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已进入上旬,艳阳高照下,浅草的街景更显朝气蓬勃。
这时期特有的热情空气,让人忍不住心情雀跃起来。
无数灯笼垂挂在商店街和住家的屋檐下,色彩缤纷的旗帜随风飘扬,远方时而传来练习演奏的音乐声。
浅草神社每年五月例行举办的大型祭典「三社祭」的日子就快到了(注:「三社祭」为浅草神社每年五月举办的例行祭典,其命名源自于浅草神社的旧名「三社明神社」。自一八七二年起,固定于五月十七、十八日举办,现改为五月第三个星期的星期五、六、日举办。)。
「啊!栗田先生,您好!」
「辛苦了!」
「嗯,辛苦啦。」
栗田走在橘子路上时,几名气势十足、长相凶悍的男子从前方走来,并向他打招呼。栗田轻轻举起右手回应,左手拎著一只大纸袋。
不出所料地,其中一名凶悍的男子询问:
「栗田先生,那么大一个纸袋里是什么啊?」
「秤子。因为平常用的秤子坏了。」
虽然栗田凭手感便能知道豆沙馅或馒头大概有多重,但中之条还需要用秤子测量。
方才中之条在厨房里摔了一跤,不小心撞翻工作台上的秤子,秤子掉落在地撞坏了。所以,栗田临时去合羽桥的工具街买了新秤子。
「制作和果子果然很辛苦喔。栗田先生,我们先告辞了,请加油喔!」
「你也是。」
与气势十足、长相凶悍的数名男子们擦身而过后,栗田再次走在午后的橘子路上,准备回去栗丸堂。
每年一到现在这个时期,经常会看见青年部的成员为了筹备三社祭四处奔走。
包含例行活动的运作在内,町会(注:日本各城镇地区的居民所组成的社区自治组织。)的青年部成员为了活络地区而致力于各种工作,当中有不少成员受过曾是不良分子老大的栗田照顾。
虽然栗田早在大学考试前金盆洗手,但不知为何,现在仍然有很多人崇拜他。
只要他有那个意愿,想必要请那些人帮忙并不困难。
栗田转头瞥了身后一眼,发现青年部的男子们背影早已远离,也没看见任何可疑人物。
没错,可疑人物。
栗田的脸上浮现一抹凶恶的神情。
他和由加一起去银座时被人跟踪过,和葵一起欣赏街头表演时也遭人偷窥。很肯定地,这阵子确实有可疑人物在他四周出没。
在那之后,虽然他时而会感觉到有视线或动静,但一直没看到对方的身影。
栗田从以前就很习惯跟人打架,只要能够面对面较劲,他自认不会输给任何人。不过,现在这种状况就不是他擅长面对的。他觉得这么做缺乏男子气概,也纯粹感到麻烦。
区区一名可疑人物,只要透过不良分子的关系,集体搜寻整个浅草地区,一定可以立刻揪出对方。
栗田边在橘子路上往北走,边花了几分钟时间研究这个对策可不可行。
「暂时还是算了。」
犹豫到最后,栗田做出这个结论。
这时期大家正卯足劲为了即将举办的三社祭四处奔波,身为浅草的居民,他不想阻碍大家工作。他心想「靠自己解决吧」,这时,突然听到有人搭腔:
「欸~拟鳄龟,你走路就走路,干嘛一脸凶巴巴的?」
「啊?」
栗田抬头一看,看见浅羽出现在斜前方。
如果只是浅羽就算了,看见葵在浅羽身边,栗田不禁皱起眉头。
葵的肩上背著一只成熟中带著可爱、体积偏大的包包。
──他们两人又一起出门?
是因为浅羽果然很懂得如何掌握女人心吗?还是这次他很积极地邀约葵?内心失去冷静的栗田露出不悦的表情,对浅羽说:
「……干嘛?小心我咬你,混帐!」
「哇,好可怕!不应该说是乌龟,你的脸看起来比较像大野狼。」
浅羽露出一丝奸笑往后缩起身子,做作地弹一下手指。
「话说回来,你今天看起来心情很差耶,压力太大了吗?去找点开心的事情来做,消除一下压力吧。」
「谢啦,那你等一下让我痛打一顿。不说这些了,你们今天要去哪里?你们上次不也一起出门吗?」
浅羽吊人胃口地把浏海往后梳,扬起嘴角露出十分可疑的笑容说:
「你很在意吗?」
栗田下意识地别过脸去,暗自骂了一声:「混帐!」
「算了,问你也是白问……葵小姐!」
「是~」
栗田把话题丢向葵后,葵脸上浮现清澈的微笑应声。
无色透明的沉默气氛弥漫四周,经过几秒钟后,她一脸纳闷的模样歪著头。
「……不是啦,我在问你要去哪里?」
发现自己的意图没能够顺利传达出去,栗田再次问道。葵合掌发出「啊!」的一声后,轻轻瞥了浅羽一眼。栗田见状,抢先一步说:
「我话先说在前头,不能回答说是『秘密』喔。你又像上次那样摆出可爱的模样说『秘、密』也没用。」
「怎、怎么这样!真的吗?」
剎那间,葵摸著双颊垂下视线,缩起身子。
「你当面对我说这种话,该怎么说呢……呃……」
「葵小姐?」
不知道葵此刻是什么样的心境,她一副坐立难安的模样,在包包表面由上往下摩擦著掌心。栗田无法理解她此刻为何会是这样的反应,露出认真的表情眨了好几次眼睛。
浅羽受不了栗田与葵拖拖拉拉的互动,在一旁叹口气说:
「真是的……好啦、好啦,我就告诉你!我们今天哪里也不去,只是在等你而已。」
「等我?」
「没错。刚刚去店里找你,结果听说你去合羽桥买东西。我们想只要在橘子路上等著,就会等到你吧。」
「什么嘛,原来是这样啊。」
栗田安心地放松紧绷的肩膀,但又立刻察觉现在不是能乐观面对的状态。
他压抑住内心不好的预感,询问:
「所以,你们一起来找我有什么事?」
「葵小姐说有话要跟你说。」
浅羽扬起一双凤眼,脸上浮现只能用「别有涵义」四个字来形容的神情。
「不知道葵小姐要说什么喔?好像是有些严肃的话题。我只是为了在背后推她一把,所以在这里陪她等你。」
严肃的话题?栗田内心受到冲击,沉默地瞪著浅羽。
「讨厌,不要用这么热烈的眼神看我啦,接下来就让你们两个当事人好好谈啰!」
浅羽用挖苦的语调说道,踩著慵懒的脚步从栗田和葵的面前离去。
葵朝向栗田走近一步。
「呃……就是这么回事。栗田先生!你现在有时间吗?」
「喔、喔!」
栗田顺口答应后,才想到手上还拿著刚买来的笨重秤子。
「不,抱歉,还是要请你等我一下。我要先把这个拿回店里,用跑的只要一分钟就好。」
「不用跑啦~没这么急,我在咖啡店等你喔。」
「好……在那之前我会先做好心理准备。」
说罢,栗田在橘子路上朝向栗丸堂跑去。
*
回到栗丸堂放下秤子后,栗田迅速前往咖啡店。虽然前后时间不到五分钟,但他思考了很多事情。
难道葵打算向自己报告浅羽提出希望和她交往的请求吗?还是要报告她已经答应与浅羽交往呢?
栗田咬著嘴唇心想:「我太掉以轻心了!」他万万没料到事态会发展得如此神速。
内心涌起一股苦涩的悔意,栗田为自己过度小看浅羽而懊恼。
栗田从小便和浅羽结下孽缘,因为很了解彼此,他原本猜想浅羽会使出特别的招数。
然而,现实是残酷的。
与其说现实太残酷,或许应该说栗田太过悠哉。如果是忙著工作就算了,他还忙著帮别人解决问题。在那之前,他应该最优先面对自己的问题才对。
栗田心想,自己错了。
对于这方面的事情,他一向认为时机最重要,所以,他打算邀请葵一起参加三社祭,准备在那时采取行动。结果,浅羽完全抢先他一步。
栗田忍著胸口的疼痛做一次深呼吸后,推开咖啡店的大门。
如果是平常,他会保持愉悦的心情面对咖啡店老板的玩笑话,但今天是左耳进、右耳出。
葵坐在最深处的靠窗座位。
栗田走近后,葵抬起头,若无其事地整理一下头发。平常葵的脸上总是带著开朗的笑容,今天却露出紧张的神情。
栗田一坐下来,立刻切入话题说:
「葵小姐,你想跟我说什么?」
「是~事情是这样子的。」
葵轻轻咽下一口口水,栗田见状,内心的紧张感随之高涨,不禁屏住呼吸。他感到口乾舌燥,但没有多余的心思点饮料来喝。
葵终于开口说话,但她的发言内容完全出乎栗田的预料。
「──我有礼物要送给你。」
葵从体积偏大的包包里,拿出以圆点图案的包装纸包好的小盒子放在桌上。她用指尖把小盒子轻轻推向栗田。
「这是什么?」
「请拆开来看看。」
栗田屏息拆开包装后,出现一只千代箱(注:以带有日本传统图案的千代纸贴制而成的盒子,多用于装和三盆糖等干果子。)。
他谨慎地打开盒盖后,不禁瞪大眼睛。
千代箱里装著以透明塑胶袋包起的大量金平糖。
那是表面带有许多浑圆小突起的淡蓝色金平糖。虽然糖果的外观美得无可挑剔,但在浓浓的紧张气氛中,栗田完全想不出葵突然拿出金平糖的用意。
他沉默不语地凝视著金平糖时,葵一副胆战心惊的模样开口说:
「因为我叫葵,所以选了蓝色的,可以吗?」(注:葵的日语发音为「aoi」,和「蓝色」的日语发音相同。)
「咦?喔、喔……蓝色啊,确实是蓝色没错!」
栗田在整个人呆住的状态下,无意义地用力点头。葵压低下巴询问:
「你喜欢这样礼物吗?」
「嗯……这些是要送给我的?」
「是的,这样礼物是为了感谢你平常这么照顾我。这些金平糖是我自己亲手做的,希望你会喜欢。」
「──唔!」
剎那间,栗田原本宛如蒙上一层阴霾的心情,顿时豁然开朗。
他跳过思考的步骤,直接表达出坦率的心情:
「我很开心。」
栗田明显感觉到葵在他面前安心地松了口气。
「谢谢,我真的……真的很开心。」
栗田这么补上一句后,现场的气氛瞬间变得祥和。
葵也柔和地放松了表情,原本显得有些客气的语调迅速转为轻松的语调。
「呼~刚刚好紧张喔~毕竟要对方愿意收下才称得上是礼物嘛~对了,栗田先生,你对金平糖有研究吗?虽然一般的和果子店很少会卖金平糖,但金平糖其实是很有趣的和果子~」
或许是情绪高涨,葵的脸颊微微泛红,还突然发表起知识。
「金平糖是在战国时代传来日本的南蛮果子(注:南蛮果子是指从葡萄牙、荷兰等国家传进日本的点心,如长崎蛋糕、小馒头、金平糖等等。)之一,它的名称源自于葡萄牙语的『confeito』,也就是砂糖的意思。」
照葵的说明,据说当时是一位名为路易斯.弗洛伊斯的葡萄牙传教士,赠送了金平糖给织田信长,这是只有少数人知道的一段佳话。不过,当时的金平糖形状和现在不一样,表面的小突起并非漂亮的圆形,而是像一颗表面坑坑疤疤的小白球。
据说是经过日本人的巧思,让金平糖坑坑疤疤的表面变成漂亮的浑圆小突起。
「我从前就知道这些知识,但直到最近才有机会近距离看到金平糖的制作过程。现场观看果然震撼力十足呢!金平糖是要用工厂里的专用机器才能制作,那机器有一个表面平坦、形状像铜锣一样的巨大锅子。名字就叫『铜锣』的巨大锅子,会保持倾斜的状态一边火烤一边旋转,师傅则把构成金平糖芯部的粗砂糖倒进加热的铜锣里,再一点一点地均匀淋上糖蜜。」
葵滔滔不绝地这么说明,一脸开心的表情继续说:
「淋上糖蜜后,师傅会开始搅拌使整体变得均匀,等糖蜜乾了再淋上新的糖蜜。就这样一直反覆单调的动作后,粗砂糖的颗粒会慢慢被糖蜜裹住。一天下来,金平糖差不多可以有一毫米那么大。」
「一毫米?」
栗田重新看了一眼手边的金平糖。
一圆硬币的直径为两公分,而葵送的金平糖相当大,直径达十五毫米。
「你做这个花了很多时间吧……」
「还好啦~确实是花了点时间。说到这个,我也要好好向浅羽先生道谢才行。我这么怕生,多亏浅羽先生陪我去了工厂好几次。」
「浅羽陪你去?为什么?」
「我前阵子恰巧遇到浅羽先生,聊著聊著就忽然聊到了家业。浅羽先生告诉我,他们家的工厂会制造各式各样的机器,也制造过几次特殊规格的制果机器。我好奇地询问后,才知道浅羽先生家以前竟然制造过做金平糖的铜锣。我一听,忍不住抓著浅羽先生问个不停~」
「……这、这样啊。」
栗田很容易就能想像出当时的画面。
「问著问著,浅羽先生忽然弹一下手指说『百闻不如一见』,很亲切地带我去参观买了铜锣的客户工厂。」
在那家工厂参观时,葵还体验了金平糖的制作;经过很长一段日子的尝试后,葵终于做好金平糖,并且交到栗田的手中。
「对不起,一直瞒著你没说。金平糖只能够一点一点地慢慢变大,我不想在还没完成之前就说出秘密。」
「喔,难怪你会那么说。」
现在栗田终于明白葵之前为什么会是那种态度。没错,那和浅羽一点关系也没有。
「我一直很紧张,担心你会不愿意收下礼物。不过……看见你好像很开心的样子,真是太好了!」
葵笑咪咪地补充一句「请务必搭配热茶一起品尝喔」,让栗田的内心骚动不已。
他无法用言语形容此刻的喜悦。
这份礼物包含葵和浅羽的心意。
葵送了一份以自己为概念的蓝色金平糖给栗田。
虽然葵表示,送礼是为了答谢栗田平时的照顾,但语气之中似乎有种不单单是表达谢意的感觉。当然,这八成只是栗田自己想太多,即便如此,他还是无比开心。
还有,浅羽不愧是浅羽。
他以别有涵义的态度向栗田施压,催促栗田面对自己的心情,以他自己的方式在背后推了栗田一把。
既然如此,自己也该采取行动──这般心情如潮水般从栗田的心底涌现,高涨的情绪让他用力握紧骨头隆起的拳头。
这时,坐在对面的葵忽然开口说:
「栗田先生该不会也想自己亲手做金平糖吧?」
「咦……?这问题来得真突然。不过,我确实会有兴趣想做做看。」
栗田困惑地回答后,葵立刻露出神采奕奕的表情说:
「我想也是喔~你毕竟是活跃在第一线的和果子师傅嘛,收到这种礼物一定会觉得全身热血沸腾,忍不住握紧拳头喔!」
葵完全误会了。
「不,葵小姐!我不是那个意思──」
「请不要客气!我看见男人表现出粗犷的一面,就会觉得满腔热血呢!每次你都会带我去各式各样的店,今天换我来为你带路吧!走,我们去制作金平糖的工厂!」
葵兴奋地拍著胸脯说道,栗田看著她的模样,搔了搔脸颊心想:「算了,就去吧。」
虽然栗丸堂不卖金平糖,但出于和果子师傅的好奇心,栗田的确感到心头发痒。如果有机会参观制作的过程,他当然想要见识一下。
于是,栗田和葵起身前往金平糖的工厂参观。
趁著等待葵结帐的时候,栗田拿出智慧型手机传了讯息给浅羽。
有些话他打算晚点再找时间对浅羽说。
*
两人搭乘筑波快线(注:筑波快线是行驶于东京(秋叶原)和筑波之间的列车,沿线包含浅草站共有二十站,浅草站的隔壁站即是南千住站。)来到南千住,再从南千住换了两班电车后,来到距离金平糖工厂最近的车站。
金平糖工厂所在的地区像一座陷入宁静午睡之中的小镇。
街上老旧的民宅栉比鳞次,走著走著时而会看见个人经营的小商店,但大多数商店都拉下铁门,有些铁门上还贴著已经褪色的选举海报。
栗田和葵带著散步的心情,走在行人稀少的街道上。
葵任凭长发随风摇曳,时而还会心情愉快地哼起奇怪的旋律。栗田看著葵的模样,心情不知为何变得雀跃起来。他询问说:
「葵小姐,你在哼什么曲子?」
「你觉得是什么呢?我再哼一下给你听,请你猜猜看喔。提示是柴可夫斯基。」
葵以感受得到良好家教的问句,反过来询问栗田后,带著笑脸继续哼歌。哼了一会儿后,她忽然一副有所惊觉的模样说出令人意外的话:
「我忘记说了,聆听时的重点是要瞄准我走音的部分。」
「哪有人说自己走音啊。我知道了,意思是……半音音阶吗?」
「是的~你已经知道这么多提示,应该一下子就猜出答案了吧?」
不,还是猜不出来──栗田来不及这么说,葵已经一副心情绝佳的模样抢先一步回答:
「答案是《胡桃钳》的〈糖梅仙子之舞〉。这首曲子给人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我总会忍不住被吸引呢~」
「喔……是那首曲子啊。听你这么说,确实会觉得是一首很有糖果感觉的曲子。」
两人就这样不著边际地聊著天,继续走了五分钟。
不久后,两人弯过转角,前方随即出现一栋灰色建筑物以及小型招牌。
「『兼重制果』……就是那家工厂啊?」
「是的~听说这间工厂制作的金平糖,专门出货给关东地区的各种店家。虽然外观怎么看都只是一间工厂,但里面也设有卖场喔。听店家说,附近一些喜欢吃金平糖的左邻右舍也经常会来这里购买──」
这时,工厂的大门忽然打开,一名男子从门后探出头来。
男子保持只有上半身露出门外的姿势,动作灵敏地左右观察状况。
──这人会不会是来商量融资的银行员?
栗田感到有些不太对劲,茫然地思考著。
乍看之下差不多二十五来岁的男子,身穿散发整洁感的黑色西装、打著领带。从远方看过去,男子的模样不像在工厂工作的师傅。
男子接下来的动作让栗田和葵都目瞪口呆。
只见西装男一度缩回门后,接著,双手捧著无盖的扁平木箱走出来。那只木箱相当大,外型很像用来搬运食品的塑胶箱。
男子神情紧张地杵在原地好几秒钟,突然把木箱翻过来。
「喝!」
随著干劲十足的吆喝声,男子将木箱里碎小的物体撒在路上。
栗田讶异地定睛细看,发现那些在阳光照射下闪闪发光的碎小物体──是大量的金平糖。
白色、蓝色、粉红色、绿色,黑色……金平糖的颜色丰富,宛如水彩的调色盘。
出乎意料的光景让栗田和葵愣在原地不动,男子在两人的视线前方剧烈喘息,露出一脸完成重大任务似的模样扬起嘴角。
这时,工厂最深处传来近似雷声的模糊声音。
「忍!」
「糟糕──」
西装男准备逃跑的那一刻,有人推开工厂的大门冲出来。
对方的气势惊人。
他身穿特大号的白色厨师衣,整张脸因为愤怒而红得发紫,彷佛烫熟的章鱼。这人虽然不高,但体重差不多有西装男的两倍,是个体型宽广的巨汉。
「你……你这个臭小子是有多痛恨金平糖!」
「没、没有啊。」
「你那么恨我吗?忍!」
一阵怒吼声在白天的住宅区里响起,巨汉宛如掀起一场狂风暴雨似地不停咆哮。被称为「忍」的西装男皱著眉头,沉默不语地承受巨汉的怒吼。
「你或许不懂我的心情,但每一颗金平糖就像我的孩子!一颗颗金平糖都代表著我人生的一部分!你这个真正的儿子却……胆敢做出这么可恶的事情!」
巨汉的怒吼声彷佛一道道箭矢,朝向名为忍的西装男脸上射去。一阵怒吼过后,巨汉似乎有些喘不过气来,肩膀剧烈地上下起伏著。
巨汉和西装男看来是一对父子。
「……老爸,拜托你不要一直喷口水好不好?」
忍从怀里掏出手帕擦了擦脸颊后,静静地展开反击:
「我就藉这个机会说清楚好了,你的做法一点意义也没有。你把人生灌注在每一颗金平糖里,谁会觉得开心啊?这样根本无法满足消费者的需求。」
「啥?」
「做生意时最重要的策略是选择和集中。降低成本让经营有效率,把资源集中在擅长的领域,开发出新的重点商品。我们家的工厂就是缺乏这种创新的观点,『灌注人生』这种精神论根本派不上用场。」
巨汉老爸的眼睛睁得像豆子一样圆,似乎无法理解忍的话语。过了几秒钟后,他回过神地大声怒吼:
「少啰嗦!」
忍摀住双耳。
「也不能因为这样,就把食物撒在马路上!我不管你说什么创新不创新,这样会遭到天谴的!你这个混帐王八蛋!」
说罢,巨汉老爸朝儿子的脸豪迈地挥下拳头。
然而,忍似乎早就预料到会遭受攻击,他动作灵敏地把身体往后仰,躲过拳头。
忍的闪躲宛如火上加油,让父亲的怒气更盛。父子俩一副就快冲上前揪住对方的模样在马路上互瞪著,眼见一场骨肉之争即将展开。
「不、不可以!两位请住手!」
葵忽然朝向两人跑去,留下一脸错愕的栗田。
栗田想起葵对这方面的事情极度敏感,总会反应过度地试图制止暴力行为。不知为何,栗田的脑海里瞬间闪过葵右手腕内侧的细长伤痕。
总之,必须制止这场骨肉之争。
在葵和栗田的视线前方,巨汉老爸露出惊吓的表情看向这边。
「……小葵?你怎么会突然出现?」
有了第三者介入后,忍似乎也回过神来。他一副感到自我厌恶的模样,皱著眉头啐了一声,迅速转过身子。
「喂!忍!你给我站住!」
发现忍准备逃离,巨汉老爸对著他的背影喊道,但忍头也不回地跑远了。
*
「真是的……那小子竟然变成一个只出一张嘴的家伙!他说得都很好听,但实际上的行为根本非常矛盾!」
金平糖工厂的巨汉老板──兼重,彷佛甩鞭子似地用力拍打一下自己的肚皮,葵不禁大吃一惊。
在那之后,栗田和葵帮忙收拾散落在马路上的五彩金平糖,现在和兼重一起进到兼重制果的工厂内。
「真是吓了我一大跳呢~不过,为什么忍先生要那么做呢?」
「前一阵子……就是……怎么说呢?我们吵了一架。我们在你面前会刻意控制,但其实已经闹了快半年。重点是,刚刚那举动是一种孩子气的报仇行为。」
「真的是这样吗……可是,忍先生看起来不像那样的人。」
葵摸著纤细的下巴,歪著头说道。
「不,那小子还是个没长大的小鬼。」
兼重深深叹了口气后,转身面向栗田说:
「不说这些了,栗田先生啊……虽然我个人对无偿的义工行为一点兴趣也没有,但如果是小葵的请求就非听不可。我现在做给你看,你再靠近一点!」
「好!」
栗田穿著向工厂借来、想必是忍的白色厨师衣,走近兼重。
因为葵和兼重彼此认识,所以很顺利地让兼重答应请求。
栗田在自我介绍时表示自己是和果子师傅后,兼重扬起一边的嘴角笑著说:「不错嘛,现在难得会有年轻人要做这种工作。」并带领栗田参观金平糖的制造现场。
工厂内半开著窗户,但依旧很闷热。两只长得像巨大平底锅的锅子──铜锣──坐镇在工厂内。铜锣虽然老旧,但保养得非常好,表面泛起的银光散发出历史悠久的雅致氛围。
目前其中一只铜锣没有在运作,而在兼重面前的另一只铜锣,则是以倾斜的状态在加热,并缓慢转动著。
铜锣里有大量金平糖,发出近似小波浪的「唰~唰~」声响滚动著。
兼重忽然拿起杓子,从搁在附近的容器里舀起糖蜜淋在金平糖上。
「喝!」
兼重的速度快得惊人,动作有著难以从其外表想像的俐落,栗田不禁看得目瞪口呆。
「喂,栗田先生,你有看到我刚刚的动作吗?」
「看到了!」
「很帅吧!刚刚那动作并不会让金平糖的味道变好吃或怎样,不过对一个师傅来说,保持帅气也很重要!」
栗田忍不住眯起眼睛心想:「这老头子有没有问题啊?」不过,兼重接著说出的话语让他深有感触。
「如果不这么做,年轻人就感受不到我们的好。现在的年轻人难以理解一个师傅有哪里厉害、有什么地方帅气,如果他们不理解,也就不愿意继承手艺。所以,哪怕是琐碎的小动作,也要经常像刚刚那样自我宣传。」
「……原来如此。」
「毕竟我们这个业界严重缺乏继承人。」
兼重在诉说世道的艰难时,手上的动作依旧豪迈且不拖泥带水。
他用两手握住外观宛如耕田的锄头般的巨大刮刀,不停发出沙沙声响搅拌著金平糖。
金平糖的状态似乎不是那么稳定,兼重会看准位置刺入刮刀。他工作的模样乍看下显得豪迈,但其实相当细腻。
葵说过金平糖一天只会增大一毫米,代表这项单调的工作必须持续进行两星期以上。
「金平糖在铜锣里发出的声音就像波浪声,制作的过程本身也宛如此起彼落的波浪。」
葵在栗田身边看似陶醉地说道。
「把构成芯部的粗砂糖倒进去后,淋上糖蜜加以搅拌,搅拌再搅拌,边调整整体的状态,边让金平糖慢慢变大……这是相当单调的工作。但只要想到可爱的金平糖正在慢慢长大,就会觉得心情美好。」
「小葵,你说得一点也没错!就某种涵义来说,这就像在养育孩子一样。」
兼重态度豁达地点点头后,继续说:
「如果好好疼爱孩子,孩子就会回应我们;但如果偷懒,孩子就不会理我们。我们的态度不能太偏向任何一方。这种事情还是要遵照传统的方法慢慢花时间去做,才是最好的。」
「我能体会~」
「明明这样,那小子却不懂──」
兼重忽然扭曲著脸,露出苦涩的表情。
「真不懂到底是怎么回事……半年前我们两个人还肩并肩地站在这里一起照顾金平糖呢。这项工作虽然单调,但只要有儿子在旁边,我就会觉得热血沸腾。没错,我们确实大吵了一架,但怎么会弄僵成这样?」
兼重的语调悲伤,和他严肃的外表形成强烈的对比。
工厂内两只并排在一起的铜锣当中,孤单地静止不动的那一只,似乎是兼重的儿子──忍专用的铜锣。
栗田边回想与父亲大不同、一身商业菁英打扮的儿子身影,边开口询问:
「你儿子以前是什么样的人?」
「不可否认忍从以前就是个爱讲道理的家伙,但该做的事情他都会确实做到,每天在做金平糖时也不会马虎偷懒……但是,现在不一样了。」
兼重露出带有自嘲意味的表情低喃:
「我想他不会再接近这个铜锣了。不仅如此,他似乎连待在家里都不愿意。」
「怎么回事?」
「你刚刚不也看到了?那小子现在一身西装笔挺,经常四处去玩乐,最近还开著一辆跟香蕉没两样的黄色车子到处跑,天天几乎都在外面过夜。我猜八成是到处到女人家里过夜。」
忍看起来挺老实的,但其实是个轻浮的男人吗?栗田感到一阵纳闷。
兼重顶著严肃的表情,默默地工作了好一会儿后,终于开口说:
「……不过,我也不是不能体会他的心情。金平糖根本是退潮流的东西,你看要这么费功夫制作,事实上却没什么利润可言。我们就只有父子俩而已,所以生活上还过得去,但忍还年轻,他会觉得不满足吧。」
兼重的妻子在二十年前离开人世后,他没有再婚。在左邻右舍的帮忙下,他和当时仍是小学生的儿子互相扶持地一路撑了过来。
也就是说,除了忍之外,没有其他人可以继承兼重的技术。
「没办法啰,时代的趋势就是这样。」
「兼重先生。」
「这间金平糖工厂将会在我这一代结束啊……」
兼重的脖子上挂著子弹造型的项炼,他边把玩项炼,边弓著背低嘀,原本显得魁梧的身躯看起来小了好几圈。
*
「兼重先生,我们今天就先告辞了。」
「小葵、栗田先生,你们想来随时都可以再过来喔!」
栗田和葵走出兼重制果的工厂,等到兼重关上大门后,两人互看一眼叹了口气。他们此刻除了叹息,什么忙也帮不了。
方才兼重抱怨了儿子一会儿后,脸上突然浮现皮笑肉不笑的笑容,接著启动了原本没在运作的铜锣。
他让栗田把构成金平糖芯部的粗砂糖倒进铜锣里,并告诉栗田说,那要花费两星期的时间才能制作完成。
──我会负责淋糖蜜,你只要想来,就随时过来看看吧。这样你一定会知道照顾金平糖的乐趣在哪里。
面对兼重这般请求,栗田在半是被迫答应的情况下表示愿意来看制作过程。
虽然有机会目睹制作过程,但栗田无法由衷感到开心。
「兼重先生刚刚在逞强喔……」
葵走在栗田的身边这么说,栗田点了点头说:
「他应该是不得不逞强吧。我能体会他的心情,我们再找时间过来吧。」
「好。」
虽不知道兼重自己是否有所察觉,但他肯定是想找一个心灵上的慰藉。虽然外表乍看豪迈,但他的态度如实地表现出和儿子关系弄僵而产生的落寞及不安。
兼重现在想必独自在工厂里孤单地搅拌著金平糖──一想像这般画面,栗田不禁感到胸口一阵紧揪。
再次叹了口气后,栗田发现原本走在他身旁的葵不见踪影。
「葵小姐?」
栗田慌张地环视四周,发现葵摸著纤细的下巴,站在工厂隔壁的车库前不动。
栗田跑近一看,看见葵注视著车库里亮眼的黄色双门轿车。
他心想:「就是这辆车啊!」照兼重方才的说法,这辆车就是忍开著到处玩乐、跟香蕉没两样的黄色车子。
「葵小姐,那辆车子怎么了吗?」
「喔,没有啦~因为实在太醒目了,我忍不住看了一下。这辆车看起来确实有点像很爱玩的人在开的车。」
「哪里像?」
「你看,这里沾了很多泥土。」
栗田仔细一看,发现车子的轮框和轮框保护圈沾著大量乾硬的泥土。
「会不会是参加了越野赛之类的活动呢?」
听到葵如此天真的发言,栗田挥挥手,放松脸颊说「不可能啦」。
「所谓的爱玩,不是你说的那种意思。而且若是参加越野赛,这种轿车一下子就跑不动了,通常都是驾驶更大台的车子或骑摩托车。这些泥土纯粹是开车时被泥巴溅到然后乾掉了。引擎盖上面也有水痕,应该是在下雨天开过车吧。」
栗田话一说出口,才想到今天一整天都是好天气。
根据早上的气象预报,关西地区受到低气压影响而下著大雨,低气压气流将在明天往关东地区飘移。不过,目前关东地区仍是一片晴朗。
距离上次下雨已经超过一星期以上,车子却还没有清洗乾净。这样的表现说明忍的个性相当草率,和他的外表背道而驰。
栗田说出这般感想后,一直看著双门轿车的葵唐突地询问:
「话说回来,栗田先生喜欢什么样的车呢?」
「我?」
「该不会是喜欢越野车吧?」
葵怎么会这么认为呢?栗田眨了眨眼,胡乱抓了抓头发开口说:
「喔,也没有……比起车子,我个人比较偏爱摩托车。你喜欢越野车啊?」
「我希望有机会可以坐坐看。」
葵的一双大眼睛闪闪发亮,她点点头继续说:
「毕竟车子还是要外型狂野一点比较帅气嘛。请想像一下喔……在夕阳笼罩下,路上出现一辆高挺的超重量级越野车,而我和栗田先生就坐在上面,脸上带著得意的笑容。你不觉得这样很棒吗?」
「喔、喔……」
栗田搔著脸颊心想,葵有著可爱的外表,却喜欢粗犷的东西,像是狮子或越野车之类的。
持普通驾照不知道能不能驾驶越野车?栗田思考著这个问题时,身后传来声音:
「你们在做什么?」
「哇!」
栗田回头一看,发现兼重的儿子──忍面带不悦的表情看向他们。
「……请不要对我的车子恶作剧喔。」
忍轻咳一声叮咛道。剪裁合身的黑色西装很适合他,看起来一点也不像金平糖工厂的师傅。但栗田心想自己也没什么立场说别人就是了,拉正身上的军装夹克回答:
「我们什么也没做,只是在看车子而已。」
「那就好。对了,请问两位一下,我爸还好吧?」
「咦……?他当然很生气啊。」
「喔,我不是那个意思。」
忍显得有些吞吞吐吐,最后终于抬起头,稍微压低声调说:
「我爸有狭心症,心脏不是很好。他个头那么大,又有高血压,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当冠状动脉的血流不足,将无法供应足够的氧气到心脏,导致心脏产生强烈疼痛感或压迫感。简单来说,狭心症就是这么回事。忍说明后,继续说道:
「所以,我希望你们不要无意义地带给我爸压力。我明白你们对金平糖的做法很感兴趣,但可不可以改成用电子邮件之类的方式来询问呢?请不要在未取得共识的情况下,让我爸逞强地做金平糖。」
这家伙在说什么?栗田皱起眉头询问:
「……既然这样,你为什么要把你爸的金平糖撒在马路上?如果要说压力,你才是更大的压力来源吧。」
听到这番合情合理的指责,忍的视线顿时在空中游走。
「那是……不得已的。」
「如果一句『不得已』就什么都说得过去,早就世界大同了。你爸也说过你的言行不一,我觉得你的发言毫无说服力。现在应该不是开车到处玩乐的时候吧?」
「唔!」
下一秒钟,忍的表情变得严肃。他朝栗田探出头,从正面瞪著栗田说:
「你懂什么?」
「我是不懂,但有话想说就会说。」
两人直直瞪著彼此,葵一副胆战心惊的模样在旁担心著。最后,忍先别开视线。
「……抱歉,我等一下有事,失陪了。」
忍带著僵硬的表情这么说完,便朝和工厂相反的方向走去。
从兼重制果走回车站的路上,栗田和葵针对兼重父子的问题说出各自的看法。
葵去过工厂好几次,和兼重的关系也变得亲密,却几乎不曾和忍交谈过。
「没想到他会是那样的人。」
葵露出伤脑筋的表情继续说:
「希望他们父子俩的关系能改善呢……」
「嗯。不过,他们在个性上有点水火不相容的感觉。」
对于忍,他那种态度也让栗田感到纳闷。
会不会是他很担心父亲的身体,但不喜欢金平糖呢?就算真是如此,忍看起来也不像会为了宣泄不满的情绪,就把金平糖撒在马路上的人。
栗田和葵两人边随著电车摇晃,边谈论这些内容。
葵表示要从西日暮里车站转搭地下铁回家,所以两人决定在途中解散。
「栗田先生,我们再一起去看金平糖的成长状况吧!」
「嗯,约好时间后,我会把那一天空出来。」
「应该要约在栗丸堂公休的星期四比较方便喔~那么,我们到时在咖啡店见!」
栗田挥挥手和葵道别后,瞥了手表一眼,并做了一次深呼吸。
他今天还有一件事情必须处理。虽然对手很难缠,但他不得不面对。现在的时刻正好,距离相约的时间不会太早也不会太晚。
*
夕阳几乎已完全沉入地平线,浅草神社内一片昏暗。寂静的气氛弥漫四周,神社里不见任何香客,也没见到相约的对象。
栗田心想「那家伙竟然迟到」而无意义地瞪著石狮子时,有个声音从鸟居的方向传来:
「久等啦,栗田臭狗~」
浅羽怜使出崭新的骂人功夫,慢慢走近。来到神殿前面的大石狮子旁时,他停下脚步,做作地把浏海往上梳,与栗田面对著彼此。
「你特地传讯息叫我出来,有什么事?」
浅羽用瞧不起人的态度询问,栗田臭著脸回答:
「我想说叫你出来让我揍一拳。」
浅羽闻言,微微压低纤细的下巴,但过了一秒钟后,立刻恢复镇静,表现出傲慢的态度,弹一下手指说:
「好啊,我们很久没有打一场了。」
说罢,浅羽让两只手臂自然垂下。
「我虽然不知道你怎么突然想找人打架──不过,八成是有什么事情让你看不顺眼,所以想要排解压力,对吧?我是无所谓啦。」
乍看之下,浅羽的姿势看似毫无防备,但这其实是他擅长的战斗方式。他会在对手受到挑衅而扑上前时,迅速朝对手的腿部使出低踢,再趁著对手停下动作时,毫不留情地踹倒对手。
「你可不可以不要这么直线思考,还胡乱会错意啊。我说的『揍一拳』不是用拳头,而是用嘴巴,也就是所谓的言语暴力。」
「什么?你不是想打架,而是想吵架?」
浅羽毫不掩饰地发出嘲笑声。
「你以为你能靠恶毒言语赢过我吗?你是不是做太多豆大福,连脑浆也变成豆沙馅?」
「闭嘴!」
说罢,栗田往前踏出一步。他瞬间缩短距离直捣黄龙,在极近距离之下,对著浅羽的脸说出斟酌许久的话语:
「──谢啦!」
「咦?」
浅羽宛如鼻子遭人猛力揍了一拳,瞪大著眼睛停止不动。
栗田板著脸用手划过脸颊,压抑住难堪的心情说:
「就是……还是要跟你道谢一下才说得过去,就是做个了断的感觉。」
「你在说什么?」
「金平糖的事情。」
栗田一脸逼不得已的表情继续说:
「……今天葵小姐都跟我说了,我才总算明白你之前为什么会表现出那种态度。你说『动了心』什么的只是藉口吧,不然你不可能特地协助葵小姐做金平糖。」
毕竟那些金平糖是要送给栗田的礼物。
「你到底想说什么?」
看浅羽一动也不动地低喃问道,栗田皱著眉头,搔了搔后脑杓说:
「就是……你想要激励我,对吧?你故意用那种『你再这样散漫下去,当心被我抢走』的态度,想要让我心急。说实在的,一开始我真的很焦躁,但现在心里只觉得感谢。多亏你,让我看清楚自己的心情。」
沉默的气氛宛如水面漾起的涟漪般逐渐扩散,几秒钟后消失不见。
「……这样啊……」
浅羽终于开口说话,并叹了一口气。
「既然一切都被你识破了,我再装傻也没用……没错,你说对了。」
「果然没错。」
「所以呢?看在身为敌手的分上,我姑且不问你看清楚了什么心情。不过,具体来说,你打算怎么做?」
「什么怎么做?」
「你会对葵小姐采取什么行动吧?」
「喔……会。不是快要举办三社祭了吗?我打算在那时候,就是……对葵小姐说出我的心意。我又不是那种爱拖拖拉拉的人,所以打算趁著祭典热闹的气氛,直接表达心意。」
浅羽听了,不知为何嘴角上扬,露出看似开心的微笑。
「是喔。」
「……你的反应会不会太冷淡了!」
「这又不是我能插嘴的事情。而且,既然你已经决定要这么做,那就做啊。那是你自己思考过后,自己做出的结论。」
浅羽难得做出如此正经的发言,让栗田想要唱反调都不行,只能认同地点了点头。
「不过,如果硬要我说的话──」
浅羽突然支吾起来,犹豫著该不该说出口。过一会儿后,他静静地继续说:
「……并非一切都是藉口,真心的成分也挺多的。如果你和葵小姐之间没有任何情愫,我肯定不会客气。她愿意为了我们家的枫付出那么多,还是个大美女,个性又好……很少有机会遇到这样的女生,不是吗?」
「确实很少。」
栗田点头表示认同后,用别有涵义的音调继续说:
「老实说……我也感觉到了。」
栗田没有明讲,但他知道浅羽会明白他的意思。
浅羽的心意同样是出自真心。
如今夜色已完全笼罩神社,两人不发一语地注视著彼此。
栗田和浅羽的交情已久,只要近距离面对著面,就算不说话也能感受到对方想说什么或在想什么。此刻在这个世界里,不需要言语。
经过一段漫长的沉默,两人不约而同地点头,原本宛如拉满的弓弦般紧张的气氛随之消失。纠结在一起的各种情绪已经解开,消散在黑暗之中。
浅羽先开了口:
「是说,这么认真实在太不像我们。」
「回家吧。」
「嗯。」
栗田和浅羽肩并著肩,踩著懒散的步伐朝神社的鸟居走去。两人都感受到一种有别于满足感或成就感、无法用言语形容的畅快感。
「啊,对了。」
浅羽在快走到鸟居时,忽然转向右边。
他走到接近神社出口时停下脚步,指向栏杆内侧的黑色石碑说:
「你还记得那个吗?」
「……当然。」
忽然间,回忆涌上栗田的心头,怀念的感觉随之填满胸口。
打从学生时期开始,栗田和浅羽打架过无数次。两人打闹得不可开交时,浅羽的妹妹枫会扶一下眼镜发出犀利的反射光芒,介入两人之间,带著两人来到黑色石碑前说教一番,要求两人和好。
石碑上刻著「友情是永远的宝物」。
虽然只是很简单的一句话,但能够触动人心。
这座石碑是为了纪念知名漫画《乌龙派出所》的出版总量突破一亿三千万本而设立的。《乌龙派出所》的主角警官是在浅草长大,故事里出现过他少年时代经常在浅草神社玩耍的情节,据说深受该作品的粉丝喜爱。
栗田以前也看过那段情节。
少年时代的两个好朋友,一起把视为宝物的贝壳陀螺埋在槐树的树干底下。那是两人的友情象徵,代表著不论长大成人或身处任何立场,友情永远不变。
栗田当初是因为到了傍晚时分香客人数会变少,比较不会找不到人,才会选在浅草神社会面,没想到却挨了这突来其来的一招。
一股难以言喻的极深感慨萦绕著栗田。
恶缘、奇缘、孽缘。
栗田和浅羽的关系可以用很多字眼来表现,但此刻都已无所谓。
可以很肯定的一点是,未来两人的关系仍将持续下去,而且,栗田觉得这样也不错。
不,不仅是不错而已,应该说好极了。
栗田正准备这么说时,浅羽忽然回过头来,先发制人地说:
「不准说肉麻的话喔。」
「……谁要说给你听啊!」
*
气象报导表示台风正逐渐逼近。
据说四国和近畿地区从昨天开始掀起狂风暴雨,但东京目前仍是晴朗的好天气。
在这个台风慢慢接近的星期四上午,栗田和葵为了去看金平糖的成长状况,准备再次前往兼重制果。
距离上次到现在已经过了三天,金平糖理应长大了三毫米。今天是栗丸堂的公休日,栗田在时间上比较充裕,所以打算多花一些时间帮忙做金平糖。他和葵边聊著这些话题,边悠哉地慢慢走到金平糖工厂。
「你好~兼重先生~」
葵在门口呼唤了好几次,但没有人回应。
「该不会是出门了吧?」
「可是,听得到铜锣转动的声音耶。」
真是奇怪,何况两人事前打电话联络过,兼重没道理不在工厂。
栗田和葵仅靠著从小窗户流泻进来的自然光,在微暗的工厂内朝最深处走去。
角度倾斜的铜锣缓慢转动著,金平糖在铜锣里滚向偏低的位置,发出近似小小波浪的声音。那声音听起来彷佛在诉说著什么。
接著印入眼帘的光景令人出乎预料,栗田感到全身寒毛竖起。
「──兼重先生?」
栗田在视线前方,看见兼重庞大的身躯倒在地上。
「你没事吗!」
「呜……呜!」
栗田跑近一看,发现兼重满脸冒著冷汗,看似相当痛苦。
他准备抱起兼重时,兼重动作僵硬地举高一只手。不停颤抖的粗大手指比向滚落在地、附有炼子的子弹。
栗田正感到讶异,葵灵光一闪地大声说:
「我知道了!」
葵突然跑出去,捡起子弹、打开盖子。
她取出子弹里的药丸,迅速让兼重含下。
「葵小姐,那是──」
「药丸。一定是兼重先生发作倒下来时,药盒的炼子断掉,滚到旁边去了。」
栗田也立刻明白状况。
他刚刚因为太紧张,只觉得看到一颗子弹,原来那是兼重戴在脖子上的项炼。
忍说过兼重有狭心症,子弹项炼似乎就是药盒,用来装随时有可能发作的心脏病的药。
心脏病药似乎具有速效性,兼重的状况很快便稳定下来。
过一会儿后,兼重在栗田的搀扶下挺起上半身,在地板上盘腿而坐。兼重就像被淋湿的动物般甩了甩头,安心地呼出一口气。
「……呼~谢谢,多亏你们让我捡回一条命。」
「不客气~看见你没事真是太好了,你现在还不要太勉强比较好喔~」
「还有,心脏病的药可能要放在更坚固的盒子里比较好。」
看兼重已经没有生命危险,栗田和葵安心地松了口气时,兼重说出令人纳闷的话:
「……真的是这样吗?」
「咦?」
兼重保持低著头的姿势低喃:
「应该不要没事比较好吧……?就算我走了,也没有人会觉得困扰。不管是我,还是金平糖,在这世上都是没用的东西。就连我的亲生儿子都不需要我了。」
「你在说什么啊!」
栗田忍不住生气地这么说。葵则彷佛要包容住这股怒气,以柔和的语调安抚兼重:
「你应该只是嘴上说说而已吧,兼重先生?这世上没有一个儿子会不在乎父亲,也有很多人喜欢金平糖,好比说我就是其中之一。」
「我也是。」
听到栗田亦如此附和,兼重半垂著眼帘,无力地笑说:
「没关系啦,不用这样安慰我……老实说,我自己也很明白,不论是我或是我做的金平糖,都没有跟上现今时代的脚步。就算再怎么认真制作,如果没有人理解当中的好,那也没意义。最后就这样在不知不觉中从这世上消失。」
「兼重先生……」
「想一想我还挺厉害的,可以一直撑到现在。老早以前,我便知道金平糖已经退流行了,打从我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就知道……」
兼重露出看向远方的目光说「简直是历历在目啊」,并做起说明。
昭和时代(注:「昭和」为日本昭和天皇在位时的年号,也是日本各年号中使用时间最长的年号,从西元一九二六年至一九八九年。),那时候的生活没有现在方便,但一切国泰民安。
兼重当时还是个国中生,下课后,他父亲每天都会在这里训练他制作金平糖。
「力也!不准偷懒!整体都要搅拌均匀!」
「……我知道!这句话我已经听了不知道几百遍啦。」
当时还是国中生的兼重嘟起嘴巴答道。
在铜锣里的金平糖淋上糖蜜再不停搅拌的工作很无趣,不仅如此,兼重还必须接受父亲的魔鬼训练,当然更不可能觉得有趣。
所以,有一次兼重对著满头大汗地传授做法的父亲,说出批评的话语:
「老爸,你的喜好也真是特别。比起这种砂糖结成一块的东西,街上明明有一大堆更好吃的零食。」
「什么?」
「像是巧克力或牛奶糖之类的洋果子,都比金平糖好吃太多了。金平糖根本是退了潮流的东西,不久的将来,应该没有人会想吃金平糖,最后可能便慢慢从世上消失吧。」
「──力也。」
经过几秒钟的沉默后,父亲露出令人害怕的严肃目光,看著兼重说:
「你真的这么认为吗?」
「是、是啊……我真的这么认为!」
虽然这不是真心话,但面对父亲的挑衅,兼重只能使出反击。他的内心感到害怕不已,但仍然虚张声势,没想到父亲静静地嘀咕一句「这样啊」。
「……或许的确是吧。毕竟日本现在一直在改变,而且改变的速度快得惊人。」
「老爸……?」
「不过啊。」父亲忽然别开脸这么补上一句,「像金平糖这么可爱的东西如果也消失了……就表示这世界已走到尽头。我绝对不想看到我们的世界变得那么匆忙紧迫。」
但愿金平糖不会消失──
兼重用著呻吟的声音,说他到现在还深深记得父亲这么低喃的侧脸。
他也想过要找其他工作来做,但当时的光景屡屡浮现在脑中,等他回过神时,已经继承了工厂。
「我那时还年轻又健康,全身充满活力,天不怕、地不怕──只不过,对于人们内心的痛楚,我相当迟钝。」
兼重紧紧皱著眉头,用力握紧拳头。
「那时我说的话否定了老爸的工作……否定了他的人生,真不知道有多么伤他的心。结果,没想到我现在就站在同样的立场,受到相同的对待。这就是所谓的因果报应吧。原来报应这回事真的存在。」
「兼重先生──」
「可恶……」
兼重摀住脸,泪水从粗大手指的指缝间落下。
望著眼前的光景,栗田不禁感到胸口疼痛,并握紧拳头。
──那个叫什么忍的黑色西装混蛋,一点都不了解父母的心!
一股静静的怒气涌上栗田的心头。
自从一场交通意外让栗田失去父母后,他不知道思考了多少遍。他不断想著如果自己在父亲仍在世时就继承栗丸堂,不知该有多好,相信母亲一定也会很开心。
有时人们看起来平安无事或很健康,但有可能因为什么事情,某天就突然离开人世。对于这点,忍一点也不了解。
这时,屋外忽然传来汽车的声响。
倒车声慢慢接近工厂隔壁的车库,看来应该是忍回来了。
栗田很自然地朝向车库走去,葵显得有些迟疑地追上他的脚步。
两人走出工厂时,和走下黄色轿车来到车库前的忍撞个正著。
「你们又来了啊?」
忍瞥了栗田和葵一眼,啐了一声,毫不掩饰不悦的心情。
「前几天我已经说过,你们想来工厂可以,但请跟我约一下时间。这种事情必须先取得共识,不可以少了这个步骤吧?」
栗田忽略忍空洞的话语,询问说:
「──忍先生,你刚刚去哪里开心玩乐了?」
「跟你无关。而且我把话说在前头,我不是去玩乐。做生意最重要的,与其说是解决问题,不如说是发现问题。如果只关在工厂里埋头工作,终究看不到什么新策略。」
栗田瞬间咬紧牙根。
「忍先生,你要玩文字游戏我不反对,但你不在的这段时间,兼重先生他……」
「那是在浪费时间。我有我的做法,请你们不要插嘴。话说回来,你们以为自己是什么人?你们拉拢我爸是想要学人家当顾问吗?我把话说在前头,所谓的Best Practices(典范实务),只有Proper(专职人员)才想得到──」
「你给我闭嘴!」
栗田的耐心已经到达极限。
近距离感受栗田的怒气,忍不禁脸色铁青,害怕得不敢动弹。忍就像被蛇盯上的青蛙般全身僵硬,牙齿不住地颤抖碰撞。
「忍先生,你会不会用太多英语了?如果是个男人,就该用行动表达自己的意思。你到处玩乐时,你爸的心脏病发作,差点就没命!」
「什么!」
忍瞪大双眼。几秒钟后,尽管害怕得全身发抖,他还是很担心地询问:
「真、真的吗……?」
「真的。」
看见忍的态度,栗田的怒气逐渐沉静下来,也恢复平常镇静的模样。
忍还知道担心父亲,表示还有说服他的余地。
「他刚刚吃了药,已经平复下来,所以不用担心。不过,忍先生,虽然我也没什么立场说别人,但你不能跟你爸把关系弄好一点吗?」
「这──」
「我不知道你为了什么原因在闹别扭,但只要推心置腹地好好谈一谈,说不定能想出你说的只有Proper才想得到的Best Practices──」
栗田说到一半时,忍似乎打算开口说些什么,但不知为何又闭上嘴巴。他如此不乾脆的态度让人感到纳闷。
这时突然传来走调的清澈声音。
「啊~!」
栗田转身一看,发现葵隔著车窗玻璃看向车内,抱头在思考。
「原来如此……真是的~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葵的脸颊泛红,看似兴奋地频频点头。她接著身体前倾,直直凝视地面,四处走来走去。
看见楚楚可怜的美女突然做出莫名其妙的举动,忍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栗田比较适应这种状况,迅速走近葵询问:
「葵小姐,怎么回事?」
「没有啦,我一直觉得忍先生的态度哪里怪怪的,现在看了车子的状况后,总算明白原因是什么,也知道事情的真相了!」
栗田不由得瞪大眼睛,葵则用笃定的口吻继续说:
「忍先生并非到处去玩乐。如果是为了玩乐,应该不会特地开车去关西吧?」
「咦?关西……?」
「现在就差一个物证而已──」
葵保持脸庞就快贴上地面的姿势,从车库往马路上走去,连栗田也难以理解她在想什么。
栗田决定先看一下车子的状况,但走近一看,并未发现跟之前有任何不同之处。
车子的轮框和轮框保护圈沾著乾泥土,引擎盖上有细碎的水痕。
虽然车子看起来很新,但栗田确认车内仪表板上的里程数后,意外发现已经跑了将近十万公里。忍看起来不像会定期保养车子的人,想必距离车子故障的日子不远了。
葵方才表示,已经知道为什么忍的态度那么可疑,但从车子的状况真的能够看出原因吗?
栗田揉著太阳穴思考时,身后突然传来激动的声音:
「找到了!」
葵绽放如亮丽花朵般的微笑,纤细的手指捏著极小块的黑色物体。栗田眯起眼睛细看,但看不出那是什么东西。
「那是什么?泥土……?」
「不是~这东西呢~」
葵正准备开口说明时,兼重忽然以一副难以承受庞大身躯的模样,从工厂里现身。
兼重的表情痛苦、呼吸急促,他拖著笨重的脚步,并紧紧按住左胸口。
「可以适可而止了吧……大白天的在这边大声嚷嚷……也不怕妨碍到邻居。」
「老爸。」
「忍……」
兼重彷佛呻吟似地喊了儿子的名字,表情悲痛地扭曲著脸庞继续说:
「忍,难道……难道你就这么希望我痛苦吗!」
兼重声嘶力竭地撂下这句话后,突然喘不过气来,弓著背瞪大双眼,脸部朝下倒向地面。
一道闷声响起,下一秒钟传来忍和葵的尖叫声。
栗田弹起似地冲上前抱住兼重,迅速打开兼重脖子上的药盒盖子,但药盒里空空如也。
他对著不知所措的忍大喝一声,命令忍去拿备用的药后,自己赶紧打电话叫救护车。
*
一片宁静祥和之中,温暖的阳光从窗外流泻进来。
兼重睁开双眼后,感到刺眼地皱起眉头,发出模糊的呻吟声。
这里是……?
在刚刚苏醒过来的朦胧意识中,兼重慢慢回想起自己的状况。
那天兼重痛骂了忍一顿后晕厥过去,后来被救护车送到邻近的医院。
幸好,最后没什么大碍。
医生表示晕倒是因为疲劳和压力累积,让兼重打了点滴。打完点滴后,虽然他觉得身体状况好很多,但因为医生怀疑狭心症的状况不稳定,所以要求他一并接受精密的检查。
他的儿子忍因此擅自办了住院手续。
──开什么玩笑!
这么心想的兼重紧紧抿著嘴,从病床上挺起身子。
昨天他还没有足够的力气站起来,但现在可以了。金平糖的制作少不了每天的单调作业,他不能一直躺在病床上睡觉。
如果继续悠哉地躺著,工厂会关门大吉。
为了前往自己的归属,兼重迅速换好衣服溜出医院。
抵达兼重制果的工厂后,他意外听见铜锣运转的声音以及交谈声。
似乎有人在工厂里。
兼重抚摸一下心脏,站在工厂的入口处竖耳倾听。
交谈声听起来有些耳熟。
他小心翼翼地探头朝向工厂内部一看,惊讶地发现栗田、葵和忍站在铜锣前。
葵负责观察金平糖的状况,栗田和忍则是手持巨大刮刀在搅拌金平糖。
「忍先生也真是的~明明这么有干劲,却故意做出令父亲误会的举动,真是不坦率~」
听葵开朗地指出这点,直接在西装上套著白色厨师衣的忍,不禁露出苦笑回答:
「别人偶尔也会这样说我。」
「原来你有自知之明啊……不过葵小姐真是厉害,竟然能够识破忍先生的想法。真没想到会是从那辆车子得知答案。」
「只是运气好而已,那两天的天气都比较特别嘛。」
「嗯,就某种涵义来说,天气确实帮了大忙。我第一次来工厂的那一天,还有兼重先生累倒的那一天,都是近畿地区下大雨、关东地区放晴的天气。」
──关西地区受到低气压影响而下著大雨,低气压气流将在明天往关东地区飘移。
──据说四国和近畿地区从昨天开始掀起狂风暴雨,但东京目前仍是晴朗的好天气。
栗田说出这两天的天气预报内容后,继续说道:
「东京都内明明是晴朗的好天气,轮胎却沾到很多乾掉的泥土,引擎盖上也有被雨淋过的痕迹,我还一直觉得很奇怪。」
「还有,仪表板上的里程数也增加了约九百公里以上。我曾经听司机说过,从赤坂开车到新宿大约五公里,因而以单程四百五十公里来说,可说是行驶了很长一段距离。」
「从累计里程数看来,确实跑了相当远的距离。你开著那辆车来回京都好几遍啊?」
「因为开车比搭新干线便宜。」
忍这么回答栗田后,想了想又补上一句:
「但很累人就是了。」
「沿路上要多多停车休息。」
栗田这么回应忍后,转头面向葵说:
「不过,光看车子的状况不可能猜出答案,是你才有办法确定目的地是京都。」
「毕竟说到金平糖,就会联想到京都。」
葵告诉栗田两人,目前日本国内只剩下寥寥无几的几家工厂在制作金平糖。
或许是因为金平糖的制作时间长,却没什么利润可言,工厂才会越来越少。但京都有一家很有名的金平糖专卖店,因为采用自古以来的传统做法而深受人们喜爱。
葵说明到这里时,忍嘟起嘴巴抱怨:
「等等,我把话先说在前头,我们家也是采用相当传统的做法。只不过京都那家店不只有传统的做法,还有其他吸引人的地方。」
「是,我知道~这家工厂的金平糖也是只使用砂糖制作,完全遵循古时候的做法。不过,我家里的人告诉我,如果放入砂糖以外的天然食材,金平糖就不会凝固,这也是长年来认定的常识。」
「……不论是酸、盐分或油脂,都是砂糖的天敌。假设要把金平糖做成酸溜溜的柠檬口味,如果只是加入少量那还好,但如果为了确实有味道而加入分量十足的柠檬,就做不成金平糖。金平糖会黏在铜锣上,滚也滚不动。因此,想要制作带有天然食材的颜色或风味的金平糖,其实相当困难。」
葵点点头回应忍的话语后,再次开口说:
「回到原题。那家京都的金平糖专卖店在和果子相关人士和当地人之间大受欢迎,听说要预约才买得到。所以,我才会想到忍先生该不会是去那家店,跟对方商量什么。比方说,去拜托那家店把他们家的招牌商品,也就是加了各种天然食材的金平糖制作秘诀传授给你。」
忍沉默不语地点点头,认同葵的猜测。
葵忽然露出温柔的目光说:
「我听说那家店一向把他们的知识视为最高机密,但如果有人不辞辛劳地远从东京多次拜访,那股热诚或许有可能感动他们……」
「我跪下求他们。」
忍说道。
「我也曾在大雨中一直低头请求。不过,那也是理所当然的,毕竟那家店的金平糖是业界首屈一指、最重要的策略性资源。为了让我们家的工厂掀起革新,无论如何都必须得知那家店制作金平糖的方法。」
彷佛遭钝器狠狠击中似的,躲在门口偷看的兼重感受到极大的冲击。
忍竟然会那么做!
那个满嘴大道理、自尊心强的忍竟然愿意那么做!
兼重感觉到眼眶一阵湿热,但勉强忍住泪水。他用力按住胸口,视线前方的葵在这时从自己身上的白色厨师衣口袋里不知道拿出什么东西。
「这就是忍先生历经千辛万苦、努力得来的成果……的小碎片。」
葵捏著小小一块黑色物体,举高到脸庞的高度说道。忍露出苦涩的表情嘀咕:
「真佩服你找得到,我还以为自己清理得够乾净了。」
「车库和马路之间有高低差的地方不小心留了一小块。这香味闻起来,应该是加了葡萄的金平糖吧?」
「是的,那是我们工厂未来想要制造的新产品。因为葡萄含有可以保护心脏的成分──说是这么说,变成金平糖的时候还有没有效果就不知道了。但我对味道有自信,只是目前仍做不出漂亮的星形,有必要加以改良。」
「看你刻意挑选葡萄口味,就知道你其实很为父亲著想。不过,你也真是的~如果一开始便说实话,你们父子的关系就不会闹得那么僵啊。」
「那种话谁说得出口啊!太丢脸了。」
忍迅速别过脸去。
「你怎么这样~」
不知道为什么,葵看似开心地绽放笑容。相对地,栗田则是板著脸说:
「……就算觉得丢脸也要说出来,不然只会让事情变得更棘手。第一次看见那幅景象时,我还以为你是什么叛逆小子。谁会突然把金平糖撒在马路上啊!」
「真不好意思……我那时候太焦急了,一点也不像平常的我。」
「不过,当我知道你那番举动不是因为痛恨老爸,而是不想被他发现你偷偷研发的新口味金平糖,就觉得可以接受。」
「我不想在还没完成的状态下被看到……我知道老爸对金平糖投入很多心血,所以犹豫了好久才下定决心。」
忍露出苦涩的表情对栗田说明。
有了京都的金平糖专卖店提供的协助后,忍从半年前著手开发新口味的金平糖。
葵找到的黑色块状物,便是新口味的金平糖碎片。新口味的金平糖并非使用添加红色食用色素的糖蜜加以固化著色,而是使用天然食材制作出色泽鲜艳的葡萄口味金平糖。
虽然忍不是为了玩乐才在外面过夜,但他不想为了避免父亲误会而多做辩解。他心想就算现在关系恶化,只要等到新产品开发完成,父子俩便能和解。
然而,预料之外的状况发生了。
那天,忍把试做出来的金平糖放上车,从京都的金平糖专卖店开车回到一片晴空的东京。
然而,或许是长途开车太过疲累,他在工厂门口不小心把整盒试做出来的金平糖掉落在地上,黑色金平糖随之在马路上散落一地。
万一父亲出来,马上会发现黑色金平糖,但数量那么多,想要一颗一颗捡起来也捡不完。
──现在还不能被发现!
著急的忍为了应付紧急状况,脑筋一转想出一个好点子。
「所以我才会先偷偷跑到工厂里,把库存的金平糖拿出来。白色、蓝色、粉红色、绿色、黑色……我一鼓作气地撒出各种颜色的金平糖,试图营造出『用一片森林隐藏一棵树』的状态。」
「真亏你临时想得出这种点子。话说回来,你试做的金平糖是黑色的,不是只要撒黑色的金平糖就好了吗?」
面对栗田单纯的疑问,忍轻轻摇头说:
「如果只有黑色,会很自然地注意到形状上的差异,那样更容易穿帮。我当下的想法是让颜色和香味都分散,模糊焦点的效果会比较好。」
「原来如此。」
「栗田先生,你的表情好像很想说我太固执喔?不过,在成品做出来之前,我不想泄漏秘密。我承认自从上次因为新产品的事情和我爸大吵一架后,有一半是在意气用事。」
听到忍这么说,躲起来偷听的兼重陷入回忆。
他心想:「这小子果然很在意我那次说的话。」
那天,完成当天的工作后,忍跟兼重说想要讨论关于经营方针的事情。
谈著谈著,原本条理分明的交谈,演变成情绪化的剧烈争论。
「老爸!照现在这样继续下去是不行的!不管在既定的路线上再怎么努力,业绩也不可能获得改善!」
「闭嘴!不然你告诉我要怎么做!」
「如果我知道答案,就不用这么辛苦了!不过,应该有很多方法可以试吧!像是降低成本、重新检讨销售通路,或是新产品的研究开发之类的──」
「哈!你每次就只有嘴巴厉害而已!」
「什么……」
忍脸色大变,兼重不容分说地继续说道:
「你根本不曾独力创造过任何东西,还好意思讲得自己很了不起的样子。降低成本?销售通路?你是在指责我疏忽掉这些事情吗?开什么玩笑!新产品不是说做就做得出来的东西。不然你自己做做看啊,你这个只出一张嘴的小子!」
「只出一张嘴?」
忍铁青著脸站起身。
兼重懊恼地暗自心想:「我好像说得太过分了。」然而,他一直没能找到机会道歉,就这样过了半年。
兼重躲在工厂暗处注视著,在其视线前方,忍断断续续地对栗田说明:
「所以,我绝对不想被看见半吊子的未完成品……我想要向老爸证明,我有我的做法。」
「──就快要可以证明了,等这些完成之后。」
栗田一副颇有感触的模样低喃,葵刻意用开朗的声音说:
「没问题的,对味道有信心,就等于已经完成了。或许还需要调整一下形状,但已经在京都的金平糖店,证实过使用天然食材的金平糖能够固化。」
「是啊,等调整好形状之后,就跟老爸──」
忍还未说完话,兼重先有了动作。兼重从暗处探出身子大喊:
「你们几个!」
突如其来的吆喝声让大家惊讶得纷纷回过头。兼重迈开步伐,拖著庞大的身躯,在工厂内一步一步走近铜锣。
「老、老爸?医院不是还没做检查吗!」
忍铁青著脸追究,但兼重认为现在根本不是接受检查的时候。
「少啰嗦!在我儿子这么拚命的时候,我哪能悠哉地躺在床上!」
每个人都震惊地闭上嘴巴。
兼重彷佛要划破紧张的气氛似地往前进,来到铜锣前方。
一颗颗黑色金平糖在扁平的锅子里滚动,发出近似小波浪的声音。
「忍……这就是你创造出来的新口味金平糖啊?」
「是、是的。」
「拿来我吃吃看!」
兼重以威吓的态度对忍这么说。
「我不在乎形状,让我吃吃看!」
「铜、铜锣里面的还太小了。如果不在乎形状难看,另有试做出来的金平糖──」
忍往墙边跑去,捧著放在工作台上的盒子回来。
盒子里装著大量棱角大小不齐的蓝黑色金平糖。
蓝黑色金平糖的形状歪七扭八,但闻起来很香。兼重静静地咽下一口口水,忍以坚定的态度对他说:
「老爸,快吃啊,你在客气什么?」
「谁会跟你客气!」
兼重下定决心抓起一颗大颗的金平糖,迅速丢进嘴里。
剎那间,完美的风味在他口中蔓延开来。
太神奇了!
真正的葡萄香气在口中瞬间扩散,其香味和人工香味有著天壤之别。
舌尖感受到比品尝葡萄果实时更加滑顺的触感,让人完全想像不到含在嘴里的是砂糖凝结而成的糖果。
葡萄金平糖的甜味清爽,宛如一股透明的清流,在淡淡酸味的陪衬下,呈现出带有润泽感、宛如真正葡萄的扎实味道。
香甜多汁,又不失金平糖特有的冰凉清爽风味,使整体味道变得高雅。如果这称不上美味,还有什么称得上是美味?
金平糖散发淡淡的香气在舌头上慢慢融化,用牙齿一咬后,带著脆硬感、恰到好处的反弹力道瞬间传来,接著彷佛化开来似地轻柔碎裂。
明明没有咀嚼多少次,嘴里不知不觉中却只剩下清脆的口感以及葡萄的余味,金平糖宛如轻柔的薄雪般融化消失。
这是无比幸福的时刻。
兼重这么心想,立刻从盒子里再拿起一颗金平糖丢进嘴里。
他发现并非是方才那一颗金平糖特别好吃,而是每一颗金平糖的香气都比真正的葡萄更加浓郁,同时富含金平糖特有的甜味,无疑是极品。
「好吃……」
察觉到时,兼重已不小心说出真心话。
「我从未吃过这么好吃的金平糖……这些是你做的?」
「嗯。」
忍彷佛脱胎换骨似地变了一个人,用力点头说:
「虽然说得有点晚,但我还是要跟老爸说清楚。我没有否定,也不痛恨金平糖,只是想要用自己的方法来守护家业。」
「忍……」
「这间工厂从爷爷那一代就持续到现在,怎么可以轻易让它结束?话虽如此,如果照原本的方式继续下去,只会呈现下降曲线而已。所以,我才会认为有必要做出具有革新性的金平糖,让客人了解金平糖的魅力。」
这些沁入肺腑的话语,正是兼重一路来最想听到的话。
他从来不曾如此开心过,内心百感交集地低喃:
「……虽然有些字眼我听不太懂,但我认同你说的话。你是个了不起的家伙。」
这时,忍原本理性的表情当场变得扭曲,露出感动不已的模样。
栗田和葵肩并著肩,露出温暖的目光看著眼前的光景。兼重知道他们两人在背后尽全力帮了忙。
兼重伸出手抓起一大把金平糖满满塞入嘴里,闭上双眼细细品味金平糖的甜味。他想要让全世界所有人都吃到这个葡萄口味的金平糖。
他回想起少年时期,父亲的声音在他的脑海里再次响起:
──像金平糖这么可爱的东西如果也消失了……就表示这世界已走到尽头。但愿金平糖不会消失──
兼重在内心暗自嘀咕:「不会消失的。」
为何不会消失呢?因为他有一个信念坚定又有骨气的儿子。他的儿子拥有足够的才能和潜力,在向京都的老店学习手艺后,做出崭新的金平糖。
只要还有这种人,金平糖就能够继续存在于世上。
金平糖将能延续下去。
兼重用掌心按住眼角,打从心底为儿子自豪。
*
回程,栗田和葵并肩走在通往车站的路上。温暖的午后阳光洒落在身上,加上内心充满温暖,两人的脸上莫名浮现笑容。
「不管怎么说,闹僵的父子关系能够和好如初真是太好了。」
「对啊~兼重制果的继承人问题也解决,真是太棒了──话虽这么说,这次我们好像都没帮上什么忙。」
「咦?有吧!」
正因为葵的洞察力识破忍的真心,并提议趁著兼重住院时做好新口味的金平糖带去探望兼重,才有可能导出方才的事态。
如果葵没有这么做,真不知道兼重和忍两人能否和好。
「嗯~如果要说我有在背后轻轻推一把,确实是有吧。」
「轻轻推一把?不对,我觉得你做的才是最重要的事。」
栗田真心这么认为。
在背后轻轻推一把的动作看似简单,但人们往往难以付诸行动。无庸置疑地,因为有葵介入,兼重和忍才能对彼此说出想说的话。
想著想著,栗田露出严肃的表情。
他也有一些话应该传达给葵知道。在那之前,必须有个起头:
「对了,葵小姐,就快举办三社祭了,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参加?」
栗田话一说完,葵的一双温柔眼睛顿时睁大。
*
扛轿者气势十足的吆喝声、乐器演奏声,以及不绝于耳的哨子声。热闹的气氛之中,围绕在祭典四周的观众活力十足。
一大群身穿半身和服、腰上绑著腰带的人们,精神抖擞地参加祭典,淹没整条雷门路。
这一天幸运地遇上晴天,浅草一片热气沸腾。
「好壮观喔~所谓的富丽堂皇就是指这样的画面吧!我没想到会这么热闹!道地江户人的热情实在太棒了!」
「我知道你很兴奋,但不要到处东张西望,小心走丢喔!」
「哇!」
「怎么啦?」
「栗田先生,你看那边……神轿附近的大伯穿著传统丁字裤耶!紧实的臀部感觉很有弹性──」
「喂!葵小姐!」
受弥漫的热气影响,葵的脸颊宛如泡过热水澡似地泛红。
淡蓝色天空无限延伸,气候舒适宜人的星期六。
三社祭展开第二天的活动。
三社祭的正式名称为「浅草神社例大祭」,是日本三大祭典之一,为期三天的祭典预估将涌进多达一百五十万人。浅草经常举办大大小小的活动,而三社祭算是其中规模最大的活动。
推古天皇时代(注:推古天皇为日本第三十三代天皇,也是日本首位女天皇,在位期间为西元五九二年至六二八年。),有渔夫在三月从隅田川打捞到一尊观音像而开始供奉观音;到了江户时代,开始于每年三月举办名为「观音祭」的祭典;来到现在,则以「三社祭」之名,于五月第三个星期的星期五、六、日举办。
葵果敢地表示要连续参加星期六、日两天的祭典活动。
她的计画是星期六在大太阳底下尽情享受扛轿活动的热闹气氛,以及在活动最后一天的星期天晚上,抱著庄重的心情目送神轿回到浅草神社。
前几天离开兼重制果准备回家的路上,栗田邀请葵一起参加祭典时,葵一口便答应邀约。她的态度之乾脆,甚至让栗田觉得有些扫兴。
「三社祭!真是太棒了~其实我本来就很想要参加!现在栗田先生愿意为我带路,我真是太高兴了!」
葵堆起满面的笑容。
「说到浅草,就想到三社祭;说到三社祭,就想到浅草!我很喜欢浅草,如果没参加过三社祭,要怎么跟别人分享浅草的好呢?」
「你想跟别人分享啊?」
「遇到开心的事情,都会忍不住想跟别人分享,不是吗?先不说这些,我会在星期五之前处理好家里的所有事情,然后把星期六、日的时间全腾出来参加祭典!」
葵面带笑容,一副充满干劲的模样,显得耀眼动人,但她的开心无非是抱著观光的心情。她肯定连做梦都没想过,栗田打算趁著祭典的热闹气氛向她告白。
此刻,葵无忧无虑地享受著祭典的乐趣,栗田因此陷入抓不到好时机告白的窘境里。
栗田暗自心想:「伤脑筋。」
人潮实在太多,他光是要为葵带路,就已经费尽力气。
不久,两人终于远离人潮过度拥挤的神轿四周,来到摊贩栉比鳞次的浅草寺内。
浅草寺内的气氛不错,也不会太吵,现在正是时候──栗田这么下定决心而探出身子时,葵在前方兴奋地大喊:
「啊!栗田先生!你快看!你看那个摊子!」
「摊、摊子怎么了?」
「那个摊子在卖智慧型手机!」
栗田不禁双脚一软。
葵所指的方向,确实有一家看似在卖手机的摊贩,但明显看得出来很诡异。
「不愧是浅草,什么都有呢~我没有自己的专用电话,乾脆在这里买一只吧。」
「我、我劝你不要!还是去正常的店家买比较好。祭典结束后,那个摊子就会撤掉,万一手机故障了,也不会有售后服务!」
「既然栗田先生这么说……」
两人在这般互动下,边欣赏祭典的光景边走著。
就这样在人群之中走著走著,星期六的午后时光一点一滴地慢慢流逝。
结果,虽然栗田好几次试著想要告白,但直到最后都没能够抓到好时机。
夕阳的余晖笼罩下,他不禁感到一阵哀愁地心想:「我跟人打架从未输过,却没能够让情势往有利的方向发展……」
不过,葵脸上浮现的美丽动人笑容,让人光是看著就感到幸福。看得出来,参加浅草最大规模的祭典让她十分尽兴。
栗田告诉自己,这样的结果也不差啦。
「栗田先生,谢谢你今天陪我来,明天也要麻烦你喔!」
「嗯、嗯。」
──其实冷静想一想,就会知道要在人潮拥挤的状态下告白未免太过困难。明天才是一决胜负的时候!
栗田这么想,目送爽朗挥著手的葵往车站离去。
隔天,星期天到来。
说到三社祭最后一天的重头戏,莫过于「出宫」与「入宫」仪式。
所谓「出宫」与「入宫」,是指三座神轿一大早在浅草神社内经过驱邪仪式后,摇摇晃晃地被扛出神社,于浅草地区浩浩荡荡地巡行后,晚上再回到神社。
针对这个让祭典达到最高潮的仪式,葵提了各种各样的问题,栗田也给予各种各样的答案,但他几乎不记得自己回答了什么。
他满脑子想的都是要如何告白。
──今天一定要把心意传达出去!
虽然栗田感到心急如焚,但只能够等待时光流逝,并提醒自己不要过度在意葵就在身边的事实。
不久后,太阳渐渐西沉。夜幕完全笼罩街景时,神轿在带有节奏感的响亮掌声祝福下,从往上收起大灯笼的雷门底下穿过。
神轿在热气沸腾的仲见世路上缓缓前进,再次回到神社内,漫长的祭典也在此宣告落幕。
众多参加祭典的民众三三两两地往车站移动,栗田在葵也准备回家前搭腔说:
「葵小姐,可以耽误你一些时间吗?我有话想跟你说。」
「没问题~」
出乎预料地,葵没有表现出惊讶的模样。
「其实我也一直在担心,因为你今天的样子怪怪的,原来是有话想跟我说啊~」
剎那间,栗田觉得葵似乎识破他的心声,不禁脸颊发烫,但又重新振作起来,改变念头地心想:「那也无所谓。」
随著祭典结束,人潮逐渐减少,两人没什么交谈地走在夜间的小巷子里。
栗田犹豫著不知道该在何时切入话题,走著走著,两人在不知不觉中走到了景象熟悉的橘子路上。
很幸运地,橘子路上没看见其他行人的踪影,昏暗夜色笼罩下,四周一片宁静。
栗田在自己最能够放松的地方──栗丸堂的正前方停下脚步,转身面向葵。
该从何处切入话题好呢?栗田的心脏剧烈鼓动著。他知道自己此刻一定满脸通红,但现在是晚上,所以不怕被人看见。
接下来,只需要把该说的话照顺序说出来即可。
栗田做了一次深呼吸,抬起头切入正题说:
「老实说……因为发生一些事情,让我在偶然间得知你家的事。」
「咦?」
「你是凤凰堂的千金,对吧?」
凤城葵──日本最大的和果子制造商「赤坂凤凰堂」的董事长千金。
葵似乎没料到栗田会提及这个话题,她瞪大著双眼,哑口无言。
紧绷的寂静气氛扫过夜晚的橘子路。
葵无声地长叹一口气,点点头说:
「是的。」
栗田抿著双唇心想,果然没错。
「听说在日本全国跟我同样姓凤城的人少之又少,只要调查一下,想必就能够查出『凤凰堂』,所以我才会尽可能地不说出自己的姓氏。对不起。」
「这又没什么好道歉的。『凤城』这个姓氏很好听啊。」
葵瞬间露出意外的表情眨了眨眼睛后,客气地道谢说:
「谢谢。」
「……不客气。」
或许是栗田回答时的冷漠态度让葵放松了心情,她整理一下被夜风吹乱的发丝,一脸有些伤脑筋的模样微笑说:
「我没有故意隐瞒的意思……只是,该怎么说呢?我也不想主动说出来。」
「为什么?因为栗丸堂的规模比凤凰堂小太多,你怕我难为情所以没说出来吗?」
「不是这样子。店的规模大不大根本不重要。」
「那么,到底是为什么?」
「因为──」
好一会儿时间,葵一直摀著嘴巴,表情显得凝重。
沉默的时间漫长得吓人。
葵必须经过深思熟虑才说得出口,可见事情有多么严重。
栗田不禁全身冒起鸡皮疙瘩,但他已经没有后路可退。虽然完全猜不到答案会是什么,但他告诉自己,无论如何都得听到答案。
为了传达对葵的心意,他一定要知道答案。
这时,葵忽然垂著眼帘,开口低喃:
「……因为我害怕被人质问。我害怕人家会问我,为什么不在自己家开的店里工作。如果知道我是凤凰堂老板的女儿,看见我丢著自家的店不管,跑去帮忙其他店家,应该会觉得很奇怪吧?」
「的确。」
「──我现在已经不能做了。」
葵皱起眉头继续说:
「我原本一直在凤凰堂当和果子师傅。因为与生俱来的灵敏味觉,加上有一双巧手,我们家的师傅们都把手艺传授给我。听说我天生是个当和果子师傅的料,当时还被大家称为『和果子千金』。」
原来葵以前是个和果子师傅啊。
栗田总算明白她为何拥有那么丰富的知识,让专家也甘拜下风。「和果子千金」这个原本听起来轻松愉快的称号,如今听起来变得带有威严及重量感。
或许是刻意压抑著情绪,葵以平静的语调继续说:
「不过……我现在已经不能尽兴地从事和果子师傅的工作。想起这个事实让我很痛苦,即使到现在,体认到自己不能当和果子师傅还是会很难过……所以,我才不太想说。」
葵一副过意不去的样子,再次低喃一声「对不起」。
「别道歉啊,你又不是做了什么坏事。抱歉,逼你说出难过的事情。不过,你怎么会不能继续当和果子师傅呢?」
「因为我右手受了伤。」
「手受伤……?」
剎那间,栗田的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
上次看到的那道伤痕啊──他这么心想的同时,葵也将右手举高到胸前,露出位在手腕内侧、就快要淡化消失的细长伤痕。
「虽然在日常生活中不会有太大的影响,但我的右手……右手的握力很差,几乎做不了精密的动作。当时发生的事情,真的是让我难以置信。」
葵说到一半停了下来。
她突然惊讶地瞪大双眼,高雅的面容也变得僵硬。
她脸上失去血色,整个人完全僵住不动,脸上明显浮现恐惧的神情。
怎么回事?葵看到了什么?
栗田转过身确认是怎么回事。惊悚的光景印入眼帘,令他全身瞬间爬满鸡皮疙瘩。
他在视线前方,看见有人躲在街灯后注视著他们。
对方是个年轻男子。看似年纪不到二十岁的青年穿著一身长度偏长、破烂骯脏的衣服。
不,或许该用「少年」来形容男子比较恰当。他的长相显得稚气,肤色却晒得如木炭般黝黑,一双睁大到极限的眼睛凝视著栗田和葵。
少年的双眸散发出不寻常的异样热度。
栗田心想:「就是这家伙没错!」
在银座、大江户舞台附近,以及在栗丸堂的四周──这阵子一直在栗田周遭出没的人就是这家伙。
「混帐东西!」
栗田出声威吓的同时,快跑出去。
虽然不知道对方是谁,但栗田打算先抓住对方再说。身分不明的男子转身跑了出去,但凭他的速度,栗田不难追上。
「……啊!」
然而,身后传来葵的惨叫声,让栗田停下脚步。
不用说也知道现在应该以什么为优先,于是栗田放弃追赶,折返回来。
「葵小姐,你没事吧!」
看见葵跌倒在地,栗田伸出手搀扶。
葵没有受伤,但无意间碰触到她的右手时,栗田感觉到她的右手握力确实很差,也深刻认知到她刚才所说的一切都是事实。
葵全身发抖地低喃:
「……那是富樫先生。」
「咦?」
栗田一时无法理解她的意思而眯起一边的眼睛。
「富樫……你是说刚刚那个家伙?你认识他?」
「他是……以前在凤凰堂工作过的和果子师傅……当时大家都说他是十年难得一见的优秀人才。他后来一直行踪不明,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他……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葵眼神呆滞地低喃。栗田从背后搀扶起她,陷入思考。
──这不是偶然,那家伙一直在附近偷看。难道他的目标不是我,而是葵小姐?
或许两人都是对方的目标也说不定。
令人不安的夜风吹拂下,葵用柔弱的声音吞吞吐吐地继续说:
「……我的手伤……富樫先生他……还有那个人之所以会死掉……追根究柢都是富樫先生他……」
看见葵因为受到太大的冲击而无法好好说话,栗田感到震慑不已。
到底是怎么回事?葵在过去遭遇了什么……?
栗田耐心等待著接下来的话语,但葵一副害怕的模样咬著嘴唇,没有继续说下去。
整个状况令人难以理解,谜题像滚雪球似地越滚越大,现在根本不是适合告白的时候。
不过,此刻栗田的内心升起一股强烈得不可思议的欲望。
他非常想要让葵安心。
「别担心。」
栗田不到一秒钟便已下定决心。
「虽然我不知道详细状况,但放心交给我来处理吧。不管对方是何等人物都不用怕,我绝对会好好解决那家伙的问题。」
栗田突然坚定地如此宣言,葵惊讶地瞪大双眼好一会儿。
过不久后,她用力点点头,看似开心地露出笑容说:
「──是!」
葵的笑容果然是最美的。栗田重新深深感受到,自己有多么喜欢葵的笑脸。
等到察觉时,紧张的气氛已缓和许多。
为了尽量把气氛拉回平常的柔和气氛,栗田刻意不再询问更多的细节,好让葵保有清静的空间。
不管真相为何,接下来再一个一个解开谜题就好。栗田抱定决心,一定要解决一切问题。
或许是因栗田带来的信赖感,葵从极度紧张的状态解脱,表情变得柔和许多。栗田告诉自己在这种时候,更应该硬是表现得像平常一样,使气氛变得更加祥和。
他竖起拇指比向栗丸堂,脸上浮现生硬的笑容说:
「总之,一直站在这里也不是办法,到里面喝杯热茶吧?」
「……好提议。」
葵似乎感受到栗田的心意,也表示赞同。
「可以的话,我想吃点甜的东西。」
「喔,那么,来一碗超甜的栗田特制年糕红豆汤如何?」
「太棒了!好期待吃到栗田先生特制的年糕红豆汤喔~」
两人顾虑著彼此,说出开朗的话语。说著说著,葵在不知不觉中拉长语尾,恢复平常可爱又轻松的说话方式。
栗田抱著坚定的意念,暗自发誓一定要守护住这般开朗的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