经知道我是诈病了,所以对我来说优先级极高的事项,就现在而言也无关紧要了。我必须得接受心理咨询,正确的说是必须要和医生聊天。
“你好”
医生走进房间后对坐在沙发上等待的我打了个招呼。
“你好”
我也回了个问候。
医生坐在我对面的椅子上。
“接下来”
他说出了惯例要问的话。
“有什么变化吗?”
我已经决定好要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了。
“有很多变化”
“哦。……能给我说一下吗?”
“当然,我就是为此而来的”
医生说了“原来如此”,点了点头。虽然医生出于工作关系,几乎不会表露出真实的表情,所以很难看出些什么,但他似乎注意到了我的异样。
“首先,我做梦了。”
“哦,怎样的梦?”
医生经常要求我描述一下我所做的梦。他大概可以通过分析我的梦,探寻隐含在我梦境深处的深层心理吧。
“被神栖丽奈杀的梦。”
医生观察着我的表情,我也观察起了老师那略有变化的表情。
“也就是说,那个女人杀笃志君的梦吧?凶器是菜刀?”
“是的,而那个女人就是神栖丽奈。”
医生,目不转睛地盯着我,附和了一句“这样啊”。
“医生”
“怎么了?”
“我平时一直都做这个梦的吧。”
医生想了一下后回答说“一直做的呢。”
“我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这解释很简单,因为我至今都无法忘记那个事件。是这样的吧?”
医生看起来有点疑惑。
我来这里做咨询几年之后,也明白了一些事。医生是绝不会对我给出答案的。他只听我说话。听,并通过这一行为让我自己得出答案。仅此而已。当然有时候我也会感到焦急,但心理咨询肯定就是这样的吧。
因此,要逼他说出自己的想法恐怕他也会很难办。
“……我是这样想的。”
但是医生做出了如此的回答。他判断如此回答也是没问题的。
“只有这些吗?”
“……怎么了?”
“老师对我的梦的见解就仅此而已?”
医生特意应了一声“嗯”,然后视线从我身上移开。但过了几秒后他又重新看向我,开口说道。
“笃志君,关于笃志君的梦,我确实也有自己的想法。但是,这终究只是我的想法,并不是绝对的答案。你明白吗?”
“嗯,我知道”
“问题是,我说出自己的见解有可能会改变笃志君对这个梦的见解。就好比你会将我的见解解释为答案。你明白这个问题吗?”
“嗯,我知道。那我说出自己的想法没关系吧?”
“……是的”
“那我说了。我觉得这个梦就是‘逃避’”
“……”
医生没对我的话发表任何意见。
“换个话题吧,我说一下除梦以外,最近发生的一些奇怪的事。”
“嗯”
“我又遇见神栖丽奈了。”
“……嗯,我暂且确认一下,你现在说的不是梦的事,而是别的事吧?”
“嗯,当然。这次不光是擦肩而过,我还和她好好地聊过”
“……”
“你不问我们聊了什么吗?”
“……不,你说吧。”
“我觉得我有必要知道神栖丽奈杀害我家人的理由,于是就问了她。”
“……她是怎么回答的?”
“她说不知道。”
“……唔”
“看似不像是谎言而是实话。神栖丽奈涌起了杀人的冲动,杀害了我的家人。但是,除了冲动之外就没其他的理由了。至少神栖丽奈是这样认为的。”
医生沉默了下来,像是不知道该对我说些什么才好。
“我感觉知道理由后这件事就能做个了结了。我想办法拼凑出能让我信服的材料。但是,这终究实现不了。我不得不继续被过去囚禁住。
——但是,我刚才注意到了。就算神栖丽奈有杀人的理由,但不管那是怎么样的理由,我都无法认同。我是绝对赢不了神栖丽奈的。因为家人被杀害的人的心灵是不可能得到慰藉的”
医生依旧什么都没说,一动不动地盯着我。他犹豫了一下后还是开口说道。
“……呐,笃志君,你跟她是在哪里碰面的?”
“站前商店街的麦当劳。当然这是在现实里”
医生抱起臂,再次沉默了下来。我也没什么要说的话了,于是也跟着沉默了下来。
沉默,暂时只有时钟的声音,驶近的汽车的声音,这些无意义的声音传到我的耳中。
我等待着老师的话。不管他会说什么。
医生松开抱着的双臂,再次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笃志君,有件事想问,可以吧?”
“请说”
“你刚才说过你做梦是因为逃避是吧?”
“是的”
“而你还特意强调了跟她相遇的地方是‘现实’是吧?”
“是的”
“笃志君,你其实是知道答案的。明明如此却还要对我说这些话。我可以这样理解吗”
“……”
“呐,笃志君,来确认一下吧”
“……确认吗?”
“记得杀害你家人的杀人魔是shen qi li nai吧?”
“是的,神栖丽奈。杀害我家人的是神栖丽奈!”
医生虽然对我在句尾几近咆哮的声调略感疑惑,但还是好好地回答道。
“可是——”
“——世上可没那样的人。”
预料之中的回答。即便如此,我受到的冲击也不小。我的预想变成了现实。我知道这事实会给我带来预料之上的痛苦。
“不是的!”
因此我做出了否定,我不得不否定。
“为什么要说这种话!你在逃避!事实就是这样!而且你自己心里也承认了!”
“不是的……我没有承认!因为我知道!我知道她的确存在!”
这不是谎言。我也没认为那是谎言。
“笃志君……”
“神栖丽奈是存在的!她确实,确实就在此处!”
我大喊道,然后我想。
我必须得去确认。
我丢下了一脸不知所措的医生,冲出了房间。
我跑出去的时候撞上了下一个接受咨询的女性,我跌倒了,但马上又站起来,没为撞人的事道歉就拔腿跑向能确认神栖丽奈的地方。
虽然我未曾去过那个地方,但我知道地址。我一边跑着,一边设法让大脑冷静下来。接下来,为了确认那个事实,我必须要冷静。如果是在跟神栖丽奈对话时也能压抑住自己的我话,应该能做到的。
冷静,首先要降下跑步的速度。不要焦急,就算跑也改变不了什么。就算是跑,等待着我的命运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我勉强取回了平静。
刚好那时,我到达了目的地。
我按响了门铃。
不一会就有人问道“是谁”
“呃……我叫木桧笃志。是……是的,我是恭平君的同学”
我边说着,边看着门铃旁的门牌。
上面写着“木村”字样。
我露出深切悲痛的表情,对着佛坛双手合十。我来木村家拜访的借口是请木村的母亲让我参拜木村的佛坛。如果木村没有详细地说过我的事的话,我们没有亲密到如此程度的事应该不会暴露的。我必须把木村想做是我很要好的朋友。
“我真的,很吃惊——”
我带着沉痛的表情,对木村的母亲说道。
按现在的势头继续聊下去,要让她母亲觉得我真的为木村的死感到悲伤并不难。就算是我,也不会对同学的死冷眼漠视。现在只要将这种感情夸大后传达出来就行了。木村的母亲好像表示赞同一样,眼里带着泪花对我话点头。我虽然感觉到一点罪恶感,但这种东西与我的目的想比不值一提。
“阿姨,其实我有一个请求”
我终于说出了正题。
“……什么?”
“我想知道木村君在最后在想什么。我想听木村君活着时的话。所以——”
有效果了。原本这内容就已经传开了,所以除我之外应该还有人见过。她应该无法辨别我的欺瞒,也就没有理由会被拒绝。
“——能让我看一下他的遗书吗?”
5
我完全不知道要去哪里,离开木村家后,我只是漫无目的地彷徨着。
一切都是虚假,一切都是真实,一切都是现实。
过去,梦,现在,未来一切都在一条直线上,在现在的此处,这一切都造成了我的痛苦。
胸口的伤越来越大了。
好疼。
但是已经不再流血了。
因为我的体内已经没有血在流淌了。
我坏掉了,完全坏掉了。
我已成残渣,就像糕点一样空空荡荡的,稍微施力变会破碎的残渣。
我眺望着七色闪烁的天空,想起了木村遗书的内容。
“爸爸,妈妈。还有至今一直对我照顾有加的大家,请原谅我不肖地先走一步。
明明之前已经在脑海里想过好几次遗书的内容了。但真的要写的时候,面对着纸面却不清楚该写些什么才好。
总之,我想写一下自杀的理由。
我之所以下决心要真的自杀,是因为我伤害到了一个女孩子,让她自杀了。
至于要具体写下我做了什么,还是算了吧。每当我想起自己所做的事,胸口都会感到一阵如拧毛巾般的压迫感,会变得很难受。
不过,虽然最直接的原因确实是这件事,但我其实从好早以前就想过要自杀了。
我找不到活着的意义。
没人需要我,肯定从今往后也没人需要我的。大家肯定会对我说‘没这样的事’的吧。
但是,仔细一想,我果然还是觉得自己是没价值的。虽然无法很好地解释,但我想到了自动铅笔那样的东西。没了之后虽然会有点寂寞,但只要去百元商店的话马上就能买到。我就是这样的存在。
因此,如此没用的我将别人逼至自杀的话,我也就只能同样以死来偿还了。
你很温柔,我应该和已经死去的你聊过。这或许是我的幻想,但你原谅了我。
正因如此,正因如此,我才必须要给自己施与惩罚。
我必须要偿还让如此温柔的你痛苦的罪过。
现在,我在这里再次向你致歉。
真的很对不起,——”
我来回看了好几遍写在这里的名字,但是那里写着的字就算倒过来来读也是一样。
“真的很对不起,神栖丽奈”
我想起了水原的话。
“他们两人都是被咒杀的”
而我也想起了齐藤是向谁求助的。
我来到的地方是最初看到神栖丽奈的站前商店街。我靠在墙壁上,等着她的到来。
虽然没有根据,但我感觉只要等着的话,她就会出现。
我在跑出家门前塞了一个信封在口袋里。我搜寻了一下口袋将其取出。
为什么我无法喊伯母做“妈妈”呢?
喊伯母做“妈妈”这事没问题。问题是这么一来我就得喊伯父做“爸爸”了。因为总不能一个喊“妈妈”,另一个喊“伯父”吧?不过我对伯父的思慕自然也没有对伯母的那么强烈,所以喊他“爸爸”应该是不会有抵触的。
我看着那信封。
收件人姓名写的“木桧笃志”,而信封的背面则写在“木桧尊志”。是的,那是父亲的名字。
而邮戳日期是上个月十号。
“又来找我了吗?”
我抬起头,情不自禁地露出了笑容。那里站着的人一如既往地露出美得出奇的微笑。
“是啊”
“什么事?”
“我有件事想确认一下。然后还有一件事要拜托你。”
“那,首先确认吧。”
我再次将信封塞回口袋后问道。
“是你杀害我的家人的吧?”
“是的”
“也是你杀了我父亲吧?”
“当然”
“因此,杀害我的家人的人不是父亲吧?”
神栖丽奈猛然睁大了眼睛,像是理所当然般回答道。
“这不是肯定的么”
我盯着如此回答的神栖丽奈,当然,她的表情看起来不像在撒谎。
“能稍微……听一下我的妄言吗?”
“请便”
“假如杀害我家人的人不是你,而是我的父亲”
“这真是个不错的假设呢”
“他杀害家人的动机也肯定不像你那样意义不明,应该是有着相当清楚的理由。例如经济困难,而图谋全家自杀那样,老套,但又十分浅显易懂的动机。”
“那样的话,很好啊。”
“嗯?”
“因为你想知道理由的吧?这样不就有个很清晰的理由了么。”
确实,我也是这么认为的。但是——。
“与此无关”
是的,与此无关。如果有如此浅显易懂的理由的话,我会不想知晓的。为了如此无聊的理由而砍杀我的家人,我才不想知道。
这个假设是真实的话,我肯定会这样想的。
——这样的理由,从一开始就不存在就好了。
我肯定会这样想,逃避眼前的现实。然后做梦,做一个除父亲之外的某人杀害我的家人的梦。而这个人肯定是没有任何浅显易懂的杀人理由的杀人魔。
简直——就像站在眼前的美少女一样。
但是,不管怎样捏造出别的犯人——。
“——毫无关系。不管犯人是谁,我家人被杀的事实都不会改变。不管怎样,痛失亲人的人也不会得到慰籍,我的伤口也消失。没错吧?”
神栖丽奈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的脸,回答道。
“或许是吧”
“是吧?那,我寻求的到底是什么?那肯定是安息之地。在那里我的胸口肯定没有伤口。我也不用痛苦。我肯定在追寻这样的安息之地”
我说完就坚定地盯着神栖丽奈。
“——于是?”
“嗯?”
“你想确认的事已经确认完了吧?还有一件事,你说要拜托我的事是什么?”
我情不自禁地冲如此发问的神栖丽奈露出笑容。
啊啊,天助我也。
我需要的是没有杀人理由的犯人。但是,不光是这样,光是这样的话,到最后我依旧无法得到慰藉。
因此我必须要的是——杀人魔。
像神栖丽奈那样的杀人魔。
因此,我拜托她。
“杀掉我”
我的话一出口,伤口就变成了普通的伤痕。
疼痛消失了,没有流血了。胸口只有陌生的惨烈的,却又平常无奇的伤痕。
但这是幻觉。没有疼痛的现实对我来说是不可能的。我必须时常被带回到过去。必须得让带着上伤口与过去一起活着。因此,我只要一停下被神栖丽奈杀害的幻想,这伤痕就又将不再是“痕”了。
“为什么要拜托我?你自杀不就好了”
“不行。我无法自杀。我对死恐惧到无法自杀。”
“唔……如此惧怕吗。”
神栖丽奈不停地重复着这部分的话语。
是的,我确实无法结束自己的生命。因为我拥有惧怕死亡的想象力。
但是——要是被杀呢?
如果被强制地给予死亡的话,我肯定没有思考死的余暇。我只能能想象到我从此之后就将不在了。或者因疼痛和痛苦而大脑一片空白。在这样的状态下,占据我大脑大部分空间的感情肯定是——安心吧。
我在内心深处一直希望如此。
我自己不出手,而是让别人将我抹去。
“我姑且确认一下”
“嗯?”
“你对夺取我的性命没有抵触吧?”
听到这问题,神栖丽奈露出美得出奇的微笑,回答道。
“——我又怎么会抵触呢?”
“呐——”
她继续说出了一件让人意外的事。
“为什么你笑得这么开心?”
我这才发现我一直嘴角上扬。我情不自禁地伸手按住嘴角,但我盯着神栖丽奈的眼睛骂道。
“你也是呢”
被我指责后,她也伸手按住嘴。这同样的动作非常怪异,我们两人都笑了起来。
这副异常平和的景象看起来就像虚假的一样,感觉更怪了。
“接下来——”
她嘀咕了一声,向着我伸出了白皙的手。细长如钢琴家般的手指抓住了我的脖子。我感觉这副构图很反常,有点淫靡。
她的手指勒紧了我的脖子。
她的手就像死人一样冰冷。我感觉这份冰冷会夺走我的一切。
啊啊——我会正真地消失。
我开始一点点地感觉到了乖离感。我渐渐地离开了“我”。被一阵乱搅,变得乱糟糟的我的碎片一个个地拼凑在一起,然后离开了我。这是一种胜过至今各种感觉的痛苦,但又如此畅快。
我果然在这种感觉中安下心来了。
我在最后看着她。看着紧掐着我的脖子,正要将我杀死的她。
我突然想到,她到底是何方神圣?
但我马上就停下了思考。我没有那样的闲暇了。但更重要的是,看到她那美得出奇的笑容,我就会觉得思考这样的事是没意义的。
因此,取而代之,我在脑海里对她说道。
“谢谢”
然后——。
木桧笃志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