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馒头

三月初的星期四傍晚,虽然就月历来看,季节已经进入春天,但寒冷的天气仍然持续著,晚上外出时也少不了大衣或夹克。

这天是栗丸堂的公休日,所以大门关著,但有两道身影出现在甘味茶房里。

那是栗田和葵。

栗田身穿白色厨师衣、板著脸把双手交叉在胸前。他的视线落在坐在桌前的葵身上。

葵的面前有一只和果子盘,盘中央放著造型罕见的豆大福。

这颗豆大福的麻糬皮不是白色,而是从内侧渗透出绿色,浮在表面上的一颗颗小圆点豆子也呈现明亮的黄绿色。

一般豆大福有著可爱的外观,可以让人看了心情柔和起来,这颗豆大福则是有著醒目的美丽色彩。

葵炯炯有神地一直看著绿色豆大福,不久后终于拿起来咬下一口。她看似吃得津津有味的样子,动作高雅地咀嚼著豆大福。

吃完绿色豆大福后,葵像花朵绽放般展露微笑说:

「好好吃喔~」

栗田安心地松一口气,葵展露笑脸对著栗田说:

「豆大福的外观美得无可挑剔,味道也很棒~这绿色的内馅……是用豌豆做成的豆沙馅吧?在松软豆沙馅的甜味和麻糬皮的咸味之中,柔软中带有脆脆口感的黄莺豆带来令人惊喜的爆点。」

「这样啊。」

黄莺豆是指熬煮成蜜豆的碗豆,色泽和黄莺的颜色很相似。

「不过……」

葵忽然露出有些伤脑筋的表情倾著头。

「虽然我个人很爱吃,但要当作新产品可能就……」

「我想也是……果然不好推销啊。」

栗田粗鲁地抓了抓头发说道。尽管他心里有底,还是难免有些失望。

这一阵子栗田为了开发新产品,多次请葵来帮忙试吃和提供建议。

虽然比起之前,栗丸堂的业绩已有好转,但还是不太理想。上个月葵提议说:「开发出划时代的新产品来提升业绩如何呢?」于是,栗田开始著手开发新产品。

要想提升制作和果子的技巧,并非一朝一夕即可达成。

不过,如果是制作新产品,只要点子够好,说不定就有机会。

栗田原本抱著这般想法,但后来发现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并再次深刻体认到栗丸堂如今的产品阵容是经过长时间的钻研,才有现在的样貌。

举例来说,像现在这样依据栗丸堂名产做出变种的豆大福后,栗田忍不住思考起这么做的意义。

刻意增加这个新产品的意义何在?有什么价值吗?新产品跟其他和果子之间是否有充分做出差异呢?

若是增加类似的产品,只会分散商品魅力,导致产品变得廉价。在产品开发上,还是得谨慎行事为妙。

「对了,栗田先生,为什么你这次会想做绿色的豆大福呢?」

试吃完后,葵啜饮著热茶问道,脸上是一副刚刚填饱了肚子的满足表情。

栗田今天之所以会请葵试吃,一方面也是因为两人约好等一下要出门,所以栗田不想让葵饿著肚子。

「其实我从以前就很想做做看。」

「真的吗?」

「嗯。如果要具体说明,恐怕要说明很久……你知道一位叫池波正太郎的作家吗?」

「《剑客生涯》!」

葵突然做出挥舞日本刀的动作,栗田讶异地眨著眼睛。

「……你喜欢这位作家啊?」

「是的。」

葵出乎意料地是池波正太郎的书迷。

「我看过爷爷书架上的书,还曾经为之著迷了一段时间。应该说,池波正太郎是二次世界大战后日本具代表性的文豪之一,想必大多数人都听过他的名字。池波先生是浅草人对吧?他也是一位有名的美食家。」

「没错。然后呢,池波正太郎他──」

「喔~原来如此!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

葵突然用力击掌,开朗地露出微笑。

「我懂了~」

一阵祥和的沉默气氛扫过茶房,栗田愣在原地嘀咕说:

「……不是啊,我根本还没开始说明耶。」

话虽如此,但葵拥有与众不同的和果子相关知识,看来她应该是真的懂了。

「那当然啰~光是听到池波正太郎我就懂了~让我来帮你说明。」

就如往常准备发表知识时般,葵开心地说道:

「池波先生不是有一本关于美食的散文集很有名吗?当中有一篇散文提到位在浅草的一家和果子老店。这家老店现在还在经营,你是因为他们店的产品而得到灵感的吧?」

这本散文集名为《散步时,总想尝点美味小品》。栗田心想真是凡事都逃不过葵的眼睛而点了点头。

「虽然那本散文集里面提到的是最中,但馒头也是他们店的招牌产品。满满包在饼皮里的白豆沙馅掺杂著黄莺豆,呈现出难以言喻的美味。所以,你就想到如果不做成馒头,而是做成豆大福不知道会怎样,最后也真的试做了,对吧?」(注:最中是一种日本的豆馅糯米饼,饼壳是以精选糯米粉蒸成麻糬,再以细火手工烘烤制成。最中常见的内馅包括红豆沙、白豆沙、栗子等。)

「嗯,完全正确。」

葵露出在思考难题的表情看向天花板应道:

「我在想……那种馅料或许就是要搭配鸡蛋糕类的饼皮才对味吧。像人形烧那种有松软口感的饼皮,应该和馅料的甜味比较相配。柔软的饼皮轻柔地裹住带有湿润感的甜豆沙馅──」(注:人形烧发源于日本东京都日本桥人形町,是一种在鸡蛋糕里包入豆沙馅的和果子,也是众所皆知的东京名产。)

「嗯,经过这次试做后,我也发现了。」

栗田在胸前盘起双手叹息一声。开发新产品之路依旧坎坷。

葵脸上浮现担心的表情,但隔一会儿后,忽然放松紧绷的力道,展露微笑说:

「栗田先生,我觉得啊,你应该可以用轻松一点的态度来思考这件事情。这种事情可以有各式各样的方法啊。」

「各式各样的方法?」

「我是指宽广的视野。」

说著,葵竖起纤细的食指。

「的确,和果子的味道最重要。不过,我觉得趣味也很重要。怎么说呢?就是带有一点点幽默感,也可以形容是一种精神。举例来说,前阵子的雷门米香最初也是因为有人想出『在雷门附近贩卖』的创新点子才会热卖,这当中包含文字游戏的一面,不是吗?」

「说得也是。」

栗田知道制作和果子不是一种游戏,但他希望自己能够保有弹性的思考。

原来如此,在雷门卖雷门米香啊……栗田陷入思考之中时,脑中忽然浮现一个想法。

「对了!」

「你已经想到点子了,对吧!」

葵激动地探出身子。栗田装模作样了一会儿才回答说:

「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不是把雷门说成RAI-MON吗?」(注:雷门的正确日文发音为KAMINARI-MON。)

葵嘟起唇形美丽的嘴巴,在那之后,一脸难为情地让视线在空中游走。

「……那又怎样吗?」

「抱歉,我只是忽然想到而已。」

「栗、栗田先生~?」

「哈哈,就是一点点幽默感?也可以形容是一种精神?」

「讨、讨厌……你这么坏心眼,我是不会被你带去好玩的地方喔!」

「你的日文好像怪怪的……算了,快四点了,我们准备出门吧。」

栗田催促著葵。

葵从以前就对浅草演艺厅很感兴趣,所以今天栗田打算带葵一起去浅草演艺厅送和果子给老主顾。

栗田披上常穿的军装夹克,葵则是披上素雅的薄大衣。两人动作俐落地做好出门的准备后,走出栗丸堂。

穿过新仲见世路的拱廊后,浅草ROX即出现在右手边。

ROX是一处复合型的商业设施,里头设有澡堂,为当地居民提供完善的休憩空间。栗田很喜欢ROX的温馨感,所以也经常到这里来。

从ROX往北前进一小段路,演艺厅就在眼前。从栗丸堂出发,走路不到十五分钟即可抵达演艺厅。

「哇~这里的气氛每次都是这么开心的感觉~搞笑殿堂!浅草演艺厅!搞笑菁英们聚集的地方!」

一块以黑色、柿子色和葱绿色为配色的招牌下方挂著一排排提灯,葵从远处看见招牌后,以开朗的语调说道。

葵很喜欢搞笑类的东西。以前栗田和葵一起搭人力车时,葵也曾亲自搞笑过,让栗田留下难忘的回忆。

还有,那时栗田看见葵右手腕上有一道浅浅的大伤痕。栗田不敢太轻率地询问她受伤的原因,所以到现在疑问仍在。

虽然没有一定要询问的理由,但栗田内心其实颇为在意。

不过,葵丝毫没察觉到栗田的这般心声,彷佛小孩子般兴奋地叫嚷。

「好高兴喔~其实我是第一次来说书场看表演。那里一定有很多人比我会搞笑吧!」

「那当然。」

栗田摇了摇头心想:还是别多说好了。

尽管是平日傍晚,演艺厅前面还是挤满人。

哨子高声响起,一群人挤到公告表演者的板子前筑起了人墙。表演者当中可能有大家感兴趣的搞笑艺人吧。

大家是不是想看压轴的那位表演者呢?栗田边如此心想,边与葵走向演艺厅的入口。

「栗田先生,我们要怎么进去演艺厅呢?」

「买票进去。」

「说得也是。」

「其实在上午时间入场会比较划算啦。人很多,你在这边等我,我去买两张票回来。」

「哇!谢谢你~」

浅草演艺厅是一座全年无休、专门举办演艺活动的表演场地,也是东京几处会固定演出落语的场地之一,也就是俗称「说书场」的地方。

演艺厅的表演时段有早、晚场之分,但不会进行清场。因此,早上入场后只要不离开,便能一直待到晚场表演结束,享受一整天的表演。

当然,观众也可以中途入场,看腻的话也可以随意离场。

演艺厅的门票价格约为电影票的一点五倍,但毕竟可以一整天欣赏到现场表演,所以这个价格可说相当合理。

栗田准备买两人份的门票时,因为栗田是熟悉面孔,加上是从晚场表演的时间算起,所以售票员算栗田便宜一些。

栗田将门票递给葵时,也说了这一件购票时的插曲。

「在这种地方也表现出浅草的人情味,真的很棒喔~」

「会吗?这很正常吧?」

「你说的『正常』在这时代已经变得很稀奇了,甚至可以用濒临绝种来形容。」

「还会绝种啊?」

「这只是一种修辞啦!」

葵笑著吐一下舌头。

「不过,我超喜欢浅草这种地方!」

不知为何,栗田突然觉得脸庞发烫。虽然一点意义也没有,但他却板起脸迈开脚步。

两人进到演艺厅里时,时间已经是下午四点二十分,距离晚场表演开始还有一小段时间,于是栗田决定先送和果子。

把门票交给撕票员后,栗田和葵没有从正门进去,而是从左手边的通道走到尽头,来到后台入口处。

栗田两人准备走进后台时,一名身穿和服的高大男子正好走出来。

「仁!」

「福耳先生,你好。」

「好一阵子没看到你,你已经长这么大啦。」

「你有资格说人家长得大吗?重点是,我们早上才刚见过面吧!」

栗田和这位高大和服男性交谈时,葵在一旁把眼睛瞪得像豆子一样圆。

「天啊……这、这位是传说中的春光亭福耳先生……个子好高喔~」

照惯例,葵见到陌生人后,又是一副举止可疑的模样。

出现在栗田两人面前的这位人物是生于浅草的落语家──春光亭福耳。

春光亭福耳虽然才三十多岁,但已经是公认的重量级表演者。实际上,福耳一个接著一个打败多位师兄弟,并拥有升格为压轴表演者的辉煌成绩。

福耳的五官很有个性,长相深得人缘,而且身材非常高大,身高有一百九十公分。另外,福耳的体力和精力似乎都有过人之处,听说熬夜好几天也不怕。

从栗田的父亲那一代开始,福耳就是栗丸堂的老主顾,他也会直呼栗田的名字。毕竟有著彪形大汉的身材,福耳的食量也很大,就这点来说,他是个难能可贵的客户。

「仁,我要的东西呢?」

「在这里。」

栗田从袋子里拿出和果子盒递给福耳。

福耳打开盒子后,一副快要受不了的模样笑逐颜开。

「好好吃的样子啊!」

盒子里装了六颗白色馒头。

白色馒头只使用面粉、砂糖和豆沙馅做成,是很普通的馒头。虽然外型不花俏,但白色馒头完全没有添加防腐剂,而且便宜又好吃,所以也是栗丸堂的人气商品之一。

福耳打算在今天的节目中,表演他最擅长的段子〈馒头好可怕〉。

在表演〈馒头好可怕〉之前,福耳总会在休息室里实际品尝馒头,并藉此提升专注力让自己进入落语世界。

这也是栗田会外送馒头到后台来的原因。

「仁,每次都要你跑一趟,谢啦!」

「没什么。我也很期待来听落语。」

「包在我身上。对了!」

福耳瞥了葵一眼,把脸凑近栗田低声说:

「……你总算交到女朋友啦?」

「你、你没头没脑地在说些什么!」

栗田满脸通红地否认。虽然栗田觉得和葵一起在浅草散步很有趣,但麻烦的地方是一定会遭熟人揶揄。

葵也不知所措地不停微微摇手说:

「福、福耳先生,你这发言太不谨慎了!没看到栗田先生很困扰吗?」

「我没有很困扰……」

「我们只是普通朋友而已。」

栗田皱著眉头点了点头。虽然栗田心中多少有些被刺伤的感觉,但以现状来说,他和葵之间确实只是普通朋友的关系。

话说前一阵子,栗田和葵因为某种因缘巧合,曾经替车夫吉良和他的女儿小春化解了不和的父女关系。

后来,吉良为了表达谢意而让栗田和葵坐上人力车在浅草观光,但不知道为什么观光的目的地竟然是今户神社。

挂著「招财猫发祥地」的看板、设置了可爱猫咪石碑的今户神社,也供奉著一对夫妇神,所以近年来被人们认为参拜这座神社有缔结良缘的效果。

「总之,你们两个一起进去拜一拜吧!」

吉良咧嘴露出白牙笑著这么说,让栗田和葵慌张失措了起来。

「什、什么缔结良缘!少瞧不起人!」

「就是啊!我们只是普通的──」

普通的什么?说到这里,栗田和葵都说不出话来。

两人为了寻找适当的字眼而陷入沉默之中时,吉良嘿嘿笑著说:

「普通的情侣?」

「就跟你说不是了!」

栗田看向葵,葵一副伤脑筋的模样露出笑容,微微倾著头为栗田解围说:

「如果硬要说的话,就是……朋友?」

「没错,普通的朋友。」

自从上演过这一幕后,只要有人询问,栗田和葵就会回答两人是普通的朋友。

「是吗?不过,该怎么说呢……」

福耳在演艺厅的后台入口处,边摸著下巴边看向天花板说:

「年轻真好。」

「……你那是什么感想啊?」

栗田最怕被人揶揄了。

这时,栗田身后忽然传来一股淡淡的菸草味,回头一看便见一名头戴编织草帽、身穿白色西装的老人。

福耳突然挺直背脊说:

「师父!」

栗田和葵也跟著表现出恭敬的态度,白西装老人则发出爽朗的笑声说:

「哪有人一直呆呆站在门口,我还以为你们故意在玩什么挡路游戏呢。」

这位身穿白西装的老人,便是福耳的师父──落语家春光亭大笑。

大笑有著一头白发以及红润的气色。尽管身为落语界的泰斗,大笑的个性还是相当随和,也经常会到说书场露脸。他今天穿著西装,就表示他纯粹是以观众的身分来看表演。

大笑从栗田的祖父那一代就和栗丸堂有往来,现在也时而会光顾栗丸堂。

栗田举手说一声「你好」后,接著说:

「你看起来精神不错啊,大笑师父。」

「我很好啊,只是我不记得曾收过你这个徒弟。听说你在店里很努力?」

「是的,慢慢进步中。」

「很好,落语跟和果子一样,都要慢慢来才是最好的。话说回来,其实我对和果子根本一窍不通就是了。」

大笑发出咯咯笑声,让人猜不透他说的话到底有几分认真。

在那之后,大笑重新面向福耳说:

「福耳,对你,我是完全不担心……」

「师父,您对我还是一样这么冷淡。」

「混帐东西!这表示你的功夫好到我不用担心啊。」

「可是,我每天都担心师父您担心到晚上睡不著……刚刚这样的回答您还满意吗?」

「不愧是我徒弟!」

「话虽这么说,但我有一半是真心话。师父,您还是没有戒菸对不对?西装闻起来都是香菸味。」

「没关系啦,我已经放弃戒菸了。」

「不可以放弃啊……」

「没关系。你不要自己不抽菸,就硬要求别人跟你一样。这不重要,那孩子怎么样啊?你有没有好好照顾他?」

「是,当然有。」

福耳朝休息室的方向大喊一声:「小耳!」

这时,一名身穿和服的小个子少年,如松鼠般动作灵敏地跑过来。

「师父!您找我吗?」

少年在栗田等人面前停下脚步。

可能是睡眠不足,少年眼睛下方有黑眼圈,但五官算是端正。少年发现一身白色西装的大笑后,吃了一惊地低头致意。

「大笑师父,好久不见!」

「嗯,好久不见。状况怎样啊?小耳。」

「状况超好!」

「福耳有严格训练你吗?」

「非常严格。世上没有比福耳师父更了不起的人了!」

「哪有可能!」

「这马屁也拍过头了吧?」

大受赞扬的福耳知道小耳是刻意在搞笑,把双手收进和服袖子里露出苦笑说道。

名叫小耳的少年似乎是福耳的徒弟,看起来相当年轻,乍看之下还是个高中生。不过,感觉上两人的师徒关系良好。

小耳看似开心地说著每天除了帮福耳拎包包或做杂事之外,还会上很多课。

葵彷佛陷入热恋的少女般,以热切的眼神看著春光亭的师徒们和乐融融地互相吐嘈。对喜欢搞笑的葵来说,想必难掩兴奋之情。

虽然栗田不得不承认自己对这方面一点也不熟悉,但他搔了搔脸颊心想:「既然葵喜欢,就让她尽情地乐在其中吧!」

布幕静静升起,麦克风从地板下方自动升上来。

随著演奏乐声响起,落语家从舞台旁边走到正中央坐上坐垫,随即开始闲话家常。

听著表现自然、毫不装模作样的谈话,让人心情也平静下来。原本听不出有什么主题的闲话家常内容,渐渐地转向该有的方向。

葵转头看向栗田,一副心情绝佳的模样,脸上浮现清澈的笑容。

「感觉很悠哉、很舒服~」

「感觉很轻松又温馨吧?也可以边吃便当边看喔。你肚子会不会饿?」

「刚刚才吃过东西而已,我不会饿~」

「你没有在逞强吧?这里的商店也有卖咖哩面包什么的。」

「呃……栗田先生,我只是味觉比较敏锐而已,食量跟一般人一样喔!」

「是、是啊。葵小姐,你的笑容好像有点僵硬耶。」

栗田和葵两人在靠近中央的座位并肩而坐。

每次葵转头看向栗田时,一头秀发就会轻轻摇曳,随之飘来淡淡的香甜气味。只不过,两人不是在看爱情电影,而是在看搞笑表演。栗田要自己别太在意这点。

大笑师父说不想引起观众骚动,所以把编织草帽压得低低的,坐在几乎都是空位的二楼座位。虽然栗田忍不住心想,其实只要穿低调一点的服装就能够解决这个问题,但大笑似乎有他的坚持。

几段落语表演结束了。

每位表演者只有十到十五分钟的表演时间,观众可以观赏到各式各样的落语家一位接著一位上场。

「这就是能够看到真正搞笑的地方啊~好有趣!」

「是喔……」

虽然栗田不知道何谓「真正搞笑」,但看见葵如此乐在其中,他也觉得开心。看见葵天真无邪的笑脸,栗田也微微扬起嘴角。

这时,突然有人从后方通道快步走来。

栗田回头一看,发现是头戴编织草帽、身穿白色西装的大笑。

「仁,不好意思,你可以来一下吗?」

大笑的表情显得异常僵硬。

「什么事?这么突然?」

「拜托。」

大笑以不允许对方表示任何意见的口吻说道。栗田和葵讶异地互看一眼,但还是跟著大笑从后方出口走到通道上。

大笑边朝休息室方向快步前进边说:

「……其实是发生了很怪异的事。连我这个演艺资历不算短的人,也是头一次遭遇这种前所未见的事。」

「到底发生什么事情?话说回来,跟我们有什么……」

「你跟我来就知道了。」

大笑、栗田、葵三人穿过后台出入口,爬上阶梯来到二楼的休息室,顿时为眼前出现的怪异光景大吃一惊。

只铺著榻榻米的单调房间中央有一张小桌子,福耳保持跪坐在坐垫上的姿势趴在桌上。

福耳的双眼紧闭,眼皮一动也不动,明显看得出状况不寻常。

房内的墙边有三位落语家,他们铁青著脸、摀住嘴巴望著福耳,连一句俏皮话也不敢说。

「该不会……」

栗田茫然低喃,大笑露出严肃的表情摇摇头说:

「他没有死,只是在睡觉而已。」

「睡觉……?」

栗田安心地松一口气后,微微皱起眉头。

「真是的,害我白操心一场。啊!大笑师父,你该不会是要我来打醒福耳先生吧?」

「不是。不论用打的或用踹的,都叫不醒他。」

「咦?」

这时,原本站在墙边的一名老妇人拿著黑色皮革的医生包走近栗田等人。

栗田不认识老妇人。大笑立刻介绍说:

「这位是已经退休的关根医师。她刚好来看表演,才会被我叫来。关根医师在退休前是一位医术精湛的女医师,在地方上可是相当有名。」

「你们好。」

举止稳重且充满知性的老妇人──关根点头打招呼后,接著说出令人意外的话:

「福耳先生似乎是被下药才睡著了。」

「什么……?」

栗田一时之间还以为自己听错,关根迅速说明:

「经过诊断后,发现应该是安眠药的作用。安眠药一般用于治疗失眠症状或睡眠障碍,而福耳先生只服用少量安眠药,不会有生命危险。」

事态发展让栗田有种晴天霹雳的感觉,他试著针对眼前事实做出反应。

「……重点就是安眠药让福耳先生睡著了?」

「没错。针对有失眠症状的病人,安眠药是医生比较常开立的处方,也是比较容易取得的药物。」

虽然安眠药无法解决根本问题,但只要给药就能够满足病人,所以有很多医生会直接开立处方──关根如此说明。

「照整体状况看来,最有可能的下药方式是──」

关根朝福耳轻瞥一眼。

趴在桌上熟睡的福耳脸庞旁边,放著栗田方才送来的和果子盒。

盒子里装著白色馒头。

福耳似乎吃了三颗馒头。盒子里原本有六颗馒头,现在只剩下三颗。

「不会吧……」

栗田茫然地嘀咕,背上冒出冷汗。

「──意思是,原因出在我做的馒头吗?」

大笑和关根沉默地互看一眼。

面对意外的事态发展,葵立刻向前踏出一步,以爽朗的态度说:

「我可以断言,那是不可能的事情喔~栗田先生绝对不会做出那种事情。」

虽然葵的语调轻率,语尾还拉长著尾音,但声音充满坚信。

葵走到熟睡的福耳身旁蹲下来,然后一颗接著一颗拿起桌上的三颗馒头用手掰开。她的动作之迅速,让人想要制止都来不及。

葵表情认真地比较著三颗馒头,把鼻尖凑近闻了闻后,一脸明白状况的模样点头说:

「无异状。」

「你是狗啊!」

「虽然我的嗅觉确实很灵敏,不过说实话,我是凭面皮的触感来判断的。总之,我敢断言说这三颗馒头完全没有问题。」

面对表现出难以置信的态度的大笑,葵毫不在乎地这么回答后站起身子。

「栗田先生是一个很爱惜和果子和栗丸堂的人,他没理由在好好的馒头里添加怪东西。不过,基于验出药物这个现实的问题──那一定是某人在某个时间点,在已经进到福耳先生肚子里的馒头上动了手脚。总而言之,犯人绝对不是栗田先生。」

「……我想也是吧,我本来就不认为会是仁做的。」

大笑点点头表示同意。

「话虽这么说,但现在事态演变成这样,就程序上来说,还是有必要请准备馒头的仁也来说明一下。所以,我才把你们给叫来。」

「原来如此。」

栗田内心感到松了口气。身为一个人,没有什么比受到信赖更重要。葵斩钉截铁地断言栗田无罪的举动,也让栗田十分开心。

多亏了葵,栗田的心情也平静下来,迅速说明起今天的经过。

栗田告诉大笑,他接到福耳的订单后,跟往常一样把做好的馒头亲手交给福耳,并没有特别动什么手脚。

「嗯,这么一来就表示……毫无线索啊。」

大笑按住编织草帽的帽顶叹了口气,气色红润的脸上明显写著:「我今天来这里明明是私人行程,却被卷入麻烦的事件中。」

栗田在胸前交叉起双手询问说:

「大笑师父,原本到底是怎样的状况呢?如果你愿意说明给我们听,或许我们可以帮上忙也说不定。」

栗田嘴里说「或许可以帮上忙」,但心里是抱著「说什么也一定要帮上忙」的打算。

虽然栗田已洗清嫌疑,但内心静静涌起一股怒气。

身为和果子师傅,没有什么事情比亲手做的馒头被人如此利用更令人愤怒。

福耳品尝栗丸堂的馒头享受美味,是为了提升专注力以做出让观众看得开心的表演。究竟是谁在这个对大家都有好处的时刻出手阻碍?可以的话,栗田想要揪出那个人。

不,一定要揪出那个人,不可以放任那种家伙不管!栗田这么告诉自己。

「幸好今天葵小姐也在场。她在各方面都很敏锐,也很可靠。」

「我会尽量努力的,请告诉我们状况。」

葵也附和著栗田说道。

「这样啊,不好意思喔。」

大笑脱下编织草帽,摸了摸白发。

「那我就说明给你们听吧。」

大笑最初也坐在观众席上欣赏节目,但欣赏到一半时,徒孙小耳跑来找他,他来到休息室即看见眼前这情况。

因此,大笑并非目睹所有经过。根据大笑的说明,再综合休息室中其他落语家的说明,整件事情的经过是──

大受欢迎的落语家春光亭福耳,让徒弟小耳拎著他的包包,在比上场时间提早很多的下午四点进到休息室;在那之后,约四点二十分拿到栗田亲手交给他的馒头。

演艺厅的后台休息室分为两种。

一种是落语家专用的休息室,另一种是给其他艺人使用的休息室。

其他艺人指的是表演非落语才艺的艺人,好比说表演漫才、现场剪纸、魔术等等的艺人。

由于演艺厅的节目是以落语为主,所以其他艺人专用的休息室大多空著。

今天的早场时间虽然有三组其他艺人来表演,但晚场部分因为行程上的关系,所以不会有其他艺人来表演──一切的起头就在这里。

福耳得知晚场不会有其他艺人来表演的消息后,突然说出奇怪的话。

「是喔……单单就节目表看来,直到我上台表演完毕,都不会有其他艺人来场吧?既然这样,我就用他们那边的休息室好了。」

怎么突然想要用那边的休息室呢?

休息室里的其他落语家这么询问后,福耳开朗地回答说:

「我以前用过一次无人的休息室,感觉舒适极了……从那次之后,每次只要有机会,我都会这么做。虽说是每次,但很少有这种机会就是了。」

福耳还说,无人休息室不会拥挤,他独处时也比较能够提升专注力。

而且,福耳今天预定要表演的〈馒头好可怕〉不纯粹是古典落语,而是福耳自己改编过的新解读版本的古典落语(注:古典落语是指从江户时代到明治时代、大正时代所创作的落语,在那之后的时代所创作的落语称为「新作落语」。)。

福耳因为这个新解读版本的古典落语而获得好评,让世人和前辈们对他敬佩三分。就这层涵义来说,〈馒头好可怕〉是特别的,也是福耳擅长的落语段子,情感投入的程度自然会和表演其他段子时不同。

「我想要一个人边吃馒头边集中注意力。」

听福耳这么说,其他落语家也都表示赞同地说:「那就随你高兴吧。」

不过,独处的时间太长也很无聊,而且距离福耳上场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因而福耳和小耳一起去到其他艺人专用的休息室放好馒头和包包后,又回到落语家专用的休息室。

之后,福耳和徒弟小耳以及其他落语家一起开心地闲聊直到快六点的时候。

这段期间里,放著馒头的其他艺人专用休息室里空无一人。

只有舞台上以及落语家专用的休息室有人。

「糟糕,时间这么晚啦,我差不多该过去了。」

福耳在接近六点时站起身子,独自前往空无一人的其他艺人专用休息室。因为他不希望有人打扰,所以徒弟小耳就留在落语家专用的休息室。

在那之后,有好一段时间一切安然无事。

不久后,时间来到七点,一位名为吉报亭来丸的落语家从吸菸区回到休息室时,打算顺便去看一下福耳的状况。

结果去到那里一看,来丸惊讶地发现福耳趴倒在桌子上。

来丸慌慌张张地叫来其他落语家同伴,但不论大家怎么做都叫不醒福耳。众人判断眼前情况是紧急事态,观众席上的大笑和退休医生关根也被请来休息室。

调查之后发现,福耳是因为服用安眠药而熟睡。

八成是馒头被动了手脚──在大家这样的推测下,栗田和葵也被叫来休息室。

栗田在脑中整理一遍资讯后,嘀咕说:

「也就是说,这里不是落语家专用的休息室,而是其他艺人专用的休息室?」

「没错。这里要容纳所有落语家,感觉窄了点吧?」

大笑接续说:

「由于其他艺人的人数不多,而且会有不同艺人来来去去,所以这间房里几乎不会出现拥挤的状况。」

「原来如此。」

栗田点点头回应大笑的话语后,环视室内一圈。

从晚上六点到七点这段时间,福耳独自在这个其他艺人专用的休息室度过。

房间里只铺著榻榻米,墙壁也是以白色为主,是个很单调的空间。

墙边摆著一张细长型镜台,镜台上放著还有茶的茶杯以及用过的菸灰缸。

镜台前面放著三块坐垫,大笑露出苦涩的表情说明应该是早场时间来表演的其他艺人没有收拾那些坐垫,吃完的零食包装也丢在镜台上没收拾。

房间中央有一张桌子,福耳就趴在桌上熟睡。桌子附近的榻榻米上有菸灰缸和散落一地的菸蒂,栗田猜想应该是福耳趴倒时弄翻的。

桌面上放著装了栗丸堂馒头的和果子盒。

另外还有白色便条纸、原子笔、热水瓶、茶壶和乾净的茶杯等等。

葵直直注视著福耳的睡脸。栗田边用眼角余光看著葵,边在狭窄的室内绕了一圈。

这间休息室没有可以让人躲起来的空间。如果有人事先躲在这里,肯定会立刻穿帮。

栗田皱起眉头陷入苦思。

「到底是为什么呢?总觉得怪怪的……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栗田方才听完大笑的说明后也有这种感觉。为什么要这样做呢?这个行为有什么意义吗?

面对困惑的栗田,大笑面带苦涩的表情开口说:

「嗯,光是听这些说明确实会想不透。其实呢,故事还没结束。」

「还有后续?拜托你一次全部说明完毕好吗?」

「没有啦,后续部分感觉像要抓犯人一样,心里难免会有点抗拒……不过,我们现在确实是在抓犯人就是了。老实说,落语家当中有些家伙没有不在场证明。」

「不在场证明?」

栗田不禁觉得在落语的世界里听到这个字眼感觉很突兀。

大笑抓了抓白发后,继续说道:

「福耳和小耳把馒头和包包放在这间其他艺人专用的休息室后,便回到落语家专用的休息室,在那里跟大家聊天直到六点。在那段时间里,这间放了馒头的房间空无一人。我刚刚是这样说明的没错吧?」

栗田回想著大笑的说明,点了点头同意。

「不过,那只是『正常来说』的状况,如果『仔细来说』就不是那么一回事。」

「什么意思?」

「也就是说──」

大笑表示,由于福耳以外的所有落语家全都在同一间休息室开心畅谈,所以彼此可以互相提供不在场证明。

「虽然只有一小段时间,但有几个家伙曾离开落语家专用的休息室……虽然没有他们做坏事的证据,但也无法否定这几个家伙偷偷潜入其他艺人专用的休息室动手脚的可能性。你们几个过来一下!」

大笑呼唤了铁青著脸站在墙边的三位落语家。

身穿和服的三名男子来到栗田等人面前站成一排。

「你们三个都没做亏心事,对吧?一个一个说明一下状况!」

在大笑的命令下,最右边的落语家首先开口说明。

第一位是一名白发明显可见、感觉有些神经质的四十多岁少年白男子。

「我叫春光亭一太郎,和福耳算是师兄弟关系。虽然我受欢迎的程度远远比不上福耳,但我们这些同门师兄弟都相处得很愉快……」

虽然一太郎嘴里说出「愉快」这个字眼,语调却显得战战兢兢,不禁让人觉得可疑。

「这家伙……一太郎他好像肚子不太舒服,所以在众人闲聊途中离开了三次去厕所。」

大笑这么说完,一旁的葵询问说:

「请问你是几点去化妆室的呢?」

「五点前去了三次……没什么时间间隔,几乎算是连续去了三次。去第三次之后,我的肚子状况好转许多,所以在那之后就没去上厕所……」

一太郎用像在强调「我的肠胃真的很差」的口吻答道,甚至让人觉得他像在耍小聪明。

「众多落语家都可以证明他刚刚的发言内容,所以是真的。」大笑补充说明。

栗田思考了起来。那段时间里,福耳人在落语家专用的休息室,而其他艺人使用的休息室空无一人,只有馒头在那里。

也就是说,只要偷偷潜入其他艺人专用的休息室,想要在馒头上面动多少手脚都行。

葵继续发问:

「你有办法证明自己确实去了化妆室吗?比方说,在化妆室里遇到了某人之类的。」

「毕竟那时间晚场表演已经开始了,观众当然都在看舞台上的表演,所以我在厕所没遇到任何人。没有人可以证明……」

「了解~请好好爱护肠胃喔~」

「嗯……不过,不是我做的喔,这是千真万确的事情!」

第二位是一名光头造型、目光犀利、给人傲慢感觉的三十多岁男子。

他虽然没有福耳高大,但身材修长,体格也很健壮。

「我是吉报亭来丸,大家都说我是不输给福耳的个性派落语家。你们这些外行人,应该也听过我的名字吧?」

「是,有听过。你是第一位发现福耳先生在熟睡的人吧?发生怪事的时候,人们都会说要怀疑第一发现者,对不对~?」

葵的回击让来丸一时哑口无言,随后才慌张地挥著手说:

「才、才不是我哩!」

来丸似乎意外是个胆小鬼。

为了避免来丸对葵不礼貌,栗田也紧迫盯人地说:

「真的吗?你好像很慌张的样子耶。是你做的吧!」

「不、不是!」

「你老实说出来吧。说出来心情会比较轻松喔。」

「就跟你说不是了!我跟福耳只是……只是个性有些不合而已,我们从以前就这样了。」

「这样啊。也就是说,你有动机。」

听到栗田的话语后,来丸一副心有不服的模样嘟起嘴巴说:

「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子,才不会因为个性不合就做出那种事。今天我也在休息室和福耳说过话。你们只要问一下其他人就知道我没有说谎。一太郎,对吧?」

来丸转头看向方才那位神经质又有少年白的春光亭一太郎,一太郎随便点了点头。栗田看不出他们的态度有什么特别不自然的地方,所以猜想应该是事实。

「这样可以吧?那我要说明主题了。」

在那之后,来丸简洁描述了事件。

七点时,来丸从吸菸区回到休息室,并顺便去其他艺人专用的休息室想看看状况,结果发现福耳的情况有异。其实在那之前,来丸也离开过休息室一次去抽菸,原因是福耳不喜欢有人在休息室抽菸,而他随时可能会回来,所以来丸不得已只好离开休息室去吸菸区。

那次是五点半,亦即六点以前,同样是其他艺人专用的休息室空无一人的时段。

来丸未与众人一同闲聊的时间约为十五分钟,这点其他所有人都可以证明,但没有人可以证明来丸确实去了吸菸区。

栗田心想,情况和刚才的一太郎一样啊。来丸拉大嗓门主张说:

「我只是去抽菸而已。我敢发誓我没有做出会带给人困扰的事情!」

最后一位是福耳的徒弟,也就是开演前栗田也见过面的十多岁少年春光亭小耳。

小耳揉著眼睛下方的黑眼圈,说起自己的状况:

「我在六点半的时候去买过一次自动贩卖机的饮料。虽然在休息室有热茶可以喝,但我真的很想喝汽水。」

小耳在通道墙边的自动贩卖机买了可乐,并且当场喝光。小耳表示,他只离开休息室几分钟而已。

葵摸著纤细的下巴询问:

「你在喝饮料的时候有遇到其他人吗?」

「没有。」

小耳回答时没有显得吞吞吐吐。栗田看著小耳的反应陷入思考。

六点到七点之间,福耳一直待在其他艺人专用的休息室。因此,这段时间里不可能在馒头上动手脚。

不,也不能说绝对不可能。只不过,明明在那之前有很多机会可以下手,应该没有必要刻意在本人面前下手才对。

但反过来想,犯人也有可能是刻意选择比较困难的方式,企图避开嫌疑。这样想会不会太钻牛角尖?

少年往往容易有精神洁癖,小耳以符合这般性格的音调提出主张说:

「我很尊敬福耳师父,绝对不会做出这种事情!」

听完说明后,栗田和葵与那三人拉开距离,静静地看了彼此一眼。

「你有什么想法?」

「嗯~大家都是参与搞笑工作的人,看起来都不像坏人啊。」

「是没错啦,我也会有这种想法。」

听到葵悠哉的感想,栗田不禁心生一股无力感。不过,葵却接著说出让人出乎预料的话。

「栗田先生,你觉得那三人当中有一位是犯人吗?」

「咦……?那当然。」

因为他们没有不在场证明──栗田准备这么说时,葵把脸凑近低声说:

「如果把对象局限于自己圈子的人,那三人当然很可疑,但应该还有其他可能性吧?比方说,有某个观众偷偷溜进休息室之类的。」

栗田露出有些惊讶的表情。

「当然,不可能所有观众都很了解休息室的状况。不过……如果是大笑师父呢?那位关根医师搞不好也挺了解状况。话虽这么说,但他们之间没有什么利害关系,所以这纯粹只是一种可能性而已。」

「我想也是。」

一开始栗田感到很惊讶,但从现实面来思考后,他也认为相关人士确实比较可疑。犯人就在那三人当中的可能性最高,当然也可以下冷门赌注,猜犯人是大笑师父或关根。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在于动机。

为什么要让福耳睡著?加害者的目的是什么?

「葵小姐,你觉得这次事件的目的是什么?」

「……嗯~就是这点让人想不透喔~」

葵一副伤脑筋的模样垂著眉尾,微微倾著头。

「以我个人的想法会觉得动机是恶作剧……但是,毕竟是使用安眠药,这样恶作剧感觉好像太夸张了。」

「嗯。」

在馒头里下安眠药的举动已经超出恶作剧的范围,正因为如此,栗田才更觉得气愤。

「这么一来……就表示不是恶作剧,而是恶意的行为。有人对福耳先生怀恨在心而这么做,企图让福耳先生没办法上台表演……」

为什么要这么做?因为工作上如果开天窗,就会引来一片负面评价。

听完栗田的推测后,葵转动眼珠看向天花板沉默了几秒钟。

「……是这样吗?目的是为了让福耳先生的评价变差?栗田先生,如果换成你,你会因为怀恨在心而这么做吗?」

「我哪会!不是啊,一般来说不会这么费功夫,直接大骂一场就可以泄恨了,但毕竟福耳先生的体格那么高大,犯人应该是觉得如果当面跟他起冲突,自己会吃亏吧?」

「嗯~是这样吗……」

葵露出苦涩的表情看向天花板,像在自言自语地嘀咕说:

「如果不要往坏处想,而是往好处想呢?也就是说,这时候让福耳先生睡著,某人会因此获益──」

「获益……?」

葵忽然回过头询问大笑说:

「请问一下,福耳先生如果这样一直睡下去,表演要怎么办呢?」

「那当然是直接跳过。」

大笑毫不犹豫地答道。

「少了他的表演,整体时间会缩短十五分钟左右……不过,不会有人因为这样就得到好处啊。基本上,落语表演正常来说会有十五分钟左右的时间误差。又不是大家都会照自己的表演时间完成表演。」

「原来是这样子啊……」

葵微微垂著肩膀,转头看向栗田说:

「伤脑筋,要猜出答案果然没那么容易。」

「喔。」

听到葵如此乾脆就举白旗的发言,栗田不禁感到一阵无力。面对如此模糊不明的事态,看来连聪明伶俐的葵也无计可施。

虽然知道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但另一方面又觉得很不甘心。

栗田咬著牙根陷入沉思,心想:「既然这样,就用强势一点的态度处理那三个人,来一场逼供大会好了。如果就这样不了了之,怎么能够甘心?」

这时,栗田发现葵在不知不觉中做起奇妙的举动,不由得扬起眉角。

在他的视线前方,葵表情认真地把脸凑近榻榻米,像个小婴儿一样在地上爬来爬去。

在那之后,葵突然站起来,把搁在镜台前面的坐垫一一翻面。

「没有。」

葵轻声地自言自语。

「还是没有……」

不只是大笑,其他落语家也都发愣地望著葵的举动。

葵检查了堆高在房间角落的坐垫之缝隙,也抓起墙边的窗帘检查,最后甚至检查起垃圾桶。看葵那模样,彷佛下一刻就要把手伸进垃圾桶里翻找。

栗田冲向葵身边询问说:

「你在做什么?」

「在找证物。我实在猜不出这一连串行为的目的是什么,所以心想,可能从其他方向来解决比较好。」

「证物?先不说这个,你刚刚说要解决,对吧?」

「对。毕竟这世上有很多事情就算想破了头,也想不出答案。」

葵脸上浮现充满透明感的笑容,说出让大家哑口无言的话语:

「既然不知道动机,直接问当事人就好了。总之,先把犯人抓起来吧。」

栗田和葵走出休息室,跟在大笑后头走在演艺厅里的通道上。

关根、春光亭一太郎、吉报亭来丸、春光亭小耳排成一列跟在两人后头。

除了葵之外,所有人都神情紧绷,大笑的侧脸甚至冒出些许汗珠。

隔著通道墙壁,时而隐约传来观众的笑声。尽管知道休息室发生了怪事,舞台上的落语家还是以专家应有的风范正常演出。

栗田等人正准备前往隔天早上业者才会来清理的垃圾放置区。

照葵所说,关键证物就在垃圾放置区,只要去调查一下便能查出是谁让福耳睡著。

这也是大家为什么会跟著大笑走的原因。

「葵小姐,到底是什么证物?」

栗田询问后,葵恶作剧地使了一下眼色说:

「我现在说明给你听。不过在那之前──栗田先生,你对馒头有什么看法?」

「嗯?」

唐突的话题让栗田感到困惑。

「啊!抱歉,我问得太突然了。不过,做为说明前的资讯,我有必要先问清楚。不好意思,可以麻烦你以和果子师傅的身分,针对馒头做简单易懂的说明吗?」

「喔,知道了。不过,让我聊起馒头,可能会要花一点时间喔。」

「可以的话,请缩短时间。」

「……好吧,那我就简短说明。馒头主要是把面粉揉成面团,再包起红豆馅等馅料制成的生果子。如果用蒸的就叫『蒸馒头』,用烘烤的就叫『烤馒头』。虽然馒头有数不清的种类,但大致可分成这两种。不过,也有引进洋果子制法的『洋风馒头』就是了。」

栗田交给福耳的馒头是用红豆馅和面粉做成的传统蒸馒头。

如果搭配蒸青(注:绿茶加工制作时,以蒸汽将摘下的嫩叶加温,防止茶叶中的酵素发酵的做法。)时间较长的煎茶一起品尝,两者会互相引出彼此的朴实原味,让苦味、涩味、甜味完美融合在一起,呈现出难以言喻的美味。

「对极了!」

听完栗田的一连串解说后,葵轻跳一下接续说:

「吃馒头还是要搭配日本茶才对味。不过,在福耳先生熟睡的那间休息室里,却没看到某个应该要有的东西。」

栗田脑中瞬间闪过一个想法。

「──饮料啊。」

栗田现在回想起来,确实有一种哪里怪怪的感觉。

桌上还剩三颗馒头,但没有发现饮料。话虽如此,这也不表示福耳喝光了饮料。

栗田脑中浮现休息室桌上的模样。

──桌上放著装了栗丸堂馒头的和果子盒。另外还有白色便条纸、原子笔、热水瓶、茶壶和乾净的茶杯等等。

没错,茶杯还是乾净的,所以栗田才会觉得奇怪。

「也就是说……葵小姐!」

「没错。只要想一下桌上的饮料跑去哪里,就能够解决所有问题。」

如葵所说,安眠药不是被加在馒头里,而是被加在饮料中。

不过,桌上的茶杯还是乾净的。尽管泡茶器具齐全,福耳却没有泡茶来喝。

那么,福耳究竟喝了什么?

「说到和馒头对味的饮料,除了热茶之外,就是牛奶吧。」

葵斩钉截铁地这么说完后,舔了一下嘴唇继续说:

「栗田先生,你喜欢吃红豆面包配牛奶吗?」

「嗯?又是一个唐突的问题啊……不过,那样确实很好吃,红豆面包和牛奶是相当对味的组合。」

「我也这么认为。顺道一提,你知道红豆面包的起源是馒头吗?」

栗田意外地问:

「……真的吗?」

「面包据说是在十六世纪的安土桃山时代传进日本,但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没能够普及。当时日本人是以米饭为主食,所以一直觉得面包不合胃口,直到有人发明了红豆面包后,状况才有所改变。」

「红豆面包?」

「是的。据说最初是明治时代开业至今的『木村屋总本店』创办人──木村安兵卫先生,从酒馒头得到灵感而开发出红豆面包。日本人很喜欢吃馒头,既然如此,就像馒头一样把红豆馅包进面包里就好了啊……木村安兵卫先生试著实践这样的点子后,结果大受好评。在那之后,各式各样的夹馅面包也一一问世。于是,面包就这样在日本发扬光大~」(注:酒馒头是指在面团里加酒揉制成面皮,再包起红豆馅蒸熟而成的馒头。)

「原来红豆面包背后,还有这么一段故事。」

「当时连明治天皇也会品尝红豆面包喔。加了盐渍樱花的樱花红豆面包被当成贡品献给天皇的那一天,亦即四月四日,也因此变成红豆面包日。红豆面包就这样变成皇宫御用品,这点想必也促进了面包的普及。」

栗田心想,听完葵这段说明,以后品尝红豆面包时一定会更有滋味吧。

「还有,听说果酱面包是木村屋第三代老板发明的。先不说这个──总之,既然配牛奶很对味的红豆面包是起源于馒头,我便假设福耳先生喝的饮料是牛奶来进行推理。」

葵方才发表的知识让她的假设变得很有说服力。

「某人提供了添加安眠药的牛奶给福耳先生……还有,正因为福耳先生入睡的那一刻洒翻了牛奶,才会有菸灰缸和菸蒂掉落在桌子旁边。」

「什么……?」

栗田猜不透是怎么回事。

「福耳先生不可能会抽菸,现场却有菸蒂。栗田先生,请你回想一下。来丸先生会特地跑去吸菸区抽菸,是因为福耳先生不喜欢人家抽菸,对不对?还有,表演开始前福耳先生和大笑先生曾这么交谈过:『师父,您还是没有戒菸对不对?』『没关系。你不要自己不抽菸,就硬要求别人跟你一样。』」

──桌子附近的榻榻米上有菸灰缸和散落一地的菸蒂,应该是福耳趴倒时弄翻的。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栗田察觉到是怎么回事了。如果牛奶洒落在榻榻米上,就算擦乾净也很难消除味道。

所以桌子附近才会撒了一地福耳根本不抽的菸蒂,这是为了用香菸的味道掩饰牛奶味。

葵继续说:

「对了……我有说过吗?其实我的嗅觉也很灵敏。虽然我刚刚一直是以假设的方式来推理,但其实我已经确认到牛奶的味道~」

「啊!你那时候的举动!」

栗田想起葵方才把脸凑近榻榻米在地上爬来爬去的模样。

原来那时葵是在确认味道。

「所以,我要找的证物就是喝过的牛奶盒。我在休息室中很仔细地找过但都没有找到,牛奶盒一定是被处理掉了。」

「所以你才会说要去垃圾放置区啊……」

听完葵的说明,大家都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点头,最年长的大笑也低声说:

「原来如此。只要找到证物做调查,便能查出是谁动的手脚。葵姑娘,你真厉害!」

葵按著脸颊,一副难为情的模样嘀咕说:

「我被夸奖了耶……说不定我以后也可以当搞笑明星喔。」

「不,应该没什么直接关联。不是啊,你这应该是陷阱吧?」

「啊!被发现啦?」

葵转头看向栗田,恶作剧地吐一下舌头。

「你说明这么多,我不想发现也难。谁会在一群可疑的家伙面前滔滔不绝地说明那么多事情?你是想要揪出伪装的犯人,才故意说明的吧?」

「不愧是栗田先生,反应相当机敏。毕竟还是采用这种方式会比较轻松简单。」

现在栗田明白葵想做什么了。两人互相点点头后,停下脚步转过身子。

带头的大笑除外,跟在栗田两人后头的人包括关根、春光亭一太郎、吉报亭来丸。

不知不觉中少了一个人。

「我们回去吧!」

栗田等人在通道上快跑折返回去。不一会儿,一行人抵达其他艺人专用的休息室,看见春光亭小耳拎著包包不知道打算去哪里。

「……唔!」

剎那间小耳抱著包包快跑出去。

不过,就在小耳准备迅速穿过大家身边的那一刻,栗田抓住小耳的手腕并用力一扭。

「别挣扎了,你逃不掉的。」

小耳瞬间放松全身的力气。

栗田打开没收过来的包包一看,发现包包里有一只便利商店的塑胶袋,塑胶袋内藏著折起的牛奶盒。

一般人不会想到负责拿师父包包的徒弟,会把让师父睡著的证物藏在包包里。正因为如此,小耳没有把牛奶盒带出房间,而是放在包包里。小耳想必是打算事后到了安全的地方再处理牛奶盒。

小耳也有可能纯粹是专注于要掩盖洒落的牛奶,而没有多余的心力思考如何处理牛奶盒。

「在正常状况下,不可以随便打开别人的包包,所以我只能这样设陷阱啰~只要检查一下那个牛奶盒,应该会查出和福耳先生吃进肚子里一样的安眠药。」

小耳当场跪在地上,无力地垂下头。

春光亭小耳事前就已掌握到今天的表演者资讯。

每次其他艺人不会来表演的时候,师父福耳都会使用其他艺人专用的休息室。以前试过一次后,师父就爱上无人休息室,所以小耳猜想这次师父也会使用无人休息室。

小耳准备好加了安眠药的纸盒装牛奶,预先藏在其他艺人专用的休息室里。

今天下午小耳跟著福耳来到休息室,但他其实是在一开始──也就是福耳前往其他艺人专用的休息室放馒头的时候,便拿出了牛奶。

那时小耳拎著包包与福耳同行,他在福耳准备离开其他艺人专用的休息室的前一刻,身手俐落地拿出牛奶放在馒头旁边,刻意让福耳看见牛奶的存在。

小耳猜想,福耳看见纸盒装的牛奶后,一定会觉得可以省下泡茶的麻烦,也会觉得如果不喝掉牛奶,万一过期就太浪费了。

六点半时小耳暂时离开落语家专用的休息室,但不是为了去自动贩卖机买汽水,而是去确认福耳的状况。

小耳神不知鬼不觉地更改目的地,去到其他艺人专用的休息室偷看,结果发现福耳如预料中正熟睡著。就这点来说,小耳的计画算是成功了,然而他原本打算在这个时候处理掉证物,没想到却失算了,因为他没算到牛奶会洒在榻榻米上。

想必是福耳趴倒在桌上时,牛奶盒随之从桌上掉落。

小耳慌了起来。虽然他擦乾了牛奶,但牛奶味道已渗入榻榻米里,怎么也擦不去。

于是小耳心想,事情演变到这般地步,乾脆把上午时间其他艺人用过的菸灰缸里的菸蒂撒在上面,用菸味来盖过牛奶的味道。

在那之后,小耳藏起内心的忐忑不安,回到落语家专用的休息室。

然而,栗田和葵漂亮地破解谜题,让小耳的企图暴露在阳光底下。

小耳被迫招认一切后,泪珠盈眶地跪坐在地上,乖乖接受大笑训话。他的师父福耳仍趴在一旁的桌上沉沉睡著。

「我要把你逐出师门!」

大笑气得火冒三丈。

脸上有著一道道深刻皱纹的大笑红著脸,低头俯视保持跪姿的小耳说:

「真没见过你这种行径恶劣的徒弟!如果我是你的师父,绝对会把你逐出师门!」

「……对不起。」

「混帐东西!这世上不是每件事情都只要说一声对不起就可以解决啊!」

「真的很……对不起。」

「真是一个无药可医的混帐东西!你没有资格接受福耳的指导!」

春光亭一太郎和吉报亭来丸似乎也相当生气,他们一直瞪著小耳,没有出声替小耳说话。

一片愤怒的气氛中,只有葵看来有些怜悯跪在地上的小耳。

葵一向很温柔,她应该是打算等大笑的怒气减缓一些后,再介入调解吧。

至于栗田,他虽然也感到气愤,但心中更感到讶异和纳闷。他觉得以常识来说,没道理要做出这种事情,因而趁大笑的训话中断时询问小耳说:

「我说你啊,到底为什么要做出这种事情?」

小耳保持跪姿,在膝盖上握住拳头,并咬住下嘴唇,不肯说出原因。

「现在都什么状况了,你还不想说?快说吧!你应该对福耳先生有什么不满吧?照这样下去,你的想法根本传达不出去。」

「……我……」

小耳露出苦涩表情准备开口说话的下一秒钟,惊人的事情发生了。

「哈~」

「哇!」

所有人都吓得往后仰,身体顿时僵硬。

只见原本趴在桌上的福耳突然动起来,彷佛从冬眠中醒来的熊般,慢吞吞地挺起庞大的身躯,边用手背搓揉眼睛边伸了一个大懒腰。

在场所有人一片哑口无言之中,福耳却用甚至让人觉得毛骨悚然的悠哉态度笑著说:

「真糟糕,我不知不觉中好像睡著了。可能是太疲劳吧?」

所有人都吓呆了。

退休女医师关根嘀咕说:

「正常来说,那安眠药会让人熟睡个半天都不嫌长。好惊人的体力……」

「就是这点!」

小耳突然以尖锐的声音指著福耳说道,所有人随之回过神来。

「长久以来我深受这点所苦……」

小耳表示,他这次会那么做的动机,正是因为春光亭福耳的过人体力。

「呃……我不明白你的意思耶~」

「意思就是……」

福耳早上很早便起床,晚上可以活动到很晚,是一个精力相当充沛的人。

当然,身为徒弟的小耳必须陪著福耳。

小耳必须负责打理一切,从替师父拎包包开始,到休息室的准备、陪师父闲聊、打扫等所有日常生活杂务。

除此之外,小耳还要做自己的练习。

落语没有教科书,徒弟大多是靠聆听师父的表演来学习。聆听时原则上禁止抄写笔记,所以必须相当聚精会神才能够牢记内容。

但小耳每天陪著体力惊人的福耳,渐渐身心疲劳且睡眠不足,总会边听落语边打瞌睡。

师父在帮徒弟上课时,徒弟竟然睡著,真是岂有此理──小耳因此多次挨骂,天天被迫接受更严酷的训练。

「这就是原因。我的体力已经到达极限……看看我的黑眼圈!我每天都困得快睁不开眼睛!可是……师父的体力那么好,他不可能体会得了我的心情。所以,我才起了念头想让师父睡一觉……」

不论花费多少唇舌,人们对于自己不曾体验过的事情都无法有切身理解。因此,小耳安排了一场体验计画。

如果福耳因为打瞌睡而做出未能准时上场的失态举动,应该会比较能理解小耳想表达的意思,未来也会有一种愧疚心态吧,到时候福耳在训练小耳时,也会比较手下留情。

「……原来如此。」

栗田听完小耳的动机后,在胸前盘起双手陷入思考。

这不是一场恶作剧,而是意外经过理性思考后才做出的行为。小耳说的话确实有其道理。

栗田正准备训诫小耳时,福耳难过地叹了口气说:

「原来如此……你那是睡眠不足造成的黑眼圈啊,我还以为你只是血液循环不好。」

得知一切后,福耳的表情显得相当痛苦。

好一会儿时间,福耳表现得吞吞吐吐,但最后坦率地开口说:

「小耳,抱歉。」

「……师父?」

小耳不停眨眼,福耳先抿了一下嘴后,对著小耳说:

「我完全不知道原来你是抱著这样的心情。身为一个师父,我还太嫩了。不过啊……希望你能了解我的用意。我是因为担心你……我很希望第一个徒弟能够赶快独当一面,只是这样而已。你有些地方领悟力不够好,所以我总会忍不住严格起来。」

福耳闭上眼睛低头说:

「真的很抱歉。」

或许是福耳的意外反应让小耳心生感动,小耳有些眼眶湿润地别开脸嘀咕说:

「做师父的人……不需要道歉吧。」

「不,我根本没有好好了解徒弟。伤脑筋,真是伤脑筋啊!你根本不是领悟力不好,其实是一个拥有惊人行动力的超级新人……」

「啊?」

包括小耳在内,在场所有人都讶异地半张著嘴巴。

福耳拍打一下膝盖后,语调轻快地大力主张:

「不是吗?正常人就算脑中有这种念头也不会实际执行,一般只会在脑中妄想而已。」

虽然福耳的感想似乎可以套用在所有坏勾当上,但他说得也确实有理。

「就这层涵义来说……小耳,这次的事件让我对你刮目相看!我打从心底期待见到你未来的活跃表现!」

「师、师父……」

别说是逐出师门了,福耳甚至反而大为赞扬徒弟的资质。福耳故意营造出「搞笑艺人的感性并非常人能懂」的氛围,但其实是有技巧地在袒护徒弟。

福耳不仅体格大,连度量也很大。

小耳全身失去了力量,呈现出完全虚脱的状态。

栗田也抱著半是难以置信、半是佩服的心情而说不出话来。这时,一位落语家走进一片沉默的休息室。

「哇!」那位落语家微微往后仰地惊叫一声,「我听到说话声,想说来看一下状况,结果你真的醒了……福耳先生,你可以上场吗?」

「喔,上场时间到啦?当然可以上场啰,我已经醒了啊。来表演一场起床秀吧!」

福耳发出丹田有力的笑声这么说,接著站起身。

看见福耳的举动,小耳像弹开似地往后退一步,双手贴在榻榻米上深深低头说:

「师父……真的很抱歉!」

「彼此彼此。这不重要,小耳,你可要好好听我的招牌表演啊!」

「是!」

「你什么不会,回答最会了!骗你的啦!以后也多多指教啊!」

福耳神清气爽地走出休息室后,小耳仍保持双手贴在榻榻米上的姿势微微颤抖著。

他打从心底为福耳是自己的师父一事感到庆幸。

正因为福耳表现出不会用人情施加压力、像在开玩笑似的态度,才更加传达出他不想让小耳太在意的贴心想法。福耳宽宏大量的体贴表现深深打动小耳的心,让小耳生来第一次体会到人们在神明面前合掌祈祷时的虔诚心情。

除了感恩之外,小耳内心没有其他想法。

不久后,表演厅隐约传来观众欢迎福耳上场的温暖掌声。

小耳沉浸在感恩的情绪中,保持低头的姿势久久不动。

福耳和小耳的师徒风波就这样圆满平息了。

此刻,夜晚的栗丸堂甘味茶房里弥漫著浓浓的丰富香甜气味。

「不错喔!感觉很好吃的样子!」

「真的,味道好香喔……」

福耳和小耳同桌而坐,并且兴奋地交谈著。看著两人的互动,一身白色厨师衣打扮的栗田和葵不由得嘴角上扬。人们看见美食当前,总会毫无理由地露出微笑。

栗田用眼角余光轻瞥葵一眼后,询问说:

「葵小姐,你看起来很高兴的样子嘛?」

「你也是眼角藏不住笑意啊。」

「我、我哪有!是你的错觉吧!」

福耳和小耳的注意力全放在诱人的香气上,栗田和葵的对话丝毫未传进他们耳中。

在那之后,福耳成功完成了舞台上的表演。接著在栗田的邀请下,福耳和徒弟小耳一同来到栗丸堂。

栗田不是因为担心师徒俩和解后会觉得尴尬,才特地安排这样的场面,而是想要传达一个想法。

此刻桌上放著蒸好的酒馒头。

刚蒸好不久的酒馒头散发出芳醇香味,令人惊艳的香味从鼻腔直冲脑门且不断膨胀。

以时间点来说,现在这个场合算是庆功宴,但因为栗丸堂没有提供酒精类饮料,所以栗田取而代之地使用了大量高级酒糟。

圆滚滚的白色馒头虽然显得朴实,但其面皮制作可是相当费工。

先将山药磨碎后,分好几次放入砂糖混和均匀;仔细磨成泥后,再放入大量经过过筛处理的酒糟。

加入酒糟后,使用研钵棒更进一步地仔细搅拌,接著放入酵母粉再度搅拌均匀,然后将低筋面粉仔细过筛后放入山药泥中,改以橡胶刮刀取代研钵棒搅拌成团状。

接下来用手揉成面皮,再包起小圆球状的豆沙泥,以慢火蒸熟。

唤起怀念感觉的日本酒香气和豆沙馅的香甜气味融合在一起,让闻者的心情也跟著雀跃起来。在寒冷夜里品尝馒头配上带有涩味的日本茶,真是难以言喻的一大享受。

「呜~我口水快要流出来了!仁,可以吃了吗?」

「当然。」

「那……我就不客气了!」

福耳和小耳从桌上的大盘子里拿起一颗酒馒头,大口咬下还微微冒著热气的馒头,接著两人同时瞪大眼睛发出感叹的声音。

「好吃!这馒头……真好吃!」

「哇啊~好软喔!」

师徒两人皆坦率地表达出感想,兴奋地咀嚼著酒馒头。

虽然不可能醉了,但两人的双颊泛红,一口接著一口,转眼间就把一整颗馒头吃下肚。

「可、可以再吃一颗吗?」

小耳舔了一下嘴唇问道,栗田点点头说:「尽量吃吧。」只见小耳以惊人的速度大口吃著馒头。

「呼……真的很好吃!」

「很不赖,日本酒配上红豆,这才是真正的和风美味。」

「咬下馒头的时候,日本酒的淡淡酸味会从面皮里面渗出来,再配上豆沙泥在嘴巴里面化开来的清爽甜味……真是完美的结合!」

「因为刚刚蒸好还热呼呼的,所以面皮的口感很湿润,同时又软绵绵的。这就是所谓的香味四溢啊。这馒头口味很清爽,而且香醇无比。」

「甜甜的又软绵绵的……我都不知道原来刚出炉的馒头可以如此温暖人心。」

「我已经有微醺的感觉了!」

福耳和小耳两人应该都还没吃饭,大盘子上的酒馒头转眼间一颗接著一颗消失。

师徒俩一副津津有味的模样眯起眼睛,面带灿烂笑容大口品尝馒头。栗田看著两人的模样,衷心为两人和好一事感到开心,葵也露出幸福的目光看著两人。

过一会儿后,栗田一手扠著腰低声说:

「小耳,现在你应该明白了吧?」

「咦?」

小耳眨著眼睛,栗田态度冷漠地说:

「你想跟师父吵架不关我的事,但馒头不是为了让人不开心而存在。身为和果子师傅,我说什么也想要让你知道这点。」

小耳全身僵硬地呆住不动,不久后一脸难为情地垂下双眼说:

「是啊……品尝如此美味的时光,是人们期待的珍贵片刻。绝对不可以做出会破坏这种珍贵片刻的事情……」

「那当然。你在表演落语时如果有人来搞破坏,你也会生气吧?意思是一样的。」

「是……原来如此,不论是落语还是和果子都一样啊。」

小耳这么嘀咕道。

不论是落语还是和果子,都是为了让人开心、让人高兴、让人感到幸福而存在。

「……栗田先生,很抱歉这次给你带来这么多困扰。我觉得自己学习到为人处事上的重要一课。」

「哇!别再说了!好恶心。」

栗田动作粗鲁地挥著手说道。

虽然发生很多事情,但现在一切纠结都解开了。大家难得正在享受品尝热呼呼馒头的乐趣,栗田不想再让气氛变得尴尬。

葵脸上浮现清澈的笑容,看著身旁板起脸的栗田。

「对了!」

看著、看著,葵忽然轻轻拍一下手掌。

「福耳先生、小耳先生,两位要不要把这次的事情编成落语的段子呢?」

想像力十足的葵说出充满创意的发言。

「如果照实编成落语可能会有点危险,可以加一些变化进去……好比说,徒弟对师父做了恶作剧,一团混乱到最后,徒弟决定吃有毒馒头谢罪,但其实馒头被偷偷调了包,结果只是吃下一颗很好吃的馒头之类的。」

「变化太多了吧!完全是另外一个故事!」

栗田说完,夜里的栗丸堂响起大家的笑声。

如果要为这则落语下一个标题,应该不是〈馒头好可怕〉,而是〈馒头好好吃〉吧?想到这里,栗田忍不住暗自心想:「还真是毫无创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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