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好心的大狸
录入:坏心的大狗
修图:不好也不坏的大咪
1
普乐多公园有Soup Kitchen。伊昂是昨天傍晚听到这个消息的,Soup Kitchen就是慈善厨房。装模作样撂英文,是因为「普乐多」是老美的公司啦!这么告诉伊昂的家伙叫什么他已经忘了,倒是记得他说既然是普乐多的慈善厨房,应该是质好量多,肯定会来一堆流浪汉。
伊昂决定天还没亮就去普乐多公园前面等。如果幸运排到两次,隔天早上就可以不用担心。可是看来每个人打的算盘都一样,天还没亮,公园周围就挤满了来自市中心的男男女女。
普乐多公园位在明治大道与山手线之间,宽度仅三十公尺,长二百五十公尺,呈极端的长条状。这也是当然的,因为是游步道公园,地底下有一座停车场。
现在反射着银光的铁丝网围绕着普乐多公园,夜间完全封锁。它以前是涩谷区立公园,但两年前被一家叫「普乐多」的世界知名运动大厂收购,冠上企业名,设了室内足球场和滑板场,从此成为私人收费公园。
还是区立公园的时候,草木扶疏,有沙地可游玩,入口墙面有巨幅涂鸦,鲜明夺目。虽然杂乱,却有人情味,许多游民与街童在此搭建纸板屋居住,细长的公园正中央就像闹区的徒步区般总是众满人群。
许多人很气愤,说公园私人企业化、收费化,其实是意图驱离游民的阴谋。自小就只靠自己一个人智慧求生的伊昂,已经练就出生气之前先行动的习性,即使听到这样的批评,也不以为意。
伊昂急忙排到队伍最后面,才一眨眼工夫,身后已经接着排上许多人。如果餐点准备两百人份,自己会是第几个?伊昂开始计算自己前面有几个背影。一百人以上,后方也有一百人以上,那么大概只能弄到一餐。尽管失望,但他转念心想今早吃过的话,应该可以撑到傍晚,便又放下心来。生活在街头,意味着每天都得为获取食物而奔走。
伊昂环顾四周。来了许多认识的游民。最前面好像是露宿街头有五十年资历的山田爷。山田爷算算也有八十岁了,他三番两次婉拒义工劝他住进收容所,宁愿在街头奋战。不过看来十二月的寒风还是太折腾了,只见他不停地交互蹬脚。
山田爷稍后是妈咪们,单亲母亲及离婚女游民的集团。女人单独行动很危险,所以她们总是结伴行动。几乎每个人都带着孩子,其中有人抱着脖子还没长硬的婴儿,也有人左右手各牵着一个。母亲和孩子身上都裹着厚重的衣物,因此行动缓慢。
和伊昂年纪差不多的阿昌和铃木也排在后面。理了颗大平头的铃木看到伊昂,随即一脸不爽地撇过头去。伊昂装作没看见,不理他。之前阿昌跟铃木提议说少年游民人数不多,最好像妈咪们那样成群结队,相互扶持,但伊昂当场拒绝,他们为此记恨。不过,伊昂只是不喜欢他们两个动不动就哭哭啼啼罢了。
「这不是伊昂吗!」
有人戳伊昂的背,他回头一看,是以前在代代木公园村住一起的金城。
金城自从偷钱跟人起争执,被打断门牙以后,就消声匿迹,不晓得躲到哪去做些什么。金城顶多也才三十岁出头,年轻得很,却总是驼背,白发很显眼。
伊昂默默行礼。以前金城颇照顾他,让他过了一段轻松日子,但是和坏了同伴名声的金城混在一起也没什么好处,所以伊昂离开了。事实上,金城一现身,队伍各处就传出怒吼。
「金城,你还有胆露脸!」
「滚边去啦!」
金城充耳不闻,拜托伊昂。「让我排你旁边吧。」
「不要。」伊昂拒绝。
「拜托啦,我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
金城可怜兮兮地恳求。伊昂把毛线帽拉得更低,撇过脸去。
「大家都一样。」
「什么大家都一样?看你,吃得白白胖胖的。」
金城用缺了门牙的嘴巴边漏风边说,同时用力戳伊昂的肩膀。如果在排队领饭的队伍中让别人插队,让位的人就得离开,这是不成文的规矩,所以伊昂不能让金城进来。
伊昂踏紧双脚,拼命按捺想要踹金城的小腿或用手肘撞他肚子的冲动。幸好伊昂这阵子愈长愈高,体型变得跟金城差不多了。
「伊昂,怎么了?」
应该是躲在一边观望情况吧,最上走了过来。最上是NGO成员,他给伊昂的名片上印着「街童扶助会」。
最上几年前就对伊昂很感兴趣,一直追着他跑,经常在涩谷街头遇到他。每次相遇,最上都会提供伊昂一些帮助。有时候会给他现金,虽然金额很小,冬天则是送他温暖的衣物和热汤,不时也会请伊昂到远食店吃汉堡或薯条。对伊昂来说,最上是唯一一个「好心的大人」。
「出了什么事吗?」
最上问两人。最上体型瘦削挺拔,戴眼镜,眉头深锁,眉心刻着深深的直纹。他冬天总是同样的打扮:黑色羽绒衣配黑色毛线帽,肩上搭着黑色尼龙背包。
「不,没事。」
伊昂耸耸肩说。金城用舌尖舔着缺牙处的牙龈,目光盯住伊昂。
「我说,你的份我帮你想办法,不要欺负小孩好吗?」
最上警告金城。小孩,这词让伊昂觉得怪怪的,不吭声了。他十月就已经十五岁,这样还算小孩吗?
「伊昂哪是小孩?哪来的小孩这么精明刁钻?」
金城咒骂。不过他似乎知道情势不利,意外老实地往后走去了。队伍前后的游民虽然佯装漠不关心,却也频频偷瞄着金城的背影。
「谢谢。」
伊昂向最上道谢。如果得到别人帮助,一定要道谢,如此一来人际关系就会变得圆滑,办起事来也更容易。这么教他的也是最上。
最上高兴地眯起眼睛说:
「你也学会道谢了。」
「权宜罢了。」
「权宜?你从哪学来这么深奥的词?」
「从你给我的漫画里面学的。」
最上笑了。他一笑,眼角就跟着下垂,变得一脸和善。不笑的时候,总是一副一肩扛起全世界烦恼般的凝重表情。
「你为什么老是一脸不开心?」
伊昂问。最上回答,看到像伊昂这样的孩子独力求生,还有让孩子一个人挣扎求活的社会,这些折磨着他的心。伊昂耸了耸肩说:世上就是有这么怪的大人。
最上强烈要求伊昂进收容所并且上学,已经是五年前的事了。
「在这个国家,你们这些孩子必须接受义务教育。这是法律规定的,所以你必须进入儿童保护中心,去上学才行。上学是你的权利,让你上学也是儿保中心的义务。可是你一定就是从那些儿保中心逃出来的,对吗?」
伊昂没有说话。最上一脸遗憾地说:
「不晓得从什么时候开始,从儿保中心逃走的孩子一年比一年多,已经没有人能掌握正确数字了。除非你老实讲,否则没有人知道你是从哪家儿保中心跑出来的。所以我们才会从事这个工作。我说伊昂,你可以相信我吗?我想要帮你。福利保障制度已经崩溃,就算强制把你送回儿保中心,也只会重蹈覆辙吧,你一定又会逃走,可以请你不要离开涩谷,让我保护你,直到你长大成人吗?」
「好吧,我就留在涩谷好了。」
伊昂不甚情愿地答应最上的提议,却怎么样都不明白为什么最上想把他送进儿保中心,硬要他接受学校教育?伊昂不是靠着自己的力量自由自在地生活吗?这样哪里不好了?伊昂心里刮着一股强风,这道风比什么都痛恨束缚。
最上是个认真而富使命感的NGO成员。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挂念着伊昂,老是找出伊昂人在哪里,跑来探看情况。伊昂压根儿不想谈自己的事,坦白说,最上的好奇让他觉得厌烦。
可是最上多次将他救出困境也是事实。特别是前年冬天伊昂得了流感,如果没有最上帮忙,他或许已经死了。
日本现在每年都有新型流感肆虐。尤其是前年爆发的新型流感,那年格外酷寒,疫苗制造速度又赶不及,夺走多条人命。也有许多游民在恶劣的条件下罹患流感而丧命。真的凄惨透顶。
最上不但让高烧痛苦的伊昂睡在自己的住处,还不畏感染地照顾他。这都是因为伊昂害怕被送进儿保中心,不肯住院。
最上住的公寓位在中野,是只有六张榻榻米大的房间,厕所共用,也没有浴室。最上过着这么清贫的生活,却让伊昂占据床铺一星期以上,自己则在寒冬之中躺在坐垫上就寝。
「你为什么要对我那么好?」
伊昂复原后这么问,最上自个儿也有些纳闷地说:
「大概是因为我喜欢你吧。」
「什么叫喜欢?」
伊昂的问题,让最上露出惊讶万分的表情。
「喜欢就是在意一个人,还想再见到他,跟他说说话:心里总想着他。你没有这样的经验吗?」
「没有。」伊昂冷淡地回答,最上似乎很失望。不过伊昂不喜欢讨好别人,所以他从不撒谎。
「伊昂,你没有喜欢过任何人吗?」
「一次也没有。」
最上的眼神亮了起来,就像有了什么发现似的。究竟是为什么呢?伊昂想了一下,但马上又觉得无所谓。
对伊昂来说,找到便利商店扔掉过期便当的秘密地点、自动贩卖机退币孔忘记取走的钱币更重要,这些才让他有活着的真实感。
「你的爸妈呢?你有爸妈吧?」
这是最上第一次问起家人的事。最上总是小心翼翼地对待伊昂,很少审问似地提问。
「不知道。我从一开始就没有爸妈。」
伊昂答道,眉毛动也不动一下。
「你不可能没有爸妈啊,在生物学上是不可能的。只是你不晓得而已吧?」
最上微笑说。
「可是就是没有啊。」
「那你那个帅气的名字是谁帮你取的?伊昂这名字很棒呢。」
「不晓得,随便取的吧。其他人的名字也是随便取的。」
「其他人?你有兄弟姐妹吗?」
最上瞪大了眼睛,还想再进一步追问的模样,伊昂连忙改变话题。
「别说我了,你爸妈又是什么样的人?」
伊昂用因高烧而深陷的眼睛看最上,最上从书架底下取出一本相簿。
「给你看照片。」
伊昂翻阅相簿,看着体型和脸型与最上一模一样的最上父亲、眼睛和嘴巴与最上如出一辙的最上母亲,还有气质相似得可说是女版最上的妹妹。
「好像。」伊昂内心发毛地说。最上闻言吓了一跳,可是没有表现出感情,只是凝视着伊昂的侧脸。
隔天最上出门后,伊昂溜下最上的床铺,踩着摇摇晃晃的脚步,穿起变得松垮的丹宁裤,换上原本汗湿的T恤。衣物最上都洗过了,所以很干净。
伊昂穿好衣服后,从最上的书架挖出相簿翻看。上面有很多小时候的最上。穿着棒球制服拿着球棒的最上、在泳池摆出胜利手势的最上、穿学生服的最上、班级合照里的最上。最上的过去、最上的回忆、最上的人际关系,伊昂把相簿塞进背包。
离开最上的房间后,伊昂尽可能地走向最远的垃圾场,丢掉最上的相簿。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大概是觉得生物学上「一群」相似的人让他感到不舒服吧。也就是最上的家人让他恐惧,名为「最上的过往时光」也令他恐怖。
只有一个人,无父无母,所以是孤独的DNA。过去他也遗忘了,所以是一片空白。如果没有人际关系这个锚,人就只能浮游。
几天以后,伊昂正要跑过危险的中心街时,看到最上站在那里,一脸冷冰冰。
「伊昂,你拿走了我的相簿对吧?」
啊,嗯,好像吧。伊昂暧昧地歪头装傻。
「请你还给我。那对我很重要。」
「不好意思,我丢掉了。」
伊昂哈哈大笑,就这么跑走。他以为最上会气呼呼地追上来,便冲进小巷里。涩谷的小巷他了若指掌,应该甩得掉最上。然而最上没有追来。
伊昂心想这下子最上应该会气到跟他断绝关系,爽快极了。就在认为最上跟他再也不会有瓜葛的瞬间,伊昂察觉到最上对他兴致勃勃的事一直令他浑身不舒服。自己一定是个冷酷的人,对孤独一点都不以为苦。涩谷里多得数不清的街童不也都讨厌伊昂,说伊昂是个自私、冷酷、任性的家伙吗?
可是一个月后,最上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再次出现在伊昂面前。
「你最近好吗?」
最上问道,伊昂决定不鸟他。
「没啦。」
「没啦?这未免太冷淡了吧。你不问我过得好不好吗?」
「什么意思?」
伊昂抬头,最上告诉他:
「对话必须彼此付出同等的关心才能成立。轮到你问我了。」
这家伙怎么这么烦?伊昂感到不耐烦,没有理他。结果最上自个儿说了起来:
「嗳,好吧,我知道你就是这样的人,我不会放在心上的。对了,我被任命为涩谷区专员了,今后每天都可以来涩谷。之前我还要负责新宿,所以没什么时间。伊昂,我一阵子没来了,有新面孔增加吗?」
「不晓得,别的家伙跟我无关,我才不会去注意。」
伊昂装傻,抬头看天空。从杂乱的大楼空隙间望去,形状变换不断的冬季天空异于往常,蔚蓝而透明。
据说都市的乌鸦把高楼大厦当成森林,而他们这些住在街头的孩子也是,是在名为都会的森林中旁徨的韩赛尔和葛丽特,虽然根本没有糖果屋存在。
「你还是老样子。」最上苦笑。「对了,我带漫画来给你了。」
看到最上从背包里取出几本二手漫画,伊昂决定原谅最上。
「那我就收下好了。」
「喂,我不是教过你吗?这种时候要说『谢谢』,这样人际关系才会圆滑。」
「人际关系关我什么事?」
「不可以这样。」最上的眼神很严肃。「人际关系是求生的武器。你要学起来。」
「我才不需要咧。」
伊昂粗鲁地否定,可是他很想要漫画,不禁咬住嘴唇。街头没有电视,他也没看过电影。伊昂唯一的娱乐就只有漫画。伊昂靠漫画学习文字、字汇、了解情感。虽然只是哪种时候人会生气、哪种时候人会高兴的程度而已。
「你不要漫画了吗?」
最上带着调侃的眼神看伊昂。伊昂伸出肮脏的手想要抢书,却被最上长长的手给挡了回去。
「给我漫画!」
「不能这样说。你必须先跟我道歉,听好了,你擅自丢掉我珍惜的相簿,反正过去的事就算了,没办法,可是你得向我道歉才行。我的要求不过分吧?然后我原谅你,这样我们就像以前一样了。这个仪式还没有完成。」
「还仪式咧,你很烦耶。」
伊昂恼火起来。最上最让他讨厌的,就是这种动不动就想教训伊昂的态度。真是多管闲事。
「伊昂,你想要漫画就向我道歉。你不道歉,我是不会给你漫画的。」
平常的话,最上不会这么死缠烂打,这天他却坚决不退让。伊昂觉得他是在记恨相簿的事。
「好吧。对不起啦。」
「那句『好吧』太多余了。」
「对不起啦。」
「没有诚意。」
「对不起。」
最上满意地点点头,然后把漫画拿给伊昂说:
「谢谢、对不起。这两句话对谋生会有莫大的助益。」
「在现在这种世道?」
伊昂嘲笑说,抱住漫画拔腿就跑。最上垂下目光,仿佛在说「是啊」,看了大快人心。
就像最上说的,从那天开始,伊昂就经常在涩谷看到最上的身影。伊昂扔了最上的相簿,让他蒙受损失,所以才会紧盯着伊昂也说不定。伊昂百思不解自己什么地方吸引最上,却也懒得深究。
排队排了三小时。天色完全亮起,明治大道上的车流量增加,低所得劳工赶往车站的时间到了。游民看到有工作的人,全都难受地垂下头去,就像在为自己的目的只有获得食物而羞耻一般。
不久后,两辆白色箱形车在围绕普乐多公园的游民队伍前停下了。
十几名年轻男女走下车子。他们都穿着印有「普乐多」时髦商标的黑色夹克,看也不看游民一眼,打开公园大门的锁,然后从车上搬下桌子和大锅子、放食物的托盘等等。就要开始发放食物了,伊昂的嘴里积满口水。
昨晚他闯进便利商店的垃圾场,但像样的东西几乎已经被拿光,他只捡到一袋破掉的洋芋片而已。好想喝热汤,想吃满肚子的肉、油脂和米饭。伊昂的胃紧揪成一团发疼。他活到这个年纪,不必付出任何代价就有饭吃,就只有待在他最痛恨的儿保中心的时候,而且那还是寒酸至极的餐点。不过就算饭再好吃,伊昂也绝对不愿意再回去。
队伍慢吞吞地动了起来。伊昂发现最上不知不觉间不见了,回头张望。最上站在阿昌旁边,笑着跟他说话。阿昌能跟最上说话,一定高兴得不得了吧。他用一种看大哥般的尊敬眼神看最上。阿昌很怕寂寞,一下子就会让「好心的大人」拐去,傻子一个。
阿昌今年十四岁,跟他弟弟一样是街童,但儿保中心带走了弟弟,两人被拆散让他伤心欲绝。阿昌的父母听说因为公司倒闭背了一大笔债,留下两个孩子自杀了。所以阿昌的脸上刻画着永远不会消失的悲叹。
阿昌注意到伊昂的目光,高兴地对他挥手。这家伙到底是天真到什么地步啊?我讨厌那种家伙,伊昂心想,撇过头去。有家人,就会胡思乱想,没半点好事。
饥饿的男人队伍慢慢地走上石阶,被吸入铁丝网围绕的公园里。伊昂第一次进入普乐多公园,觉得很新奇,到处东张西望。用黑底白字写着Prodopark的帅气招牌、水泥制的斜坡是滑板广场,还有网球场跟两座室内足球场。
「请慢用。」
总算轮到自己了。长发年轻女人机械性地说,把白色纸袋递给伊昂,她完全不肯正视游民的眼睛。
伊昂立刻检查袋子。汉堡的圆形纸包、一条香蕉、两片饼干,还有疑似装汤的白色塑胶容器及汤匙。
「请出去公园外面吃。」
想要坐在长椅的中年男子被工作人员提醒,站了起来。难得进公园,可是连停留都不被允许。拿着纸袋的男人们被带到其他出口,充塞在狭窄的明治大道人行道上。每个人都站着就打开纸袋开始吃。
伊昂也取出装汤的容器凑近嘴边。是南瓜汤还是玉米浓汤吗?黄色的汤已经不热了,汉堡肉也是冷的。量很少,看这样子应该撑不到中午。
花了三小时排队,只有拿到这些让伊昂大失所望。事前听到的消息跟现实落差太大了。伊昂把香蕉装进褪色的背包,打算留着晚点再吃,此时最上折了回来。
「伊昂,好吃吗?」
伊昂瞪着把道具收进箱形车的男女摇头。
「不怎么样。」
「量呢?」
「不够。」
「我想也是。普乐多从游民手中抢走公园,他们只是做做样子,假装援助游民罢了。」
最上难得批评,伊昂惊讶地看他。
「你居然会说这种话,真稀奇。」
伊昂挖苦他。
「会吗?」
最上歪起长长的脖子说。
「出了什么事吗?」
「不,也没啊。」
「也没啊?之前你还生气,叫我不可以用那种口气说话。」
最上是在模仿自己的口头禅吗?伊昂抱怨,最上露出苦笑。然后他像要甩开伊昂充满好奇的视线似地反问说:
「倒是你现在都睡在哪里?你已经不去代代木公园村了吗?」
「你管我睡哪。」
伊昂把纸袋扔进普乐多准备的白色垃圾袋里。
受雇于普乐多的年轻人似乎被交代垃圾要立刻收拾干净带回去,他们充满耐心地等待游民吃完。游民里面也有些人向他们抱怨马上就被赶出公园的事,还有餐点都冷掉了。
然而年轻人只是视线低垂,耐性十足地隐忍不语。无论是什么工作,有工作就该庆幸了。这样的状况持续太久了,一旦失去饭碗,很可能连家庭都毁了,接着沦落为一无所有,就像待在这里等待食物发放的游民一样。
「伊昂,告诉我你睡哪又有什么关系?」
最上逼问伊昂。
「我干嘛要告诉你?」
「我想要掌握我的观护对象啊。」
「我是观护对象唷?随便你。」
想要帮助街童的念头,不是出于最上的自尊心或价值观这类私人感情吗?被任意挑选为观护对象、追踪、观察,真会给人找麻烦,伊昂心想。而且不管再怎么赶,从最上的个性来看,他一定还会跑来确定伊昂的情况。
2
伊昂往明治大道的西边走去,不出所料,最上果然从后面跟上来。伊昂不理最上,快步弯进道玄坂。肚子一饱,人就会想睡觉。冬天因为寒冷,睡眠很浅,更是容易困倦,伊昂强忍睡意,爬上通往百轩店的陡坡。
几年前,涩谷的百轩店地区因为再开发案,许多小店被迫拆除或关门。不过后来进行开发案的不动产公司倒闭,工程中断,变成弃置状态。游民和没有签证的外国人任意定居在里面,形成一座鬼城,渐渐变成无人踏入的地区。
千代田稻荷神社前有许多小摊贩,充满了异国混杂的诡谲。速食面、洗洁剂、牙刷、牙签等琐碎的生活用品、不晓得从哪里批来的蔬菜和酱菜、廉价衣物堆积如山地贩卖着。
伊昂穿过摊贩,走进神社后面的小巷。建筑物有一半已经毁坏,住商混合大楼的楼梯还铺着蓝色塑胶布,伊昂跑上楼梯。
三楼有个黑色的门,房间没有任何招牌,但一堆贴纸撕下的痕迹,显得肮脏。最上一直跟到一半,但可能是客气,没有跟到这里来。
伊昂敲了敲房门。
「门没锁。」
女人冷淡的声音传出。伊昂开门进房,里头似乎曾经是办公室,只有约三坪大,摆满了绿色的投币式置物柜。
为了避免置物柜被偷,捆上好几道坚固的铁链,系在打进墙里的楔子上。阴暗的房间里还设有可以放进行李箱的大型置物柜。
这里是以游民为对象的二十四小时投币式置物柜店。街头生活最让人困扰的就是没有地方可以寄放贵重物品。如果带在身上,很容易失窃或遭遇强盗。港区的游民里好像也有人有银行存款,或是租银行保险箱,不过,生活在涩谷街头的男女都把现金和重要物品寄放在百轩店的投币式寄物柜店。
「太慢了,你迟到二十分钟。」坐在店内桌前的老女人埋怨。「我可以去找其他孩子,随便都能找到人代替你。」
老女人上身驼背,但穿着一件时髦的蓝色洋装。稀疏的头发染成橘色,涂大口红,她的手中拿着一根细细的金属棒,啾啾转动着棒上的滚轮摩擦脸颊。
「对不起,我去排食物发放。」
伊昂活用最上平日的训练,乖巧地道歉,他今天上午得到寄物柜店帮忙看店。
如果无人看管,就会有人破坏置物柜的锁偷东西,或赖在店里不走,甚至用店里的插座为手机或游戏机充电,到处是伺机而动的不法之徒。看店只需要一直坐在屋里,虽然酬劳只有少少几百圆,但在寒冷的冬天却是每个人都抢着要的好差事。
「二十分钟是一小时的三分之一呢。不过你没去过学校,也不懂算数吧。」
老女人嘲讽地说,懒洋洋地站起来。
「我懂算数。」伊昂噘起嘴唇说。
「那你的时薪也要扣掉三分之一。这是理所当然的吧?」
老女人继续用滚轮摩擦脸颊说。伊昂指着金属棒问:
「那是什么?」
老女人默默地用金属棒滚过伊昂的脸颊。金属的冰冷触感让伊昂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里面有错粒子。」
「那是做什么的?」
老女人笑也不笑地说:
「皮肤会变得光滑。转一下三十圆,也从你的薪水里面扣。」
老女人把错棒装进金色的袋子,小心地收进黑皮包里。老太婆个头娇小,看似手无缚鸡之力,但传闻她随身携带手枪以防强盗,街坊都叫她「手枪婆」。
老女人离开后,伊昂从背包取出小钥匙和硬币,打开自己租的置物柜。伊昂来置物柜取放东西时,看店的老女人询问他:「我常看到你,要不要在这儿打工?」
伊昂的置物柜里收着漫画和两只银行信封。一个信封装现金,今天的工资也算进去的话,他的总财产就有将近四千圆了。他把靠这类差事赚来的钱,还有最上给他的钱存起来。
另一个信封装着旧报纸剪报,大标题写着〈强制搜查〉。伊昂以前好几次想读,但有很多他看不懂的汉字,读不懂内容。现在或许看得懂了,他拿起报纸时,敲门的声音响起。伊昂急忙把信封收回置物柜并上锁。
开门的是最上。他取下黑色毛线帽,战战兢兢地窥看店里。
「这里就是传说中的置物柜店吗?」
「出去啦,我要看店。」
「了解。我把话说完就离开。」
最上顺从地举手。他可能是看到伊昂有工作,感到放心吧。然后他添了这么一句:
「我想把阿昌叫去我住的地方,你没问题吧?」
「我会有什么问题?跟我又没关系。」
最上歉疚地蹙起眉头说:
「阿昌因为父母过世:心理快出问题了。我希望他到儿保中心接受安置,可是他怕在那里会被欺负。」
最上所属的「街童扶助会」并非公家机关,无法强制把儿童送进儿保中心。
最上实在是多管闲事。伊昂想是这么想,但没有说话。他知道阿昌心灵很脆弱,他半夜经常哭泣,如果不依靠别人,根本活不下去。
「伊昂跟阿昌只差一岁吧?你不觉得他很可怜吗?」
伊昂开始咬指甲。他没有指甲刀,已经养成了咬指甲的习惯。
伊昂一直没有回话,最上代替他回答:
「也不会。是吗?」
「是啊。我没什么感觉。而且只要进了儿保中心:心理问题就会解决了吗?」
这个问题一针见血。最上深深叹息,沉默了半晌。
「不,其实我有点担心。虽然也跟辅导员有关,但孩子没有选择权。阿昌很渴望爱,只要有人能够理解阿昌、去爱阿昌,即使缺乏辅导技巧,阿昌的情况应该就可以好转。我要他进去儿保中心,是因为如果不先从改善生活做起,他受到的伤害会愈来愈大。他认定父母抛弃他们兄弟,选择死亡,心理严重受创。」
伊昂耸耸肩:
「难道不是吗?」
「不,就算是事实,也有微妙的不同。事情并没有那么单纯。」
最上状似愤慨地摇摇头。这种时候的最上会突然变得冥顽不灵,非常麻烦。
「我不懂什么微妙啦。干嘛突然说那么复杂的事?我又不是阿昌。」
伊昂生起气来,最上一本正经地说:
「站在阿昌父母的立场来看,他们并不是抛弃孩子,而是认为他们自杀,可以拯救孩子。我想让阿昌知道他误会了。」
伊昂笑了:
「你是认真的?你试试看啊。大人在想什么,跟小孩才没关系。小孩绝对不会懂,就算懂了,也没有意义。」
最上眼镜底下的眼睛又亮了起来,似乎产生兴趣,所以伊昂不再说下去。就算最上是「好心的大人」,伊昂也有不想让他涉入的领域。
「最上,不要再讲阿昌的事了啦。我想睡觉了。」
好不容易进来温暖的房间,要是最上一直罗嗦,会让他没办法睡觉。伊昂夸张地打了个大哈欠如此暗示。
「不好意思吵到你。总之我会让阿昌先待在我家,再送他去儿保中心,你不要介意唷。」最上道歉说。
「你以为我会介意?」
「有点。」最上笑了。
「为什么?」
「世上有一种感情叫嫉妒,不过我想你应该不晓得吧。」
「我知道嫉妒,可是我没有那种感情。」
「是啊,你对别人没兴趣嘛。」
「兴趣?」
伊昂对于被最上任意评断感到不悦。他在儿保中心就已经让这类的大人弄得烦透了。最上也是,假装好心,其实也是在刺探伊昂究竟是什么来历。伊昂加深警戒,他才不要让别人观察连自己都不了解的自我、被任意分析。
「那你又是怎样?」
「我之前不是说过了吗?我喜欢伊昂,也喜欢我的父母。我喜欢我妹妹,也喜欢朋友。我有许多喜欢的人,也对他们感兴趣。这就叫作『依恋』。」
这家伙终于说实话了。伊昂心想,最上等同是在炫耀,即使伊昂扔掉他的相簿,但因为他内心有这种叫「依恋」的玩意儿,建立起来的人际关系是牢不可破的。而我没有这样的人际关系,所以活该被你瞧不起是吗?伊昂再次感到一股说不出的怪异感。
「那你能去爱阿昌吗?连他的爸妈都不要他了,不是他爸妈的你能爱他吗?」
「这是个好问题。如果办得到,我是想要爱他,但凭我或许无法胜任吧。」
最上带着叹息说。
「真教人敬佩。」伊昂不爽地撇过头去。「我要睡了,你快点走啦。」
最上会特别照顾阿昌,是他判断阿昌没办法一个人在街头生活吧。的确,阿昌最近经常失魂落魄地蹲在涩谷的街道上,衣服脏兮兮,脸上也满是污垢,难得听他开口说话。可是阿昌只要一碰到最上,就露出哀求的眼神,教人作呕。可以猜出他是在向最上求助,但伊昂对阿昌不感兴趣。
去年秋天,阿昌和小他八岁的弟弟出现在涩谷街头。年纪才国中生左右的少年带着一个幼儿流浪,在游民之间也变成话题。
妈咪们第一代的领袖亚美香立刻伸出援手,把两人带到代代木公园村的纸箱屋安顿。在亚美香询问下,阿昌说出爸妈突然过世,两人被分别安置在不同的儿保中心,他把弟弟救出来逃走的过程。可是都已经是国中生的哥哥却显得惊惧不安,反倒像是依靠着年幼的弟弟。
亚美香体重超过一百公斤,身材魁梧,是妈咪们的领袖。当时是妈咪们的全盛时期,人数多达五十人以上。而且每个人都带着孩子,在代代木公园里形成了一个超过百人的大聚落。
团体一大,在游民之间也特别吃得开。亚美香她们先是在纸板屋里盖了托儿所,与大型食物银行合作,请他们送来婴幼儿食品。此外也和区公所谈判,让年长的孩子可以去公园村附近的公立小学就读,并在饮水区设置淋浴间,活跃地推行各种活动。
然而某一天却出事了。阿昌出门寻找食物的时候,弟弟被警方带走,从此下落不明。阿昌的弟弟一定是被安置到儿保中心了,却没有办法得知是哪里的机构。半年以后,总算调查出来,而且是最上他们的团体帮忙查到的。
听到弟弟人在北海道的机构,阿昌哭着说再也见不到弟弟了。此后他整个人就变了样,离开妈咪们,开始在街头游荡。
妈咪们是有孩子的女游民团体,身为少年的阿昌待起来并不自在。去年年底爆发的内部权力斗争更是推波助澜。领袖亚美香被新来的年轻女子凯米可赶走了。
亚美香具有社会发言力,也上过电视,是个名人。但因为出锋头,背地里似乎也招惹了不少闲话,像是她只会装模作样、作福作威,其实是个有钱人、偏袒自己的手下等等。
相较之下,凯米可才十九岁。十三岁离家出走后,她就一直在涩谷闯荡,人面广,在年轻女人之间也很有威望。一眨眼之间,妈咪们就落入凯米可的掌握,成员也一口气年轻化。听说追随亚美香的团体迁到浅草一带去了。
准备回去的最上回头说:
「伊昂,我有个问题想问你。你为什么要逃离儿保中心?是因为有人欺负你吗?」
「不是。」伊昂摇头。
「我想也是,那你有什么烦恼吗?」
「没有。」伊昂马上回答。
即使经验过饥寒交迫或酷暑难耐的生活,伊昂也从来没有感觉过心里难受。他默默不语,最上说了:
「不好意思打扰你了,下次再见吧。」
就在这个时候,店门猛地打开,一个年轻女人冲进来,迎面差点撞上最上。令人吃惊的是,这个人正是妈咪们的新领袖凯米可。
3
一头染黄的长发已经从发根开始变黑,眉毛剃得一干二净,眼周画上蓝色眼影,这样的凯米可看起来就像某个新品种动物,可是那张白皙的脸蛋非常漂亮,有如白煮蛋一般。
正好想着凯米可的伊昂因为这个巧合而吃惊,但他没有表现出来,低头看漫画。老太婆才刚叮咛过他,漠不关心是置物柜店的基本守则。
「你好,好久不见了。」
最上再次取下毛线帽寒喧。对方是妈咪们的首领,得从她身上问出情报,所以最上的态度很谦恭。而且凯米可不会去排队领食物,很难看到她的身影。
「你是谁啊?」
凯米可的表情有些吃惊。
「我是街扶会的最上。」
最上把「街童扶助会」简称为「街扶会」。
「哦,你啊。我想起来了,之前拿过你的名片。」
凯米可点点头。
「是的。最近妈咪们情况如何?」
凯米可把裹着紧身牛仔裤的屁股坐到桌上,从黑色夹克口袋里掏出香烟。她用红色塑胶打火机点火,叼着烟,从正面盯着最上吐烟。最上状似害羞地俯下脸去,伊昂没有漏掉看这一幕。他觉得自己发现了最上的弱点,忍不住开心。
「之前的成员全部离开了,现在都是些年轻女孩。这些莫名其妙怀孕的女生,也没发现肚子大了,还忘记跟男人捞笔钱,全是些傻不愣登的蠢女孩,想到就教人火大。」
凯米可的声音低沉沙哑。虽然有些刺耳,却是种肖似涩谷街头喧嚣、令人有些怀念的嗓音,听起来很舒适。伊昂心想,那真是不可思议的音色,侧耳聆听着。
最上一副坐立难安的样子,把手里的毛线帽折来折去。他有很多话想告诉凯米可,也有很多问题想请教她,但凯米可非常冷淡,令他觉得焦急吧。
「小孩子只要跟母亲在一起,至少可以避免最主要的危机。妈咪们的活动对我们来说非常珍贵。」
「我们又没有在做什么活动。」
凯米可扬起嘴唇两端,露出魅力十足的笑容。最上一开口说「可是」,凯米可马上伸手制止。
「我们没有家,所以才相互扶持过活。亚美香那时代都是以在街头养育孩子为主,但我们还年轻,危险的不是只有孩子而已。咱们可不想被男人袭击,所以也会注意这部分。有时候也会有些游民集团跑来说要保护我们,但谁要他们鸡婆?搞不好那才是引狼入室呢!再说,你刚才说小孩子只要跟母亲在一起就不会有危险,这个想法太天真了。生下不想要的孩子的母亲,如果觉得孩子碍事,就会扔掉孩子,或者是虐待他们。生在这种世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不全是女人的责任。」
最上一脸严肃地点点头:
「我认为你说的很对。」
真的吗?凯米可狐疑的眼神盯着最上。
「对了,你知道一个叫阿昌的孩子吗?」
「知道,亚美香照顾过一阵子的孩子吧。他怎么了吗?」
凯米可摸着嘴唇旁边问,那里有颗小粉刺。
「我们打算安置他,让他进去儿保中心。他以后不会出现在涩谷了,请不用担心他。」
「谁会担心他啊?我担心的只有妈咪们的成员而已。」
这话凯米可说得魄力十足,最上像是被吓到了,嘴巴半开。看到最上被驳倒,伊昂痛快极了。可是最上紧咬不放地说:
「我很难得看到你,明知道冒昧,还是想请教你一些问题,可以吗?」
「免谈。」
凯米可斩钉截铁地说,叼着烟往可以放行李箱的大置物柜房间走去,然后「碰」地一声关上门。里面的房间也是让游民更衣的地方,她大概是放着衣服在那里吧。
「爱打听的最上,活该。」
伊昂笑道,最上难得动怒了:
「这是我的工作,你不要多嘴。」
店门打开,一个穿西装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他直直地走到里面的置物柜,盯着拿出来的手机看。外表像是上班族,但会把手机寄放在置物柜,证明他是一个游民。露宿街头的话,手机和现金等值钱的东西随时都有被抢个精光的危险。
「我好像惹凯米可讨厌了,先回去好了。有机会再见吧。」
最上重新戴好毛线帽,无声无息地离开寄物店。
最上一走,凯米可便从里面冒出来。她手里拿着厚重的羽绒外套和白色帽子。这几天气温一直很低,她是来准备冬衣的吧。
「那家伙呢?」
凯米可顶了顶尖细的下巴问道。
「回去了。」
凯米可轻轻点头。伊昂看着她画成蓝色的眼睛,心想她看起来很精明。那双带褐色的聪慧眼睛转个不停。
「手枪婆会来吗?」
「为什么叫她手枪婆?」
「因为她有枪啊。」凯米可满不在乎地答道。
「真的吗?为什么她有枪?」
「不晓得。」凯米可耸耸肩。
如果传闻属实,手枪是装在老太婆的那只皮包里吗?伊昂有点兴奋。凯米可把她那双画得蓝蓝的眼睛凑近伊昂面前说:
「我问你话啊。手枪婆会不会回来?」
伊昂觉得害羞,别开视线说:
「会啊,中午换班。」
「还有三十分钟唷。我有事要跟老太婆说,在这里等她好了。」
凯米可仰望墙上的电子钟,十一点半。能够待在暖和的地方,也只剩下三十分钟而已了。
「你的快活时间一眨眼就过了呢。」
凯米可察觉伊昂的失望,哼哼鼻子笑道,但伊昂不觉得不舒服。凯米可就像刚才那样,小巧的臀部坐在桌上。她擅自拿起伊昂的漫画,随手翻看了几页,然后嫌无聊似地扔回桌上。
「听说普乐多公园的食物发放很寒酸?去的人都在抱怨,日子真不好过呢。」
凯米可呢喃着点起香烟。烟的味道让置物柜前看手机的男子羡慕地回过头来。凯米可无视男子,豪迈地吞云吐雾。
「对了,刚才忘记跟那个小哥说,听说有几个小孩聚在市场那里。现在已经不是亚美香当家了,所以咱们妈咪们绝对不会收留他们。下次你遇到那个小哥帮我转告一声吧。咱们这儿光是刚出生的婴儿就有三个,吃不消呐。」
「我会转告。」
伊昂答应,却又纳闷下次见到最上的时候,自己还会记得这件事吗?没兴趣的事,伊昂总是马上就忘记了。
最近百轩店的国际市场有年幼的街童出没,伊昂也听说了。
小孩子的话,会被警方保护,见一个抓一个,扔进儿保中心。可是因为他们的做法太机械化,让最上他们不得不在事后奔走处理,清查哪个孩子进了哪家儿保中心、受到什么样的对待?从儿保中心逃脱的孩子时有所闻,而巧妙逃离警方猎捕的聪明小孩也增加了。就像伊昂和过去的凯米可那样。
机构里虽然有食物和床铺,但不能说就是安全的。在那里会受到严格的规范束缚,被大人问东问西,除非极为小心,否则还会遭到同伴欺凌。有些时候,甚至在街头自由生活还能活得比较久。
「对了,最近都没看到你,你都睡在哪里啊?」
「一个好地方。」
凯米可做出用拳头轻敲伊昂脑袋的动作。
「就快入冬了,你自个儿要小心啊。街上没一个地方是安全的。或许你也跟阿昌一起去儿保中心比较好。趁着还能进儿保中心,要把握机会啊。」
只有十七岁以下的青少年才能进入儿保中心,但伊昂激烈地摇头。
「我不想去。」
凯米可交抱起双臂:
「我知道你不想去的心情,可是单独一个人生活太危险了。」
伊昂发现凯米可左右手的手根部都各有一个字母的刺青。右手从小指到拇指分别是I LOVE,左手从拇指开始是CHEMI。字的方向是朝着对方。
伊昂被那微微晕渗的字母排列迷住了。
「那是什么意思?」
凯米可瞥了自己的手指一眼,以沙哑的声音答道:
「I LOVE CHEMI,我爱凯米可的意思。」
「你自己刺的?」
凯米可耸耸肩:
「怎么可能?去神泉的刺青店刺的。我生小孩的时候,就决定从今以后只爱我自己。是那时候的纪念。」
这跟最上说的「依恋」是同样的意思吗?可是最上说他喜欢父母、妹妹和朋友,却没有说他喜欢他自己。
伊昂也从来没想过喜欢自己。自己就是自己,没有喜欢也没有讨厌。反倒是一想到一生都得带着这样的身心活下去,就觉得烦死了。
伊昂完全无法理解不惜在手指上刺青,也要主张喜欢自己的凯米可。凯米可一定是不同于自己和最上的不可思议生物。
「你不喜欢自己的小孩吗?」
凯米可懒洋洋地回答:
「喜欢啊,毕竟是自己生的嘛。」
伊昂无法克制要追问:
「可是你只爱你自己吧?」
凯米可穷于回答似地想了一下,正准备要开口的时候……
4
「喂,我说,」
突然有人出声打断两人的对话。是刚才就一直待在这里的西装中年男子。
「拜托一下,几分钟就好,可以让我用那边的插座充电吗?我刚才收到很重要的简讯,可是电池没电了,让我看一下那封简讯就好。」
凯米可像在考验伊昂似地望向他。伊昂当场摇头:
「不行。我就是被雇来盯着的。」
西装男双手夹着手机,做出膜拜的动作:
「五分钟就好了,不,三分钟就好。我的小孩传简讯给我,他今天生日耶。不赶快回信给他,小孩不是很可怜吗?他说他现在在学校,是下课时间。这种时候如果马上收到回复不是会很高兴吗?所以一下子就好了啦。一分钟、一分钟就好,拜托!」
置物柜开一次一百圆。男子舍不得多花置物柜的钱,连暂时关上柜门,去便利商店充电都不肯。
「大叔,死了这条心吧。规定就是规定。」
凯米可斩钉截铁地说,男子的表情僵住了。
「你们也未免太一毛不拔了吧?」
伊昂感到不愉快,厚脸皮的大人最难缠了。
「一毛不拔的是谁?你充电的话,就等于是偷电好吗?」
「说得那么夸张,借一下罢了,就优待一下嘛,拜托啦。」
男子眼眶泛泪,凯米可用力摇头。男子吼了起来:
「搞屁啊!小孩子嚣张个什么劲!不知变通,看了就有气!通融一下是会死啊!」
男子把原本放在置物柜里的东西粗鲁地塞进纸袋,愤恨不平地离开店里。老旧的门被猛力甩上。
「白痴啊,还假哭。」凯米可骂道。「那种人你要特别当心啊,在街上碰到会遭到报复的。」
妈咪们应该被男人们袭击过许多次。心存恶意的人会刻意挑选妇孺这些弱者泄忿。伊昂也好几次被酒醉的游民找碴,差点挨揍。今早想要插进食物发放队伍的金城也是把伊昂这些孩子置于自己的支配底下,如果反抗,他就任意踢打。
暴力不是只在游民之间横行。就连有家可回的人,也会拿弱小的游民当作发泄的对象。他们专挑一个人睡在路上的游民,已经有好几十人因此丧命了。如果遭到围攻,游民毫无招架之力;一旦疏忽大意,也会有一个人就冷不防出手攻击的情形。街头很自由,却也危机四伏。
「我回来了。」
手枪婆回来了。她手中看似沉重的黑色尼龙袋里好像装着煎饺之类的食物,整个房间弥漫着蒜头味。老太婆看到凯米可,一张脸变得开心极了。
「这不是凯米吗?好久不见了。」
「阿姨好。」
凯米可坐在桌上,摇晃着两条腿。手枪婆叫伊昂走开,坐下后随即取出错粒子棒,开始摩擦皮肤。
「妈咪们怎么样?」老太婆问凯米可。
「大家都还活着。」
「真了不起的生命力。」
「年轻嘛。」
凯米可哈哈大笑。伊昂耐性十足地等着,手枪婆这才想起酬劳这回事似地,取出被手垢沾得泛黑的钱包,把八枚百圆硬币丢到伊昂掌心。
「时薪三百,所以是九百。可是你今早迟到,所以扣一百,总共是八百。错棒按摩今天就算你免费好了。」
伊昂抓起钱币。
「真小气,一百圆而已,就给他嘛。他也算是店里的客人啊。」
凯米可笑道,但手枪仿佛没听到,再次拿起错粒子棒。
不过伊昂不在乎。半天赚到八百的话,就可以去便利商店吃杯面,晚餐甚至可以买便当,还可以向街头的漫画小贩买到几本中古漫画。
「这孩子不错唷,他刚才把缠着要借插座充电的大叔赶走了。」
凯米可说,手枪婆皱起不自然的枣红色眉毛说:
「因为是小孩才会被看扁吧。」
伊昂内心一凉,担心会不会被开除,凯米可笑了:
「老太婆一样也会被看扁啊。」
手枪婆不晓得是不是回心转意,指着电子钟对伊昂说:
「你有手表吧?明天继续过来吧。不过九点没来的话,我就要换别的孩子了。」
「谢谢,我一定会来。」
伊昂没有手表,但靠着户外光线可以看出大概的时间。这下子明天也能活下去了——他放下心来。
凯米可和手枪婆似乎在商量什么事情,压低声音交头接耳。似乎忘了伊昂的存在,看也不看他。
伊昂跑出置物柜店。早上还是晴天,却在不知不觉间变得乌云密布,气温低得仿佛随时都会下雪。可是伊昂心头雀跃不已,一点都不在乎。
他朝中心街的方向跑去,进入有认识店员的便利商店。他请店员倒热水,吃了杯面,顺便买晚餐要吃的便当。然后在背包发现早上收进去的香蕉,开心极了。还在店门口的垃圾桶里挖到两本漫画杂志。真是太走运了。
伊昂回到百轩店的市场。千代田稻荷神社的范围从短短的参道到前面的小广场全被摊贩挤得水泄不通。看不出国籍的顾客以一圆的单位砍价,也有人家在乌龙面和韩国煎饼的摊子前,热闹滚滚。
伊昂走到角落卖漫画和杂志的摊贩,把捡到的漫画杂志亮给老板看。老板默默地递出两枚十圆硬币,把杂志直接搁到台子上。一定是用一本五十圆的价格再卖出。伊昂把收下的二十圆放进口袋,开始专注地挑选台子上的漫画。
忽然间他觉得有人在看他,抬起头来。两个小学生年纪、一身肮脏破烂的小男生一脸羡慕地躲在鸟居后面看着伊昂。好像是凯米可说的小孩,不过伊昂马上别开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