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金锷

班上不知道哪个同学偷吃了老师特地留著的大福。

为了调查是谁偷吃的,老师依序从班上的佐藤同学到渡边同学,一个一个叫来问话。

学生当中有一个人说谎。

说谎的那个学生就是偷吃大福的人。究竟是谁呢?

佐藤同学:「我没有吃,铃木同学也不会说谎。」

铃木同学:「我本来就讨厌吃大福。还有,田村同学做人很诚实。」

高山同学:「我没有吃。对了,渡边同学在说谎。」

田村同学:「我不喜欢吃大福,佐藤同学也绝对不会说谎。」

渡边同学:「我从以前就不敢吃大福。还有,高山同学是个大骗子。」

栗田接到白鹭敦的电话后,拿著小小心意的伴手礼,在准备前往白鹭流本家宅邸的路上,收到这般内容的电子邮件。

「什么东西啊?」

栗田在雷门路的拱廊下,皱起眉头看著智慧型手机的萤幕。

「『班上不知道哪个同学偷吃了老师特地留著的大福』……是要我猜谜吗?」

寄件者是白鹭敦,信里没有注明其他任何内容,栗田看得一头雾水。

乍看之下,谜题的内容看似简单,就是要找出谁是老实人、谁是骗子的问题。不过试著解题时,会发现其实挺麻烦的。

只要假设每个人都可能是骗子,一个一个推测,当然能够解开谜题,但栗田正在赶路,根本不想做这种麻烦事。

「真是的,白鹭那家伙是太闲吗?有没有这么爱黏人啊!刚认识的时候明明态度冷漠到让人想揍他一拳。」

栗田这么嘀咕时,背后忽然传来声音:

「谁是白鹭啊?」

栗田转身,发现浅羽枫扶著眼镜框在看他。

「该不会是……你女朋友?」

「怎么可能,是男性朋友啦!」

「是喔。」

枫一副有些安心的模样低喃。枫是栗田的损友浅羽怜的妹妹。

枫的个子很高,和哥哥一样有著五官端正的脸庞。不过,怎么看都觉得妹妹比较知性,且有气质。还有人说枫是全浅草最适合戴眼镜的女生。

虽然枫有一阵子住院,但现在似乎已经完全康复,是个活力十足的重考生。只要调整好状况,她肯定能够考上大学。

枫往上推一下眼镜后,慢慢走近栗田,长度及肩的长发随之轻轻摇曳。

「对了,栗田同学,你有看到我哥吗?」

「浅羽?没有耶。」

枫的发问让栗田感到意外,于是开口询问:

「被你这么一问,我才发现最近都没见到浅羽,他怎么了吗?」

「不知道。」

枫一副怀疑的模样嘟起嘴巴,微微歪著头。

「不知道为什么,我哥最近脾气很暴躁。每次我想要问问他状况,他都一下子就跑掉。我还在猜他是不是跟你吵架了。」

「这样啊……我们没吵架啊。」

栗田最近一直忙著处理白鹭的水羊羹事件,根本没时间和浅羽见面。

话虽如此,但栗田平常也不可能主动去找浅羽。只是听到枫这么说,栗田忽然很想见浅羽一面,连他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

不过,栗田完全想不出让浅羽脾气变得暴躁的原因。

「浅羽那家伙有可能被卷入什么纠纷之中吗?抱歉,我猜不出有什么可能性。总之,你如果遇到什么困难就跟我联络,我会想办法的。」

「嗯……谢谢,栗田同学。」

枫腼腆地道谢后,扶了眼镜好几遍。枫已说完想说的话,却有种让人走不开的氛围。

栗田忽然想起方才收到的猜谜内容,试著询问枫说:

「对了,我刚刚收到一个朋友寄来的诡异电子邮件,你解得开这个问题吗?」

「──问题?」

枫的眼镜忽然一闪,射出一道锐利的慧光。

「不是国文或数学之类的问题,纯粹是猜谜而已。」

「给我看看。」

栗田把手机递给枫,枫看著萤幕低喃一句:

「逻辑性猜谜。」

经过不到几秒钟的时间,枫回答:

「骗子是高山同学或渡边同学。」

「好快!不愧是资优生,已经把范围缩小到两个人了啊。」

「哪有……我又不是资优生。」

枫一副难为情的模样抬高一只手在胸前挥动,不久立刻恢复正经的表情继续说:

「不过,这个谜题还不够完整,应该是外行人想出来的吧?问题本身就有错,没办法把范围缩小到一个人。」

「嗯?是吗?」

「你自己看!你也认真想想看嘛!」

栗田从枫的手中接过手机,定睛细看萤幕,验证高山和渡边是骗子的假设正不正确。

「哇,你说的对……那家伙真是无药可救。」

栗田眯起眼睛抱怨,枫轻笑一声说:

「我猜寄信给你的那位朋友应该是自己想了谜题,希望你帮他检查看看吧。你如果告诉他哪里有错,他应该会很高兴的。」

这个谜题带有这样的目的啊?没想到白鹭有这种令人意外的嗜好。有一半算是被迫得知这点的栗田,发出模糊的呻吟声后,搔了搔太阳穴。

不管怎样,枫似乎甘愿离开了。

「我差不多该走了。下次见喔,栗田同学~」

「嗯。被你哥搞得头很痛的时候,记得跟我联络啊!」

枫看似开心地点点头后,两人各自往不同的方向离去。

栗田在日本桥转搭东西线的电车,来到高田马场;在早稻田路上走一小段路后,穿过白鹭流本家的大门。

抵达询问处时,栗田发现白鹭敦已经在等待他。白鹭今天依旧帅气地穿著淡灰色和服,搭配深蓝色的羽织外套。

「栗田,抱歉突然把你叫来。」

「真是的,突发事件还真多。」

看见白鹭做出轻轻合掌的动作,栗田板著脸摇摇头说:「无所谓啦。」

回想起来,白鹭也只是受托于人,真正提出见面要求的是白鹭的父母。

白鹭的父母就是白鹭流的现任当家吗?不管是不是,他们都不可能毫无理由地把人叫来。

「拿去,伴手礼。」

栗田态度冷淡地把带来的伴手礼纸袋递给白鹭。

「喔……太开心了。会是什么伴手礼呢?」

白鹭把手伸进纸袋里,拿出一颗兵乓球大小、泛著黑光的球体。他把球体举高到眼睛的高度,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望著球体。

那是用透明的球状乳胶包装材料装入黑色内容物,再用小型五金封住袋口的球体。

「呃……」

白鹭脸上浮现讶异的表情,栗田说明:

「这是气球羊羹。在那之后因为还剩一些材料,我想说好玩就做做看。只要用牙签戳破气球表面,剥掉外面那层乳胶就可以吃了。羊羹很轻易就会自包装脱落,还满有趣的。」

「这么有趣的东西……你又是为我做的?」

「谁会为你做东西啊!我刚刚就说是好玩才做的。」

栗田之所以会有做气球羊羹的念头,是因为为美食杂志撰稿的由加以前去福岛县采访时,买了气球羊羹当伴手礼送给栗田。

气球羊羹的雏形是在昭和初期,一家位于福岛县二本松市的和果子老店,受到军方委托而开发的产品。据说店家为了让上战场的士兵品尝到新鲜的羊羹,想出把羊羹装进乳胶里密封起来的方法。

这家老店至今仍在营业,并受到当地居民爱戴,由加从这家老店得到了点子。

为了实现点子,由加向制作橡胶容器的厂商取得可做出相同产品的天然乳胶包装材料,带到栗丸堂这么告诉栗田:

「阿栗!你用同样的东西制作新产品,应该会大卖吧!」

「别闹了……怎么可能模仿别家店的招牌产品,做出那么缺德的事!」

栗田把由加训了一顿。

提议遭到否决后,由加一副遗憾的模样,但栗田实际做出气球羊羹送她之后,她便心满意足地双手捧著气球羊羹回去。

「──我忽然想到当时的乳胶包装材料还有剩。总之,我只是想让你知道羊羹非常多样化而已。你想吃的时候再吃吧。」

「谢谢,我之后再吃。」

白鹭聪明伶俐的脸上绽放温和的笑容,栗田无意义地搔了搔头部侧边询问:

「所以呢?你刚刚那个究竟是干嘛?」

「哪个?」

「你不是寄给我一封要猜谜的奇怪邮件?」

「喔~那个是──」

白鹭准备说明时,栗田身后出入口的门静静打开,一名身穿和服的女子走进办公室里。

栗田之前见过的那位威严感十足、年约四十来岁的女子正是白鹭敦的母亲。

「一直站在这里说话也太累人了。敦,为客人带路去茶室。」

「说得也是,那就到本馆的茶室。」

本馆的最深处,有一个铺了六张乾净榻榻米的空间。

栗田和位在斜前方的白鹭母亲跪坐在榻榻米上,白鹭肃静地刷著茶。

用来搅拌茶碗里热水和抹茶的器具──茶筅──来回迅速刷动,却听不到一丝声响。

除了刻意发出的几道声音之外,白鹭安静至极地完成所有动作。尽管静谧无声,整个过程却流畅如水,栗田不禁觉得自己在欣赏特殊的舞蹈表演。

栗田重新认知到,白鹭果然不是普通的家伙。

离开办公室后,栗田被带到本馆,换上袜子穿过走廊来到一间小巧的茶室。

白鹭的母亲英惠交代儿子敦泡淡茶请栗田喝的时候,白鹭瞬间皱起眉头,但还是点点头,听话地去拿器具。

白鹭在栗田面前,用竹杓从放在风炉上的茶釜(注:茶釜为日本茶道的器具,用来盛水放置于风炉烧开,再以竹杓取水泡茶或清洗茶具。)里舀起热水后,将包含茶筅等器具清洗乾净。接著,白鹭在茶碗里放入两杓抹茶,开始刷茶。

没多久,白鹭把盛入热抹茶的茶碗递给栗田。

栗田不知道可不可以直接喝而迟疑时,跪坐在一旁的白鹭英惠面带微笑说:

「栗田先生,你不是门生,所以不需要在意茶道的礼仪,请随兴品尝吧。」

「嗯……真的吗?像『我要开动了』之类的礼貌性招呼呢?」

「喔,那我就只教你这部分好了。」

英惠教了程序后,栗田伸长手臂把茶碗拉近自己,并把茶碗重新放在榻榻米的边框内侧。

「……谢谢招待好茶。」

说罢,栗田行了一个礼,白鹭也将十指抵在榻榻米上,表示接受栗田的谢意。

在白鹭认真的目光注视下,栗田用双手举起茶碗。

栗田用右手转动两次茶碗,把白鹭递出的茶碗转到背面后,凑近嘴边。照英惠的说法,这个举动是在表现谦虚。

喝下一口抹茶的瞬间,栗田真心觉得好喝。

芳醇的香气,以及抹茶淡淡的独特苦味之中,带有一丝柔和的甜味。

细致的抹茶泡沫让茶香渗透到整体。抹茶喝起来的口感能如此绵密柔和,明显是拜白鹭的技巧所赐。

三口喝光抹茶后,栗田放下茶碗,说出真心话:

「很好喝。」

看见白鹭松一口气地闭上眼睛并扬起嘴角,栗田继续说:

「我不是在拍马屁,是真的好喝。你只要愿意做,果然可以做得很好嘛!」

听到栗田的话语后,白鹭微微上下摆动著肩膀。他或许是在笑,也可能是在忍住笑意。

「干嘛?」

「没有啦,我突然也想好好正视自己的心情。」

白鹭微微垂下细长的睫毛,描述起心境:

「虽然没必要再提一次,但如你所说,我确实感受到身为下任当家的压力。白鹭流在全国有将近一万名门生,如果没有强大的决心,根本没办法带领那么多人,所以我当然会有想要逃避困难的心态──」

说到这里,白鹭停顿下来。

停顿一秒钟后,白鹭一副想通了什么似的表情抬起头,露出纯真的笑容说:

「不过,我毕竟不讨厌茶道。虽然我爸还是现任当家,也应该还会当很久,但我会以自已的方式一点一点去做。」

「这样啊。」

栗田在心中低喃一句:「真是太好了。」

发生水羊羹事件时,栗田被白鹭气得火冒三丈,甚至还想一脚踹飞白鹭,但现在却庆幸能与白鹭真心相对。或许力量不大,但栗田在背后推了白鹭一把,让白鹭往期望的方向前进。

栗田重新体认到人与人之间应该建立关系的事实。

既然已经决定朝向当家的目标前进,未来白鹭理所当然会面临各种各样的困难。

不过,不可以欺骗自己的心情,这样的行为将贬低人生的价值。而且看白鹭就知道了,不再迷惘后,白鹭此刻的表情宛如夏日晴空般爽朗。

「好,我上场的时间到此结束。」

白鹭说完,拿著使用过的茶具离开茶室。

关上拉门后,茶室里只剩下栗田和英惠两人。

室内一片鸦雀无声,弥漫著让人喘不过气来的紧张,栗田自然而然地紧闭双唇。英惠没出声地清了清喉咙后,缓缓切入话题说:

「栗田先生,今天真的很抱歉让你特地跑一趟,其实是有件事情非得要拜托你……原因是看重你制作和果子的手艺。」

「我的手艺?」

「是的。」英惠点点头说:「敦昨天带了你店里的水羊羹回来……味道真是没得挑剔。我本来只是想吃一点点试试味道而已,但实在太好吃了,结果忍不住吃了太多。」

「谢谢你的捧场。」

栗田保持跪坐的姿势行一个礼后,回想起来。

昨天在栗丸堂的那场胜负──栗田和葵共同制作了新的水羊羹让白鹭敦品尝后,白鹭认同新的水羊羹比凤凰堂的更好吃。白鹭准备回家时,栗田挑了几块多出来的水羊羹让白鹭当成伴手礼带回家。

「我也非常爱吃羊羹,说得极端一点,羊羹的口味好坏,全看豆沙做得好不好。我很看重栗田先生制作豆沙的手艺,所以想拜托栗田先生一件事。」

栗田心想,难不成又是要做水羊羹吗?

英惠一副迟疑的模样紧闭双唇。不久,她轻轻闭上眼睛,显得有些畏缩的模样开口说:

「……因为也有面子问题,可以的话,我是不希望被人知道。但是,敦很热情地一直劝我。他跟我说栗田先生是个值得信任的人。」

栗田难为情地摸摸脸颊,英惠说出令人意外的话语:

「老实说,三个月前……我公公宏一郎摔断了脚踝。」

「咦?」

「我公公被脚踏车撞到。被撞到的力道还好,听说主要原因是跌倒时扭到……后来立刻被救护车送去医院,在医院检查后也幸好没发现任何异状。」

出乎预料的话题让栗田感到困惑,英惠以肃静的口吻继续说:

「现在脚伤应该已经痊愈,医生也说骨头接回去了。只是……明明已经痊愈,我公公却不肯走路。他的意识似乎也不太清醒,被撞到之后就一直躺著。」

照英惠所说,她的公公白鹭宏一郎今年七十五岁。

宏一郎是前任当家,也是现任当家白鹭宗命的亲生父亲、敦的祖父。

他身为当家时的茶名为「宗角」,斋号为「天天斋」。

也就是说,宏一郎以白鹭流第十六代当家的身分,自称天天斋白鹭宗角,其卓越的茶艺深受众多门生敬仰。宏一郎同时也是名师,在其他流派之间亦拥有高知名度。

名实相符的宏一郎为茶道界泰斗,但自从把当家宝座让给儿子宗命,似乎失去了干劲。

或许是从沉重的压力解脱,宏一郎发呆的时间变多,渐渐不在人前出现,也不太外出;顶多只有在天气好的时候,时而会到附近散步。但他好不容易外出了,却被骑脚踏车的国中生撞到,导致脚踝复杂性骨折。

照医生的说法,需要两星期的时间才能痊愈。

害宏一郎受伤的国中生和其父母多次前来道歉,加上宏一郎自己也没好好看路,所以这起意外本身已经和平落幕。

然而,这起事件似乎让宏一郎的自信受损。

宏一郎变得更加缺乏活力,即使脚伤已经痊愈仍不肯下床。听说他一整天都躺在床上看著窗外,不肯站起来。

「做过精密检查的结果,医生说没有生病或受伤。我们也请医生每星期来看诊,医生说没有任何毛病。」

「这样啊……」

栗田记得曾听邻居说,高龄者骨折时,如果过度静养会有不妥。有些高龄者在床上躺太久,肌肉会变得无力,最后就没办法再行走。如果不走路,脑部受到的刺激似乎会减少,据说有时也会出现失智的症状。

──可是,我能做什么吗?

栗田感到纳闷时,英惠提出令人意外的请求:

「栗田先生……可以请你做金锷给我公公吃吗?」

「金锷?」

「是。金锷是用面粉做成面皮,包住豆沙馅再煎熟的点心吧?看到栗田先生做豆沙的手艺这么好,我想说或许可以请你帮忙。也只剩下这个方法而已……」

上流家庭不想被人知道的内幕,却要透露给最近才认识的年轻人,这是一件需要勇气才做得到的事。栗田瞥了英惠一眼,心想她肯定是伤透了脑筋。

英惠咬著下嘴唇,视线落在榻榻米上,脸上隐约浮现苦恼不堪的神情。

在英惠的带路下,栗田来到最里面的房间,看见白鹭敦跪坐在宏一郎的被褥旁。白鹭敦回头一看后,像在叹息似地发出「啊~」一声低喃:

「你都知道状况了啊。抱歉。」

「这位就是……前任当家的宏一郎先生?」

「没错。他是历代白鹭流当中,表现甚为杰出的名师天天斋白鹭宗角……不过,对我来说,他只是很温柔的爷爷。」

白鹭敦一副感触良深的模样低喃,栗田慢慢把视线移向旁边。

一名老人仰卧在眼前的被褥里,一头雪白的长发让人印象深刻。

老人的身材高大,肩膀宽广,肤色略黑的肌肤看起来颇有弹性。尽管拥有看起来一点也不像七十五岁的健壮体格,表情却了无生气。

老人此刻把头转向侧边,眼神空洞地望著玻璃窗外的庭园。

最里面的这间房间和本馆的其他房间有好一段距离,四周一片静谧。

房间差不多有十张榻榻米大小,最里面的墙上挂著一幅雅致的挂轴。挂轴底下的花瓶插著木槿,旁边摆著一只红牛(注:红牛(赤べこ)为日本福岛县会津地区的乡土玩具。)。房里没有摆放任何家具,显得相当宽敞。

「爸爸,你的身体状况好吗?」

英惠跪坐在宏一郎的枕边询问:

「有没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去帮你做呢?有没有想吃什么东西?」

「金锷……」

英惠沉默地皱起眉头,宏一郎保持面向窗外的姿势,以沙哑的声音继续说:

「……以前那个金锷……」

宏一郎不像在回答英惠的问题,比较像是受到声音的刺激而有反应,他的意识仍然锁在自己心里。宏一郎的面前彷佛被好几块厚重的玻璃挡著,不论是宏一郎或努力想要与他交谈的英惠,都让人看了心疼。

反覆几次类似的问答后,英惠站起身子。

这回换成敦向宏一郎搭腔。英惠没有理会敦,走近栗田身边低声说:

「你刚刚听到了吧?他又提到『以前那个金锷』。」

「以前那个金锷是什么意思?」

「难就难在……我们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英惠面带悲伤的表情轻轻叹了口气后,在栗田的耳边细细描述。

发生意外之后,宏一郎变得自闭,即使跟他说话,他也多半表现得心不在焉。

宏一郎唯一明确表达出来的意思是「想吃以前那个金锷」。

他像是只记得这件事,反覆提起同一件事。因为看医生和去医院都没有用,所以英惠心想不如让宏一郎吃金锷看看。

英惠走遍各种各样的和果子店,买了很多最高级的金锷。

然而,不论吃到哪一种金锷,宏一郎都说不对;即使要求宏一郎详细说明,也只会得到模棱两可的答案,根本不知道他想吃哪种金锷。

就在英惠已无计可施而打算放弃时,儿子敦向她大力推荐最近认识的和果子师傅栗田。

于是,英惠抱著宛如溺水时急著抓稻草求生的心情找来栗田商量。

「我们在想如果是老街的──浅草的和果子店,或许会有不同的切入点。我们实在已经不知道该怎么找金锷了。」

「原来如此。」

栗田表示理解地说道,英惠把声音压得更低继续说:

「当家也为这件事情忧心不已。一方面当然因为是自己的亲生父亲,不过……这件事我们只在这里说说就好,其实在现在的茶道界,我们白鹭流绝非拥有坚若磐石的立场,必须有名师天天斋白鹭宗角的影响力。」

英惠连这般政治性的考量都坦白说出来,可感受到她在某种涵义上,已经被逼急到顾不得形象。现在栗田知道了这么多内幕,根本不可能轻易拒绝。

栗田来到宏一郎的枕边,把脸凑近宏一郎的耳边询问:

「宏一郎先生,请问具体来说,你想吃什么样的金锷呢?」

「上次……那个金锷……」

「宏一郎先生,振作一点!」

「……又甜……又松软……」

在那之后,栗田继续问了好几次,但宏一郎的回答还是没有重点。或许是精神恍惚,宏一郎的含糊回应显得极不自然,也传达不出具体的资讯。

话说回来,要从众多金锷挑选一种金锷,以言语来形容口味有何差异本来就极度困难。

依这状况恐怕只能实际让宏一郎吃金锷,再观察他有何反应。栗田这么心想,从枕边站起身子时,拉门忽然打开,一名十岁左右的天真少年冲进房间。

少年手上拿著栗田带来的气球羊羹,举高到白鹭敦面前说:

「我在冰箱里发现这个,这是啥东东?」

「翼!谁教你这样说话!那是栗田送给我的──」

「嘿嘿嘿,那就没关系啰~」

被称为翼的少年一副炫耀的模样,在白鹭面前甩动手上的气球羊羹。

少年如果是白鹭的弟弟,年纪似乎相差得有点远。栗田这么思考时,有所察觉的白鹭夹杂著叹息说明:

「他是我堂弟,因为就住在附近,所以经常会跑来玩。」

「喔~难怪,你们长得满像的。」

「像?我跟那个臭小子?我们一点也不像。」

「我才不是臭小子!」

翼对著年纪大上许多的堂哥顶嘴说道。

这时,栗田忽然察觉到什么,回头一看后吓了一跳。

只见躺在被窝里的宏一郎,瞪大眼睛看著他们。

宏一郎眼里发出强烈的光芒,但不知道他因何有这样的反应。

现场似乎只有栗田察觉到宏一郎不对劲,翼和白鹭持续在争吵,英惠则是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对著两人训话。

没多久,翼逃出房间,白鹭追著翼也走出走廊的同时,宏一郎的目光黯淡下来,最后变得茫然无光。

栗田询问宏一郎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但宏一郎的回答跟方才一样,依旧没有重点。

「是喔……原来你遇到这样的事情啊~」

听了栗田说明在白鹭宅邸的经过后,八神由加露出兴致勃勃的表情。

「那位老爷爷对金锷一定有很深的执著。」

「应该吧。那个老爷爷的名字很长,听说是个很厉害的家伙。不过,意外看见他喜欢朴实的和果子,让我挺感动的。」

在那之后,栗田一回到栗丸堂,便看见儿时玩伴由加在茶房里吃著水羊羹。

由加有一头大波浪的中长发,以及活泼外向的长相。身穿水蓝色短袖上衣、打扮俐落的她从事美食杂志的写作工作,经常会趁著工作的空档光顾栗丸堂,以「收集资讯」的名义和栗田闲话家常。

虽然由加在职场上自称是俐落的都会女子,但本性是为人体贴的老街孩子。由加相当受欢迎,走在商店街上,会有各式各样的人亲切地向她搭腔。

由加啜饮一口茶,没出声地叹了口气后,轻笑一声说:

「不过,很符合你的作风,只有你才会接下这种不著边际的难题。」

「……我有什么办法。」

虽然英惠表示不希望金锷一事害栗田的本业受到影响,要栗田在能力所及的范围内帮忙想办法就好,但栗田准备离开时,白鹭敦送他到大门口,坦白说出真心话:

「今天突然把你叫来真抱歉。不过,栗田,我真心觉得如果是你,一定想得出办法。」

「喂!不要太高估我的能力。我──」

「不,我的意思是你绝对要帮忙想办法。这么一来,栗丸堂肯定能够成为我们家的御用店家之一。」

栗田这才发现原来白鹭还有这层考量。栗田和白鹭在最糟的状况下认识彼此,没想到白鹭竟然会替栗田担心,想要设法帮忙解决栗丸堂的窘境。

如果成为白鹭流茶道的御用店家,等于是公认的一流和果子店。

到时候客人势必会增加,也势必会定期接到用于茶会的大笔订单。

不过,最让栗田感动的不是这些,而是白鹭真诚的贴心举动。虽然表面上是白鹭有求于栗田,但实际上有著相反的意思。

身为男人,栗田怎能不回应白鹭?

「不过,既然已经决定要做,我一定会想办法。所以,由加,你自己慢慢坐啊,我要去买金锷。」

「咦?为什么?栗丸堂的金锷不行吗?」

「因为是要『以前那个金锷』啊。」

栗田在胸前盘起双手,叹了口气。

「那个老爷爷和一般的客人截然不同,如果他很喜欢吃我们店的金锷,常常会来光顾,我不可能不认得他……所以,我打算带著栗丸堂的金锷和浅草其他名店的金锷去找他。」

「这点子不错喔!这样好了,我也陪你一起去名店寻找金锷!」

「啊?」

栗田的思绪瞬间陷入混乱,她说「这样好了」是哪样好了?

「有什么关系呢,搞不好我可以找到报导的题材,你都不知道我的工作多么辛苦!」由加摸著纤细的下巴低喃一句:「而且,这种时候正是抢先别人一步的好机会。」

「……我怎么觉得你的笑容变得有点奸诈?」

「没有。快走吧!」

由加一眨眼便吃光剩下的水羊羹,并做好出门的准备。

浅草有好几家店在卖金锷,栗田决定先去距离最近的一家。

栗田和由加走在橘子路上,很快来到贩售地瓜金锷的店。

这家店的招牌颜色明亮显眼,不会显得高不可攀,店门口附近摆著好几盒保存期限较长的金锷。

不过,栗田还是强力推荐师傅一块一块手工烤出来的新鲜地瓜金锷。

虽然新鲜地瓜金锷的保存期限只有一天,但现烤面皮的口感佳,加上金黄色的地瓜馅有著难以言喻的自然甜味,整体呈现出来的高雅口味会让人在不知不觉中吃上好几块。来到浅草,一定得吃一次新鲜的地瓜金锷。

栗田点了六块现烤的地瓜金锷,请柜台里的熟识店员装进盒子里。

因为店家也有零卖,所以由加只买了一块让店员包在纸袋里。由加走在栗田身边,当场大口咬起地瓜金锷。

「……超好吃!」

「反应超快!」

由加满面笑容的开心模样,让栗田和路人都瞪大眼睛。

「地瓜馅怎么会这么好吃呢!吃起来热呼呼的,口感松软,还有像蜂蜜一样高雅的甜味……真是受不了地好吃!」

由加心情愉悦地眯起双眼,模样简直就像在温暖阳光底下的幸福猫咪。

「一咬下口感Q弹的面皮,黏稠又朴实的地瓜甜味就会释放出来,随后带著芳醇的香气在嘴里化开……分量也恰到好处。地瓜没有完全被压碎成泥,还保有一块一块的地瓜颗粒,咬劲十足!」

听由加分享地瓜金锷的美味感想,栗田不禁口水直流,但还是忍了下来。

「虽然热呼呼的时候吃也很好吃,但我个人比较推荐放凉后变得带有湿润感再吃。还有,冷掉之后只要用微波炉重新加热,地瓜馅会变得浓稠香甜,又更好吃。」

「……回家的时候我要买整盒回去。」

「别担心,下一家还买得到。」

由加一眨眼便吃光地瓜金锷,看见她一副意犹未尽的模样舔著嘴唇,栗田安抚说道。

栗田和由加接著前往浅草最有名的老字号金锷店。

老字号金锷店位在跨过言问路、俗称「观音里」(注:观音里是指浅草寺观音像的后方。观音像的北侧有一条言问路,言问路的另一端即是观音里。)的地方,从橘子路走过去,必须走上好一段路。栗田和由加两人走在景色熟悉的浅草寺内,朝北前进。

时刻已是黄昏时分,观光客的身影也变少了。初夏的余晖将天空染成引发乡愁的橘子色,夜色无声无息地从四周涌上。

走在栗田身边的由加忽然轻轻开口说:

「对了……阿栗,关于我们的事……」

「怎么了?」

「呃,那个……你听说我喔。」

栗田不禁纳闷,但从由加的态度感受到她的认真,于是露出严肃的表情看向由加。

然而,和栗田对上视线后,由加瞬间像是害怕似地抖一下肩膀。下一秒钟,由加露出笑容掩饰,以开朗的声音说:

「金、金锷是要怎么做啊?」

「什么嘛,你是要问这个?」

栗田歪著头,皱眉问道。

由加从以前就时而会像刚刚那样表现出意味深长的态度,但最后什么事也没有。

「刚刚那个金锷实在太好吃了……所以我在想,不知道我会不会做。」

「多练习就会吧。好,你边想像画面边听我说明。首先,先做好红豆的豆沙馅。然后,把豆沙馅和加热溶化的寒天混合均匀后,再放入砂糖一起熬煮,让馅料凝固。这就是金锷的馅料,我们称为豆沙寒天。」

「嗯、嗯。」

「接著要制作面糊。把水和白玉粉倒进钢盆里,搅拌均匀到没有结块的状态。再来用另一个钢盆把面粉和砂糖混合均匀,倒进刚刚的钢盆里继续搅拌后,就完成金锷的面糊。」

「是喔~」

「后面的步骤很简单。把切成四方体的豆沙寒天单面沾上面糊,让沾上面糊的那一面贴在铁板上煎烤。诀窍在于要小心翼翼地从上面往下压,以免烤出焦痕。只要反覆同样的动作煎好六个面,热腾腾的金锷即大功告成。」

栗田还说明了如果是地瓜金锷,就不是使用红豆沙馅,而是把切成一片一片的地瓜蒸熟磨碎,再放入砂糖和麦芽糖加热制成地瓜馅即可。

「我知道怎么做了。谢啦,阿栗。」

「……你真的知道了吗?」

栗田在说明时,总觉得由加有些心不在焉。不过,看见由加露出微笑点点头,栗田心想她应该是真的知道要怎么做了吧。

栗田和由加没再多说什么,气氛变得有些尴尬之下,在拔丝地瓜专卖店的转角右转。

天色微暗,两人走在咖啡店和日本料理店栉比鳞次的观音里小巷子里,没多久,具有格调的老店墙壁即出现在眼前。

创业于明治三十六年(西元一九○三年)的这家老店,在浅草的金锷迷之间是一家名店。

这家老店的金锷采用带皮豆沙馅,其味道高雅且不过甜,一吃就停不下来。带有颗粒的口感充分展现出红豆本身的风味,可细细品尝到和果子师傅的手艺,所以栗田也很爱吃这家老店的金锷。

栗田边茫然想著要不要也买回去自己吃,边转过弯准备踏进店门口的瞬间,突然遇到意料之外的人物,不禁惊讶地屏住呼吸。

对方似乎也和栗田一样,其表情紧绷且全身僵硬。

对双方而言,这完全是一场偶遇。栗田怎么也没料到会在这里撞见对方。

栗田巧遇的对象,正是在三社祭当晚,以诡异目光看著葵的年轻人──富樫瞬。

「……唔!」

剎那间,富樫转过身准备跑走,栗田情急之下一把抓住富樫的手腕。

富樫气势如猛兽般,试图甩开栗田的手。

然而下一瞬间,栗田不禁冲动地把全身力量集中到抓住富樫手腕的手上。

一声闷响传来,当栗田察觉时,已从上方强力施压,把富樫的胳膊往后扭。

富樫单脚跪在地上。在这样的姿势下,他绝对逃跑不了。

搞不清楚状况的由加在栗田和富樫两人背后吓得说不出话来。别说是由加,其实栗田自己也是脑袋一片空白,心脏剧烈地跳动著。方才几秒钟的时间,栗田的身体完全是下意识地做出动作。

不过,很明确地,栗田顺利制止了富樫逃跑。如汹涌浪涛般阵阵涌上的肾上腺素渐渐退去,栗田恢复了镇静。

「你是富樫瞬吧?」

栗田询问后,富樫一副「是又怎样?」的表情沉默地歪著嘴角。

当栗田真心想要威吓对方时,大部分的小混混都会吓得全身发抖,但富樫尽管被抓住手腕,仍敏捷地转动眼珠,观察著四周状况。

那模样给人的印象与其说是胆量十足,不如说压根儿不像正常人的表现。

「听说你以前害葵小姐的手受伤,是吗?」

栗田压低声音问道,富樫抖了一下后耸起肩,呼吸明显变得急促。

「那是以前的事。」

尽管脸色铁青,富樫仍以平淡的口吻说话,栗田心中不禁升起一把怒火。

不过,栗田的脑袋深处没忘记要冷静思考。富樫的声音意外高亢,虽然穿著骯脏破烂的衣服,但事实上或许比想像中更年轻。

富樫从底下瞪著栗田呻吟说:

「放开我……」

「不行,我有一堆事情要问你。」

栗田心中的疑问多到甚至不知该从何问起。为什么富樫会害葵受伤?以前在凤凰堂发生了什么事?他现在再次现身有什么企图?

栗田脑海里浮现许多疑问,但当他察觉时,却是脱口说出完全不同的问题:

「──真澄伸一是谁?」

对于自己的发言,栗田也感到讶异,但他告诉自己无所谓,反正早晚要知道答案。

依据从咖啡店老板那里听来的极少线索,真澄是凤凰堂的年轻和果子师傅,和葵的感情要好,两人是郎才女貌、人人称羡的一对。

对于栗田的发问,富樫的反应相当剧烈。

富樫把眼睛张得不能再大,跟著皱起眉头、紧紧咬住牙根。巨大的情感起伏隔著空气传达过来,但栗田感受不到起伏的原因。

不久后,张大眼睛的富樫双眼里,浮现甚至让人感到毛骨悚然的毁灭性光芒。

富樫深深呼出急促的气息,说出深具冲击性的话语:

「真澄……是我杀的。」

剎那间,栗田的心脏猛力跳动一下,脑海里重播起葵的话语。

──富樫先生……他确实害我受了伤……但是,那是有原因的。富樫先生跟死掉的那个人──

富樫不仅害葵受伤,真澄伸一的死也是他造成的?

栗田受到冲击而稍微放松力道,富樫趁机甩开他的手。

「……唔!」

栗田心想「糟了」的瞬间,富樫以猛烈的速度逃走。

栗田追上前去,但富樫简直是不顾死活地向前逃跑,连撞上路人、摩托车和汽车都不畏惧。转过一个弯,再转下一个弯时,栗田还是追丢了富樫。

──可恶,刚刚已经抓到了他!

由加气喘吁吁地从后方追来,栗田边听著由加的脚步声,边咬牙切齿。

栗田有些迟疑该不该告诉由加关于富樫瞬的事情,但在这个状况下,不做说明也说不过去。栗田先叮咛由加不要把事情说出去后,说明了部分关于富樫和葵的事情。由加听完,表现出打从心底感到震惊的模样说不出话来。

沉默的时间流过,心情尚未平静下来的由加轻轻低声说:

「不过……我有种想通的感觉。」

「咦?」

「你想想看,葵小姐切换到和果子模式的时候是很严肃没错,但平常她相当温柔不是吗?她的态度跟一般的滥好人似乎有些不同,感觉有些不切实际。所以……我一直觉得她可能有过相反的经验。」

由加自言自语地补充一句:「那种态度原来是熬过痛苦经历的结果啊。」

栗田一直单纯以为葵只是少根筋,听到由加的看法后,打从心底感到佩服,也深刻体会到女生的直觉果然敏锐。

据说人们内心深处的想法和行动,经常会以相反的形态表现出来。

如果这样的说法正确,像一颗不定时炸弹的富樫瞬内心有什么情感呢?

富樫充满毁灭性的目光闪过栗田的脑海,挥之不去。

栗田回到栗丸堂打烊后,还是一直想著富樫的事,到了晚上仍迟迟无法入睡。

隔天的星期一,栗田提早午休。他把店交给中之条和志保看管,自己带著栗丸堂的金锷和昨天买的各种金锷前往白鹭流本家的宅邸。

在白鹭敦和英惠的带路下,栗田来到最里面的房间。

「爷爷,我朋友带好吃的金锷来给你吃,快坐起来吧。」

「嗯……」

在孙子敦的搀扶下,宏一郎从被窝里挺起身子,从盘中抓起一块栗丸堂的金锷,只咬下边缘的面皮。

「……不对。」

栗田没能得到理想的反应。宏一郎立刻把金锷放回盘子上。

「不是这个……不对……」

栗田不由得皱起眉头。虽然他早预料到那不是宏一郎想吃的金锷,但还是希望宏一郎能够品尝看看。

当然,栗田没有表现出任何情绪,只是递出下一种金锷。

然而,不知怎地,宏一郎还没吃就一脸无精打采的表情。他显得缺乏兴致,感觉像是为了回应白鹭和英惠的鼓励,才不得已吃下金锷。

每试吃一口,宏一郎就变得越沉默,最后他无力地摇了摇头。

「是哪里不对呢?可以具体告诉我你想吃什么样的金锷吗?宏一郎先生。」

「……算了。」

听到栗田询问,宏一郎无力地露出微笑,把视线移向窗外。

「我……已经……」

或许是连想吃的精力都变得衰弱,曾经叱吒风云的名师侧脸显得落寞,也让人心疼。到最后,每一种金锷宏一郎都只吃了一口。

英惠面带疲惫的表情深深叹了口气,栗田和白鹭失望地离开最里面的房间。

回到空间宽敞的和室后,英惠从栗田手中接过各种金锷。

虽然每种金锷都被宏一郎咬了一小角,但就这么丢掉太可惜,所以英惠用刀子切除被咬的部分,和白鹭敦两人吃起金锷。

「真好吃!栗田先生,这个金锷真的很好吃。面皮的柔软度恰到好处,完美衬托出豆沙馅的美味。」

「地瓜金锷的味道也很好。香气十分浓郁,但整体不失水嫩湿润感。」

不知道是不是为了安慰栗田,白鹭母子一副感动的模样夸奖栗田带来的金锷很好吃。栗田很感谢两人的心意,但心情还是开朗不起来。

栗田沉默地回想宏一郎方才的态度,但实在想不通是怎么一回事。宏一郎明明说想吃金锷,但真的把金锷递给他,他的反应却意外地冷淡,简直像是打从一开始就不抱有期待。

宏一郎想吃的金锷会是跟其他金锷完全不同的东西吗?

栗田的直觉告诉他有哪里不对劲。栗田揉著眉头时,英惠轻轻低喃:

「我公公以前不是那样子的人。」

英惠似乎是因为太失望,忍不住脱口而出,栗田在意地反问:

「真的吗?」

「真的。我公公的身体很健壮,活力更是充沛……虽然他年事已高,但比任何人都更精力旺盛。虽然现在连要听清楚他说什么都很困难,但以前的他声音大得惊人,响亮得不得了。我刚嫁进来的时候,还觉得自己像在被骂,很怕我公公呢。」

「嗯……我可以想像。」

栗田想起宏一郎高大的身躯点了点头,英惠以肃静的口吻继续说:

「……其实他原本是出身自非直系的分家。」

「分家?」

「白鹭流有几个分家,包括京都、金泽、福岛……我公公在本家应该受到不少批评,所以必须展现出强悍的一面也说不定。」

据英惠所说,宏一郎过去在分家以新锐茶人之名,轰动地方一时,后来娶了白鹭流本家的女儿,最终坐上当家的宝座。

对宏一郎周遭的人们来说,相信这是相当痛快的大跃进。然而,对本家的元老来说,会觉得是宏一郎强势坐上当家的宝座,听说还引起部分人士反感。

英惠表示,宏一郎因此从以前个性就相当强悍。

「不过,我公公绝非只是态度强势的人。他也有符合茶人风范的细心一面……我想到了,我刚嫁进来不久的时候,曾发生过这么一件事……」

或许在追思遥远的往日记忆,英惠的目光看向远方,原本沉痛的表情也变得柔和一些。

当时英惠和现任当家刚结婚不久,她和婆婆因为一点小事起了冲突。

其实英惠只要道歉就没事,但她因为累积了太多情绪,忍不住意气用事起来。婆媳互不让步的状态持续了好一段时间,当家也成了被夹在老婆和母亲之间的夹心饼。

某一天,或许是看见婆媳两人陷入冷战的样子看得很痛苦,公公宏一郎向英惠搭腔:

「英惠,要不要到附近散散步?」

「……是。」

全身散发出名师威严的公公傲然邀约,英惠尽管心想自己肯定会挨骂,还是不敢拒绝。

两人并肩走在不见人烟的日本庭园里。

出乎预料地,宏一郎没有大声怒骂,而是静静地开口说:

「你嫁到作风不同的家庭,想必有很多辛酸。我也处于同样的立场,所以非常能够体会你的心情。」

宏一郎看向英惠的目光固然犀利,嘴角却往上扬。因为宏一郎的长相粗犷,所以英惠一开始没有察觉,后来才发现宏一郎似乎是对她微笑。

「不过,英惠,希望你不要忍耐过度。这里也是你家,你婆婆并没有恶意。可以的话,你想说什么就直截了当地告诉她,好吗?我希望你能够更加信任我们这家人。」

说著,宏一郎低下白发苍苍的头继续说:

「如果无法信任对方,很容易累积一堆情绪。英惠,不要害怕,这里是值得信任的地方。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做什么就去做,万一失败了就改变态度。」

「爸……」

「一路来,我就是这么做的。人就是要做自己,没什么好害怕的。哈!哈!哈!」

宏一郎显得俏皮的高亢笑声,响遍夏日的蔚蓝天空。

英惠心里的所有郁闷心情当场拋向远方,也噗哧一声和宏一郎一起大笑。

「自从和公公有过那段对话之后,我和婆婆之间想说什么就会说什么,我也深深爱上白鹭家……」

英惠一副沉浸在怀念往事中的表情继续说:

「之前我说过为了守护白鹭流,必须有我公公的影响力,但那不过是对外的说法罢了。我只希望公公能够恢复活力,想再听一遍那年夏天听到的豪迈笑声。」

听到英惠的话语,栗田在跪坐的膝盖上握紧双拳。

栗田的内心某处一直把白鹭一家人视为住在不同世界、如云端般遥远的人种。然而,英惠的话语和老街的家庭没什么两样,都是带有人情味的真诚表现。

栗田告诉自己,绝对要想办法帮忙。

宏一郎所追求的「以前那个金锷」究竟是什么?

在那之后,栗田持续思考这个问题,但脑中没有闪过什么好想法。

栗田认为应该是可供思考的线索不足,做出有必要再去找宏一郎问出具体资讯的结论。

隔天的早晨到来,栗田展开每天的日常工作。

栗田和中之条制作好当天销售的生果子后,依序排入展示柜里。接著,两人分工把客人订购的商品送去附近。

忙著工作时,时间一下子就过去。

栗田就快完成上午的工作时,葵来到了栗丸堂。

负责招呼客人的志保前来呼唤后,栗田移动脚步到茶房。葵在展示柜附近的座位,在胸前轻轻挥手,对栗田露出天真的微笑。

「栗田先生,你好~我来吃一下甜点。」

「谢啦,每次都来捧场。」

栗田思考了一下要不要说出昨天遇到富樫的事,但立刻打消念头。毕竟他后来追丢了对方,而且葵此刻露出完全放宽心的笑脸,栗田不想让那张笑脸因为担忧而蒙上阴霾。

而且,今天是星期二,栗丸堂的公休日是星期四。也就是说,后天就到了约定好的日子。

上星期为了制作新水羊羹而延期到这星期,这星期四栗田将和葵一同外出,目的地是埼玉县的某地。葵说过去到那里之后,会向栗田坦承过去没能说出来的一切。

所以,在约定好的日子之前,栗田不想提及这个话题。

栗田抿著嘴巴回想著和葵的约定时,葵纳闷地歪著头说:

「栗田先生,发生什么事了吗?你的脸看起来凶巴巴的,眼睛底下还冒出淡淡的黑眼圈,感觉肌肤也少了光泽。」

「男生的肌肤要什么光泽!不……真的有黑眼圈喔?也是啦,我昨天确实没睡饱。而且从以前就很容易冒出黑眼圈。」

「原来你是属于敏感型的肌肤呢。你昨天睡不著吗?」

栗田点点头回应葵的问题后,葵表现出身为年长者的从容态度,轻拍胸膛说:

「你如果有什么烦恼,可以找我商量喔。我本身也很好奇,到底有什么事情会让栗田先生苦恼到睡不著觉呢?」

「是没有到苦恼的地步啦。事情是这样子──」

栗田边用指尖按压眼窝,边说明要设法让宏一郎吃到「以前那个金锷」的事件经过。

「……原来如此~」

栗田说明完后,葵看似伤脑筋的模样垂著眉尾,面带微笑说: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啊~你才为了水羊羹辛苦了好久,怎么马上又接下这种难题?」

「……你也这么觉得啊?冷静一想,我也觉得自己有问题,真的大有问题。志保姊也念过我没事找事做。」

不过,栗田想要帮忙解决问题的想法不曾动摇过。他不想等到没机会帮忙时才来后悔。

栗田忽然察觉到一件事。在某种涵义上,他或许是把自己对死去家人的心情,投射在英惠等人和宏一郎的关系上。

看见栗田沉默地陷入思考,葵慌张地挥挥手说:

「不、不!这样没什么不好。应该说这样才符合栗田先生的作风。态度冷漠却有一颗温暖之心的浅草人。粗暴的态度背后藏著如烈火般的热情!魁梧的身躯里,每一根血管都流动著老街的人情味──」

「好,饶过我吧!我在你心中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啊?」

「对不起,我有些夸大其辞了。」

葵吐一下舌头,接著露出严肃的表情继续说:

「不过,如果我处于跟栗田先生相同的立场,想必会做出一样的决定。因为充满心意的和果子,具有改变人们的力量。」

「葵小姐。」

「栗田先生,这件事让我帮忙吧!我也想让英惠女士再听到宏一郎先生的开朗笑声。」

葵的双眸发出清澈爽朗的强烈光芒,栗田打从心底感到深深被吸引。

得知葵的过去后,栗田觉得能够明白背后的原因。

乍看之下,葵是一个散发温馨氛围的体贴女生,但这不是一切。对一个身为和果子师傅的人来说,葵遭遇到极度残酷的对待,即使到了现在,她想必还是深感苦恼。

不过,葵没有轻易表现出苦恼,而是为了克服苦恼,一步一步地慢慢向前走。若不是拥有高尚的人格、强韧的性格,根本做不来。

所以在栗田的眼里,葵的轻松态度充满魅力,也觉得她不轻易诉苦的态度显得帅气。

生活中有一个这样值得尊敬的对象,肯定能够度过有趣又美好的日子。

「谢啦,葵小姐,这件事情应该是我希望你能够帮忙。」

栗田提出请求后,葵忽然转变态度,加快说话的速度说:

「收到~我刚刚就在想啊~既然不是一般的金锷,也不是地瓜金锷,有没有可能会是栗子金锷呢?栗丸堂的栗田先生所制作的栗子金锷。」

「有必要像在说绕口令一样说好几次『栗』吗?不过,你怎么会想到栗子金锷?」

「因为外观。」

葵立刻回答。

「就栗田先生刚刚的说明,状况有可能是只看一眼就知道不对吧?栗子金锷从表皮可以隐约看见栗子透出来,外观明显和一般的金锷或地瓜金锷不同。你觉得有没有这个可能?」

栗田觉得值得一试。

栗子金锷可分为两种。一种是用栗子制作栗子馅,再沾上面糊煎烤制成,另一种的馅料是将栗子混入红豆馅里。后者是一般所熟悉的栗子金锷。

如果是使用栗子馅制作,整体馅料会变得均一,感觉会接近地瓜金锷。因此,栗田这次决定制作后者的栗子金锷。他打算把切成大块的栗子混入红豆馅里,让黑色的红豆泥和黄色的栗子呈现明显的颜色对比。

葵也穿上白色厨师衣、戴上日本厨师帽,和栗田一起进到厨房。

「对了,栗田先生,你店里整年都备有栗子吗?」

「……我还是说一下好了,我们店只是店名有一个『栗』字,不是拿栗子做成的和果子当招牌商品。当初应该纯粹是从姓氏取一个字来命名而已。话虽如此,但我们店里当然还是随时备有栗子。」

虽然栗子是属于秋天的美食,但只要放入大量砂糖制成甘露煮(注:甘露煮为日本料理的烹调方式之一,是在酱油或味醂里加入大量砂糖或麦芽糖熬煮食材,煮至酱汁几乎收乾的程度。一般多用于烹调鱼类。),再经过加热杀菌,就可以长期保存。

这次栗田决定使用之前做好并保存起来的栗子甘露煮。

做成甘露煮前,栗田先加了具有著色效果的栀子果实烫过,所以栗子呈现亮丽的金黄色。

将经过这个染色步骤且烫熟的栗子,放入用砂糖和水煮成的糖水之中,以小火慢慢熬煮后静置一晚,即可制成甜味渗透至整体的芳醇栗子甘露煮。

「嗯~这栗子的色泽会让人垂涎三尺呢。那么,请展现手艺吧!」

「看好啊。」

栗田从用来保存的玻璃罐里取出栗子甘露煮,在砧板上切成大块。

接下来的步骤就和昨天栗田跟由加说明的一样,将泡水软化的寒天放入锅中煮至溶化后,放入带皮豆沙馅和砂糖,边以小火加热边使力搅拌均匀。

接下来放入切成大块的栗子,边以木杓拌匀边加热。

「说到这馅料的制作过程,不论什么时候看都觉得好棒喔~这馅料衬托出栗子的鲜艳黄色,带有颗粒感的红豆馅看起来也让人觉得更香!」

「是啊。不光是外观,口感也特别搭。」

「绵密的红豆配上口感松软的栗子,简直是绝配。也不知道是不是人类的本能,其实人们会把好吃的程度和外观串连在一起。」

「这该说是进化,还是……自然淘汰?或许是只有拥有这种感性的人才存活了下来吧。」

没多久后,栗田将混合均匀、加了栗子的豆沙寒天倒进不锈钢模里。

趁著把豆沙寒天放进专业用的冰箱等待凝固的时间,栗田制作起面糊。

一边是在钢盆里放入水和白玉粉混合均匀的材料,另一边则是将面粉和砂糖搅拌均匀的材料。将这两种材料混在一起后,即变成质地滑顺、呈现液体状的金锷面糊。

进行到这个步骤,几乎已算是完成了,接下来只要把冷却凝固的栗子豆沙寒天切成四方形块状沾上面糊,一面一面地依序煎烤即可。

「对了,栗田先生,你知道金锷起源于关西地区,当时被称为银锷吗?」

「嗯?我是知道这件事,但你会在这个时间点分享知识让我觉得很意外。」

栗田手拿豆沙寒天,一副出乎预料的表情这么说,葵不由得轻轻往后仰。

「毕竟不是做好玩的,所以我一直忍耐著,想要等到煎烤的时间再说。关西地区的银锷是用米粉裹住馅料煎烤制成,但传到江户之后,变成不使用米粉,改成使用面粉。这样的改变使得表皮变得更薄,而使用面粉煎烤出来的颜色也变深了,外观看起来从银色变成金色。还有很单纯的一点,比起银,金给人的感觉也比较奢华。」

栗田点点头心想,命名确实很重要。

不过,最重要的应该还是味道。至于煎烤的技巧,幸好栗田还颇有自信的。

「煎好之后,我们就直接带去白鹭先生家吧。」

「嗯,毕竟当天品尝才最好吃。」

栗田在加热的铁板抹上薄薄一层油,轻轻放上沾了面糊的豆沙寒天。

「栗田,抱歉,连续好几天都这样麻烦你。这次还麻烦到葵小姐。」

「不用在意啦。」

「是啊~有困难的时候就是要互相帮忙嘛。」

栗田和葵带著做好的栗子金锷,抵达位于高田马场的白鹭流本家时,白鹭敦已在门口等候。似乎是因为栗田事前写了电子邮件,白鹭敦才特地来到门口迎接。

在为人正直的白鹭敦带路下,两人前往本馆最里面的房间。房间里的光景和前几天一样,宏一郎表情无神地仰卧在被窝里,英惠则跪坐在枕边对宏一郎说话。

「爸,你看,敦的朋友带金锷来给你吃了。」

「金……锷……」

宏一郎扶著英惠的手挺起上半身后,栗田将带来的栗子金锷盛入方盘递给宏一郎。过程中,栗田保持自然的态度,但定睛仔细观察著宏一郎的反应。

在那瞬间,栗田清楚察觉到一件事。

他心想,果然是预料中的反应。

宏一郎把目光移向栗子金锷的瞬间,脸上明显浮现失望的神情。

在那之后,宏一郎一副忧郁的模样伸手拿起栗子金锷咬下一口,接著无力地摇了摇头。

「……不对,不是这个。」

说著,宏一郎把栗子金锷放回盘子。栗田早预料到宏一郎会是这样的反应,所以不甚在意,他在意的是这般反应的意思。

栗田沉默地陷入思考。

宏一郎应该是在吃栗子金锷之前,也就是在看到外观的时候就知道不对,但就算懒得吃,在大家面前也不得不吃一口。吃了一口后,他才出声否定。

也就是说,正确答案是存在的。

栗田思考过一个可能性。他猜想宏一郎的一连串行为只是一种伪装,实际上另有涵义。

这纯粹是栗田的猜测,他猜想过「以前那个金锷」根本不存在,宏一郎是透过持续要求不存在的东西,向某人传送某种讯息。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以前那个金锷」确实存在,而宏一郎是真的想吃。

「还有什么呢……其他外观比较特别的金锷……金锷──」

葵似乎也得到和栗田一样的结论,专注地思考著。

英惠一副失望中夹杂著过意不去的表情,低下头说:

「栗田先生,真是不好意思,难得你特地带过来……」

「没关系,至少往前迈进了一步。」

不久,宏一郎说他累了,栗田等人便安静地离开最里面的房间。

走出本馆准备离开之际,栗田两人在白鹭敦的陪同下走在前往大门的石版路上时,忽然有人投来怪问题。

「放著不吃的蛋糕是什么~?」

「啊……?」

栗田转头一看,看见一名十岁左右的少年在树下露出天真的笑容。

他是前几天为了气球羊羹和白鹭斗嘴的少年──白鹭敦的堂弟翼。

翼跑近后,一副希望有人陪他玩的模样询问栗田等人:

「问你们喔,放著不吃的蛋糕是什么~?」

「干嘛突然问这个?哥哥们很忙耶。你说放著不吃啊……我知道了,应该是磅蛋糕吧。」

「为什么?」

看见翼把眼睛瞪得圆圆的,栗田边心想:「为什么我要陪这种小鬼玩……」边以冷漠的态度说明:

「因为磅蛋糕本来就比较耐放,而且放一段时间后,口感会变得比较湿润好吃。放著不吃不就是这个意思吗?」

闻言,翼立刻活力充沛地双手交叉,做出打叉的手势说:

「答错了!这算哪门子的谜底!」

「你是要我们猜谜啊!」

栗田忍不住皱起眉头,暗自说:「真麻烦!」下一秒钟,葵从一旁以轻松的口吻回答:

「应该是厚煎松饼(Hot Cake)吧?放著不吃,也就是『别理我(注:日文的「别理我」发音为「hotoke」,和厚煎松饼「Hot Cake」的发音相似。)』的意思。」

「哇!叮咚叮咚!漂亮姊姊,恭喜你答对了!」

「耶!」

看见葵露出天真的笑容和翼一起欢欣鼓舞的模样,栗田眯起眼睛心想:「都忘了葵本来就是个爱谐音笑话的人。」

白鹭露出苦涩的表情对著翼说:

「好了,翼,你不能因为自己太无聊,就给客人添麻烦。你想玩猜谜游戏,晚一点我再好好陪你玩。」

「真的吗?敦,你平常都不肯跟我玩。」

「我平常一直都有陪你玩好吗!还有,叫我『哥哥』。」

「不要。」

白鹭敦和翼又开始像前几天一样展开无益的争吵,葵露出温柔的目光,悠哉地望著两人争吵的场面。

没多久,白鹭斗嘴斗到一半回过神来,轻咳一声看向栗田和葵说:

「翼很喜欢猜谜游戏,让我很辛苦,从他小时候一直到现在都被迫要陪他玩。」

「我懂、我懂,自己想谜题真的很有趣~」

葵一副开心的模样这么说,白鹭露出淡淡的苦笑,摇摇头说:

「不,这些谜题不是翼自己想出来的,全是现学现卖。这些是我爷爷以前教他的谜题。」

「宏一郎先生教的?」

「没错。爷爷是个童心未泯的人……」

白鹭看似悲伤地低喃后,忽然露出正经的表情看向栗田说:

「对了,我现在忽然想到,我上次寄给你的猜谜,你想出答案了吗?」

「喔~你好像曾寄过喔。要不是你现在问我,我根本完全忘了。那次我只觉得很莫名其妙,你是有什么目的吗?」

「没有,我只是想说或许你猜得到答案。」

白鹭表示是翼出了谜题给他,但他怎么也想不出答案,后来觉得不甘心,冲动之下便转寄给栗田。

「那你好歹在电子邮件里说明清楚吧!话说回来,那个谜题本身就有问题。我认识的资优生告诉我,犯人的范围没办法从两人缩小到一人。后来我也确认过,的确是这样没错。」

「有问题?喔……难怪会想不出答案。」

白鹭一副想都没想过谜题会有问题的表情,轻轻触摸眉头。

「不过,栗田,你还是这么正直。没想到连我这种一时兴起的举动,你也会帮我验证。」

「啊?当然会啊。不行吗?」

「怎么可能不行……你果然是个好男人。」

「什么?」

在意外的时间点听到白鹭的夸奖,栗田不禁脸红。

「真诚与人相对看似简单,其实很难。如果要深入探讨茶汤的核心──款待之心,最后其实就是延伸到这一点,而我一直都做不到。」

白鹭表情温和地扬起嘴角,继续说:

「不过,现在不同了。栗田,我觉得自己一直从你身上学到东西。」

白鹭感触良深地这么说,教栗田怎能不难为情。栗田在胸前盘起双手,别过脸说:

「我又没做什么了不起的事……都是很正常的事情罢了。至少住在我周遭的那些家伙都跟我一样。」

「你是说浅草人啊。好羡慕~」

白鹭眯起细长的眼睛,露出看向远方的表情聊起往事:

「回想起来,我爷爷也是那样的人。他真的很疼我和翼──」

一旦贵为白鹭流的本家,几乎毫无隐私可言,随时都有他人进出本家。

白鹭敦的生活中充斥著客套话和场面话,连家人之间也不知道什么才是真心话,本家继承人的立场更让他感到沉重的压力。

即便如此,白鹭敦还是没有彻底讨厌茶道,他也笃信这是多亏祖父宏一郎的缘故。

「敦,茶道绝不是死板拘谨的东西。」

某个风和日丽的春日午后,宏一郎邀少年时期的白鹭敦参加户外茶会时,在庭院的大红伞底下这么说。

「是吗……?我觉得挺死板拘谨的,有太多茶道礼仪要记。」

宏一郎在茶道界一向以豪迈犀利的作风受人畏惧,只有在孙子面前会卸下当家的面具。在敦的记忆里,对祖父只有温和风趣的印象。

宏一郎边刷著抹茶,边露出温柔的微笑对郁闷的敦说:

「不是那样子。虽然一开始会觉得死板拘谨或许是没办法的事,不过,敦啊,你要记住茶道礼仪最终是为了摆脱茶道礼仪喔。」

「什么意思?」

「因为茶道非常重视没有多余动作的合理性。我想一下有没有什么好比喻……对了,茶道的美感,就跟你在学校学习的数学一样。」

「跟数学一样?」

敦瞪大眼睛问道,宏一郎缓缓点头说:

「茶道礼仪就像是数学的公式。只要记住公式,就能在没有多余动作的情况下合理地运用数字,对吧?这不是死板拘谨的东西。你或许现在会觉得死板拘谨,但这么做的最终目的是为了摆脱它,让自己变得自由。」

「变得自由……」

「拥有一颗排除多余的点缀、真正知性且自由阔达之心──这就是利休大师达到的境界。必须在没有多余动作、攻防合一的合理空间里,才会有真正的自由。所以,真正的自由是带著紧张感,藉由款待对方的心意传达出它的知性与美。是不是太难了点?」

宏一郎在最后这么询问,敦沉默地摇了摇头。

虽然无法完全理解,但敦体会到茶道的深奥,不禁为之感动。

在那当下,敦悄悄下定决心,一定要习得茶道礼仪的基础。也因为敦暗地里锻炼自己,才有现在的他。

「……爷爷真的很疼我。要不是有爷爷在,我应该早就离开茶道了。」

听完白鹭敦的说明后,栗田感叹地开口说:

「原来茶道是要用这样的方式动脑思考的一门功夫啊。刚认识你的时候,你说过讨厌浪费时间,原来是不想做多余的动作,现在我终于明白了。原来如此……所以,宏一郎先生有可能很喜欢像猜谜这类需要动脑筋的事情。」

「有可能。」

白鹭轻轻点头的下一秒钟,一旁的葵一副深感兴趣的模样,举高手询问:

「不好意思,容我插嘴一下。我听得很好奇,请问你们说的那个猜谜是怎样的内容呢?」

「抱歉!忘了跟你说明,内容是这样的……不过,这谜题解不开谜底就是了。」

栗田在智慧型手机的萤幕上秀出前几天收到的电子邮件内容,葵一脸兴致勃勃的表情探出头看。

班上不知道哪个同学偷吃了老师特地留著的大福。

为了调查是谁偷吃的,老师依序从班上的佐藤同学到渡边同学,一个一个叫来问话。

学生当中有一个人在说谎。

说谎的那个学生就是偷吃大福的人,究竟是谁呢?

佐藤同学:「我没有吃,铃木同学也不会说谎。」

铃木同学:「我本来就讨厌吃大福。还有,田村同学做人很诚实。」

高山同学:「我没有吃。对了,渡边同学在说谎。」

田村同学:「我不喜欢吃大福,佐藤同学也绝对不会说谎。」

渡边同学:「我从以前就不敢吃大福。还有,高山同学是个大骗子。」

「我知道了,犯人是高山同学。」

「……咦?」

看葵回答得一派轻松,栗田惊讶不已。

葵不过看了手机萤幕几秒钟而已,解谜的速度之快,恐怕胜过枫。

「你已经解开谜题了喔!不对,这谜题……解得开吗?」

「解得开喔。」

葵没有表现出骄傲的态度,而是若无其事地点头,栗田不禁感到震撼。

纵使葵身为凤凰堂的千金,在和果子方面拥有卓越的资质,但这个谜题在本质上与和果子毫无关联,只是一个要猜出诚实者和说谎者的逻辑问题。

栗田忍不住心想,虽然葵乍看像个性柔和的傻大姐,但果然不是普通人物。

栗田发愣地注视著葵,葵表示谦虚地挥挥手,露出难为情的笑容说:

「没什么啦~这种猜谜是有诀窍的。如果问题明确指出只有一位说谎者,说别人不会说谎的那个人就不是说谎者。要不然就会变成是两个人都在说谎。因为不会说谎就等于是诚实的人,所以可以把答案的范围缩小到互说彼此是骗子的高山同学和渡边同学其中一人。」

「没错,就是高山和渡边,我也一路推测出是这两人。」

但是,栗田的推测到这里就卡住了。为什么葵能够认定高山是犯人呢?

「答案很简单,因为这是猜谜游戏。」

「咦?」

「这个题目不能靠逻辑,而是要视为文字游戏来解答。栗田先生,请你仔细看一下题目,上面有提到老师依序把学生叫来问话。明明如此,为什么第三个被叫来问话的高山同学,会说排在第五个的渡边同学在说谎呢?」

「──哇!」

没想到题目里面设有陷阱,被摆了一道!栗田忍不住抱头痛思。

「谜底是高山同学是个随便乱说话的骗子。翼,你说对不对? 」

「大姊姊,你好厉害喔!我第一次看到有人在没有提示的情况下解开谜题。」

「没什么啦~」

葵难为情地眯起双眼腼腆一阵后,忽然僵住身子,像在思考什么似地面带正经的表情。

「原来如此。」

葵这么低喃一句后,继续说:

「宏一郎先生告诉翼的这个谜题,故意让人一看以为是逻辑问题,其实却是文字游戏……这么说来,金锷有可能也是假象,事实上想要传达的不是金锷。」

「葵小姐……?」

葵闭上眼睛,摸著下巴专注地思考。

微风不时吹拂而过,树梢的树叶随之轻轻摇曳。看似悠哉却十分紧迫的沉默气氛持续十几秒后,葵的爽朗声音响遍四周。

「──原来如此,栗田先生,我知道了!我知道『以前那个金锷』是指什么!」

初夏的阳光从空中洒落在葵充满活力的笑脸上,栗田和白鹭倒抽一口气,翼瞪大眼睛凝视著她。

不分任何事物,岁月总会让所有一切渐渐消逝。

随岁月消逝的不会只有怨恨或憎恶等负面情感。

如钻石般闪亮的喜悦或幸福、让人热血沸腾的热情、旺盛的活力和精力,这一切没有一个例外,都会随著岁月逐渐风化。

「人生如梦,恰如轻尘。」这句形容说得太妙了。

白鹭宏一郎仰卧在本馆最里面的房间被窝里,思考著这些事情。

很长一段时间,宏一郎一直觉得自己与现实隔著一道透明的墙,彷佛身处在另一个现实。

在这个清醒时梦见的现实里,不存在具有生命力的事物,尽管是现实世界,现实里的一切却像褪了色。

宏一郎的意识清楚知道英惠和敦很努力在鼓励他,然而,他怀有的感谢或共鸣等情感已变得迟钝、淡薄,没办法回应英惠两人的心意。

原来失智症是以这样的形式渐渐恶化啊──宏一郎带著自嘲的意味叹了口气时,看见拉门猛地被推开,随即出现年轻人和家人的身影。

「宏一郎先生,我这次一定会让你吃到你说的『以前那个金锷』。」

从外表即看得出拥有强韧身躯的黑发年轻人说道,他是名为栗田的浅草和果子师傅。

「刚刚做好的,所以很好吃喔~」

「葵小姐的知识和味觉,搭配我的技巧做出来的东西,当然不可能不好吃。」

在栗田身边面带微笑的葵,似乎同样是和果子相关人士。对于茶,宏一郎拥有敏锐的感性,这样的他感觉得到葵的轻松态度背后藏著淡淡的阴影。

不过,指出这个事实是不懂人心的粗鲁行为,何况现在的宏一郎也没有立场说话。

「抱歉……不要再管我了。」

栗田昨天才送来栗子金锷,隔天又再出现,宏一郎再怎么迟钝,还是会觉得过意不去。

宏一郎提出别再理他的请求,但栗田没有理会他。

「那可不行,宏一郎先生。我们不是抱著玩玩的心态在做金锷,请你至少要吃一口。」

「快吃吃看啊,爷爷!」

孙子敦扶著宏一郎的背,让他从被窝里挺起上半身。此刻,栗田正好在宏一郎的眼前打开带来的盒子。

瞬间,红豆馅的浓浓香甜气味扑鼻而来。

栗田打开的盒子里,直向排列著三个今川烧(注:今川烧为一种和果子,又称为大判烧,在台湾常称为红豆饼或车轮饼。)。

宏一郎发愣地瞪大眼睛,原本一直在旁定睛观察的敦、英惠和翼,反而是一脸莫名其妙的表情张著嘴巴。

英惠回过神来,以难得的强硬口吻对栗田说:

「栗田先生!请你不要开恶劣的玩笑!这应该是今川烧吧!」

「是今川烧没错。」

「你到底在说什么!我拜托你做的是『以前那个金锷』!」

或许是因为信赖对方而觉得遭到背叛,英惠气愤地向栗田探出身子。葵介入两人之间,态度温和地阻挡英惠。

「英惠女士,请你冷静。放心,是这样没错,这就是真正的『以前那个金锷』。」

「什么意思?」

「回答你之前,先听我说一件事好吗?听说你之前提过,宏一郎先生不是来自白鹭流本家,而是分家出身的人,请问他的故乡是福岛县吗?」

因为话题来得太突然,英惠眨了好几次眼睛后,一脸困惑地回答:

「是、是啊……我公公的故乡是福岛县的会津若松市。不过,这跟金锷有什么关系吗?」

「在福岛县的部分地区,会把今川烧称为金锷。」

「──唔!」

清澈无声的时间流过。英惠和敦僵住身子不动,栗田静静地低喃:

「没错。也就是说,如果要比喻这次事件,关键就在于猜谜和智力问答的不同。意思是,不能用逻辑性的思考来针对事前获得的线索解题,而是要用猜谜的要诀来解题。」

葵点点头认同栗田的发言后,口齿流利地接著说明:

「虽然也有其他地区会把今川烧称为金锷,但根据几项资讯,我最终得到的结论是福岛县。那么,现在开始抢答,这间显得冷清的房间里几乎没有摆放家具,但摆了一个不符格调的东西。请问是什么?」

──最里面的墙上挂著一幅雅致的挂轴。挂轴底下的花瓶插著木槿,旁边摆著一只红牛。

「挂轴没什么问题,木槿也经常被视为初夏的花朵摆饰在茶室里,对吧?」

葵转头看向敦,敦回过神回答:

「对、对啊。木槿是利休的孙子千宗旦喜爱的花,甚至还有『宗旦木槿』这样的称呼。」

「谢谢敦先生的解说~可是,你不觉得红牛怪怪的吗?放在茶人的房间里显得有些不符格调的红牛,其实是福岛县会津若松的乡土玩具。这难免会让人联想到……应该有什么意念隐藏其中。」

葵先是竖起食指,跟著再竖起第二根指头说:

「另一件事是栗田先生告诉我的。栗田先生说上次白鹭先生和翼为了气球羊羹争吵时,原本一直无精打采的宏一郎先生突然瞪大眼睛不知在凝视什么。宏一郎先生应该是因为看见了原本就知道的怀念物品吧?而气球羊羹是福岛县一家老店所开发的产品。」

──气球羊羹的雏形是在昭和初期,一家位于福岛县二本松市的和果子老店,受到军方委托而开发的产品。

「如果只出现一次福岛县或许是偶然,但出现两次就不一定了。所以,我调查了宏一郎先生的出身地,调查结果发现根本是福岛县,也因此得出『以前那个金锷』便是今川烧。」

「虽然知道了答案……但真正辛苦的是在那之后。」

栗田接下葵的话题说道,他露出苦涩的表情抓了抓黑发继续说:

「照一般的想法,只要坦白说是福岛县的金锷就可以解决问题。再来看是要拜托当地的人寄来,或是跟店家订购都可以。为什么不这么做呢?一般来想,只有一个可能性。」

栗田和葵的默契绝佳,这回换成葵接下栗田的话头继续说:

「因为对它有感情,也特别爱吃的那家店已经停业了……对不对?」

听到葵的发问后,宏一郎深深地缓缓点头。

「没错。那家店……那家卖金锷的店已经没了,老早就关门大吉。」

宏一郎难过地无力垂下头。

他再也吃不到渴望吃到的「以前那个金锷」。

宏一郎心里明白这个事实,但就算明白,还是无法彻底死心。因为那个金锷──今川烧实在太好吃了,所以每次听到英惠询问,宏一郎就会忍不住提出要求。

说到那家店,当初就开在位于会津若松市的宏一郎老家附近。

一对老夫妇所经营的那家店规模虽小,却是一家历史悠久的老店,也深受当地居民喜爱。

然而,宏一郎万万没料到老店经营得很辛苦,在某个机会下得知老店已经停业的消息后,宏一郎惊愕不已,并领悟出一个真理。

他领悟到任何人都无法抵抗岁月的流逝。

不论制作多么美味的食物,或是达成多么了不起的成就,一切都会被接二连三出现的新事物吞噬。老的事物只会毁灭,老的人只能离开。

说来奇妙,宏一郎领悟这个真理后,就被骑脚踏车的国中生撞伤,脚踝骨折。

宏一郎以前明明对自己强壮的体魄相当自傲,现在却因为这么点小冲撞就骨折。

他深深体认到自己真的老了,精力也随之衰退。就在他漫无目的地过著不肯下床的堕落生活时,那两个人出现了。

名为栗田和葵的年轻人,带著酷似再也吃不到的「以前那个金锷」,帅气地递到他眼前。

「宏一郎先生,你就先吃吃看吧!」

看著略带焦感、厚实浑圆的金黄色面饼,宏一郎忍不住咽下一口口水。

香甜的气味阵阵飘来,在烤得酥脆的面饼特有的香气吸引下,宏一郎伸出颤抖的手。

面饼里似乎塞满馅料,宏一郎一拿起来,立刻感受到扎实的重量。

他咬下一口。

烤得酥脆的面饼表面略带硬度,底下则是柔软Q弹的口感。发出清脆声响咬扁面饼后,仍带著微温、具颗粒感的红豆馅随之在脸颊内侧溢出,浓郁的甜味布满舌尖。

宏一郎用舌尖让夹杂红豆薄皮的浓郁豆沙馅在嘴里延展开来,感受滋味。

就是这个味道……

红豆的柔软口感,以及将红豆的香气发挥得淋漓尽致、朴实却也扎实的甜味。

红豆馅吃起来不会乾乾的,而是充满带有蜜糖甜味的湿润感。咬下时满满的豆沙馅像爆开似地推著面饼,让人感受到制作者的为人以及温暖的心意。

从外观看来,完全想像不出如圆月般的面饼里竟塞满了奢侈的幸福。

「我以前很常吃……真的吃了很多……」

宏一郎莫名感到眼眶发热,他闭上眼睛深深感受著在嘴里蔓延开来的甜味。

遥远往日的记忆彷佛从他的胸口渗出似地苏醒过来。

年轻的时候,宏一郎充满野心,浑身带劲。

尽管出身于分家,宏一郎仍然积极和本家往来,豪气万千地表示自己将改变受到古老枷锁束缚的白鹭流。

支撑宏一郎这般雄心壮志的力量,正是他已故的妻子──白鹭流本家的千金春代。

宏一郎和春代爱得轰轰烈烈,和周遭人们冲突不断到最后,终于顺利结为夫妻。宏一郎也总算坐上第十六代本家当家的宝座。

一个来自分家的福岛男人,竟然娶了本家千金,还爬上当家的宝座,在白鹭流的历史里从不曾有过这样的例子。年纪轻轻的宏一郎在茶道界一夜成名。

在那之后,气势如虹的宏一郎架构出更具深度的茶道世界,最后终于以天天斋白鹭宗角之名,奠定了在茶道界的稳固地位。

然而,一路走来并非一帆风顺。背地里,宏一郎屡屡受到元老们的阴险刁难。

虽然宏一郎不想让妻子担心,还是会有郁闷的时候。感到郁闷时,他会一个人偷偷回到故乡福岛,走在熟悉的街道上回想自我的根源。

很奇妙地,宏一郎只要吃到从小爱吃、老家附近的店家卖的金锷──热腾腾的今川烧,就会恢复精力,变得有勇气面对难题。

「真是令人怀念……比起在茶会上吃到的和果子,我更爱吃这个金锷。大口咬下刚烤好的金锷时,会觉得好吃到连话都说不出来……以前真的是一个接著一个吃个不停。」

宏一郎眼眶湿润地继续吃著金锷时,忽然看向栗田和葵。

「栗田先生、葵小姐……你们怎么会知道这个味道?那家店应该早就已经停业了啊。」

栗田轻点一下头开口说:

「我们调查后,发现那家店确实从很久以前就歇业了。那家店以前一楼是店面,二楼是住家,就跟我们店一样是店家兼住家的模式。虽说店家已经拉下铁门没有营业,但住在那里的人还健在喔。」

「咦?」

「我们打了电话去询问。」

葵露出天真的微笑继续说:

「虽然对方一开始觉得我们很可疑,但后来说出宏一郎先生的事情后,对方就愿意相信我们,还告诉我们材料以及制作方法。店老板很热心地教我们怎么做,还说如果是要做给宏一郎先生吃的,就一定要跟他的做法一模一样才行。」

「没错,金锷店──应该说今川烧店的那位老爷爷活力充沛,他坚持一定要教我怎么做,还说:『只用说的不行,拍动画给我看!』」

「拍动画?」

宏一郎歪著头问道,栗田一副被唤起不愉快回忆的表情回答:

「就是拍影片的意思。现在只要用智慧型手机或行动电话就可以拍下影片。那位老爷爷边看影片,边指出很多问题点纠正我……真的是麻烦透顶。」

照店老板的说法,只要能够准备相同的材料,就不难重现味道,而关键在于煎烤的功力。

以面粉和鸡蛋为主要材料制成的面皮包裹住馅料之后,就看能不能烤出内馅松软、表面酥脆的今川烧。

于是,栗田展开了特训。

他站在从合羽桥道具街买来的专用烤盘前,在团团热气的笼罩下,满脸汗珠地不知道练习了多少次。最后,好不容易才领到店老板颁发的合格证书。

「烤今川烧真的很热……应该说闷热到累坏人了。」

栗田一脸疲惫的表情嘀咕,葵以温柔的目光瞥了栗田一眼后,重新看向宏一郎。

「今川烧店的老爷爷说,他们正在努力重新开张喔。听说这次的方向是要利用网路来做生意,所以他们正在努力学习上网呢!」

葵的话语让宏一郎十分惊讶,一股难以言喻的温暖随之爬满他的心头。

「这样啊……」

那对老夫妻别说是年逾花甲,恐怕已经过了古稀之年,没想到他们还在学习新技术,勇敢前进。

宏一郎擦去眼角的泪水心想,自己怎么可以输给他们。

虽然宏一郎已经让出当家的宝座,但茶道本来就没有尽头。他告诉自己要找回过去的野心,在未来的日子里投入心思,探求通往更高境界的道路。

此刻,宏一郎打从心底感谢。

──体贴的两名年轻人为我从故乡带来了怀念的味道,让我再次拥有正面的心态。我是多么幸福啊!

宏一郎感到胸口发热,葵在他面前一副正是时候的模样分享起知识:

「说到今川烧的历史,可是相当悠久。据说起源要回溯到江户时代,最初是一家在今川桥附近的店家开始卖这种点心。不过,事实是不是如此就不确定了。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在日本全国各地,今川烧有各种不同的名字,也有各种不同的版本,比较有名的有大判烧、福岛的金锷,另外在大阪称为回转烧、在广岛县称为二重烧、在东北地区或北海道则称为烤饼,但其实这些东西在本质上都是一样的。包在今川烧里面的馅料也是各式各样,虽然豆沙馅是主流,但也有包豌豆沙馅、白豆沙馅或奶油卡士达酱的今川烧,有些地区还会罕见地包蔬菜丁呢。其他还有──」

「可以了!这位姑娘,我已经充分明白你很了解和果子!」

当宏一郎察觉时,他已经扭曲著表情出声阻止葵分享知识。

「你竟然能说这么快,还一口气说这么多,你丰富的知识和流利的口才都让我佩服!」

说著说著,宏一郎忽然发现一件事。他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中露出了笑容。

宏一郎哼了一声心想:「真是意外。」

他为自己还懂得怎么笑感到意外。

还懂得怎么笑,就表示还有活下去的力量。

「……哈哈!」

宏一郎忽然觉得过去那个悲观的自己实在太可笑。

「哈!哈!哈!」

他面向天花板突然大笑起来,栗田和葵惊讶地瞪大眼睛。

一旁的英惠也哑口无言,但她的双眸渐渐湿润,没多久白鹭敦和翼也沉默地靠近宏一郎。

听著宏一郎高亢的笑声,白鹭一家人个个眼中泛著泪光,肩碰肩地感受著幸福的时刻。

看著家人在眼前的感动光景,宏一郎觉得自己找回了重要的东西。

栗田和葵在宏一郎一家人身边,脸上也浮现看似满足的温暖微笑。

离开白鹭家后,栗田和葵抱著愉悦的成就感,走在通往车站的路上。

「宏一郎先生一家人可以重拾笑容真是太好了。」

听到葵的话语,栗田发出「嗯」的一声,扬起嘴角点了点头。

在那之后,包括宏一郎在内,白鹭一家人诚挚地向栗田两人道谢。

白鹭敦和翼当然也道了谢,英惠更是泪流满面地表达感谢的心情。

英惠表示再次听到宏一郎开朗的笑声,让她打从心底感到开心。

除此之外,她也承诺今后会促成栗丸堂成为白鹭流的御用店家之一。

真是痛快。栗田坦率地为栗丸堂能拿到「经白鹭流茶道认证」的证书感到开心。

虽然这绝非栗田的目的,但毕竟与他父亲经营时相比,栗丸堂的业绩依旧陷在苦战之中,这样一来,未来或许可以获得大幅改善。

不久,栗田和葵两人穿过高田马场车站的剪票口。

栗田准备搭乘山手线的外环线返回浅草,葵则准备搭乘山手线的内环线前往赤坂,两人将在此解散。

明天就是约定好的星期四,两人将利用栗丸堂的公休日出远门。

依明天的事态发展,等葵说出一切、整理好心情之后,栗田打算向葵告白,说出藏在心中的爱意。

「栗田先生,明天──」

「我知道。」

栗田点点头说道,葵缩起下巴,脸上浮现略显紧张的僵硬微笑。

「我会去栗丸堂跟你会合。」

「谢啦,葵小姐。你记得要早点休息,不要把今天的疲劳带去明天。回家后吃个饭、泡个澡、做个伏地挺身和仰卧起坐,然后猛举哑铃锻炼二头肌之后,就去睡觉吧。」

「……噗!」

栗田以平淡的态度说出玩笑话,葵似乎被点中了笑穴,当场弯腰捧腹笑出来。

葵狂笑不已,这不在栗田的计画之中。

不过一阵狂笑之后,葵似乎放松了心情。当她挺起身子时,脸上浮现无限畅快的笑容。葵动作优雅地挥挥手后,心情愉悦地在车站的中央大厅往前走去。

不管怎样,结局是美好的就好。

栗田也满足地踏出步伐,搭上已抵达月台的电车。

然而回到浅草后,迎接他的是未曾料想过的事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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