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塞因为决斗的话题而持续沸腾。
以那个杰洛姆当对手的话,当然不可能赢得了……既然如此,皇姬为什么提出决斗?
或者她觉得若对手是皇族,伯爵就会手下留情?
士兵们窃窃私语谈论着八卦。
「会不会像祭典上的舞蹈表演那样,用剑对打几次之后伯爵就投降了?毕竟对皇族刀剑相向会被判死刑吧?」
「你没看到广场上的那个状况才会这样想啦。我很久没看到将军真正发火的模样,几乎都要失禁了。」
「喂,公主殿下不要紧吗?」
「既然都说要娶她,那应该不会把她杀掉吧?」
「嘻嘻嘻……这搞不好是拐弯抹角在求婚喔!」
「哇哈哈哈!」
如果是真正的决斗,杰洛姆绝对胜券在握。士兵们关心的是这场决斗究竟是闹剧还是来真的。如果是来真的,那么杰洛姆打算怎样应付皇姬?
决斗的要求被视为:「宫廷长大、不懂世事的公主殿下紧咬着英雄不放。」伯爵会如何处理?大家关心的焦点是伯爵若打赢了,是否真的会娶公主殿下。
雷吉斯在西边区域绕了一圈,收集众人在各处讨论的八卦内容。
「……嗯,看来没有人觉得阿尔缇娜会赢。」
关于这次的骚动,士兵们大多好像都认为他们是配角,只有皇姬与伯爵是当事人,但实际上并非如此。畅谈着八卦的士兵们反而才是重点。
阿尔缇娜为了获得士兵们的信赖而要求决斗,杰洛姆则是因为士兵们围观而接受要求。
边境联队三千名士兵们感受到了什么呢?
这才是焦点所在。
虽然雷吉斯并非刻意这么做,但他对于让阿尔缇娜燃起念头感到有责任,所以想尽可能帮助她。为此,他必须掌握士兵们的心境。
雷吉斯在大部分区域绕了一圈之后返回中央塔。
然后造访杰洛姆的私人房间。
他很紧张。心脏以令人厌恶的速度跳动着。
他敲了敲黑色的门。
「什么人?」
门的另一端传来低沉的声音。
他咽下口水。
「……我是雷吉斯。我来是有话要对杰洛姆阁下说。」
「哼……反正是无聊的事情吧?」
「这个嘛,或许是这样……」
「进来。」
他打开房门。
室内空间与雷吉斯的房间差不多大小。
卧室好像在隔壁,内侧有一扇门。门旁边是办公桌,墙边的书架上摆放着法律和经济等书籍。
杰洛姆在房间中央,肩上扛着练习用的沉重短长枪。
他光着上半身,身上已经冒出汗水。
虽然上面附着圆形铅块,但被枪尖指着依旧让雷吉斯慑服在他的气势之下。
「……」
「呵呵呵……你是被大小姐指示要来对我下毒的吗?」
「如果是那种事,您反而应该提防克劳莉丝小姐。」
「是啊,那家伙很恐怖,很有可能这么做……虽然是个不错的女人,个性却有缺陷,真可惜。」
「关于决斗的事情……」
「事到如今已经没有转圜的余地啰?」
「……我想也是。」
雷吉斯叹了口气。如果杰洛姆对决斗提不起劲,那么他也已经想了好几种让杰洛姆停手的方法,但事实上杰洛姆却很感兴趣。
甚至立刻就开始练习。
「哼……没想到她那么直截了当找我挑战。我本来以为她只是个在抱怨与怠惰里浪费着光阴,然后在嫁给某个大贵族的日子来临之前无所事事度日的垃圾……看来是我判断错误。」
「以我来看,无所事事度日还比较能让人放心。」
「怎么搞的?你觉得大小姐打不赢我吗?」
「不只是我,士兵们也同样这么想。只有公主殿下觉得自己会赢。」
杰洛姆摇摇头。
他将沉重的练习用长枪横向挥动。手臂与胸膛的肌肉震动起来,汗水跟着飞散。
「哼……不是这样。」
「……您的意思是……?」
「我也没有轻视大小姐的实力。要是看不起能挥舞那把巨大宝剑的人,就太愚蠢了。」
「原来如此。」
他甚至没有放松戒备啊。雷吉斯在心里叹气。
关于武艺的能耐,老实说就算他看再多也不明白。
况且,即便挥舞着练习用的沉重长枪,杰洛姆的动作也相当迅速,想用视线跟上他的速度也很勉强。
呼!呼!他一边挥舞着长枪,一边开口。
「那把宝剑很棘手喔……要是被砍中的话,无论长枪或剑都会折断。在战场上虽然能替换,但若武器在决斗的时候折断,那就算被判出局也无可奈何。」
「没有错。」
「大小姐想说的应该也是这件事吧。她打算使用帝身轰雷之四(grantner quatre)。」
「我听说杰洛姆阁下也拥有能与那把宝剑匹敌的宝枪。」
「是啊……不过,那是骑兵枪,若是徒步决斗的话使用上有困难。」
「您不打算骑马出战吗?」
「在广场上?那也是一件很滑稽的事。骑兵果然要在平原上战斗才会……我想了很多。最厉害的宝枪与我的名驹都不能使用,这也不是我擅长的突袭战,大小姐可能意外地会赢喔。」
「我不认为那种程度的不利因素会左右结果。」
不仅如此,他甚至觉得可能性消失了。
依照雷吉斯的想法,在双方实力相差这么多的战斗中,重点就是如何让能力较高的杰洛姆粗心大意。如果他喝个酒再来进行决斗,或者是……
但别说粗心了,他甚至怀着警戒。
程度不上不下的压力只会让对手变得谨慎。
虽然不知道阿尔缇娜有怎样的目标,但以作战计划来说那只能称为下策。
「喂,雷吉斯……你应该认为我输掉比较好吧?」
「您为什么这样想?」
「要是你认为我赢了比较好,那你就不会来这种地方,而是跟士兵们一起谈论闲话,而且你根本不会有任何担心,搞不好还会去做你最喜欢的文书工作。」
「我想更正两点。」
「哪两点?」
「我所希望的,是和平解决。」
如果阿尔缇娜胜利,她的野心确实会大幅迈进。但就算距离终点很近,也只是像在朝着断崖奔跑。
雷吉斯心想,如果无法阻止,那他的职责就是至少要先为她绑好救生索。
「呵呵呵……我不认为在这个最前线地区会有什么和平存在。」
「另外要更正的一点……那就是我并不喜欢文书工作喔。你以为我是被谁害得最近都没睡觉!?」
敬语一不小心就消失了。
雷吉斯本来打算克制情绪,却忍不住露出威吓的态度。
杰洛姆略微惊讶地睁大眼睛,接着大声笑出来。
「哇哈哈哈!是吗?那还真抱歉!既然如此,我就重新说一遍吧——你就相信我会获得胜利,然后什么都不用担心,只管做你最讨厌的文书工作吧!那可是为了我喔!」
「实在太糟糕了。」
他垂下肩膀。
杰洛姆改变音调,压低音量小声地说:
「喂,雷吉斯……你应该已经发觉了吧?」
「……您是指……预算的事吗?」
他默默点头。
雷吉斯觉得颈子上有股冰冷的东西流过。
当他阅览数量庞大的文件时,观察到某件事。
「……将文官们赶走的真正目的……是为了只让能保守秘密的人接触金钱作业对吧?」
「就是如此。」
「为什么您要相信我?」
「关于这个……我应该没必要回答吧。」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试图收买我,还用铲子威胁我,就是为了这个吗?」
「你说呢?」
拜尔修米特边境联队拥有没向军部报告的预备预算。
虽然还不清楚该预算的用途,不过……
考虑到杰洛姆的境遇,他也能够自行猜测到。
杰洛姆扬起嘴角。
「哼……上次那件事情,因为文书工作很忙所以就往后延了对吧……」
「关于我的直属长官吗?」
「你已经不必再说你的长官是大小姐啰。三天后的决斗完毕之后,这种跟无聊闹剧没两样的关系就结束了,你会成为我的部下。」
雷吉斯露出苦涩的表情。
「我并没有能让伯爵关注的价值啊。」
「少自恋了,你是附属品。赶走空有头衔的司令官、拜尔修米特家娶到皇族,这就像购物一样,你就是附属而来的东西……是附赠的苹果啦。」
「呃……是苹果吗?」
不管是苹果还是其他什么东西,只要成为他战斗动机里的一环就实在让人不安。
无论如何,伯爵丝毫没有大意,他对决斗拥有坚强的意志力,且胜利的自信在心中高涨。
况且,他似乎也有野心。
雷吉斯辛苦地试着不露出焦躁的表情。
——这下可难应付啰。阿尔缇娜,你为什么要提出决斗的要求?
†
不管三天后会发生什么,今天也有非做不可的事情。
要是联队受到稽查,会计事务的负责人当然不用说,就连司令官也有可能因为监督不周受到处罚。就算是个空有头衔的司令官也一样。
秘密被发现的可能性也会增加。
雷吉斯从杰洛姆的私人房间回来之后,急忙写着文件。
虽然好几次被睡魔袭击、时间遭到掠夺,但他最后总算完成工作并将文件装进信封。
他来到户外。
太阳已经升到头顶。早上还是阴天,现在却晴朗得雪都要融化了。温暖得甚至可以脱掉外套。
南门前面有一道人墙。
定期货运好像已经来了。
一脸高兴接过信件的人大部分是骑士。几乎所有士兵都无法读写,所以也没有写信的习惯。
「马车要离开啰~~~」
钟声当当响起。
雷吉斯向前奔跑。
「等、等一下!那边那辆马车等一下!要是你们不帮忙送这个,我会很困扰!」
那是两个星期只会来一次的定期货运。
他在马车出发前一刻将文件交给一脸困扰的运送员。
「嗯……收件人是军务部?先生,如果是军方的文件,不是有其他的货运负责吗?」
「这是急件,要是没寄到就糟糕了。虽然是很重要的任务,但还是要拜托你们。」
「等等!我们是民间的运送员,可不是军人耶!那种重要的东西得叫传令兵去送才行啊。」
「杰洛姆阁下讨厌将士兵用在文书类的工作上,实在很伤脑筋。」
「嗯……算了,军务部也在帝都,所以就帮你送吧……」
「得救了。」
雷吉斯递给他一枚但尼尔铜币当成小费。
运送员笑着将文件收进货箱。
之后要把这笔开销当成必要经费计算进去——贫穷的雷吉斯如此心想。
定期货运的马车从南门离开要塞。
这样总算可以稍微睡一下了。
雷吉斯打了一个很大的呵欠。
一道噗哧笑声传来。
他转过头,看见克劳莉丝双手抱着整堆待洗衣物走过来。
「您好像累了。」
「是啊……文书工作已经很忙,然后还发生许多无法置之不理的事情。」
「您是说公主殿下吗?不需要担心啦。」
「……你现在有空吗?」
「没想到我看起来竟然很闲。」
她嘟起嘴,两只手上满满的待洗衣物。
在帝都会用洗衣精让衣服变干净,不过,使用充满古趣的洗衣板在这座要塞里很平常。洗衣精在这里还算是很高级的物品。
「抱歉,你看起来很忙……可是,这个时间才要洗衣服很稀奇呢,不是一大早就要洗的吗?」
「牛奶打翻,洒在餐厅用的桌巾上。如果不立刻洗掉就会变得很臭。」
「喔,是这样啊。真让人意外,是你打翻的吗?」
「不,我刚好有空才帮忙洗。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就一边洗桌巾、一边听您说话吧。」
「就这么办吧。一半给我拿。」
他伸出手之后,克劳莉丝不怀好意地笑了出来。
「没问题吗?」
「就算我再怎么没力气,女孩子手里洗衣物的一半分量我还拿得动。」
「我不是那个意思,是牛奶会沾到身上喔。」
「唔……没办法,我等下先拿湿布沾一沾。」
「呵呵呵……」
克劳莉丝拿给他的布并没有很湿,只不过确实散发着牛奶的气味。
雷吉斯与她一起前往洗衣场。
在仆役的工作之中,与煮饭、打扫同样重要而且辛苦的就是洗衣服。
士兵们居住的西边地区一隅,有个半地下室化的地方。
融化的雪水经由陶管流过来,淋在并排排列的十座洗衣台上。
首先要将待洗衣物浸在流动的水里。先让衣物充分泡在水里,并且尽量冲掉脏污。
克劳莉丝碰到冰水的白皙双手立刻变红。
「唔……」
「我来帮忙。」
「不要紧,您不是想跟我说公主殿下的事情吗?」
「是没错啦……但是你在我面前做着辛苦的工作,我却只在旁边说话,这样感觉很不好。」
「您真是个会讲些奇妙事情的人。我的身份就是要做这些事情喔。」
「既然如此,帮我想帮的事情也是我的身份可以做的吧?呃,这样做就好了吗?」
他从整堆的待洗衣物里拿出一件,在克劳莉丝旁边依样浸到水里。
「呜哇!」
水冰得让人觉得痛。
「真是个不听劝的人……请您不时把手从水里伸出来。如果冰过头会冻伤喔。」
「喔,是这样啊。你不要紧吗?」
「我已经习惯了。」
「原来如此。」
「早上要洗很多东西的时候,会用那边的锅子煮热水。热水可以温热双手,而且用热水洗的话比较容易洗掉污垢。」
洗衣场一隅有个很大的锅子。
这样他就理解了。如果不这么做的话,根本没办法洗这么多东西吧。
像雷吉斯才洗第一件就差点叫出来。
「今天不烧热水吗?」
「因为只有几件,所以不用。您要说的话说完了吗?」
「不,我现在才要说……呼……」
他摩擦着因为太冰所以觉得痛的手指,让体温恢复。
可是,就算丢着不管,污垢也不会从衣物上脱落。
他重复着在水中迅速搓洗桌巾,接着立刻将手从冰水里抽起来、搓热的动作。
「您不要紧吧?」
「唔……阿尔缇娜为什么会在今天说她要决斗?」
「关于时期应该没有很深的考虑吧。一定是今天早上想到所以才讲的。」
「也太没计划了。」
总算将一块桌巾上的牛奶气味去除干净。
原本微微带着黄色与茶色之类颜色的地方大概也变成白色了。
「就算这样,只要是公主殿下的话就没问题。」
「我明白事到如今无法阻止……不过,我没想到你会这么乐观。」
「雷吉斯先生,您不相信公主殿下吗?」
「我没有那种能确认他人武艺高低的才能。可是,若就客观的事实来考虑,那么阿尔缇娜几乎没有胜利的可能性。要是一个没什么实战经验的十四岁少女能打赢,那杰洛姆阁下早就在战场上被杀掉了。」
「原来如此,也有这种思考角度啊。」
「如果有什么别的思考角度,我还想请你告诉我呢……」
克劳莉丝把桌巾从冰水里拿起来。
淅沥淅沥的水声响起。
「因为公主殿下对我说:『绝对没问题』呀♪」
「那只是放弃思考。所谓的『相信』可不是『认定』喔。」
「既然如此,您打算怎么做?」
「……看来已经没有正当的手段了。」
†
雷吉斯结束不习惯的洗衣工作后与克劳莉丝分开,前往自己的房间。
不晓得脚步蹒跚是因为睡眠不足,还是因为他遇到的难题所致?
中庭里传来挥动武器的练习声。
他不经意地一看,那是挥着巨大斧枪(fauchard)的阿尔缇娜。
她以单手拿着一般来说要双手使用的长形武器,就像挥舞着小树枝般掀起嗡嗡风声。
——她并非普通的少女。这点无庸置疑。
那是从外表根本无法想象的肌力。
当雷吉斯看着她的时候,她似乎注意到了。
她朝这里投以笑脸。
「唉呀,你也要挥吗?」
「我不挥,我也挥不动。这可不是我自夸,我……」
「你连拿都拿不起来吗?」
「或许。」
雷吉斯耸耸肩,阿尔缇娜露出苦笑。
她重新开始练习。
「你真的……很厉害耶。」
「唯有臂力我从以前开始就很有自信。因为我小时候就开始挥着大人用的剑。」
「也不是只有这一点厉害啦……不过,老实说,你想打赢杰洛姆阁下……唔……我觉得可能有困难。」
「那是当然的吧?如果他是个能简单打败的对象,敌国也不会这么辛苦了。」
「难道你有什么策略吗?毕竟你是主动挑战。」
他攀附在微薄的希望之上发问。
阿尔缇娜露出觉得不可思议的表情。
「策略?因为是决斗,所以比较强的人会获胜呀。」
「呜哇……你真的什么都没想吗……你没思考能赢得胜利的各种策略吗?」
「真是的,我又不是笨蛋。」
「你有思考过啊!?」
「一开始长枪的速度比较快呀,所以我要将对方的攻击挡掉,而且因为我的剑很重,所以也必须加入肢体攻击才行。不晓得用力踏出去然后踢膝盖有没有效?」
雷吉斯丧气地垂下头。
「怎么搞的……你根本就打算老实地正面对决嘛……」
「如果不这样做,就失去决斗的意义了,因为我的目的不是获胜。」
「什么?」
「目的就是要展现我比较强呀,要是不正面对决、战胜对方的话,士兵们就不会信赖我。当然,也包括你。」
她一脸冷静地说这些话。
虽然雷吉斯也认为那是正确的,但是……
「……不过,那不是没有计策就能打赢的对手吧?」
「靠策略获胜没有意义呀。」
「呃,嗯……」
「你应该没有想一些奇怪的事情吧?」
雷吉斯被狠狠瞪了一眼。
他忍不住别开视线。
「……想在周围没发现的状况下改变局势的方法有很多喔。用碎玻璃之类的东西聚集光线让人觉得刺眼啦、在地面动手脚等等。」
他小声说完后——
一道风声响起。
噗沙!巨大的斧枪(fauchard)朝雷吉斯脚边砍过来,深深刺进地面。
「不要开玩笑了!」
「呃,喂,阿尔缇娜!」
「啊…………抱歉,我刚刚好像有点太冲动……」
少女低着头道歉——雷吉斯响应说自己才该道歉。
「对不起,我并不是想扰乱你的情绪。」
「嗯,我知道。」
「我能理解你想堂堂正正地战斗,不过,你所追求的事物只存在于无数胜利的前方,有时候也必须踏上险路吧?」
对十四岁的少女来说,可能还是太严苛了。
阿尔缇娜身为第四皇女,事实上她根本不可能继承皇位。如果要成为皇帝,那就是篡位。
建立在廉洁心智上的志向,应该不会将杀戮之类的事情视为好事。
她眼中只看见光明的道路。
既然如此,就算要他主动扮演肮脏的角色,他也——
雷吉斯握紧拳头。
娇小的白皙双手包住他的拳头。
「咦……?」
因为练习而发热的指尖轻抚着雷吉斯的肌肤。
阿尔缇娜来到他身边。
他一抬头,那双美丽的红色眼睛就近在眼前。
「我知道你担心我,也知道你懂很多事情。」
「我、我的确担心你……但是,我并没有懂很多事……」
「我不认为思考策略是坏事,不过,有的时候也必须堂堂正正获得胜利。」
「……这次就是这样吗?」
「对呀,不是吗?」
雷吉斯闭上眼睛。
他思索着记忆里的众多书籍,将书里的知识牵引出来。
可是,他决定不去使用。
「如果我在这场决斗里使用计策让你获胜……你就会迷失你该前进之道路的正当性。世上最悲惨的事情就是被迷失方向之人统治。」
「唔……困难的事情我不太懂,不过这是我的直觉。我会堂堂正正获胜的!」
「我能相信你吗……」
「我会让你相信的,你等着!」
阿尔缇娜以拳头抵住雷吉斯握住的手。
她将拳头用力抵过来。
雷吉斯点头响应这个自古就用来表示友谊的举动。
至少对现在的她来说,为了获胜所做的策略不只是没用,反而有害。
但就算如此,也不能完全按兵不动。
†
雷吉斯揉着惺忪睡眼来到军官餐厅。
不过,他要找的人不在这里,于是他接着前往马厩。
当他四处走动的时候,他要找的对象刚好高声地对他说话。
「喔喔,雷吉斯先生!」
「埃弗拉尔先生,您在这里啊……」
「我有点事要跟你说!」
「那是……公主殿下的事吗?」
「嗯?决斗吗?哇哈哈!我早就认为她总有一天会这么做,只是没想到她会在那个时机说出来!我有点吓到了!」
「您之前就预料到了吗!?」
「如果那种不上不下的状况持续下去,她一定会行动的嘛。」
「是啊……」
「既然如此,就只有拿起剑一决雌雄了啊!」
雷吉斯抱着头。
也就是说,阿尔缇娜的思考模式跟这名像肌肉人一样的骑士团长没什么差别。
至少拿着剑的时候是一样的。
头好痛。
不,正因如此,她才会需要雷吉斯当她的军师吧。
「怎么会这样……如果是雌雄的话,根本就已经很清楚了嘛……」
「哇哈哈!雷吉斯先生你真会说话,不愧是军师!」
「不是的,我不是军师。」
「喔?讨伐山贼的时候,你不是订立了很棒的作战计划吗?」
「呃,那是……那只是因为公主殿下委托,所以我解释了一下我本来就知道的事情……我没有订立作战计划的能力啦……」
「有什么关系,其他人都不懂的知识帮了大忙,这样不是很棒吗!」
「是吗……」
不过,万一他遇到重要的场面却没有能应对的知识呢?就是那种时候才需要拥有真正智慧的军师吧?
就像现在的状况。
啪!埃弗拉尔用力拍了他的背。力道强劲得让瞌睡虫一哄而散。
「好痛!?」
「也有一些生命是因为你而获救喔!」
「什么……?」
「就是我的孙子!他之前待在堤涅兹侯爵的贵族军队里,不过他从那场失败的战役里幸存下来。」
「嗯,虽然遇到突袭的指挥部整个被消灭,不过主力部队几乎都逃走了。但我不认为那是我的功劳……」
「他们不是从紧追不舍的蛮族手里逃脱活命了吗?」
「是啊。」
「你从指挥部向后撤退的时候,我的孙子好像就待在一起撤退的预备兵力里。」
「喔,确实也有那么一支部队。」
「他说,以结果而言队伍没有惨败,反而将兵力用来帮助逃脱的战友。」
雷吉斯想起了当时的事情。
虽然那是很难受的记忆。
「……发现被敌人突袭之后,指挥部那里先展开了激烈的战斗……所以,我提议准备迎击敌人的追击而不是前去助阵……因为实在束手无策。」
「不要这么谦虚啦。指挥部被击溃之后军队毫无秩序地逃命,兵力之所以免于全灭,可多亏了雷吉斯·奥立克五等文官指挥预备兵力力抗蛮族追击,这可是很大的功劳。」
「我没有指挥啦……预备兵力当中也有高阶武官,实际采取行动的是他们。」
「这里有写喔?」
埃弗拉尔递出一封信。
他接过来。
信中以让人不觉得是他孙子的客气词句写着那些事情。
堤涅兹侯爵的贵族军队战败时,他因为雷吉斯的行动而获救。
而且众多战友也被拯救。
还有,他最近才知道雷吉斯身为指挥部唯一的幸存者,所以被要求负起责任而降职来到边境。
所以——
「我的孙子为了向雷吉斯先生报恩,所以希望来这支联队。嗯!这也是一种人生志向。」
「这样太笨了!虽然这支联队的生存率比其他地方高……但就算如此,最前线的死亡率比起帝都高十倍耶,想来这里实在太奇怪了。」
「我的孙子大概认为就算抱着必死的觉悟也想保护你吧。」
「……我没有那种价值。」
「哇哈哈!你讲的话还真有趣。人会拼上性命的理由,只有本人才知道喔!」
雷吉斯心想,埃弗拉尔说的话应该是对的。
不过,雷吉斯并没有拯救了众多性命的自觉,也不认为自己拥有该受保护的价值。
他只有满腹疑惑。
「埃弗拉尔先生您有办法认同吗?您的孙子为了我这种人自愿前来危险的地方。」
「如果这是那家伙的意志,那也没办法。」
「我拥有能让人守护的价值吗!?」
「唔……我的立场是不对这种事发表意见。」
埃弗拉尔露出笑容。
雷吉斯歪着头,不懂他真正的意思。
「……您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假如你是个让我孙子无谓送命的男人,你该承受的痛苦就会由我的斧枪(fauchard)来叙述!」
「您根本就气得半死嘛!?」
「我才没有生气。」
「您的语气不是这样喔!?」
如果有人因为从前部队里的事情感谢他,那他当然很高兴,可是……
雷吉斯总觉得自己的寿命因此缩短了。
他将偏离正轨的话题拉回来。
「……那、那件事暂且不提……我想讲有关公主殿下的事……」
「嗯?」
「您认为她会赢吗?」
「只要能撑住十个回合就很厉害了不是吗?」
也就是说,埃弗拉尔认为杰洛姆会在十次攻防内获胜。
双方的实力果然相差这么多啊。
「……这或许违反了骑士道精神……但能请您当公主殿下的救生索吗?」
「嗯?详细说给我听吧。」
†
三天后——
正午的钟声即将响起。
广场上已经有许多士兵围在一起。
从早上就开始下雪,是个只要吹起强风就会变成暴风雪的天气。
只不过,决斗似乎不会因为恶劣天候而顺延。
雷吉斯造访阿尔缇娜的卧室。
这次没发生上次的意外,她静静地等着时刻到来。她在礼服外穿戴了护腕、护脚,甚至连护胸都穿上,并以这副打扮坐在外观豪华的椅子上。
桌上放着整套红茶茶具。
「雷吉斯,你的脸色很糟喔?」
「阿尔缇娜,要是我因为精神疲劳倒下去,那就要怪你喔。」
「又不是你要决斗,你何不放轻松点?」
「你真的认为自己会赢吗?赢过那个《埃尔斯坦的英雄》。」
「当然!我已经说过好几次了,如果我不赢给大家看,就得不到信赖。」
「真是一场情势不利的赌注……」
她站了起来。
明明比雷吉斯还矮一个头,但他却有股抬头仰望阿尔缇娜的感觉。
「你认为我如果待在安稳的地方、没有任何作为的话,能当上皇帝吗?」
「当然没办法……不过,也有个词叫危机管理啊……」
「我有无数个必须战胜的事物喔。」
「你太心急了。」
「你不管怎样都无法相信我呢。」
阿尔缇娜寂寞地笑出来。
他顿时语塞。
——就算只有他一个人,他是否也该相信阿尔缇娜会获胜?
雷吉斯摇摇头。
「要是被情绪影响做出错误的判断,就会失去无可取代的事物。我不可以重蹈覆辙。」
他想起堤涅兹侯爵。
他大概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自己没有第三度提出建议,而且,他也不会忘记自己没看穿贵族的自傲。
只拥有知识是没意义的。
这点他亲身体验过。
「你要阻止我吗?还是说,你现在要带着我逃走?这好像有点浪漫。」
「那是没办法的。虽然我也考虑过,但你拥有连杰洛姆阁下都心怀戒备的实力,我不可能在不引起骚动的状况下带你离开。再说假如你会主动逃跑,那你早就中止决斗了。」
「是啊。所谓的现实并不浪漫呢。」
「如果你打输的话,我也考虑过一件事……」
阿尔缇娜皱起眉。
「什么事?」
「我来引开杰洛姆阁下的注意力,请你趁隙跟某位骑士一起离开要塞。只不过我现在不讲出那个人的名字……」
雷吉斯心想,阿尔缇娜可能会因为他擅自准备了打输时的逃脱办法而生气。
没想到她笑了出来。
她压着肚子大声笑着。
「你、你真讨厌……啊哈哈……雷、雷吉斯你真过分耶~~~!啊哈哈哈!你认为我一定会打输!呜哇~~你就这么不相信我!」
「我觉得很抱歉,不过,个人情感与客观的评价是两回事。为了避免最糟糕的事态,就必须进行最周全的准备……」
「啊哈哈!没错!就因为你是这种人,所以我才需要你。这是你以军师身份做出的冷静判断对吧。」
「这跟是不是军师无关,我……呃……我到底为什么会……?」
他的举动早就超出五等文官的职务范围。
那么,就是以朋友的身份去做的啰?
他什么时候跟身为司令官与皇姬的阿尔缇娜成为朋友了?只不过被允许以昵称称呼她,就误会了吗?再怎么愚蠢也有限度。
雷吉斯烦恼地沉默下来。
阿尔缇娜笑得太过头,气喘吁吁地上下晃动肩膀。
同时还发出喘气声。
「呼、呼……决斗之前……呼……我还以为我会笑到死掉呢。没想到你竟然连打输时逃跑的准备都……啊哈……太过分了!」
「我不会找借口。我还没办法相信你会获胜。」
雷吉斯再次讲出真心话。
她点点头,丝毫不生气。
「我明白。如果说到无条件相信我会胜利的人,那我身边已经有了。」
「是克劳莉丝小姐吗……」
「对。但是,我也需要想法不同的人。这是为了抵达我所追寻的目标。」
「那个人……就是我吗?」
「这次的事情也让我有了确信,而且,我绝对不能输掉这场决斗,这也是为了获得你的信赖。」
阿尔缇娜之所以向杰洛姆提出决斗的要求,是为了得到联队的信赖。
在那之中也包括雷吉斯。
「……依据我的态度,你有可能也不要求决斗吗?」
「嗯~~说不定喔?」
「唔……」
精神疲劳又增加了三成。
阿尔缇娜将手伸过来。
伸向雷吉斯的左胸。
她触碰了心脏上方的部位。
「嗯?」
「我……要成为皇帝……如果这个愿望破灭,那我就没命了。成为我参谋的人也必须为我赌上性命吧。」
无论采取什么手段,失败之时要负起责任的也不只她一人。这点毫无疑问。
阿尔缇娜的手所放置的心脏部位加速跳动。
她继续说下去:
「希望你成为军师,也就是希望你为我赌上性命。」
「嗯……」
雷吉斯知道这一点。
正因如此他才觉得犹豫。这也是事实。
「因为我希望你付出生命,所以我当然也会赌上性命。我不想当个以为只要坐在宝座上就能得到忠诚心的愚蠢统治者。」
阿尔缇娜的手从胸口往上移,抚摸着脖子,再摸着脸颊。
她的手十分冰冷。
「用你那双眼睛看清楚,我会让你信任我……然后,请你思考一下那天晚上的事情。」
「……我无法相信自己的部分,你会以你的信心来补足,所以,你要我相信你。」
她点点头,接着收回手。
然后将手伸向直立挂在墙上的巨大宝剑。
她紧紧握住宝剑。
「差不多是时候了。」
†
阿尔缇娜与杰洛姆在人墙中央对峙。
两人之间的距离大约十步。
脚下积着雪,视线所及也白茫茫地看不清楚。已经可以用暴风雪来形容现在的天气了。
阿尔缇娜的装扮是礼服加上护腕护胸与护脚。
她手里握着《帝身轰雷之四》(grantner quatre)。
那是一把与娇小少女不相称的巨大宝剑。
另一方面,杰洛姆没有穿铠甲,而是一身黑色衬衫搭上军服长裤的普通装扮。
然后他拿着步兵在树海当中使用的稍短长枪,长度大约二七掌尺(两百公分),几乎与大剑等长。
雷吉斯在包围住双方的人群中静观。穿着铠甲的埃弗拉尔来到他身旁。
「双方都很冷静嘛。」
「是啊……准备得如何?」
「没问题,我已经让克劳莉丝小姐先坐上马车。」
「感谢您。」
关于之后事情的话题只讲了这些就结束。
埃弗拉尔抚着胡须。
「伯爵已经做好觉悟了呢。他没有用轻量的剑获取速度优势,也没有用长枪试图拉开距离,刻意做了不利的选择……」
「我完全不懂剑或长枪之模拟试的见证是怎么回事……不过,那把短长枪会不利吗?」
「既不轻巧又不够长,只要被砍中就会断掉。」
「难不成这是打输之后的借口……应该不会这样吧?」
「那是自己拿来的,所以无法当成借口。应该正好相反。」
「是为了不让公主殿下找借口吗?」
「嗯!如同公主殿下为了在打赢之后不让伯爵找借口,所以提出一堆条件又等了三天,伯爵也借着使用不利的武器来让人无法找借口——开始啰。」
「……!!」
正午的钟声响起,就像宣告决斗展开。
尖锐的铁器声响起。
大多数人预想里的状况,是年轻的皇姬挥剑砍过去,然后伯爵轻松闪开,不过……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率先行动的人是吼叫着的杰洛姆。
他踢着雪奔跑过来。
阿尔缇娜没有移动。还是说,她动不了?
伯爵一口气将十步的距离缩短,并且刺出长枪。
「喝!」
首次攻击就要分出胜负了吗——!?士兵们瞪大眼睛。
「竟然想靠那种攻击!」
阿尔缇娜呼出一口气。
她以剑身抵住朝这里刺来的长枪枪尖。
杰洛姆哀号了一声。
金属发出惨叫。
原本对准少女肩头的长枪被挡了开来。
埃弗拉尔发出感叹。
「唔喔喔……用一般的长枪甚至不会造成损伤!」
「是精灵银吗?」
雷吉斯低喃着。
宝剑是以精灵银制成的。传说那是炎帝在建国战争时代得到精灵授予的物品。
事实上那应该是天然合金——这是研究者们的见解。将很多种金属熔化之后,可以做出比纯粹的铁更强硬的材料。这是这个时代的常识。
只不过,还没发现能与精灵银匹敌的合金,而且的确也有人认为那是受到精灵守护的物品。
对娇小的阿尔缇娜来说,巨大的宝剑也成了盾牌。
杰洛姆奋力使出的突刺被挡下来,他拉回长枪试着重新摆好姿势。但在那之前,少女的脚就踢了过来。
一道低沉的声音响起。
「呜……!」
猛烈的踢击打中杰洛姆膝盖的后方。
巨汉的身体垮了下来。
少女高声叫着:
「杰洛姆,你认真打啦!」
「呜喔!?」
巨大宝剑横向劈过来攻击。虽然没有碰到地面,却将地上的雪击散,剑压甚至传递到聚在周围的士兵们身边。
杰洛姆在地上翻滚,逃过一劫。
要是被击中,身体或许会与长枪一起被打碎。
意料之外的发展让在旁观看的士兵们一阵骚动。
没想到皇姬的剑竟然让伯爵翻滚在地、浑身沾满雪与泥土狼狈闪躲。就连想象应该都没人想过。
「……搞不好,她、她有可能打赢吗?」
埃弗拉尔阻挡了雷吉斯心里涌出的期待。
「现在才要开始!」
杰洛姆重整状态、拉开距离,脸上表情依旧带着笑意。
「大小姐,你太天真了。你一定……会后悔刚才没杀掉我!」
「我的目的是展现我比你强,而不是把部下的身体撕裂。」
「你有多余的心力手下留情吗?」
「你还不是瞄准我的肩膀攻击。是因为如果杀掉我就不能娶我了吗?」
「呵呵呵……我不是没这样想过。」
「你认真攻击啦!」
「哼,有趣!」
这次双方同时缩短彼此的距离。
阿尔缇娜以大剑挡下杰洛姆的连续突刺。
她靠着纤细手臂像挥树枝般快速挥动巨大铁块的模样,让人觉得就像观看演技糟糕的戏剧表演,完全没有真实感。
阿尔缇娜不断使出斩击,而杰洛姆闪躲攻击的状况慢慢增加。
她压制住对方了吗!
骚动从士兵们之间涌出。
埃弗拉尔的手臂颤抖着。
「喔喔喔……公主殿下的实力竟然到这种程度……简直就是女神!」
「有可能打赢吗?」
「唔!?这个嘛……伯爵的突刺确实带着谨慎,说不定是顾虑公主殿下。比起这个,当长枪被大剑挡下来的时候,伯爵要是不主动放松力道,长枪就会折断。反过来说,若想防御宝剑的斩击,就必须闪开攻击才行。」
「要是直接挡住,长枪就会断掉是吗?」
「没有错。攻击和防御的时候都必须保护长枪,所以不管怎么看,公主殿下的气势都比较强。」
「即便如此依旧打不裸吗?」
「公主殿下不是男性,这实在太遗憾了。」
「咦?什么意思……?」
就在观战的同时,情形转为杰洛姆进攻、阿尔缇娜防御的次数变多。
杰洛姆这一方依然游刃有余。他不时回转着长枪,向人展现自己的力量没有衰退。
相对地,阿尔缇娜却上下晃着肩膀喘息。
她的体力不足。
就算拥有能挥舞大剑的力气,却无法与体型高大且身为身经百战英雄的杰洛姆进行时间长度相同的战斗。
剑的动作逐渐变得迟缓,已经无法完全防御长枪快速的突刺攻击。
长枪枪尖划过礼服的衣角。
杰洛姆应该也同样进行着只要走错一步就会让武器折断、如履薄冰般的战斗,可是……眼前的景象看起来却彷佛杰洛姆正慢慢凌虐着对手。
礼服破裂,肩膀露了出来。
雪白的肌肤微微渗出血。
「呼……呼……」
「还不赖嘛?我本来以为你会更早一点瘫倒喔,大小姐。」
「我只不过稍微喘了一点,我不会投降的。」
「哼,我就认同你吧。能与我较量到这个地步的人,在这座要塞里并不多,更别说你还这么年轻。三年后你应该能成为很棒的剑士。」
「呼、呼……认同我为剑士?你头脑有问题吗?我的愿望是以司令官身份受到认同。」
「只要有这种程度的实力,士兵应该就会比以前更服从大小姐的命令。虽然还比不上我,但差不多有副司令官的地位吧。」
「是吗……既然如此……我就不可以停手!」
阿尔缇娜高高举起大剑。
她踢着雪向前进。
接着挥下大剑。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真受不了……欲望太强可是会吃亏喔?」
宝剑斩碎了大地。
白茫茫的雪雾升起。
一道彷佛落雷般的轰然声响传来。
杰洛姆闪过这一击并刺出长枪。
「喝!!」
「咿咿咿咿,呀!」
她把砍进地面的剑用力往上拉。
目标是刺过来的长枪。
就在大剑斩碎长枪的前一刻,杰洛姆拿着武器向后退开。
这一击扑了个空。
行动已经被预料到了吗?
阿尔缇娜将剩余体力全数倾注的攻击被闪开,她的步伐开始不稳。
对手不会放过这个机会。长枪的攻击从侧面挥了过来!
她没有完全躲开,左手臂被打中、身体弹飞出去。
「啊呜!?」
覆盖在少女上臂的铠甲碎裂开来。
雷吉斯探出身体。
「阿尔缇娜!」
他不禁叫出声。
少女重重摔在雪地上。胜负分晓了吗——虽然这么想,但她的手并未松开剑。她立刻就站起来。
「呼……呼……呼……唔……呼……」
那双彷佛蕴藏着火焰,像红宝石般的眼睛瞪着对手。
鲜血从左上臂流淌而下,染红了礼服袖子与护腕。
她的左手臂无力地垂着。
骨折了吗?还是因为痛楚而麻痹了?
她只用右手握着大剑。
看来她已经无法继续战斗。
尽管如此,她的表情中却没有放弃的色彩。
杰洛姆拉开距离,把长枪刺在地面、解除防御的架式。虽然并没有放松戒备,但他依旧发问:
「还要继续吗?」
「那是当然的呀……呼…………我……不可以放弃……」
「你只剩下一条手臂了耶。」
「你……呜……在战场上的时候,会只因为一条手臂不能动……呼……就放弃吗?」
「哼,你的气魄让人佩服,不过,当上司令官的话又如何?大小姐你有办法背负边境联队三千人的生命吗?」
「呼……呼……没想到,你以为我没做好那种觉悟就要求决斗……呜……你把我当成笨蛋了。就算是这个国家,我也同样会背负给你看!」
阿尔缇娜单以右手举起大剑。
据说炎帝从前以单手挥舞着《帝身轰雷之四》,而目睹她这副模样并想起那个传说的人应该不只雷吉斯一个。
士兵们一阵骚动。
不过,杰洛姆并没有架起长枪。
而是对她说话。
他发出与长枪突刺匹敌的凌厉质问……
「你的意思是……一个外行人小女孩能比我做出更确实的指挥?这可不是气势的问题,我问的是你有没有那种能力!只要有一个错误,就会让成千上百的士兵白白送死,你懂吗!?」
「……!」
阿尔缇娜的肉体已经因为痛楚与疲劳超过极限,是靠意志力在支撑,他竟然在这种时候对她施以精神攻击!
少女的红色双眼闪烁着。
她的视线在人墙中徘徊,然后凝视着某个定点。
杰洛姆也循着她的视线看过去。
在周围旁观的士兵们做出一样的动作。众多视线集中过来,就连旁边的埃弗拉尔也是。
几乎广场上的所有人都盯着他。
沉重的压力快将他压垮了。
人的视线让他感到一股压迫。
周围的喧闹声消失在远方某处。
雷吉斯按住胸口。
唯独心跳声听来格外刺耳。
怎么会变成这样?
为什么?
——对了,就是那天晚上。阿尔缇娜说会信任他的时候,他没否定。就是因为这样!她为了我这种没用的人做出这些事!
他没碰过这种状况。
他不知道。
他没有读过。
看吧,我什么也做不到。
甚至连呼吸都很困难。
我大概会就此昏过去吧。
雷吉斯在朦胧的意识中看着阿尔缇娜。
她的嘴唇掀动着。
虽然周围的喧嚣让他听不见声音,可是,他清楚地看见了。
请·你·相·信·我
啊,你实在是——
「你实在是个让人受不了的公主殿下,真是的……」
雷吉斯往前踏出去。
雪在脚下发出声音。
「……我说你啊,这种状况下不会说『请你相信我』。那只是放弃思考、擅作主张、没有根据的期待。没有确实理由之愿望的强迫认知影响了个人的行动、驱使人做出名不副实的挑战,并且造成众多悲剧的历史明明就存存在啊。实在太遗憾了。」
他带着叹息,像呻吟般挤出声音说道。
「真的太遗憾了……我也同样打算进行名不副实的挑战。我的愚笨都让我自己掉泪了。」
雷吉斯单独离开成群的士兵。
他走到阿尔缇娜身边。
她以沙哑的声音笑了出来。
「雷吉斯,谢谢你。」
「……还早。」
散发着杀气的杰洛姆,用从地底响起般的声音迎接他。
「你出来做什么?你的角色是掉在角落的附赠的苹果耶。」
「很抱歉,就算我对伯爵来说是配角,但对别人来说似乎不是这样……我在这里订下约定,我会辅佐你。如果公主殿下赢了这场决斗,我雷吉斯·奥立克就担任军师!」
——-军师!?
惊讶的情绪在士兵们之间扩散。
雷吉斯的能力已经在山贼一事当中获得认同,尽管并未得到所有人的信赖,但也没有人轻视他、认为他无能。
虽然也出现了质疑五等文官这个军阶太低的声音,不过那不是多数派。况且若以层级来说的话,皇姬位居最顶端。
杰洛姆把枪尖指向雷吉斯。
「你办得到吗?没霸气、没勇气、没气势的你办得到吗!?」
「……我、我确实无法相信自己,我没有自信,可是,有人说愿意相信这样的我。我想在那个人还愿意相信我的时候试试看。」
她都已经展现了如此程度的决心,难道还有办法说一堆借口拒绝吗?雷吉斯的神经还没粗到那种程度。
虽然推动着阿尔缇娜的事物并非刻意的企图,但雷吉斯想协助那份意志的心情毫无虚假。
「……我会担任军师。更何况,杰洛姆阁下也已经答应若公主殿下在决斗中获胜,就会成为公主殿下的部属,所以就算有负担,调度士兵的质量也不会降低。」
「哼……还是老样子是个讲不停的家伙。你要说的我懂,快点消失,胜负还没分出来。」
「我知道了。」
雷吉斯慢慢从两人身边离开、回到人群中。
杰洛姆再次架起长枪。
「哼,大小姐,休息时间结束啰。」
「什么意思?我没有在争取时间,也没有希望休息喔。是你自己讲起来的,说什么指挥怎样的。」
「是啊,这样的状况出乎我的预料……我按照自己的想法思考了和平解决的办法,不过……我不会再讲些多余的话了。大小姐你有意志也做好了觉悟,还有一个跟赠品没两样的参谋,我就认同你是个能当联队司令官的人吧。但是,我可不能打输!」
「说起来,我想藉这场决斗展现的不是我的意志也不是觉悟……是我的实力!」
「我要彻底打倒你!!」
他们对彼此吼叫着。
那是几乎会让空气震动的威吓感。
就算稍微休息了一下,阿尔缇娜的左手臂依旧无力地垂着。
她只用右手举着大剑。
她主动展开攻击。
「喝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尖锐的吼声传来。
挥落大剑的力道转变成横向的斩击。
大剑就在腰部的高度深深砍过去。
这是难以挡下或躲开的一击。
杰洛姆点点头。
「大概只能那么做了。因为我已经没有力气能灵巧活动。」
这道斩击看来将会砍倒他的身体。
可是,伯爵使出了惊人的跳跃。
他跃过了斩击。
如果他压低身体躲避,那么或许能使用大剑的重量扭曲斩击的方向、朝下攻击。不过,要是他往上跳,沉重的武器就难以发挥。
阿尔缇娜的身体被砍中空气的剑牵引着转了半圈,让毫无防御的背部朝向对手。要分出胜负了——大多数的人都这么想吧。
不光是士兵,杰洛姆也这样认为。
接着就是用长枪抵住脖子让决斗闭幕。一想到这里,动作就在瞬间停止。阿尔缇娜反转着身体的动作持续进行着。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怎么……会这样!」
扑了个空的大剑旋转一圈,再度以横向斩击攻过来。
而且速度比之前更快。
充分加速的剑逼近对手的侧腹部。
杰洛姆咬牙切齿。
「叽咿咿咿!!」
他斜拿着长枪挡住斩击。
一道从未听过、惨叫般的金属声响起。
大剑削切着长枪的同时,从杰洛姆身边慢慢远离。
阿尔缇娜的右手臂发出嘎吱响声。
她强硬地攻过来。
「斩碎吧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大剑没能砍碎长枪。
而是滑过去。
长枪的枪尖发出更尖碎的声响并碎裂。
尽管如此,依旧能当成武器使用。
阿尔缇娜这次真的失去平衡倒在地上。
她正面扑倒在地。
雪花溅起四散。
杰洛姆以双手举起已经失去枪尖的长枪。
接下来就是挥下长枪,并在击中她头部的前一刻停手。本来应该是这样的。他不会痛击一名倒地的少女。
士兵们咽下口水观看。
就在这时——
高举的长枪发出僵硬的声音。长枪折断了。
在杰洛姆的手里像枯树枝般脆弱地裂开。
「什么………………!?」
他顿时语塞。
不只是他,在旁观看的所有人都失去声音。
杰洛姆手里只剩下长度与短剑差不多的两根棒子。即便如此也不是无法战斗,可是……
可是,长枪折断了。
阿尔缇娜倒在雪里。
「呼……呼……呜呜呜……」
尽管她试着站起来,但左手臂无法动弹,右手也已经没有力气能支撑身体。
她的双脚与肩膀颤抖不已,或许已经无法举起厚重的大剑。
士兵们目不转睛地凝视着。
杰洛姆将折断的长枪……
扔到一旁。
「哼……武器在普通的决斗里折断了。还有什么比这输得更难看!」
承认败北的话语让士兵们掀起骚动。
将军输了?
公主赢了吗?
惊愕与慌张的情绪扩散开来。
倒在雪里的阿尔缇娜有办法理解这个状况吗?
埃弗拉尔谨慎地询问:
「那么,杰洛姆阁下……这场决斗是公主殿下胜利对吧?」
「啰嗦。」
伯爵这句话让骑士团长深深鞠躬。
任谁都没预料到的结局,让围在一旁的士兵们发出哀号与吼叫。也有人发出欢呼。
这是场撼动着要塞的大骚动。
雷吉斯急忙跑到阿尔缇娜身边。
「公主殿下,你赢了,请你快站起来……现在是很重要的一刻!」
「呜呜呜…………」
她点点头。
体力已经超过极限了。
左肩的出血依旧没停止。
尽管如此,要是在这里倒下的话,决斗就失去意义了。
阿尔缇娜撑起身体。
「呼……呼……是啊……打输的杰洛姆阁下站得好好的……呜……如果获得胜利的我倒下去……就会变成笑话了。」
「……」
雷吉斯沉默地点头。
他觉得自己的内心因为她强劲的意志力和努力开始发热。
虽然他的信赖来得并不算太晚,但在决斗如火如荼之际表明自己的想法并没有错。就相信这名少女吧。
未来也一直相信她吧。
雷吉斯擦拭着发热的眼角。
阿尔缇娜站了起来,她伸出白皙的纤细手指,并且指向天空。
这是美丽且沉静的胜利宣言。
周围的喧闹声越发吵杂。
在激烈的喧嚣之中,站在雷吉斯身边的阿尔缇娜对他说话;
「欸……」
「嗯?」
她伸出颤抖的右手,抓住雷吉斯的肩膀。
「如何?你应该打算相信我了吧?」
他点点头。
心中已经没有任何迷惘。
「……嗯,我会相信你。我答应你。」
「嗯,我们约好啰。」
阿尔缇娜露出满脸笑容。
那是晴朗春天般的表情。
†
决斗的热度还未散去的广场,就像正在进行意外的庆典。
丝毫没有骚动止息的迹象。
就在这时,钟声从天而降。
那不是与神秘事物相关的钟声。
而是来自要塞里最高耸的监视塔——
塔上的钟不停敲着。
士兵们一阵愕然,一开始还搞不清楚那是什么意思。
随着广场的喧嚣停止,来自监视塔的声音也传进耳里。
「敌军来袭~~!有敌军来袭~~!蛮族在北方斜上——!」
蛮族趁着大雪进攻吗!?
不安与紧张散布开来。
士兵们立刻看往杰洛姆。
雷吉斯叫了出来。
「伯爵!」
唯有这个瞬间能改变关系。如果不在这里展现立场的变化,她赌上性命进行的决斗就白费了。
「……不用担心……我知道。」
杰洛姆走到阿尔缇娜面前。
然后屈膝跪在雪地上。
「公主,敌人来袭!请下达指令!」
士兵们本来一脸愕然地看着,不过……
众人急忙仿效杰洛姆。
士兵们以阿尔缇娜为中心,陆续屈膝跪下并低着头。如同波纹在水面扩散。士兵们已经改变想法。这点传递了过来。
少女的决心孕育出成果。
埃弗拉尔也身在屈膝的人们当中,而且笑容满面。
受到众人侍奉的阿尔缇娜的体力已经达到极限。
她的脚颤抖着,之所以抓着雷吉斯的肩膀不放,也是因为一旦放手就可能会倒下。
雷吉斯在她耳边低喃。
她点点头,接着依照雷吉斯所说做出指示。
「我任命杰洛姆阁下率领骑兵一百人为第一军迎击敌军。看清楚敌军的兵力,可能的话就布下战线……如果敌人兵力较强,你的任务就是平安率兵归来!」
「是!」
将军点点头站了起来。
「你们听到没,出兵的命令已经下来了,快把马拉出来!把我的长枪拿来!哪个垃圾动作慢吞吞的话,我就折断他的脖子喔!」
士兵们也服从着杰洛姆的声音。
——办到了。
成功宣示皇姬的新立场了。
阿尔缇娜几乎无法站稳,雷吉斯伸手扶住她的背、支撑着她。
「加油,快到了……你有办法走到中央塔吗?」
「当、当然……」
现在要试图避免的,就是在决斗里败北的杰洛姆带兵出阵,皇姬却被担架抬走的光景。
当下正是该坚持的时刻。
埃弗拉尔快步走过来。
「不用带公主殿下去医务室吗?」
「去医务室实在太难看了……用更衣为理由回卧室吧,然后再呼唤军医来处理伤口。」
「原来如此啊。」
「啊,必须把宝剑拿过来……」
「那件事就命令我的部下去做吧。」
「感谢您……敌人是趁着大雪突袭,所以人数应该不会很多。我方的对应很迅速,所以我认为若顺利的话,只靠第一军应该就能驱逐敌人……」
「我要做什么?」
「埃弗拉尔先生请以第二军的身分进行准备。骑兵两百人,先按兵不动。」
「按兵不动?就算完成准备也不能出兵吗?」
「不晓得战线是否会稳固下来、或者第一军准备逃回来,现场也有可能变成一场混战……总之局势明朗之后再出兵,不然率先出发的部队会陷入混乱。」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交给我吧!」
埃弗拉尔开始召集骑士。
还必须召集步兵组成第三军才行。
目前应该不必对要塞的防御下达指令。
其实他想向熟知这支边境联队战斗方式的杰洛姆阁下征询意见,但为了向周遭宣示立场,只好刻意命令他出征。
这次的判断带有浓厚的政治色彩。
军事策略的最佳计划,就是待在要塞里迎击敌军,等到看清敌军的势力后,用准备万全的部队加以反击。
实战果然不同于教科书或西洋棋。
杰洛姆率领的第一军已经从正门离开。
拿着武器的士兵们奔向自己的岗位。
被命令搬运宝剑的骑士们快步进入中央塔。
步伐缓慢的人,只有受伤的阿尔缇娜与搀扶着她的雷吉斯。
她用沙哑的声音说:
「我不要紧……所以……雷吉斯你专心进行指挥……」
脸色之所以这么糟糕,是因为疲劳、寒冷,还是出血?
雷吉斯奋力露出轻松的笑容。
他虚张着声势,试图让阿尔缇娜放心。
「阿尔缇娜,没问题的,这种程度的状况我遇过无数次,只要交给我就可以了。」
「……你很有自信嘛。」
「那当然。」
「一点都不像你。」
「呃,唔……」
轻而易举就被看穿了。
他似乎也没有当演员的才能。
真是的。雷吉斯在心里这么想着。
「嗯,我的确希望能有多一点时间能掌握部队的状况,也想等到确认蛮族兵力的规模之后再让士兵出征……可是,在敌人攻到正门之前派杰洛姆阁下出去应该不是很糟的应对。我认为应该能扭转这次的突袭。一定会有办法的……大概。」
「是吗?太好了。」
「你真的不要紧吗?」
「不用担心,不用担心啦……欸,雷吉斯……」
「嗯?」
「谢谢你。当我在决斗里被质问的时候,你说你要接下军师的职务……我很高兴。」
「要道谢的人应该是我。我一直都想对你这么说……阿尔缇娜,谢谢你愿意相信我。」
正门沉重的声响中开启。
第二军的突击号角响起,众人发出吼声。
雷吉斯与阿尔缇娜一同凝视着奔赴战场的士兵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