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人类怀着怨恨死去,灵魂却维持生前的人格、记忆与外貌出现在人间,便称为幽灵。一般而言,幽灵没有双脚,身穿白色寿衣,额头上贴着一块三角形的纸。
「我是说真的啦!我真的有灵异体质!」
「我还满喜欢这类话题的耶。轻部学长,你见过幽灵吗?」
「当然见过,不然怎么会说我有灵异体质呢,友香。」
一个身材瘦高,名叫轻部的金发男子坐在热闹的居酒屋一隅的和室座位区,脸上挂着佣懒的笑容点头说道。他靠着贴在墙上写有「东势大学商学院学生委员主办·迎新餐会专用」的纸上,继续说:「还是最近见到的。」坐在他身旁的是名叫友香的学妹,同时也是我的朋友。友香颇感兴趣似地探出身子听轻部学长说话。
「真的吗?那我就相信你罗。」
「相信我啦。我们大学明明校地不大,可是文学院跟图书馆之间却莫名其妙多出一座森林。那一区白天也很昏暗、虫子又多,平常我很少走到那一区。不过那天我不小心在讨论室混太晚,眼看就快要到便利商店晚班打工的时间,不得已只好从森林穿过去。」
「我突然觉得有点奇怪耶,为什么你非得从森林穿过去不可?」
「因为我的机车停在停车场,从那边走最快啊。那时已经是半夜,那边超暗的啦,我只能靠手机发出的光快速通过。忽然之间,树林里出现一个白衣人。刚开始我还以为是一块白色的布挂在树上,但仔细看竟像是个女人。看你的表情,是不是想刚我怎么知道是人?因为那侧人对着我招手,绝对不是布。」
「对你招手……?想叫你过去吗?」
「嗯。是一个穿着白色洋装,戴着白色帽子的女人。她对我招手说:『过来一下、过来一下。』通常有人叫的话,就会走过去不是吗?我也想问问她为什么这么晚了还在森林区游荡。可是,就在我走近她的时候突然发现,那个人头上戴着的并不是帽子,而是……三角形的布!定睛一看,她身上穿着的也不是白色洋装,是白色和服,下半身靠近脚的地方还半透明——好,先说到这里,广告之后再继续!」
「咦、咦?什么意思?」
才刚听到精采处却突然中断,友香不禁瞪大双眼。轻部学长似乎很期待友香的这个反应,于是他不怀好意地贼笑之后,靠近友香的脸说:
「你好像听得很入迷喔,想知道后续的发展吗?」
「当然想啊!怎么可以说到一半就不说了!」
「就知道你想听。那就再喝一杯吧,友香!」
「原来是想灌我酒,我已经喝到有点头晕了耶。」
「还能聊天就没问题啦!一年级的工作就是负责喝醉,我也是被这么锻链过来的喔。糟糕!不可以洒出来。」
轻部学长轻浮地说道,然后以熟练的动作朝友香的杯子倒了满满的啤酒。噗沙。看着自玻璃杯溢出的啤酒泡沫,我——汤之山礼音忍不住皱起眉头。虽然这里是以便宜且分量实在为卖点的连锁居酒屋,但倒酒也应该小心才对。啤酒不但满出杯子,泡沫也太多了。
我跟隔壁的友香同样坐在贴有「新生专属座位」便利贴的位子上,手里拿着一杯乌龙茶:心疼那瓶被乱倒一通的啤酒。付了钱当然可以照自己喜欢的方式喝酒,但我相信啤酒制造商或卖酒的人也希望大家能好好享用啤酒。身为酿酒厂的独生女,为了继承家业——虽然我还没决定要不要继承——而进入商学院企管系就读的我,应该有资格出面纠正他吧。
不过,纠正他喝酒的方式之前,得先说说他公然灌未成年少女酒的行为。
「那个……你是轻部学长吧?你这样似乎不太好。」
「别这么严肃嘛,来!喝吧!」
轻部学长三两下就避开我的指摘并大声吆喝。他用力放下酒瓶,引起大家的注意后张开双手鼓动大家一起说:「喝吧!」
「大家也一起来加油!我们都想看友香干了这一杯!干了它、干了它、干了它!」
轻部学长开始用手打拍子,同桌的人也都开心地大喊:「干了它!干了它!」友香双手摇晃地端起满至杯缘的啤酒杯,在越来越快的干杯声催促下,她咕噜一声喝完充满泡沫的黄色液体。喝完后,友香发出畅快的叹息,众人随即爆发出拍手声与欢呼声。除此之外,赞叹声也此起彼落,「真能喝呀」、「这样喝才对嘛」。我听了之后靠在墙上啜饮了一口乌龙茶,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唉,我办不到。我没办法跟这群人打成一片。
在友香的邀约下,我参加了这个由学生委员主办的迎新餐会。可是过了一个多钟头,我依然有种格格不入的感觉。
我当然知道身处这类型场合时应该尽量融入热闹的气氛,跟着大家一起开心地玩。难得上大学之后开始一个人住,我也想好好体验一下充满聚会与活动的华丽大学生活。不过……
——汤之山,平常挺随和的,但是却在某些奇怪的地方太过认真固执。
高中时代的恩师,同时也是合气道社的顾问老师说过的话,此刻在脑中寂寥地回荡着。老师说得一点也没错。我的个性天生就是难搞,之所以不喝酒不是不到法定年龄的关系,而是我有另一个不能喝酒的理由。
先跳过那个理由不谈。明明来之前他们说平常的打扮就可以了,结果来的女生个个化着完整的妆,男生也都穿着看起来很高档的衣服,还戴了一堆叮叮咚咚的装饰品。在这种「大家都很努力打扮自己」的气氛里,我却穿着素面T恤加热裤,脸上完全没化妆。外加不像女生的身高与结实的四肢,更让我看起来跟大家格格不入,有点可笑。
早知道……友香找我来的时候就应该立刻拒绝。
我再度轻声叹息。斜眼瞄了这位喝得醉醺醺、靠在轻部学长身上的娇小女同学一眼,随后又再喝了一口乌龙茶。我说友香,别太相信这位学长比较好喔,学长人很轻浮,看就知道对你有不良企图。我想开口叫友香多注意,但最后决定放弃。友香看起来满开心的,现在气氛又这么热络,我若是这样说一定会冷场,那就不好了。先暂时按兵不动才是良策,更何况我又不是友香的监护人。
开学那天的中午,我在学生餐厅独自吃着猪排饭,突然有个人跑来搭讪:「你也选修了第二堂的经济概论吧?我就坐在你后面,目前还没有可以一起吃饭的朋友……」这个人就是友香。我当时有点听不懂她的意思,还跟她说:「中餐一个人吃就好啊。」结果她大笑着说:「怎么能一个人吃啦。」从那之后我们就成了朋友。
与其说是朋友,不如说是她主动黏过来,觉得我很好玩而接近我,可以隐约感觉得到这点。我并不排斥她的接近,因为我也很喜欢这个娇小可爱的同学,对我来说她不像朋友,而是憧憬的对象,我们都不是因为单纯想当朋友而跟对方在一起。
我很想变得跟友香一样,既可爱,生活也过得很开心。问题是我也明白,自己绝对没办法变得跟她一样,因为我长得太高,又不想化妆,连基本的化妆技巧也不懂。戴着长长假睫毛的朋友丝毫没有察觉到我的复杂心境,将残留着大量泡沫的啤酒杯放在桌上。
「我喝完了!你可以继续刚才的话题了吧。」
「杯子里还剩一堆泡沫耶,根据我们的规定,干杯不能剩下泡沫。但是友香这么可爱,这次就放你一马吧!恭喜你!」
轻部学长迅速地伸出手搭在友香的肩上,让她靠在自己身上。拜托,骗未成年少女喝酒有什么好值得恭喜的啊?我只知道他真的很喜欢友香,还借机拉近两人的距离。不过,友香似乎也不是很抗拒,那我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友香,我觉得你不该喝成这样……」
「嗯?礼音,你刚刚缩什么?别缩罗,礼音也喝一杯嘛。」
友香口齿不清地打断我的话,要我一起喝酒。这时轻部学长好像觉得喜欢的学妹被我抢走,为了让友香看他而用力抓着友香的肩膀。
「干嘛看那边?你不是想知道灵异故事的后续吗?」
「明明是轻部学长自己不肯快点说下去的嘛。」
「抱歉啦,其实是因为没什么好说的。那个女人穿着白色和服,戴着三角形的东西,而且还没有脚,当时我吓得魂飞魄散:心想原来她不是活人!然后我就拔腿全速逃离了现场。就这样,说完了!」
「什么——说完了!这跟综艺节目接近尾声时又进广告的伎俩不是一样吗!怎么这样啦!」
「唉唷,别这么生气嘛。遇到的时候真的只能先逃了,不过后来我调查了一下,想知道森林里到底发生过什么事情。我不是说了吗?我从以前就有灵异体质,对这种事情的背景因素总是很感兴趣。」
「……这跟你有没有灵异体质应该没关系吧?」
「友香好咄咄逼人喔!干嘛这么计较,对不对?跟你说我查到的结果吧。这是研究室的学长跟教授告诉我的,听说我们大学——东大是在昭和年间创立的,这块校地比我们所想的还要历史悠久喔……」
轻部学长刻意压低声音说话,但是他说的事情只要是我们学校的学生大家都知道,这些全都写在大学的简介手册里。
顺便介绍一下,我念的是私立东势大学。这所私立大学位于M县县政府隔壁,天寺市绳代町奴罗山一千号之一,县内的人都称我们学校为「东大」。学校设有商学院、文学院、理工学院,甚至还有农学院。校内文理科系兼备,不过录取分数却不高不低,就是那种乡下城市常见的私立大学。
这里原本是战前某财团的金主开设的工厂还是矿场之类的地方,大战结束后变更了此地的用途并改建成大学。所以学校里有很多造型古老的建筑物,设备并不算太好。但也因为这个缘故,以私立学校而言,学费算是比较便宜,所以建筑物老旧了点也没有什么好抱怨的。我正想着这些事时,坐在我隔壁的隔壁的轻部学长则继续得意洋洋地说起来。
「……败战的领主是个大坏蛋,他怕行踪暴露,因此逃亡之前命令手下把他治理的村落全部烧个精光。这真是惨绝人寰,不过对武将来说却也是无可奈何。当时有个农夫的女儿站出来反抗,结果被领主下令处决,尸体被埋葬了。听说埋葬尸体的地点就在——」
「……难道是轻部学长看见白衣女人的地方?」
「答对了!没想到友香这么聪明。」
「这谁都想得到好吗?你把我当笨蛋吗?不过,轻部学长,现在哪还有穿着和服,头戴三角形纸片的幽灵?会不会太老套了?」
「咦?难道友香不相信我?她是战国时代的鬼,当然穿古装啊。你想想,从以前大家就说幽灵长这样,可见有很多人都见过这种打扮的幽灵。」
「啊!原来如此!」
友香不停重复说着这句话并点头。刚才喝下去的啤酒大概起了作用,她的身体左右摇晃,眼神也越来越迷蒙。
「你说得有道理耶!轻部学长好聪明喔!」
「还好啦。对了,我看见幽灵的时间大约是凌晨两点半,用古代的时辰来说就是丑时三刻。有个有名的学者——柳田某某曾说过丑时三刻是幽灵最常出没的时间。」
虽然我不想听,但是轻部学长的吹嘘内容依然会飘进耳里。喔喔,原来是这样喔。我在心中敷衍回应,轻部学长则一边说:「日本这个国家……」然后又抱紧友香的肩膀。
「……历史悠久,从古至今有许多关于幽灵的纪录,听过菅原道真这个人吗?算了那不重要,总之,日本从古时候就有很多幽灵出没。就是这样,你觉得如何?要不要跟我去看幽灵?我保证不会乱来。」
「这是哪招啊!原来学长想约我啊!我是有点想见识见识幽灵长得怎么样,可是并不想被幽灵缠上——对了,礼音也一起去吧。」
「我不要。」
我单手拿着不知何时已空空如也的玻璃杯摇了摇头。我不认为世界上真的有幽灵存在,就算有也不该因为一时兴起就跑去看。大概是没想到我会拒绝,友香与轻部学长对看了一眼之后同时大笑。
「讨厌啦!怎么这么干脆就拒绝了!」
「喂,你叫礼音?怎么从刚才就一直这么冷淡。我不想这么形容,不过你这样也太扫兴了吧。顾虑一下整场的气氛好不好?友香这么好相处,你却连酒都不肯喝。」
「自我介绍的时候就说过了,我还未成年,不能喝酒。」
轻部学长以谴责的眼神望着我,而我斩钉截铁地这么回答。也许说话的口气太冲了,轻部学长好像有那么一瞬间被我吓到,但随即露出无奈的苦笑。
「唉~唷~我就说你这种态度会破坏聚会的气氛啦……友香,快想想办法改变一下你这位像男生的女性朋友。」
「轻部学长,你这么说也太坏了吧!礼音确实像男生没错,但是她很有意思喔,因为她家开酒馆,可是却不喝酒。」
「我家不是酒馆,是酿酒厂,所以才会严格遵守喝酒的年龄限制。」
「酒馆跟酿酒厂差不多嘛!还有,你的语气好冷淡,完全击中我的笑点!好好笑!」
有这么好笑吗?友香靠在轻部学长身上疯狂大笑。「我可不觉得哪里好笑。」我这么一嘀咕,他们好像又被点中什么笑穴,笑到上气不接下气。
「我说友香,你会不会笑得太夸张了点?」
「好啦,别生气。干嘛把欢乐的迎新餐会搞得这么严肃?来,我帮你加点了一杯乌龙茶,喝喝茶冷静一下。」
「……好。」
我朝轻部学长点头道谢后,接下他推过来的玻璃杯。他说得没错,在这种场合发脾气确实没有礼貌。冷静点,汤之山礼音。我一边劝自己,一边喝着加了冰块的乌龙茶。沁凉的乌龙茶滑过喉咙,稍稍冷却了逐渐炙热起来的身心——照理说应该会有冷却的效果。
「……唔?」
灌下这杯号称是乌龙茶的饮料之后,我开始觉得身体不太对劲。和预想中不一样的味道让我紧蹙眉头,轻部学长则贼贼地笑说:「成功了!」甚至比起胜利的V字手势。
「其实那杯不是乌龙茶,是乌龙茶烧酒!如何啊?友香,我的灌酒大作战不错吧!」
「你的行为算是小诈欺耶!」
「可是不这么做,你朋友根本不肯喝啊。你叫礼音对吗?发表一下喝了酒的感想吧。」
「……你说你做了什么?」
我压低声音问道,接着把内容物剩下一半以上的玻璃杯用力放在桌上。轻部学长大概期待我会说出:「哎呀讨厌!你害我喝到酒了啦!」判断错误的他一脸疑惑,而我则瞬间脸色一变。同时耳边出现了沙沙沙的声音。不对,不是在耳边,这个声音很快地增强了力道。
——沙沙沙。
——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
——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
刚开始音量还不大的耳鸣声在转瞬之间变成可怕的噪音,声音在我的脑海里不停上下左右地冲撞着。
「……啊……呜……!」
音量惊人的耳鸣声让我不禁伸手按住耳朵,但是因为那并不是耳朵听到的声音,所以遮着耳朵也起不了作用。友香与轻部学长看到我不停发出痛苦的呻吟,讶异地看向对方。
「礼音?轻部学长,你到底给礼音喝了什么?」
「咦?只是普通的乌龙茶烧酒啊……你……你没事吧?」
轻部学长现在才担心我有没有事已经太迟了,我根本没有力气回答他。为了不让持续的耳鸣扰乱心智,光是保持清醒就已让我精疲力尽。
虽然我用「耳鸣」来形容这个噪音,但其实它跟一般的耳鸣不同,听到的声音也不一样。如果硬要形容这个噪音,它就像是「同时压缩很多国家的语言,压缩数次或数十次」的声音,也像是几十个人同时朝着我怒吼的声音,我的耳鸣就是把这种声音的音量放大,永无止境地盘旋在耳朵里的感觉。就算已经体验过好几次,我还是没办法习惯它。
不知道是体质造成的现象还是某种疾病,我从小就被这突如其来的耳鸣所困扰。虽然是不定期发生,但是至少一个礼拜会发生一次。严重的时候我不仅全身无法动弹,就连思考也很痛苦。耳鸣常常让我多次向学校请假。我当然很想尽快解决这个问题,可惜跑了很多家医院仍然找不出原因,似乎也不是来自精神方面的问题。尽管找不到起因与耳鸣发作的机制,但是国二时的秋天我在家里帮忙,当时一时兴起试喝了酒,从此根据经验法则得知,只要我一喝酒就会引发强烈的耳鸣。
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我一直注意不要喝酒。可是……可是!
「轻部学长,我不是说了吗?我不能喝酒……!」
「别、别这么火大好吗?话说回来,原来你是那种不能喝酒的体质啊?不过你的脸色看起来倒不会很差……」
「就是说啊,轻部学长。好啦礼音,大家都在看了,顾虑一下现场气氛,你忍一忍好吗?」
「……办不到。」
疑惑的友香劝我忍耐,但是我只简短回了一句,接着抓起包包站了起来。我使出吃奶的力气忍受着沙沙沙的耳鸣声——我知道自己的样子看起来一定很可怕——并从后背包拿出钱包,转身面对轻部学长。
「我要先走了,参加费这样够吗?」
「咦?不用给,我们的传统是一年级女生不收费。」
「那我至少要付自己的饭钱。钱放在这里。」
「我不能收啦,这样不合乎传统——」
「再见!」
「……呜。」
讲完之后我走出居酒屋,耳鸣声比刚才还严重,我难受地靠在电线杆上。现在是四月中旬,大学前方的居酒屋街似乎到处都有人在举办迎新餐会,不知为何,我的耳鸣似乎在人多的地方会更加恶化。
「得先移动到安静的地方才行……」
「要不要到附近休息一下?」
「不用了,我家离这里走路二十分钟就到了——咦?」
我下意识地回答,但刚才是谁在说话?我慌忙转头,看见一个陌生的女人站在身后。
「每到这个时期都会有很多像你这样身体不舒服的新生。我真的不喜欢灌酒的行为……啊,抱歉,我是不是吓到你了?只是看你好像真的很难受,有点担心。」
她有张小巧的脸蛋,五官精致,搭配着很会照顾人似的温柔表情。柔顺的长发披在背后并以大发夹固定,淡绿色的上衣与水蓝色的连身洋装十分相衬,看起来像是有钱人家的小姐——她究竟是谁?是碰巧经过这条路,刚好发现学妹不太舒服的好心学姐?我疑惑地偏着头,这时神秘的大小姐面露温柔的苦笑说:「我不会骂人喔。」
「你还是先休息一下比较好,怎么看你都没有办法走二十分钟的路回家。文学院的校舍离这里很近,我的研究室现在没人,汤之山礼音同学,不能喝的话还是别勉强喔。」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还有,请问你是哪位……?」
「我当然知道你的名字啊。刚才我们待在同一家店,只是我迟到了,没能跟大家自我介绍,而且我们的位子离很远,难怪你不知道我是谁。」
她轻声叹息之后,凝视着我温柔地微笑。
「我是东势大学文学院国文系的副教授——织口真理子。请多指教。」
「啊、你好。我是商学院一年级的汤之山礼音——咦?等等,你、你是老师?我还以为你是学姐耶。」
「很多人都这么说。因为我有点娃娃脸,其实我已经二十八岁了呢。」
「我以为你才二十出头……可是为什么文学院的老师会参加商学院的餐会?」
「我跟很多学生委员都很熟,所以他们常常邀请我参加类似的聚会。既然他们都开口了,我也只好参加。」
「其实我不太喜欢这种热闹的场合,就算参加也会先行离开。」她满脸歉意地苦笑,接着这位陌生的美女学姐——不,应该是文学院的织口老师像是要打断对话般踱了脚,刻意让高跟鞋在地面敲出「咔」的声响。
「别站着聊了,我们走吧,汤之山同学。」
***
「请进。」
「打扰了……」
我跟着织口老师来到位于文学院大楼一楼的研究室,进来之后环顾了这个房间。铁制书架与书柜井然有序地排在墙边,另外还有一张放着电脑的桌子以及看起来很舒服的皮沙发、擦得光亮的小桌子和一盆很大的观叶植物。我一直以为大学教授的研究室一定堆满了书,连站的地方都没有,但是第一次亲眼见到的研究室却和想像中不同,打理得光洁亮丽。或许是我目瞪口呆的表情很好笑,织口老师忍不住笑了笑,要我在沙发上坐下。
「怎么呆呆站在门口,快坐下休息吧。」
「啊,抱歉。」
「别这么说。虽然是我主动邀你过来,这么说有点失礼,但是汤之山同学,你会不会太大意了点?就算对方是女生,也不可以老实地跟着对方走喔。尽管我自称是副教授,难保我不是说谎骗你的呀。」
「咦?」
织口老师浅笑吟吟地望着我,正要在沙发上坐下的我不禁愣愣地咦了一声。尽管耳鸣让头脑不甚清楚,但她说得很有道理。我叫自己振作一点,同时重新打量起织口老师。
她那女人味十足的纤细双手没有半点肌肉,身高也比我矮很多。跟她相比,我的可爱度与女人味完全输给她,可是就算她心怀不轨,我肯定能瞬间打败她。我跟老师这么说之后,老师却冷静地说:「真的吗?好吓人喔。」
「你的身体好结实,平常有做什么运动吗?」
「我国中到高中时练了合气道。」
我整个人靠在沙发椅背上,语气平板地回答老师的问题。烦人的耳鸣声尚未完全消失,但不知不觉间已改善许多。不知道是因为深夜的校舍里人比较少,还是因为刚才喝下去的酒精量并不多的关系。
「……我想再休息一下应该会好一点,可以吗?」
「当然,照顾学生也是教职员的工作。我记得有不错的茶,很有解酒效果,想泡给你喝,可惜忘了放到哪里去……会不会放在讨论室了呢。汤之山同学,能不能等我一下?」
「咦?这怎么好意思,让我坐着休息就可以了。」
「别客气。请大方接受年长者的好意。」
说完,织口老师匆忙地离开研究室。我只能对着眼前的白色房门喃喃自语:
「真的不需要替我泡茶……」
觉得有些无聊的我开始打量起研究室的环境。放在墙上的书都是些看起来内容艰深的砖头书,不愧是国文系教授的藏书。织口老师说自己是副教授,跟教授有什么不一样嗯?我边想着这些事情,一边沿着墙壁走过去,来到满是木箱的架子前停下脚步。
「……咦?」
铁架上摆放着许多尺寸不一的箱子,像是研究用的东西。其中一个——也就是从上面数来第二排的架子最旁边的位置,放着一个被其他箱子挡住,长约二十公分左右的旧箱子。这个箱子吸引住了我。
当那个奇怪的耳鸣声出现时,我偶尔会被平常并不特别注意的事物吸引。我不清楚为什么会这样,只是神奇地被某种东西吸引,看样子这次也是同样的状况。也许是因为喝醉而减弱了自制力,一回过神来,我已经伸手拿下了那个箱子,定睛凝视。
「为什么我会对这个箱子这么好奇呢……?」
我低头看着这个黑色木箱自言自语。盖子上写了几个汉字,但是因为箱子是黑色,不太容易辨识上头的字迹。
「写什么呢?『根暗出垂』吗……?」
总算看清楚写了什么字,却完全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人名?还是地名?或者是什么东西的简称?其实我连怎么正确念出读音都不知道。
「嗯~『Ne_kura_shu_ssui』?」
它越是难懂就越是引起我的兴趣。木箱既没有上锁,也没有黏起,很简单就能打开。看一下应该没关系吧?我在心中默默说服自己,受不了引诱地将箱子放在桌上,手摸着盖子。打开内层的盖子之后,出现一个用陈旧的油纸包裹住的物体——
「咦……?」
手里还拿着盖子的我诧异地张大双眼,这出乎意料的东西让我的醉意瞬间清醒了几分,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个箱子的内容物。
两个空洞的眼窝,整齐排列着的四方形牙齿,尖尖的鼻子与圆滑的头顶。变成咖啡色的这个东西原本应该是白色的,不论从哪个角度看都应该是那个东西。
「头、头头头……头颅骨?」
我发出颤抖的声音像是确认似地说出物体的名称。我没看错,这怎么看都是人类的头颅骨。尽管右耳上方有一个大洞,左耳上方有一个小圆孔,但是整体的形状仍保持完整。这个东西绝对是头颅骨没错。和我在电影及漫画里看过的骷髅头相比,眼前的这个头颅骨似乎前后有点过长,比例不太平衡,可是搞不好真正的骷髅头就是长这样。
「可、可是,为什么文学院的研究室会放头颅骨?」
「那是别人寄放在这里的东西。」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突然有人在背后说话,我脸色铁青地立刻转身,看见织口老师手拿着茶罐笑嘻嘻地站在那里。就在我专心看着这个头颅骨的时候,老师已经回到研究室了。
「你好像比刚才有精神,我也放心了。不过,不可以随便动我的资料喔。」
「抱、抱歉!我以后会注意的!对了,这个头颅骨究竟是怎么回事?刚才老师说是别人寄放的东西……」
我赶紧道歉,惶恐地提问。这玩意儿应该不是什么被某人藏起来的犯罪证据吧,因为我偷看就得杀人灭口之类的吧?一想到这个可能,我不禁偷偷做出备战状态并开口问道。织口老师盖上头颅骨的箱子,很肯定地摇了摇头。
「别担心。这确实是某个案件里被害人的头颅骨,不过那个案件已经过了追诉时效。」
「过了……追诉时效?」
「没错。这是从平安时代的寺院遗迹里挖掘出来的头颅骨,历史系的资料室放不下,所以寄放在我这里。你看它已经劣化得很严重了,不是吗?」
「……的确是这样。」
原来如此,这个箱子确实看起来历史久远。织口老师知道我接受了她的说明之后,满意地点点头,接着从柜子里取出茶壶与茶杯笑着说:
「坐下吧,我来泡茶。」
「——哇,原来织口老师是创立这所大学的家族后代。」
「是啊。不过这所大学并不是我们家族凭空建立起来的,而是利用战争时的工厂遗留下的设备设立的学校。现在织口财团也已经消失,我只是普通的副教授而已。」
「就算曾经是财团也很了不起,难怪我总觉得老师像是有钱人家的小姐。」
「是吗?谢谢你。不过汤之山家是乡间的温泉区里代代相传的酿酒厂,也很不错啊。」
「我们都得好好珍惜自己的家族才是。」说完,老师露出温和的微笑,拿起茶杯。老师的每个动作都那么有气质、优雅又可爱,茶会开始才短短十五分钟,就让我深受感动。难怪学生都爱找老师参加聚会。老师比我这个又高又粗鲁,外型迈遢的家伙好太多了。我为此感到有些难过,然后摇了摇头说:
「我家没那么好啦。山神温泉根本是没什么人知道的温泉地,整个地区都很没落。我来东大念企管也是因为将来要继承家业或者要出去工作都很有用……我从小在乡下长大,感觉跟大学的气氛不太合……」
「难怪你在聚会时那么不自在。不过,你进大学才第一周不是吗?现在就下结论未免太早了。不打算加入社团吗?」
「如果有合气道社就好了。」
「我们大学还有满多武术类型的社团,但是几乎没有合气道社?如果只是想参加比赛的话,要不要来柔道社?我是柔道社的顾问老师喔。」
「柔道吗?嗯~嗯……好像有点不太一样。」
没有练过的人大概觉得这两种运动差不多,但合气道的技巧是利用对手的力量,在不伤害对手的情况下取胜。而柔道则是抓住对方之后才开始使劲,使用力量的方法完全不同,此外合气道也不举办比赛。要练合气道的人练柔道,就如同认为反正都是球类运动,棒球选手也可以踢足球一样的观念错误。
「我好不容易进了大学,有点不想做高中之前做过的那些事情。我想要尽情享受玫瑰色的美好大学生活。」
「喔,很棒的梦想呢。可是你好像不太喜欢聚会耶。」
「呃……所、所以,我才想要改变自己……」
被老师指出重点,我忍不住别过了头并含糊带过这个话题。老师笑容满面地看着我,静静地开口说:「对了……」
「刚才的餐会上,轻部同学不是聊到了幽灵的话题吗?那个地方离这里很近,你等一下回去的时候要小心喔。」
「他说的好像是文学院跟图书馆中间的区域?这间学校是否有很多类似的故事?」
「嗯~还满多的。毕竟大学沿用了原本工厂的设施,保留了不少用途不明的设备,同时也改变了建筑物原本的配置。不明就里又有丰富想像力的学生难免会胡思乱想。」
「胡思乱想?是指乱想一些类似怪谈的故事吗?」
「是啊。人总是喜欢那些神怪的话题,毕竟世界上有许多科学无法解释的事情啊。」
「喔,科学无法解释的事情?」
我愣愣地盯着手上的杯子,重复了织口老师说的话。我的耳鸣也属于科学无法解释的范围吗?我产生了这样的想法并开始深信不疑。我一直以为是体质造成耳鸣,可是不管去哪一家医院检查,每一家都查不出原因,搞不好就是这些神怪的原因导致耳鸣吗?织口老师见我忽然陷入沉默,担心地看着我。
「汤之山同学是不是有什么烦恼?要不要找专家商量看看?」
「咦?没、没有,不是那样的——等一等,咦?」
我慌张地否认之后,忍不住眨了眨眼睛。老师刚才说什么?
「老师刚才说专家?有这方面的专家吗?」
「也不算什么正式的专家啦,只是听说有一个学生很了解神怪和妖怪的事情。我没有见过他,但是听过不少传书,听说他替那些需要帮助的学生提供谘询服务。」
「真的有这种学生?不愧是大学耶。」
「呵呵,你讶异的点还真特殊。」
我的反应让织口老师嗤嗤地笑了。但是对我而言,这是很严肃的事情,一点也不好笑。如果这个专家能够治好我的麻烦体质就好了——不,这样期望太高了,只要他能告诉我耳鸣的原因,让我的大学生活过得更开心就好。就算他是骗人的或是达不到我的期望也没关系,反正就死马当活马医吧。
「……织口老师,你知道他人在哪里,叫什么名字吗?」
「我记得他常待在文学院四号馆四楼,四十四号资料室……名字叫什么呢?姓氏好像很难念。之前聚会时听过,现在不太记得了,抱歉。」
「是喔……没关系,知道人在哪里就够了。谢谢老师!」
我把茶杯放在桌上,对老师深深一鞠躬。老师很佩服地称赞说:「练武术的孩子果然很有礼貌呢。」脸上露出温暖和蔼的笑容。
「能够帮上学生的忙,老师也很开心。不过,汤之山同学,你这么急着想知道那个人的资讯,是不是有什么烦恼啊?」
「没、没有啦。我没有烦恼。」
文学院四号馆四楼,四十四号资料室。我努力记下这些资讯,一边抓着头。我并不是刻意要隐瞒原因不明的耳鸣,但是也不打算到处宣扬这件事。我借口说:「只是想说有备无患,记下来哪天需要就可以派上用场。」老师听了不置可否地「喔?」了一声。
「没有就好。但是,如果你要去见那个人的话得小心一点,因为……怎么说呢?听说他满有个性的。若你见了他,记得跟我分享一下他是什么样的人。」
「啊,好啊!嗯……其实我也不确定会不会去找他啦。」
***
「……说归说,结果我隔天就跑来了。」
时间是傍晚六点,地点是文学院四号馆四楼。我,汤之山礼音正站在疑似四十四号资料室的门前。我一边喃喃地说:「俗话说打铁要趁热嘛。」一边观察眼前这扇灰色的门,写着房间名称的牌子已经褪色,无法看清。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根据我在午休时间在大学图书馆影印的文学院配置图来看,这里——确切地说,这整层楼都是四十四号资料室的范围。应该……吧?
「如果可以找个人来问就能确定了,问题是……这里没人……」
我不安地环顾四周,半个人影也没有。看样子文学院四号馆整栋都被拿来当成资料室或藏书室,难怪会盖在校园偏僻的小角落。
「……算了,先进去看看吧。」
既然特地来一趟了,当然要进去,万一觉得不对劲赶快离开就好。我重新背好肩上的托特包,抓着斑驳的门把,试着转动一下,发现门并没有上锁。
「不好意思,打扰了。」
我忐忑不安地打完招呼,接着转动门把开门,门扉传来刺耳的摩擦声。看样子门的铰链整个生锈了。一走进去,我不禁发出惊呼。
「哇!好多书!」
书、书、书、书。目光所及之处是数量惊人的藏书,这样的光景让我看得入神。配置图上显示这个资料室的面积大约有四间教室大,但是在几十排书架阻挡下,完全看不到里头。而且书多到书架放不下,许多书本与资料夹随意堆放在地上,几乎没有立足之地。与昨天织口老师的研究室呈现极端对比的混乱场景带给我不小的震撼,过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呃……那个……请问!有人在吗?」
「有事吗?」
我下定决心大声询问之后,从书架路障的深处立即传来男人的声音。虽然看不见声音的主人,但听起来像是个好人。咦?出乎意料耶。我还以为一个窝在凌乱资料室的神怪专家会用很沙哑的声音说:「是谁来了!」就在我想着这些对学长很失礼的事情时,一个身穿白袍的青年从书架阴暗处走了出来。
「让你久等了。我待在里头,即使有访客出现也不易察觉。」
这个脸上带有温和笑容的纤瘦男人连声道歉,他的鼻梁上戴着细框眼镜,发色明亮的头发理得短短的,白袍的袖子卷至上臂,衣服像是穿了很久却依然洁白、一尘不染,衬衫与裤子还有着清楚的折线。他那一脸温柔的表情也好,还有干净的衣着也好,这一切全都出乎我的预料之外,让我再次看傻了眼。戴着眼镜的青年见到来找自己的人突然呆在原地,露出惊讶的样子,疑惑地偏着头。
「怎么了?我想你一定有事才来这里,但是看你的样子又不像是来要求驱魔的客人……」
「嗄、抱、抱歉!你刚刚说驱魔,所以这里果然是专门处理灵异事件的地方罗?」
「嗯。虽然没有正式挂牌营业,但是不知不觉间这里就成了专门处理这类事件的地方。所以,你果然是客人呀。」
我好不容易回过神来发问,白袍青年温柔地苦笑着,朝我深深一鞠躬。
「真是非常抱歉没注意到,我是三年级的杵松明人。」
「杵松……先生?啊,你是大三生,我该叫你学长才对。」
我小心翼翼地确认对方的姓氏念法,昨晚织口老师说这个人的姓氏不太好念,现在一听果然是很少见的姓氏。但是他看起来一点也不怪啊,难道是谣传?我一边这么想,一边朝他行礼。啊,我也该报上姓名。
「请多多指教,我是一年级的汤之山礼音!我有事想找学长商量,不过接下来要说的事情可能会让你觉得有点困扰,就是……」
「不要紧的,冷静点,汤之山同学。我们到里面再谈。对了,我会替你保守秘密,所以请你不用担心。」
学长流畅地说完,接着走进书架之间。我跟着学长走进去,一个被书架与屏风围起来的空间出现在眼前。这个空间约四坪左右,里头有两张面对面放置的复古型沙发,沙发与沙发之间则是一张老旧的桌子,看来这里应该是接待室之类的地方。
「哇,从入口完全看不出来里头还有这样的房间耶。」
「很开心能让你觉得惊喜。这里像是秘密基地,我很喜欢。对了,别走到屏风后面,那里是居住空间。」
杵松学长把桌上一本封面写着《二十世纪幻想文学全集》的书放回书架,大概是他刚才在读的书。学长的叮咛让我忍不住注意起褪色的屏风后方。可以看见一小块榻榻米地板,上面放着日式矮桌与座垫,还有和室椅。冰箱、保温瓶与瓦斯炉排成一排,还有一个小小的衣柜与折叠好的被褥。整组配备非常家居,难道学长住在这里?我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直接询问时,学长比出「请坐」的手势要我坐在面前的沙发,可能想要坐着聊吧。我局促不安地坐下后,这位很适合戴眼镜的学长也跟着在对面坐下,露出想让我放松的微笑说:
「好了,请说吧。」
「原来如此。是你祖父建议你练合气道的啊?」
「嗯。刚开始我也没有兴趣,但是练久了之后就越练越有乐趣。托合气道的福,我也越来越像男生了。」
开始谈话三十分钟之后,最初的紧张早已消失殆尽,我几乎什么都跟杵松学长说了。明明是来商量耳鸣的问题,结果不知不觉间,我从之前念什么学校聊到家族成员,还说了社团的种种回忆,现在正在聊已故的祖父还有合气道教室的话题。
「对了,很不可思议的是,练习合气道的时候就不会耳鸣喔。因为这个原因让我更爱合气道了——咦?」
回忆时间结束,我不禁狐疑地偏着头。为什么我要一直聊这些啊?我只想说关于耳鸣的事情不是吗?杵松学长苦笑道:「我们好像离题了。」
「而且从刚才就离题到现在。」
「对不起……」
「别这么说,是我不好,没打断你。我觉得你聊的话题非常有趣。」
见到我讶异的样子,杵松学长温柔地点了点头。我再次道歉,同时也发现眼前的这位学长身怀绝技。这个人非常擅于问话,他总是在对方停顿的空档发表意见,但是他说话的时间点却掌握得非常巧妙,往往能让对方不小心离题。我再次对学长感到佩服,然后喝了一口学长在谈话期间端给我的咖啡——学长端出咖啡的时间点也很完美——杵松学长看着我,打算将刚才的闲聊告一段落。
「好了,关于重要的商量内容——总结来说,你的耳鸣会不定期发生,到医院也查不出原因,医生诊断不是心理因素造成的现象。虽然不清楚在什么情况下会耳鸣,但是经常发生,只要喝酒则一定会发生。」
「就是这样。啊,那其实不是一般的耳鸣。」
「像是把很多人的说话声压缩过后的声音对吗?」
「嗯……你觉得如何?有办法解决吗?」
「我没办法回答你,毕竟我不是专家。」
「也对——咦!」
我点了点头之后忍不住瞪大双眼,这是什么意思?杵松学长露出爽朗的笑容并抓了抓头。
「抱歉,刚才没机会说明,其实我不是你要找的人。这个房间的主人,也就是大学里传说中的神怪专家——绝对城现在不在这里。」
「绝——绝对城?」
我愣愣地跟着复诵出那个杵松学长嘴里轻松讲出来的名字。杵松这姓氏已经很少见了,但是绝对城更是稀罕。想不到世界上竟有人姓这种姓氏,真惊讶。杵松学长看着讶异的我,露出温和的表情并点了点头。
「没错。绝对的城堡,绝对城。此外,他的全名是绝对城阿赖耶。如何?是不是很特别?」
「的确是很特别……那杵松学长又是什么人?」
「我是他的朋友,一名平凡的学生。就读理工学院机械工程系三年级,前戏剧社成员。」
「……前?」
「戏剧社倒了,所以我现在是回家社的理工学院学生。现在做的实验,常常要等上很长一段时间,就算只是微调的实验,起码也得等上三、四个钟头。这里很安静,又有很多书可以看,所以绝对城让我在这里替他看家,顺便休息,待在这里也能让心灵平静。」
说完,理工学院的杵松学长拿起桌上一本厚厚的书。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我大概明白了,没有事先确认清楚,是我不好。和杵松学长聊得也满开心,倒不觉得特别生气。不过,既然他不是我要找的人,我想问他一件事。
「绝对城先生——不对,绝对城学长现在在哪里?上课吗?」
「他不上课喔。虽然他在大学里有学籍,可是完全不上课。当然,他也不是来教书的。」
「怎么可能有这种学生……?」
我忍不住提高音量,心想完全不去上课根本不算是学生。接着问学长:那他平常都在做些什么?」杵松学长随口答道:
「他住在这里,阅读有关妖怪的书。再来就是提供有关灵异事件的谘询服务。」
杵松学长一脸稀松平常的表情这么说道,接着补充:「有时候他会到处去寻访类似的事件。」换句话说,绝对城学长住在这里,除了研究妖怪与神怪类的事物之外似乎就无所事事。学校里怎么会有这么夸张的家伙啊。
「不愧是大学,比高中自由好多喔……」
「绝对城是特例啦。就是这样,他只是暂时外出而已,不过请放心,我会把你的烦恼确实转达给他。他应该快回来了,但是不好意思让你继续等下去。」
「谢谢学长……这么一来——」
他应该会有办法帮我吧。当我正想这么说的时候,放在身旁的包包内袋突然传出震动的声音。似乎是手机收到简讯。「快看吧。」杵松学长催促着我说道,于是我朝他点头行礼,随即取出手机。
「啊,原来是友香传来的。」
「你的朋友?」
「是啊。进大学后才认识的朋友。她说——昨天聚会认识的学长现在要带她去某个灵异景点,她问我要不要一起去。」
「我根本不想去。」补充说完,我无奈地耸了耸肩膀。我对不合时节的怪谈一点兴趣也没有,更何况那个叫轻部的学长实在太轻浮、太随便,我无法信任他。友香似乎很有兴趣,我很想劝她打消念头。可是很难直接对她说……正不知该如何回复时,有个声音问道:
「你刚才提到灵异景点?」
「是啊。听说文学院跟图书馆之间出现了战国时代的幽灵,是一个穿着白色和服,没有双脚的女人。」
我一边看着手机荧幕,一边回答,说完之后才眨了眨眼。不小心就回答了,但是刚才那个很有磁性的声音和杵松学长清朗的嗓音完全不一样。是谁?一想到这里,我赶紧抬起头——
「学校里出现了战国时代的幽灵?怎么可能有如此荒谬的事!」
「哇啊!」
——看着这个不知何时站在面前的人,我发出短短的惊呼。
我最先注意到的是他病态般苍白的肤色,脸型瘦长、五官深邃、两眼眼窝凹陷,再加上高耸的鼻梁,五官形成的阴影差异明显。
在长长的浏海遮掩下,难以看清他的表情,不过从头发缝隙中露出的眼神十分锐利。身高约一百八十多公分,年龄看起来大约二十至二十五岁。光看到这里,可能觉得他只是一个长相阴柔的大学男生,但问题是他的打扮。
他穿着白色衬衫,打着黑色领带,下半身穿着黑色休闲裤,却搭了一件黑色羽织,而不是西装外套。极其创新的搭配却出奇地适合他,只不过看起来还是非常奇怪。我不禁凝视这名身材瘦瘪又穿得黑漆漆的怪人几秒——接着在心中呐喊:「就是他!」
绝对没错。这个人一定就是文学院四号馆四楼四十四号资料室的主人,也就是神怪与妖怪的专家——绝对城阿赖耶学长。
但是,他究竟是什么时候回来的?难道他会某种妖术或是瞬间移动?他是否听见了我与杵松学长的对话?他为什么要穿成这样?我有一堆问题想问,但是在发问之前,杵松学长以熟练的动作端了一杯用陶杯盛装的咖啡给黑衣怪人。
「阿赖耶,你人在里头也不说一声,我不知道你在这里。」
「有必要特地告诉你吗?我本来不想出来,但是听见了让我很好奇的词汇。」
黑衣怪人同样以熟练的动作接过咖啡,不悦地点点头。既然杵松学长喊他「阿赖耶」,可见他的确是传说中的绝对城阿赖耶学长没错。我在心中做出以上结论,这时身穿黑色羽织的怪人大口吹了吹热咖啡冉冉上升的热气,同时朝我看了一眼。被那张仿佛吸血鬼或幽魂的脸低头望着,我不禁颤抖。
「啊!」
「怕什么?继续说下去。」
「说下去……学长是指灵异景点的事情吗?」
「废话,把你知道的全都一五一十地告诉我——等等,你朋友是不是说她现在要出发去那里?那我应该在路上听取说明比较有效率。好,就这么决定。坐在那边的某人,快替我带路并好好说明。」
「嗄?你说什么?呃,我又没说要去,等、等一下!快放开我的手!」
我连姓名都还没说耶!我试图抽回被怪人抓住的手,一边小声地反驳。结果怪人冷冷地看着我,好像并不关心我叫什么名字。
「你不想说明也没关系,但是——」
自凹陷的眼窝射出的目光盘踞在我脸上,浑厚低沉的声音穿入耳朵。杵松学长大概见惯了怪人的举动,面露苦笑看着我们。绝对城学长无视于杵松学长的苦笑,径自转身背对着我并迈开步伐,紧接着说:
「要是不快一点赶过去,你的朋友就有危险了。」
……什么?
***
「不要被那个男人骗了!」
大约十分钟之后,我们来到文学院校舍与图书馆间,那座宽广又昏暗的森林入口。
昏暗的街灯照射下,绝对城学长的吼声在校园的通道上轰然响起。他们两人正要走进森林,拿着手电筒的轻部学长听见吼声后倏地转身,站在轻部学长身旁的友香也跟着转身,瞪大双眼看着我们。她看见穿着羽织的怪人身边有张熟悉的面孔后,惊呼:「礼音?」
「你不是不来吗?这位黑衣人是哪位?为什么说不要被骗?」
「嗄?……呃、这位是绝对城阿赖耶学长。」
说完这句话,我便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友香的问题切中要点,可惜我能回答的只有黑衣人是谁这个问题。我也很想知道绝对城学长在想什么,杵松学长要是能一起来替我们说明就好了。可惜那个和气又好沟通的学长只干脆地交代说:「慢走喔,汤之山同学,晚一点再聊聊你的烦恼。」然后就目送我们离开,所以他并不在这里。我只能站在绝对城学长身旁,等他继续说下去,但想不到率先开口的人竟是轻部学长。
「被我骗是什么意思?还有,你是谁啊?」
「诚如这家伙刚才所言,我是绝对城阿赖耶。」
绝对城学长坦然面对轻部学长带有明显敌意与些微不安的视线,耸了耸肩膀。「这家伙」应该是指我吧?能不能至少叫一下我的名字,学长?咦?等一下,我好像还没跟他说过我的名字。就在想着这些无聊的事情时,绝对城学长无畏地直视轻部学长,语气冷静地继续说:
「如果你对于理解『骗』这个字有障碍的话,那么我换个说法。『请问你利用随口捏造的怪谈欺骗喜欢灵异话题的学妹,把她带到杳无人烟的地方是想做什么?』」
「……咦?」
「你、你少胡说!」
绝对城学长以低沉的嗓音指责,友香惊讶地望着身边的轻部学长。轻部学长则立刻大声朝绝对城学长破口大骂。
「不准乱说!少说这些侮辱人的话!是友香说想看幽灵,所以我这个学长才好心地答应带她来看。」
「这个借口还真冠冕堂皇,但是你真正的企图是什么?……等等,你不需要回答。我之前听说了不少关于你的事迹,大概能猜到。」
「你这混蛋少胡扯了!不是那样!」
「可是,如果你要编故事也麻烦编好一点,你编出来的怪谈实在很不道地。」
「少管闲事!」
绝对城学长从头到尾自顾自地说着,然而轻部学长却越来越激动。轻部学长极端的焦虑感与强烈的怒意让友香感到危险,慢慢地从他身旁移动到绝对城学长和我站立的地方。轻部学长看见友香紧抓着我的衣服不放,不禁痛心地喊道:
「友香,为什么跑去那边?相信我好吗!」
「喔?所以你坚持自己真的看到幽灵啊……真有趣。」
友香害怕地躲在我背后,而绝对城学长则往前踏一步,不知道是不是我个人的错觉,总觉得学长的语气比刚才激动些。在几乎快熄灭的路灯照射下,夜风自树林间徐徐吹拂,学长身上的黑色羽织随风飞舞着。
「听说你是这么说的吧?你见到一个身穿白色和服,没有双脚的女幽灵,调查之后得知女幽灵是战国时代被杀死的女生。」
「没、没错。难道你想否认灵魂的存在,说幽灵是不科学的东西吗?」
「你想用灵魂存在说来跟我争辩吗?这主意不差,但是很不巧,要与你争辩还不需要抬出科学理论。」
绝对城学长自信满满地说道,然后又往轻部学长走近一步。我和友香望着学长漆黑而宽广的背影,听他以低沉的嗓音继续说:
「听好了。一直到十七世纪末,经帷子——也就是身穿白色衣物,额头挂三角形纸张的入殓打扮才正式成立。还有,幽灵通常没有双脚这个特征则是到十八世纪,借由圆山应举的幽灵画像才终于拍板定案。」
「什——么?你说这些要干嘛……?」
「你还不懂吗?这附近的确发生过战争,村庄也被烧毁。问题是,战国时代指的是十六世纪到十七世纪初期。死于战国时代的女生绝对不可能以一个世纪之后才有的打扮出现在这里!」
「是吗?啊、那个是因为……」
听到绝对城学长的说明,轻部学长的声音渐渐变小。他大概没想到会被人从这样的观点拆穿吧?也对,若绝对城学长说的是事实,轻部学长的故事就一定是乱编的没错。不过,可是……一回过神来,我已经小声地向绝对城学长提出疑问。
「确实有道理,可是村庄真的被烧毁了吧?」
「这件事清楚记载于地方史。」
学长的身体面向前方,转头看我一眼如此回答。接着他问:「有什么问题吗?」他以犀利的眼神示意我别打岔,让我有些胆怯,但仍然继续发问:
「也就是说,就算那时被杀的农民真的化为幽灵出现,也……也很合理啊?」
「等一下,礼音,你究竟在帮谁说话啊?」
友香抓着我的袖子诧异地问道。但是没办法,我真的很想问清楚。我的个性就是这样,一定要把疑问搞清楚才肯罢休。所以,我再次询问绝对城学长。
「而且,轻部学长在餐会时曾经说过,日本从古代就有许多幽灵的传说,不是吗?」
「对、没错没错!比方说菅原道真!」
出现意想不到的援军,使得轻部学长赶紧附和。但是绝对城学长不为所动,他轻耸肩膀还说了一句:「你是笨蛋吗?」
「道真是怨灵,和幽灵完全不一样。你分不清两者有什么不同,还好意思编造假的怪谈。听清楚了,日本古代,只有皇族和一部分的贵族能在死后保有原先的人格与记忆。长久以来,在死后的世界里,身分阶级仍是不可侵犯的严格规则,平民的灵魂死后仍能保有生前的人格,那已经是近代以后的事情。也就是说,战国时代的平民阶级女生——不可能化为幽灵!」
「唔……」
轻部学长无法反驳而陷入沉默,友香戳了戳我的肩膀问道:
「礼音,他说的是真的吗?我还以为幽灵从古代就长那样呢。」
「呃……你问我,我也——」
「古代也不是什么都有。」
当我正想说「我也不知道」的时候,学长插嘴打断了我。这位神怪与妖怪专家再次口若悬河地替我们解说。
「在日本流传的灵异现象中,幽灵算是比较新的分类。伴随着近代平民文化的兴起,社会普遍开始重视个人的人格之后才渐渐普及。曾几何时竟演变为足以与妖怪抗衡的新分类,其实原本的幽灵只不过是众多妖怪之一罢了。很多人都对此有所误解,实际上江户时代的妖怪画卷,如《妖怪图鉴》、《百怪图卷》与《妖怪绘卷》等等,都把幽灵视为妖怪的一种。」
「喔……原来如此。」
友香唯唯诺诺地点头称是,不知是真的服气了,还是被学长的气势所震慑。我猜是前者吧。我低头望着友香时,她轻声询问道:
「……这个很了解妖怪的人究竟是谁?他是做什么的?」
「我说过他是绝对城学长嘛,但除了他的名字之外,我跟他一点也不熟。」
友香压低了声音询问,我也小声回答。不知道学长是否听见我们的对话,讨论的对象——绝对城学长斜眼瞄了轻部学长一眼,接着继续说:「也就是说——」
「幽灵是近代之后才终于定案为我们熟知的模样。你要是知道这些常识,就该明白『身穿白衣没有双脚的战国时代幽灵』是多么荒诞可笑,绝对不可能出现。假设真有那样的幽灵出现,我倒想将它记录下来……」
绝对城学长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默默地盯着轻部学长看,仿佛想以叹息声说服轻部学长早点承认谎言,接着学长那低沉的嗓音再度响起。
「记住了,所谓的妖怪,往往拥有悠久的历史,起源于现实与幻想之间。门外汉要是不懂装懂,硬要捏造假故事,一定会露出马脚。」
黑色羽织与领带随风飘扬,学长沉稳的语气有如正在讲课的老教授,字字句句都融入夜晚的森林之中。我和友香静静听着,而绝对城学长则重新转身再次望向轻部学长,轻轻摇晃了肩膀说:「好了——」
「以上是我的论述,你有什么要反驳的吗?」
***
「绝对城学长的表现真是太棒了!」
场景切换,我再次来到四十四号资料室,并坐在屏风后方的榻榻米区。绝对城学长解决事件后坐在和室椅上啜饮着咖啡,我忍不住回想起刚才他以辩论说破轻部学长的场面,不由得敬佩起学长。
绝对城学长讲完之后,轻部学长完全无话可说,只丢下一句「笨蛋!我听不懂你在讲什么!」后便逃之夭夭。那种反派小角色的孬种表现让我跟友香看傻了眼。友香之后也平安无事地回去了,总之真是太好了。
「我本来就觉得有点奇怪,没想到整个幽灵故事都是为了骗学妹才编出来的……都市还真是可怕的地方。」
「都市?这样的形容太夸张了呀,这里顶多算是『乡下城市』吧。」
杵松学长以温和的语气插嘴说道。这位穿着白袍,戴着眼镜的学长似乎一直在资料室等我们回来。我则苦笑地回说:「跟我的老家比起来,这里已经算是都市了啦。」
「不过绝对城学长真的很厉害,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了毫无关联的学妹,简直像是小说或漫画或电影里的英雄。学长真厉害,光听我说就知道幽灵故事是假的。」
「那种故事连笨蛋也知道是假的,根本是粗制滥造的伪怪。」
「……伪怪?」
「伪装的『伪』加上奇怪的『怪』,伪怪。指的是刻意捏造出来的妖怪。」
绝对城学长说出的单字让我非常困惑,杵松学长便亲切地替我解说。喔,原来还有这种说法,谢谢杵松学长。我朝杵松学长微微欠身以表达谢意,接着再度看向绝对城学长。由于被直直盯着看,那个黑衣怪人一脸明显嫌麻烦的样子瞪视着我。
「看什么?还有什么疑问吗?」
「没有,不是什么疑问啦……只是觉得学长愿意去救一个素未谋面的学妹,这样的行为真的很伟大。」
「听不懂你的意思,你到底在说什么?」
「听不懂?学长刚才不是听了我说的话就跑去森林区吗?因为你察觉友香有危险才急忙赶去救她,不是吗?」
「别误会了,我完全没那个意思。」
学长以冷酷的声音否定了我充满期待的话语。我还来不及问他真正的动机,绝对城学长又以冷冰冰的口吻继续说道:
「愚蠢的新鲜人要被谁怎样都不关我的事,各人造业各人担。可是我不能容忍有人擅自创造不符合自古相传的传说与纪录的幽灵怪谈,到处招摇撞骗。面对这些灵异现象或妖怪,应该要心存对前人的敬意,以正确的知识与态度来对待才行。对不对?」
「对不对?你这样问我,我……该怎么说呢……?」
不知该如何回答的我干脆含糊其词带过去。我还以为这位学长乍看之下是个怪人,但其实是充满正义感的好人,结果是我会错意了。事实上,他似乎就是个和外表与传闻相符的怪人。唉,烦死人了!
「……我错了,真不该对你另眼相看。」
「你刚才有说话吗?」
「嗄?啊、没有,我没说什么!」
我不小心说出真心话了,赶紧慌张地否认。学长突然盯着我瞧,不知道是不是听见我说的话。看了大约一秒左右,他微偏着头问我:
「对了。」
「什么?什么事?」
「你是谁?」
「我是汤之山礼音!」
我忍不住大吼。没有找机会报上姓名是我不好,但是学长现在才问会不会太晚了点!我偷偷在心里骂他,然后绝对城学长转头看向杵松学长问道:「她是谁?」杵松学长面露苦笑,八成经常遇到类似的情况吧。
「阿赖耶,她是客人啦。」
「客人?为何不早点告诉我?」
「刚好找不到时间点说啊。我本来打算等幽灵的事件解决之后再替你介绍,但是一直到现在才算是告一段落。」
说到这里,杵松学长稍作停顿,转头给了我一个微笑之后,才继续看向绝对城学长。
「关于汤之山同学的委托内容就由我来说明吧。」
「……阿赖耶这家伙到底要人等多久?真抱歉,耽搁了你的时间。」
「别这么说!杵松学长不需要道歉。」
「谢谢你,汤之山同学。还有,不需要喊我『学长』,我们不同学院,听起也来很见外。」
「真的吗?那——我叫你『杵松同学』呢?」
我跪坐在座垫上这么说道,坐在对面、戴着眼镜、正在阅读文学全集的学长便温柔地点头说:「比叫学长好。」他那爽朗的态度让我不禁看得入神。从一开始认识就觉得他是个能让人感觉放松的人,特别是见过那个完全不讨喜的羽织怪人之后,更替杵松学长加分。
顺便一提,那个怪人现在不在。杵松学长说明了我的委托内容之后,绝对城学长只说了句「等我一下」便迅速走了出去。我看着放在小衣柜上的古典时钟,时间已经是九点半。杵松学长——不,该说是杵松同学似乎注意到我在看时间,于是一脸歉意地看着门口。
「阿赖耶刚才要是先说要等多久就好了。不过,汤之山同学,阿赖耶摆出不把客人当客人看的差劲态度反而是好事。」
「好事?」
「嗯。阿赖耶会突然赶走他没有兴趣帮助的客人。如果遇到可以欺骗的对象,他表面上会对那个人很有礼貌,实际上却瞧不起对方。不过,他现在既没有赶你走,也没有装出有礼貌的态度对吧?」
「嗯,确实是没有……他会骗人吗?」
「这个嘛,其实我也曾帮他行骗,所以不方便告诉你详情。」
杵松同学笑容可掬地招认之后,伸出食指放在嘴唇上,似乎表示他不能继续说了。看来,这个人也不是百分之百的善良老百姓。哎,不过他既然能和绝对城学长做朋友,不是普通的好人也很正常。反正若是他们有什么奇怪的举动,只要把他们摔出去然后逃跑就好了。
「在狭小的空间里对打是有些不方便,但是为了逃跑,该打的时候还是要打……」
「我不会让你逃跑的。」
「呜哇啊啊啊啊!」
我环顾四周之后喃喃自语,没想到有个低沉的声音回答了我。我吓得跳了起来,一回头,那个身穿黑色羽织搭配黑色领带的怪人手里端着一个布袋站着。
「绝、绝对城学长……?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啊?」
「现在啊。」
「阿赖耶,你回来啦。带了什么东西回来?」
「看了就知道。」
绝对城学长冷冷地回应朋友的疑问,接着从柜子拿出小玻璃杯,然后把袋子里的东西放在矮桌上。里头是一小瓶的洋酒、黑色的线,还有一条细细的银链及切成薄片的木材——不对,好像是竹片?就在我紧盯着这些物品时,学长弯起竹片,做成一个直径约六公分的环。接着拿线卷起竹片两端重叠的部分加以固定——呃……这些东西究竟有什么作用?
「呃……我来是想请你帮我想办法解决耳鸣问题。」
「我知道。」
学长回应后,打算替线打个结,但不知是否太用力而把线扯断了,竹片忽然弹了出来,靠近观察的我吓得大喊起来。
「吓我一跳……但这到底有什么用途?」
「静静看着就好。」
说完,绝对城学长再次卷起竹片,用线牢牢绑紧固定。这次学长的力道恰好,竹片也没有再弹起。学长把绑好的竹环穿过银链,并将银链也绕成一个环,穿好后他点头说:「完成。」
「喂,戴上这个,会戴吗?」
「咦?嗯,戴项链我当然会啊……」
不明就里的我收下临时制作的链坠,将银链戴在脖子上。我伸出手指戳了戳垂在胸口的竹环,绝对城学长满意地点了点头,但我还是一头雾水。
「这是什么?护身符吗?只是用线捆住,竹片好像随时会像刚才那样弹开,有点恐怖……绝对城学长?」
绝对城学长完全不想回答我的问题,径自把洋酒倒入玻璃杯。这个人到底想干嘛?我很想问出答案,可是学长却把杯子端给我。
「喝吧。」
「……什么?」
我目瞪口呆地望着这杯被推到我面前的酒,凭酒瓶上的酒标以及在小巧玻璃杯中摇晃的琥珀色液体判断,这应该是龙舌兰,而且还是高酒精浓度的种类。奇妙的发展让我说不出话,杵松同学在一片沉默中插嘴说道:
「喂!阿赖耶,直接喝会不会太呛?至少加点水稀释,或做成好入喉的鸡尾酒吧。」
「味道如何并不重要。只要能确认她喝了酒也不会出现那个症状就好。就是这样,快喝。」
「那个症状——你是说耳鸣吗?等、等一下啦!光是戴上这个临时做出来的竹环哪会有什么作用?」
「死马当活马医,不试试看怎么知道没有用。」
绝对城学长阻止我继续说下去,接着把杯子放在矮桌上,静静地望着我。他的眼神充满魄力,我只得噤口……而且学长说得有道理。
——死马当活马医,不试试看怎么知道没有用。
「……说得也是。」
就算失败了也无所谓,这样想之后感觉轻松多了。我拿起眼前这个制作精美的杯子,靠在唇边一饮而尽。有些浓稠的液体滑下喉咙,一口气喝下的高浓度烈酒烧灼着喉咙,让我不禁呛了一声「呜恶」。
「你没事吧?不需要全部喝完啊……来,这个给你,喝一点冲淡酒味。」
龙舌兰呛得我好难受,真没用。杵松同学端来了一杯水,但我连谢谢都讲不出来,只能接下这杯水一口喝光。绝对城学长以意味深长的眼神望着我,问道:
「喝完了酒觉得如何?」
「很难喝……真搞不懂那些大人,居然说这种东西好喝。」
「我不是问你好不好喝。」
「汤之山同学,阿赖耶想问的是你是否开始耳鸣?」
杵松同学代替原本表情就很阴沉,现在更皱起眉头、看似心情很差的绝对城学长发问。喔喔,原来是想问这个啊。我搞清楚学长的问题之后,讶异地张大双眼。
「咦、怎么会这样?这么一说……咦?怎么搞的?我——我没有耳鸣耶!」
我激动过度地跳了起来大喊。平常只要喝了酒一定会发作的耳鸣现在却完全听不见,我感动到双手捂着耳朵。仍维持坐姿的绝对城学长抬头看着我,颇有兴致地点了点头。
「只要戴着那个竹环,你的耳鸣就不会发生了。」
「谢、谢谢学长!真的太感谢你了!」
学长冷淡地说道,我立刻向他道谢。没想到这么简单就能解决耳鸣,在大概重复说了十次的谢谢后,绝对城学长要我别再道谢,接着我怯怯地抬起头问道:
「……对了,请问这是什么原理呢?某种咒术吗?」
「要说是咒术也没错。竹环是仿效阴阳五行图外围的圆形,加上拥有清净神性的植物——竹子所制作出来的物品。以神道的说法来说,竹环等于是简易版的茅之轮【※以茅草结成的大型环状物,每年六月及十二月神社举行除秽仪式时,会让信众穿梭绕行其中以去除身上的污秽之气。】。能够去除身心的污秽,让流动于身上的气更顺畅。如果要详细解释原理会花很多时间,很麻烦。难道你不满意这样的结果?」
「怎么可能不满意!你能治好我的耳鸣就够了,谢谢学长!」
我再次朝学长深深鞠躬,整个人都快趴到地上了。杵松同学面带微笑对我说了声:「恭喜。」我看着他那温柔的笑容,享受幸福的感觉。
「我也要谢谢杵松同学!来找你们帮忙真是太好了!对了,那个……请问你们要收多少谢礼呢……?我没什么钱,但是我一定会想办法给。」
「你在胡说什么?我不打算收钱。但是——」
「什么?不用钱?谢……谢谢谢谢!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你的大恩大德!太棒了,多采多姿的玫瑰色大学生活,我来了!感谢两位的帮忙——嗯?等一下。」
开心过头的我正打算离开的时候,突然发现好像漏听了什么重要讯息。我试图按捺住心头浮现的不安,直直地望着绝对城学长,压低了声音问道:
「……绝对城学长,你刚才是不是说了『但是』?」
「嗯,他的确说了。」
「啊,我说了。」
我的问题让杵松同学露出苦笑回应,绝对城学长也毫不畏缩地点头后站了起来。身穿黑色羽织、打着黑色领带的怪人慢慢走向我,他伸手拿起挂在我胸前的竹制链坠,镶嵌在凹陷眼窝中的双眼瞪视着我,让我的背脊倏地升起一股寒意。因为本人从未被异性如此近距离地凝视——不,不是那样,这种恐慌和那种紧张不一样。练合气道所锻链出的武术家本能正感觉到危险,这时学长缓缓开口补充说:「我有个条件。」
「这样好了——你一个礼拜来这里报到三次,算是给我的谢礼。我想观察你戴上竹环后的变化,也希望你过来做点训练。」
「一、一个礼拜三次……?还有,训练又是什么?」
「来了就知道。还有,既然来了就顺便帮忙。明人升大三了,课业繁忙,我正缺人手。」
「帮忙——帮什么忙?」
「帮我准备一些东西。为了满足那些上门要求驱魔或驱邪的委托人,从他们身上赚取金钱,我必须多少做点表演才行。」
绝对城学长滔滔不绝地对着目瞪口呆的我说道。突如其来的要求——不,该说是命令让我的大脑瞬间当机。费尽千辛万苦弄清楚这个人说了什么之后,我终于挤出一句话。
「……也就是说,学长要我帮忙演出造假的驱魔仪式?」
「没错。」
学长很干脆地承认,我正想抗议时,学长那重低音般的低沉嗓音再度响起。
「不想做的话大可拒绝我。但是,如果你拒绝了,我们的缘分便到此结束。还有,你也看见了竹环的制作过程,应该知道那个东西很容易坏,不知道什么时候线会断掉,非常不耐用。为了控制你的耳鸣,必须定期换新,而且只有我才能在那个东西上施以特殊的咒术。你知道这代表什么意思吗?」
「这、这个……」
残酷的质询让我哑口无言。我很快就想到学长故意强调这些我早就知道的事实的理由——他想威胁我。他看着无言以对的我,再次冷酷地说道:
「还有,你不可以把在帮忙的过程中获得的资讯泄漏出去。如果你不小心说溜嘴,我会惩罚你,让你永远受耳鸣折磨。」
「……呜!」
一回过神来,我竟然已双拳紧握,紧咬着牙关不停颤抖。这一瞬间,正义感鼓动着我骂他:「你别开玩笑了!」然后转身扬长而去。这么做并不难,我也知道这么做是对的。
可是、不过、但是——
现在只有眼前的这个人能够镇压困扰我多年的耳鸣,我认为能解决这个问题的人并不多。可是,要成为神怪诈骗的帮凶似乎有点——
……就这样,在自问自答了大约两分钟左右,我终于做出决定。我的肩膀颤抖着,深呼吸过后,直视绝对城学长,这么对他说:
「……我知道了。只要我答应当你的助手就行了吧?」
「谁要你当助手?你只是灵异现象的范例而已。」
当我下定决心开口回应之后,绝对城学长干脆地这么说。他的说法让我傻眼地反驳:
「什么范例啊——原来你不把我当人看?」
「那又如何?对了,你叫汤之山礼音对吗?字怎么写?」
「嗄?泡汤的汤,之乎者也的之,山形县的山,名字是礼貌的礼加上声音的音……」
「是喔。也就是汤加上礼,不正是幽灵吗?」
「你果然不把我当人看!我要抗议你取的外号!」
「好了、好了,汤之山同学。还有,我要重新向你说声,请多指教。」
我激动地大吼时,杵松同学轻拍我的肩膀,给了我一个微笑。他的温柔让我觉得开心,但是心中潜藏的不安仍旧无法消除,反而是越演越烈。
以下是我从友香那里听来的后续发展。
轻部学长老是挂在嘴边炫耀的幽灵故事遭绝对城学长揭穿后,大家陆续查出他之前数次利用捏造的假故事拐骗学妹到幽静处,再对其上下其手的恶劣行为。之后就再也没有女生愿意接近他,这样的结果还真是可喜可贺。
「……学长,这个奇怪的训练要做到什么时候?」
「为何说是奇怪的训练?这是依据可靠的文献设计的训练。不过,如果你不怕耳鸣再找上你的话,可以拒绝。」
「你、你又开始威胁我!好、我答应可以了吧!请继续说……」
「一开始乖乖答应不就得了。好了,现在闭上眼睛,在心中一边默想双圈符号的样子,然后金鸡独立三十分钟。」
「可恶!搞不懂这样做要干嘛,反而觉得更累……!」
——就我而言,这样的结果一点也不可喜可贺。这根本完全不是我期待已久,想像中的大学生活啊!
「唉,再会了……我那玫瑰色的大学生活……」
「在迎新餐会上格格不入的家伙,不可能会有玫瑰色的大学生活。」
「不要你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