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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AND

做什么事情都得心应手,其实就跟做什么事都不拿手是一样的意思。达米安从以前就这么认为,直到现在也是如此。他的四肢都修长得有些不太自然,再加上灵巧的手指和聪颖过人的脑袋,简直可说是完美无缺。只可惜他并不是个热情的人,所以每项优点都像被过大的锅盖罩住般,虽然并非毫无用武之地,却也算不上是什么惊人的长才。

而达米安之所以选择这种危险的职业,只因他认定这一切都是必然的,也觉得这么做才能快点结束掉人生的关系。

悄声无息地横掠过王城的长廊,廊下回荡着幽深的寂静。费了一番心力好不容易得手的王城平面图已经全部记在达米安的脑海里,现在他只需循着脚尖的方向到达目的地就可以了。这个拥有悠长历史的国家——嘉达露西亚王城就是今晚达米安工作的据点。

想得到目标中的宝物,就必须先解开三道锁。不过达米安只靠一根细针就轻而易举地将锁头一一撬开,他的准备可说相当周全。这一天,王城里聚集了来自各国的宾客,此时正举办着盛大热闹的夜宴。达米安很清楚,现在正是王城内部警备最松懈的时刻。

达米安觊觎的目标是嘉达露西亚的秘宝。听说那珍贵的秘宝就藏在王城中某个位高权重的女性寝室里。

达米安只是个默默无闻的小盗贼。

至今为止他已经偷过不少东西,当然每次也都成功得手。过去达米安也曾加入某个窃盗组织,但集团的作风跟他的个性实在不合。

『达米安,你又想找王族或一等贵族下手了……不是有更多能轻松得手的目标吗?』

过去那几个窃盗同伙就是这么看待他的。

『对上流社会下手的收获或许比较丰硕啦,但不仅劳心费力,风险也大得多,这可不是聪明的赚钱方法喔。』

达米安完全同意他们的说法。「聪明的赚钱方法啊……」达米安在嘴里嘟囔,但回想当时,只记得伙伴们的无奈叹息。

就利润的考虑而言,在大街上袭击马车、抢劫财物的做法或许比较聪明。达米安并不想自以为正义的站出来批判这种行为,真想做也不是办不到。只是……该怎么说呢。对了,因为跟本身的个性不合吧!说穿了就是这么一回事。

沉重冰冷的金块。

缀饰着耀眼宝石的皇冠。

一笔一划都入木三分的差丽画作。

达米安的手在这些华美的物品上缓缓游栘滑过。

这些东西是比染满生活臭味的硬币来得适合自己一些,但就算得手了,心里也不会感到充实,毕竟这些东西多半马上就会被拿去换成肮脏的钱币了。

曾经有人问过达米安到底想做些什么?但就连他本人也不晓得到底什么才是自己真正想要的。只因为活在这世上不能什么都不做,所以达米安才会继续当个怪盗。

一脚踏进寝室深处的密室时,达米安才放松了始终紧绷的肩头。这是个没有月光的黑夜,狭窄的小房间里只有微弱的星光充当照明。达米安穿着黑衣,一头微卷的黑发,还有同样漆黑如墨的眼瞳,此时正牢牢地镇定在那份秘宝上。

这个国家的外交如此兴盛,奢华的宝物肯定少不了,但他伸出食指触碰的却是个没有华丽外表的魔法道具。嘉达露西亚王国中有个名为萨尔瓦多的魔法师集团,深厚的魔法造诣当然不在话下,对国家也带来极大的助力。这绝对就是萨尔瓦多一族代代相传的秘宝没错。

如鸟笼般小小的银色槛笼映入眼帘。除此之外,这问密室里只剩下一只书柜,用不着再迟疑了。

(红色啊……)

最先浮上脑海的想法只有这样。传说中的秘宝看起来没有半点特别之处,甚至难以让人留下印象。曾听人提起秘宝是只耳饰,这玩意儿确实有着耳饰的外形。大大的、装饰了细长石头的耳饰。这是石榴石吗?达米安没有任何魔力,所以并不晓得这东西究竟有多神奇。

但就算如此,还是能感觉到那股由秘宝所散发出、超乎寻常的吸引力。

秘宝并未被严加看管,只随便地上了道锁,让事先准备不少道具的达米安不免感到有些失落。

(难道是赝品吗?)

应该不可能。在黑暗中闪耀的绋红光芒,确实拥有让人「一见钟情」的强烈吸引力。况且达米安对自己的眼光相当有自信,如果连自己的眼光都要怀疑,那从事这份工作也没什么意思了。

一伸出手指触摸,立刻有种触电的感觉。指尖因惊慌而颤抖,但也许只是心理作用吧,除了触电的感觉之外并没有什么特别变化。指甲在坠石上来回碰触了几下后,达米安终于伸长手取下那只耳饰。

耳饰就这么轻轻松松落入达米安厚实的掌心里。叹了一口气后,达米安看也没看其它奢华的摆饰一眼,就推开密室的门扉准备离开。但就在这个时候——

「真是个美好的夜晚啊。」

多么优美的声音。一片漆黑中,出声者静静地伫足在房门口。

达米安不由得瞠大双眼,但他能做的反应也不过如此。下一秒他心里立刻有了死亡的觉悟,同时也做好被杀害的心理准备。

站在不远处的人影看起来像是个女人,而刚才传来的说话声,同样也显示出对方是个女人的事实。

「这么美好的夜晚,最适合偷偷潜入心爱的对象房里了。可以请问一下,你到这里来有何贵干吗?」

喀锵,钝重失衡的声音传入耳里。长廊上的灯光从背后微敞的房门缝隙问洒落。

女性和达米安一样有着一头黑发与黑色的瞳眸,她的手上还握着一把进口的小型手枪。

「真的很抱歉,人家的射击技术只有三流的程度,一定会打到要害的,还请你多多见谅唷。」

优美的声音撒娇似地低喃,音调中似乎还混合了不着痕迹的轻笑。

「……我一直觉得有些笨拙的女性很可爱呢。」

达米安将双手举高,尽可能不去刺激到对方,然后缓缓开口。同时窥探着是否有逃脱的可能性。

达米安已经猜出对方的身分了,他对自己侵入的究竟是什么人的房间当然也有所自觉。

这里是王公贵族中身分地位最为显赫的人所居住的房间。现任嘉达露西亚国王的皇妹,她除了是位公主之外,也下嫁给魔法师集团·萨尔瓦多的尊师。因现任国王膝下无子,她所生下的第一皇子可说是最接近王位的下一任君主。

她是嘉达露西亚的黑蝶夫人,也有人尊称她为皇母——眼前这位女性名叫缇兰。

达米安悄悄抬起视线。

真是个美丽的公主,她同时还身兼王妃、皇母之名呢,达米安心想。就算身处幽暗之中,她所散发出的高贵气质仍带来极大的压迫感。

侵入她的寝室还被抓个正着,看来我是难逃被斩首示众的命运了……就在达米安胡思乱想之际——

「哎呀,我说你啊……」

公主突然攻其不备地出声:

「你手里拿着什么东西?」

示弱般举起的手里还紧紧握着刚刚才得手的嘉达露西亚秘宝。那只魔法耳饰的绯红光芒正在达米安的掌心间微微闪烁着。发现他手里握着的是那只耳饰后,缇兰随即露出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望向达米安。

「你是——小偷?」

「没错,身为一个盗贼,我的技术也只有三流的程度呢。」

达米安自嘲似地笑了笑。但女人笑不出来,只是愣愣地低喃:

「你碰到了那个东西……?」

达米安似乎也被她的困惑传染了,不自觉偏过头。

「是啊……有什么问题吗……」

缇兰美目微敛,不知怎的,连拿在右手上的那把枪都放了下来。达米安心想,这也许是个好机会,想要袭击她就得趁现在。这样的机会很可能转眼就消失了。但是,比起全身而退,达米安对她未竟的话反而更感兴趣。

当缇兰再抬起头时,脸上勾勒出像是决定了什么的深长笑意。

「小偷先生,你叫什么名字呢?」

「——真是抱歉,我那卑微的名字实在不值一提啊。」

他的回答让缇兰淡淡笑了。

「是个无名的怪盗先生啊。算了,这也无所谓。」

于是,面前的公主优雅地梢一旋身,坐上一旁的沙发。她依然没有点亮灯,手里也还握着枪。

「这位相当绅士的怪盗先生,突然这么说实在很抱歉……不过,可以麻烦你一件事吗?」

达米安不知道自己是该笑,还是该觉得困惑才好,只能直勾勾地凝视她那双黑曜瞳眸。

「你拿在手里的那只耳饰,其实并不是我的。虽然藏在我的房间里,但它并不是我的,也不属于嘉达露西亚。」

吟咏的声线,彷佛诱惑般轻轻触动达米安的耳膜。那只除魔耳饰像是燃烧了起来似的,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达米安的掌心间散发热度。

「那是偷来的东西。」

缇兰的自白也在预料之外,达米安讶异得蹙起眉头,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那是偷来的东西。」她又重复了一次:

「可是,那群老顽固却以耳饰的拥有者自居,死都不肯放手。可以请你……帮我把这个东西,还给它真正的主人吗?」

「真正的主人……?」

达米安轻喃出心中的疑问。

缇兰微微笑着回答了他的问题:

「那只耳饰会告诉你的。」

到头来,她所说的每句话都只让达米安感到迷惑。或者,她觉得事情都已经交待完了,只见公主脸上勾起了优雅的从容微笑。

「数到一百后,我就要叫士兵来救驾了。无名的怪盗先生,你可要好好加油唷。」

在打开通往长廊的那扇大门时,她轻轻嗫嚅了一句:

「——希望三百年来的诅咒能为你祝福。」

绿荫与阳光的气味几乎令人窒息。

到了夜晚,燃烧火把的空气却如流水般芳醇诱人。

隔着火堆,好几个老人与一个稚气末脱的女孩面对面坐着。

老人们在抽烟的闲余,嘴里还哼着小曲儿。用异国的语言,唱着异国的乐音,那是非常哀伤的旋律。

待第十次的雨季过后,他们的村子将会举办一场盛大的祭典。

(尊荣的女孩啊,你能理解吧?)

虽然听不懂老人说的语言,却也明白了他话中的意思。

所以,女孩答了声「是」。

这个出生在命定之年的病弱女孩,必须依照规定,完成向神献身的约定。

(但有一件事……)

女孩乞求着。

(我只有一个要求。)

女孩用纤弱的声音轻喃,默默地抱紧了怀中那温暖的布巾。

(这个孩子……请让我的阿贝尔达因好好活下去。)

在意识回笼的同时,身体也像弹簧般立即弹了起来。

达米安在黑暗中倏地睁开眼,感受着现实的滋味——强烈的海水咸味,还有地板不自然的摇晃。

从嘉达露西亚港出航的客船,三等舱房的杂乱大通铺,这就是再真切不过的现实。

(是梦吗……?)

栩栩如生的梦境,让达米安确认了好几次所处的现实后,才终于肯定。

伸手探向胸口,立刻感觉到那颗红色秘石的存在。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明明隔了那么多层布料,却还是能清楚感受到那颗秘石所释放的温热。

这算成功还是失败?还厘不出头绪的达米安,只能暗自品尝接下这莫名其妙工作的复杂心境。这天夜里在晦暗的船舶中,达米安再也无法入睡。

「达米安,你的脸色很差喔。」

相识已久的店主人开口问道。

「该不会是把工作搞砸了吧?」

他的猜测八九不离十,也让达米安原本就深邃的面孔更添了几分抑郁。如果穿上合适的服装,他应该很适合冠上学者或研究员之类的头衔吧。

这个经营当铺的店主人是个四十多岁的矮小男人,布满皱纹的脸上还戴了一副小眼镜。

「这东西你愿意接收吗?」

从胸前的口袋掏出一只囊袋,达米安将里头的东西倒在桌面上。在这问就算是大白天仍飘着袅袅烟雾的幽暗店里,红色的光芒显得更加耀眼。

店主人眯细了本就细小的眼睛。

「还真被你偷出来啦?」

「算是吧。」达米安含糊不清地回答。店工人摇摇头,长叹一口气:

「真是的,你有这么出色的技术真不晓得算不算好事。一个出色的盗贼,根本没办法改变这个世界什么嘛。」

听店主人发着牢骚,达米安只是耸了耸肩。对这一点,他也是深有同感。

「是真货吗?」

「我要偷只偷真的。」

哼,店主人打鼻腔哼出一气,拿起放大镜准备摸向那只耳饰时——

突然乍现的小火花,弹开了店主人的手。

「!」

就连达米安也被吓了一跳。

店主人皱巴巴的手指已经红肿了。

「你没事吧?」

达米安低声问。店主人看来似乎不太在意,只是重新扶好鼻梁上的眼镜。

「这个嘛……这种程度的伤是还用不着向你索赔医药费啦……」

真是个麻烦的东西啊,此刻老人的视线有着十足的商人精明。

达米安不由得蹙起眉头,指尖同样轻触了下那颗红色石头。

「好像……没什么事嘛……」

在他的触碰下,秘石并没有出现什么变化。盯着没有表现出拒绝反应的秘石,店主人喃喃说了句:「活像个黄花大闺女似的,真是颗讨人厌的宝石啊……」

「怎么办?要先调查看看吗?」

「不,先留在你这儿吧,钱我们晚点再算。」

达米安执拗的语气,让店主人藏在眼镜深处的小眼睛不禁直盯着他瞧。这小子对偷来的东西依然不怎么执着,但他的态度确实和之前有些不一样了。

达米安叹了一口气,若无其事的说:「我只是觉得有点恐怖。」

店主人又打鼻腔间哼出一声,慢条斯理地连布巾一起捧着那颗秘石收到后头去了。

「我过两、三天再来。」

达米安旋踵准备离去时,店主人突然对着他的背影喊道:

「对了,你那个漂亮妹妹前不久还气呼呼的跑到我这儿来找你呢,快去见她一面吧。」

达米安头也没回,只是脸色又垮了几分。

那是他现在最不想见的人啊。

达米安目前所居住的城镇港湾,是比嘉达露西亚港小上两倍不止、甚至无法称作贸易港埠,却有不少旅人到访,乍看之下还算挺和平安宁的小镇。

这座小镇虽没什么悠久的历史背景,对外来者却相当开放宽容。好人与坏人共存却还是能让人感到放松,确实很适合处于黑白两道之间的达米安居住。

原本打算回自己那个只有两问房的简朴小屋去,但达米安却在旅人熙攘往来的大道上顿住了脚步。

「…………」

宽广大道的一隅,聚集了数名男子,他们正围着一个坐在摊位前的女人。她坐在一把简陋的椅子上,包裹在层迭薄布底下的纤肩,显示出她是个女性的事实。女人手边放着几本老旧的书和桌面上一颗说大不大的水晶球。虽然披着头巾,但从侧边望去,可以窥见她的发色是眩目的银丝。洁白无瑕的小手,无可否认的确很容易勾起男人的兴趣。怎么看都不像做生意的氛围,几个男人心里全抱着龌龊的期待。

那些男人看起来正在对那名女子搭讪:

「有什么关系嘛,占卜师姊姊,继续待在这里也招揽不到几个客人,有什么好玩的嘛!」

「还是跟我们一起去乐一乐吧?」

被称作占卜师的女子右手已被一把抓住。

伫立在路旁的达米安不悦地蹙起眉头,但并没有插手管闲事的意思。

「好不好嘛!」在男人的拉扯下,原本披在她头上的头巾也掉了下来。

就在一瞬间,几个男人全都忍不住倒抽一口气,那慌张失措的模样连旁观者都看得一清二楚。

女人相当年轻,说她是个少女也不为过。但她的眼鼻五官相当精致绝美,也少了分稚气。几个男人愣愣地看着她,顿时全都哑口无言。一头银发如绢丝般垂落至腰间。白皙的颈子彷若陶瓷,榛色的瞳眸藏在同样闪着银光的睫毛下。完美的唇形微微轻启:

「我听见了声音。」

她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地传进每个人的耳中。优美得宛如琴音。

几个男人全吓了一跳缩起身子。

占卜师少女并没有注视任何一人,那双榛色的眼瞳凝向半空,歌咏似的柔声开口:

「是个老妇人啊,她是谁呢?有个老妇人在伤心哭泣。喂,你们之中是谁被呼唤了呢?」

男人们看着犹如被附身的少女,她所说的话令他们感到困惑。「什么啊,说什么老妇人……」话还没说完,其中一个男人突然出现异状。

他的脸色铁青,全身上下不停冒汗。

终于,少女朝他这边看了过来,男人震惊不已地双肩直发颤。

「啊啊……」

叹息般地,少女缓缓出声:

「等到了夜里,你的内脏就要被吃掉了……」

下一秒,男人发出的尖锐叫声划破了宁静。

「唔、唔哇啊啊啊啊啊啊啊!」

脸色铁青的男人头也不回地奔离,几个被留下的同伴也慌慌张张地追在他身后而去。暴风雨般的喧嚣远离了,街道又恢复原本的祥和。

占卜师少女像是要甩掉刚才被抓住右手时沾上的尘埃,随意地轻吹一口气,但这或许也是某种神圣的仪式。达米安不知何时已经来到她的身边,有些厌烦地眯细了眼。

「你的谎话说得还真是精采啊,米蕾妮亚。」

不屑之意溢于言表。

名叫米蕾妮亚的占卜师少女依然坐在椅子上,看也不看达米安一眼,只是冷淡的响应:「嗯,是啊。」

「哥哥的盗贼工作也做得挺有声有色的嘛。」

听出她冷淡语气中的讥诮,达米安不禁沉下脸。

几天前,他一句话也没说就搭上前往嘉达露西亚的货船。与其说是担心,米蕾妮亚的不悦应该是出自达米安撇下她独自一人享受旅行的乐趣这一件事吧。这种事也不足第一次发生了,但米蕾妮亚就是不喜欢,而达米安一向不擅安抚妹妹不开心的情绪。

怎么看都没有相似之处的两人会以「兄妹」互称,当然是因为这是最方便的说词。达米安与米蕾妮亚之间并没有血缘关系。

只是两个人凑巧生长在同一问孤儿院里,也同时离开了孤儿院。他们之间并没有「私奔」这等热情的关系,米蕾妮亚会称呼年纪虚长自己几岁的达米安「哥哥」,也是非常理所当然的发展。

哥哥成为盗贼,妹妹则在街角做起占卜师的生意。

这种生活已经持续好些年了。

「……别跟那种不三不四的家伙做生意。」

明知道她心情不好,却不知怎么安抚的达米安只能藉由斥责来顾左右面言他。

早就听腻了这些训斥,米蕾妮亚挑起柳眉微微一笑。

「哎呀,我现在才正要开始做生意呢。」

如爬虫类般转动眼球,达米安轻睨了米蕾妮亚一眼,像是在催促她继续说下去。米蕾妮亚轻抚桌上的水晶球,缓缓开口道:

「刚才逃掉的那个人,还会再回来找我的,这次我一定要好好敲他一笔。」

看她自信满满的模样,达米安抿了抿嘴,有些厌恶地接着问:

「你说的老妇人是怎么一回事?」

「大概是跟那个地痞流氓有过什么因缘牵扯吧。」

「那内脏呢?」

「哥哥,你有看到那个人的嘴角吗?肠胃不好的人真是可怜啊。」

「…………」

妹妹的美貌彷若神祇,且从小就拥有不可思议的能力。那样的能力,在她进孤儿院之前大概就已经存在了吧。

她能看见肉眼看不见的东西,也能听到人们听不到的声音,这样的能力或许惊人,但达米安其实不怎么相信。

若要问为什么,说穿了只是他这个做哥哥的,比任何人都清楚妹妹有说谎癖的关系。

她确实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气质,达米安也承认妹妹或许真的有第六感,但她实在说了太多谎话。与那纤弱可人的外表完全背道而驰,米蕾妮亚的个性非常大而化之又很有胆量。

达米安虽然不会使用魔法,但至少还有一些本事,而米蕾妮亚也以她自己的方式在乱世中求生存,所以他这个做哥哥的并不会太担心。

「对了,达米安哥哥,你这次的收获怎么样?」

谈话间,她的心情似乎已经好转。此刻米蕾妮亚正抬头对哥哥露出微笑。

「我已经交给店主人保管了。」

「为什么?」

米蕾妮亚的语气中有些惊讶。她当然也知道达米安并不执着于得手的赃物。

「别问那么多,我要回去了。」

达米安不是个擅于解释的人,只能含糊其词的结束这个话题。突然感觉有股力道扯住自己的衣服,达米安的视线顺势往下望去。

不知何时站起身的米蕾妮亚正抓住达米安的衣角,榛色的瞳眸目不转睛地直视着。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睛眨也不眨一下,只是看着达米安。接着又以不可思议的目光瞥向达米安身后并轻喃道:

「……女人?她是谁呢?」

达米安不由得瞠大双眼。

但下一秒,米蕾妮亚马上就兴致缺缺地耸了耸肩,淡笑着加了一句:「骗你的啦。」说出这句话时,她的目光并没有放在达米安身上。

达米安这才发现米蕾妮亚竞用与刚才相同的手法欺骗了自己,不由得疲倦地吐出一声叹息——

「是骗人的吧?」

「嗯,是啊。」

她的回答没有一丝踌躇。就是因为米蕾妮亚老爱说谎,才让达米安觉得厌烦,丢下她独自迈开步伐。

「我要先回去休息了。」

没有听见她的回应声。完成一件工作后,累积的疲惫霎时袭向达米安的全身上下。所以他头也不回,直接走向他与米蕾妮亚一起租借的小屋。

米蕾妮亚不发一语,只是凝望着他离去的背影……

直到再也看不到达米安那高人一等的背影,但就算已不见他的身影,米蕾妮亚依然怔怔地伫立在大马路上,严峻的视线仍睨视着达米安消失的那个方向。

女人把针头刺进手指。那是个有着浅褐肤色的女人,她的指腹相当白皙。

一抹艳红的血珠在指尖凝众。

那是她牵着儿子的手指,料理食物的手指,缝补衣物的手指。

周遭依然处于夜晚,是个无风的黑夜。唯一能听见的是外头野兽的咆吼声。

她脸上漾着微笑,一边笑着一边轻声歌唱。唱出一首关于大地的歌,关于壮丽河川的歌,关于雨水和热度——而一切都将沉沉睡去的歌。

用来代替摇篮曲安抚幼子入睡,所唱出的咒语之歌。

滴出的鲜血将成为咒术。

这是在一族之中,只有女人能行使的咒术。但就算是女人,也只有为人母才能行使的秘密圣礼。

白浊水晶吸收了鲜红的血液,也吸收了她的魔力。

为了保护这个孩子,为了让他活下去。

女人在夜里,用针刺破自己的手指。一边唱着摇篮曲,同时创造出这颗鲜红的石头。

她的脸上漾着微笑,因为觉得幸福。

就算成为牺牲品献贡的时刻,已迫在眉睫。

达米安被自己的叫声惊醒。随着一声粗吼同时弓起上半身,紧握的拳头冷冰冰的,还渗出了汗水。

肩膀激动得上下起伏,不住地喘气。从窗口洒进的只有月光,他应该是躺在最习惯的坚硬床板上休息才对。周围确实已染上夜色。

这个世界也依然是黑夜。

为了挣脱那些莫名其妙的思绪,达米安用力甩了甩头。这里没有令人窒息的青绿气味,也没有如流水般芳醇的空气。没有,不会有的。

「哥哥?」

门板被轻轻敲了两下,那头传来米蕾妮亚刻意压低的声音:

「哥哥,怎么了吗?把门打开。」

达米安深深呼气、吐出,重复了几次后,才终于看着门板开口道:

「……没有,没什么事,你去睡吧。」

没想到自己的叫声居然传到隔壁房间去了,达米安闷闷地出声,但房门那头却静默着。没有听到离开的脚步声,传进耳中的反而是有些刺耳的金属声。

直到门把扭转了一下,米蕾妮亚的身影出现在自己眼前,达米安都只能呆望着。

「你……」

「你没事吧?」

边说边走近的米蕾妮亚身上穿的不是睡衣,而是白天看到的那身装扮,只是少了头巾,任银色长发披垂身后。她可能刚结束工作回到家吧。达米安不禁一脸认真地询问道:

「你为什么进来?」

「哎呀,还不是因为……」

米蕾妮亚有些怔忡地回答:

「哥哥老是一句话也不说就偷偷跑出去了。为了赶上你的速度,有时候也需要动用到钥匙嘛,你说对不对呀?」

在她手中闪闪发光的是把银色的小钥匙。光泽度虽不同,但形状确实与达米安所拥有的那把一模一样。

「你是什么时候……」

「哎呀,这种小事就别提了,就当是可爱的妹妹在睡前来跟你道声晚安吧。」

「我没有那种习惯。」

持续不断的头疼症状并未稍缓,达米安只得以拳抵住额际。把别人的话当耳边风也是这个妹妹的特技之一,然而此时她的目光却放在达米安的手上。

「哥哥,你手里抓着什么啊?」

听她这么问,达米安才蓦然察觉掌心中握着异物,不由得停下动作。

抬起变得冰凉的拳头,缓缓摊开手指。

一个小东西就这么掉落在床单上。

达米安不由得倒抽一口气。在月光照射下,那闪烁着淡淡光芒的小东西,确实足已经寄放在店里的——那颗嘉达露西亚的秘宝啊。

在他错愕屏息的同时,米蕾妮亚已伸出白皙的青葱玉指。

「不要碰!」

达米安忍不住大暍一声。但米蕾妮亚并无半丝惊慌,视线转而望向达米安。达米安紧闭双眼,摊开手心覆住自己的脸孔道:

「不要碰,这东西是……」

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哽住了,让他无法接着说下去。

「这东西就是这一次的?」

米蕾妮亚问得简略,却已充分表达出心里的疑问。正因为知道她的意思,达米安才更无法回答。

「回房去吧……快去睡觉。」

「哥哥你也是。」

米蕾妮亚说着,边伸出柔滑小巧的手迭上达米安他那正覆住双眼的大掌。虽然只有短短一瞬间,但达米安确实感受到柔软的温度。

达米安没有拒绝她的接触。

「晚安,达米安。」

当她缩回手时,传人达米安耳中的是宛如歌咏般优美的音色,和那不常被叫出口的名字。沉静的脚步声响起,离开时还不忘细心地从外头替他上锁,达米安这才放松了肩膀的力气,再度睁开眼。

掉在床上的,果然是那只鲜红耳饰。脑子里窜过不想触碰它的念头,但达米安还是缓缓伸手拾起,将它放在床边的柜子上,硬逼自己躺回被窝里。

不如就当作是场梦吧。不,这一定是恶梦。达米安为此气愤得咕哝抱怨了一整夜。

隔天一大早,米蕾妮亚紧跟在准备动身到当铺去一趟的达米安身后。

米蕾妮亚的头型小巧,相衬之下身型好像很高佻,但其实她整个人还是非常娇小。加上达米安是个高头大马、手长脚长的男人,两人并肩走在一起,达米安几乎高出了米蕾妮亚快两颗头。

「别跟着我。」

「为什么?」

那双不可思议的榛色眼瞳直视着达米安。米蕾妮亚虽然老是把别人的话当耳边风,却又爱要求别人解释理由。跟米蕾妮亚相比,口条根本占不了上风的达米安觉得相当困扰,好像她早就知道自己最后还是会乖乖屈服让步。

达米安只能像平时一样无奈的叹息。对于该怎么放弃与她争论,倒是挺得心应手的。

看到一大早就来访的两兄妹,店主人那双藏在眼镜底下的圆眼睛瞠得更圆了。

「怎么了?你应该不是来催我付钱的吧?还是舍不得昨天那件宝物,要来拿回去了?」

「关于这件事……」

达米安轻抚了下自己的胸口,低声说:「昨天的东西,可以拿出来让我看一下吗?」米蕾妮亚则沉默地把手肘支在桌面上。

「这是无所谓啦。」店主人边说,边打开上锁的柜子。

「嗯?嗯嗯?」

听着店主人发出哺乳类动物般的单音节表达内心的疑惑,米蕾妮亚出声道:

「不见了对吧?」

「怎么会……」

转过身来的店主人在看到达米安从胸前掏出那只耳饰时,惊讶得下巴都掉了下来。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达米安,你什么时候学会魔法了?」

「我并不是……」

「那只耳饰好像是自己跑回来的,看来它真的很喜欢哥哥呢。」

这句话不全然是戏谵,但米蕾妮亚的口吻怎么听就是少了分认真。

「喜欢达米安……」

布满皱纹的脸孔浮现疑惑神色,店主人无意识的喃喃出声:

「该不会是被诅咒了吧?」

「别开玩笑了。」

达米安想也不想地回应。这种事可一点都不有趣。

「我说啊,这东西到底是打哪儿偷来的?」

米蕾妮亚的询问,让达米安和店主人互觑了一眼。店主人脸上摆明了「你连这件事都没说啊?」的讯问,达米安则是一脸「这种事有必要大肆宣扬吗?」的表情。为了引起那两个人的注意,米蕾妮亚漂亮的手指在柜台桌面扣扣敲了两下。

达米安叹了一口气,坦承道:「我溜进了嘉达露西亚王城。」

「嘉达露西亚?」

挑起的柳眉,透露出她心中的诧异。

「你居然丢下我,自己跑到那种地方!?」

所以我才不想说嘛……达米安本就淡漠的脸孔又沉了几分。

说到嘉达露西亚港,光是行来驶去的多艘商船就不是这座海港小镇比得上的繁华,虽然没什么特别出名的特产,但他们的市集仍是充满了魅力。

为了不让米蕾妮亚藉此大作文章,达米安硬着头皮接续了话题:

「在嘉达露西亚里,有个叫萨尔瓦多的魔法师集团,你知道吗?」

「知道。」

提起嘉达露西亚王国的萨尔瓦多一族,可是比那个贸易海港更出名的存在。那是个并非以血缘论定,而是靠魔法知识结成,拥有古老传统的魔法师集团。

「那个萨尔瓦多所传承的秘宝,被藏在某个王族的房间里。不过为什么不在神殿而是被王族所拥有,这一点我也不太清楚……」

说话的同时,达米安脑子里也掠过「说不定全是那位贵夫人的指示」这种毫无根据的猜测。她似乎没有放弃从萨尔瓦多将秘宝归还的打算。而且她也有着与米蕾妮亚不相上下的顽固心性。就连讨价还价的功力也是。

「总而言之,我就是从那里偷……对啦,我就是从那里偷来的。除此之外,我没兴趣知道更多内幕,所以并没有着手调查。」

「你还真是随便耶!」米蕾妮亚无奈地斥责。

「我本来就是这样。」达米安没有搭理米蕾妮亚的叨念。

接着开口的是店主人:

「总归一句,这东西的来历很复杂吧?」

拿出一本老旧的古书和一只放大镜,店主人说着:

「这东西确实拥有强大的魔力……可是,它拥有的似乎是除魔能力,但又不是出自萨尔瓦多。虽然是世代传承的故事……但古书上是这么记载的。达米安,你听过嘉达露西亚的食人魔物吗?」

「食人魔物?」

米蕾妮亚代替达米安回答:

「你说的是几十年前被消灭的那个嘉达露西亚食人魔物吧?他是个会吃人,而且拥有莫大魔力的邪恶魔物,能让他从命的,听说只有萨尔瓦多的其中一名魔法师……」

达米安倒是第一次听说。或许很久以前曾经听谁说过,但所谓的传说故事,多半都是大同小异。

店主人点了点头。达米安却怀疑得蹙起眉头问道:

「那个魔物跟秘宝有什么关系吗?」

「说到关系啊……你偷来的这只耳饰,原本就是属于嘉达露西亚那个食人魔物的呀——」

边翻开书页边说明,话音刚落,店主人又改口:

「不对,正确说来,是属于第一个丧命于食人魔物口中的牺牲者的。」

达米安微启的嘴唇吐出干涩的呼息。

有种不好的预感。

低头看向那只鲜红耳饰,有着如血般的鲜艳殷红。被封印在里头的,真的只有魔力吗?

(帮我把这个东西还给它真正的主人吧。)

说出这个要求时,嘉达露西亚那个美丽的尊妃脸上并无笑意。

「……那个牺牲者叫什么名字?」

达米安嘶哑的发问,让店主人垂下视线,又追溯起手中的文献。

好一会儿的沉默过后,店主人伸手扶了下鼻梁上的眼镜,轻声开口道:

「一百年前,食人魔物吃掉了第一个牺牲者的身体与灵魂,得到人类的形体——除了少年的外貌之外,魔物也短暂继承了少年的名字。」

这是现实,达米安心想。

不是作梦,自己现在的确是处在现实里没错。

但是,眼前的老人却无情地说出那个名字:

「那个少年名叫——阿贝尔达因。」

从当铺回来后,达米安就直接躺上床,嫌恶地丢开手中的鲜红耳饰。

「喀锵!」耳饰掉到床底下。果然还是该寄放在店里吧,达米安思忖着。临走之际,达米安也询问店主人愿不愿意接受这玩意儿?对方虽然想也不想地马上回答:「有些困难。」但是不是应该要不屈不挠,硬把烫手山芋丢给他才对呢?当然,达米安也知道会从手中悄悄溜走的宝物并无任何价值可言,就算硬托给店主人,只要它还会再回到自己身边,这么做也就没有半点意义。

听达米安叙述完与那个尊妃之间的对话后,米蕾妮亚喃喃说了句:「怎么可能啊……」

「毕竟,那个嘉达露西亚的食人魔物已经被消灭了不是吗?而耳饰真正的主人也早就被食人魔物杀害吃掉了,要是连食人魔物都已经不存在……」米蕾妮亚不解地问:「到底要归还到哪里去才好啊?」

「等等!」出声打断米蕾妮亚的,是仍翻着文献的店主人。

「如果书里记载得没错……食人魔物阿贝尔达因唯一遵从的魔法师应该还活着。」

米蕾妮亚说事情发生在几十年前,那知悉当时状况的人应当还活着没错。

「不过,那个人是萨尔瓦多的魔法师吧?她也住在嘉达露西亚吗?」

「不,根据书上记载,食人魔物被消灭了之后,她就和萨尔瓦多断绝往来,离开嘉达露西亚了。比起魔法师的身分,她担任外交宫的名气反而大得多……」

交谈进行至此,达米安拒绝再让这个话题继续延烧下去。就算听得再多,达米安也不愿基于什么人情义理而动身寻人。更遑论对方是个不知身在何处的陌生人。

把还不肯罢休的米蕾妮亚独自留在店里,达米安一个人先行离开。

这东西最好还是交给有能力处理的魔法师比较恰当,达米安在心里偷偷盘算着。有一个说谎成癖的妹妹,令达米安对魔法师或占卜师一向没什么好感,但毕竟是以偷盗为业的人,自是懂得和睦相处的道理。他有自己的门路,也乐观的相信船到桥头自然直。

只是作了几个莫名其妙的恶梦,不过是这样罢了。

尽早忘记那些恶梦就没事了。

面对蜂拥袭来的漠然与不安,达米安只能紧紧闭上双眼。

绿荫间回响着嘤嘤哭泣声。

仿佛悲鸣,又有如嘶叫般的哭声。

她知道那是在呼唤自己。就算是暴风雨肆虐的黑夜,她也能清楚分辨那个哭声。

怎么可能分辨不出来呢,毕竟是她独一无二的宝贝啊。

幼子在森林深处哭泣着,她那刚刚学会走路的孩子正在哭泣着。

(一定会觉得寂寞吧……)

在我突然消失之后——

(不用害怕唷。)

只是稍微离开身边,就好似被火纹身般嚎啕大哭的孩子,让她心里盈满了怜爱。愈是挂念他,愈是疼惜到无法自拔。

(妈妈在这里喔。)

抱紧他,轻抚着,温柔地细声呵护。

她闭起眼睛,竖耳倾听孩子的啜泣与心脏鼓动。

(妈妈在这里,就在你身边喔。)

就算,我们即将远远的分离……

就算不久的将来,这具身体和灵魂将会被撕裂,再也无法映入你的眼帘。

(妈妈不会对你说谎。)

给你一个代表誓言的证明吧。

这只鲜红耳饰给你。注入生命与魔力的这只耳饰,一定能守护你的。

每当你注视自己时,请你也别忘了想起我。

(所以不要哭喔,阿贝尔达因。)

无论何时,我、还有这只代替我存在的耳饰,都会永远、永远陪在你的身边。

达米安在入夜时分醒来时,已经没有之前几次那么慌张无措了。睁着空洞无神的双眼下了床,拿起从嘉达露西亚回来后就没有碰过的行李。他的行李有两件。一件是旅行用的杂物,和被问及职业时派得上用场的老旧鲁特琴(注:Lute,弦乐器的一种。十六、七世纪时,被称为「乐器之王」)。

接着收好胸前那只鲜红的耳饰,将手边仅有的钱币装入袋子里,这样就算打包好行囊。

达米安没有锁门就直接走出屋子。

悬在半空的月色由苍白变得晕黄,呈淡红色的天空渐渐染上一抹墨彩。

得往东方去才行,他心里有了这个想法。

达米安知道,就是要往东边。

「……哥哥?」

坐在石墙边的,是他那如妖精般美丽动人的妹妹。但达米安看也不看米蕾妮亚一眼,径自迈出步伐。

「等等……哥哥!」

拉住他的衣襬,小小的身体挡住了达米安的去路。米蕾妮亚开口唤着,但达米安却露出混浊涣散的眼神,一边喃喃自语着:「我非去不可。」

「我得往东行才可以,那孩子……可能正在哭啊。」

是谁在哭?达米安并没有解释。像在梦呓似的。而米蕾妮亚的身影更是自始至终都没有映入他的视野中。

站在微暗的薄暮中,米蕾妮亚的眼中闪着晶光。那双稀罕的榛色瞳眸正直勾勾地凝视达米安,悄悄抬高了掌心。修剪得圆润美丽的指甲在轻轻触碰了下达米安的脸颊后——

突然发出栗子在烈火中爆开的轻脆响声,她伸出双手狠狠给了达米安两个巴掌。

「你可不可以别一入夜就睡得神志不清啊?达米安哥哥!」

彷佛遭到雷殛的达米安呆愣地微张着嘴,用力眨了好几下眼睛。好像现在才终于注意到她的存在。「……米蕾妮亚?」他有些恍惚的叫出妹妹的名字。

「不然还会是谁!」

抬高下颚的米蕾妮亚应声道。看达米安那浑噩失魂的鬼样子,就像灌了大量的劣质酒后,才会出现的迟钝反应。

「我到底是……」

达米安丈二金刚摸不着头绪的开口,换来米蕾妮亚一记冷冷的睥睨,接着她口若悬河地朗朗出声:

「哥哥跑进我的房里来,不由分说就拉着我的手说要私奔,还说要在星空灿烂的教会里交换誓言互许终身。我说我们是兄妹啊,这么做是违背神意的,但哥哥实在太坚持了,我也只好跟着你一起走呀。」

「…………」

达米安像是被活蹦乱跳的章鱼塞住了整张嘴,露出一脸错愕不解。

深深叹了一口气后——

「你是骗人的吧?」

「嗯,是啊。」

就跟平常一样,她的回答轻如羽毛。一切都跟平常没什么两样,直到这一刻,达米安才有真真实实踩在地面上的感觉。同时也意识到自己走出家门时微妙的心理变化。

「真是抱歉。」

轻喃出口的,是顾左右面百他的歉语。

「也不是第一次了。」

米蕾妮亚的响应不带责备,只是眺望着远方,淡然开口道:

「若要出外旅行,今晚倒是个不错的选择。」

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华灯初上,穿着轻便的旅行装扮,偶然撞见了彼此。这就是达米安和米蕾妮亚一同踏上旅途的情景。

那是一对双胞胎幼儿被送进孤儿院那晚所发生的事。他们的村庄一年来不断遭受暴风雨与水灾侵袭,钱财、食物和工作的地方都没了,好一个灾厄之年。不幸总是会招致更多不幸,在朝雾还未散去的清晨,一对双胞胎幼儿被遗弃在孤儿院门口。多一张嘴吃饭,就多一个人挨饿。同时多了两张嘴,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情况?但或许正好是离开这里的最佳时机。

抱着这种想法的,可不只达米安一人。

看到坐在孤儿院门口的米蕾妮亚时,达米安真是吓了一跳。但不知为什么,突然觉得这样也不错。

和这个少女说话的次数用一只手的手指就数得完了,只是两人正好选在同一天夜里远行,和她并肩走一段路好像也不错。

『要走吗?』

叹了一口气,达米安没有深思就直接开口。

『嗯。』

从那个时候开始,米蕾妮亚就改口叫他「哥哥」。

再一次,达米安凝视着现在的米蕾妮亚。背着行囊,穿着旅行装扮的妹妹。她一定早就知道会发生这种事,所以才待在这里等达米安出现吧。就算是对米蕾妮亚的神奇能力半信半疑,但达米安对这一点却没有丝毫怀疑。

太阳慢慢隐没逝去,月色将愈渐皎洁。

米蕾妮亚美丽的银发,在夜里显得更光辉耀眼。

这样的情景,许久之前也曾经发生过。她会事先打包好行囊,是因为能洞悉人心,达米安对这一点深信不疑。

「事情变得很麻烦哪……」

无意识泄出的轻喃,是种近似死心的认命。

「这可不一定喔。」

米蕾妮亚的回应声似乎隐含了淡淡笑意。听她这么说,达米安也觉得……或许真的不一定吧。

老是选择危险的路去闯,这样的人生大概没办法改变了吧。

这段平静的日子维持了好一段时间。不过,他和她毕竟都是习惯流浪的啊。

随波逐流或许是他们所背负的宿命吧。

「那么,要走了吗?」

达米安重新背起行囊,平静地开口。原本的那些坚持早就随风散去了。

「嗯。」

走吧,哥哥!!回荡在耳边的,是米蕾妮亚轻柔优美的声音。

开朗的笑声和在河边玩耍的戏水声。

她的孩子健康地成长,耳朵上戴着红色耳饰。

她看着他。

总是默默凝视着。

母亲一手拉拔大的儿子,比其它人更爱撒娇。就算她终究得放开手,还是会一直宠爱这个宝贝儿子。

只希望将来他回忆的时候,想起的都是被爱的记忆。

再轮回三次满月……

再过不久,她蒙森林之神宠召的日子就快到了。

喀哒,载货的大马车颠簸摇晃着,达米安的眼皮不断痉挛。

鼻间嗅闻到的是干草的味道,清爽的微风轻拂他的脸颊。

「醒啦?」

对面传来声音。来自在马车一角抱膝而坐的米蕾妮亚。她把脸枕在屈起的膝上,假寐似地凝望着达米安。

达米安还分不清这是梦境还是现实,为了不让自己脱口说出什么莫名其妙的话,他选择闭上嘴巴。

离开住惯了的城镇那一夜,达米安一直喃喃念着要往东去才行。而真正决定往东行的原因,并不是因为相信什么上天的启示,而是米蕾妮亚掌握到的情报也直指同样的方向。

「再过半刻,就要进入下个镇了……你又作梦了吗?」

在马车上颠簸摇晃了一个月,途经了好几个城镇,也曾越过高山,而他们的目的地是座古朴的小村庄。

传闻过去那个被称作「天国之耳」的嘉达露西亚稀世魔法师,就隐居在那个地方。

「是啊……」

撩起黑发,达米安用刚睡醒的沙哑嗓音回道。

「跟过去几次一样,梦里的我好像变成那个小鬼的母亲了……」

就算踏上了这趟寻人之旅,达米安还是没有摆脱鲜红耳饰的梦境。不知道是想得太多还是偶然,但梦中的情景实在太过鲜明。背负着全族的宿命,明了自己将会被当作牺牲品的年轻女孩,她唯一的希望,就是让刚出生不久的儿子能有美好的将来。在她消逝之后,以要让孩子过得悠游自在为条件,她接受了成为光荣牺牲者的重任。

她源源不绝的付出她的爱,给她稚嫩的孩子阿贝尔达因。

就算梦醒了,达米安也深刻记得,甚至可以藉纸笔画出那孩子的样貌。不谙绘画的他或许没办法轻松完成那孩子的肖像画,但如果是在人潮拥挤的市集擦身而过,达米安觉得自己应该能一眼认出梦中的阿贝尔达因。

刚得到耳饰时的强烈不快感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消弭了,取而代之的是不时会出现的浑沌意识。那是种几乎让达米安忘了自己肤色的奇妙感觉。米蕾妮亚侧首枕在膝上,直视达米安闷闷不乐的脸孔。

「哪,哥哥……」

突如其来的,米蕾妮亚出声唤道。

「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情形吗?」

「怎么突然问这种事?」

还来不及惊讶,脸上已先浮现淡淡的苦笑。自从两个人一起旅行后,米蕾妮亚就常常提起过去的事。而且每次都是在他刚从梦中转醒的时候,就算达米安再怎么迟钝,也或多或少察觉到米蕾妮亚这么做的意图。

就如同她的问题,她是要他坚定自己的人格,才会不断地提起过往。

「你是个不讨人喜欢的孩子。」

「自从认识哥哥以后,我就老啰。」

达米安轻睨了她一眼。米蕾妮亚则回报他以一脸的故作天真。就跟平时一样,所以达米安也早早放弃了与她争辩的念头。

「不过……其实我也记不太清楚了。」

当时的达米安已经多少能区分自己的喜恶,所以认识了一个不讨人喜欢的小女孩后,他也尽可能不与她有所接触,或许正因为如此才记不太清楚吧。达米安对在孤儿院生活的那段记忆很稀薄,和米蕾妮亚之间的回忆更是淡如白纸;唯一清楚记得的,就是一开始她所带来的冲击。

一个下雨的早晨,她来到了孤儿院。那是个小小城镇里的一问小小孤儿院。那个时候,米蕾妮亚就有一头美丽的银发,和如白瓷般的雪嫩肌肤。

『希望你们能收留我一阵子。』她不哭也不笑,只是淡淡说着。院里的孤儿们都远远看着那个宛如妖精的少女。但对达米安而言,在对她的外表感到新奇之前,不知为何就已经先人为主的讨厌她了。达米安的双亲很早就去世,之后他便在孤儿院里生活了很长一段时间,在孩子们中也是最年长的一个,却怎么也没办法融入周遭的环境。

孤儿院里的孩子也以孩子的方式欢迎米蕾妮亚的到来。有些畏怯地围在她的周围,其中不乏有好奇心重的少年想伸手触摸她如绢丝般的长发。

『我劝你最好别这么做。』米蕾妮亚冷冷地开口:『头发是很重要的咒具,说不定会想尝尝你的鲜血滋味喔。』当时她是这么说的。

没有加入交谈的达米安也投以注视,不由得感到厌恶。心想,那个女生还真敢一脸认真的说出那种屁话。

慢慢地,她也和达米安一样变成特立独行的存在。两个人的共通点就是不喜欢与其它人太亲近。

米蕾妮亚从那个时候开始就老爱装模作样的玩些占卜师游戏,但不管她说了什么,听在达米安耳中部只觉得是诡辩。这些事达米安都还记得很清楚。

「那时候我真的觉得你很碍眼,讨厌死了。」

达米安一边回忆一边轻喃。

米蕾妮亚只是笑着倾听。达米安现在才突然发觉,离开孤儿院后,她的笑容渐渐多了。

「所以你才会突然动手抓我的头发吧。」

米蕾妮亚逸出呵呵轻笑,回忆着过往淡淡说着。

对啊,也曾经发生过这种事呢,达米安想起来了。没错,每天听她说那些没营养的话,院里的孩童居然还满心崇拜的说她有什么特别的力量,达米安真的觉得厌恶极了。算准她结束占卜后的落单时刻,达米安像拔稻草似的用力扯揪她的头发。

达米安对惊讶得瞠大榛色瞳眸的米蕾妮亚说:

『你刚刚说的,全都是骗人的吧?』

她的脸色变也没变,淡漠地回道:

『嗯,是啊。』

——回想起来,似乎从那个时候开始,这样的交互方式就定型了。

但是,她的回答确实让达米安释怀了。说是甘心也行,既然她的谎话说得那么明显,接不接受就是个人问题了。他并没有对其他人戳破米蕾妮亚的谎言,也没有兴趣这么做。既然他已经得到答案,对她也不再有兴趣了。

还真是令人怀念啊,达米安不觉地想。

那时候的自己,压根没想过会和她一起旅行。

「达米安哥哥根本不懂该怎么对待女生呢。」

米蕾妮亚笑着,马车也到达下个城镇了。

先下车的是米蕾妮亚。轻柔的绢发在风中舞动,她头也不回地轻轻说了声:

「可是,我很高兴。」

我真的很高兴。

说出这句话时,她脸上有着什么样的表情呢?面对她的背影,达米安无从得知。

是这样吗?他不解的歪着头。

该怎么对待女孩子,或是女孩子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达米安当然不会知道。

这是个胸口骚乱不已的夜晚。

在意的是比平时嚣闹上好几倍的鸟叫声,还有心慌意乱迟迟不肯入睡的阿贝尔达因。

(怎么了?)

就算这么问,他也只是摇摇头,更用力地抱紧她。

已经不是会为了睡觉胡闹的年纪了,孩子会这样还真是不可思议啊,或许他也感应到了吧。感应到离别的脚步就快接近了。

村里默默进行着祭典的前置准备。到了那一天,即是他们母子俩分离的日子。但她还没有告知孩子这件事。

缩在一起紧紧抱住彼此,两人裹在同一条被子里相拥而眠。

浓郁的流水与绿荫的气味。

这是他们在密林中生活的最后一夜。

浸骂、怒吼、哀号、杂音交织而成的异国语言。

高壮的人们。

白皙的肤色。

刀剑与斧头、绳子和火焰。

试图转身逃跑时,一把锐利的刀刺进她的侧腹。

啊啊 有 血的 味道……

快逃!

阿贝尔达因!!

发出如野兽的咆哮,达米安惊醒过来。但就算醒过来了,仍像困在黑暗中摸索徘徊般,只能躺在床上不断挣扎。

破晓时分,他所待的地方是旅店提供的小房间里。

「哥哥!」

拉帘的另一头,躺在隔壁床上睡觉的米蕾妮亚跳了起来,一下床便急忙赶到达米安身边。

「振作一点,你是怎么了……!」

没有甩开也没躲开达米安伸来的手,任他用几乎会留下淤痕的强大力道紧紧抓着自己。米蕾妮亚连眉头也没皱一下,只是同样用力地反握住他的手。她的力气不大,却非常温暖。

「……唔!」

达米安突然激烈的咳了起来,还吐出红里掺黑的血水。

「达米安……!」

米蕾妮亚瞪大了眼睛,目光变得深沉,但仍是轻拍达米安的背为他顺气。达米安把额头抵在米蕾妮亚纤弱的肩膀上,染上污血的嘴唇不屑似地勾起一抹自嘲的笑意。

「真是糟糕啊。」

「既然知道糟糕,你就别再说话了。」

米蕾妮亚的回应并不激昂,语气却是严肃僵硬的。

「不……」

伸手抹了抹嘴角,达米安缓缓摇头。随着叹息一并吐出轻喃:

「遭遇那种险况的,其实并不是我啊。」

手指轻轻抚过自己的侧腹。虽然没有流血,但衬衫底下的肌肤却是炙热的。可能是伤到内脏了吧,感觉很差,不过达米安知道自己的身体或生命并没有遭受危害。被刺伤的人不是自己,而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

她还活着吗?应该还活着吧。

已经醒过来的达米安无从得知之后的发展。

胸前的口袋里还收着包裹在布巾中的鲜红耳饰。达米安不再憎恶它的存在,不再认为都是它才让自己遇上这种状况,他已经不会再这么想了。这只鲜红耳饰的过往,仿佛就是达米安亲身经历的另一场人生。

坐在木头地板上,背倚着床铺。米蕾妮亚就坐在自己面前,用蚊吟似的声音微弱开口:

「哥哥,我们放弃吧。」

仍有些模糊蒙胧的视野中,看见了米蕾妮亚漂亮的银发。

啊啊,比阿贝尔达因的更白一些呢,达米安茫茫然地想。

虽然同是银发,闪耀的光泽度却是不同的。

「把它还给嘉达露西亚吧。哥哥虽是盗贼……但比起追捕一个小小的偷儿,嘉达露西亚的魔法师应该更看重这个秘宝才对。既然这是嘉达露西亚的东西,那就还给嘉达露西亚吧。」

「不对。」

达米安的神智仍有些恍惚,但说出口的话却相当清晰果决:

「这东西不属于嘉达露西亚。」

「可是……」

米蕾妮亚扭曲的脸孔看起来像是快哭了,达米安从没看过她露出这种的表情。心里忽然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

就好像……两人真的是一对兄妹。

但他并没有说出心里的想法,只是淡淡地诉说:

「它想要回去。」

达米安抓着自己的心口。

「它想要回去。」

没有人知道所谓的「它」是指谁,米蕾妮亚不知道,就连达米安也不知道。

有一瞬间,米蕾妮亚那双榛色瞳眸似乎想嘶吼出什么般闪烁动摇不已。但没一会儿就别开了目光,缓缓站起身来。

「我们现在就出发吧。」

达米安还以为她哭了,原本白皙的脸孔覆罩寒霜,坚毅的双眼只直视着前方。

为了早一刻到达目的地,他们决定今天早上就攀越山巅。

腹部的伤没有经过妥善的治疗包扎,就被关进暗无天日的船底。强烈的海潮味直逼得人作呕。

那些异国人打算对我们做什么呢?

白色肌肤的男人们大闹密林一事,她的村子也间接得知了这个消息。

但是,任谁都料想不到居然会有这么庞大的「猎人」团体出没在此处。

异国的人们嘴里喃喃有词。

(嘉达露西亚。)

唯一听懂的,只有这个单字。是即将前往的目的地吗?

(妈妈……)

别哭,阿贝尔达因。

(妈妈……)

嗯,你别害怕,妈妈就在这里。

如果你能顺利逃走就好了。

船缓缓驶动了。啊啊,我们的命运将会飘向何方呢?

「是奴隶。」

爬上狭窄的小径,达米安轻喃道。

「他们被当作奴隶贩卖……可是,她真的能活到那个时候吗?」

每当闭上眼休息假寐时,总不断袭来的幻觉。不,那并不是幻觉,而是某人的记忆。追溯着鲜红耳饰的记忆,追溯创造出耳饰的女孩记忆,就连她的痛苦,达米安也能感同身受。

走在身旁的米蕾妮亚紧抿着嘴唇,沉默地一直向前走。

忽然间,达米有种想问她为什么会在这里的冲动。

这趟旅程并不有趣,也遇不上什么好事。当然达米安也可以问她跟来的理由,但他知道这么问可能会伤了她的心,所以始终没有问出口。就算真的问了,她大概也只会说出「因为我是你妹妹呀」这样的答案。她……又会对自己说谎吧。

没错,谁能说那不是谎言呢。再也没有比互称兄妹更可笑的谎言了。

「可恶……」

达米安想不出个所以然,于是甩了甩头。我说不定快疯了吧,心里却事不关己似的没多大感觉。

「哪,哥哥……」

身边传来的清冽声音,让达米安原本呆滞的目光微微转动了一下。

米蕾妮亚注视着前方,淡淡开口道:

「哥哥在住进孤儿院之前,是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啊?」

达米安不由得停下脚步。

「为什么这么问?」

不管是前几天也好、现在也好,总觉得米蕾妮亚询问了许多过去从没有问过的事,这让达米安很是困惑。

「我想了解哥哥的事啊。」

「那问了之后呢?」

「我要你去回忆。」

米蕾妮亚话说得直截了当,口气相当强硬。还来不及惊讶,空洞的心就已经被她乘虚而入了。

米蕾妮亚要我去回忆自己的过往。

要我去回想达米安是个怎么样的人。

还真是困难的要求啊,达米安不禁苦笑。

「那不是什么值得听的故事。我生在很普通的家庭,普通的长大成人,因为妈妈死掉了,所以我就很普通的被后母扫地出门了。」

「无聊到我都快打呵欠了。」

明明是自己想问的,居然还说这种话。

「就是啊。」

达米安笑了。进到孤儿院之前的事,他根本想都不会去想。既不是会在心里留下创伤的悲伤回忆,也不是会让人沉溺在过往难以自拔的甜美回忆。

自己好像是出生在颇富裕的家庭,不过也记不太清楚了。

现在想想,每次偷东西时老是选择一些价值不斐的艺术品,大概跟小时候的记忆有关吧。这种性格在某些方面实在很不讨喜,也不曾为自己带来什么好处,还真教人唏嘘啊。

「那你……」

本欲反问,却清楚感觉到米蕾妮亚闭上嘴巴,完全没有想回答的意思。她应该不希望被反问这样的问题吧,心里忽然有种报了一箭之仇的莫名快感。

「有没有遇过什么有趣的事啊?」

「没有……」

米蕾妮亚手捣着嘴角,转开了视线。看起来好像正在回忆过往的一些细微琐事。

「我的过去也没什么好拿来说嘴的。」

她拒绝了达米安的询问,之后就是一大段空白的沉默。

「我生长在一个四处卖艺的歌舞团。像我这样的发色很奇怪……就跟字面的意思一样……我的发色很奇怪,身为一个人类,这算是很稀奇的吧……我好像是被当作舞娘养大的,不过我老是说些让人毛骨悚然的话,他们……大概是吓着了吧。结果我就被卖到妓女户了……」

达米安的目光蓦地变得冷冽,米蕾妮亚却静静地笑了。

「我就像平时一样逃掉了。」

她的语气听起来有些自满,让达米安不由得暗自松了口气。因为,他不认为她在说谎。

「因为躲雨的关系,我就进了那间孤儿院。其实打一开始,我就没打算在那边待太久。」

达米安心想,就算是逞强,她的胆子还真不是普通的大。虽然外表是那么纤弱,做出来的事却老教人摇头兴叹。

「你的父母没有阻止吗?」

「他们可是头一个丢掉我的,我最讨厌的就是他们了。」

从鼻间轻呼出一口气,达米安脸上勾起淡淡笑容。那些事已经过去太久,久到都感觉不到悲伤了。

「因为你老爱骗人的关系吧?」

口气里不带一丝责备。谁叫这丫头就是这种个性呢。

「嗯,是啊。」

米蕾妮亚也如往常般颔首以对,两入之间又变得沉默。

一边走着,米蕾妮亚轻撩起银发,轻轻叹了口气:

「我不知道。」

她突然喃喃自语:

「眼睛看见的那些影像、耳朵听到的那些声音,到底哪些才是我的幻觉呢?」

这句话让达米安忍不住回头。

她的话怎么听都有些怪怪的。

「难道你真的……」

米蕾妮亚垂下视线,打断达米安的问话继续开口:

「所以,那天你说我是在说谎时,我真的很高兴。这样我就不用再迷惘了。」

达米安不觉瞠大了眼,困惑的张开嘴,却说不出话来。

米蕾妮亚似乎也不打算等达米安回话,自然地持续着沉默。

当达米安仰天长叹一口气后,才说了一句:

「又是骗人的吧?」

听达米安这么说,米蕾妮亚也笑了。

「嗯,是啊。」

所以,才会变成现在这种状况。

狭隘的船底,因高烧不断而恶梦连连。

没有充足的食物,没有可供休息的床铺,连药品都没有。

阿贝尔达因不断拿已经脏污的衣服替自己擦拭。除此之外什么都办不到的他,只能淌着满脸泪痕,不停哭喊叫着妈妈。

(没事的,没事的……)

干涩的喉头颤抖着,吐出细哑如丝的歌声来安慰孩子。这是一首关于大地的歌,关于壮丽河川的歌,关于雨水和热度,而一切都将沉沉睡去的歌。

看着泪流不已的阿贝尔达因,唯一能留给他的……只有这首歌了。

眼前一片模糊,只看得见阿贝尔达因的银发、水蓝色的瞳眸,和那只鲜红耳饰。

冰冷的指尖轻触耳饰。

这条命不会奉献给密林的神,而要为心爱的孩子燃烧殆尽——她心中早已有了决定。

露宿野外的夜晚。

米蕾妮亚翻来覆去无法入睡,决定起来守夜看顾火堆。两个人刚开始旅行的时候,这些工作原本都是达米安负责的,但她也曾经历过一个人的夜晚,对于生火的方法当然也不陌生。

过去的孤寂回忆戕害着她,但同时也治愈了她。虽然不抗拒想起在孤儿院的那段生活,但也明白那些日于早已过去了。

凝神望向深暗的夜。天空灰蒙蒙的,惨淡的月悄悄躲在蒙胧不清的暗云后头。

虽然不比满月,但米蕾妮亚觉得,这样的夜晚实在不太好。

因为老是会看见一些不想看的形影,听见一些不想听的声音。

从孩提时代就有太多这样的经验。确实其中有大半部分都是自己想太多了,所以米蕾妮亚才会搞不清楚。

跟着歌舞团不管走到哪里,每每遇见占卜师,必定会得到「这个孩子拥有稀有的才能」这样的提点。

但从来没有人指导过米蕾妮亚该怎么使用那些力量。

只有达米安,他说:她在说谎。

不是被恶魔附身,不是祖先显灵,不是魔女也不是占卜师,达米安说:一切都是谎言。他说得那么坚决果断,所以米蕾妮亚决定把他的话当作正确解答。她决定相信达米安的说法,也决定和他一起好好活下去。

所以才戏虐的叫他「哥哥」,而他也接受了。

因为明白达米安一向对身外事不怎么执着,但与其当他的女人,不如当个家人,成为他的负荷还比较有可能长久陪在他身边。她的选择应该是对的,所以直到现在她依然能待在他身边。

达米安裹在毛毯里的身体突然动了一下。

还断断续续地发出不安的呻吟。

「……哥哥?」

米蕾妮亚轻声呼唤,磨蹭着膝盖靠了过来。

低头看着背对自己的达米安,她美丽的脸上一片肃穆。

「哥哥!」

达米安的模样不太寻常。满布的汗水和槁木般的脸色,紧抓着的胸口处,那只鲜红耳饰正闪烁着诡谲的光芒。

似乎有个模糊黑影在那里摇晃着,米蕾妮亚又看到了虚构的幻影。

妈妈……孩子在呼唤我。

身体沉重得像铅,视野渐渐迷茫。

啊啊,别哭。

我心爱的、孩子啊……

发生令人恐惧的事了。达米安确实循着耳饰的记忆追溯着。循着力量,循着魂魄,就像是属于自己的另一段生命。

然而,当生命到了尽头,又该怎么面对死亡?

「别开玩笑了。」

米蕾妮亚气愤得大喊:

「我不会允许的!」

怎么可以在这种地方轻易任人宰割!米蕾妮亚白皙的手覆上达米安紧抓着自己胸口的拳头。似乎看见鲜红的光芒和黑烟飘散。掌心感到一阵热烫,然后就麻痹了,紧接而来的是令人作呕的压迫感。

同时,她的手也更用力抓着达米安。

「我说啊……」

从达米安的指缝间,隔着布巾直接触碰到那颗鲜红的石头,米蕾妮亚的手指被灼伤了。额际也渗出豆大的汗珠。

「我确实拥有稀世的才能,但并没有用来当作糊口的工具。我没有成为魔法师,也没有成为占卜师。」

拥有妖精般美貌的她只会说谎。米蕾妮亚并不后悔这样的生存方式,也不曾想过要寻求其它的某生方法。但是……

指尖更加使劲。低垂着眼,米蕾妮亚接着说:

「可是,身为一个女人——家人的……」

唇办忽然用力一抿,她改口道:

「——我至少会尽力守护我喜欢的人!」

米蕾妮亚不懂祈祷的方式,也不晓得面对这种状况时该念些什么咒语才好。

但是,她不能输。

「你也跟我一样吧?既然如此,那就请你再忍耐一下!」

达米安吐着紊乱的喘息,似乎相当痛苦。米蕾妮亚不知道他是因为感到疼痛或是在悼念些什么,只见泪水从他紧闭的双眼滑落。

面对看不见姿影的女子,彷如诅咒般深爱着孩子的异国女子,米蕾妮亚低语:

「再忍耐一下。如果你有想回去的地方,达米安一定会带你回去的。」

不可思议地,她也说了那句同样的话:

「别哭……」

在她的身体与灵魂被分离切割之前,就已经被异邦人扔进了大海。

直到最后都紧偎在母亲身旁的阿贝尔达因,原本也想追着她一同投身大海。但异邦人并不允许,拿绳子用力将他绑得牢牢实实。

年幼的少年多多少少仍有成为商品的价值。

沉入冰冷海底的女人死了。

她终究没有依循宿命成为献给神的牺牲品。

她的身体沉人海底,再也没有浮出水面。

只有灵魂变成了那颗熟悉的鲜红石头。

悠悠转醒时,身体似乎不再那么沉重,达米安觉得相当不可思议。依稀记得自己似乎作了很长很长的梦。

淡淡的晨曦微光和一片深绿。已经熄灭的火种气味和细长的烟雾。

这些景色都没让达米安有太多感慨。视线逡巡着,想找寻更重要的东西。

就在他身旁,有个屈着背瘫坐在地的小小身影。

「哥哥……」

嘶哑的声音少了平时的柔润,达米安一听就立刻坐直了身体。

原本收在胸前的鲜红耳饰掉了出来。

「你怎么了?」

他想伸手摸摸米蕾妮亚那张苍白疲惫的脸孔,但最后仍只是把手停在半空中,达米安开口询问。

「没有,我没什么事。」

米蕾妮亚眯细了榛色瞳眸,虽然脸色极差,但还是露出一抹微笑。她不是在逞强,而是真的发自内心微笑着,只是她的说词怎么也无法让达米安接受。

僵在半空的手改捉住她的手腕,将她拉近自己好看得更仔细。红肿的手指应验了最糟的预感。他吐出一句:

「你骗人!」

这一次,米蕾妮亚垂下目光轻轻地笑了。

「嗯。」

就像早已熟记的暗号,她轻轻点了点头说:

「是啊。」

达米安站起身,烦躁得拨乱一头黑发。拾起掉在地上的鲜红耳饰,达米安十分不悦地睨瞪着,心想:这趟旅程或许不该再继续下去了。说它想回去并不是谎言,但如果为了这个目的而必须伤害别人,达米安怎么也无法释怀。

是要把米蕾妮亚独自留在这里?还是丢掉这只耳饰?

既然自己无法丢下米蕾妮亚不管——那么达米安心里也有定论了。只是在他还来不及开口前,米蕾妮亚已经抢先出声:

「我们走吧。」

她踉呛不稳地站起身。

「这只耳饰一定不会再做什么坏事了。」

其实米蕾妮亚也无法笃定,只是淡淡说出她所擅长的谎言。但无论如何,结果都是一样的。只要耳饰的诅咒硬是要拖走达米安的魂魄,那么无论多少次,米蕾妮亚都会用力把他抓回来。但这个决定毋须说出口。达米安满脸不悦的抿着嘴,低头看向米蕾妮亚。

而米蕾妮亚也抬起那双榛色眼眸回视达米安。

她深知自己的目光能看透人心,而别人的视线却始终无法探知自己的想法,尤其是迟钝的达米安。他们老用大眼瞪小眼的方式一较高下,不过米蕾妮亚至今仍未输过。

「我们走吧。」

同样的话又说了一遍。不打算让达米安有拒绝的余地。

达米安确实没有拒绝。他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叹了一口气,便把耳饰收回胸前的口袋里。

然后突然伸手把米蕾妮亚当作行李般,一把抱了起来。

「咦!?等等,哥哥?」

米蕾妮亚忍不住泄出一声轻叫,但达米安只是露出一脸怃然,没有多说什么。米蕾妮亚知道他有他的顾虑,但还是觉得他这么做实在太唐突了,而且连先打声招呼也没有。

就算扯着喉咙大叫或伸脚踢他踹他,达米安还是没有放下妹妹的意思,背着两人份的行囊又抱着米蕾妮亚迈步下山,达米安的坚持让米蕾妮亚觉得无奈,也只能随着他去了。

一旦放松了身体的力气,心情也跟着轻松不少。意识到盈满全身的疲惫倦意时,脚趾头也随之麻木。

「哪,哥哥……」

任达米安抱着自己,米蕾妮亚的目光瞥向背在他身后的行囊。那是把老旧的鲁特琴。一起旅行了一阵子后,因为米蕾妮亚的推荐,达米安才买下这把琴。

「怎么了?」

达米安响应的声音依然透露着不悦。

「等这次旅行结束后,再弹琴给我听吧。」

这把鲁特琴只有在需要报出乐师身分时才会拿出来拨弄两下,因为它是达米安的伪装。想在陌生的城市搜集情报,有时候必须伪装成某种职业才行。

米蕾妮亚之所以会推荐他买下这把鲁特琴,是因为她曾听达米安演奏过好几次。那是还在孤儿院时的事了。达米安并不是刻意要演奏给什么人听,弹琴只是他用来打发时间的消遣罢了。

「……我已经生疏了。」

「反正你本来就没弹得多好。」

这是骗人的。无一不精的达米安对乐器的弹奏方法也相当熟巧。但他并没有回话,大概是觉得很意外吧。

「你弹琴的时候,我也可以跟着一起跳舞呀。」

说起来,米蕾妮亚应该才是生疏了技艺的那一个,但她还是开玩笑似的要求:

「当小偷和占卜师是也不错啦,但如果是乐师和舞娘的兄妹档,一定更有看头吧。」

虽然不保证能挣到钱糊口,但两个人都不是孩子了,若是真有这个念头,大可以放手去做。只要下定决心磨练原本就有的技巧,让人生多点乐趣也无可厚非不是吗。

但到头来,达米安还是没有回话。

直到最后,他都没有说出那句:「你骗人。」

来到前嘉达露西亚外交宫隐居的小镇时,已是隔天的日暮时分。

到此之前,达米安还是梦到了关于鲜红耳饰的记忆。

那是个没有母亲的梦。

对达米安面言,那并不是个沉痛或觉得苦闷的梦,但也决不是会让人心情轻松的美梦。

她所守护的「阿贝尔达因」和她死别后,才刚被送上嘉达露西亚港,随即就死了。

说被杀了也行,更正确的说法应该是——被吃掉了。

历经了昨天的梦境,达米安总算能把阿贝尔达因的耳饰和嘉达露西亚的食人魔物之间的关系连系起来了。

到头来,耳饰还是没能守护阿贝尔达因。就算拥有强大的力量,但在魔力更惊人的食人魔物面前,唯一守护住的只有那对耳朵。

这样的结局,达米安并不觉得遗憾。

因为直到最后一瞬间,阿贝尔达因依然呼喊着母亲。

这座山间小镇,比达米安他们所居住的城镇更和蔼有礼许多。

没一会儿,就立刻找着了拔山涉水所访寻的那户人家。敲了门之后没得到任何响应,问了附近的邻居,说是几天前全家人就出门远行去了。

「这样啊……」

米蕾妮亚的低喃掩饰不了心中的失落。再接着追问下去,想不到他们远行的目的地竟然就是嘉达露西亚。白跑一趟了,达米安不由得这么想。

「他们虽然出门去了,不过他们家的儿子应该有留下来看家才对……」

「没关系,这样就够了,我们等她回来好了。」对亲切的邻人摇了摇头,米蕾妮亚回应道。达米安也跟她有同样的想法。总不能就这样失之交臂吧,她也许是有要事到嘉达露西亚去了,虽然不知道这一来一往得花多少时间,但照邻居的说法,应该不会拖得太久才是。

向邻居道谢后,达米安和米蕾妮亚为了寻找落脚的旅店而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就在这个时候,从街角走来的纤细人影不小心撞上达米安的手臂。两人都感觉到撞击的力道。「啊,抱歉。」对方反射性地先道了歉。

达米安本想抬手稍微示个意,但却办不到。

身体动也不能动、也无法呼吸,就连血液似乎都在转瞬间停止了流动。

「……哥哥?」

第一个注意到达米安异样的米蕾妮亚讶异得轻唤一声。但达米安没有响应她,却扯开喉咙对刚刚和自己碰撞,罩着连帽斗篷的背影出声大喊:

「等一下!请你等一下!」

情不自禁地,达米安叫出了那个名字。

「……阿贝尔达因!」

这或许是让时间停止流动的魔法吧。

罩着连帽斗篷的人影停下脚步,直到他缓缓转过身之前,时间好像瞬间流逝了几十秒,甚至是几百秒。

人影伸出手指,微微拉高了连帽斗篷。

他说话了:

「大叔,你怎么会知道这个名字?」

露出来的手指是比小麦色更深的褐色肌肤,藏在连帽斗篷底下的脸孔也是。

银灰色的头发,水蓝色的眼瞳。

就连眼睛底下相连的三颗痣都一模一样。

眼前的他比梦中稍微大了一些,已经从少年渐渐成长为青年。

可是不会错的,怎么可能会错。

错不了的,他那外貌分明就是数百年前母亲深爱的孩子啊。

「阿贝尔达因……你是阿贝尔达因吧……!?」

抓着他的肩膀,全身发颤的达米安脱口直问。但少年脸上却满是困惑神情。

「我不是。」

他回答得很明白。

「我不是阿贝尔达因。」

说完后,他似乎觉得有点尴尬,又补了一句:「……应该不是。」

「这是怎么回事?你明明就是阿贝尔达因啊,难道你不是吗……!!」

「所——以——我——说——!」

推开紧抓着自己的达米安,少年一脸不悦的低吼:

「我的名字叫芳一啦!」

「这样的话……」

介入两人之间插话的是米蕾妮亚。一看到米蕾妮亚,芳一瞬间怔忡了一下,水蓝色的眼瞳不禁瞠大。

米蕾妮亚睁着那双能看透人心的榛色眼眸对着他——也就是芳一说道:

「你为什么听到『阿贝尔达因』这个名字时,会转过身来?」

「那是因为……」

隔着连帽斗篷,他伸手搔了搔头。

脸色有些抑郁的开口:

「我确实不是阿贝尔达因,可是我知道这个名字,因为……」

他忽然耸了耸肩膀,开门见山的坦然说道:

「因为,那是我妈妈常说的传说故事里的主角名字。」

米蕾妮亚和达米安互觑了一眼,都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答案。芳一转过身背对两人,淡淡说了句:「跟我来吧。」

「其实这种事你们应该找我妈谈才对,不过前阵子阿姨寄了封信来,她就跑到嘉达露西亚去了,所以只好由我来泡茶啰。妈妈连妹妹都一起带去了,留下我一个人正好也觉得无聊。我妈常说的那个传说故事我早就背得滚瓜烂熟了,要是不嫌弃,我是可以说给你们听啦,不过你们可千万别当真喔。」

芳一转过头来说着。

接下来要说的故事似乎让他有些难以启齿,但他还是喃喃开口道:

「因为,这个故事说的是关于我的前世。」

过去曾是萨尔瓦多的魔法师,同时也以「天国之耳」响誉各国的外交官——萨尔瓦多·托托所居住的地方没有半点特别之处,小小的屋子要容纳一家人生活甚至稍嫌太狭窄了。

「我妈的工作是画一些外国传说故事的绘本,老爸则是教镇上的小孩武术。」

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孩子……芳一连外套也没脱,就粗鲁地替达米安和米蕾妮亚两位客人端上泡好的茶,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双手枕在脑后,打斜了椅脚开口道:

「你们对萨尔瓦多的食人魔物了解多少?」

米蕾妮亚坦诚回答了他们所知道的一切。「只有这种程度啊!」芳一打鼻腔不满的哼出一声:「真是麻烦耶。」抱怨的同时,也开始有些得意的缓缓道出那个故事。

那是名叫阿贝尔达因的不幸少年死去后,才开始的另一段故事。教人惊讶的是,芳一所描述的故事也可以说是达米安的梦境延续。

这一定是他从小听到大的睡前故事吧。芳一口若悬河地说着那段故事,没有一丝停顿,声音起伏流畅得宛若诗人。

继承了阿贝尔达因之名的食人魔物得到不完整的身体,也被那个名字囚困了自由,因此沉睡数百年之久。直到一个稚嫩的少女解开了他的封印。无能的少女以「我来当你的妈妈」为契约,出人意料地得到了谁也收服不了的食人魔物。于是孤独的魔物与寂寞的魔法师少女成了母子,她替他取了一个全新的名字。

魔物的名字,就叫芳一。

虽然有满脑子的疑问期待解答……「总而言之,你们先安静听我说完啦!」但因为讲故事的人任性的要求,达米安和米蕾妮亚只能乖乖当个称职的听众。

故事在食人魔物被消灭后划下了句点。

但芳一却淘气的在故事最后加了一小段插曲。就像他母亲在生下他之后,经常挂在嘴边的那句话——

「之后过了几年,我就出生了。看到刚出生的婴孩肤色时,她诧异地对女仆们大喊:「这孩子的名字叫芳一,他就是我的孩子……!』」

听到这里,达米安和米蕾妮亚只能倒抽一口气。

「就是这样的传说故事啦。」芳一有些腼腆的笑了笑,耸肩道:「怎么样,你们相信吗?」

达米安和米蕾妮亚互看了一眼,静默地颔首。

「……我有个东西要交给你,是从嘉达露西亚带过来的。」

「有东西要给我?从嘉达露西亚来的?」

芳一挑着眉,有些疑惑的反问。达米安点了点头,从胸前取出布巾包裹的小东西。

打开布巾,让鲜红耳饰静静地躺在桌面上。

「这个是……?」

芳一诧异地拧起眉头。达米安对他说:「你摸摸看。」

答案马上就要揭晓了,达米安心想。如果芳一不是他们要找的那个人,这只耳饰应该会否定拥有这副外表的他才对。

芳一饶富兴致地注视着红色石头,没有一丝犹豫随手拿了起来,鲜红耳饰在灯光折射下呈现半透明的状态。

太迅速的动作,让达米安和米蕾妮亚连想喘口气都没有时间。

「……好漂亮喔。」

水蓝色瞳眸微微眯了起来,芳一轻喃。

嘉达露西亚的秘宝,并没有拒绝他的触碰。

达米安用指腹揉着眉心镇定心神,硬逼自己出声:

「这是嘉达露西亚的尊妃·黑蝶缇兰拜托我送过来的。她要我把这个耳饰还给真正属于它的主人。」

「你说阿姨吗?」

芳一的回应让达米安的下巴差点掉下来。

「阿姨……」

达米安想都没想过,居然会有人把这么粗鄙的称谓套用在那个贵气逼人的尊妃身上。芳一依然坐在椅子上,摇晃着手里发出喀啦声响的鲜红耳饰回应道:

「你说的缇兰就是缇兰阿姨吧?她是我妈的朋友啊,因为我被禁止出入嘉达露西亚,所以也没跟她见过几次面啦。就是那个阿姨说发生了有趣的事,才临时把我妈叫回嘉达露西亚的呀……」

瞪着自言自语的芳一,达米安忍不住大叫:『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你们的交情既然那么好,为什么不自己……」

「因为立场的关系吧。」

米蕾妮亚猜测着问题的答案,开口接着问:

「芳一先生,你说你被禁止进入嘉达露西亚?」

芳一点了点头。

「对啊,好像是因为我上辈子是食人魔物的关系吧。不过也是我妈在说啦,她老说我要是被萨尔瓦多的魔法师发现就糟了。妈妈对那个国家有很多美好的回忆,不过伤心的回忆也不少就是了。老爸会跟着一起去,大概也是为了保护妈妈吧。虽然我觉得练武术实在不怎么帅气……却不晓得为什么老是打不赢他。」

想来他的心思也挺复杂的,才会撇过头去嘟囔了一堆不满的抱怨。

米蕾妮亚颔首道:

「如果他们把你的存在当作秘密……」

「再加上萨尔瓦多·托托逃离了嘉达露西亚,就算想物归原主也没办法说给就给吧……」

所以,如果不是被盗贼窃走了,这只耳饰是绝对不可能被带出嘉达露西亚港的。

总觉得好像被那个黑蝶尊妃要得团团转,但看到鲜红耳饰此刻正平静地躺在他手中,达米安心里某处也不觉松了口气。

「可以告诉我关于这个耳饰的故事吗?」

于是,不擅言词的达米安也笨拙地吶吶诉说起那女人短暂且哀伤的记忆。

芳一沉默着,老老实实坐在椅子上听着达米安所叙述的故事。

「所以我认为,这只秘宝是属于你的没错,你愿意接受吗?」

达米安最后的询问让芳一垂下了目光,淡淡开口道:

「阿贝尔达因已经不在了。」

他理所当然地说出这理所当然的话,声音中感觉不出丝毫感伤。

「阿贝尔达因已经不在了。他的人生结束了,又重头来过,然后又结束了,接着才到了我这一代。」

双手轻拢着赤红的母爱誓言,他轻声说:

「所以,这个人也可以卸下她的责任了。」

芳一的嘴唇抵在包覆着鲜红耳饰的手背上。

「……欢迎回来,我的……另一个妈妈。」

就在这一瞬间——

赤红色的秘石突然浮出某种影像,但转眼就消散了。

达米安只看见一片蒙胧的黑色霭雾,而黑色的霭雾看在米蕾妮亚和芳一眼中则是一个美丽女人的姿影。

她没有说话,就这样消失在空气中。米蕾妮亚确信,她一定是升天去了。

而兄妹俩也领悟到,这趟旅程终于要划下句点了。

「哎,说是说会收下啦,不过我也没办法把这玩意儿戴在耳朵上就是了。」

芳一有些困窘地笑了笑,在他们追问原因前就自己主动掀开了连帽斗篷。

达米安和米蕾妮亚又是只能抽气。看着掀开连帽斗篷的芳一,冷不防又被吓了一跳。

藏在银发底下的耳朵小小的还有些变形,并不是一般人会有的形状。

「我的耳朵一直都没有成长,不过听力倒是没有问题,所以我也觉得无所谓啦。」

说完,芳一便仔细地用布巾包起耳饰。

「等哪天我找到了想守护一生的人时,再送给对方吧。」

「说不定会有危险喔。」

达米安想也不想的开口:

「对方很可能会受到诅咒。」

达米安说得很认真,却换来芳一的朗声大笑。「不会的啦!」这是芳一的回答。

没有较劲的意图,他低语道:

「希望我得到幸福的人,怎么可能诅咒我爱的人呢。」

听芳一这么说,达米安忽然觉得眼前的男孩好耀眼。也清楚知道他一定是在丰沛的爱情灌注下无忧无虑长大的。

此刻正在远方的嘉达露西亚少女,终于成为他真正的母亲了。

「谢谢你们。」

芳一开口道谢。明明有双盈满傲气的眼瞳,但在道谢时,口气却不可思议地直率坦然。

「谢谢你们替我把这只耳饰送来,我还要代替我妈妈、还有另一个妈妈感谢你们。」

他微笑说着。

「真的谢谢。」

除了道谢之外,并没有得到等质的报酬。光就利益考虑,这趟旅程真是亏大了。

但单就一场即将划下旬点的旅程而言,芳一的道谢却是最好的结语。

芳一说,如果可以,希望他们能留到他的家人回来,但达米安和米蕾希亚都觉得没有这个必要。因为,他们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就算芳一的母亲回来时还准备了大笔谢礼,达米安一定也会拒绝。只拿了一些旅程中派得上用场的药品,其它杂物他们打算上街采买。芳一也不勉强他们,只是在临别之际对米蕾妮亚说了一句:

「喂,你想不想留下来?」

米蕾妮亚仅挑起眉反问他是什么意思。芳一也抬高那双水蓝色眼瞳直视米蕾妮亚。「我想我应该不会搞错才对。」他先蕴酿了这么一句:「我感觉到你有很强大的魔力,要不要我叫妈妈介绍几个魔法师给你认识?如果能接受指导,你应该会比较轻松吧?」

一旁的达米安只是默默听着,等待米蕾妮亚的答案。

米蕾妮亚沉默了好一会儿后,才缓缓摇头,笑着开口回应:

「这样的提议也不错,可是……」

榛色的瞳眸轻瞥了达米安一眼。

「我们家的哥哥在某些地方真的很不牢靠,要是没有我看着他可不行呀。」

斜眼瞄了瞠目结舌的达米安一眼,芳一露出愉快的笑容。「原来如此啊!」他同意似的点点头,还俏皮地眨了下眼睛。

「我妹妹也是个超级爱哭鬼,说起来我们两个还真是辛苦啊。」

要不要绕点远路再回去呢?米蕾妮亚央求着。这样也不错啊,达米安同意道。

「到什么时候……」

说出这句话时,达米安的声音显得有些局促不安。

「你打算到什么时候为止?」

短短一句话,可以解释成各种问题,米蕾妮亚轻垂下视线响应:

「就我的占卜呢……」

没有使用水晶,也没做出什么特别的行为,她一开口就说出没来由的梦兆。

「除非死亡拆散我们,否则哥哥和我永远都会在一起喔。」

你骗人,如果他这么说,那一切就结束了。抱着可能被达米安反驳的觉悟,米蕾妮亚还是说出了她想说的话。但达米安只是眯着眼望向远方的无垠天空,手指轻轻撩拨着已有多年不曾弹过的鲁特琴琴弦。

「好像还不错嘛。」

他淡淡地回应。

米蕾妮亚也跟着望向无边无际的天空——

「嗯,就是啊。」然后微笑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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