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栗田哥好!看见你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
观月用高八度的声音大声说道,栗田皱起眉头回答:
「你们在干嘛?聚在这里做什么?如果是要妨碍营业,当心我抖出你们的把柄。」
「不要啦!栗田哥,不要开这种玩笑!」
观月苦笑著搔了搔后颈。他是个矮个儿的短发不良分子,目前就读台东区的高中。
观月从以前就很喜欢跟著栗田,栗田继承栗丸堂后也时而会来找栗田,还会买和果子回去。不过,此刻除了观月之外,四周还有一大群男生。
所有男生都穿著一身极力强调男子气概的服装。虽然他们都有不会让人厌恶的讨喜长相,但这样一群人聚集在橘子路一角的光景,明显相当突兀。
栗田完成在白鹭宅邸的任务,和葵在高田马场道别后,独自回到浅草。一回到栗丸堂的大门前,便看见这般光景。
这群男生似乎是在负责炒热气氛的观月号召下,聚集在这里。
「观月,你找我什么事?」
「没有啦,栗田哥,听说你最近跟人家闹得不愉快是吗?我们想来帮你处理那家伙。」
「闹得不愉快?跟谁?」
「就是那个叫做富樫瞬的家伙……名字对吧?」
下一秒,观月的上半身顿时往后仰。原因是栗田的双眼突然发出加倍犀利的目光。
「你听谁说的?」
「不、不要这么凶地瞪我啦,栗田哥!我们只是很想为栗田哥出一点力而已。是由加姊告诉我们的。」
「由加?」
栗田讶异地低喃时,栗丸堂的正门随即被打开,嘴唇四周沾著豆沙馅的由加冲出店外。
由加在栗田面前停下脚步,挥舞著双手抗议:
「真是的!阿栗,你怎么这样!回来了也不跟我说一声!」
「我才刚回来而已。这不重要,倒是你要不要擦一下嘴巴?」
「……天啊!」
由加一副难为情的模样擦去豆沙馅。因为由加是栗田的儿时玩伴,不良分子们很尊敬她。或许由于由加的个性平易近人,不良分子当中也有人是由加的粉丝,观月其实就是粉丝之一。
依眼前状况分析,似乎是由加透过擅于炒热气氛的观月找来这群不良分子,然后让不良分子们在门外等待,自己则在店内的茶房里享受美好的甜点时光。
「由加,你是不是跟这些家伙说了富樫的事?」
「我说了啊,不行吗?」
由加忽然露出正经的表情,直直看著栗田的眼睛。
近在栗田眼前的一双凤眼,发出无比强烈的光芒,看不到一丝迟疑。
「没办法啊,我会担心你嘛!」
「也不能因为担心就这么做吧?」
栗田不肯罢休地问道,由加有些心虚地垂下眼睫说:
「我不是为了替自己争取分数才这么做,你要相信我。」
「争取分数……?你好端端地在说什么?」
栗田困惑地问道,由加红著脸,猛烈摇头说:
「没事!总之,你不是有这么多朋友吗?绝对要请朋友帮忙比较好。那个叫富樫的人看起来不太寻常,而且那时候……」
见个性强悍的由加害怕地皱起眉头,栗田察觉出她想表达什么。
由加应该是很在意在金锷店门口撞见富樫时,富樫说出的话:
──真澄……是我杀的。
听到这句话,栗田本身也受到很大的冲击,难怪由加会担心。
的确,富樫瞬散发出在精神上带有危险性的浓浓氛围,栗田也不想和他有瓜葛,但为了抹去葵心中的不安,这件事情说什么也必须有个了断。
前几天突然撞见富樫,栗田一时失去冷静,没有多余的心力好好和富樫交谈。他心想可以的话,是不是有可能找个机会静下来好好交谈?
没错,只要推心置腹地谈一谈,一定可以解决。
富樫过去在凤凰堂发生了什么事?和死去的真澄伸一之间有过什么往事?事到如今再度现身的理由是什么?
栗田想知道很多事情的答案,也有很多话想对富樫说。
「栗田哥!你太见外了!我们遇到困难的时候,你不是每次都会帮我们擦屁股吗?这次轮到我们来报答你!」
「我们真的很想帮从前老大的忙!」
「老大也已经点头答应了……请让我们帮忙吧!」
一群男生纷纷开口,并低下头请求,栗田深深感受到他们的热诚。
虽然聚集在此的一群男生乍看长相凶狠,但其实本性善良且单纯。大家特地前来,栗田实在不忍心断然拒绝。
率领浅草不良分子的现任老大就读东京都内数一数二的升学高中,才干出众。比起打架,其政治手腕更是了得。现任老大的类型与栗田截然不同,是符合现今潮流的不良分子。栗田心想,凡事谨慎的他会默认下属行动,或许表示值得一试。
栗田深深吸入一口气说:
「真是的……好啦、好啦。既然这样,就让你们帮忙吧!」
「我们就等栗田哥这句话!」
栗田对著一群痛快大叫的男生叮咛说:
「不过,我是要找机会和对方交谈。你们只要帮我找到富樫瞬,告诉我他在哪里就好。原则上,我要你们用打听的,不要直接跟富樫接触,太危险了。」
「收到!那么,我们立刻展开地毯式搜查!」
*
一群不良分子干劲十足地从栗丸堂门口散开,由加斜眼看著不良分子们低喃:
「对不起喔,阿栗,我太鸡婆了。」
「没事。倒是我害你这么担心,抱歉啊。」
「不会。」
「不过也好啦,我一直忙著水羊羹和金锷的事,所以拖拖拉拉地没处理这件事。从某个角度来说,这样刚好可以让我下定决心。」
「嗯……」由加皱起眉头,看似有些难过地嘀咕:「真不知道这样做是对还错……说穿了,你是为了葵小姐才──啊!对了!」
说到一半,由加忽然拿出智慧型手机,指尖在萤幕上迅速滑动。
栗田心想她突然拿出手机要做什么,询问:「你要打电话啊?」
「我刚刚忽然灵光一闪。难得有这机会,我想把浅羽也叫来。」
「浅羽……?干嘛找他?」
栗田下意识地出声抱怨。由加眯起单只眼睛,把手机贴在脸颊上。
「因为感觉上浅羽也很擅长处理这种事情啊。而且你们两个是好朋友,就请他帮忙嘛!」
「没有,我们才不是好朋友。」
虽说不是好朋友,但浅羽确实从以前就一直自称是栗田的对手,而且栗田最近一直没有机会见到他。
提到浅羽,根据他妹妹枫的说法,浅羽最近似乎脾气很暴躁。即使枫想问他是不是有什么烦恼,他也会冷漠地走开。
栗田越想不禁越在意浅羽,他若无其事地偷偷竖起耳朵聆听,但由加一副遗憾的表情摇摇头,把手机收进口袋里。
「打不通。可能是没开机,不然就是收不到讯号……」
「那就算了吧,那家伙也有他的事情要忙,虽然应该都是些很无聊的事。我们这边自己处理就够了。」
「说得也是,人手这么多。」
栗田心想,难得动用这么多人展开地毯式搜查,希望今天就能找到富樫瞬,和他好好交谈。如果能在明天和葵外出之前办完这件事,也能为约好日子又延期的事表达歉意。
「阿栗,我们走吧,让你见识一下我的行动力!我可是和总编辑多次发生剧烈冲突,因而锻炼出一身好功力呢!」
「嗯。不过,剧烈冲突还是控制一下吧。」
栗田和由加正鼓足干劲时,一旁的观月离开不良分子们,不知为何独自往不同的方向走去。栗田见状,疑惑地搭腔问道:
「观月,你要去哪?单枪匹马太危险了,还是两人一组行动吧。」
这时,观月回过头露出毫无虚假的灿烂笑容,对栗田说出令人讶异的话语:
「我要回去。」
「咦?」
「我今天有点事,要先回去。」
栗田和由加诧异地半张著嘴巴僵住不动。
「那我告辞了!」
观月以爽朗的态度行一个礼后,往雷门路的方向离去。看著观月的背影,栗田回过神来,急忙喊住观月:
「等一下!观月,你把大家召集过来,还把气氛炒得那么热,自己却拍拍屁股回去?」
「是。」
「你还好意思回答『是』!到底是怎么回事!」
栗田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说道,观月看似难为情地摸著头顶走回栗田身边。
「真的很不好意思,我也很想一起找人,但在那之前,必须先找到脚踏车。」
「……你说啥?」
「我的公路自行车被偷了。」
公路自行车是适合长距离高速骑行的脚踏车,依等级不同,有些公路自行车要价不菲。
观月表示他打工存钱才刚买了珍贵的公路自行车,昨天却被偷了。
「那辆自行车是很有名的义大利厂牌,骑起来快感绝佳。不是有一种像是蓝色和绿色混在一起、叫做天蓝色的颜色吗?我买的就是这种色调、造型帅气的自行车。我还打算放暑假时,要骑著它展开一人之旅,一路骑到新舄的亲戚家。没想到竟然被偷了……」
观月叹了口气,一副沮丧的模样。
「这样啊……那还真是一场无妄之灾。」
栗田一开始觉得观月的行径太离谱,但听完说明后,便觉得可以接受。
「希望你能把珍贵的自行车找回来。」
栗田这么安慰一句后,观月忽然提出意外的提议:
「栗田哥要不要也帮我一起找?」
「什么?」
「没有啦,我问过刚刚那些家伙,他们说偷车贼是个相当可疑的家伙,听说十分古怪。」
「古怪……?怎么个古怪?」
「好像是一个很怕被人看到、偷偷摸摸的家伙,还从正面撞向停在路边的脚踏车……不过这些内容也是刚刚那些人打听来的,所以不知道详细状况到底是怎样。总之,你不觉得超级可疑的吗?所以我打算现在去找透露消息的人问个清楚。」
「是喔……」
「我严重怀疑那个行径可疑的混蛋有可能就是富樫瞬!」
观月一副自信满满的模样妄下断言,由加用手肘轻轻顶一下栗田说:
「你有什么打算?这件事让人挺在意的。」
「的确,在各方面都很可疑。」
偷偷摸摸的可疑人物从正面撞向停在路边的脚踏车?如果可疑人物真是富樫,他的目的会是什么?
「……在这边用想的也想不出个所以然,就去听听看是怎么回事好了。」
「就这么做吧!」
「那么,栗田哥、由加姊,请跟我来!」
栗田和由加在观月的带路下,在橘子路往南而行。
根据观月的说明,自行车是停在雷门路的人行道上被偷的。
昨天傍晚,观月去位于雷门路南侧的朋友家玩时,把自行车停在人行道的护栏边便去了朋友的公寓。
和朋友在公寓里度过好一段时间后,观月和朋友觉得肚子饿,于是离开公寓准备去吃东西。他们打算走路去马路对面的寿司店街。
粗心大意的观月一开始在停好自行车时,就忘了锁上链条锁。
不过,两人走出公寓的当下,自行车还安然停在护栏边。
直到大约过了两小时后,两人用完餐回到公寓前方时,才发现自行车被偷了。护栏边停了好几辆自行车,唯独观月的自行车不见踪影。
观月和朋友急忙在附近寻找,但即使找到天色已黑,也没找到自行车,当天只好放弃继续寻找。
观月知道自行车被偷是自己太粗心大意,不好意思再给朋友添麻烦,于是说服朋友放弃寻找,并决定接下来要自行寻找。
「忘了上锁加上违规停车啊……」
听完事情经过后,由加轻轻按住太阳穴,露出同情的表情安慰观月说:
「不过就算是这样,也不应该偷别人的自行车啦。观月,我能体会你的心情。」
「我打工存的钱全泡汤了。」
「这件事当然是偷车的家伙不对,但你或许要装个防盗警报器比较安全吧?听说最近很多自行车被偷。」
常见的案例是利用拍卖网站等管道来转卖。如果把自行车拆解,以零件的形式销赃,被发现的机率就会更低。
但愿观月能顺利找回他的自行车。栗田如此心想,穿过斑马线向右转。
朝国际路的方向走了几分钟后,他们来到观月朋友的公寓前,公寓旁有一家专卖女装的小型服饰店。
照观月所说,透露消息的人就是服饰店的女老板。的确,如果是店家的人,就有可能发现马路上的异常状况。
栗田三人走在路面采用仿石版设计的人行道上,前方转角处忽然出现一名眼熟的青年。
「啊!」
栗田忍不住叫了一声,对方也瞪大眼睛看向栗田。
青年身穿领口敞开的豹纹衬衫,脖子上戴著醒目的项炼。身形纤细、个子高大的青年虽然留著一头以男生来说显得过长的头发,但或许因为他五官端正,所以完全不会给人闷热的感觉,反而觉得再适合不过。
不期而遇的青年,即是看来看去只有外型好看的浅羽怜。
「栗田!」
剎那间,浅羽不知为何扬起眉尾,猛然朝栗田冲过来。
浅羽的动作出乎预料地敏捷,加上事发突然,栗田被浅羽揪住胸口,猛力压在旁边的建筑物墙上。背部传来的冲击力道让栗田呼吸困难。
「……唔!」
「喂!浅羽,你在干嘛!」
由加在人行道上发出尖锐的声音说道,但浅羽看也没看她一眼地说:
「不甘你的事,男人之间的事轮不到你插手。」
浅羽把脸贴近栗田,脸上浮现充满恶意的笑容低声说:
「──好久不见啊,臭栗田。你来这种地方做什么?还带著由加一起行动。你是上班摸鱼,跑出来开心约会啊?」
「啥?」
栗田近距离瞪著揪住他胸口的浅羽,内心感觉到不太对劲。虽说他和浅羽真的很久没见到面,但浅羽的态度未免太具有攻击性。
「真是的,你这个和果子店的高基氏体(注:高基氏体为真核细胞中的一种胞器,属于细胞的一组膜,专门收集并包裹各种物质。),都不知别人怎么想,还如此悠哉玩耍!」
浅羽以唾弃的口吻说出崭新的骂人话语。
终于连细胞里的小器官也被他用来比喻了……这么心想的栗田,瞬间把目光拉向远方,想起枫告诉过他浅羽最近脾气很暴躁的事。
「如果我是高基氏体,你不就是粒线体(注:粒线体为一种存在于大多数真核细胞中、由两层膜包被的胞器。众多重要的生化反应皆发生于粒线体,也是体内细胞产生能量的地方。)?不管怎样,我不是来玩耍的。你还好意思说别人,我才想问你每天出门是去哪里?你要到处玩乐也该适可而止,不要让枫太担心。」
「──我就是不想这样。」
「你说什么?」
栗田不明白浅羽的意思而感到疑惑,浅羽压低声音继续说:
「顺序反了。我就是知道枫在担心,不想让她更担心,所以有些事情不能跟她说,躲避枫也是这个原因。我还是很在意那件事……不是跟你约定好了吗?」
「约定?」
栗田的衬衫胸口被浅羽紧紧揪住,压迫感使得栗田难以呼吸。
栗田想不起浅羽说的约定是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是因为脑部缺氧才想不出来,还是像平常一样纯粹是和浅羽沟通不良。
「浅羽,你在说什么……?」
栗田询问后,浅羽更加重手的力道。
「你少装蒜!是关于葵小姐的事!」
情绪激动的浅羽更用力揪紧栗田的胸口。
虽然不明白浅羽在激动什么,但栗田的个性怎样也不允许自己单方面受到攻击。
「你给我适可而止!我正在处理你说的关于葵小姐的事!」
栗田使出浑身力量反转身体,这回换浅羽的背部猛力撞上墙壁。
「……唔!」
冲击力道使浅羽纤细的身躯瞬间反弹一下,他似乎因为无法呼吸而说不出话。
「浅羽,我不知道你在暴躁什么,但我现在真的很忙。这是跟葵小姐有关的重要大事!」
「咦?」
「以前害葵小姐手受伤的家伙正在浅草,那家伙叫富樫瞬。虽然目前还不知道那家伙的目的,但我已经遇过他两次。直觉告诉我,他真的是个危险人物。」
「富樫瞬?害葵小姐的手……?」
看浅羽一副难以理解的模样,栗田这才想起浅羽还不知情。
「……葵小姐不仅是凤凰堂的千金而已。她的才能受到肯定,以前当过和果子师傅。不过,富樫瞬害她受了伤,让她不得不放弃当和果子师傅。还有,富樫瞬似乎对一个叫做真澄伸一的凤凰堂师傅下了毒手……」
栗田压低音量这么告诉浅羽后,浅羽也瞪大双眼说不出话来。
「我们现在正忙著找那家伙,你想说什么我晚点再听你说……给我一点时间。」
听栗田这么说,浅羽咬著薄唇陷入沉默。气氛僵硬的无言时光在人行道旁的墙边流过。
由加和观月被栗田两人的气势压倒而不敢靠近,只能摀著嘴巴观察两人。
不久,浅羽静静做了一次深呼吸说:
「……好啦!」
浅羽以双手猛力推开栗田,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继续说:
「既然这样,先暂时休战。这件事我也要帮忙。」
「咦?」
「虽然我不知道那个叫富樫还是煎饼的家伙是谁,但浅草是我们一起长大的地方,怎么可以让那么危险的家伙在如此珍贵的地方撒野?况且,我也会担心枫。」
「浅羽……」
接著,浅羽的细长眼睛忽然发出严肃的目光继续说:
「不过,事情结束后我有话要跟你说。这件事真的很重要。」
「知道了……我一定会听你说。」
闻言,浅羽一脸正经地点点头,跟著装模作样地弹一下手指,摆出慵懒的态度露出微笑。
「那就赶快来解决麻烦事吧!只要我和你联手,根本是所向无敌!喂~由加,还有旁边那个年轻人!你们还呆呆站在那里做什么?本少爷愿意陪你们玩玩,还不赶快带路一下?」
浅羽的态度跟方才判若两人,由加和观月都愣在原地。
不过,完全理解浅羽的意思后,由加和观月都目光炯炯有神地欢呼。
「浅羽!虽然我搞不太清楚现在是什么状况,但真是太好了!」
「太、太强了!那位虽然不曾打赢我们从前老大,但在浅草赫赫有名、唯一敢跟从前老大平起平坐的浅羽先生,我居然有机会和他联手抗敌!」
「闭嘴!」
浅羽眯起眼睛一瞪后,观月吓得耸起肩膀,但由加依旧情绪高涨地说:
「我们现在正在见证奇迹!」
「就叫你们闭嘴……不要再啰唆了,赶快带路吧!」
浅羽一脸厌烦的模样举高手在眼前挥了挥。尽管他的表情看似不悦,脸颊却有些泛红。
浅羽现在已不再血气方刚,但在浅草的不良分子间,他仍是足以与栗田匹敌的风云人物。
此刻,水火不容的栗田和浅羽两人将联手抗敌,由加为此大声欢呼,观月则是尽管兴奋,还是表现出有些战战兢兢的态度,再次踏出步伐。
*
栗田等人抵达观月朋友住的公寓旁边──据说是消息来源的服饰店后,拨开陈列在店门口的女装走进店内。
「打扰了,有人在吗?」
栗田打招呼说道,但没有人出来应声,店内连一个客人也没有。
由加边环视四周成堆的服饰边低喃:
「没有人在吗?」
「应该有人,后面有声音传来。」
栗田带头下,一行人往服饰排得密密麻麻的狭窄店内走去,发现女老板在店内最深处。
七十来岁的女老板有著亲切的样貌,看似很擅长招呼客人。此刻她在收银台上托著腮,入迷地看著行动数位电视。
电视画面正播放著某IT企业宣告破产的新闻报导。
栗田仔细一看,发现是颇有名气的公司,不禁讶异。
该公司的社长被视为网路时代的宠儿,经常在媒体上出现,但栗田一时想不起他的名字。
那位社长是个自我主张强烈的人物,栗田记得前几天也看到他出现在某个电视节目,还发下豪语说金钱即是他人生的一切。根据新闻报导内容,这位社长似乎涉嫌逃税,也因为被抓到逃税而导致公司破产。
国税局以滞纳税款达一亿五千万圆以上为由,扣押社长的所有资产,公司也因此破产。现在社长行踪不明,不知道躲去哪里。
女老板的视线没有从电视画面上挪开,嘀咕说:「这个人说过他一天赚的钱,就超过一般上班族的一年收入,前阵子还一副有权有势的样子。」
「应该是他想要让别人觉得自己有权有势吧?对了,我们有件事想请教一下。」
「现在竟然搞得公司倒闭,连夜潜逃……身为同乡人,我原本很崇拜剑持先生风采翩翩的样子呢。」
栗田心想:「对了,那个社长名叫剑持。」他再度向女老板搭腔,但女老板头也不回地一直盯著电视。
「爱哭的孩子和国税局果然是最难搞的。」
在那之后,栗田反覆问了好几遍,但女老板似乎对这起事件相当感兴趣,完全没有要听栗田说话的意思。
「……伤脑筋,她完全没在听我说话。」
「怎么办?真是伤脑筋。」
栗田和由加露出苦恼的表情看著彼此时,站在观月身旁的浅羽哼笑一声说:
「真是的,你们在干嘛?怎么都这么笨嘴笨舌的。」
看见浅羽一副高高在上的说话态度,栗田心生怒火地询问:
「你就那么能言善道吗?」
「就让你见识一下吧。」
浅羽忽然再多解开一颗豹纹衬衫的钮扣,带著近似香草香味的淡淡香水味,动作优雅地走近女老板说:
「夫人。」
「──唔?」
看电视看得入迷的女老板立刻转过头,看见浅羽的脸后,身体微微往后仰。
「这位美丽的夫人,方便向你请教一些事情吗?」
浅羽面带微笑,一只手摸著胸口,做作地对著女老板行了一个礼。
女老板虽然显得畏缩,但明显看得出为浅羽的样貌深深著迷。很肯定的一点是,浅羽至少比电视里的男人更吸引她。
「我们有一位朋友的脚踏车昨天被偷了,听说当时是停在这家店附近。不管什么都可以,希望夫人可以给我们一些线索。方便告诉我们吗?」
「方、方便啊……」
在面无表情的栗田、由加和观月面前,女老板做了这般说明──
昨天傍晚,女老板在店里忙著更换衣服的价格标签,很自然地看向店门口时,目光忽然被吸引了。
服饰店的外面,斜前方的人行道护栏边,停了好几辆脚踏车。女老板看见一名男子直直朝向脚踏车走去。
不,不确定对方是不是男性。
该名人物撑著一把大洋伞,并把洋伞压得低低的挡住身体,所以看不到上半身。不过,因为下半身穿著黑色长裤,所以暂时假设是男性。
女老板的目光忍不住一直跟著对方移动。
男子因为把洋伞压得低低的,一直保持前倾的姿势往前走,几乎没有确认前方的状况。女老板心想:「那样子根本看不到前面吧?继续这样前进,肯定会撞到停在路边的脚踏车。」
没多久,女老板的顾虑成了事实,男子正面撞上脚踏车。两辆没有用锁链固定在护栏上的脚踏车被撞倒了。
其中一辆是天蓝色的全新公路自行车。
男子动作迅速地扶起那辆公路自行车,在撑著洋伞的状态下勉强跨上座垫,以不自然的动作骑著车迅速离开现场。
「婆婆……那是我的公路自行车啊!」
观月一脸快哭出来的表情贴近女老板说道,女老板一副过意不去的模样合掌说:
「哎呀,原来是你的啊?对不起喔。不过,那时候我根本不知道那是你的脚踏车啊,只觉得自己看到了诡异的状况,一直很在意。」
「既然在意,应该要追上去逼问对方嘛!」
观月露出哭笑参半的表情,由加则语带苦涩地安抚观月说:「那怎么可能呢。」
站在一旁的栗田和浅羽沉默地陷入思考。
「浅羽,你发现了吗?」
「嗯。」
栗田和浅羽两人几乎在同时低喃一句:「不对劲。」
「什么东西不对劲?」
由加问道,栗田回答:
「洋伞……最近阳光确实是变强了。虽然傍晚的时候还好,但毕竟还是会有紫外线,而且也不能因为对方是男生,就觉得他担心晒黑是不自然的事──」
这时,浅羽从一旁抢走发言权继续说:
「不过,这里在雷门路上耶。说到雷门路,就会想到拱廊,对吧?虽然南侧的人行道没有,但北侧是有拱廊的。」
「啊!」
栗田朝由加轻轻点了点头,接著说:
「就是这么回事。如果想遮阳,只要走到对街就好,根本不需要洋伞。虽然目前还只是假设,但我猜那个家伙应该是不想被人看见,才会用洋伞遮住脸。他可能是因为这样,不小心撞到停在路边的脚踏车;或是一开始就故意要撞倒脚踏车,再趁著扶起车时顺手牵羊。」
不论真相为何,对方的行动都明显超出正常的范畴。
这个人明明遮住长相不想让人看见,却偷了交通工具想加快移动速度。这会不会代表他心怀愧疚,想要立刻逃离浅草呢?
栗田心想那很有可能就是富樫瞬,浅羽也点点头。
「不论真相为何,那个小偷的想法就是不想被人看见,然后躲得远远的。如果是这样,下一步该怎么做就很明确。」
「下一步?」
由加纳闷地眨眨眼,浅羽动作夸张地耸起肩膀回答:
「那还用说吗?一个人撑著洋伞骑自行车当然会很醒目吧?接下来就看怎么安排,叫大家在浅草到处去打听有没有看见这样的人。喂,观月,你把刚刚的内容传达给所有成员知道。」
「收到!我还会多增加人手!」
观月拿出手机,对其他搜查成员发出明确的指示。或许是现任老大训练有素,看得出来集团的管理相当完善。
这时,由加忽然一副感触良深的模样低喃:
「话说回来,阿栗、浅羽,你们的默契真好。好羡慕喔……不论年纪多大,男人之间的友情永远不变,害我有点忌妒。」
「最好是永远不变啦!没什么好忌妒的!」
看见栗田和浅羽不约而同地皱起眉头,由加忍不住噗哧笑了出来。
*
据说洋伞男是往雷门路的东边逃跑,所以栗田等人离开服饰店后,移动脚步到雷门路东边,向附近店家的员工和车夫问话。
没多久,电话一通接著一通打来,他们陆续收到回报。
『大哥好!我们找到目击者说看见一个男人撑著洋伞骑脚踏车!听说是昨天傍晚在江户路上看到的!』
『我们也取得目击者的证词!晚上七点左右,包包店的员工在言问桥西的十字路口看到那家伙。我们还会继续调查!』
不良分子们一个接著一个来电回报,挂断电话后,栗田忍不住皱起眉头说:
「这些家伙该不会是看太多警匪剧了吧……?」
浅羽一副慵懒的模样甩甩手,回应栗田说:
「他们本来应该要是被抓的一方才对喔。」
「何必这么说呢!」
根据回报的内容,可疑人物似乎是骑著脚踏车从雷门路转入江户路往北移动,其后在言问路上沿著隅田川直直北上。
比对目击时刻,会发现这个人前进的速度意外缓慢。或许是撑著洋伞以及骑不惯的公路自行车,让嫌疑犯惨遭双重失策。
「不过,那家伙到底是打算去哪里?照方向来猜测,应该是荒川区吧?」
「从以前就是这样,做亏心事的家伙都习惯往北逃。总之,先做个整理。」
浅羽拿出智慧型手机显示地图的画面后,将目击地点和时间做了标注。
可疑人物最后被目击到的地点是江户路的北侧──位于荒川区的某工学系专科学校附近。据说那时已是晚上,可疑人物没有撑洋伞,踩踏板的模样也显得相当疲惫。
「嗯~很难说耶。毕竟是昨天才发生的事……不论是时间上或体力上,他应该都不可能逃得太远才对。」
浅羽摸著下巴陷入沉思,一旁的栗田望著地图,没多想地嘀咕:
「如果累了,有可能会找个地方过夜。」
这时,由加露出想到什么的表情指著地图说:
「你们看!专科学校附近有一座大公园。那个叫富樫的人会不会就是在这里休息?先把脚踏车藏在草丛里,然后直接躺在长椅上睡觉之类的?」
栗田思考著这个可能性。由加指出的汐入公园是荒川区内最大的都立公园。那里有宽敞的开放空间,很适合骑著公路自行车进入──会是这样吗?
或许是,也或许不是,很难下定论,也缺乏根据。
不过,难得由加干劲十足地这么提议,或许可以去调查看看。
「喂,浅羽。」
说来奇妙,浅羽似乎和栗田得出相同的结论,他点点头接著说:
「我知道啦。等一下先绕去我家,我回去开车。」
*
搭乘浅羽驾驶的轿车停进停车场后,栗田等人走进汐入公园。
栗田很久没来到汐入公园,发现这里还是那么宽敞。就算富樫瞬仍躲在公园里,要找到他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好,已经来到这里了,但接下来要怎么做?」
由加一副伤脑筋的模样搔了搔后脑杓,栗田环视四周说:
「我想一下啊,就先从这附近开始打听好了。不管怎样,势必都要经过出入口。我们就照著顺序在分岔路口一一调查吧。」
「说得也是,只要去问看起来像是一直待在公园里的人就好了。」
栗田、由加和观月互相点了点头,一旁的浅羽看向远方,把浏海往上一拨说:
「那边那个人说不定有看到了什么。」
浅羽的视线前方有一名女子坐在小型铝制三角椅上,正在画阔叶树,她有可能是个艺大生。以女子的角度来说,不难看见进出过出入口的人。
话虽如此,但根本不知道富樫到底有没有来过这座公园。栗田告诉自己只要问一下就好,不要抱著太大的期望。
「不好意思,想请教你一个怪问题……你应该没看到这附近出现一个撑著洋伞骑脚踏车的人喔?」
栗田半是抱著不会有收获的心态询问,没想到事态却有了意外的发展。
「有看到喔。」
「咦?」
女子回答得相当乾脆,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什、什么时候?在哪里看到的?那辆脚踏车是什么颜色?」
由加探出身子询问,手上拿著素描本的女子显得有些不知所措地回答:
「刚刚……差不多是二十分钟前吧。有人撑著洋伞、推著脚踏车从那边的出口走出去,脚踏车的颜色是介于蓝色和绿色之间的颜色。那辆脚踏车的造型很酷,很像竞赛用的自行车。」
栗田等人沉默地互看彼此。
依女子的形容,那很明显是观月的自行车。而且,事态刻不容缓。
「Merci~Mademoiselle!」(注:「Merci」为法语的谢谢,「Mademoiselle」为法语的小姐。)
浅羽莫名其妙地用法语向女子道谢,女子尽管吓傻了,却一副依依不舍的模样。栗田等人转过身,从女子身边一同跑了出去。
女子说对方推著脚踏车,表示脚踏车有可能爆胎或发生什么意外状况。如果是在二十分钟前,应该有可能追得上。
栗田等人走出汐入公园,边环视四周,边顺著川之手路往北移动。
越过隅田川来到十字路口时,栗田犹豫著不知该往哪个方向前进。他思考著不知道应该分开行动比较好,还是先找人打听时,由加发出尖锐的声音说:
「你们看那个!那辆脚踏车!」
栗田大吃一惊。由加所指的方向有一栋公寓,一辆青绿色的公路自行车靠在沿著公寓建盖的围墙上。
「啊!是我的自行车!」
观月突然像弹开似地飞奔过去,栗田等人也随后追上。
栗田意外发现观月有一双飞毛腿,让他们追得很辛苦,同时心想观月应该是真的很高兴。栗田和浅羽追上时,看见观月毫不在乎他人眼光,满脸笑容地用脸颊磨蹭脚踏车手把。
「就是这辆!我的公路自行车!」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由加慢一步追上来,虽然上气不接下气,但仍看似开心地笑著。
可能是被粗鲁地对待过,公路自行车的前轮和后轮都已爆胎,但没有其他明显的损伤。只要换上新轮胎,想必就能恢复原状。
「栗田哥、各位,这次真的是给大家添麻烦了!虽然爆胎了,但能平安无事地找回公路自行车,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跟大家道谢……谢谢大家!」
「你已经跟我们道谢了啊!没什么,不用挂在心上!」
栗田露出笑容,轻轻把手搭在观月的肩上说:
「别再被人偷走了啊!接下来就交给我们处理,由加和观月留在这里。」
「阿栗,你要做什么?」
「追人。」
栗田直截了当地答道。
「想也知道他是因为来到这里时前后轮都爆胎了,才会把自行车丢在这里。他应该还没有跑太远。」
栗田抬高下巴,指向在公寓右边的小巷子。小巷子里的电线杆底下,有人随意丢弃一把杆部弯曲的洋伞。
在小巷子的更深处,有一栋不知道屋龄有多老、油漆斑驳剥落的两层楼废屋。
废屋的窗框脱落,屋内一片漆黑,看不清楚状况,但明显散发出有人躲在里面的氛围。
浅羽的脸上渗出些微汗珠,但他自信满满地扬起嘴角说:
「我猜……那个叫富樫的家伙可能是骑车骑到爆胎,又累得像只狗,所以半是觉得都无所谓了。想要抓住他就得趁现在,我跟栗田去处理他。」
「等、等一下!阿栗!浅羽!这样太危险了,先叫其他人──」
「我们马上回来!」
栗田和浅羽一起朝向视线前方的废屋跑去。
*
废屋没有大门,入口挂著一块老旧的木板。钻过木板缝隙踏进废屋内的瞬间,近似木屑的独特气味扑鼻而来。
自然光从没有嵌入玻璃的窗户照射进来,形成唯一的光源。太阳的位置正好在相反方向,所以屋内一片昏暗,感觉像是夜晚突然降临。
「浅羽,你听到了吗?这声音……」
「从二楼传来的。你小心一点啊,栗田。」
栗田和浅羽边低声交谈,边像猫科动物般安静无声地往深处走去。
一阶一阶慢慢爬上嘎吱作响的木板楼梯后,原本的声音开始夹杂动物低嚎般的声音。
──到底是什么状况?
爬完阶梯走上二楼,定睛细看昏暗屋内的瞬间,栗田的心脏猛力跳动一下。
阳光从最深处的窗户照射进来,栗田在逆光中看见一道黑色身影浮在半空中。
黑色身影的脚摇摇晃晃地踩上踏脚凳,正准备把脖子套进从天花板垂落的绳圈里。
「住手!」
栗田冲动地大叫,狂奔出去。
虽然身后传来浅羽的制止声,但受到肾上腺素的影响,栗田根本听不进去。
富樫瞬害葵的手受伤,也夺走葵身为和果子师傅的未来,栗田当然恨不得痛殴他一顿。
不过,若是富樫想要自我了断又另当别论。什么都可以,就是不可以轻生。
富樫是否想过自己的父母、兄弟姊妹、朋友以及被留下来的人会有多么伤心难过?即使是葵,想必也会为富樫的死感到哀伤,留下更深的心灵创伤。栗田说什么也必须救富樫一命。
栗田带著复杂混乱的思绪往前逼近,撞上黑色身影。
随著一声闷响传来,两人没站稳脚步地跌落在地。昏暗之中,尘埃高高扬起。
「栗田,你没事吧!」
「我没事,你快抓住富樫!」
「交给我!」
浅羽快步冲来,瞬间压住发出呻吟声的黑色身影,栗田总算放下心。
──太好了,勉强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了富樫一命,也顺利逮到他。
栗田放松肩膀力量的下一秒,浅羽用没有抑扬顿挫的音调低喃:「咦?」看来状况有异。
「你、你们是什么人?干嘛突然跑来这里?」
听到黑色身影发出的声音,栗田觉得不对劲而回头看,顿时惊愕得说不出话。
黑色身影不是富樫瞬。
因为逆光,加上只看见背影,所以栗田认错人了。
从窗外流泻进来的微弱光线笼罩下,栗田看见一名个子矮小的中年男子。男子身上的衣服骯脏透顶,而且皱巴巴的,但仔细一看,其实是一身黑色西装。
「那、那个啊……我觉得这个人超面熟的耶,该不会是──」
浅羽有些狼狈地说道。「是啊。」栗田也流著冷汗应了一声后,继续说:
「你该不会是……剑持先生?」
栗田有些客气地询问后,男子沉默地抿著双唇,百般不愿地点了点头。
完全是一场得意忘形的失败行动。
回想起来,他们本来就没有明确证据,足以认定对方就是富樫瞬,纯粹只是偷走公路自行车的偷车贼行径很可疑罢了。看来似乎是因为追贼追得太激动,不知不觉中做出扭曲的判断。
打算在废屋二楼偷偷上吊的,是不久前在服饰店看到的新闻报导中成为话题的人物。也就是公司破产后,行踪不明的前IT企业社长──剑持。
沉默之中,三人苦恼著不知该如何应付事态。过了好一会儿,栗田站起身子,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打破沉默说:
「……总之,人只要还活著,就一定有办法解决问题。请不要再有轻生的念头。」
剑持在废屋的地板上盘腿而坐,紧咬著嘴唇没有回答。
电视上的剑持总是风采翩翩,表现出有权有势的模样,近距离看到他后,发现他意外矮小,还一副寒酸样。
或许是疲惫加上深受压力,剑持的表情缺乏生气,松垮的脸散发出筋疲力尽的感觉。别说是四十多岁,他看起来甚至像已经五十多岁。
「就算活著……怎样也无法解决问题。」
剑持低声说道,栗田露出讶异的表情重新看向剑持询问:
「为什么这么说?」
剑持听了,单手摀住自己的脸,断断续续地说明:
「因为我已经失去一切──」
剑持表示,一切的开端全是因为公司无法顺利调度资金。
他听信人说一定会赚钱,参与了外汇买卖,没想到后来几乎全赔光了本金,还酿成一场恶梦般的莫大亏损。
为了填补亏损,剑持不惜逃税,却遇到国税局来调查,财产一下子全被扣押住,公司也不得不宣告破产。破产就算了,剑持还背了一身债。
濒临绝望的剑持决定自我了断,但在踏上黄泉路之前,他很想见许久没见到面的故乡母亲最后一面。因为没钱搭车,他只好用走的。
一直以来,剑持在电视上过度张扬权势,还说自己出门只会开法拉利,所以要像一般人一样在路上行走,甚至让他觉得丢脸。
这就是剑持会撑洋伞挡住脸的原因,偷走脚踏车只是顺势而为。
撞到停在路边的脚踏车时,他偶然发现有一辆公路自行车没上锁,所以心想只要骑自行车就可以加快行动。一方面也是因为他想起公司还经营顺利时,曾看过年轻职员帅气地骑著公路自行车上下班。
然而,剑持不懂得驾驭公路自行车,最后弄得前后轮都爆胎,反而拖慢了脚步。
人生不顺的时候做什么都不顺,自暴自弃的剑持连见母亲最后一面也放弃了,决定在这栋废屋里了结一切──剑持如此做了总结。
「……原来剑持先生是这附近一带的人啊。」
栗田揉著眉间低喃。剑持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是啊」。
「不过,我已经有超过十年以上的时间没有回老家。毕竟回来也没有人会欢迎我,这么久没回老家也是当然。」
栗田这才想起服饰店的女老板会那么专注于剑持的新闻报导,是因为彼此同乡。女老板说过身为同乡人,很崇拜剑持风采翩翩的样子。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
栗田询问后,剑持垂著头无力地摇了摇。
「我也不知道……老实说,我什么办法也没有。我失去公司、失去金钱,也失去名誉,什么都没了,只剩下一屁股债。事到如今就算去见母亲,也只会让我更加舍不得离开人世。我现在只有一个想法,就是觉得自己很没出息、很丢脸……」
「我说啊~」
浅羽原本一直在旁静静观察,忽然用俏皮的语调从旁插嘴。
「像你这种人,你知道大家会怎么形容吗?」
突然听到毫无关联的问题,剑持一脸纳闷的表情。浅羽堆起满脸笑容对他说:
「人渣。」
「……唔!」
剑持僵住不动,浅羽眯起双眼,露出温柔的笑容使出他擅长的毒舌:
「我有说错吗?这一切全是你的错啊。你玩外汇被骗、逃漏税被抓、公司倒闭被迫到处逃跑,这一切全是你自作自受,不是吗?真正可怜的是流落街头的职员。他们也要生活、也有家人,你到底懂不懂?你还好意思到处逃跑?」
浅羽制作所虽说只是一间小公司,但身为社长儿子的浅羽,其发言尽管充满挖苦的意味,内容却是让人完全无法反驳的正确论调,令剑持哑口无言。
「脚踏实地工作、好好还债才是做人之道吧。因为事情无法如愿,就想要逃离这世界的想法最差劲了。就某种涵义来说,你是人渣中的人渣。」
「喂!浅羽,你说得差不多了。」
虽然一点也不像栗田的作风,但栗田忍不住出声制止。原因是他看见剑持在无情毒舌的炮火攻击下,眼神空洞地半张著嘴巴,几乎陷入精神恍惚的状态。
正因为浅羽说的话完全正确,才会深深刺入剑持的心。
剑持带著极度绝望的表情,像在开玩笑似地嘀咕:
「人渣……是啊,我是人渣……」
「不是的,剑持先生!你不需要这么贬低自己。谁都有可能犯错。总之,先去找你的母亲吧!应该距离很近吧?」
剑持像一尊坏掉的人偶般点了点头,栗田借出肩膀让他扶著站起来。
栗田暗自埋怨浅羽把剑持逼到绝路,又觉得会一直挂在心上而无法放任剑持不管,要是一个不好,剑持搞不好会试图再次自杀。看来现在也只能再多陪剑持一下,静观其变。
*
半路上,剑持吞吞吐吐地做了说明。
剑持表示个性古板的母亲嫌他的工作不够踏实,所以没给他好脸色看。
当时剑持觉得那是老古板的想法而嗤之以鼻,更感到厌烦。自己出生长大的家也让他看了就烦,而抱持否定的想法。
剑持因此一直没有回家。
「社长大人,不要那么胆战心惊的样子。」
「我、我知道啦。」
由加从背后推了一把后,剑持战战兢兢地朝玄关走去,栗田和浅羽跟在后头。
剑持的老家是一栋老旧的独栋铁皮屋,随处可见铁皮生锈的地方。铁皮屋的外墙斑驳褪色,整体呈现黯淡的色泽。
来这里之前,栗田打过电话向由加说明状况,由加也立刻赶来这里会合。
观月一直认定偷车贼就是富樫,得知真相后,惊讶得说不出话。不过,剑持透过电话向观月道歉后,观月意外爽快地原谅了剑持。
『你应该是因为公司倒闭,才会这样自暴自弃吧……我只要能找回公路自行车就好,没有其他要求。保重啊,剑持先生。那先这样,我要赶快去修理车子!』
观月这么说完,便向栗田等人道别,火速前往脚踏车店。
「好啦,鼓起勇气吧,社长大人!」
「我、我知道啦!可是,我还没做好心理准备──啊!」
由加动作敏捷地伸手按下门铃后,屋内立刻传来回应声。
没多久,玄关门打开来,一名年约七十岁上下、看来个性温和的老妇人从门后探出头。老妇人应该就是剑持的母亲。看到剑持的瞬间,老妇人惊讶得瞪大双眼、僵住身子。
剑持也一样,一副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模样。
毕竟已经超过十年以上没回家,双方会有这样的反应也是理所当然,但不久后,母亲率先打破紧绷的沉默气氛。
「──你回来了啊,照久。」
剑持的母亲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露出温柔的微笑说道。
看见母亲的反应,剑持放松脸部表情,心中冻结的十年时间瞬间融化。
「我、我回来了……」
「你突然跑回来是怎么了吗?怎么不事先跟我说一声呢?」
「没有,就是……工作突然有空档。我去其他公司开会,刚好来到这附近。」
「真的啊?不管怎样,难得你这么忙还愿意回来。这些年轻人是你的朋友吧?来、来!我们家里很窄,不嫌弃的话就快进来。」
「谢谢,打扰了。」
栗田等人跟在剑持和他母亲身后进到屋内。栗田在后方看见剑持母亲的手背到手腕部位缠著厚厚的绷带,不禁有些在意。
很快地,大家来到客厅,看见电视机开著,栗田吓一跳地伸直背脊。
电视正在播放剑持的新闻。
曾发下豪语说金钱即是其人生一切的网路时代宠儿──剑持照久大起大落的人生。逃税、公司破产、留下庞大债务,冲击性十足的字眼接二连三传来,记者用严肃的口吻报导剑持目前行踪不明,不知藏身在何处。
剑持的母亲转身看向儿子,微微垂著视线开口说:
「……老实说,我一直觉得早晚有一天会变成这样。你在电视上实在说太多得意忘形的话。就算是我这种外行人,也一眼就能看出你在说谎。」
剑持沉默不语地僵著表情,他母亲轻轻叹口气继续说:
「不过,身为一个人,不擅长说谎还比较好……毕竟你本性是个好孩子。正因为如此,我才会希望你做脚踏实地的工作。我一直在想,等你回来的时候,要好好对你说教一顿,谁知道你这个无情的儿子都没有回来。」
剑持的母亲皱起眉头,直直看著儿子。
「不过……知道你遇到这么惨的状况,又联络不到你……才发现真的很奇妙。我光是用想的就觉得心很痛,晚上也没办法安心入睡。我一直在想,不知道你现在有多痛苦、多害怕……所以,我不会再多说些什么。」
剑持的母亲露出淡淡的苦笑,继续说:
「欢迎回来,照久。这里是你出生长大的家,不论大家怎么说,在这世上我永远会站在你这一边。放心待在这里吧,你想休息多久都行。好吗?」
「妈……」
剑持的双眼渗出泪水,母亲像在询问年幼孩童似地问道:
「你有没有想吃什么?要不要我叫寿司外送?」
剑持保持沉默,身体慢慢垮下来跪在地上后,压抑著声音哽咽起来。剑持的母亲一句话也没说,只是默默摸著剑持发丝略显稀疏的头。
栗田等人不知怎地也觉得胸口被紧紧揪住,沉默地注视剑持母子俩互拥。
*
过一会儿,剑持停止哭泣。母亲问他想吃什么,他有些害羞地表示想吃水馒头。
「水馒头……妈,以前夏天时你不是经常做给我吃吗?我一直很想再吃到那个水馒头。」
「水馒头就好吗?不过,要有材料才能做……而且,我右手刚好扭到。」
栗田沉默地瞥了剑持母亲手背上的绷带,心想:「原来是扭伤啊。」
「我是很想做给你吃……」
「没事,没关系的!妈,既然你手受伤就不要勉强!」
尽管剑持体贴地这么说,他母亲还是一副打从心底为自己不能做水馒头感到遗憾的模样。由加看著母子两人,顶了顶栗田的腋下说:
「哎,阿栗。」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既然知道,就帮忙一下啊!」
「要帮也是帮得了啦……」
栗田也为剑持母子间的亲情深深感动,但又觉得自己不该涉入太深。这时,一旁的浅羽突然露出得意的表情,做出奇怪的发言:
「由加,你真是迟钝,也不想一下人家的心情。」
「什么心情?」
这时,浅羽嘴角浮现恶心的笑容,故意放大嗓门说:
「栗田是在害怕。」
「啊……?」
听到意思不明,而且是不能听过就算了的发言,栗田瞪向浅羽。浅羽一副要闪避目光攻击似的模样,得意地弹一下手指说:
「重点就是,栗田没有自信能做出好吃的水馒头。在母子俩相隔十年的重逢场面中,现任和果子师傅如果做出难吃的水馒头,那不就糗大了?这也难怪栗田会害怕啰。」
栗田全身的血液直冲上脑门。
当他察觉时,已经转身面向剑持母子这么说:
「剑持先生,不嫌弃的话,可以让我来做水馒头吗?我叫栗田,其实是一家名叫栗丸堂的和果子店师傅。」
「咦?原来你是和果子师傅啊?」
栗田突如其来的发言让剑持和他母亲有些愣住了,但隔一会儿后,两人互看一眼点了点头。剑持母亲一副万分感激的模样合起双掌说:
「栗田先生,既然如此,务必要请你帮忙。我儿子这么久没回来,现在难得说想吃水馒头,就麻烦你了。」
「包在我身上。」
栗田朝剑持母亲用力点头的同时,若无其事地斜眼瞥向浅羽。
──老实说,我也很想帮忙做水馒头。虽然浅羽扬起嘴角、莫名爽朗的模样实在让人看不惯,但必须感谢他创造机会逼我接受挑衅,就在心里谢谢他吧。
栗田打了电话回栗丸堂交代志保送器具和材料过来。十五分钟后,屋外传来计程车的声音,下一秒,温和的声音传来。
「你好~我送水馒头的材料过来了。」
「咦?」
栗田原以为肯定会是中之条送东西来,所以大吃一惊。
葵拿著大大的纸袋,脸上带著安稳柔和的笑容站在玄关。
「葵小姐,你怎么会来……?你不是回去了吗?」
「我本来是要回去,半路又折回栗丸堂等栗田先生回来。我忘记要告诉你一件事。」
栗田、由加和观月前脚才踏出栗丸堂,葵似乎后脚就到。葵就在店里边吃甜点边等待栗田回来。
「什么事?你忘了说的事情有那么重要啊?」
「是,就是关于明天的出发时间。」
栗田意外地眨著眼睛,葵一脸正经地竖起食指继续说:
「我说会去店里跟你会合,但忘了说时间。我会九点准时前往栗丸堂喔!所以请你早上八点起床,吃早餐吃得饱饱的之后,慢慢品尝一杯冷泡煎茶等我来。」
「喔……我夏天习惯喝麦茶,所以会喝麦茶等你来。然后呢?难不成你只为了跟我说这件事而已吗?」
「是。」
葵露出天真的笑容答道,栗田忍不住轻轻按住太阳穴。
只为了说这件事就特地跑回栗丸堂,葵未免太老实了,不愧是如假包换的千金小姐。
栗田边心想要尽早买一支专用手机给葵,边接过葵从栗丸堂带来的纸袋后,向剑持母子简单介绍了葵。
难得葵也来了,栗田决定请葵陪同制作水馒头。
栗田和葵往厨房走去时,半路遇到浅羽态度慵懒地倚在走廊的墙上。
「啊!好久不见~浅羽先生。」
浅羽什么话也没说,脸上浮现略显僵硬的笑容点头打招呼。栗田感觉得出气氛有些不对劲,但现在没时间追究。
栗田和葵在厨房换上白色厨师衣后,立刻著手制作水馒头。
*
水馒头、葛馒头、水仙馒头,这三种馒头都是夏季的代表性和果子,听到它们的名字时,想必大家脑中浮现的画面都很相似。
这三种馒头都是以具有透明感的面皮,裹住呈小圆球状的豆沙馅蒸制而成的生果子。这种生果子呈现如水滴般的造型,Q弹光亮的面皮是使用葛粉制成的。
使用葛粉制成的葛切(注:葛切为日本的传统点心,使用葛粉制成,呈半透明的长条状。)原本被称为「水仙」,据说在室町时代从中国传来时的名字为「水纤」,后来被美化为花的名字。
所以「水仙」亦指以葛为材料制成的和果子,水仙粽子即是葛粽,水仙馒头即是葛馒头。
「所以呢,用樱叶包起来的葛馒头就叫葛樱……虽然这类和果子有各种各样的称呼,但就和果子来说重点都一样,全是用以葛粉为主的面皮包住豆沙馅蒸熟,让品尝者得以享受滑溜口感及清凉感。不过水馒头的面皮不只有使用葛粉,很多时候还会添加淀粉或增稠剂。」
葵口才流利地分享知识,栗田点点头回应说:
「毕竟品质好的葛粉不便宜。」
「如果考量到成本和保存性,选择添加这类材料也不为过。」
不过,栗丸堂的水馒头是使用百分之百的葛粉制成。因为不耐放,仅提供在店内食用,但栗田深信,使用百分之百葛粉制成的水馒头最美味,所以这次决定要做这种水馒头。
幸好葵没忘记把豆沙馅装进容器里带来,所以接下来只要制作葛粉皮就好。
栗田从纸袋里拿出私藏的吉野本葛粉倒进钢盆,加入其四倍量的水,搅拌均匀至没有结块的状态后,过筛一次再加入砂糖。使砂糖完全融入其中后,移至锅中以小火加热,并且不时以木刮刀细心搅拌,以免烧焦。
没多久,葵看著锅中的葛面糊,开心地扬声说:
「哇~葛粉特有的亮丽透明感呈现出来了!」
「嗯,黏稠度也恰到好处。」
两人扬起嘴角,朝彼此展露笑容。在栗田心中,与葵一同制作和果子的时光是特别的。
话虽如此,栗田的动作仍相当精密。
经过边加热边搅拌的动作后,葛粉会产生透明感和独特的黏稠性,不过栗田细心搅拌使葛粉没有一丁点结块,化为浓稠滑顺、具有黏性的葛面糊。
当葛面糊呈现半透明状时,栗田用水稍微沾湿掌心以免烫伤,迅速捞起葛面糊。
栗田在葛面糊中央挖出一个凹洞,放入揉成球状的豆沙馅,动作轻柔地以葛面糊包住豆沙馅捏成球状。
虽然也可以利用陶瓷汤匙做成巨蛋形状,但栗田比较喜欢直接用手包馒头这种感受得到温暖心意的做法。栗田从锅中接二连三地捞起葛面糊,动作俐落地包裹住豆沙球。
没多久,十颗圆形葛团整齐地排在沾湿的棉布上。将葛团连同棉布蒸上几分钟后,葛团即化为清透美丽的美味水馒头。
*
在剑持照久和母亲话题不尽地交谈之中,栗田气势汹汹地走进客厅。
「做好了!请吃吃看吧!」
剑持一看见美丽的水馒头,顿时为之深深感动。
眼前的水馒头如此沁凉,彷佛水滴形成的珠宝闪闪发光、晶莹剔透。
栗田在具有深度的玻璃器皿里,连同冰水各盛入两颗水馒头,分发给所有人。
剑持、剑持的母亲、葵、由加和浅羽在客厅里围著矮桌而坐,五人著迷地望著美丽的水馒头久久无法回神。不久,剑持终于拿起大汤匙。
「器皿里的水也是从栗丸堂带来的,请和水一起舀起来品尝。」
「好。回想起来,母亲以前做给我吃的水馒头也加了冰水……」
剑持回应栗田的话语后,用汤匙从器皿里舀起水馒头送进嘴里。
不,真的是送进嘴里吗?应该是滑溜的水馒头自动滑进嘴里才对。新鲜的水馒头水嫩感满溢,口感滑顺得足以让人有这般感受。
滑入口中后,沁心凉的极致清凉立刻在嘴里扩散。Q软爽口的口感带来淡淡的甜味,慢慢渗入脸颊内侧和舌尖。
水馒头肯定使用了最高级的葛粉,面皮柔软得彷佛入口即化。
虽然渴望能一直感受这般清透的细腻口感,但剑持甩开不舍的心情咬下水馒头。牙齿划开柔软Q弹的外皮,推挤出中心的豆沙馅,抚慰人心的甜味随即在嘴里蔓延开来。
朴实的甜味显得温和,和葛面皮的清甜形成绝佳搭配。
多么甘美清甜的食物啊!
当剑持察觉时,已经一口就吃下水馒头。
「……真好吃。」
不知不觉中,剑持闭上双眼,以颤抖的声音低喃。
「栗田先生,谢谢你……你做的水馒头跟我母亲做的一样好吃。真是旗鼓相当。」
「我就算倒立过来也做不出这么好吃的水馒头啊。」
栗田沉默地行一个礼,剑持的母亲则露出苦笑这么说,但剑持缓缓摇了摇头。
剑持心想,若不是幼时吃过母亲做的水馒头,现在就不会有机会尝到栗田做的水馒头。当时感受到的美味以及感激的心情,穿越时空让他如今品尝到极品水馒头。
甘甜的清凉感渐渐渗入疲惫的身心,唤醒了回忆。
对啊,那时候的他──
剑持的父亲很早过世,所以他是由母亲抚养长大。
虽然母亲很温柔地对待儿子,但不论是过去或现在,一个女人要独力扶养小孩都很辛苦。剑持过的生活并不轻松,小学时同学曾笑他贫穷,也遭受过霸凌。
「照久,你好像每次都穿一样的衣服喔?我看你是连买衣服的钱都没有吧,穷鬼!」
「闭嘴!」
被同学瞧不起时,剑持总会意气用事地反抗。这样的表现看在那群爱欺负人的学生眼中,想必相当有趣。那群人总是以多欺少地反击,剑持每次都惨遭围殴。
「可恶……可恶……」
「喝!」
「……我怎么可能甘心输给你们……等著瞧吧!」
傍晚时分,跟人打架惨输的剑持含著泪水走在归途上,有时也会碰巧遇见母亲。
「怎么了啊?照久,你在哭吗?」
「没、没事!」
剑持急忙擦拭眼角的泪水,露出开朗的笑容,但母亲脸上依旧挂著担忧的神情。
「……你是不是被人欺负?如果是,就老实说出来。」
「怎么可能!这不重要,妈,等我长大以后绝对会变成有钱人。我要变成全日本最有钱的人,住在豪宅里。然后,我会买车子给你,而且一定是法拉利!法拉利喔!」
「好、好。」
母亲一副彷佛在说「又来了」的表情露出苦笑后,忽然改为严肃的表情说:
「照久,我们家确实过得很苦,不过……那是因为妈妈想让你上大学,才会现在就开始存钱。你不用当有钱人,妈妈只要你长大成为一个不会给社会带来麻烦的普通人就好──」
没错,剑持最初是基于想让母亲轻松过日子的念头,才会开始这一切。
然而,他在大学时期幸运地创业成功,被「网路商业」这个现代炼金术蒙蔽双眼后,一切逐渐走调。
反覆经历几次公司倒闭、重新创业后,剑持的资金变多了,但看在母亲眼里,似乎觉得他工作换个不停。不知不觉中,剑持与母亲的关系变得疏远。他走偏了路,也践踏了最渴望实现的心愿。
「好怀念啊……小时候虽然很穷,但妈妈偶尔会奢侈地做水馒头给我吃……那水馒头真是无比美味……」
泪流不止的剑持大口咬下第二颗水馒头。滑溜至极的葛粉清凉感,以及豆沙泥的温和甜味,疗愈了剑持的身心。
此刻,剑持觉得自己总算找回重要的事物。
「既然已成事实,就无法改变。我真的是一个人渣。」
「照久……?」
与剑持面对面而坐的母亲以担心的口吻问道。
不过,剑持像少年时期一样,脸上堆起开朗的笑容说:
「不过啊,妈,就算是人渣,我也不会气馁!我不会被打败的。总有一天,我会像这个葛面皮一样,再次绽放闪耀的光芒。」
剑持带著毅然的表情抬起头来。
「为了达成这个目标,必须先还债……不论花多少年的时间,我一定会还清债务!」
剑持知道未来将是一条坎坷路,他肯定得度过让人内心淌血的日子。
不过,听说制作葛粉也必须付出相当大的劳力和毅力。
为了制作质纯的优质葛粉,必须在寒冷的冬天里,前往深山挖出长在地底下的葛根敲碎洗净,再将沉淀的淀粉反覆进行多次精制作业。
这意味著正牌货皆非一朝一夕可成。
所以,当剑持把庞大的债务还得一乾二净时,将从人渣蜕变成宛如眼前的葛面皮般透亮灿烂的正牌货。
到时候,剑持将不再是冒牌货,而是拥有真正的光芒。
剑持告诉自己一定可以改变,也将抱著这个信念活下去。
「好好努力吧,照久。你一定没问题的。」
「……谢啦,妈。」
在说出温暖鼓励话语的母亲,以及栗田等人的守护下,剑持抱著如少年般纯真的心情向所有人表达谢意。
*
历经多次浮浮沉沉,剑持母子重新找回笑容。看著剑持母子,栗田内心洋溢著难以言喻的满足感。
自己亲手做的和果子不但成为串起人们情感的助力,还被夸奖好吃,让栗田感到开心不已。身为一个和果子师傅,这是无上的喜悦。
葵也眯起双眼,一脸幸福地微笑。或许是栗田多心,但他看见由加的眼眶变得湿润。
「这种感觉真好……我觉得感动到整个胸口满满的。」
由加嘴里这么说,食欲却相当旺盛,她用汤匙舀起水馒头大口含进嘴里。
「冰凉又Q弹……实在太好吃了。」
由加一副受不了的模样左右抖动身体后,若无其事地继续说:
「我虽然胸口满满的,但肚子恐怕还没满,你可以再帮我做二十颗左右的水馒头吗?」
「……你吃太多了吧!」
「无所谓,因为实在太好吃了。」
栗田和由加展开温馨互动时,坐在隔壁的浅羽忽然站起身子。
浅羽从刚才就一直默默吃著水馒头,栗田早已感觉到他的态度有些不对劲,但浅羽接下来的行动完全出乎栗田的预料。
「我要回去了。」
「咦?」
「我已经受够了。」
所有人哑口无言地瞪大眼睛,但浅羽毫不在意地踏出步伐,迅速走出客厅。
没多久,浅羽走出屋外的声响传来,被留在客厅里的所有人哑口无言地互看彼此。
「他怎么了……?真是莫名其妙。你觉得呢?」
听由加这么问,葵瞪大眼睛摇了摇头。栗田也觉得莫名其妙,但没办法对他置之不理。
栗田告诉大家交给他来处理,立刻冲出剑持家。
浅羽走在远方的背影映入眼帘。
「等一下,浅羽!」
栗田出声试图喊住浅羽,但浅羽只是回头看一眼,没有停下脚步。没停下脚步就算了,浅羽还加快脚步,快步在转角右转。
栗田追著浅羽,在弯过转角的瞬间,某物以惊人的速度朝他飞扑而来。
「──唔!」
栗田把身体往后一仰,勉强闪过攻击,但或许是对方手下留情。如果对方劈头就真心要攻击,就算是栗田也难以闪躲成功,毕竟浅羽的拳头一向快狠准。
「……你在干嘛?」
这里是无人的小型停车场。栗田瞪向浅羽后,浅羽一脸慵懒的表情之中,夹杂著两成认真的神色开口说:
「刚刚只是在玩游戏而已。搞了半天对方根本不是富樫瞬,我才没必要陪你们玩到最后。还有,我之前说过事情结束后,有话要跟你说,你没忘记吧?」
「喔……你是说这件事啊。」
栗田这才想起他们确实是在这个前提下获得浅羽的协助。浅羽之所以会丢下大家、独自离开剑持家,想必是认定栗田一定会追上来。
「所以,你要跟我说什么?」
「少装蒜!我们不是约好了吗?臭栗田!」
「啥?所以你说的约定到底是──」
栗田来不及说完,浅羽便突然展开攻击。
浅羽边快速拉近距离,边使出犀利的刺拳,但那是假动作。浅羽急速蹲下身子,瞬间从栗田的视野中消失。
当栗田察觉到浅羽的意图时,已经太迟了。
浅羽以就快摩擦到地面的低姿势冲过来,一把抓住栗田的左脚。栗田就这么被往后绊倒,背部猛力撞上地面,呼吸变得困难。
「──唔!」
浅羽身手敏捷地跨坐在栗田的上半身。
在这样的姿势下,栗田难以闪躲浅羽的拳头。栗田思考著该如何脱身时,浅羽出乎意料地用两手揪住栗田的领口,把脸贴近栗田压低声音说:
「你不是答应过我葵小姐的事情!你不是说祭典那天晚上你会告白!」
栗田总算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他想起举办三社祭前,曾经和浅羽在日落时分的浅草神社里真心交谈。
浅羽让栗田和葵若即若离的关系产生变化──他刻意装出要横刀夺爱抢走葵的态度,让栗田重新面对自己的心情。
重新面对自己的心情后,栗田决定要在三社祭的晚上向葵传达心意。
在那时候,栗田同时发觉浅羽也是真心喜欢葵。尽管喜欢葵,浅羽还是以友情为优先。
栗田这才发现,原来浅羽一直把这件事情挂在心上。
他忽然有种心脏被紧紧揪住的感觉,然而浅羽正怒气高涨。
「难得我从背后推你一把,结果你在发什么愣!也不替我这个放弃葵小姐的人想一想!」
「不是啦,因为三社祭那天晚上富樫瞬──」
「就算发生意外,还是有办法传达心意啊!」
尽管承受著浅羽自上方施加的压力,栗田还是努力挤出声音说:
「如果只是要传达心意,当然传达得了,但也要顾虑到葵小姐的状况……看见对方陷在极度苦恼之中,你有办法硬逼对方接受自己的心意吗?你知道遇见富樫瞬的那天晚上,葵小姐有多么害怕吗?」
「……」
「那种只顾自己的事情,我做不来!你给我适可而止一点──滚开!」
栗田双脚一蹬,使出全力把跨坐在他身上的浅羽往后方甩开。
浅羽像只猫轻盈地往前一翻后,和栗田同时站起身子。栗田和浅羽抬高双手摆出近似拳击的姿势,再次对峙。
「你听我说,浅羽。葵小姐说她明天会把过去发生的事全都告诉我,所以我打算先听她怎么说。只要知道详细的过去,应该就会知道该怎么应付富樫瞬才对。」
就某种涵义来说,告白算是一种揭露自我的行为。栗田认为在葵面前揭露自我之前,必须先解决富樫的事,尽可能消除葵内心的不安。
然而,浅羽一副彷佛在说「你完全想偏了」的模样,哼笑一声说:
「真是的,你一点都不了解女人心……」
剎那间,浅羽使出如剃刀般犀利的刺拳,栗田在一纸之隔的距离闪过拳头。情急之下,栗田也使出拳头反击。浅羽动作敏捷地闪过攻击后,带著激烈的情感挥拳说道:
「听好,臭栗田!喜欢某个人的心情是绝对的,光是如此就可以成立!这份心情跟其他事情一点关系也没有,世界上也没有什么比它更重要!」
「因为这样,就必须以此为优先吗?那样只是凡事为自己著想而已吧!」
「那又没什么不好!想太多就会动弹不得。重要的是自己的心情!」
两人的交谈没有交集,永远是两条平行线。
双方的拳头快得吓人,但不可思议地都没有打中对方。那感觉就像未知的现象,也因为如此,两人变得越来越激动,止不住高涨的情绪。
一道突如其来的悲痛叫声,打断两人没完没了的打斗。
「──请不要再打了!」
栗田吃惊地回过神,看见脸色苍白的葵,气喘吁吁地站在停车场的入口处。
葵似乎是因为栗田迟迟没有回来,才跑来找栗田。
栗田和浅羽呆愣地站著不动,葵迅速跑到两人中间化为一道墙,抖动著肩膀调整呼吸。
栗田放下拳头低喃:
「葵小姐……」
「拜托!请不要这样!若是一个不小心,真的会酿成无可挽回的事态!」
葵像是看见鬼魂似地脸色苍白。平常显得轻松温和的语调,此刻也变得凝重不堪。
没错,每次只要看见有可能发生暴力事件,葵就会脸色大变地站出来阻止。栗田从以前就感觉到葵的反应不太对劲,现在一想,不禁觉得这或许和她的过去有关。
葵露出不曾看过的锐利目光瞪著栗田,以责备的口吻说:
「我不想再看到这种蠢事!要不要我现在就全部说出来?」
「咦?」
「那时候也是一样的情形!」
或许是压抑不住情感,葵按住右手腕,滔滔不绝地拋出话语:
「那时候也是像现在一样,两个人在我面前起争执。其中一人被革职,另一个人……已经不在世上。」
栗田和浅羽说不出话来,葵咬了一下嘴唇后,揭开谜底说:
「一位是真澄伸一先生,另一位是富樫瞬先生。」
栗田和浅羽深受打击地僵住身子,葵表情凝重地继续说明。
包括凤凰堂的当家在内,只要是生在凤城家的人,依惯例都必须进厨房。
进厨房的目的是为了让凤城家的人,从小就亲身体验赖以维生的家业,而不是为了培养成和果子师傅。不过葵进厨房时,大家发现她拥有卓越的味觉以及才华。
除此之外,葵本身也非常喜欢制作和果子。
所以,虽然贵为凤凰堂千金却一直在厨房工作是很特异的例子,但葵被视为次世代的和果子界开拓者,打从年幼便接受菁英教育。
每天早上上学前,葵总会早早起床帮忙。渐渐地,和果子师傅们开始抱著敬爱的心情,称呼葵为「和果子千金」。
「──时光就这样慢慢流逝……直到我升上高中的时候。当时,有一位名为真澄伸一的和果子师傅在本店的厨房工作。真澄先生那时候的年纪是二十出头。他的手艺精湛,个性也很开朗,资深的师傅们都认为他的前途无量,也很看重他。」
「他就是真澄伸一啊。」
栗田不禁肩膀有些使力地说道。
葵显得有些尴尬地微微压低视线,继续说:
「然后……该怎么说呢?虽然这跟恋爱完全是不同回事……但当时我很崇拜真澄先生。真澄先生是个很有才华的和果子师傅,我单纯觉得和这种成熟男性说话很愉快。现在回想起来,或许是青春期特有的一种向往吧。不过,真澄先生每次还是会很开心地陪我聊天──」
在年轻师傅当中,真澄伸一的手艺最高超。身为凤凰堂下一任王牌师傅的他和葵往来亲密,也不会有人反对。
当中似乎还有人以为真澄和葵两人在交往,葵事后得知时,不禁满脸通红。
然而,在葵升上高中三年级时,赤坂本店的厨房新来了一位比葵小两岁、相当年轻的和果子师傅。新来的师傅原本在凤凰堂的静冈店工作,其罕见的才华受到认可而来到本店锻炼。
这位和葵一样拥有杰出才华的和果子师傅,就是富樫瞬。
「富樫先生真的是天才型的和果子师傅,我从来没见过像他那样的人。他的五感超群,只要吃过一次,不论是何种和果子都几乎能完全重现。店里甚至有人提出要不要将他收为凤城家养子的提议……只是,看到这个情况,真澄先生心里似乎很不是滋味。」
此时,葵的声音变得有些悲伤。
「该怎么说富樫先生呢……他的个性比较特别,没能顺利和周遭人打成一片,本人似乎也没有要和大家打成一片的意思,和大家在沟通上有些困难。不过,因为他拥有足以弥补这点的才华,所以就某种涵义来说,算是受到特别的对待。」
虽然富樫瞬没有要和其他师傅交流的意思,但对于和自己拥有相等才华的葵,似乎深感兴趣。尽管显得笨拙,他还是多次积极地向葵搭腔。
不知道是口才不好,还是不习惯和女生相处,富樫每次说话都吞吞吐吐的,而且抓不到重点。葵一直很纳闷,猜不出富樫想要做什么。
当然,如果富樫向葵搭腔,葵还是会回应。只不过,葵当初应该要注意到真澄时而会在远处观察她和富樫的互动。
「那天的状况是这样子的。厨房里突然传来大声吵闹的声音,我冲进厨房后,看见真澄先生和富樫先生瞪著彼此。那是我第一次在厨房里看见吵架的场面。而且,听了周遭师傅说明事情经过后,发现吵架的原因……似乎是我。」
「因为葵小姐?到底是怎么回事?」
栗田瞪大眼睛问道,葵皱起眉头,脸颊泛红地说:
「就是……听说真澄先生对富樫先生说:『不要再跟大小姐说话。』」
「咦?这表示──」
「是,真澄先生肯定是以为富樫先生老是缠著我不放,让我很困扰。虽然我心里其实没那么讨厌富樫先生,但真澄先生站出来替我说话,要富樫先生不要给我添麻烦。可是……」
真澄的行动成了悲剧的开端。
真澄朝富樫的胸口用力一推,大声怒骂:「你也不想想自己的身分,竟敢对大小姐抱有爱慕之情!」
富樫一屁股跌坐在地,脸色铁青地颤抖了好一会儿,突然弹跳似地站起身子,跟著抓起搁在一旁的造型剪刀。
所有人都倒抽一口气地屏住呼吸。
原本用于修剪练切形状的细长刀刃前端,朝真澄发出锐利的光芒。
在如此紧迫的状况下,葵忘我地试图阻止争执。
「老实说,我不太记得当时的状况……当我察觉时,已经冲到两人之间试图阻止富樫先生。我只记得看见红色飞沫喷到半空中。被富樫先生手上的剪刀割到手腕后,我就这么晕厥过去……」
栗田和浅羽都说不出话来,只能任由悲痛的沉默时间流逝。
「……在那之后,我在东京都内的医院待了好一段时间。等我回到店里时,富樫先生已被革职,真澄先生则被处罚在家反省。不过,幸好真澄先生没有受到半点伤。在那时候,这是唯一值得欣慰的消息。」
葵苍白的脸上浮现微笑。看著她纤瘦的身躯,栗田心想,原来葵背负著比想像中更加沉重的过去。葵平常的态度那么开朗,这之间的落差让栗田不禁感到胸口紧紧揪起。
「你手腕上的伤,就是当时被割伤的吗?」
栗田低喃。葵看似痛苦地闭上眼睛,点点头说:
「应该是吧……听说连医生也不知道正确原因是什么,但我的右手就是没办法像以前一样动作自如。尽管在日常生活上没什么大碍,但做不出符合专业和果子师傅水准的动作。因为这样……我再也不能……当最爱的和果子师傅。」
在凤凰堂的历史中,葵拥有罕见的非凡才华,但她的和果子师傅生涯就此中断了。
然而,悲剧还没有结束。
在家反省的真澄伸一突然离开人世。
「手受伤那时候,我还以为自己不可能再为任何事情动摇。但是,得知真澄先生死去的消息时,我打从心底感到震撼,也觉得胸口彷佛被撕裂开来。虽然死因认定为交通意外,但谁也不知道真澄先生真正的想法。开车的驾驶主张是真澄先生自己冲到马路上来……而且,这似乎是事实。」
「咦?」
「所以,审判结果是无罪。」
「意思是说,他是……」
──自杀的啊。
栗田吞下这句差点脱口而出的话语,葵紧咬嘴唇,露出郁闷的表情继续说:
「……听说真澄先生非常自责,他认为我会受伤全是因为他。真澄先生的本性非常善良,肯定因为罪恶感而痛苦到无法忍受……」
真澄伸一死去的事实,让葵受到更深的打击。
葵觉得眼前一片黑暗,面对任何事都提不起劲。
虽然勉强完成高中学业,但葵一直过著几乎关在家里的生活,原本擅于交际的个性不再,还变得怕生,甚至有轻度的恐慌症。
当时葵觉得自己不再是自己,还一直认为自己再也振作不起来。
不过,时而会有人带著和果子相关的烦恼前来凤凰堂谘询。因为葵拥有广泛的知识,尽管心寒如冰,她还是在做得到的范围内分享智慧给有烦恼的人。
「不过……就结论来说,这么做似乎是好的。虽然我不能再当和果子师傅,但这么做之后,让我知道自己可以帮助和果子相关人士。」
这时,葵总算稍微恢复开朗的表情。
「虽然俗话说好心会有好报,但我其实是藉由帮助人的过程来疗伤。托大家的福,我已经重新振作起来,也遇到很多好事。像是去年经由咖啡店老板的介绍,认识了栗田先生。」
──原来整件事的经过是这样。
理解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后,栗田不禁有种难以言喻的极深感慨。
过去栗田一直以为,葵是个乐天派的傻乎乎千金小姐,如今这样的认知完全遭到颠覆。
「人生本来就有喜有悲……你看,我现在已经完全恢复精力!还有肌肉呢~」
葵拉长尾音说道,并弯起纤细的手臂展露笑容,那模样显得柔和温顺。
经历如此痛苦的事件后,谁能够笑得如此开朗?
还有哪个女生能像葵一样如此坚强?
栗田真心觉得葵是个让人打从心底尊敬的对象。
「所以,两位,请听我说一句话。」
葵突然双眸发出带有威严的光芒,栗田和浅羽不禁有些退缩。
「什、什么……?」
「我反对暴力。所以,请绝对不要打架。我明白那是栗田先生和浅羽先生之间的一种亲密表现,但还是反对。我不想再看到以前那样的意外发生。」
说罢,葵像在祈祷似地闭上眼睛。
栗田和浅羽互看一眼。栗田知道浅羽此刻应该跟他想著同一件事。
无声地叹了口气后,栗田板著脸,边搔抓脸颊边开口说:
「……反正我本来就对吵架完全没兴趣,你呢?」
栗田态度冷漠地询问后,浅羽也装模作样地摸著头发回答:
「我也没兴趣。这次只不过是因为……有一个和果子笨蛋不管自己的事,老是在帮忙别人,根本就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
最后,浅羽轻声补上一句:「我是要你更诚实面对自己。」
葵望著栗田和浅羽两人的互动,露出柔和的微笑,轻轻合起双掌说出让栗田难以听而不闻的话语:
「说到底,栗田先生和浅羽先生都很喜欢彼此。」
「什么!」
对于葵做出的结论,栗田和浅羽都一副错愕的模样,葵则是一脸得意的表情开心微笑。
「这就是爱~美好的爱~」
「不是!绝对不是爱!」
葵眯起眼睛,看似开心地在背后交叉双手,栗田和浅羽默契十足地死命反驳。
*
隔天,约定好的星期四这一天晴空万里。
从浅草搭乘东京Metro地铁银座线搭了三站前往上野后,转搭JR电车前往赤羽,随著埼京线的电车摇来晃去约莫二十分钟后,抵达埼玉县的日进车站。
顺著车站前方的商店街直直往南前进没多久,目的地即出现在眼前。
「真澄先生的老家在埼玉县。」
「嗯,原来是这样啊……」
葵说过希望栗田陪她去的地方,原来是一间寺庙。
寺庙的正门有一排挂著红围兜的地藏菩萨,栗田和葵穿过正门走进寺庙内。
或许因为是平日,四周一片祥和静谧。阳光笼罩下,两人缓缓走在成排的白色墓碑间。
没多久,葵停下脚步,刻著「真澄家之墓」的墓碑出现在眼前。
用白布擦拭墓碑上的污垢,并且仔细打扫坟前之后,栗田和葵供上带来的鲜花,在坟前轻轻合掌。
虽然栗田没有见过真澄伸一,但不觉得真澄伸一是陌生人。
拥有卓越才华的真澄伸一想必对葵抱有好感。
正因为他年轻又优秀,才会对富樫瞬心生忌妒,因此找藉口地要富樫瞬不准接近葵。
栗田昨晚才想起以前曾在资讯杂志上看过真澄伸一的消息。那是一篇关于东京和果子店的特辑报导,真澄伸一以凤凰堂年轻一代和果子师傅的身分,获得杂志简单的介绍。
钻进被窝后栗田才想起这件事,后来在壁橱里翻找到三更半夜才找出旧杂志。栗田一页一页翻阅,找到了那篇报导。
那篇报导的篇幅虽小,但清楚看见照片里的真澄露出洁白的牙齿开朗地笑著。
葵受伤之后,感到自责的真澄选择自尽,栗田打从心底为这个事实感到遗憾。
但愿真澄在此安详长眠。
栗田在心中暗自发誓说:「接下来的事我会想办法解决。」
悼念完故人之后,葵轻轻一摇长发,转头面向栗田。
「我本来是打算在真澄先生的坟前说出一切,总觉得这样才不会对已故之人有所失礼。」
「嗯,我能理解你的想法。」
「可是,我搞砸了……昨天那时候,我就忍不住全说了出来。」
葵一副伤脑筋的模样垂下眉尾,吐一下舌头。
「所以,今天没有什么话要对你说的。」
「我想也是……抱歉,葵小姐,昨天害你为了我和浅羽那么生气,真抱歉。」
「不会啦~」
葵露出微笑摇了摇头。
「反正我本来就打算要说出一切。倒是以前一直没能告诉你,真的很抱歉。」
「又没什么好道歉的,毕竟不是一般的小事。」
栗田回应后,葵的脸上浮现温和的微笑,没有说话。祥和的沉默气氛持续了好一会儿。
宜人的微风吹拂而过,葵的乌黑长发随之轻轻摇曳。
没多久,栗田下定决心开口说:
「葵小姐……虽然我不知道富樫瞬为什么现在又出现,但我很快会设法解决那家伙。」
「栗田先生?」
「放心,我绝对不会做危险的事。因为我昨天已经答应过你了。」
经过上次在浅草地区展开地毯式的搜查行动后,已经找出富樫瞬的落脚处。
不良分子们的搜查结果发现,富樫瞬意外地就在附近。东浅草附近有一家临时工进出的简易旅馆,栗田接到电话通知,富樫瞬就住在那里。
不良分子们只是把富樫瞬的落脚处报告给栗田知道,没采取任何行动便直接解散。
所以离开这里后,栗田打算只身去找富樫瞬,把话说个清楚。
──没错,应该可以和富樫瞬好好谈一谈。
此刻,栗田如此深信著。
为什么呢?因为提到自杀身亡的真澄时,富樫说是他杀了真澄。
这证明富樫觉得自己有责任。他想必和真澄一样为罪恶感所苦,也对过去感到懊悔不已。
除此之外,以前提到富樫时,葵曾经这么说过:
『他往后绝对不可能伤害我。』
现在栗田已从葵的口中得知一切,所以能够理解葵当初为何会这么说。栗田猜想富樫应该也对葵抱有一丝丝的爱意。既然会对他人抱有爱意,表示富樫也是个正常人,绝不是没有良心的精神异常者。只要推心置腹地谈一谈,应该就能理解他的目的和想法。
栗田心想,一定能够找出办法解决,他也绝对会设法解决。
于是──
栗田迅速做了一次深呼吸,直直看著葵美丽的双眸说:
「等解决了富樫瞬那家伙的事情后,葵小姐,我有话想跟你说。」
栗田清楚看见葵瞬间倒抽一口气。
微微带著热度的沉默气氛蔓延开来,栗田不禁陷入彷佛全世界只剩下他和葵的错觉。
没多久,一阵凉爽的清风吹过,葵的长发随之优雅扬起。
葵静静地点头回答:
「是……」
或许是隐约察觉到栗田的感情,葵的脸颊微微泛红。
不,栗田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他边感受到从不曾如此发烫的脸颊热度,边板著脸紧闭双唇,思考接下来应采取的行动。
真澄之日
小时候,爸妈说过一片蔚蓝清澈的天空称为「真澄之空」(注:日文的「真澄(ますみ)」即是非常清澈的意思。)。
虽然此刻的心境和「真澄之空」相差甚远,但比起雨天,晴天总是比较好。灿烂的阳光能够唤起自己曾经怀抱的满满正面情绪。
真澄伸一思考著这些事情,只身走在陌生的街道上。
虽然被处罚在家反省,但真澄说什么也想买到一样东西,所以踏出家门。他把到手的东西装在纸袋里,小心翼翼地夹在腋下。
纸袋里装著真澄仅有的心意,无论如何也想交到对方手中。
真澄知道全是因为自己不够成熟,才会在凤凰堂发生伤人事件。
他也明白,自己绝对赢不了富樫瞬的制果才华。
只有葵拥有和富樫瞬一样的才华。真澄无法忍受与葵并肩站立的人不是自己,而是富樫,忌妒心让他毫无意义地刁难富樫。只是,他作梦也没想到竟会引来一场悲剧。
真澄悲痛地咬牙心想:「都是我太蠢了!」
对于为了保护他而伤了右手的葵,真澄道歉再多次也不够。真澄打算奉献自己未来的人生慢慢赎罪。
对于富樫,真澄也有话想对他说。
虽然富樫没有被起诉,但已被凤凰堂解雇。
引发那么严重的事件,富樫恐怕很难再回到和果子界。富樫明天就要离开东京,这么一来,彼此肯定再也见不到面。所以在那之前,真澄说什么也想把纸袋里的东西交给他。
真澄加重夹住纸袋的手臂力道,下一秒钟,危险的光景映入眼帘。
视线前方,一名背著书包的小学生正准备穿越斑马线。
尽管是红灯,小学生却入迷地玩著小朋友用的手机,没发现一辆卡车从旁边朝他逼近。
真澄距离小学生有一大段距离,即使大声喊叫小学生也听不见,而且时间上来不及了。
卡车就快要撞上小学生。
「──唔!」
真澄迟疑了一秒钟,但当他察觉时,已经朝小学生冲去。
他不想再看见悲剧在眼前发生,也不想再有那样痛苦的感受。
真澄全神贯注地向前跑,奇迹似地追上小学生,成功把小学生推向人行道。搞不清楚状况的小学生愣住不动,但……
真澄伸一救了幼童一命是不争的事实。
同样地,他来不及闪躲逼近的卡车也是不争的事实。
人体承受莫大的冲击力道时,大量分泌的脑内物质会拉长时间。
各种各样的想法宛如走马灯,在真澄的脑海里闪过。
不过,为什么呢?不可思议地,真澄的脑海里只浮现幸福的情景。
不,他一直很幸福。
真澄拥有体贴的父母,并在父母满满的爱情包围下长大。他顺利从事自己想做的和果子工作,其努力也得到大家认同,还邂逅了葵如此美丽的女生。
每一段回忆都闪闪发光,美得让人忍不住想要叹息。宛如夏日的傍晚时分,太阳渐渐沉入大海时,阳光反射在海面上,呈现一片绚烂耀眼的金色。
的确,真澄曾对才华胜过自己的富樫心怀忌妒。
不过,不是因为他太软弱或不够成熟,而是因为灌注了所有心力,才会心生忌妒。
所以,真澄不需要再为罪恶感谴责自己。
真澄仰卧在马路上,掉落路面的纸袋忽然映入眼帘,一样东西从纸袋里掉出来。
那是和果子的木模。
真澄请来有名的工匠雕刻了和果子木模,并把他诚挚的心意灌注在木模里,期望富樫离开东京后也不要放弃和果子之路。虽然没能够把木模送给富樫令人遗憾,但如今就连这个念头也变得淡薄,渐渐融入无上的幸福感之中。
金黄色的耀眼光芒笼罩下,真澄感到刺眼地闭上眼睛。
太好了──真澄此刻只有这个想法。
能够有幸生在这个世上、一路努力活到现在,真是太好了。
真澄打从心底期望,所有与他有过交集的人都能过得幸福。
还有,他想对所有人说声「谢谢」。
脑中最后浮现这个想法后,真澄的意识渐渐融入温暖柔和的光芒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