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竟要前往何方?
富樫瞬自己也不知道答案,只是在昏暗的小巷子里不停徘徊。
他没有特别想要前往何处,边思考边在黑暗中行走,不知不觉来到观音里的最深处。
虽然浅草寺每天都挤满观光客,但只要往北走,穿过言问路之后,行人就会变得稀少,四周也会安静下来。这一带就是被称为观音里的地区。
观音里的街景还保留着浓浓的日本情怀,可以让人静下心来,偶尔还会看见野猫悠哉地走在马路正中央。此处最适合发呆想事情。
「要让事情如愿进行还真困难。」
富樫轻声低喃,隔着衣服轻轻触摸葡萄色上衣隆起的口袋。
——已经清楚看过栗田仁的实力,他那部分已经没辙了。
现在只剩下一个目的,也就是关于葵的部分。
话虽如此,但这部分意外是个难题,富樫不知道该如何采取行动。富樫不得不承认,他没预料到浅草那些仰慕葵的家伙会对他如此充满戒心。
富樫思考着该怎么做才能够接近葵。
他边沉思,边在小巷子持续不停地走着,但就是想不出突破的方法。
富樫甩一下头心想:「算了。」
现在的时间不对。如果草率现身,不用说也知道栗田或他的同伴又会跑来搅局,让事态变得棘手。还是再继续观察,等待接触的好时机到来。
只要等到葵独自在浅草走动,到时候一定——
这时,忽然有一辆车以飞快的速度从富樫面前奔驰而过。
富樫顶着一张扑克脸,面无表情地杵在原地。当他察觉时,才发现自己已经从小巷子走到大马路上。
折返回去好了——富樫这么心想并打算转身时,发现一旁有间和果子店,店家的旗子正随风飘动。
富樫心想:「浅草的和果子店还真是多,没想到连这种地方也有和果子店。」
虽然没什么特别的用意,但富樫站到陌生的和果子店正门前方。
眼前的建筑物已颇有历史,有着独树一格的味道。正门的左右两侧贴了好几张用毛笔字写上产品名称的牌子。
炼羊羹、白玉红豆汤、水无月、大福。
视线移动到某项产品的名称后,富樫着迷地注视着。
每次只要看见那几个字,他就会控制不住地联想起某件事。
好希望至少能再吃到一次那样东西……
富樫仿佛陷入催眠状态,摇摇晃晃地准备走进店内,这时,身后忽然传来一道严厉的声音。
「瞬,你忘了吗?」
富樫回头,看见父亲环抱着双手直直盯着他。
富樫在心中暗自说:「好险。」父亲平常虽然沉默寡言,但在他快要走偏时,一定会提供适当的建议。
「我想不用我提醒,你自己应该也知道——」
富樫在父亲还没把话说完之前,便以炯炯有神的目光笑着说:
「不用担心,我只是抱着嘲笑的心态而已。」
「那就好。」
「爸,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动作快点,剩下的时间不多了——父亲想表达的就是这么回事。
离开和果子店门口后,富樫心无旁骛地快步走出去。
突然,富樫感觉到右脚一阵僵硬,下一秒便因为人行道的高低差被绊了一下,整个人往前趴倒。
右手似乎擦伤了,发麻的疼痛感像一阵阵涟漪似地慢慢扩散到全身。
「唔……」
富樫趴在地上打算站起来时吓了一跳。
他撑住地面的右手五指剧烈颤抖着。不,与其说是颤抖,或许应该说是痉挛会更加贴切。看见右手五指变成像五只各自独立的生物,连富樫自己都忍不住被吸引了目光。
「爸,你看,这状况还真有趣。」
「……抱歉,瞬。」
四周的路人纷纷避开富樫,在远处看着富樫保持趴在地上的姿势与父亲交谈。
*
星期五,栗田和由加一起去了花屋敷的隔天。
时间已过了下午四点,栗丸堂厨房里的紧绷气氛多少变得缓和。
以前栗丸堂经常呈现养蚊子的状态,但最近来店的客人变多,营业额也变得稳定。这都是多亏包括葵在内的众多好友,以及老主顾的光临。
话虽如此,但像现在这种不早也不晚的时段,很多时候还是不见客人上门。
因为没有客人点餐,今天的工作也已大致完成,所以中之条勤快地在练习制作练切,一旁的栗田则是双手环抱地陷入沉思。
栗田主要是在思考富樫的事。最近必须处理的事情接踵而来,现在总算有比较充裕的时间,让他能整理目前的状况。
曾是凤凰堂的和果子师傅,拥有惊人才华且谜团重重的危险人物——富樫瞬。
如果不以某种形式解决富樫的事,葵就无法安心。而栗田已经下定决心,除非先解决富樫的事,否则不会向葵表白心意。
——可是,富樫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这点至今仍是一团谜。
栗田最初以为,富樫是因为执着于葵,但实际与富樫交谈过,又从葵口中听到关于真澄伸一的事,再加上前阵子发生的若香鱼事件后,栗田完全被搞糊涂了。
栗田很想知道富樫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也想知道他的想法。
基本上,为什么富樫到了现在才再次现身?若是能理解富樫的行动是基于什么原理,想必自然能导出应对的方法。
虽然很容易动不动就把焦点放在富樫危险的一面,但他绝不是一个无法沟通的对象。只要找出妥协点,想必也能够做出了断,让富樫不要再缠着葵不放。
除此之外,栗田也要报一箭之仇。
在栗田心中,这是无法忽视的强烈动机。
那天晚上,富樫连吃一口栗田做的若香鱼也没有,便做出味道更胜一筹的和果子。
栗田愿意坦率认同富樫的着眼点犀利,也认同他的手艺高超。
然而,栗田看不惯富樫的作风。
为了归还记事本,竟在三更半夜突然闯进栗丸堂的厨房,还顺便向栗田下战帖。
就心理层面来说,可看出富樫是为了正当化自我行为而找了借口;就物理层面来说,他应该是想要确保逃跑的动线,但是,栗田有种近似在一片黑暗中遭人突击的不合理感。
说得极端一点,富樫就是不把栗田当一回事。
所以,栗田不可能默不吭声地让事情过去。
就算栗田是个相信人性本善或秉持和平主义的人,被人摆了一道之后,如果没有赌上尊严展现力量,要如何以栗丸堂第四代老板的身份面对祖先们?这是一个关系到和果子店尊严的问题。
必须让富樫品尝他制作的和果子,一棒敲醒富樫。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得先找出富樫的藏身处。
可是,该如何寻找?
栗田动脑思考时,志保掀开门帘把头探进厨房说:
「阿栗,你干嘛啊?表情为何那么凶狠?小葵来了喔,你表现得开心一点啊。」
「我的表情哪里凶狠?我天生就长这样。」
虽然栗田嘴里这么说,但仍赶紧放松眉间的力量,脸上也随之浮现笑容。
「……她点了什么?今天这么闷热,水羊羹之类的吗?还是馅蜜?」
栗田边重新戴好日本厨师帽边询问,志保给了意外的答案:
「小葵没有点东西,她好像有话要跟你说的样子,你先出来一下吧。」
*
这一天,栗丸堂比平常提早一些时间关门。
志保和中之条已经先回家,栗田和葵则在店里最深处铺了榻榻米的和室里,探头看着放在矮桌上的笔记型电脑。
「搜寻后还真是五花八门,什么都有……虽然当中有一些感觉很可疑。」
「说不定感觉很可疑的就是我们要找的目标。只要把搜寻条件集中在不会太醒目,也没什么机会和人接触的项目——」
栗田和葵正在搜寻浅草一带可以日领或周领薪资的征人启事。
起因是葵方才来到栗丸堂,表示她想到有可能找出富樫瞬藏身处的方法。虽然这个方法有些令人意外,但是一个实际又简单的方法。
「我觉得,可以去问在同样地方工作的人知不知道富樫先生的消息。这样应该会比像无头苍蝇一样找人来得快。」
「在同样地方工作的人?什么意思?」
见栗田一脸困惑,葵说明:
「在浅羽先生去找富樫先生之前,富樫先生一直投宿在东浅草的简易旅馆。听说他住了满长一段时间,对吧?」
「是啊,照旅馆工作人员的说法,他好像在三社祭前,也就是差不多五月初时就住在那里了。不过除了这一点,并没有打听到其他任何线索。」
「就是这个!虽然简易旅馆的费用很便宜,如果长期住宿多少还有些折扣,但算起来一个月的住宿费也要将近五万圆吧?而且,其他还有餐费之类的费用要支出。也就是说——」
「啊!」
栗田恍然大悟地心想:「原来是这么回事。」
「在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达成目标的情况下,富樫有可能会设法在当地筹措资金。也就是说,你假设富樫搞不好会在某处工作,对吧?」
「是的。听说富樫先生是投宿在有很多临时工进出的旅馆,但不限于临时工,应该也有从事短期工作或其他各种工作的人投宿才对。不管怎样,只要能找到和富樫先生一起工作的人,应该就能够找到富樫先生。」
「有道理。找找看吧。」
不是寻找富樫本人,而是寻找他的同事或主管。栗田认为葵想出的这个办法是相当好的点子,于是在栗丸堂关门后,带着葵进到最里面的和室。
此刻,栗田和葵正盯着笔记型电脑萤幕上的求职网站,针对各种可能性讨论。然而,搜寻工作似乎没有想象中那么容易。
原因很简单,因为职缺实在太多了。富樫看来不怎么擅长服务业的工作,但就算排除服务业,也还有警卫、交通指挥、发传单、清扫人员等包罗万象的工作。
「……这类工作多是采用登记制度,但就算去问人力公司,想必对方也不可能透露个人资讯。看来只能去现场看看了。」
「只要询问在那里工作的人,或许可以掌握到什么线索也说不定。」
「嗯。」
栗田判断,比起像无头苍蝇似地到处打听,或许直接去现场询问比较有可能突破窘境。
「就针对可能性比较高的职缺,一个个去看看吧。虽然不轻松,但值得一试。」
「一起加油吧!」
不管怎样,今天时间已经晚了。葵表示回家后会整理出值得去现场看看的职缺清单,所以栗田决定先将搜寻工作告一段落,准备送葵去车站。
天色已完全暗下来,和谐朴实的氛围萦绕着夜晚的浅草街景。
男女老少在街上闲晃,寻找佳肴和美酒。勾起乡愁的五彩灯光,风情万种地照亮行人们的表情。
栗田和葵并肩走过橘子路,来到雷门路上往东前进。
没多久,来到车站前的交叉路口时,葵忽然看着前方轻叫了一声:
「哇~好漂亮……」
葵的视线前方是一个横长状的巨大物体,在浅墨色的夜空闪闪发光。
栗田也轻轻点点头,眺望着点缀金色阴影的艺术品。
「晚上看起来确实很不一样。」
在浅草车站附近,可看见某啤酒大厂的总公司大楼耸立于吾妻桥前方,该大楼顶楼有一个巨大的金色艺术品。
据说那是法国知名设计师所设计、取名为「flamme d'or」的艺术品。「flamme d'or」是法文「金色火焰」的意思,其外观隆重庄严,象征公司期望鸿图大展的雄心壮志。
不过,依个人感受不同,有人会觉得那看起来不像火焰。
该怎么形容才好呢?就某个角度来说,金色物体的形状看起来也有些像是小狗在散步途中会排放的泪滴状有机物,也就是会让人不敢大声说出口、带点臭味的某种东西。如果是天真无邪的小朋友,就会动不动说出那个单字来。
现在,在栗田身边望着金色艺术品的葵,也相当天真无邪地开口说:
「在夜空底下真的很亮眼呢~那个大——」
「哇啊~~~~!」
栗田反应激动地打断葵的话语。
葵吓一跳地不停眨着睫毛长长的美丽眼睛。
「你怎么突然大叫?」
「你还问我怎么了!不管怎样也不应该说出来吧!如果是我也就算了,像你这样的千金小姐,怎么可以笑容满面地说出那种话!」
「那是不能说出来的话吗?」
看见葵歪着头问道,栗田虽然有种不太妙的预感,仍是开口询问:
「……不然你刚刚打算说什么?」
「没有啊~我没打算说什么惊天动地的话啊~只是想说在夜空底下真的很亮眼呢~那个大而美的艺术品。」
原来是栗田太早下定论。
不,等一下,搞不好葵小姐是在捉弄我也说不定——栗田如此心想,直直盯着葵,但看见葵清澈明亮的双眼投来纳闷的目光,栗田体会到自己的内心有多么丑陋。
他为自己是个愚蠢的男人感到羞愧。
栗田正沮丧地垂着肩膀时,葵微微撑大形状美丽的鼻孔说:
「啊……栗田先生,你该不会是在期待我又会说什么好笑的笑话吧?」
「才没有!我绝对没有在期待那种事——不对,就某种角度来说,那算是在期待吗?不确定耶。」
栗田难得会回答得如此含糊,但他不能说出正确答案,所以也无可奈何。
葵露出感到可疑的表情,以手指缠绕着滑顺的发丝把玩了好一会儿。
没多久,葵瞥了板着脸陷入沉默的栗田一眼后,捂着樱桃小嘴轻笑一声说:
「栗田先生,你怪怪的喔~」
「嗯,希望你就当作没听见刚刚那些话。」
「就是所谓大人的事情小孩不要管的意思啊~」
「不是……」
两人就这样一边悠哉对话一边走向前时,身后忽然传来呼唤。
「咦?是栗田先生吗?」
栗田回头,看见一名身穿灰色工作服、长相面熟的男子,忍不住发出惊讶的声音。
四十来岁的男子个头矮小,头发有些稀疏,但散发出精力充沛的气息。男子似乎在附近的便利商店买了饭团,拎着饭团跑了过来。
「栗田先生、葵小姐,你们怎么会在这里?你们的气色看起来都很好呢。」
栗田不禁愣住不动。
朝栗田和葵投以开朗笑容的这名男子,是以前认识的前IT企业社长——剑持照久。
*
前阵子栗田在寻找友人遭窃的脚踏车和寻找富樫的过程中,偶然认识了剑持。
栗田以亲手制作的水馒头招待剑持,成功让剑持和关系变得疏远的母亲和好,并让在那之前因为公司倒闭而四处躲藏的剑持决定积极活下去。
然而,栗田的这般认知似乎有些出入——
「剑持先生,你怎么会是这一身打扮?」
栗田询问后,剑持隔着工作服拍了拍胸口,露出微笑说:
「这还用问吗?当然是在做现场的工作啊!」
「现场的工作……你是指施工现场的工作?」
「那当然。啊,我带你们去看。」
栗田和葵便由剑持带路,在吾妻桥前方左转。
沿着隅田川前进几分钟后,眼前出现一块围着白色围栏的区域。
剑持边大口吃着饭团,边说明他前阵子才开始在这块新建工程的工地工作,现在正好是休息时间。
「这里面一定有很多堆高机和挖土机在工作喔……」
葵出神地抬头仰望工地入口的铁门,一副仿佛看见什么浪漫事物似的模样低喃,然后转头看向剑持说:
「剑持先生,后来您跟您母亲还好吗?」
葵时而会像这样突然切换话题。听到葵突如其来的发问,剑持眨了眨眼睛,笑中夹杂着淡淡的苦涩回答:
「相处得还不错。虽然每天见到面,有时候会觉得有点烦,但连同这点在内,我都应该要心存感激。」
「咦?你们现在住在一起吗?」
葵瞪大眼睛问道,剑持挺起胸膛点头说:
「毕竟我把公寓卖掉了。多少还是要偿还一些债务才行。我现在每天都是从老家通勤,除了白天的工作之外,晚上也会像这样来做短期的临时工。」
「原来是这样~」
葵垂着眉尾叹了口气。
「每天晚上这样来工作真的很了不起。只是……该怎么说呢?我这么说或许有些失礼,但总觉得您可以不必选择这么辛苦的工作。」
栗田也有同感。他心想,应该有更适合剑持的工作。
不过,剑持的反应令人意外。他自信满满地扬起嘴角说:
「不、不,因为我还要赚很多钱才行。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最需要的是体力!比起上健身房,在工地工作更能够锻炼身体,而且还有钱赚。这样也能够增加我的干劲。」
「原来如此~好强韧的意志力喔!如果是这样,当然要支持剑持先生啰。」
葵抱着为剑持加油打气的心情,温柔地露出微笑说道。栗田也表示赞同。栗田心想,既然是剑持本人愿意接受这样的工作,当然要尊重他的决定。
基于礼貌,栗田也大致向剑持说明自己的近况。虽然没抱什么希望,但既然剑持在工地工作,栗田便简单向他说明了富樫的事。
「是喔~看来栗田先生还是老样子,不知道该说是太有正义感,还是那种会自愿承担辛劳的劳碌命呢?」
「是这样吗……不,谁要你管了!」
「哈哈,抱歉啦。不过,太好了。」
「什么太好了?」
「我认识富樫,他跟我一样在这里工作。」
难以言喻的冲击,如海啸般从栗田的头上袭来。
栗田一时以为自己听错了,但看见葵也瞪大着双眼,便明白自己没有听错。
「……剑持先生。」
栗田咽下一口口水,拼命压抑激动的心情询问:
「我们在寻找的富樫是个相当危险的人物。你所认识的富樫,应该只是同样姓氏的另一个人吧?」
「你说的是富樫瞬吧?我还满常跟他说话的,应该是同一个人没错。毕竟他的行径有点诡异,如果是第一次见到他的人,很容易对他产生误解。不过,三天前就没再看到他来工地了。」
「也就是说,他现在不在工地工作?」
栗田失望地垂下肩膀。另一方面,葵则是僵着脸探出身子说:
「请您告诉我关于富樫先生的事!」
「当然没问题。不过,我认识他也没多久,所以没有太多事情可以跟你分享就是了。」
晚上到工地工作了一阵子,多少比较适应后,剑持才发现有个青年存在。
这个工地的工人大多是中高年男性,剑持察觉到只有一个人显得特别突兀。
他很年轻,是个年约二十岁上下、脸上没什么表情的年轻人。年轻人发愣地站在大量鹰架材料旁边,身上散发出奇特的紧张氛围,有种抗拒人靠近的感觉。
话虽如此,在搬运用来搭建临时鹰架的材料时,基本上是规定两人一组行动。为了一起搬运材料,剑持走近年轻人,语气温和地搭腔说:
「小哥,我看你很年轻呢,是大学生吗?」
可能是正在沉思什么事,青年吓一大跳地转头看向剑持,像在瞪人似地瞪大双眼沉默不语。剑持有些被青年的气势压倒,但仍改变问法说:
「你要不要先跟我一起搬这些板子?小哥,你叫什么名字?」
「……富樫。」
青年冷冷地回答自己名叫富樫瞬后,立刻着手准备搬运。看见富樫的行动,剑持急忙边帮忙搬运边说:
「我叫剑持,刚来这里工作没多久,如果有什么地方没做好,你再告诉我。」
富樫瞬间露出诡异的表情后,沉默地点了点头。
或许是剑持的态度触动富樫心中的某根琴弦,在这次短暂的接触后,剑持和富樫变得比较熟络,会搭档进行作业,休息时间也时而会交谈几句。
有一次,剑持在换穿工作服时,恰巧富樫也来了。
富樫身上的便服肮脏到极点,更夸张的是,他说自己只有那一套衣服。
——这家伙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啊?
剑持忍不住这么想,但想到自己过去的窘境,他不由得同情起富樫。隔天,剑持便从家里带了几套自己以前穿的衣服送给富樫——
「啊!」
剑持说到这里时,栗田忍不住叫了一声,因为一直卡在栗田心中的疑惑突然解开了。
富樫闯入栗丸堂时,身上穿着干净的衣服。当时栗田一直觉得富樫身上那件尺寸过大的葡萄色上衣似曾相识,现在终于知道原因。
时间要回溯到之前栗田在剑持老家制作水馒头的时候。那时,栗田无意间看见放在客厅里的相框。相框里摆着剑持年轻时的照片,照片里的剑持就是穿着那件葡萄色上衣。
可能是当时栗田觉得照片里的剑持简直和现在判若两人而暗自吃惊,才会化为记忆的碎片附着在脑海某处。
剑持纳闷地询问:
「栗田先生,怎么了吗?」
栗田深刻感受到剑持的相貌变得亲切了。比起年轻时期,现在的剑持有着浓浓的人情味。
「没事,不好意思打断你说话,请继续。」
「那我就继续说工地的事情啰。」
自从收下剑持送的衣服后,富樫开始会提及关于自己的事。
剑持一问才得知富樫不是本地人。在这个工地,富樫算是剑持的前辈,但富樫本身也没有从事工地工作多久。他目前待在浅草一带,从台东区到墨田区的范围内到处去不同的工地工作。
「到处去不同的工地?为什么要这么做?」
「……如果没有经常变换地点,就会被人找到。」
富樫回答后,露出黯淡的表情陷入沉默。剑持没有追问。他也才因为被国税局抓到逃漏税而狠狠摔了一跤不久,大概猜想得到富樫有其隐情。
「没关系啦,人生总会有各种不同的遭遇,不久的将来一定也会遇到好事。」
剑持像在说服自己似地奉劝富樫,富樫微微扬起嘴角。
那表情显得不可思议,看似微笑,也像是冷笑,让剑持留下深刻的印象——
「富樫虽然缺乏与人沟通的能力,但工作态度相当认真。感觉上,他很像一个想要领悟真理的苦行僧。」
「领悟真理……?」
栗田疑惑地反问,剑持也一副觉得自己说的话有些莫名其妙的表情。
「没有啦,该怎么说才好呢?我只是觉得,他给我的印象好像有点过度禁欲,感觉像一个探求者。可能是因为他沉默寡言,又老是在思考事情的关系吧。我没有太深的意思。」
「喔……」
栗田含糊地回应后,这回换成一旁的葵用比平常低沉的声音询问:
「……他曾经跟同事起争执之类的吗?」
「喔,这部分倒是没有。」
「真的吗?」
「是啊。这样说或许太直接,但他根本没有融入大家,大家只会站得远远地看着他。可能是我这个新来的人,当时搞不清楚状况就主动跟他搭腔,他才会觉得我特别亲切吧。」
「原来是这样。」
葵微微垂着眼帘,迅速呼出一口气。
「——他还是跟以前一样都没变。」
「什么……?」
剑持讶异地扬起眉毛,葵回以僵硬的微笑说:
「不好意思,没事。」
栗田咬着嘴唇猜想,葵肯定是想起以前在凤凰堂和富樫一起工作时的往事。虽然只有短短一瞬间,但栗田看见葵脸上闪过不安的神色,以及胜过不安情绪、显得锐利冷酷的愤怒,不禁感到胸口一阵骚动。
每次只要牵扯到富樫,葵就会明显失去稳定性,让人觉得很危险。
照理说,现在的状况也是不应该有的状况。
基本上,看见有人遇到困难时,葵或许会伸出援手,但不会像这次这样针对特定对象,积极想要到处寻找。这次的例子极其特殊。
乍看或许会觉得葵的心情平静,但她试图寻找富樫的行为本身,追根究底是来自真澄伸一被迫走上自杀一途的愤怒。葵的内心有一股近似蓝色火焰的激情,无声翻腾着——
思考到一半时,栗田忽然有种直觉。
该如何形容才好呢?栗田的直觉告诉他,如果不趁现在说些什么,将会演变成无法挽回的事态。他在心中寻找着适当的话语。
然而,在栗田找到适当的话语前,剑持忽然脱口说出令人纳闷的话语:
「可能是教育的关系吧。」
「——你刚刚说什么?」
栗田无意间发出锐利的目光看向剑持,剑持一副慌张的模样继续说:
「没有啦,也不是什么太重要的事,我只是想到富樫小时候好像受到相当严厉的管教。我知道了,可能是因为这样,我才会觉得他像苦行僧。」
「意思是?」
剑持说了一句「我先离题一下」,继续说道:
「栗田先生,你听过人类的沟通能力发达与否,大多取决于家庭环境这个说法吗?好比说,如果是在无法好好与父母亲沟通的环境下成长,长大后就会无法顺利与他人建立关系。」
「……我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
「不过,这说法只是在说看得出来有这种倾向,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理论。事实上我也认识很多人虽然和父母亲关系恶劣,但很懂得与人交际。不过,很肯定地,富樫是在父亲的严厉管教下长大的孩子,他总是很在意父亲的感受。」
剑持露出带有同情意味的眼神说道。
某天晚上,工地到了休息时间,剑持正在吃从家里带来的大福麻糬。疲劳的时候总会想吃甜的东西,而且吃麻糬类的东西很容易有饱足感,所以剑持很爱吃大福麻糬。
这时,剑持忽然感觉到一道视线而转头一看,结果被吓一大跳。不知道为什么,富樫眼睛眨也不眨地凝视着大福麻糬,剑持心想他可能是肚子饿了。
「……要不要分一半给你?」
剑持递出剥成一半的大福麻糬说道,但富樫僵着脸回绝:
「不要。」
「不用客气啦。」
「不用……反正就是不要!」
富樫顽固地不肯接下大福麻糬。
剑持心想,既然富樫这么坚持也没必要硬逼他吃,于是自己一个人吃光大福麻糬。直到整颗大福麻糬都被剑持吃下肚子,富樫才说出拒绝以外的话语:
「……我不被允许那么做。」
「什么?」
「这是报应。我爸总是说,犯罪者必定要接受惩罚。所以,我到现在还是不能吃和果子。我想我爸未来也不会允许我吃和果子吧。」
富樫一脸郁闷的表情低喃,剑持看着富樫心想:「这家伙还真是个怪胎。」
富樫的父亲肯定相当严厉,并且采用强压式的教育。不仅如此,还可能因为太重视儿子,导致严厉的教养方式产生扭曲。所以,富樫在精神面上还无法脱离这样的教育影响,导致他一直欠缺客观性——
虽然这纯粹是剑持的想象,但他觉得自己的猜测不见得是错的。
剑持同情地心想,但愿富樫能够早日真正成为不再依赖父亲的成熟大人。
「……到底是怎么回事?」
栗田像在痛苦呻吟似地低喃。他怎么也没料到会听到富樫父亲的话题。
栗田按住太阳穴陷入沉思。他仿佛看见手震拍下的照片,照片中人影晃动模糊,让他想不透是怎么回事。
双眼散发毁灭性目光,让周遭陷入危险的富樫瞬。
顶着一张扑克脸,面无表情地来到栗丸堂帮小朋友归还记事本的富樫瞬。
现在又多一个仍无法脱离父亲的影响,苦恼不已的富樫瞬……?
富樫的形象不一,让栗田的思绪更加混乱,忍不住揉起紧皱的眉头。
「不对,不管他是怎么被父母教育长大,也不能因此酌情处理。剑持先生,富樫先生还有说其他什么事情吗?」
「其他就没有什么了……」
剑持含糊回答,但又一副忽然想到什么似的模样,睁大眼睛说道:
「对了,我最后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说了奇怪的话。」
「奇怪的话?什么时候?」
「三天前。他在工作中自言自语,我没有多想什么地在一旁听到了,结果忍不住直打哆嗦。他说:『反正很快就会结束了。一切都会消失不见,我也可以去另一个世界找真澄。』而且,语调感觉特别恐怖。想到他在那之后没再出现,忽然挺让人在意的。在那之前,他明明每天晚上都会来工地报到。」
真澄应该是指真澄伸一吧?栗田察觉到这一点的下一秒钟,脑海里清楚浮现一个他不愿意去思考却很可能是事实的念头。
意思是说,富樫对人生感到绝望,所以不想活了?
还是说,三天前他已经……?
「怎么可能!」
栗田在身为不良分子时期见识过无数场面,很少有事情能够让他动摇,但此刻一道冷汗顺着他的脸颊滑落。
可能是感觉到四周弥漫紧迫的气氛,剑持像是试图化解似地开口说:
「栗田先生,你先冷静下来。才过了三天而已,富樫搞不好只是生病在家里睡觉……毕竟他看起来总是身体不太舒服的样子。」
「真的吗?」
栗田相当意外。剑持轻轻点头回应栗田的发问后,继续说:
「你不觉得他的脸色很差吗?他经常头痛到受不了。现在仔细一想,他的手脚也会痉挛,而且动不动就会跌倒……我不知道跟他说了多少遍要去医院检查,所以搞不好他正在住院也说不定。」
真的是这样吗?
虽然剑持是好心想让栗田安心才这么说,但栗田实在不这么认为。栗田沉默不语地压抑住心中不好的预感。这时,一直保持沉默的葵突然静静丢出一句话:
「——果然要去接触家人才是最有效的方法。」
栗田转头看向葵,看见葵的双眼炯炯发光,顿时感到吃惊,但葵接着说出更惊人的话语:
「栗田先生,我打算去一趟富樫先生的老家一趟。」
「你说什么?」
面对错愕的栗田,葵像机关枪般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
「『我爸总是说,犯罪者必定要接受惩罚。』刚才剑持先生不是说过这句话吗?既然会用『总是』,表示富樫先生和他的父亲经常联络;即便没有经常联络,也一定还有联络,对吧?既然如此,只要去找富樫先生的父亲,不管是谜底、动机或藏身处,应该都可以得到答案。想要制伏儿子,还是要先制伏父亲才行!」
一口气说完的葵,眼睛闪闪发光,美丽极了。但那亮度似乎太强,在照亮黑夜的浅草淡淡灯光中,看起来有些像是猫的眼睛。
栗田忽然联想到另一件事。
猫的眼睛之所以会在夜里发亮,是因为视网膜里的反射层会反射微弱的光线,并增强亮度。所以,猫即使在黑暗中也能行动自如,但如果碰上车灯等强烈光线,就会因为冲击过大而眼睛痛,据说有不少猫在那样的状况下被车辗过。
栗田甩开莫名其妙浮现于脑海的念头,低声说:
「我也一起去。」
「富樫先生不是东京人,所以——」
「无所谓!」
栗田用不允许对方表示任何意见的口气说道。
「都到了这个地步,我怎么可能置之不理地说:『再来就交给你啰。』管它有多偏远、有多乡下,或者甚至在国外,我都要跟你一起去!」
看见葵露出猛然醒悟的表情,栗田加重语气继续说:
「我跟那家伙也有事情要解决。我们要两个人一起做出了断。我没说错吧,葵小姐?」
「……是,你说的对,谢谢你。」
葵放松肩膀的力量,垂着眉尾露出微笑。
栗田的要求似乎让葵恢复正常,回复往常那个聪明冷静的她,并开始安排接下来的行程。栗田看着葵这般模样,暗自松一口气。
才气横溢固然好,但栗田深切希望葵不要太出风头。
*
灯光反射在带有亮丽光泽的地板上,整个楼层充斥着早晨的明亮清洁感。
今天是栗田第一次在品川车站搭乘新干线。人来人往中,栗田一边环视四周一边前进,看见葵出现在剪票口的前方,活力十足地挥着手。
「栗田先生,这边~」
「哟,你这么早啊?」
葵今天穿着设计典雅的长版无袖背心,外面罩上触感看似轻柔的长版针织外套,这样的服装感觉既凉爽又方便行动。栗田加快脚步走近葵说:「你等很久了吗?」
「没有,我刚到而已~」
回答后,葵立刻一副淘气的模样露出爽朗的微笑说:
「我一直很想说说看这种会合时必有的对话,所以特地早一点来等你。」
「……这叫我该怎么接话啊?」
栗田胡乱搔抓一下头发,无力地叹口气心想:「怎么有人会做这么有趣的事。」
「算了,我是无所谓啦。心满意足了吗?」
「是啊~心满意足极了!」
于是,栗田带着眯起双眼一副天真无邪模样的葵,一同穿过剪票口。
照理说,这时段栗田应该正忙着制作朝生果子,但今天决定让栗丸堂临时公休。栗田和葵接下来正准备前往位于静冈县御殿场市的凤凰堂静冈分店。
静冈分店是富樫过去曾经上班过的地方。
富樫的卓越才华在静冈分店获得认同,后来雀屏中选被调到凤凰堂的赤坂本店。包含了解当时经过在内,葵做了安排,打算向名为桧垣的静冈分店店长询问和富樫有关的各种情报。
昨晚葵从自家打电话给栗田,告知她做了这样的安排。
「分店长其实挺紧张的……在我们公司,富樫先生算是一种禁忌,大家都有默契地知道不能提起富樫先生的事,所以照理说应该是不能调查的。为了不让我接触到关于富樫先生的情报,大家都非常谨慎小心。」
栗田心想那是当然的吧。如果他是葵的父母亲,也不会希望葵回想那件事。
不仅如此,因为员工吵架导致出现自杀者这种不祥之事,想必也绝对不能泄漏出去。
对凤凰堂的员工来说,富樫瞬是大家连提都不敢提起、如祸害般的人物。
虽然不能直接前往富樫老家,做法有些迂回,但和桧垣店长见面打听情报,从外围开始清除障碍也算是聪明的做法。
「我想也是吧,感觉关于富樫的情报应该会被严格要求保密……不过葵小姐,亏你这次还能够做好安排。你是怎么办到的?」
「嘿嘿,其实是去拜托一位元老级的师傅,偷偷请他帮忙的。因为不能让父亲知道,所以真的是偷偷拜托他……说穿了,今天算是秘密的隐藏行动。」
「嗯,原来如此。」
这或许不见得是最佳做法,但既然葵不惜隐瞒父亲也要这么做,栗田觉得应当尊重葵的意愿,也鼓起了干劲。
栗田刻意转换话题,开玩笑地说:
「听你说是隐藏行动,怎么觉得好像是私奔啊。」
没多想什么地脱口而出后,栗田才察觉到自己失言。这下子搞砸了——栗田知道自己的脸颊开始发烫,侧眼瞥了走在身旁的葵一眼。
「栗、栗田先生,你在乱讲什么啦~」
「抱、抱歉……」
「真是的……」
葵和栗田都微微垂着眼帘,脸颊泛红。清纯的两人动作僵硬地在装潢典雅的车站大厅前进。
没多久,两人抵达乘车区。虽然过了一段心情不平静的时光,但当新干线驶进月台时,难为情的情绪总算镇静下来。
栗田和葵走进车厢,找到位置坐下。
没多久,新干线平稳地驶了出去,窗外的景色飞快往后方退去。
从品川车站到三岛车站会经过四站,抵达三岛车站后,还必须转两次电车。从现在算起,大约会在两小时后抵达目的地的御殿场车站。
虽说只要两个小时,但还是有一段充足的时间。
栗田控制着自己不要过度意识从隔壁座位隐约飘来的淡淡花香,决定趁现在把一直挂在心上的事情告诉葵。
「我说,葵小姐。」
栗田保持直直盯着前方座位的姿势搭腔后,原本望向窗外的葵转头面向栗田说:
「怎么了吗?」
葵的态度显得相当轻松。栗田有些犹豫地停顿一下,挤出话语说:
「我明白你无法原谅富樫的心情,但是,你不要太焦急。」
「——栗田先生?」
葵一副想说「你怎么突然提这个话题」的模样瞪大眼睛。栗田转头正面看着葵,以认真的口吻说:
「该怎么说呢……我希望你不要太急着行动。的确,富樫不是个正常的家伙,你理所当然会对他心生怨恨。不过……你也没必要因为这样,就跑去当他的攻击对象。这种事情让我来做就好。」
虽然栗田表面上这么说,但真心话是,他担心只要一牵扯到富樫,葵就会散发出危险的氛围。葵平常明明个性温和,却容易会有令人惊讶的攻击性思考,这点让栗田十分在意。
最初在三社祭那天晚上遇到富樫时,葵还没有表现出这样的态度。那时她明显是感到害怕,不愿意和富樫有所瓜葛,最近却突然对富樫抱有强烈敌意。
为什么会这样……?
栗田想不出原因,不过,他衷心希望葵不要迷失自己。
世界上确实存在用道理说不通的人,但没必要由葵来面对这种人,那交由栗田处理就好。
栗田感到极度不安。葵本来是个温柔体贴的人,栗田担心这样的葵会被卷入富樫散发出来的强烈负面磁场,被迫站上她不应该面对的杀戮战场。栗田希望能够拂去这般不安。
「……谢谢你的贴心。」
葵看向下方躲开栗田的视线说道。
「知道有人在关心自己,真是一件令人开心的事……你总会细心留意我的状况,还这么为我担心——」
「没有啦……」
「不过……」
葵抬起头,态度果决地继续说:
「我打算彻底对抗富樫先生。」
出乎预料的话语让栗田顿时哑口无言。
「——葵小姐!」
「对不起,你这么担心我,我还这样说。不过,我已经下定决心了。」
葵表明意志说道,气势十足地紧紧抿住美丽的双唇。
「因为那时候的事,真澄先生离开人世,富樫先生也遭到凤凰堂解雇。虽然在经过很多事情后,我已经能像现在这样振作起来,但心中还是有一部分冻结了。」
栗田脸上浮现困惑的表情,不明白葵的比喻是什么意思。
「……该怎么说才好呢?」
葵低喃后,一脸踌躇地遮着嘴,边犹豫该如何挑选用词边说明:
「我心里有很多转动心灵的齿轮,必须靠好几个齿轮组合在一起才能够带来生存的力量。但现在其中一个齿轮因为结冻而不动了……就某种含意来说,只有那一块的时间是静止不动的。这样比喻或许很怪,但我觉得如果认真面对富樫先生,那个齿轮应该会重新转动起来。」
「嗯……」
虽然无法清楚说明,但栗田能够理解那种感觉。
栗田也因为突来的车祸失去双亲。虽然随着岁月流逝他不再悲叹,但内心某处确实还残留着未能完全消化的心情。
也或许那是不应该完全消化的心情。
不过,假使有可能再次面对那场灾害的原因,或许能让从天而降的悲剧,反过来化为自我力量或自信等无限正面的要素。
这正是逆转的大好机会,像是拿到鬼牌般,能从根本颠覆悲剧的意义。
葵试图以另一种形式,将被夺走的东西拿回来。栗田隐隐约约感受到这一点,并再次深刻体认到眼前这位女性的不凡。
「而且——」
葵微微鼓起腮帮子继续说:
「发生若香鱼事件时,我听到富樫先生闯进栗丸堂,真的是气得火冒三丈,心想难道富樫先生连栗田先生也不放过,打算让你像我和真澄先生一样,有不幸的遭遇吗?」
栗田惊讶地倒抽一口气,看着眼前的葵气势汹汹地扬起眉毛。
「只要有心,我可以做到很多事情,如果认真起来跟人吵架也不会输。若是富樫先生太得意忘形,我打算闯进他的藏身处展开反击,对他下达最后通牒。」
葵的眼神极度认真,看得栗田有些害怕。
不过,现在栗田终于解开心中的疑惑。
说穿了,葵是因为富樫没事跑去干涉栗田而愤慨不已。
就某种角度来说,这种愤慨和风险是互为表里。除非能顺利解决本次事件,不然,无法根本地解决葵所散发出来的危险氛围。
不过,葵因为担心栗田的安危而对富樫的恨意加深,这点让栗田忘却众多理由,心中满怀感动。
——没关系。
栗田暗自心想,当葵身陷危险或快要被仇恨吞噬时,只要他出面阻止就好了。
——我会一直陪在她的身边。
栗田下定决心后,搔着后脑勺冷淡地开口说:
「真是的,好啦,既然这样,你就尽情放手去做,直到你甘愿为止。」
「我会这么做的。」
「不过,那个……谢啦,葵小姐。」
栗田若无其事地低声道谢,葵则是一脸仿佛在说「我知道」的模样露出柔和的微笑。
*
到三岛车站再转两次电车后,他们如预定时间抵达御殿场车站。
在御殿场车站理所当然欣赏得到富士山,离开月台往东步行约十分钟后,眼前很快便出现眼熟的凤凰堂招牌。
「没想到离车站这么近。」
「是啊~也刚好在约定时间的十分钟前抵达。」
停车场前方的建筑物不是像赤坂本店那样的高楼,而是一栋几何图形般的摩登玻璃平房。
一名五十来岁的男子双手环抱在胸前,站在开放感十足却保有格调的凤凰堂静冈分店入口。明明已进入初夏,但男子是一身黑色西装打扮,额头渗着汗珠。
男子似乎是在等候葵的到来,一发现葵的身影,立刻低头行礼,拉大嗓门说:
「大小姐!我一直在等候您大驾光临!」
「哎呀~你怎么又这样子!」
葵整个人像弹开似地急忙往男子的方向跑去。
「拜托你不要这么拘谨!」
「那怎么可以!有机会见到本店的大小姐实在太难得了!」
听到葵这么说,男子慌张失措地答道。这名西装打扮、看起来敦厚老实的男子,似乎就是凤凰堂静冈分店的桧垣分店长。对他而言,葵想必是贵宾中的贵宾。
「你这样子客人会觉得很奇怪的。桧垣先生,请快抬起头来!」
「糟糕,差点忘了您今天是秘密行程。请先进来店里吧。」
一段解释、辩白的仪式结束后,桧垣邀请栗田两人进到店内。
「是的。关于富樫的事,我现在还记忆犹新。」
会客室有着挑高的天花板,四周围绕着散发沉稳氛围的木纹墙壁。栗田和葵在会客室里与桧垣面对面而坐,聆听桧垣的说明。
眼前的桌子上有三个茶托,茶托上放着盛入热煎茶的茶杯,一眼就能看出那是品质相当好的高级茶具。栗田忍不住心想,真希望配上一块凤凰堂静冈分店的招牌商品——以富士山为主题的羊羹,无奈现在不是悠哉享受美食的时候。
栗田心想以后再找机会私底下来一趟好了,并打从心底希望到时候葵也会在他的身边。
桧垣用掌心小心翼翼地抚过掺杂白发的头发后,继续说道:
「那时候富樫才刚从国中毕业,该说是年轻吗……应该说是太年轻了吧。当时我还是在第一线工作的师傅,也负责带领这间分店厨房里的所有和果子师傅。我是在两年前才接下分店长的职务。」
看着桧垣说话,栗田内心忽然涌现一个新鲜的想法。
人都有历史,危险人物富樫当然也有属于他的过往,只是大家很容易一个不小心就会忘记这点。
富樫是走过何种人生的男人呢?
根据从葵口中听来的片段内容,葵高中三年级还在赤坂本店的厨房里工作时,上层人士认为富樫的前途无量而下令让富樫到最前线接受锻炼。刚来到东京的富樫因此加入本店的和果子师傅阵容。
富樫之所以会有这样的机会,是因为他在凤凰堂静冈分店的厨房展现了罕见的才华而受到认同。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葵发问后,桧垣立刻回答:
「他很有才华,无限的才华。」
「我想也是。」
「没错……在这方面,大小姐的理解应该比我更加深入吧。那时候,富樫已经具备制果所需的所有一切,仿佛是为了制作和果子而来到这个世界上……他就是这样一名少年。」
对于桧垣的发言,葵含蓄地点点头同意,相关人士特有的意味深长的沉默气氛弥漫整间会客室。
但栗田单纯感到疑惑,打破这样的沉默气氛问道:
「请等一下。富樫当时才十五、六岁而已吧?桧垣先生身为带领所有和果子师傅的主管,也觉得他的水准值得让人如此佩服吗?」
会不会是受到富樫戏剧性的性格等多方面的影响,过度评价富樫呢?
栗田提出怀疑后,桧垣思考了几秒钟,提出一个奇妙的问题:
「栗田先生,你认为何谓才华?」
「才华……?」
栗田讶异地心想,分店长好端端地怎么突然这么问?
「我希望你从现实层面思考这个问题,不要只是空谈或玩文字游戏。」
桧垣口吻冷静地补充,让人感受到十足的客观性。
不要冠冕堂皇,而是符合现实的答案……栗田思考了几秒钟后回答:
「所谓的才华,应该是要看……一个人有所进步的时候,可以观察到的适性程度高不高吧?」
一般而言应该是这么一回事。换句话说,才华是个人所有的各种适性之一。
栗田是这么想的,桧垣却说出意外的回答:
「我认为是『时间』。」
「时间……?」
「正确来说,应该是时间的累积,意思是度过了多少充实的时间。」
看见栗田错愕的表情,桧垣用深思熟虑的语调继续说:
「富樫只要看一眼,就能够看出和果子的材料和制作方式,所以能立刻模仿做出同样的东西……不过,那绝不是与生俱来的能力。那算是一种特技,是在累积庞大经验的过程中,恰巧开花结果而得到的副产物。换言之,那不过是一种附加品罢了。」
栗田有种茅塞顿开的感觉。桧垣瞥了栗田一眼后,支支吾吾地继续说明。
富樫原本是静冈县内一家小规模和果子店的独生子。
和果子店的老板是富樫的父亲,名叫富樫廉太郎。
廉太郎专注认真地卖力制作和果子,是一个手艺精湛的师傅。不过,他的个性顽固,经常和妻子意见不合。争吵到最后,廉太郎终于忍不住提出离婚。
展开父子相依为命的生活后,廉太郎像是为了弥补内心的空虚,把爱情全部灌注在儿子瞬的身上。
笨拙的廉太郎所给予的爱情,就是使出浑身解数把自身拥有的技术和知识全部传授给儿子。可说是从儿子懂事开始,就从早到晚教个不停。
这样的做法或许有些扭曲,但就某种角度来说,算是一种终极的菁英教育。
富樫在学校上课时也不断思考和果子的事,连晚上睡觉时也一样,还曾听他说过作梦时依然在制作和果子。
没错,富樫会下意识地自然在脑中做起模拟训练。
没多久,富樫在脑中建盖出了想象的厨房,还可以在那间厨房里行动自如。
所以当他来到凤凰堂静冈分店时,已是累积了大量经验。
说到这里时,桧垣喘了口气,葵接下话题开口说:
「——我曾听说过,职业运动选手或是演奏家,大多从小时候就累积庞大的练习时间。当然,这必须要有父母同意和协助,想必环境因素也会有极大影响……」
「不愧是大小姐,一点就通,我想表达的就是富樫是类似的例子。」
说完,桧垣瞥了依旧一脸难以置信的栗田一眼,露出思考着该如何说明才适当的表情。
「我知道了,大小姐刚刚不是提到演奏家吗?如果拿历史人物比喻,或许会比较容易理解。你应该知道音乐天才莫札特吧?」
「知道啊,他那么有名。」
「不过,莫札特小时候写的曲子其实都很平凡,没什么了不起。」
「……真的啊?」
桧垣用力点头回应栗田后,补充说明:
「现在被视为杰作的曲子,大多是莫札特过了二十岁之后才写的曲子。莫札特的父亲是一位宫廷作曲家,据说莫札特在出生后不到三岁,就开始接受当时最高水准的音乐教育。根据现代研究,莫札特的才华是来自幼时音乐教育的说法最为可信。只要有父母亲满满的爱情,再累积了那么扎实的时光,想必音乐之神也会回头眷顾吧。」
栗田明白了桧垣的意思。意思是,才华等于时间。
他也理解了富樫是从哪里得到制作和果子的能力。
从幼年时期便持续累积扎实得超乎常理的制果时间,这样的状况本身就不寻常,也是富樫被称赞为鬼才、天才型师傅的真正原因。
如果说葵小姐是和果子千金,富樫那家伙就是和果子界的莫札特啊——这么心想后,栗田很自然地皱起眉头。桧垣看了栗田一眼,喝一口煎茶继续说:
「所以就是这样,富樫一开始就已经拥有高超的能力。他第一天来这里工作时,也完全没有表现出畏畏缩缩的样子,反而是我心里焦急了起来。」
「咦?为什么是桧垣先生要焦急?」
栗田询问后,桧垣一脸尴尬的模样露出苦笑回答:
「其实在那天就被富樫学会了各种技巧……就连静冈分店的招牌商品,也就是以富士山为主题的羊羹做法,他也在转眼之间就学会。负责管理和果子师傅的我,可说立场尽失。」
「原来如此。他是因为这件事,才华得到赤坂本店的认同,才被提拔的啊。」
栗田终于明白状况。
不过对桧垣来说,想必是一场灾难吧。栗田感到同情而准备搭腔时,桧垣显得悲伤地皱起眉头,脱口说出令人纳闷的话语:
「那孩子其实不坏。」
「什么?」
「喔,没什么……我只是想补充一下。虽然自从发生那次事件以来,富樫的评价一落千丈,但其实他也有好的一面。而且我们是在同一家店一起工作过的同伴,我不想做出不公平的评价。富樫很认真,在工作上绝对不会马虎,总是非常认真……」
桧垣露出看向远方的眼神,又低喃一句:「真的是非常认真。」
「富樫不但有实力,更重要的是,他的求知欲很强。他总会思考品尝者的想法,并反复自问自答,问自己要怎么做才能够做出更好吃的东西。那孩子有些表现很像一个求道之人……或许是因为这样,他时而会觉得周遭的人都不够严谨。」
说到这里时,桧垣的表情变得落寞。
「就这点来说,富樫的确容易有瞧不起人的态度,也有易怒的一面,印象中他在职场上总是被大家孤立。尽管手艺高超,在人际关系上却是笨拙到了极点。不过……他绝对不是个坏孩子,反倒一直都很拼命。」
桧垣说到最后,压低了声音。
「正因为认真又拼命,所以去到赤坂本店后也无法融入大家。想必是因为这样,最终才会和重视合群的真澄起冲突吧……真的是非常遗憾。」
桧垣按住额头,低声补上一句:「他要是有交到朋友就好了。」
「我想富樫应该没有跟任何人提过,也没有人知道这件事,但其实富樫有让他不得不拼命钻研和果子的原因。」
「原因?」
栗田微微探出身子询问,在一旁一直保持沉默的葵忽然丢出一句:
「——因为他的父亲刚刚过世,对吧?」
栗田大吃一惊地转头看向身旁的葵说:
「他爸过世了……吗?」
葵轻轻点了点头。
这是怎么回事?富樫不是还偷偷和他的父亲联络吗?
交谈内容转移到难以理解的话题上,栗田不禁陷入混乱。这时,坐在对面的桧垣开口说:
「话说从头。富樫当初会来我们静冈分店工作,就是出于这个原因。之前的分店长和富樫的父亲关系很好,富樫的父亲去世之前事先做了安排,算硬是拜托之前的分店长让富樫来这里工作。」
靠人脉帮自己的小孩找工作是常有的事,这点栗田也能够理解。他无法理解的是关于富樫父亲是生是死的矛盾。
「葵小姐——」
「对不起,昨天忘了跟你提这件事,其实我也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我们店里的元老级师傅告诉我,富樫先生的父亲已经去世,老家的和果子店也已经被拆掉。我心想怎么会这样,才想说今天来向桧垣先生询问细节。」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坐在对面的桧垣悠然点点头,声音听起来显得感触良多。
「不过,有人比我更适合说明富樫父亲的事,请两位去这里问问看吧。我已经事先跟对方说好了。」
桧垣从盒子里拿出名片,各递了一张给栗田和葵。
黑白色调的名片显得古色古香,正面写着和果子店的店名和老板的名字,背面印着标出店家地址的小地图。
「果子处牧濑,老板牧濑龙一……这个人是谁?」
栗田讶异地问道。桧垣正面看着栗田,说出意想不到的话语:
「他是富樫的父亲——富樫廉太郎最后托付其秘招的和果子师傅。」
*
栗田和葵离开御殿场约莫两小时后,来到桧垣介绍的和果子店——果子处牧濑。
「就是这家店啊……」
「感觉上是一间深受附近居民喜爱、隐藏在巷弄里的老店。」
这里是静冈市内。好巧不巧,这一带的地名和栗田的同行者同名,就叫「葵区」。果子处牧濑座落于名为葵区的住宅区,融入在一般住家中。
眼前的建筑物和栗丸堂一样是店面兼住宅的房子,二楼以上是居住空间,一楼则是和果子店。
店面与街景融为一体,不会显得花俏醒目,入口处两侧立着深红色的旗子,上方高高挂着独树一格的木制招牌。
栗田抬头仰望以草书豪迈写上「牧濑」两字的招牌,陷入沉思。
——为什么富樫要用已故父亲还活着似的态度说话呢?在这里应该就可以解开谜题吧。
推开拉门踏进店内后,头上绑着三角巾、身穿和式围裙的中年女子,笑容满面地招呼栗田和葵。
中年女子看了看栗田,再看了看葵之后,似乎明白是怎么回事。她朝店里最深处拉大嗓门说:「老公,客人来了!」
「来了——」
很快地,一名男子掀开黑色门帘,从店里最深处走出来。
男子的个头和栗田差不多,但有着比栗田更加壮硕的体魄,表情显得凶狠。
他看似已超过四十五岁,嘴巴到下巴留着修剪整齐的胡须,胸膛十分厚实。看见男子俐落敏捷的模样,栗田瞬间察觉到男子与自己是同类,暗自心想:「这个人绝对是个打架高手。」
「我是牧濑龙一。」
男子用威严十足的声音道出姓名后,脱下白色厨师衣,从黑色的短袖内衣露出两只强壮结实的粗壮胳膊。
「听说有人有怪癖好,想要挖出别人的往事,就是你们两个啊?」
牧濑把坚实的拳头往掌心一捶,双眼发出锐利的目光。
「你们应该有先做好心理准备才过来吧?」
桧垣说过死去的富樫廉太郎个性顽固,但眼前这名男子给人的顽固印象,似乎更胜一筹。牧濑投来打量的目光,栗田则是正面承受牧濑的视线回答:
「那当然。不过,我们不是有怪癖好,而是有不可退让的理由才来拜访。我叫栗田仁,在浅草经营和果子店,这边这位是——」
「我叫凤城葵。」
葵原本是个怕生的人,但可能是也鼓足了干劲,丝毫未表现出狼狈的神情。
或许是从栗田和葵的态度感受到什么,牧濑忽然缓和紧张的气氛,扬起嘴角说:
「桧垣已经跟我说明过了,你们上来吧。」
栗田和葵暗自松一口气,牧濑带着两人来到二楼的和室。
牧濑在矮桌子前动作豪迈地盘起腿后,立刻切入主题说:
「……听说你们想知道廉太郎的事?」
「是的,也想知道关于他公子富樫瞬先生的事。」
葵挺直背脊以毅然的态度回应牧濑的发问后,语调认真地继续说:
「不过,请您不要误会。虽然凤凰堂的人因为富樫先生而受了苦,但事到如今,我们没有要找他报仇的意思。其实是原本行踪不明的富樫瞬先生,最近又再次现身了。」
葵真心诚意地说完后,栗田也以真挚的态度附和:
「所以,我们想要了解他是基于什么背景才这么做,绝不是带着恶意来访。」
牧濑闻言,从鼻孔短短吐气后做出回应:
「这不用你解释我也知道。」
「咦?」
「刚刚一碰面,我就试探过你们了。别看我这样,我自认很有看人的眼光。」
「原来如此。」
栗田明白了。牧濑最初表现出带有敌意的态度,似乎是要观察栗田两人是否会因此显得慌张失措,以看清两人的意图。
「虽说是桧垣介绍你们来的,但总是要以防万一。我本来打算,如果看出你们对瞬抱有恶意,就要立刻把你们赶出去,但你们没有,我就说给你们听吧。」
牧濑粗鲁地搔了搔后脑勺后,继续说道:
「话虽如此,但绝不是听了会很愉快的事,希望你们先做好心理准备。」
栗田和葵轻轻点头回应,缄口竖耳倾听牧濑说话。
「廉太郎和我都是和果子店的继承人。他是我这辈子唯一的竞争对手。」
接着,牧濑粗声粗气地补上一句:
「他也是我的挚友。」
*
牧濑和富樫廉太郎是在国中时期认识的。
虽然牧濑小了廉太郎一届,但听到除了自己以外,同校学生里也有和果子店的继承人,不禁心生好奇。
牧濑等在放学回家的路上,主动向廉太郎搭讪。
「听说你家也是开和果子店的?」
「是啊。我家开和果子店怎么了吗?果子处牧濑的牧濑龙一。」
出乎预料地,廉太郎也一开始就知道牧濑的存在。
虽然廉太郎在学校被批评是个不容易亲近、不爱交际的人,对于和果子却是怀抱极大的热忱。廉太郎和同类型的牧濑两人一拍即合,很快拉近了距离。
国中毕业后,牧濑和廉太郎都开始在自家经营的和果子店工作。即便如此,两人的友谊仍然持续着。
即使成了年,两人都是未来将接下和果子店经营权的立场,彼此的关系依旧没有改变。
两人有时会嘲笑对方,有时会站在对方的立场互相激励。他们既是好友,也是在相同世界切磋琢磨的竞争对手。
在漫长的友情岁月里,两人各自在人生路上一一经历各种事件。
顺境及逆境、邂逅及分离、恋爱、结婚、生子。
牧濑夫妻没有生小孩,当富樫家的长子——瞬出生时,牧濑像自己喜获麟儿一样开心,和廉太郎喝酒庆祝到天亮。
后来,廉太郎和妻子离婚,开始与儿子瞬的两人生活。
从那时候开始,廉太郎变得会和牧濑保持距离,牧濑认为廉太郎应该是过于伤心才会那么做,也就刻意不过度表示关心。因为在牧濑观察得到的范围内,廉太郎即便伤心,还是善尽父职地养育儿子,也顺利经营着和果子店。
然而,悲剧的脚步声似乎在当时就已慢慢接近。
在牧濑和廉太郎的关系变得疏远,一段漫长岁月流逝后的某个冬夜,悲剧发生了。
那是一个下着暴风雪的寒冷夜晚,躺在被窝里的牧濑夫妻听到有人摇动后门的声音。
「老公……」
「应该是暴风雪的声音,你继续睡吧。」
为了不让妻子担心,牧濑佯装没事地说道,踮着脚尖在走廊上前进。
牧濑无声无息地来到后门,发现隔着一扇木门的另一端有一道人影。
——小偷想闯空门吗?我看他恐怕挑错人家了。
牧濑扬起嘴角露出无所畏惧的笑容,伸手扶住后门。牧濑打算迅速打开后门,在看到对方身影的那一瞬间,立刻朝对方的脸狠狠挥拳。
然而,牧濑做不到。
牧濑这个自认也是公认的大胆男人,全身像冻僵似地无法动弹。
打开后门后,异样的光景映入眼帘。在夜晚风雪漫天飞舞的背景衬托下,富樫廉太郎整个人缩成一团,顶着一张扑克脸面无表情地抬头望着牧濑。
廉太郎似乎光是要摇动后门就显得吃力,根本按不到门铃。牧濑脸色大变地在廉太郎身边蹲下来。
「廉太郎?」
「抱歉……这么晚来打扰。」
听到廉太郎表示自己错过最后一班公车,所以走路来到这里,牧濑急忙搀扶廉太郎进到客厅。
在那之后,牧濑从廉太郎口中听到让人难以置信的残酷事实。
廉太郎告诉牧濑,其实以前就出现征兆,只是恶化的速度比他预料的还要快。
从几年前开始,廉太郎的身体就无法随心所欲地动作。
帕金森氏症,那是一种会持续恶化的重症,随着肌肉逐渐变得僵硬,会开始出现手脚颤抖、无法顺利走路或姿势控制不良等症状。当症状恶化时,有时会因为药物的副作用产生幻觉;如果病情更加恶化,还可能卧床不起。
有一说法指出,罹患帕金森氏症是因为大脑某部位发生突变而导致多巴胺分泌不足,但目前仍无法特定出正确病因,也没有能完全治愈的治疗方法。
廉太郎一直靠着药物来延缓恶化的速度。
然而很不幸地,治疗在廉太郎的身上没能够有效发挥,最近医生告诉他病情将进入严重的阶段。
「……为什么?」
牧濑感觉到胸口紧紧揪住到甚至快要无法呼吸,他拼命挤出话语说:
「为什么你不早点跟我说?」
「没有可以根治的治疗方法……所以我不想让你担心。」
廉太郎从年轻时就知道自己罹患帕金森氏症,不过,他知道这种病不是接受治疗便治得好,如果牧濑知情,彼此就不再能轻松地说笑吧。
人早晚都会面临死亡,所以,至少希望在那之前可以一直保持不会有压力的轻松关系——廉太郎微微扬起两边的嘴角,对廉太郎如此说道。
多年之后,牧濑才发觉那是颜面肌肉僵硬导致面无表情的廉太郎,好不容易才堆起的笑容,悲伤到忍不住双手掩面。
「那是没办法的事。虽然很遗憾……但也是一种命运。」
牧濑询问以后才得知,富樫家族里有很多人罹患帕金森氏症,廉太郎的父亲和祖父都因为相同的疾病离开人世。
廉太郎顶着一脸令人难以置信的平静表情,告诉牧濑这次只是轮到他而已。
「不用担心,我早就知道终有一天会这样,已经把我的一切都传授给瞬。我也做了安排让他在凤凰堂工作。那孩子应该可以爬到更高的境界吧。」
「……是啊,如果是瞬,一定办得到。」
「现在我心里挂念的只有一件事。我还没有还你人情。」
「还我人情?」
廉太郎告诉牧濑,他今晚就是为了这件事前来,并坦承自己已被禁止外出,所以是趁着瞬在睡觉的时候偷溜出来。
这家伙的病已经严重到了要居家看护啊——牧濑边这么心想,边低声询问:
「你说要还我人情是怎么回事?」
「过去我一直没机会说出来……你愿意跟我这个满脑子只有和果子、个性乖僻的人当朋友,我真的一直心存感激……我很开心。」
牧濑感受到难以言喻的冲击。
他怎么也没料到廉太郎会抱有那样的想法。
莫名的情感从牧濑内心深处不断涌出,但他无法用言语表达。看见牧濑说不出话来,廉太郎用沉稳的语调说:
「牧濑,谢谢你一路以来让我的人生变得充实……」
「你这个混账……在说什么啊!」
听到廉太郎说出宛如在为今生道别的话语,牧濑不由得破口大骂。泪水从坚定刚毅出了名的牧濑龙一眼里溢出,怎么也止不住。
廉太郎以温柔的眼神瞥了牧濑一眼,用痉挛的手从怀里掏出纸条,让牧濑握在手中。
纸条上写着富樫廉太郎所创造﹑毕生杰作的和果子做法,也就是秘传的大福制作方式。
「你把这学起来……让果子处牧濑的生意更加兴隆吧。」
牧濑保持双手掩面的姿势,声音颤抖地发出呻吟:
「谁要你多管闲事!」
*
虽然说到一半时微微皱了眉头,但大致上牧濑始终保持平淡的语调说话。
「在那之后没多久,廉太郎就往生了。瞬……他应该受到很大的打击吧。在那之前,瞬一边在凤凰堂工作,一边照顾廉太郎;知道要被提拔到东京的消息也一直拒绝,坚持留在静冈分店工作。」
「……原来是这样。」
栗田茫然回应后,牧濑喃喃说了一句:「别看那家伙那样,他是个孝顺的儿子。」牧濑还说正因为瞬很孝顺,所以悲痛的程度想必非比寻常。
「举办告别式时,瞬似乎已经哭干了眼泪。他脸上毫无表情,像是变了一个人。不过,在棺材里放花的时候,瞬对着廉太郎的遗体发誓要成为日本第一的和果子师傅。正因为如此,瞬才会下定决心离开老家,转移阵地到业界最高水准的赤坂凤凰堂本店工作。」
瞬要前往东京的那一天,只有牧濑到车站为他送行。
廉太郎会永远活在你心中的——牧濑说他在送行时这么告诉瞬。
漫长的故事落幕,阳光普照的室内弥漫凝重的沉默气氛。
得知富樫瞬背负着比预料中更为沉重的过往后,栗田难掩内心讶异,同时,过去一直想不透的众多疑问也得到解答。
牧濑描述的廉太郎症状,和剑持照久描述的富樫瞬状况有着明确的共通点。
——你不觉得他的脸色很差吗?他经常头痛到受不了。现在仔细一想,他的手脚也会痉挛,而且动不动就会跌倒……
很肯定地,这就是缠着富樫家族不放的帕金森氏症的症状。
富樫会表现出自暴自弃的态度,也是因为这个原因。说穿了,就是他已领悟到死期将近,为了了结内心挂念的事才会再次现身。
还有,富樫会用已故父亲还活着似的态度说话,也是受到疾病的影响。牧濑方才说过当症状恶化时,有时会因为药物的副作用产生幻觉,所以富樫也变得快要分不清记忆和现实的差别。
栗田打算说出这些推测的想法,很自然地先转头看向身边。
顿时,栗田惊愕地僵住身子,因为葵的表情严肃到令人觉得毛骨悚然。
葵皱起眉头、咬着下嘴唇不知在沉思什么,神情专注到连栗田在看她都没有察觉。
她看起来也像在烦恼什么,严肃的态度散发出让人不敢轻易搭腔的气势。
——葵小姐……
在前来的新干线车厢内,葵不符作风地强烈表现出对于富樫的敌意,现在再加上向牧濑打听到的情报后,或许起了某种化学变化也说不定。
栗田的注意力集中在陷入沉思的葵身上时,牧濑低声说:
「你们等一下。」
牧濑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地离开后,很快端着黑色托盘回来。
托盘上有两只盘子,盘子上分别放了一颗浑圆饱满的白色大福。
「这是……?」
栗田瞪大眼睛问。牧濑在栗田和葵的面前各放下一只盘子后回答:
「这是廉太郎传授给我的秘传大福。」
牧濑回答时的表情洋溢着骄傲与自信。
「虽然乍看只是很普通的大福,但里面加了好东西。虽说是秘传,不过也不是什么太稀奇的东西就是了。瞬也最喜欢吃这个大福。」
牧濑一脸怀念地低喃,伸手抓了抓背部。
「甜的东西可以消除疲劳……你们今天大老远地跑一趟,辛苦了。」
牧濑一脸难为情地说出慰劳的话语,栗田和葵互看一眼后,同时用力点头。
「那我不客气了!」
栗田拿起和果子用的木叉,俐落地切开大福送进嘴里后,不由得大吃一惊。
这个大福不只是好吃而已,里面确实还加了好东西。
——这……算是一种机缘吗?
现做的麻糬外皮Q弹柔软,包在大福里的那样食材带来朴实的安心感。这个和果子蕴藏某种可以让人心情平静下来的力量。
或许是刚刚听完富樫父子的悲壮过去,栗田感觉到一股让人放松的香甜力量平静扩散到身体的每个部位。
「——我决定了。」
葵突然发出气势十足的声音。
「现在我心里的一切困惑都消失不见了……牧濑先生,谢谢您。托您的福,让我找到解决这件事情的方法!」
牧濑甩一下头,那模样仿佛在说:「小事情不用挂在心上。」
葵的脸上浮现爽朗的微笑。栗田已经好一阵子没看到葵露出这般让人联想到清澈蓝空的表情,不禁感到胸口一震。
因为富樫的事,葵一直散发出危险的氛围,方才也露出可怕的严肃表情不知在沉思什么,但现在想必已拨开心中的阴霾。
葵露出仿佛完美解开困难谜题似的爽快表情,转头看向栗田说:
「栗田先生,我们回东京吧!回去让一切事情结束!」
「嗯!」
栗田用力点头准备站起身子时,葵像是想到什么似地拉住栗田说:
「糟糕,差点忘了……最后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拜托牧濑先生。」
牧濑一副早就知道葵想拜托什么的表情,沉默地扬起嘴角。
*
那天晚上,富樫瞬准备前往河川边可就近仰望晴空塔的小型工地。
在达成目的前,他还不能死,必须继续赚取生活费才行。
因为考量到人际关系和其伴随的各种风险,富樫频繁地变换工作地点。
走在夜路上,富樫想起送衣服给他的剑持照久,心想虽然对剑持有些过意不去,但他们恐怕不会再有机会见面了。
幸好,富樫在现在这个工地还没有和任何人有过交流。
然而,来到工地后,富樫发现今晚有个预料外的人物在等待他的到来。
在工地入口处的围栏前,一名身材结实修长的青年身穿军装款式的短袖上衣,两手插在裤子口袋里等待富樫现身——是栗田仁。
栗田怎么会知道这处工地……?
先不管这点,总之,栗田似乎一直发出带有强烈压迫感的眼神,直直看着这里。
双方视线交会后,栗田把右拳头举高到脸部位置,然后手背朝向栗田、竖起食指缓慢勾动,做出招唤人的手势。
——事到如今,他还想做什么?
怒气在富樫心中急速膨胀。
之前富樫想要了解栗田是否是适合托付那样重要东西的人选,试探过栗田身为和果子师傅的实力,最后做出没必要再与栗田有所瓜葛的判断。富樫必须承认自己高估了栗田的实力。
看见这样的对象再次出现在面前,让富樫心生一股无法以道理解释的烦躁。
富樫的视野因为肾上腺素分泌而放大,并且变得清楚鲜明。他抱着无可控制、具有暴力性质的心情慢慢走近栗田,却在近在呎尺时听到栗田说出令人意外的话语:
「别激动,也不必气得眼睛充血。你知不知道你这种容易暴怒的家伙在破坏善良年轻人的形象啊?」
「……什么?」
「镇静一点。」
栗田以冷静的口吻叮咛。
「我不是来找你打架的,反而该说是来展现善意。我有东西想请你吃。」
栗田的态度最初看来像是来吵架的,所以富樫有些意外。
富樫掌握不到栗田的意图而感到困惑时,栗田露出极度正经的表情宣告:
「上次做若香鱼的时候,你连吃一口我做的和果子的打算都没有……不过,这次我可没那么容易放过你。你现在就去我的店里,我有好吃的东西要请你吃。」
「原来如此。」
富樫自言自语地说道。
意思是栗田打算以和果子师傅的身份反击。
富樫能够理解栗田想要反击的心情,但对现在的富樫来说,只觉得那是肤浅至极的想法。
「栗田仁……你真的是什么都不懂。」
富樫以嘲笑的口吻说道,但栗田完全不为所动。非但如此,富樫甚至产生一种奇妙的错觉,觉得有一块巨大的岩石耸立在眼前。
「什么都不懂的人是你吧。你打算这样逃避到什么时候?」
栗田的话语出乎预料地犀利,深深刺进富樫的心里。
「真是的,没看过这么麻烦的家伙。别啰嗦,跟我来就是了。」
栗田率先走了出去,富樫也心不甘情不愿地跟在后头。富樫知道,如果没有问出栗田如何得知他的去处,明天栗田还是一样会来找他。栗田早就料到富樫不得不跟着他走。
夜里的河面映出灯光,富樫侧眼看着摇晃的灯光走过吾妻桥,往雷门路走去。
没多久,他们抵达橘子路上的栗丸堂。富樫跟在栗田后头,从正门走进店内的那一刻,心脏猛烈跳动一下。
凤城葵站在店里的展示柜前方。
富樫原本以为是巧遇,但立刻改变想法:「不对,正确来说,她应该是在等我来。」
富樫下意识抱着低估栗田的想法,才会满不在乎地跟着栗田前来,现在才发现自己已完全走入栗田等人的地盘。
富樫本能地打算冲出店外时,一道身影从旁出现挡住门口。
「拜托~都进来这里了还想要逃跑吗?你也太搞笑了吧。」
是浅羽怜。浅羽把染成淡色的刘海往上一拨,一副慵懒的模样笑着说道。
不只有浅羽而已,人影一个接一个出现。富樫领悟到自己已不小心落入埋伏的网子里。在这样的状况下,他自然会想跟门口拉开距离。
站在浅羽旁边的由加用力跺脚,明显表现出愤怒的情绪。
「我们可是等你等很久了……葵小姐告诉我们,今天晚上一切都会结束。我们绝对不会让你做出暴力举动,也不准你逃跑。接下来阿栗会把你打回正途!」
咖啡店老板从由加背后露出脸来,像在反驳由加的怒气般若无其事地说:
「我只是觉得好像满有趣的,所以跑来凑热闹而已。因为我听说可以看到一场真正的比赛。」
「我应该……也是差不多一样的心态吧!」
中之条从厨房现身后,顺着咖啡店老板的话语如此强调。跟着中之条一起出现的志保也投来开朗的声音:
「好了,小葵,你赶快跟那个叫什么富樫的人说明一下状况。」
在志保的豪迈声音催促下,葵往前几步和栗田并肩站立,气势十足地说明:
「毕竟我们已经去过富樫先生的故乡,听过所有故事,所以要找出富樫先生并不困难。」
葵继续说明。她说早已预料到富樫仍藏身在浅草附近,所以不需要调查富樫有没有逃回静冈的迹象。
「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我知道富樫先生尚未达成事到如今突然现身的目的。对于你的目的,我目前还只是做了假设而已。不过显而易见地,你的目的不只是为了试探栗田先生的手艺。」
基于富樫莫名其妙地闯入栗丸堂厨房的做法,以及令人错愕的事件结尾,葵判断那只是顺带的行动,并非富樫原本的目的。
「话说,我们第一次重逢的三社祭那天晚上……你在暗处其实不是在看栗田先生,果然是在看我,对吧?你的目的应该是希望以某种形式跟我接触,不是吗?」
确实如此,但富樫还没做好与葵交谈的心理准备,只能沉默地压低下巴。
「如果是这样,其实只要在确保安全的状况下达成目的就好……之前剑持先生说过你待在浅草附近一带,在台东区到墨田区的范围内到处去不同工地工作,所以我逐一打电话到工地的联络处询问,终于找出你的下落。」
富樫解开了心中的疑惑。
不愧是凤凰堂的千金小姐,其态度柔和,但思路广泛,而且相当实际。
只要有心,任何事情其实都难不倒葵。以前在赤坂凤凰堂本店时,富樫就已经知道葵的能耐。
富樫回想起第一次见到葵的状况。
那时富樫单纯地觉得葵很了不起。
他对葵感到憧憬、好奇,也被葵杰出的才华深深吸引,所以在厨房里多次主动搭话。
那样的举动不含一丝恋爱情愫,而是发自身为和果子师傅的纯粹好奇心。
富樫完全没预料到会招来真澄伸一的忌妒。
「……大小姐。」
富樫下定决心开口。
「你……应该很恨我吧……?」
那是当然的,富樫是断送了葵的和果子师傅生涯的人。如果是富樫遭逢同样的事,他八成会把对方五马分尸。
由于葵拥有无与伦比的制果才华,让富樫产生如此极端的想法。虽然富樫不曾拿葵跟自己比较,但他一直认为,葵未来肯定是会站上和果子业界顶点的人物。
「你应该很恨、很恨我……恨到无可忍受的地步吧?」
尽管知道答案,富樫还是忍不住反复发问。我恨你——不,富樫希望葵能破口大骂:「我想杀死你!」他以闪亮的目光向葵传达希望她这么做的意念。
不知为何,葵静静地露出微笑,说出令人纳闷的话语:
「——富樫先生,我是个倍受恩宠的人,以凤凰堂集团领导人的女儿身份出生,从小就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长大。」
富樫露出讶异的表情,但葵不在意地继续说:
「不论是痛苦或辛苦的事,我出生以来几乎不曾体验过,顶多只在跌倒时有膝盖破皮的小伤,从不曾遇到真正的困难……直到那一天为止。」
说到这里时,葵垂下长长的睫毛,她面前的富樫则用痉挛的手按住胸口。
葵虽然有些压低声音,但依旧保持平静的态度继续说:
「那天……你和真澄先生吵架的那天……我想要制止,结果手因此受伤。在那之后,我的右手再也无法像以前一样动作自如……我放弃了和果子师傅之路。那时候真的很痛苦。」
葵痛苦地皱起眉头。
「我失去从小怀抱的梦想,觉得眼前变得一片黑暗。那时我真的这么觉得。不仅如此,在那之后没多久,真澄先生还冲向车子自杀——」
话语在此停顿,悲痛的沉默气氛弥漫四周。
葵低下头,神情痛苦地继续诉说往事:
「原来所谓的绝望就是这么一回事,我再也振作不起来了……我当时打从心底这么想,也因此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悲伤,以及自己有多么软弱。」
不只富樫,栗田、浅羽、由加等在场所有人都说不出话。
一片寂静中,葵缓缓抬起头,露出下定决心的表情。
「不过……我觉得正因为如此,自己才得以成长。我觉得自己像蝴蝶蜕变般真正地长大了!」
葵任凭激昂的情感宣泄,大声说道。看着瞪大双眼的富樫,葵按住胸口的心脏部位,热切地吐露出心声:
「在那之前,我不知道什么叫挫折。虽然过得很幸福,但那应该不是带有人情味的人生。在明白什么是悲伤后,我的世界增添了真实和深度。我变成现在的我,也展开……真正的心灵之旅。」
葵用指尖迅速擦拭一下眼角后,像要甩开什么似地把长发往后一撩,脸上浮现柔和的微笑。
「因此,比起以前的我,我更喜欢现在的自己。这不是在逞强,而是我真正的心情。能够喜欢自己的人生果然才是最好的,所以,富樫先生——我希望你也可以变得喜欢自己。」
「……咦?」
「我原谅你。」
葵这句话让富樫震撼不已。
「我愿意原谅你。今天请你来,就是为了告诉你这件事。」
富樫遭到空前的惊愕风暴袭击,举起痉挛的手抓住自己的脸颊。
原谅?葵愿意原谅他这个就算被判死刑也无可奈何的人吗?
「怎么可能!」
「我现在回答你刚刚的问题喔。我不恨你,也不怨你,因为那是一场厄运接连发生的不可抗力意外。」
富樫感到畏缩,不由得缩起身子。他心想葵真是一位坚强的女性。除了葵以外,恐怕没有人能对着他说出这种话。
然而,一抹悲伤划过富樫胸口。富樫这才明白,原来当人遇到如此宽容伟大的体谅表现时,不知为何会感觉到淡淡的悲伤。
或许身在局外的人也和富樫有一样的感受,所有人都紧紧抿住双唇。
「从桧垣先生和牧濑先生口中听到你过去的故事后,我思考了很多……富樫先生,其实你也感到懊悔不已,不是吗?」
葵正面看着富樫,富樫在她眼中看见情感满溢的光芒在晃动。
「你接下已故父亲的梦想只身来到东京时,内心想必抱着非比寻常的决心。明明如此,自从发生那次事件后,你却不再积极接触和果子。为什么呢?」
富樫保持沉默,葵停顿一下后,自己说出谜题的答案:
「那是因为你也知道了挫折以及自己内心的软弱,所以对过去感到懊悔……你为了惩罚自己,刻意和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的和果子保持距离,对不对?不过,请你原谅自己吧,这样太可怜了。」
葵继续说出真心诚意的话语。
「富樫先生……你必须活出新的自己!」
葵的声音响彻富樫的内心深处,让富樫由衷有股想要重新来过的心情。
然而,也因此唤起拒绝的声音。
「——不可能的。」
一道熟悉的声音忽然在富樫身边响起。富樫转头一看,发现父亲廉太郎在不知不觉间如幽灵般出现,正在旁边守护着他。
「瞬,你自己也知道吧?没有什么好谈的,你的身体——」
听到父亲的话语,富樫回过神地心想:「差点忘了。」他差点忘了重要的事,想要赖着天真的希望不放。
富樫露出苦闷的表情开口说:
「……没办法。我很感谢大小姐的好意,但我真的没办法……我没有未来可言。我所剩下的时间——」
「你并没有罹患帕金森氏症喔。」
葵突如其来的话语让富樫感到震惊。
「你怎么知道的?」
——不对,她说我并没有罹患帕金森氏症是什么意思?
富樫思考了起来,隔一会儿后,背部开始冒出鸡皮疙瘩。富樫当然知道葵不是普通人物,但葵像是连他内心的每一个角落都透视得一清二楚。
相较于富樫的惊愕,葵依旧保持平静的口吻继续说:
「你认为自己和父亲罹患相同的疾病,担心自己没剩下多少时间,所以才会再次出现在我面前对吧?牧濑先生已经跟我们说过你父亲的事,请节哀顺变。」
葵礼貌地行了一个礼后,继续说:
「不过,你误会了,少年帕金森氏症不会有头痛的症状。」
听到意料之外的话语,富樫倒抽一口气,现场的其他人也都一脸搞不懂是怎么回事的表情。
可能是察觉到大家的反应,葵轻松做起简单易懂的说明:
「帕金森氏症大部分是高龄者才会发病,如果是在四十岁以下发病,便称之为少年帕金森氏症。年轻人罹患这种疾病是非常罕见的事。罹患少年帕金森氏症的人会和一般帕金森氏症的患者一样,出现手脚颤抖、闻不太出味道等症状。」
听葵滔滔不绝地说道,富樫隐约感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
「大小姐,你怎么会这么了解……?」
「以前我因为手受伤住院时,有位病人鼓励了我。那位病人说,他有个亲人罹患帕金森氏症,并且告诉我帕金森氏症会有什么样的症状。他说他的亲人每天很努力在复健,要我也好好努力……虽然我的手没能够完全复原,但没想到那时候听到的各种知识,能在现在活用。这正是所谓的机缘吧。」
葵表情严肃地点点头后,继续说:
「富樫先生,你似乎是因为就近看着父亲的症状,所以被强烈的先入为主念头束缚住了。但是呢……所谓的少年帕金森氏症,其实是一种恶化速度非常缓慢的疾病,不仅从外表看不出症状,病人更不会有头痛的现象。」
葵表示有无疼痛感是一项重要的特征,也补充说明自己在住院期间每晚都觉得手疼,所以对这点印象深刻。
「剑持先生提到富樫先生时说过:『你不觉得他的脸色很差吗?他经常头痛到受不了。』不过,少年帕金森氏症不会有头痛的症状……而且,之前富樫先生在识破栗田先生制作的若香鱼味道时,嗅觉应该是正常的。你曾说:『扑鼻而来的气味、成品的外观、推想的制作和果子方法,只要透过这些要素,要演算出味道并非难事。』可见得,你没有闻不太出味道的症状。根据这几点,可以推测出你应该没有罹患重症,是因为那次事件的压力加上不注重健康,所以得了幻想症。」
一切都是因为想太多……?
现在的症状不是因为罹患重症,而是压力加上不注重健康造成的?
富樫愕然不已。他感到全身无力,膝盖发软地跪下来,并且——松一口气。富樫茫然地心想:「我还可以继续活下去吗?」
「富樫先生,你这么不注重健康,我想应该没有去医院接受治疗吧?现代的医疗技术很先进,只要别自暴自弃,信任医生并定期到医院接受治疗,很多症状都可以痊愈。还有,请你要定期接受健康检查。你的脸色那么苍白,看起来应该是有些营养不良。」
对于葵的这般忠告,只有富樫才看得到的廉太郎幻影点点头,低声说:「有可能是这样。」
葵静静地吐出一口气后,闯进富樫的精神核心说:
「富樫先生,拜访你的故乡后,我才察觉到你不断责备自己到了罹患幻想症的地步。虽然真澄先生和栗田先生的事还让我有些难以接受的部分,但我心想,既然你已过得如此痛苦……我选择原谅。不,应该说我觉得自己必须原谅你。」
葵说到这里停顿一下,先说一句「再来纯粹是我的推测」才接着说:
「你到了现在才突然现身的原因,追根究底是为了赎罪——富樫先生,你应该是想跟我道歉吧……?」
葵显得有些踌躇。在她发问的那一瞬间,泪水从富樫的眼里满溢而出。
——没错。
富樫百感交集地频频点头。
他作梦也没想过能有这么一天,用这样的形式让葵知道他的想法。虽然富樫本来就知道葵拥有非凡的洞察能力,但现在则是有了切身体会,同时打从心底感到敬佩。
打从第一次见到葵,葵就一直很聪明伶俐。她比任何人都体贴,面对困难时,也拥有能轻松突破困境的超群直觉。
虽是无意,但富樫害这样一个优秀人才受了伤……正因为如此,富樫才会被罪恶感压得喘不过气。
遭到凤凰堂解雇后,富樫在失意消沉之中度过每一天。
他为了惩罚自己、让自己感受疼痛,每天从事劳力工作。那是一段舍弃生存目的、反复做勉强自己的事、四处颠簸的黑暗日子。
每次只要回想起过去,就会感到后悔不已。
真的很痛苦。
即使努力想忘记,记忆还是会一次又一次在忽然之间苏醒,化为沉重的罪恶感折磨富樫。
那一天,葵受伤后立刻被送往医院。富樫因为当场遭到解雇,所以没有机会见到康复后的葵。
然而,富樫还是想要当面向葵道歉。他应该要道歉的。
富樫是在感受到身体不适的时候,开始有这样的念头。
不知从何时开始,富樫的手脚会颤抖,也莫名其妙地放松不了僵硬的肌肉。不仅如此,这些症状似乎还不断恶化。他最后甚至产生幻觉,看见已故的父亲。
以前在故乡照顾父亲时,富樫就暗自感到恐惧,没想到终究也轮到自己和父亲罹患相同的疾病。
——我要在恶化到真的动不了之前去找葵小姐道歉,在那之前绝对不能倒下。
下定决心后,富樫来到东京,但事态未能如他所愿地进展。
富樫再怎么厚脸皮,也不好意思踏进赤坂本店。再说,富樫光是看见凤凰堂的大楼就会想起那件事,并且出现异常的心悸和晕眩,整个人动弹不得。
领悟到自己不可能走进凤凰堂的大楼后,富樫转为等待葵独自出远门的机会。
如针扎般的痛苦时间流逝,终于在去年秋天时,葵开始会频繁外出到浅草。虽然这对富樫来说是个大好良机,但想到自己犯下罪孽深重的大祸,富樫就难以上前搭讪。
过了一段时间,富樫得知葵和名为栗田的和果子师傅关系亲近。
那么优秀的葵愿意认同这个人,表示栗田拥有相当卓越的才华啰?富樫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开始偷偷监视栗田。
没想到那样的行动,辗转演变成如今这般事态——
「大小姐……我……我真的很抱歉!」
现在,富樫深深低下头,成功实现长年来的心愿。
葵垂着眉尾露出微笑,温柔地开导表达歉意的富樫说:
「没关系,我刚刚不是已经说过要原谅你了吗?任谁都有犯错的时候,就算时间再晚也都可以重新来过。」
「对不起……我真的——」
对于富樫的赔罪话语,葵露出温和的笑脸摇摇头说:
「富樫先生,请不要再低着头了。其实,我早料到你可能会这样,所以今天准备了好东西要给你。我们不是想要控诉你的罪行,而是想要让你变得有精神。」
富樫心想,他怎么有资格听到这种话呢?
面对说不出话来的富樫,葵向栗田使了眼色。
栗田轻轻点头后走进厨房,隔了一会儿端着托盘走出来。
托盘上的盘子里盛着一颗大福。看见柔软的白色外皮表面撒着手粉的大福,那一瞬间,富樫全身的毛孔冒出汗水。
「……你怎么会做这个?」
「有人告诉我做法。」
栗田用低沉的声音答道。
「这是你父亲富樫廉太郎创造出来的秘传大福……你父亲传授给牧濑龙一,这次换成牧濑龙一传授给我,目的是为了让你重新振作起来,并祝福你踏上新的人生旅程。」
富樫诧异地想起牧濑龙一的严肃表情,心想:「原来那个乍看像是一辈子不懂得体贴的人,是真心在为我担心。」
栗田把盛着大福的盘子递给富樫,压低声音说:
「我在若香鱼那件事的确被你摆了一道,老实说,我遭到不小的打击,但也察觉到自己不够深思熟虑。现在我已经明白为什么了。那时候,你不是连吃都不想吃我做的和果子,而是不能吃,对吧?」
被识破的富樫不由得挺直背脊。
——这是报应。我爸总是说,犯罪者必定要接受惩罚。所以,我到现在还是不能吃和果子。
「而且,剑持先生这么说过。」
栗田覆诵一遍富樫说过的话,继续说道:
「你为了惩罚自己,拒吃最爱的和果子……不过,现在已经没必要那么做。身为当事人的葵小姐已经原谅你,你如果继续坚持束缚自己,会是一种失礼的行为。」
面对栗田沉稳的态度,富樫被一层一层卸下武装,并明白一件事。
——我完全错估了这个名叫栗田仁的男人真正的价值。
栗田为了让对方品尝美味,会主动去了解对方的情况,解开纠结的线团,钻进对方的心灵漏洞,进而调整不可避免的状况。他不仅脑袋机灵,更重要的是,内心隐藏着就快满溢出来的滚烫热情。富樫不曾遇过做得如此彻底的和果子师傅。
「富樫,我听牧濑先生说这是你最爱吃的东西,对吧?」
「……没错。」
「我在这道和果子中,发挥了自己目前拥有的所有技巧。不仅如此,这个大福里还灌注了包含桧垣先生、牧濑先生在内的所有人心意,你绝对要吃下去。」
富樫感到苦恼退缩,葵从旁投来殷切期盼的声音:
「富樫先生,请你一定要吃,这是充满你和你父亲回忆的栗子大福啊!」
富樫像是突然被什么东西砸到似地抬起头。
——没错,父亲引以为傲的这道和果子,就是包了一整颗栗子的栗子大福。
父亲做的栗子大福真是人间美味,多希望能至少再吃到一次那样的美味——每次经过和果子店的门前,富樫心中总会燃起这样的念头。
葵的话语宛如扣下了扳机。富樫没有使用木叉,直接以手抓起栗子大福。
栗子大福和高尔夫球差不多大小,只用大拇指和食指即可轻松拿起,可说大小恰到好处。
均匀撒着上新粉的麻糬外皮触感柔滑,形状浑圆饱满。包在里面的栗子如球芯般让大福变得扎实,带来适中的分量感。
富樫把栗子大福送到嘴边,张口咬下。
瞬间,麻糬外皮的Q弹柔软、豆沙泥的滑顺绵密,以及塞在中心的整颗栗子甘露煮的扎实口感,在口中融为一体。
富樫吃得陶然沉醉。
口中充满金黄色的香甜美味,又有清甜的香气扑鼻而来,令富樫满怀感动。
他心想:「这是多么幸福的感觉啊,这就是我日思夜想的味道。」
尤其让富樫惊艳的是,栗子甘露煮恰到好处的松软口感,在熬煮上可说是拿捏绝妙。栗子甘露煮咬起来松软黏稠,却又湿润柔软,舌尖一碰就散开。
砂糖熬煮过的栗子在嘴里松软地散开,并与触感柔顺的豆沙泥混合在一起,最后在舌尖上留下自然的余味。
明明存在感十足,却又高雅梦幻,富樫转眼间就吃掉一半。
富樫毫不停歇地又把裹着上新粉、闪闪发亮的剩余半颗栗子大福送进嘴里。
带着淡淡米香、口感Q弹柔软的麻糬外皮,搭配以气味高雅的豆沙泥裹起、美味至极的松软甜栗。
伴随幸福的美味,温暖柔和地滑进胃里。
富樫忍不住在心中发出感叹。
——宛如一场梦啊。这正是爸爸还没生病时,经常做给我吃的栗子大福味道。
事隔那么久再次品尝,依旧是好吃到了极点,一咬下去就觉得整个人幸福洋溢。
不知不觉中,富樫已经闭上双眼。他的脑中浮现在老家的和果子店里,向父亲学艺时的画面。
「瞬,你听好啊,说到我们店的栗子大福,重点就在于栗子甘露煮。」
在小小的老旧厨房里,父亲廉太郎微微弯着腰,对还是小孩子的富樫提问:
「做这个栗子甘露煮的时候,什么最重要?」
「挑选好的栗子!」
「没错。不用说也知道一定要选用优质的丹波栗子,然后还要平均挑选吃起来比较有口感的大颗栗子。这么做是为了在烫栗子时,每一颗都可以均匀受热。身为一个和果子师傅,必须永远遵守把品尝者摆在第一优先的法则。不能只为了一个客人,要让每个人品尝起来都觉得好吃才行。」
「对啊,我也这么觉得。」
「好啦,挑选好材料之后要怎么做?」
「先浸泡在水里一个晚上,让栗子去皮去壳。在煮开的滚水里,放入剥开来的栀子果实和少量的醋之后,再把栗子放进去转为小火。」
「很好。毕竟我们店的作风是不使用明矾。那要怎么加甜味呢?」
「使用本味醂(注)、蜂蜜和三温糖。提味是用爸爸爱喝的三种日本清酒。这三种酒的分量拿捏,就是秘传甘露煮的美味所在!对不对?」
注:本味醂 和味醂同是日本类似米酒的调味料,含有百分之十四的酒精成分,另有味醂风调味料。两者在风味上并无太大差别,但本味醂和味醂含有酒精成分,味醂风调味料则不含酒精成分。
「了不起……瞬,你真的吸收得很快。」
富樫小时候的那段日子每天都过得很幸福,他喜欢严格中带着体贴的父亲。
正因如此,更让富樫痛切感受到不能再这样下去。
富樫对着不论在简易旅馆、在路边,甚至在栗丸堂店里,都会自由出现的父亲幻影,微微垂下眼帘开口说:
「爸……我真心感谢你一路以来一直帮助我。」
「瞬,你好端端地干嘛这么说?」
父亲的幻影一副想说「你会不会太见外」似的模样露出微笑,但富樫没有附和,而是摇摇头说:
「你是我在脑袋里想象出来的幻影。其实,我一开始就知道你不是真实存在。不过,我希望有个人可以守护着我……我太寂寞了,所以后来忍不住把你当成真正存在的人一般看待。很抱歉。」
说罢,富樫低下头。父亲的幻影露出苦笑,摇摇手说:
「没什么好抱歉的。这是你从以前就拥有的特技,你要觉得骄傲才对。这是模拟训练带来的恩惠。」
对于事物或空间,富樫本来就拥有强大的想像力。举例来说,他能在脑海里创造出想象中的厨房,并在厨房里行动自如。因此,对于以相同要领所创造出来的虚假父亲,富樫也赋予其自律性,让虚假父亲化身为建言者。
也就是说,富樫只是让自己相信自己的想象,就像罹患幻想症会产生幻觉一样。
富樫对着父亲的幻影,吐露此刻的真实心情:
「罪恶感……把我压得喘不过气,所以我一直逃避到现在。可是,我不想再这样下去了。」
「瞬。」
「我必须看向前方好好正视现实……那是我应该独自去面对的事。」
「一点也没错。」
父亲的幻影缓缓点了点头,脸上绽放柔和的笑容。
「瞬,你真的长大了,这样爸爸也没有任何牵挂了。」
「嗯……」
「你已经够成熟,可以独自活下去。好,快把我送回天国吧。」
即使知道那是没有实体的幻影,富樫还是忍不住热泪盈眶。
「……再见。」
「加油啊,瞬。不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要被挫折打败。」
直到最后一刻,父亲的幻影还是带给富樫体贴、强大的话语。
就这样,富樫想象出来的幻影无声地逐渐模糊。幻影从双脚渐渐转为透明,最后全身变得完全透明。
——瞬,谢谢你带给我这段如梦境般的时间。
富樫廉太郎的幻影消失不见,只在富樫耳边留下温暖的低喃。
随着这句低喃,如沉淀物般累积在富樫内心的负面情感也得以解放。长年累积下来的自责,随着从双眼溢出的泪水一起被排出体外,病态逞强的心也静静地获得释放。
此刻,富樫满怀感慨。
太好了——
没有死真是太好了。
还能够有想要活下去的意念真是太好了。
——从今以后,我的人生将可以重新来过。绝对不要忘记允许我重新来过、温柔体贴的葵小姐,以及态度冷漠,但拥有一颗火热的心的栗田为我做的事。
永远都不要忘记——富樫闭上双眼,让这般想法深深烙印在心上。
*
弥漫栗丸堂茶房的紧迫气氛如今已渐渐缓和。
栗田感受到结束一场重要比赛的真实感慢慢涌上心头,做了一次深呼吸。
这次终于能让富樫亲口品尝和果子——对于这个事实,栗田由衷感到松一口气。而且,栗田做的栗子大福似乎让富樫十分满足。
此刻,富樫虽然在栗田眼前静静地流着眼泪,但开心地扬起嘴角。那是不再愁眉苦脸、解开心中一切疙瘩﹑喜极而泣的反应。
栗田沉默地在内心发出感慨:「太棒了。」
最初栗田被富樫狠狠痛击,一路来发生了很多麻烦事。
不过,最后还是成功让富樫展露幸福无比的笑容。这是不争的事实。
隔一会儿,富樫擦了擦被泪水沾湿的脸颊,静静地开口说:
「栗田仁,今天的栗子大福……做得很好。」
「喔。」
「你让我品尝到人生中最美味的和果子。世上再也找不到如此美味的和果子了。那滋味真的让我打从心底这么认为。」
栗田不禁说不出话来。
没错,他确实是以再认真不过的态度着手制作这次的栗子大福,但没想到能得到才华足以与葵匹敌的富樫如此高的评价,而且让富樫如此开心。
栗田感觉到胸口一阵灼热,深刻体认到幸好自己全力以赴地面对富樫。
这时,栗田忽然想起自己忘记一件重要的事情。
「对了,葵小姐,要把那东西拿给他。」
「啊,对喔,我差点忘记了。」
在栗田的催促下,葵急急忙忙地走近富樫,递出一张折叠起来的纸条。
「这是……?」
富樫一脸纳闷的表情问道,葵露出微笑说:
「请你看一下内容。那是牧濑先生写给你的信。」
富樫瞪大双眼,慌张地摊开纸条。栗田知道信上这么写着:
瞬:
人都会有遇到挫折的时候。
不过,千万不要自暴自弃,也不要觉得没有人会支持你。
回来吧,我会在果子处牧濑从头好好锻炼你。
拜访富樫的故乡之际,葵拜托牧濑写了这样一封信。
那时,葵说「最后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拜托牧濑先生」,乞求牧濑提供协助。牧濑似乎本来就想要帮助富樫,所以爽快地答应葵的请求。
牧濑把秘传的栗子大福的做法传授给栗田,并且提供了提高甜度、低温处理的最高级丹波栗子。最后,牧濑把这封信托付给葵。
「那小子应该不可能回去凤凰堂,不过我们店不在乎,我不会让任何人有意见。」
牧濑露出无所畏惧的笑容,并且若无其事地展现精打细算的一面补上一句:「况且我们店也还没有继承人选。」
如果是在各方面都气度宏大的牧濑身边,相信富樫一定能够重新走上和果子之路。
读完牧濑的信之后,富樫微微颤抖着肩膀好一会儿。他用手背擦拭一下眼角,朝向葵深深低下头说:
「大小姐……对于一切的一切,我真的感到很抱歉。」
「你不用再道歉了,以后要在牧濑先生的店好好努力喔。」
葵用开朗的口吻这么训诫后,富樫频频用力点头。
「好……现在什么事情都解决了,大家要不要喝杯热茶配和果子放松一下呢?其实,我们准备了足够的分量跟大家分享喔。对不对?栗田先生~」
葵总算恢复如往常般说话会拉长语尾的大方态度。看见她使了个眼色,栗田边感受到「一切总算真的结束了」的安心感,边向中之条和志保发出指示:
「两位,可不可以帮我把厨房里的所有栗子大福都端过来?」
「是!」
「收到!」
中之条和志保两人往店里最深处快步走去,由加和咖啡店老板则是在茶房里开心地微笑看着彼此。
很快地,栗子大福被端到茶房来,大家一副迫不及待的模样吃起栗子大福。方才的气氛一百八十度大转变,茶房里变得像在举办庆典一般热闹无比。
在一片和乐融融的吵闹声中,富樫静静地走到栗田面前。
看见富樫把手伸进宽松的葡萄色上衣膨起的口袋里,栗田顿时感到背后发凉,但富樫从口袋里掏出来的既不是短刀,也不是电击棒。
富樫掏出一个和果子木模。
那是一种用于压制和三盆等和果子、促使和果子成形的制果器具。
「栗田仁……你可以收下这个东西吗?」
看富樫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提出请求,栗田惊讶地眨着眼心想:「这家伙突然干什么?」
不过在感到意外的下一秒钟,栗田立刻动起脑筋思考。
富樫递出的和果子木模,不可能只是普通的木模,一定是极度重要的东西。
——没错,我记起来了。和果子木模肯定从富樫第一次闯进栗丸堂的那天晚上就一直在他口袋里。在厨房里的时候,他也一直表现出很在意口袋里的东西的态度。
刹那间,栗田的脑海里浮现一段话。
——栗田仁,你很聪明,手艺也很好……不过,我不能把那样东西交给比不上真澄伸一的你。
「我知道了……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栗田总算察觉到富樫那天晚上现身的真意,低喃说:
「原来你那时候是来试探我是不是值得托付这个和果子木模的人。」
「……抱歉。」
「看来那个和果子木模似乎是相当重要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这是真澄伸一的遗物。」
听到富樫这句话,在一旁观察状况的葵倒抽一口气。
栗田也感到讶异,同时更感到疑惑。
富樫引发一连串悲剧的原因,是他与真澄伸一起了争执。明明如此,为什么真澄的遗物却在富樫手上?
「那是偶然……我去真澄伸一的坟前上香时,碰巧遇到他的父母亲……那时候我被邀请到他家。听说在出车祸的时候,真澄是打算把这个东西给我,向我道歉。」
富樫的声音渗透出一股悲伤。
那天,被邀请到真澄的家里后,富樫在牌位前上了香,然后一直保持合掌的姿势很长一段时间。
在那之后,富樫正面对着真澄的父母亲,跪坐在坐垫上。出乎预料地,富樫没有受到怨恨憎恶的言语攻击,而是得知讶异的事实。
「被处罚在家反省的那段时间,伸一一直很后悔……他说没想到会演变成那样的事态。富樫先生,伸一一直反复说他毁了你的才华。」
真澄母亲一脸落寞的表情这么说,富樫在膝盖上紧紧握住拳头。
「真澄说了那样的话?」
「是的……所以,他想要在你离开东京前跟你道歉。他想要把这个和果子木模拿给你,告诉你离开东京后也不要放弃当和果子师傅……那天,伸一出门前是这么说的,只是没想到会遇到那场车祸……」
真澄母亲的语调黯淡,这回换成真澄的父亲递出和果子木模说:
「听说这是请有名的木模师傅帮忙雕刻的珍贵品,伸一非常珍惜这个木模。富樫先生,可以拜托你连同那孩子的心意收下这东西吗?」
「……是。」
「我就是因为这样才收下这个和果子木模。」
富樫用微微颤抖的声音说道。
「因为……我以为自己早晚会因为生病而死,心想最后要把这东西托付给某个手艺高超的家伙,才会在那天去你的店里试探你……那时候,我似乎什么状况都没搞清楚,但现在我已打从心底认同你的手艺。」
这就是证明,拜托你收下吧——富樫这么说完,动作有些僵硬地让栗田握住真澄遗物的和果子木模。
栗田没有拨开富樫的手说:「你还好好活着,自己留着吧。」因为他感受到富樫刻意递出和果子木模的心意。
——这家伙说他已认同我的手艺。也就是说,让出这个和果子木模是一种仪式,是一种挑战宣言。既然如此,我当然要像个男人,正面接下战帖。
——说是这么说,但下次较劲时,感觉这家伙会变成更强的劲敌。
栗田的脑海角落闪过这样的想法,但看见富樫因为他愿意收下和果子木模而笑逐颜开后,很奇妙地,他觉得彼此变成劲敌也不赖。
「我们会再见面的,栗田仁。」
「喔……正合我意。」
栗田和富樫用如果要说是欢喜收场又显得有些笨拙的僵硬动作握手。
没多久,两人松开了手。栗田无意识地看向身边后,吓一跳地瞪大眼睛。
栗田之所以如此惊愕,是因为看见了不曾看过的光景。
葵在哭泣。
「葵、葵小姐……?」
虽然个性爽朗又贴心,但其实内在坚强如铁——栗田认识这样的葵以来,第一次看见她哭泣的身影。
然而,栗田完全猜不出葵流泪的原因,动摇不安地走近葵说:
「葵小姐,你怎么了?」
「我好高兴……」
「咦?」
泪珠悄悄落下,葵用掌心捂着嘴巴说:
「原来不是自杀。」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栗田也明白了葵的想法。栗田心想:「原来是这么回事啊。」同时为葵无止尽的贴心深深感动,甚至有种心疼的感觉。
过去葵为了阻止真澄和富樫吵架,手腕因此受伤。
因为害得葵中断和果子师傅生涯的罪恶感以及懊悔,加上对富樫怀抱恨意,真澄冲到马路上撞车自杀——栗田相信葵一直是这么认为,而他亦然。
然而,这样的想法是错的,真澄并非自杀。
既然那一天真澄是为了把和果子木模拿给富樫才出门,表示他的心中直到最后还是充满希望。原来,真澄被车撞死纯粹是一场意外,并不是被负面情绪吞噬,在绝望中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
如果真是如此,此刻真澄的灵魂肯定在天堂过着安详的日子。
现在恰巧因为富樫的善念而察觉这个事实,想必葵的心也同样得到救赎。
「虽然很难过,但真是太好了……」
「葵小姐。」
「真是太好了……」
对葵而言,得知这个真相想必带来极大的喜悦。葵泪流满面,一副幸福的模样反复说了好几次同样的话。
*
以晴空塔为背景,让人看了心胸辽阔的水蓝色天空无限延伸。
午后的公园里,带着夏季气息的风吹过,在身旁并肩而行的葵的长发随风清爽摇曳。
检查之后,富樫瞬得知他没有罹患内心畏惧的疾病。在他安心地回到故乡后,这天是栗丸堂第一次迎来和平的公休日。
这天万里无云、一片晴朗,是个舒服的大好晴天。
这样的日子再适合告白不过。
栗田早已定下决心,等解决富樫一事后,将付诸行动。他做好万全的准备,并约了葵出来,现在两人并肩缓缓走在隅田公园里。
此刻正好没什么人,四周也一片静谧,要行动就趁现在!
树荫下,栗田佯装若无其事的模样开口说:
「我、我说,葵小姐……」
「什、什、什、什么事……?」
葵似乎隐约察觉到栗田的意图,声音明显拉高八度。葵的紧张情绪感染给栗田,栗田的心脏也扑通扑通地乱跳,吵个不停。
「你……」
——你对我有什么想法?
按照栗田的计划,他打算在葵准备回答的那一刻,气势汹汹地告白说:「我对你……」
栗田昨晚在床上翻来覆去一整晚,几乎是彻夜未眠。他思考了很多,也包括一些肉麻的台词。
不过想来想去,栗田还是觉得自己不适合说肉麻话。这种时候就是要使出电光石火般的一击一决胜负——栗田打算这么做,但或许是肩膀过度用力的关系,他嘴里不知为何冒出完全不同的话语:
「你……都听什么音乐?」
「啊?」
看见葵吃惊地瞪大双眼,栗田在心中懊悔地不停跺脚。他恨不得对着自己的耳朵大吼:「你这个白痴!」
「你说音乐吗?我想想喔~」
葵露出有些伤脑筋的笑脸歪着头,但还是礼貌地回答栗田的问题。
「从古典音乐到怀旧老歌,我什么都听。最近则是很喜欢〈摩斯拉之歌〉。」
「摩……?」
「那是一首非常动听的歌曲。」
葵走在哑口无言的栗田身旁,开心地露出微笑这么回应后,用让人联想到合唱团的美妙声音哼起神秘的歌曲。
歌词简直像咒语一样,栗田听不懂是什么意思。
「很奇妙的一首歌吧?听说歌词是印尼话喔~」
「是、是喔……这样啊。」
栗田举起手擦去从额头滑落的汗珠,剧烈地甩头告诉自己:「不行!不行!」
难得酝酿出甜蜜的紧张感,现在瞬间放松下来。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栗田告诉自己:「机会就这么一次,我还是不要搞一些不适合自己的小动作比较好。」
下定决心后,栗田带着葵走到公园里算是特别高大的一棵树下,停下脚步。
清爽的阳光从绿色枝叶间洒落,栗田和葵沉默地面对彼此。多道细光照射下,葵充满透明感的美貌显得更加耀眼。
两人之间弥漫起紧张又让人心情雀跃的气氛。
栗田感到热血沸腾,一股剧烈的热气在他全身窜流。
希望未来也能一直近在身边看着她的笑脸。只要能实现这个愿望,就心满意足了——
栗田听着热情如火的心跳声,脸颊泛红地走近葵一步,使出浑身力量丢出话语:
「我喜欢你!」
如果要用棒球比喻,栗田的告白就像丢出一颗时速一百六十公里的快速球。
等待回复的短暂片刻应该只有几秒钟而已,栗田却感到无比漫长,甚至觉得自己的心脏可能在等到回复之前先爆裂开来,但没过多久,葵微微垂下眼帘,顶着一张染上樱花色的脸轻轻开口说:
「我也是。」
回答很小声,但声音相当透亮。
葵压低下巴,一副难为情的模样注视着栗田。
原来高兴得快要飞上天是这种感觉啊。栗田任凭情感宣泄地继续说:
「请——跟我交往!」
栗田太过紧张又兴奋,说话莫名变得礼貌客套。不过,他的心意是诚挚的。
诚挚的心意似乎也确实传达出去,葵眯起眼睛,幸福地点点头说:
「好的……」
栗田百感交集地皱起眉头暗自说:「太好了!」
接着已不再需要任何言语。
栗田和葵依旧满脸通红地凝视着彼此,沉浸在心意相通的喜悦中。光是如此,栗田就觉得此刻比任何人都幸福。他感受到无限的幸福,并且想要把内心的谢意献给世界上的所有人。
从枝叶间流泻的阳光像是在祝福两人,投来柔和的光芒。
夏风吹过,四周的绿叶随之舞动,葵散发出甜蜜香气的秀发也轻飘飘地扬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