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刨冰

八神由加知道别人对她有什么样的评价。

开朗、乐观、擅于交际、打扮时髦。

天不怕地不怕,什么事都敢大胆尝试;虽然有时会表现得强势,但本性亲切体贴;哪怕有非圣人君子的一面,一样是惹人爱的个性。或许是这样的个性使然,只要是由加渴望得到的东西,大多能轻易得手。所以,由加一向显得精明能干。

包括本人在内,大家都认同由加的精明能干,但最近发生了让她不想着急都难的事。所以那天傍晚,在离开栗丸堂的回家路上,葵准备往车站走去时,由加叫住了她。

「我有话想跟你说……你现在方便吗?」

葵讶异地眨着眼,一副想说:「我吗?」似的模样指着自己。

由加点点头后,葵立刻露出柔和的笑脸爽快答应:

「当然没问题。」

「谢啦。」

「哪里~」

一开始,葵还表现得很开心的样子,笑咪咪地说:「这好像是我第一次单独和由加小姐聊天呢~」

然而,现在葵的脸上已不见微笑,而是浮现不知即将面对何事、显得有些紧张的神情。

在宣告一天即将结束、带着淡淡群青色亮度的余晖中,观光客纷纷急忙踏上归途的浅草寺里,宝藏门附近的人影变得寥寥无几,由加和葵在此处休息区的长椅上并肩而坐。

由加不想在店里面对面地严肃交谈,所以带着葵来到她从小就很熟悉的这个地方。再来,该怎么切入主题才好?

由加的视线前方有一座从地面突起的手压泵浦式水井,望着小小的水井,由加苦恼着不知该如何切入正题。她感到喉咙刺痛,甚至想喝一口不能生饮的井水。

不过,事到如今,犹豫也没用啊——由加在心中这么鼓舞自己。毕竟这是她烦恼了半天终于做出的决定。

没错,目前落后人家一步是不争的事实。本来的立场明明具有压倒性的优势,哪知道……不,就是因为具有压倒性的优势才太过放心,结果在享受处于优势的舒适感中,被眼前这个突然出现的人物抢先一大步。

这种落差是能够弥补回来的那种落差吗?

由加不知道答案,她思考得越深入就越害怕。所剩时间已经不多了。

正因为如此,更应该鼓起勇气,照自己的作风从正面切入主题。由加告诉自己,也只能这么做了。

于是,由加重新面向坐在旁边的葵,以严肃的口吻说:

「葵小姐。」

「是。」

在几乎可以感受到彼此体温的近距离下,葵也露出严肃的表情回应由加。

视野清澈透明,面对这般真实感,由加不知为何觉得像被电了一下,全身发麻。

感觉真棒——这样的念头从由加的脑海角落闪过。这不是在作梦,也不是妄想,而是现实。

话一说出口就收不回来,由加打算做的事情也一样,只要往前进就回不去,两种可能性当中只会得到一种结果。

——得到,或是失去重要的人。

由加以全身感受着如排山倒海而来的现实感,点燃导火线。

她缓缓诉说,并且坚持忠于自己的真实心情说出所有想法。

听完由加所说的话之后,葵僵着身体,把眼睛瞪得不能再大。

鸡蛋和面粉拌成的薄面皮放在加热的平底锅上,冒出一颗一颗的气泡。

栗田将面皮翻面后,把细长形的求肥放在面皮中央裹起,并迅速整形成香鱼的形状,再使用加热过的铁叉勾勒出脸部线条。

「嗯,完成了。」

听到栗田低喃的话语,一旁的中之条双眼炯炯发光。

「好厉害喔!这次做得比之前又更加完美了。不愧是栗哥,若香鱼之魔!」

「你能不能形容得好听一点?你这样形容,别人会很难想象到底是香鱼,还是魔鬼。」

栗田边轻松带过中之条的愉快呼应话语,边把完成的若香鱼盛入盘中眺望着。

完美的成品。

在那之后,栗田反复试做了好几天。他采用富樫的点子,以近似可丽饼皮的薄面皮,只包起求肥制作若香鱼。试做之后,比栗田想象中的更快也更完美地制作出若香鱼。

虽然材料都一样,但富樫那时候制作的毕竟是调布,如果直接那样提供给白鹭在茶会上使用,当然行不通。不过,今天这样的造型不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是若香鱼。

味道也试吃过了,结果令人满意,所以现在什么问题都没有,到时候在茶会上肯定可以让宾客吃得开心。

而且,记事本也已经邮寄回去给白鹭,跟白鹭有关的事算是已全部完美解决。

——不过,要是能够只靠我自己的力量解决这一切就更完美了。

一阵遗憾的情绪忽然涌上心头,栗田不由得微微垂下眼帘。这时,志保掀开门帘走进厨房来。

「阿栗!小葵和由加来了,她们在茶房等你。」

「啊?今天她们两人也都来啦……」

「男人太有女人缘还真是辛苦喔~」

「你会不会想太多了!」

栗田有些脸红地这么说,垂下两边的嘴角。

不论是葵或是由加,栗田对她们的个性都有一定程度的了解。现在她们两人的内心,绝大部分纯粹是抱着担心的心情。

在富樫来过栗丸堂的那一晚之后,葵和由加都对栗田表现出过度的关心。

虽然栗田觉得她们可以不用每天来关心,但对于她们的心意,他还是心存感激。栗田打算去露个脸,于是离开厨房往茶房走去。

一看到栗田出现,葵的脸上立刻浮现天真的微笑,由加也精神奕奕地挥挥手。

「栗田先生,你好~」

「哈啰~阿栗!」

葵和由加两人坐在相邻的桌位,正在品尝造型像水面掀起漩涡、展现出季节感的上生果子。葵有气质地拿着木叉切下小小的上生果子品尝,由加则是动作可爱地大口咬下。

栗田光是看着别人津津有味地品尝他亲手做的和果子,就感到满心欢喜。以某个角度来说,对和果子师傅而言,能够看见这样的光景可说是至高的幸福。只是,葵和由加两人应该都很忙,所以也让栗田感到过意不去。

「我说……你们两个,不用这么担心我没关系啦。放心,我不会丢下店里不管跑去躲起来。我就跟平常一样都是这样啊。」

「都是哪样?」

对于由加的发问,栗田态度冷漠地回一句「就是很正常啊」。

「我根本正常到不能再正常了。每天早上在固定时间起床,做完伸展操后,再做伏地挺身、仰卧起坐、锻炼背肌,接着换衣服到厨房卯起来熬煮红豆馅——」

栗田的用意只是想表达自己真的很正常,不需要为他担心,哪知道由加解读错了方向。

「你好像累积了很多压力喔。」

「……真的吗?」

「有种在强颜欢笑的感觉,这样很让人担心耶。阿栗,你真的没事吗?」

「不是,我刚刚不是已经说过我跟平常一样……你可不可以好好听人家说话!」

「是喔,原来阿栗已经到了会虐待身体、让脑袋放空的年纪啦。」

看来由加完全把栗田的话当成耳边风。她在胸前交叉起双手,频频点头说「我懂、我懂」,接着说出更令人意外的话语:

「这种时候就是需要放松一下。包在我身上!我会带你去个好地方!阿栗,你明天公休日有什么安排吗?」

由加朝栗田探出身子。听见由加突然这么提议,栗田有些不知所措地回答:

「是没有什么特别的安排,但你要干嘛?」

「我带你去一个好地方!」

「……不,真的不用。」

栗田露出苦笑摇着头。

相较于栗田的消极,由加的意志相当坚定。

「这样不好,我带你去啦!阿栗,好不好?」

栗田心想:「我怎么会知道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啊?」

由加对那个地方似乎有很深的执着,拼命主张着一定要带栗田去。栗田不知该如何应付,沉默不语地揉着太阳穴。

栗田很想告诉由加他根本没事,不必为他做这些。他现在需要的不是放松或转移注意力,而是要彻底解决问题。虽然这阵子将改良茶会用的若香鱼放在第一优先位置,但对于富樫,栗田打算再跟他见一次面,好好替自己雪耻。

不过,由加是出自好意在为他担心,所以栗田希望能够尽可能地以不伤人的方式委婉拒绝由加。

「我真的没事啦。葵小姐,你也帮我说说话啊。」

「我觉得很好啊。」

出乎预料地,葵露出伤脑筋的表情,说出让栗田意外的话语。

「我觉得由加小姐说的也有道理,偶尔应该让自己放松一下才好。栗田先生是个工作认真的人,所以有时候刻意当个爱玩的人,对脑部应该会带来很好的刺激。我赞成栗田先生和由加小姐一起出门走走。」

「葵小姐……?」

「偶尔抛开一切事情,悠哉一下有何不可呢?我们都是平凡人啊。」

葵像在朗诵短诗似地说道,最后还下了完美的结语。奇怪的是,这些话从葵的口中说出来,就是会让人觉得说服力十足,连栗田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

话虽如此,但葵的笑脸显得有些僵硬。栗田还来不及针对这点发问,由加已经用开心的语调拉大嗓门说:

「你看,葵小姐都帮我挂保证了。好啦,一起去嘛!」

「嗯……是无所谓啦,但既然这样,葵小姐也一起——」

然而,葵立刻挥挥手。

「不好意思,我明天有事,下次有机会再一起去吧。」

看葵露出不自然的笑脸这么说,栗田隐约感觉到事有蹊跷。

栗田形容不出是怎么回事,就是觉得不太对劲。

然而,栗田没机会深入探讨。由加若无其事地向葵使了眼色后,重新面向栗田,笑容满面地说出强势的话语:

「阿栗,那就这么说定啰!我明天带你去好玩的地方!」

「……你说的好玩的地方是哪里?」

由加露出得意的表情轻哼一声说:

「明天你就会知道了,敬请期待!」

大批人群涌入的各种游乐设施,一家挨着一家的商店,观光客加上校外教学的学生们——围绕四周的这般景色,一边旋转一边缓慢往脚下的方向拉远。

栗田感受着坐在座舱里缓慢上升的独特感受,同时眺望下沉的景色。由加坐在栗田的对面座位上,开心地拉大嗓门说:

「哇~天空好美喔!蓬松的积雨云看起来就很有夏天的感觉。阿栗,你看!看到浅草寺的五重塔了!」

「我知道,然后很快就可以看到晴空塔。不是啊,你说的好玩的地方就是这里?」

「很好玩吧?」

「的确是很好玩没错,但我们小时候不是一起来过不知道几百遍了吗?」

「想放松的时候,来充满回忆的地方就对了!」

「……我看是你自己想来吧?」

隔天,公休日的星期四,由加主动来接栗田后,硬是拖着栗田来到这里。

从橘子路走来这里只要十分钟,是栗田熟悉的地方。

这里是自然融入洋溢日本情怀的浅草地区,不分男女老少都适合的休憩场所——花屋敷。

花屋敷是日本最古老的游乐园,据说起源是江户时代末期的一位园艺师森田六三郎,建造了一座名为「花屋敷」的植物园。

明治时代,花屋敷也开始展示动物;大正时代,花屋敷成为日本广为人知、数一数二的动物园。不仅如此,花屋敷还会安排表演节目,也设置了游乐设施,可说应有尽有。

后来,花屋敷在关东大地震中受灾,二次大战期间也一直关闭园区,昭和二十二年(西元一九四七年)才重新开始营业。在那之后不久,正式更名为「浅草花屋敷」直到现在。

在花屋敷的园区里,有许多在最新型主题乐园找不到的怀旧游乐设施。

当中具代表性的游乐设施之一,就是在昭和二十五年(西元一九五○年)建造、至今仍在运作的Bee Tower。

Bee Tower是一种类似摩天轮的游乐设施,它利用钢索从上方吊起六座设计成糖果屋造型的座舱,把座舱拉高到距离地面四十五公尺的位置后,缓慢旋转下降。Bee Tower的旋转速度很慢,非常适合约会或亲子同乐。

此刻,栗田和由加坐在Bee Tower的座舱里眺望浅草的街景。

「我记得小时候坐这个会怕,但现在觉得好舒服喔~这种温暖的感觉真好!」

「是啊,感觉很悠哉,也觉得气氛祥和。」

「对吧,完全可以让人放松嘛。」

由加心情愉悦地说道,然后像只小猫似地眯起眼睛。她今天穿着碎花图案的细肩带洋装,外面罩上质地柔软的短版T恤。

由加平常偏好造型俐落的服装,今天却难得做可爱的打扮,看得栗田有些难以镇静。当栗田察觉时,已不自觉地喃喃说出:「很好看。」

「咦?」

「喔,没什么……」

栗田告诉自己再怎么放松也该有个限度。对于脱口而出的话语,他自己也感到讶异。栗田笨拙地试图敷衍,但以由加的个性,怎么可能轻易放过他不追究下去。

「什么啦?快说!」

由加一脸怀疑的模样皱起眉头,把脸贴近问道,栗田只好不甘愿地继续说:

「没什么啦……我只是在说那个……你今天穿的衣服很好看。」

听栗田这么说,由加顿时一脸呆住的表情扬起端正的眉毛,脸庞渐渐泛红。

「谢谢。」

由加低喃一句,腼腆地露出微笑继续说:

「其实我这件衣服昨天才买的。」

「真的啊?」

「嗯,我本来还担心不像我的风格……还好不会奇怪。」

不知道为什么,栗田觉得胸口揪痛,他重新仔细看着坐在对面的由加。

「被夸奖还满高兴的。」

由加低喃后,眉开眼笑地随心情左右摇动身子。看见由加如此自然不做作的表现,栗田衷心觉得很迷人。由加能够兼具成熟的女人味和活泼的少女气息,十分有吸引力。

栗田正这么想时,视野里忽然有个小小的不明物体在晃动,让他吃了一惊。

「嗯?怎么了?」

发现栗田凝视着什么,由加停止摇动身体问道。

没多久,由加一脸得意地发出「啊哈~」一声,一脸难为情地露出笑容。

「讨厌!原来是这么回事!身为一个美女,我完全能体会你的心情。不过,就算我是个大美人,一直被人盯着看也是会害臊的。」

「不,不是你想的那样……是你背上好像有什么东西。」

由加身体摇来晃去的时候,栗田发现有个不明物体在她背后晃动。

「是什么东西啊?」

由加歪着头在背上摸索,但没能够顺利拿起来。

「阿栗,帮我拿。」

「好。就这个——」

栗田抓起该物体拿给由加看的那一瞬间,由加惊恐地把两只眼睛睁得不能再大。

「……天啊!价格标签还在上面!」

「你也太夸张了吧?」

栗田觉得自己像是看到不宜公开的画面,不由得冒起冷汗。

由加似乎太满意昨天买的新衣服,满意到忘记剪下价格标签。

座舱在空中旋转下降,栗田坐在座舱里,当真苦恼着不知该如何帮狼狈的由加解围。

栗田决定先帮忙拆下标签。接着,由加出乎预料地试图靠自己振作起来。

「没、没有啦!我这是——故意的!」

「什么?真的吗?」

「真的啊!这是我精心搭配的时髦打扮!听说在巴黎或米兰的时装秀上都很流行这样做!」

照理说,栗田会大喊:「我听你在放屁!」不过,因为由加太拼命解释,害栗田错过开口的机会。算了,现在就当成真的有那么一回事吧——栗田决定向现实妥协。

没多久,座舱缓缓地安稳降落于地面。

一开始搭了Bee Tower之后,栗田和由加在花屋敷的园区内漫无目的地闲晃。

在建地有一所学校那么大的园区里,以云霄飞车为首,可看见大量游乐设施、3D剧场、鬼屋,以及有鳖栖息的水池等太多有趣的事物,栗田和由加也随之放慢脚步。

「这里还真的跟以前一样,什么都有。」

「嗯~真的耶。」

由加附和栗田的话语后,环视四周继续说:

「以前还有动物,对吧?」

「好像是,听说有老虎、狮子之类的……不过,那是我们还没出生、老早以前的事情就是了。」

「虽然说上野动物园是日本最古老的动物园,但这里应该比上野更古老吧?就某种含意来说,这里算是动物园的始祖。」

「毕竟浅草有很多东西的始祖。」

栗田和由加两人边聊着轻松的话题,边继续到处闲晃。

花屋敷的入场券虽然比电影院等地方的票价便宜许多,但如果想玩游乐设施,必须在园区内的自动售票机另外购买搭乘券。

栗田一开始就一次买了多张搭乘券,现在还剩下很多张,他打算有效利用。

「感觉好像在放暑假喔。」

听到由加突然这么说,栗田转头看向由加,由加的视线前方有可以玩套圈圈、钓螯虾的游戏区。

栗田心想:「原来这些游戏还在啊。」他想起以前靠着玩射击游戏赢过各种各样的奖品。玩射击游戏时,不是要瞄准奖品的正中央,而是要射中边角让奖品旋转倒下才是高手。

不只有射击游戏,栗田还想起很多令人怀念的往事。

他想起曾经和由加两人一起坐着熊猫噗噗车,意气风发地在园区里绕来绕去;还曾经在附近的鬼屋吓唬由加,结果令由加害怕到发火,走出鬼屋后逼着栗田请她吃炒面。

望着处处充满回忆的园区,栗田陷入淡淡的乡愁。

这时,他忽然发现身旁的由加特别安静,于是转过身子。

转身一看,栗田不禁愣住了。只见由加的表情严肃,一脸像是想不开的模样。

「由加……?」

「啊,抱歉!」

「你怎么啦,没事吧?」

栗田探出身子询问后,由加立刻收起脸上的忧郁表情,形式上地挂起笑容。

「没事,我只是在想一些事情而已。不说这些了,我们去玩其他东西吧,这次我想要坐可爱的游乐设施。」

由加撩起大波浪卷发催促,看起来像是在强颜欢笑,让栗田相当在意。

不过,栗田感觉得出由加似乎不太希望被追问,所以决定把自己的想法先搁在一旁。

「……如果是要坐可爱的游乐设施,好像没有太多选项。」

栗田拿出在入口处拿到的园区导览图确认。

他找到几个符合条件的游乐设施,以没有抑扬顿挫的语调板着脸说:

「『旋转木马……骑在木马上配合高雅的音乐旋转,让自己忘却这里是花屋敷,尽情陶醉在华丽的世界里』,再来还有『天鹅湖……骑着天鹅优雅地在水上逍遥来去,进入梦幻的天鹅湖世界』。」

「那就去坐天鹅湖吧。」

「就这么办。」

从小时候算起,栗田不知道已经坐过天鹅湖几百遍。天鹅湖是小女孩最喜欢搭乘的游乐设施,可以坐在天鹅造型的小船上优游自在地在水上绕圈子。

游乐设施的英文是「attraction」,意思是吸引人的力量,也就是「引力」。不过栗田是一个身材高大、体格结实健壮的成年男子,对他来说,天鹅湖这个attraction反而是一种具有排斥力量的「斥力」。说实话,这让栗田相当难为情。

然而,方才由加露出的表情让栗田颇为在意,不由得陪着由加坐上天鹅小船。

「哇~阿栗,这画面实在太美了!」

「……你拍什么拍!」

看见由加把智慧型手机的相机镜头转向他,栗田忍不住在天鹅小船上露出凶巴巴的表情。

由加从以前就是这样,老是喜欢嬉闹。看着由加坐在天鹅小船上,边滑水边让溅起的灿烂水花洒落在身上,栗田仿佛再次看见由加少女时期的笑脸。

在那之后,栗田和由加在园区里逛了很多地方。

园区里有日本最古老的云霄飞车。正如园区导览图上的说明:「随时都有可能解体的感觉保证让您上瘾!」坐起来确实相当痛快。

也有保证尖叫声连连的自由落体,其高度距离地面六十公尺以上,可以感受到如火箭升空般的颤栗。

还有从昭和二十四年(一九四九年)即存在、花屋敷最古老的游乐设施——惊吓屋。

事隔多年再次体验后,从前有过的情感像一颗颗小泡泡般冒出来又破裂,让栗田有种乡愁和新鲜感混在一起的奇妙感受。他心想,带小孩来到游乐园的大人们,一定也在内心享受着这种奇妙的乐趣。

尤其对栗田和由加而言,花屋敷是两人小时候不知道来玩过多少遍、拥有无数共同回忆的特别场所,所以,脑海里浮现的回忆也显得特别。

记忆中,在花屋敷玩耍的由加有着各种模样。有天真无邪的小孩模样,也有稍微长大一些的高年级小学生模样。

相信由加也一样看过栗田在成长过程中的各种模样。

想起与由加两人一起度过的那段遥远岁月,一股情绪涌上栗田心头,也让花屋敷染上浓浓的色彩。

不过这是栗田的感受,他不知道由加内心又是什么样的想法。

「……你干嘛一直看着我?」

栗田察觉到由加不知何时一直盯着他看,便开口询问,由加慌张地挥挥手说:

「游、游乐设施!我在想下一个要玩什么。」

栗田知道由加没有说实话。虽然他不知道由加今天约他来花屋敷的真正目的,但到了现在,他也察觉到不可能只是为了放松心情。他心想,或许由加内心对他有什么不满吧。

不过,由加本来就有这样一面。不知该说是意外会压抑自己的心情,还是说她其实是态度不够果决的那种人。

那是看似开朗活泼的由加隐藏起来的一面,只有极少部分的人有机会看见。

好比说,当由加和栗田两人独处时,她时而会一脸严肃地试图说些什么。然而,一旦面对着面,由加又会把话吞回去,露出虚假的笑脸敷衍过去。

栗田心想,今天只是刚好这样的情况特别多而已吗?

「由加,你最近如何?要是有工作上或其他什么烦恼,可以跟我商量看看啊。」

栗田主动提出话题后,一直沉浸在自我世界里的由加抖了一下肩膀。回过神来后,由加看似勉强地露出僵硬的微笑,手举高到面前挥挥手说:

「没有啊,我一点烦恼也没有。」

「真的吗?别逞强啦,放轻松说来听听啊。搞不好只要说出来,心情就会快活一些。」

「……我哪可能轻松说出来啊。」

听到由加用极低沉的声音喃喃说道,栗田顿时感到困惑。

栗田不清楚由加想表达的意思,心想可能是自己没有听仔细。

「抱歉,我没听懂。」

「对、对不起,没事!不说这些了,我们去买点饮料来喝吧!我口好渴喔~那边有卖饮料喔!」

由加慌慌张张地指向前方,用开朗的声音说道。

前方有一区小规模的美食区,可以在店内也可以在露天座位享用餐点。除了咖喱饭等必有餐点之外,也贩卖各式各样的冷饮。

「我说由加啊……」

「走吧!」

由加率先快步走了出去,明显想要岔开栗田的话题。

算了,反正也可以边喝饮料解渴边继续话题。栗田这么心想,粗鲁地搔了搔后脑勺,追上由加的脚步。

就在栗田准备穿越露天座位区时,意外传来搭腔声:

「八神同学?栗田同学……?」

栗田转头往声音的方向看去,看见一名身穿美食区制服的工读生青年,直直盯着他们。

在阳伞下的桌子前,二十岁出头的青年正在收拾桌上未回收的餐盘。青年看起来敦厚老实,栗田有印象看过那张长相温和的脸。

栗田试着回想时,青年走近栗田,脱下帽子说:

「栗田同学,好久不见,是我啦。」

是谁啊?栗田在记忆深处翻找着。

栗田记得对方的长相,但是想不出名字。不仅如此,栗田记得以前也有过一样的状况。

「你不记得我了啊?真是伤脑筋~」

青年露出苦笑说道,走在前头的由加小跑步地跑回来一看,瞪大双眼说:

「咦?你不是中村同学吗?你好吗?」

栗田用左手包住右手的拳头心想:「我想起来了!」

青年名叫中村广明,是栗田国中一年级时的同班同学。虽然栗田和对方不太熟,但再次细看眼前的青年,还是可以从亲切的眼神中看出昔日的模样。

「原来你在这里打工啊?什么时候开始的?」

由加一副兴致勃勃的模样询问,中村露出豁达的笑脸说:

「三个月前。朋友介绍我来的,大学没课的时间我都排满了班。」

「喔~真了不起!」

「哪有什么了不起的……八神同学,你还是跟以前一样都没变耶。」

中村耸了耸肩膀说道,朝由加露出微笑。看着眼前的光景,栗田的脑海里瞬间闪过苦涩的念头。

这种感觉该怎么形容才好呢?栗田突然想起以前有过的奇妙经验。

那次的奇妙经验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反而该说是微不足道的一件事。

那是让栗田在过了七年的现在,仍记忆犹新的不可思议事件。

回想起来,那时候也是和由加、中村一起在花屋敷——

对栗田而言,国中时期是一段情绪起伏激烈的时节。

那时栗田进入青春期,开始为了未来的出路烦恼,也正式告别孩童时期,朝向未知的世界踏出一步。

虽然在那个过程中,栗田犯下许多过错,也有过许多现在回想起来根本是蠢事一桩的经验,但在刚升上国中时,栗田还是一个认真的好学生。

不,甚至应该说栗田是一个人缘很好的学生。

栗田拥有与生俱来的优秀运动神经,可能是每次体育课总是表现活跃,所以尽管个性冷漠,但不分男女同学都很喜欢亲近栗田。

直到栗田开始烦恼起出路的梅雨季节,大家才变得畏惧栗田。事情的开端是栗田和父亲在雷门路散步时被恶劣的不良分子狭川缠上,狭川殴打了栗田的父亲,最后栗田报了仇。

虽然狭川当时在浅草是出了名的凶狠人物,但看见自己父亲被人瞧不起,栗田当然会觉得心头不是滋味。他主动去找狭川打架,后来勉强打赢了狭川。

区区国中生居然打败那个以臂力自豪的狭川——如此惊天动地的消息瞬间传开后,某天晚上,一群不良分子出现在栗田面前,恳求栗田提供协助。

最初,栗田当然拒绝了。

不过,得知不良分子当中也有派系斗争、地盘争夺等艰苦之后,栗田不得已开始和那群不良分子往来。后来在不知不觉中,栗田成为多数不良分子仰赖的对象。

最后,栗田一路爬到几乎率领所有浅草不良分子的地位。不过,那又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现在要讲的是,栗田还是健全一年级国中生时的故事。

当时,由加和栗田同班,事情源于由加突然在午休时间邀约栗田。

「欸、欸~阿栗,明天要不要去花屋敷?」

「啊?干嘛突然要去?」

由加这个儿时玩伴,从以前动不动就喜欢找理由缠着栗田。栗田对由加的印象是她的举动没有太深的含意,基本上是凭当时的心情在行动。

「你怎么那么爱去游乐园啊?」

「有人送我免费的入场券嘛。明天十点我在入口处等你喔!」

说完,由加蹦蹦跳跳地踩着轻盈的脚步,穿过教室的桌椅之间,走出走廊。

隔天星期六,栗田照约定的时间准时抵达花屋敷的入口。

但栗田吓了一跳,因为他看见由加带着另一个男同学在等他。

那个男同学看起来一副个性温和、家教良好的模样。栗田认得对方的长相,但想不出名字。

栗田按住眉毛上方说:「呃……我记得你叫——」

「我叫中村,跟你同班。八神同学今天也约了我,一起玩吧,栗田同学。」

当时的那个男同学就是中村广明。

虽然是同班同学,但栗田在那天才第一次和中村交谈,而且,栗田必须承认自己当时觉得很疑惑。

由加是个游乐园迷,在那之前栗田和由加一起来过花屋敷无数次。不过,多半只有栗田和由加两人而已。就算有别人,顶多是浅羽曾少数出现几次,从来不曾有其他人加入。

难道由加跟中村很熟吗?为什么今天她要把中村也一起带来?

栗田还陷在怀疑的情绪中,但中村露出亲切的笑脸催促:

「栗田同学,我们快走吧。」

栗田就这样乖乖地和由加、中村走进了花屋敷。

不过,即使进到花屋敷,栗田还是挥不开心中的疑惑。

之前在教室里明明不会如此,由加和中村今天却一副感情十分要好的模样。玩游乐设施时,由加和中村一定会一起坐,交谈的话题也都是关于他们彼此的事,栗田完全被排挤在外。

由加时而会把视线瞥向栗田,但就只是如此而已。瞥了一眼后,由加会立刻露出灿烂如花的笑容看向中村,不会主动向栗田搭腔。

这就是所谓的合得来吗?由加和中村散发出两人共享某件事的独特氛围,栗田则是臭着脸独自跟在两人后头,就这样度过假日时光。

——由加那家伙,她只约中村不就好了吗……?

三人进到美食区休息时,栗田压抑着内心的不悦,坐在桌前板起脸望向由加和中村吃着刨冰。

大热天里,由加和中村用汤匙舀起淋上绿色糖浆的刨冰,大口大口吃得津津有味。他们并肩而坐,一副炫耀两人感情很好的模样,根本没有多余的空间让栗田介入。

虽然由加还是会时而朝栗田投来不自然的目光,但栗田无法理解由加的举动有何意义。

——才国中生而已,男女生把身体贴得那么近妥当吗?

由加和中村在栗田的眼前并肩而坐,感觉下一刻就会用汤匙舀起刨冰喂食对方,这般如胶似漆的氛围让栗田不耐烦。

突然传来「劈哩」一声。栗田似乎无意识地使了力,当他发觉时,握在手中的刨冰保丽龙容器已经被捏扁了。

由加瞪大双眼询问:

「阿栗,你怎么了?」

「没事。我只是因为吃完了,把杯子捏扁。」

「是、是喔……」

由加一副失落的模样垂下眼帘,栗田则是更加郁闷。

姑且不论由加和中村,这天对栗田来说,过得并不开心。

不过,在那之后的事态发展又令人意外。

栗田以为,由加肯定会和中村开始交往,或者两人搞不好已经在交往。

然而,栗田的猜测错误。在那之后,由加和中村没有腻在一起。就连午休时间或放学后,也没看过他们闲聊的画面,完全像两个陌生人。

除了是同班同学以外,由加和中村本来就没有什么交集,所以要说是回到原本的状态似乎也说得过去。但如果是这样,在花屋敷时你侬我侬的模样究竟是怎么回事?

难不成是隔天就闪电分手?或者纯粹是青春期的一时兴起?

栗田也不好意思过问原因,所以这个问题到现在仍是一个谜。

在那之后,栗田没什么机会和中村扯上关系,接着因为被卷入不良分子的纷争中没空理会这件事。这件事就这么钻过思绪的缝隙,被埋没在记忆最深处。

如果此刻没有与中村重逢,栗田恐怕一辈子也不会想起那件发生在夏天的遥远往事。

身为美食区的工读生,中村回到店里的吧台内。他用与昔日相同的温和态度指着菜单说:

「非酒精饮料在这边。如果不在意还是大白天,我们也有卖啤酒喔。如果想吃点什么的话,也有卖霜淇淋……对了,要不要像以前一样点那个来吃?」

「哪个?」

由加从吧台的菜单上抬起视线,纳闷地问道。中村一副故弄玄虚的模样露出微笑,指向刨冰说:

「你忘记了吗?以前你跟我们一起——」

「啊……」

「想起来啦?」

「你、你没事提这个干嘛!」

由加突然像着火似地满脸通红。见中村打算继续说下去,由加激动地挥舞双手,封锁中村的发言。

「啊~啊~啊~我什么都听不见!」

由加几乎像个幼稚小孩在抵抗,但因为这样反而效果绝佳。中村甩一下头,一副很想说「你真的跟以前一样都没变」的模样,转头看向栗田说:

「我懒得问你们了,就帮你们都点哈密瓜口味的刨冰好不好?」

「好。」

栗田板着脸答道。

一场莫名其妙的骚动落幕后,栗田和由加来到远离吧台的露天座位。栗田询问由加说:「刚才那是怎么回事?」

坐在对面的由加黑眼珠一转,别开视线说:

「没事啊……你别在意啦。」

「你这样说反而让人更在意。你今天有点反常喔?」

「就跟你说没有嘛。」

由加细声回应后,用汤匙舀起淋上哈密瓜糖浆的刨冰,垂着眼帘吃起刨冰。

栗田叹了口气后,也舀起同样淋上绿色糖浆、闪闪发亮的刨冰送进嘴里。

咀嚼碎冰的口感,搭配甜味和香料气味,这是一道人人熟悉、普普通通的刨冰。

在浅草,有几家全年都吃得到刨冰的和果子店,但那些店卖的刨冰在制作上相当费心思,风味也格外不同,只能说真不愧是刨冰专卖店。

其实栗田正在偷偷研究刨冰的做法,并计划未来也要在栗丸堂推出刨冰。

不过比起研究刨冰,栗田心想,此刻或许更应该好好研究一下由加的心理。

由加的状况明显反常。栗田瞥了一眼沉默不语地咬着碎冰的由加,动脑思考原因。

回想起来,由加今天从一开始就不太对劲。

没看她时就一脸郁闷地陷入沉思,主动向她搭话又会露出僵硬的笑容装没事。

说她郁闷嘛,但偶然遇到中村时,情绪又那么激昂,让人怀疑她和中村之间有什么秘密。实在是很莫名其妙。

栗田露出凶巴巴的表情陷入沉思时,忽然察觉到由加的视线一直望向远方。

因为由加散发出一股紧迫感,栗田忍不住跟着看往同一个方向。

视线前方出现三名身穿制服的学生,他们和栗田两人一样,坐在打着阳伞的露天座位谈笑风生。

一个男学生加上两个女学生。

栗田看他们带着大包小包的伴手礼,猜想应该是来校外教学的国中生。

身材高挑、看起来就觉得是个运动健将的男生被夹在中间,左右两旁各坐着一个染了一头褐发、看似活泼的女生和一个黑发女生,三人和乐融融地吃着刨冰。

虽然男女的比例不同,但栗田不禁联想到国中时期来花屋敷玩的那件事。

——由加也是因为联想到那件事,才一直盯着那三个学生吗?

观察后,栗田发现三个国中生之间不停在传送某种讯号。

说得极端一点,那是表达好感的讯号。当然,是很符合国中生作风、让人会心一笑的情境。身材高挑的男生,明显对黑发女生表现出好感。

男生几乎将整个身子都转向黑发女生,边看着对方的表情边说话。因为这样,两人的距离比较近,听黑发女生说话时,男生可以很自然地立刻附和对方,也会一起笑出来。男生时而还会凝视黑发女生,像在观察她的眼底藏着何种情绪。

——看来那位小哥应该很喜欢黑头发的那个女生。

栗田轻轻搔了搔脸颊。据说从举动便能看出一个人的情感,但眼神会不由自主地飘向自己有好感的对象是不言而喻、任谁都明白的事。

年轻真好——栗田自动把自己归为非年轻族群,抱着温馨的心情低喃:

「真不知道该怎么说,天气这么热,还那么热情如火喔……不过,那男生的态度还真是明显,他那种『我好喜欢你~』的目光,感觉都快射到这边来了。」

「『我好喜欢你~』的目光?」

由加忽然用僵硬的语调询问,栗田不禁觉得奇怪地回头一看,发现由加在阳伞阴影下的脸色显得特别苍白。

「阿栗,你到底在说什么?」

「没有啊,我在说那个男生——」

「你到底在说什么?」

由加扬起双眼的眼角,一脸生气的模样反复问道。

栗田暗想:「现在是怎样?」

异常的紧迫感忽然弥漫四周,让栗田甚至有种被迫与外界隔绝的错觉。由加的态度明显不对劲,但栗田猜不出原因是什么。

热闹的景色中,紧张的时间缓缓流逝,难以理解的沉默气氛漫长得可怕。

「啊!」

栗田忽然大叫一声。

出乎预料的事态突然发生。

一颗豆大的泪珠突然从由加眼角上扬的眼睛滑落。

「由加。」

「没、没事——」

看见由加急忙用手背擦拭眼角,栗田探出身子说:

「怎么可能没事?你今天从一开始就怪怪的,到底是怎样啊!」

栗田没料到自己的情绪会如此激动,语气也变得粗鲁,于是又低声说了:「抱歉。」

不过,栗田的态度似乎让由加感受到他是真心在担心。由加扭曲着表情闭上眼睛后,断断续续地说道:

「阿栗,你真是太迟钝了……最为强烈地散发出好感讯号的不是那个男生。」

「咦?」

「是旁边那个褐发女生。」

由加冷不防这么说。栗田呆了一下,才明白由加在说什么。

栗田转头看向国中生的桌位,坐在中间的高挑男生还是一样对隔壁的黑发女生明确表现出好感。

不过,栗田把视线移向另一方的褐发女生后,不禁怔住了。正如由加所说,褐发女生那一边也荡漾着难以控制的情感。

栗田没有察觉到褐发女生的心情。

褐发女生可说是拼了命。

为了让高挑男生转过头来,褐发女生不停向男生搭话,试图引起对方注意。只要仔细一看,即使是局外人也清楚看得出褐发女生的沮丧。褐发女生拼命在脸上挂上笑容,试图引起男生的注意,但频频受到冷漠的对待。

很肯定地,高挑男生没有察觉到褐发女生的情感。

高挑男生不是出自恶意,单纯是对褐发女生没有特别想法而已。不过,正因为如此,更真实显现出褐发女生的悲伤。

——发现褐发女生的心情后,还挺难受的啊。

感到心疼的栗田垂下两边嘴角。

坐在对面的由加皱起眉头,像在低吟似地吐出话语:

「那个女生那么拼命……对方却没发现她的心意,连一丁点感觉都没有。」

「……似乎是这样没错。」

「虽然很残酷,但现实世界就是如此。抱着这样的想法看着那个女生后……忽然很想从这里逃离。」

由加像要吐出郁闷情绪似地深深叹一口气。隐约带着悲伤的沉默气氛降临。

没多久,由加重新振作起精神,用汤匙舀起吃到一半的刨冰。

由加沉默不语地吃下一口后,再舀起一口送进嘴里,一口接着一口吃刨冰。

「喂,由加,你不要吃那么快——」

「没关系啦!」

由加没有理会栗田的制止,像是自暴自弃似地大口扒着刨冰。

快吃完刨冰时,由加突然停下汤匙。

她紧皱着眉头,用指尖触摸太阳穴,紧紧抿起双唇。

「由加,你怎么了?」

「我的头……好痛喔。」

栗田忍不住捂着眼心想:「真受不了你。」

由加说的正是栗田方才担心的事。他就是担忧突然吃冰冷的东西吃太快,在那之后会感觉到锐利的刺痛。由加刚才那样一口接一口吃个不停,不头痛才怪。

虽然很想骂「谁叫你不听我刚刚说的话」,但栗田不得不咽下这句话,因为在由加痛苦的表情里,栗田感受到某种胜过头痛的情绪。

由加闭着双眼按住一边的额头,勉强挤出声音痛苦低吟:

「——每次都是这样。」

「咦?」

「我跟笨蛋没两样。不管我怎么做,最后都会变成这样。」

由加以自嘲的语调继续说:

「真的……我这个人……到底算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栗田感觉到胸口一阵闷痛。

由加捧着头,栗田看见她的眼角微微渗出泪水。

别担心,这种头痛不用理它,只要几分钟就会停止了——但是,看着由加此刻痛苦的模样,栗田怎么说得出口。

栗田的内心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

想要为由加做些什么。

他怎么可能对由加置之不理?打从小时候,栗田就多次对由加抱有这样的想法,现在果然还是一样。由加的痛苦心情隔着空气阵阵传达过来,栗田告诉自己,必须设法缓和由加内心的痛苦。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必须有实际的智慧以及具体的行动。

栗田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对喔。你在这边等一下。」

丢下简短一句话后,栗田站起身子跑了出去。

八神由加是一个擅于交际、个性乐观的人,不论面对任何事情,都会毫无畏惧地勇往直前;对于渴望得到的东西,精明能干的她总能够顺利得手。

然而,由加本人清楚知道,真实的自己和大家对她的这般评价截然不同。为什么呢?因为对于真正渴望得到的东西,她总是会白忙一场。

由加在阳伞的阴影下回想起来。

从前,她就有过白忙一场的经验。那是国中时期的往事,当时由加还是国中一年级生——

「中村同学,方便说一下话吗?」

「什么事?」

「我有事情想拜托你帮忙。」

由加在走廊上喊住同班同学中村广明,向他商量一件小事。

当时中村在单恋一个女同学,而那个女同学和由加的交情很好。由加答应中村会帮忙撮合他和那个女同学后,中村便开心地接受由加的请求。

至于由加的请求内容,是她从以前就喜欢一个名叫「栗田仁」的男生,为了引起栗田仁的注意,她想设下一个小小的恋爱圈套。

栗田和由加是儿时玩伴,两人的感情当然不差。

然而,两人的关系永远局限在同样是住在浅草地区的要好邻居关系。

目前来说,栗田百分之百只将由加视为儿时玩伴。从他的言行举止和态度,能够毫无疑问地感受到这个明确的事实。

据说女生通常比男生来得早熟,但即使在女生当中,由加也算是比其他女生更早萌生恋爱感情。

所以,由加希望栗田也能对恋爱开窍,与她共享恋爱的心情。除此之外,由加希望在被其他女生抢走之前,尽快和栗田开始交往。

基于这般极度正常的少女想法,由加事前和中村讨论好所有细节,准备使出「游乐园三人约会」的策略。

策略内容很简单,就是由加会刻意和中村打情骂俏,好让栗田吃醋。由加盘算着只要栗田因为吃醋而介入,她就会主动黏上栗田。

盘算归盘算,由加这个让人会心一笑的可爱计划并没有照着剧本走。

当天不论由加和中村如何打情骂俏,栗田始终一脸事不关己的表情。

不对,与其说是事不关己的表情,正确来说,应该是栗田常见的那种像在生气的臭脸。栗田没有做出由加期待中的忌妒反应,也没有表现出生气的样子。

由加失望极了。

唯有在栗田捏扁刨冰的保丽龙容器时,由加才隐约观察到他的怒气。

「阿栗,你怎么了?」

「没事。我只是因为吃完了,把杯子捏扁。」

听到这样的回答,由加顿时感到全身无力。

「是、是喔……」

由加凭直觉理解到,现在要栗田对恋爱开窍有困难,最后还是放弃了。

这就是由加和中村共有的尴尬秘密。

那是还天真幼稚的由加,耍小聪明带来的苦涩又教人会心一笑的遗憾回忆,而她说什么也不希望栗田知道这段回忆的真相。

由加抱着怀念的心情回想起这段往事,不由得轻轻苦笑一声。

这也表示头痛已经缓和到可以让由加笑出来了。

「阿栗,抱歉这么麻烦你。」

「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由加从回忆回到现实,比当时成熟许多的栗田在她眼前。栗田拿着装了冰水的透明塑胶袋贴在由加的额头上。

栗田方才离开座位,由加询问后,才知道栗田是去找工作中的中村。栗田拿着冰水和塑胶袋回来,制作了简易型冰袋,轻轻贴在由加的额头上。

「阿栗……?」

「你刚刚那样听说叫做冰淇淋头痛。」

「啊?」

栗田解释冰淇淋头痛是突然食用冰冷食物时引发的头痛现象。

「明明是刨冰,却说是冰淇淋头痛虽然很怪,但听说那是正式的医学名称。引发头痛的原因有两个。吃下冰冷食物导致温度下降时,身体会为了维持体温而让血管扩张增加血流。这时,血管会引起发炎现象,所以会有疼痛感。这是第一个原因。第二个原因是,喉咙的三叉神经会把冰冷的感觉搞错成疼痛感传回大脑。听说是这两个原因同时发生,才会引发头痛。」

「是喔……」

由加一脸佩服的模样发愣。

「阿栗,你好厉害喔,像医生一样。」

「不是啦,与其说是医生的知识,不如说是来自老奶奶的智慧。我最近打算推出刨冰当新产品,所以做了很多调查,只是刚好在调查时发现这项知识。总之,只要冰敷额头就可以治好头痛。」

「原来如此。」

由加这才知道原来是这么回事。多亏了这个老奶奶智慧,由加现在已经不觉得头痛了。

如果只要冰敷就好,其实可以直接利用刨冰来冰敷就好,但刨冰已经快吃光,而且身为和果子店老板的栗田想必会排斥这样利用食物。

更重要的是,哪怕只是简易型冰袋,能让栗田亲手制作冰袋拿着帮忙冰敷当然教人开心,也绝对会比较舒服。

栗田挪开由加额头上的冰袋后,由加重新面向栗田,露出腼腆的表情说:

「谢谢你,阿栗……我很开心。」

「啊?你平常不是都不会好好跟人道谢的吗?你这样我反而觉得全身不对劲。」

怎么听也知道栗田是为了掩饰难为情,才故意说出冷漠的话语。

在那之后,栗田陷入思考。不久,他粗鲁地搔了搔黑发开口说:

「我说,你差不多可以告诉我是怎么回事了吧?你今天的目的。虽然我不知道你在烦恼什么,但你应该是有话要跟我说吧?」

「嗯……」

「快说吧,你这样太见外啰。只要你不嫌弃,我可以帮忙的,别客气啊。」

虽然显得不自在,但栗田时而表现出贴心的举动,每次都撼动由加的内心深处,让她感动不已。

就像刚刚设法帮由加治好头痛一样,每当由加有困难时,最早采取行动、伸出援手的人总是栗田。从小时候到现在,遇到关键时刻时,栗田总是把由加当成亲人般对待。

看见如此体贴的栗田打从心底担心自己,由加知道已经没办法敷衍下去。

没错,由加确实有话想告诉栗田。

事实上,今天一整天,由加已经在心中不知道反复说了多少遍。

——对你来说,我是什么?其实,我从很久以前就一直很喜欢你。

由加很想这么说出口,但就是提不起勇气。

万一说了,结果会怎样?一想到一切有可能就这样划下句点,由加便害怕得不敢说出口,只能沉默地注视着栗田的侧脸。

由加知道栗田肯定觉得她的举止可疑。

『……你干嘛一直看着我?』

之前,被栗田这么冷不防地问了一句,由加慌张失措地随便找了借口。

『游、游乐设施!我在想下一个要玩什么。』

由加当然不可能是在思考要玩什么游乐设施,而是在思考完全不同的事。

——阿栗为什么察觉不到我的心意呢?

由加只有一个心愿,就是把累积多年的心意传达出去。

今天邀栗田来花屋敷也是基于同一个原因。由加觉得,花屋敷蕴藏着她对栗田从以前累积至今的爱意,可以化为力量在背后推她一把。

也就是说,由加想要让这个两人小时候来玩过无数次、集结了对由加而言最快乐回忆的地方,变成她的盟友。

——真的……小时候的那段日子好快乐,快乐到让人忍不住想哭。

由加打从心底这么认为。

那时候可以无忧无虑地天真度过每一天。在很多人的呵护下,盲目相信世上的一切。

由加还以为那样的美好时光会永远持续下去。

然而,什么都不做就可以得到一切的幸福日子早已远去,想要达成心愿,必须鼓起勇气往前踏出一步。

即便前方有不愿意面对的事实,也要勇敢踏出步伐。

由加轻轻咽下一口口水后,抬起头严肃地注视着栗田,开口切入主题。

「你听我说喔——」

不知道为什么,栗田感觉到气氛突然变得凝重,下意识地坐直身子。

栗田心想:「从以前就是这样,我老是被由加耍得团团转。」

坐在对面的由加轻轻咽下一口口水后,严肃地注视着栗田开口:

「你听我说喔——」

「嗯?」

「我刚刚不是……哭了一下吗?那是有原因的。或许你已经不记得了,但我看见坐在那边的国中生,忽然觉得有点像以前还在念国中时的我们。」

听到由加说出意外的话语,栗田不禁感到困惑。

「还在念国中时的我们?什么意思?」

「你忘了吗?以前我们不是和中村同学一起来花屋敷玩过吗?」

在那之后,由加坦承了一些事,但对栗田而言,那完全是出乎预料的内容。

那时候,由加为了引起栗田注意,和中村联手合作进行「吃醋大作战」。然而,不论由加如何刻意和中村表现得亲密,栗田还是跟平常一样,什么感觉也没有。

「当时我真的沮丧到极点,心想你对我真是一点感觉都没有……简直就像那边的那个褐发女生一样。」

由加状似无意地指了指国中生的桌位,然后一副尴尬的模样继续说:

「看见那个褐发女生遭人冷落的模样,我觉得好像看见自己,忍不住感伤起来。我心想现实真的很残酷,想着想着,眼泪就不知不觉地……」

由加最后像在吐气似地低喃:

「……掉了下来。」

栗田的脑袋因为惊愕过度而停止转动,他甚至无法相信刚才听见的内容。

没办法,那是栗田连想都不曾想过的事。

在那时候,栗田根本没料到熟悉的儿时玩伴对他抱有爱意。

「原来是那样……我完全没发现,不知道你以前对我……」

栗田吞吞吐吐地说道,由加摇了摇头说:

「不对,不是只有以前。」

「咦……?」

「现在也是。」

由加斩钉截铁地说出口。

「我喜欢你。」

惊讶带来的冲击让栗田的视野瞬间晃动一下,这股冲击贯穿全身。

栗田看见眼前的由加变得满脸通红。

由加的肩膀不住颤抖,双唇紧紧抿住。尽管垂着双眼,她还是努力让自己正面面向栗田。

栗田找不到话语。两人坐着的桌位像突然被搬到另一个世界,四周化为一片静谧的空间,连游乐园的喧闹声也变得遥远。

取而代之的是,栗田仿佛就快要听见由加的心跳声。情感在无言的气氛中飞舞交错。

人类真是难以理解的动物——栗田的脑海里轻轻闪过这般想法。他没想到由加长久以来一直对他怀抱如此深刻的情感。

没错,跟自己这么亲近的人,愿意对自己抱有爱意,那是相当难能可贵的事。栗田知道说这种话很平庸,但也找不到其他话语可以形容。

眼前的由加吐露自己的心情后,满脸通红地等着告白的答复。

栗田与由加从学生时期就一起经历过各种各样的事情。

真的是经历过各种各样的事情——回想起过去,一股温馨的感觉涌上栗田的心头。

那是栗田的双亲仍然健在,栗田耍叛逆而走歪路的少年时代。

曾经有过栗田血气方刚地和不良分子打架,后来班上同学都畏惧他的时期。

其实很多都只是误解,但栗田不喜欢多做解释。他的个性本来就不爱奉承他人,所以,他一直认为自己在学校被孤立也是没办法的事。

然而,即使在那样的时期,由加对栗田还是保持不变的态度。

「嗨~阿栗,你英文功课写了没?要不要把笔记本借你?」

穿着制服的由加一手拿着笔记本,轻盈地跳到栗田面前。

看见由加那张尽情享受人生乐趣、朝气蓬勃的笑脸,栗田忍不住皱起鼻头,狠狠瞪着由加说:「我可是不良少年耶!不良少年怎么可能写功课?要破坏形象也不是这样吧。」

「为什么?不良少年如果写了功课,不是会提升形象吗?而且你又不是不良少年。」

由加一副觉得世上不会有坏人似的模样,毫无戒心地露出笑容,封锁栗田的反驳。

「喏,快把这笔记拿去抄一抄。」

「……真是受不了你,好啦。」

「你真的不用客气没关系,反正不是我的。」

「你还是跟人家借的喔!」

面对由加跟以前一样的态度,栗田尽管感到难以置信,内心却对由加的不客气相当开心,心情悄悄变得温柔起来。

没错,由加总是在栗田的身边,注意着不让栗田过度偏离正轨。当初肯定是因为有由加在背后支持,才有今天的栗田。

以这点来说,由加对栗田而言,无疑是无可取代的人。栗田告诫自己不能敷衍由加,必须认真传达真心话。

「抱歉,我不曾用那样的眼光看待你……对不起。」

栗田表白的瞬间,由加吓一跳地屏住呼吸。

经过一段漫长的沉默,由加深深吐出一口气,用出乎预料的沉稳声音说:

「我想也是……」

「抱歉,我已经有喜欢的对象了。」

栗田感到内心痛苦,但还是忍痛这么说。由加用意外爽朗的语调说:

「我知道。」

「咦?」

「谁叫我们是一起长大的。其实我一开始就知道了——」

为了转移伤心的情绪,八神由加暗自在心中吐一下舌头说:「知道才怪。」

由加并非一开始就知道,只是隐隐约约有所感觉而已。虽然如今预感确定化为无法挽回的失恋事实,但她一点也不后悔。

由加庆幸着自己有把心意传达出去。

话说从头。这次事情的开端,是朋友浅羽怜提供了情报给由加。

等解决完谜团重重的危险人物富樫瞬的事情后,栗田打算向葵告白——最初听到浅羽提供的这个情报时,由加的脑袋一片空白。

「你好像一副晴天霹雳的样子喔?」

浅羽在由加的面前弹一下手指,由加回过神来,脸色苍白地询问:

「……我完全不知道这件事。可是,浅羽,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件事?」

「因为我知道你的心意啊,所以心想还是应该跟你说一下。」

浅羽怜这个人乍看非常轻浮,但其实是个重视家人和朋友的人。

「你一直藏在心里没说出来吧?如果是这样,你现在不把心意传达出去,以后会后悔的。」

「浅羽……」

「你就抱着可能会全军覆没的觉悟,放手一搏试看看吧,搞不好会有逆转胜的机会也说不定。加油啦。」

语毕,浅羽轻轻挥挥手,踩着慵懒的步伐离开。

在浅羽的建言下,由加经过百般思考后,终于下定决心。

于是,在某天傍晚,由加表示有话要说,主动向葵搭腔。由加带着葵去浅草寺,坐在宝藏门旁边的长椅上,切入主题。

「葵小姐。」

「是。」

「呃……你喜欢阿栗对吧?」

由加下定决心发问后,葵顿时吓一跳地瞪大双眼,脸庞渐渐染上樱花色。她垂着睫毛,捂住嘴巴说:

「那个——」

葵满脸通红地说不出话。光是看到这般反应,由加就已知道答案。

「抱歉,葵小姐,你不用勉强说出来没关系,我接下来要说的才是正题。」

「正题?」

「我喜欢阿栗。」

由加表白的瞬间,葵似乎受到更大的惊吓,一脸不知道该怎么整理心情的困惑表情。

由加没料到原来葵不知道她的心意,不禁觉得有些新鲜。

看来一旦牵扯上恋爱,拥有犀利洞察力的葵也会变得相当迟钝。

葵脸色苍白地紧紧抿住双唇,但不久后,她重新面向由加,以严肃的表情开口:

「如果你的心意非常确定,应该要告诉栗田先生比较好。」

好巧不巧,葵说了和浅羽意思相同的话。

「没关系吗?」

听到由加反问,葵瞬间露出痛苦的表情,眼神左右游移。

「那是……由加小姐的心情,我不能左右你的心情。」

「是吗?」

「……对不起,我自己也还没有整理好心情。老实说,我不确定自己的想法,所以根本没有立场说什么了不起的话。即便如此,我还是觉得你应该让栗田先生知道你的心意。」

葵在由加背后推了一把。

葵不仅没有掩饰自己的迟疑和困惑,甚至尊重由加的情感;在由加邀约栗田时,还若无其事地为由加帮腔。

葵拥有卓越的知识和眼光,个性开朗又品格清高,即使身为同性也会觉得葵是个值得尊敬的对象。

由加在此刻有了深刻的感受,她为自己的情敌是葵感到庆幸。

由加觉得,如果对象是葵,她输了也甘愿。

栗田很努力地寻找,但就是找不到适当的话语。

谁叫我们是一起长大的。其实我一开始就知道了——听到近在眼前的由加这么回答,让栗田不知道该怎么回话才好。

栗田还来不及找到答案,由加忽然朝栗田露出带有自嘲意味的微笑。

「看来我果然不是你要的对象……阿栗,你从来没有用那样的眼光看过我吧……重点就是,你对我不曾有过那样的念头。我根本不曾被当成恋爱对象看待,完全是在演独角戏。是啦,我自己也预料过会是这么一回事,但被明白说破,还是会觉得打击满大的。」

「由加……」

「唉~」

由加悲伤地叹了口气。

「不过,你可别误会喔,我绝不是讨厌我们是儿时玩伴的关系。一直以来,那样的关系让我觉得很自在。我很担心如果硬是跟你告白,原本的关系可能就会没了……我真的想过,干脆保持原本的关系就好。」

由加双眼湿润地继续说:

「不过——再怎么拖延,必须做出结论的时刻还是会到来……现在只是我终于面临这样的时刻,然后得到遗憾的结果罢了。对不起喔,害你尴尬。不过,这样我就可以接受一切,甘心放弃了。」

由加一副仿佛一切都已经结束似的模样,泪眼盈眶地露出笑容。栗田不禁感到胸口一阵揪痛。

看见由加如此难过,栗田也感到难过,但是,该说什么话来安慰由加才好?

这时,栗田心里忽然浮现他在寻找的东西。

——我懂了!

根本不需要寻找什么安慰的话语。正因为是重要时刻,才更不需要特别的东西。栗田决定把自己至今为此感受到的真实心情,以自己的语言诚挚地传达出去。

除了这么做之外,也没有其他栗田做得到或应该做的事情了。

「由加。」

栗田从正面注视着由加,开口说道:

「的确,我不曾把你视为恋爱对象。这么一想也很不可思议,毕竟你总是近在我身边啊。我试着思考了原因——」

由加泪眼蒙眬地看向栗田,栗田真心诚意地继续说:

「我想应该是因为,我一直觉得你就像我的家人。你是在浅草老街里……跟我最亲近、一起同甘共苦过的人。因为是用这样的眼光看待你,才没有产生特别的情愫吧。」

由加瞪大眼睛。

「……家人?」

「对我来说,家人是比任何对象都更坚不可摧的关系。」

栗田斩钉截铁地说道。对如今失去双亲的栗田而言,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你是我在老街的家人,这层关系未来也不会改变,不论发生任何事情都不会改变。你有什么困难时,我一定会伸出援手。」

栗田说完,仿佛有某种情感慢慢在渗透的沉默气氛蔓延开来。

好一会儿,由加闭上双眼像是在回味栗田的话语。

没多久,由加擦去眼角渗出的泪水,红着脸轻轻微笑。

「……那样的关系不错呢。」

「嗯。」

「那样子感觉可以长久持续下去……对不对?」

「是啊。所谓的家人,就是不论发生任何事,关系也永远不会改变。」

在心灵相通的余韵中,栗田不由自主地说出一反平时作风的话语。他察觉到这点后,忍不住板起脸以掩饰难为情,但由加的态度则是完全相反。

「我好高兴喔……」

由加如此低喃,眯起了双眼。

看着由加露出发自内心、毫无顾忌的笑脸,栗田仿佛再次看见记忆中那个天真少女的笑脸。由加此刻的表情,不是恋爱中的大人表情,而是身为老街家人时的孩童表情。

失恋的伤口或许还会像一根针扎在心头般痛上好一阵子,但总有一天伤口一定会结痂,最后连伤痕也消失不见。

到了那时候,栗田和由加或许就能抱着更深一层的情感,彼此笑脸以对。

「阿栗,让你这样特地开店,好像很不好意思耶。」

「别在意,其他日子里我也每天都这么做啊。」

在那之后,由加和栗田离开花屋敷,来到栗丸堂的茶房。

虽然今天是栗丸堂的公休日,但栗田说有东西要给由加吃,所以特别让由加进到店里。

到底要请由加吃什么呢?现在店里没有其他客人,由加等于是包下整间茶房。

没多久,栗田把东西放上托盘,端到由加的桌位。那东西是看起来像雪屋一样高高隆起、装在玻璃容器里的刨冰。

「哇……好美喔!」

由加不由自主地发出欢呼声。

白色蓬松的雪山山顶上,放着色泽漆黑、颗粒硕大的红豆馅。

在红豆馅的下方,淋着大量和碎冰相同颜色的炼乳,以及新鲜至极的草莓酱。浓郁的红色扩散在白色的雪原上,显得光泽艳丽。

冰冷的凉气,加上扑鼻而来的酸甜香气,让人食指大动。

「虽然店里还没推出这道刨冰,但这可是我的得意之作,你吃吃看吧。」

「意思是说,我是第一个尝鲜的人啰?那我就不客气了喔!」

由加拿起汤匙插入圆顶状的豪华刨冰里。

汤匙像滑进去似地轻易划破刨冰,由加不禁感到讶异。

刨冰柔软得像刚降下的雪花。一般市面上卖的刨冰明显带有硬度,但这道刨冰的触感截然不同。

——这是什么冰啊?

由加抱着不可思议的心情,舀起淋上草莓酱而染上鲜红色的冰送进嘴里。

刹那间,如雪花融化般的口感在嘴里蔓延开来。

奢侈到令人难以置信的轻柔,简直像最高等级的雪羽毛。

「……好好吃喔!」

刨冰美味得让由加在思考前,就先这么脱口而出。

酸酸又甜甜的冰冷滋味。舌尖感受到柔软蓬松的雪花触感中,浓郁的新鲜草莓酱以及令人怀念的炼乳滋味滑溜地融合在一起。

没多久,柔软的刨冰如幻境消失般化开,留下半液体状的草莓酱——草莓酱只使用新鲜草莓磨碎制成,所以正确说法应该叫「草莓泥」——草莓泥的清爽酸甜滋味充斥整个口腔。

「好吃得不得了!」

由加又说了一遍同样的话。她知道身为一个文字工作者,自己的发言欠缺创意,但她现在只想专心品尝美味。

这次由加把放在刨冰最上面、栗丸堂引以为傲的红豆馅,连同淋上草莓泥的冰一起大口舀入嘴里。

「嗯~」

由加闭上双眼,按住脸颊享受。

冰冰凉凉、香甜浓郁、柔软如绵,刨冰好吃得让由加说不出话。

红豆馅具有深度的丰润甜味,以及还保留着恰到好处颗粒感的浓稠草莓泥的鲜明酸甜。

提味用的少量盐巴。绵密的刨冰口感。浓郁的炼乳。

每一种味道高雅香甜地调和在一起,弹奏出绝妙的美味交响乐。

由加陶醉忘我地持续吃着刨冰,最后终于回过神来,询问站在身旁的栗田说:

「阿栗,为什么这个刨冰可以一下子就软绵绵地化开来啊?」

「我用自己的方式反复试做出来的啊。因为用刀片把冰块刨得又细又薄,所以会觉得一下子就软绵绵地化开来,但为了达到这样的效果,必须制作它专用的优质冰块。只要使用符合的水,让它冷冻结冰就好。要使用软水……好比说纯度较高的井水或是矿泉水,让它慢慢冷却。时间允许的话,最好花上两、三天的时间。」

「那么久啊?」

由加瞪大眼睛问道,栗田在胸前环抱双手回答:

「那是最理想的做法。我目前还在调整中,但急速冷冻出来的冰块免不了变得混浊。造成混浊的原因,是水里含有不纯物质和气泡。只要使用高纯度的水,并且避免让水里含有空气再结冻,冰块就不会变得混浊。如果有可以细微调整温度的冰箱就方便多了。只要花时间一点一点地慢慢冷却,便能让不纯物质在结冰前被排到空气中,冰块的结晶体也会均匀排列,最后变成清澈透亮的透明冰块。这点比花时间更重要。」

「原来这道刨冰是那样做出来的啊。」

由加喃喃自语后,忽然灵光一闪地说:

「我知道了!也就是说,你做出跟刨冰店一样的冰块。」

「聪明。在水里加入砂糖再结冻,也可以有效放慢结冰的速度。慢慢结冰出来的冰块,它的结晶体之间不会有缝隙,也不会含有热传导性较高的不纯物质,制作出来的冰块很硬,也不易融化,所以即使在多少有些暖和的环境中,还是可以维持结冰的状态。这代表什么呢?」

听到栗田丢出谜题,由加露出苦笑说:

「嗯~我猜不出来耶……」

「这代表可以不用保持在会引起冰淇淋头痛的低温状态。」

「对耶,我没有觉得头痛!」

由加这才发现,虽然自己方才以相当快的速度大口大口吃下刨冰,却一点也不觉得头痛。她心想:「原来背后有这样的理论。」

「阿栗……原来是你贴心考虑到了这一点啊。」

「嗯。吃进嘴里时,温度高一些也比较不会因为太刺激而不舒服……再把话题拉回来,制作好冰块后,只要把冰块放在可以调整刀片高度的专用刨冰机上,想办法刨得越薄越好就可以。只要能力道均匀地刨出薄到极致的刨冰,便能做出软绵绵的口感,而这种冰块最适合了。顺便提供一个资讯,最近市面上出现很多个人也买得起的好用刨冰机喔。」

「真的喔~下次我再查查看。」

「你查过之后,记得要写一篇好的报导文章啊。再来,用我说的好用刨冰机刨出薄薄的刨冰,拿玻璃容器装到半满的时候先停下动作,在冰山内放入磨碎的草莓泥和炼乳,接下来再继续刨冰盖住草莓泥和炼乳,最后在顶端放上红豆馅就大功告成。」

「……原来你花了这么多功夫。」

这道刨冰是栗田的呕心沥血之作,而由加比栗丸堂的任何人都早一步品尝到刨冰的美味,这样的事实让由加感到莫名骄傲。

由加在心中暗自说:「阿栗,谢谢你。」

虽然嘴里冰冰的,但由加的内心感到既温暖又幸福。这是由加有生以来第一次吃到如此温暖的刨冰。

可能是吃了如此温暖的刨冰,过去的重要回忆在由加心中接连不断地涌现。

由加感到感慨万千。

好怀念喔~从小时候到青春期,栗田总是距离自己那么近,而且帅气耀眼得让人就快睁不开眼睛。

小学时的第一次邂逅。

栗田为了餐费遭窃一事挺身袒护由加。

情窦初开的青春期,由加和中村演了一场戏,栗田却连看都不看一眼。

栗田成了不良少年的时期,由加以一如往常的态度接触栗田,最后栗田接受了她。

从事杂志写作的工作后,由加以采访为由多次出入栗丸堂。

回想起来,由加不禁觉得自己似乎老是给栗田添麻烦,但她每次都是认真的。正因为是认真的,才会白忙一场。不过不论任何时候,栗田总会认真面对由加。

这个事实为由加带来任何事物都难以取代的喜悦和幸福。

在清爽的风中,由加和栗田两人一同走过青春。由加让思绪在那段闪闪发光、宛如一场梦的岁月里奔驰,满怀感触地看着栗田。

「怎么了?」

栗田纳闷地扬起眉毛问道,由加若无其事地擦拭一下眼角,露出微笑说:

「没事啊。」

板着脸站在眼前的这个儿时玩伴,代表我的青春回忆。但愿他永远都是最闪耀的存在——由加打从心底如此期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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