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物』送到我家来了。
那是在六月底,夏天刚刚开始的时候。
雨一直下着,没日没夜的下个不停,最后总算是放晴了。黑压压的云消失不见,然而这次又如同把今年的盛夏提前了似的,蓝天之上万里无云。
晴朗的天空下,我心爱的家人们精神抖擞地出去看电影了。
虽然我那两个天使一般的妹妹们也邀请过我一起去,可我做出了一个孤独的选择,决定独自看家。纵然再怎么有意思,让我去看已经看过四次的怪兽电影果真还是有些吃不消。老哥还亲自动手做了一盒点心,我看他是兴奋过头了。因此,我得独自顶着熊熊烈日晒衣服,清扫门口,还要收取包裹。虽然不能把自己暴露在可怕的紫外线之下,但我并不讨厌夏日的天空。
希望雨下个不停地季节快点结束。
理由非常简单。因为肉容易烂掉。
前几天在这条街上发生的一起事件,也证明了这种事是多么的悲剧。
「…………话说,什么玩意啊这是」
「你好。东西我送到了,谢谢惠顾」
而现在,我的眼前正放着一个巨大无比的纸箱。快递员小哥将手推车推到紧贴玄关的位置,将上面的东西搬了进来。那东西的异常样子在门口显得尤为吐出。里面装了什么?送货单上写着『食物』,寄信人的名字我记得。但是,我想不出她向我送『食物』的理由。
『白咲初姬』。在班上人称『淑女』的名人。
我合上眼,眼前浮现出她披着乌黑秀发的后脑。接着,又浮现出她睫毛耷拉着,犹如人偶一般标致的侧脸。那完美的面部曲线可谓『贞淑』与『大和抚子』的代名词。然而她尤为乌黑的水润眼睛之中,仿佛充满了空虚与倦怠。不过,这应该是我多心了。总之,我跟她完全没有交集。而我只能想起她的后脑和侧脸这件事,证明了这一点。
可悲啊,我跟我们班两大美女之一的『白咲初姬』之间,关系仅此而已。可是,她送了『食物』给我,这实在让我无法理解。
我应该没有穷困到要让没打过交道的同学送我吃的。
虽然这是以『在某种意义上』为前提,但别的人根本无法插手。
纸箱的盖子用胶带牢牢地封着,我拿起美工刀开始开封,可这时下意识地停了下来。犹如刀尖划到大腿的恶心感觉传到我手上。这是我在工作中把自己的皮肤割破,割开肉时的那种触感。我感觉我要是立刻将盖子强行扯开,极有可能在里面看到那东西。我遵从无凭无据的预感,将美工刀放在地上,用力将胶带撕了下来。
之后回想起来,我确实在这一刻隐隐约约地预感到了。
有道是人生离奇。然而,哪又会有如此惊奇的事情呢?
眼前这个纸箱,大部分的东西都能装得下。
从快递员小哥遥遥晃晃的脚步就能预想到里面的东西相当沉。
结果,里面装的是一位少女。
硬要说的话,人类也能分类为食物吧。
在这个缝隙被布塞满的纸箱里,少女闭着眼睛。雪白的大腿从翻起的水手服裙子下面露了出来。看上去十分柔软的大腿,就像案板上的鱼一样,奇妙地焕发着富有肉感的妖娆气息。我在另一个层面上,吃惊地咽了口唾液。
不能光把那当成少女的腿,这东西一定是丝毫不亚于尸骨等死亡象征的,非常不祥的东西。我提高紧惕,然而在我眼前,那张搭着乌黑长发的脸,眼睛突然睁开了。
少女的身体像胎儿一样蜷缩着,用那双宝石一般的眼睛看着我。泛着一缕青光的美丽黑瞳焕发着光彩。一看到那双眼睛,我就明白了,我以前的那些印象肯定没有弄错。她的眼睛里,确实充满了强烈的空虚与倦怠。
于是,『淑女』——白咲初姬躺在箱子里,开口了
「————有坂有哉君对吧」
甜美的沙哑声音传进我的耳朵。浅桃色的嘴唇叫出了我的名字。你说的没错,我就是。我完全没有能在此时此刻做出给出逗趣回答的那种气度,所以我只是点了点头。她阖上眼睛,后又睁开,如同细细品味一般呢喃了一声
「我,想要你吃掉我」
我当时心想,这丫头的笑话一点也不好笑。
* * *
总之,有客人来就要上茶,这是有坂家的礼仪,也是惯例。
不管对方是不请自来的强盗,还是自称『食物』的女高中生,还是快要倒下的来路不明的大叔,这一点都不会变。我先让像恐怖影片里似的从纸箱里爬出来的初姬在餐桌旁坐下,把茶杯摆在她面前。我家本来还算宽敞的厨房因为这位突如其来的造访者,如今变成了比UFO的夹板还要离奇的异空间。
说来实在遗憾。初姬拿着茶杯,就像正在等待的小狗一样哼着鼻子。
「请用,粗茶而已不必客气」
「非常感谢,我不客气了」
我客套地说了一声,初姬开始喝起绿茶。她喝茶时的声音十分不雅,然而她就像是表达「刚才的声音听到了?其实那是假的」一样,以非常高雅的动作将茶杯放了回去,然后再次向我低下头。
「呼,活过来了。非常感谢。总之,我已经有十五分钟未能补充水分了」
「真短啊,根本来不及给你渴死呢」
「总而言之,感谢你出乎意料的欢迎。虽然我有不发出惨叫的信心,但不实际试一试,我就不知道是不是被怠慢了」
「不好意思,我已经在全力怠慢你了,现在进行时的呢。给你上茶只因为这是我们家的惯例。我最不喜欢这种莫名其妙的情况了。塞了同学的包裹突然寄到家里……我一个热爱安宁的普通市民可受不了这种情况」
你明白么?——我用食指向初姬伸了过去。初姬直直地盯着我的指甲,歪起脑袋。不妙,这是蜻蜓头一次遭遇人类时的举止。我禁不住扶住额头。
这妹子是天然呆么?还是缺乏常识?还是说,事情败露了?
「我说,初姬同学?你可爱的小脑袋,究竟是对什么而歪的?」
「为什么要精准地去挑这种毫无疑问的地方?我讨厌这样。麻烦你提问题正常些」
我这样也是为了维护我跟你今后平静的校园生活呢。
我没办法,一边抑制住雷动的心跳,一边滑稽地举双手投降。然而,初姬的视线却不见缓和。那双泛着一缕青光的眼睛,如今丧失了空虚与倦怠,开始放射出猎人般的锐利和野兽般的贪婪,很难用一句话形容透彻。
管这家伙叫『淑女』的那些蠢蛋,莫不是只用下半身思考不成。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因为有哉君不可能是『热爱安宁的普通市民』吧?我只是准确地提出了我的疑问而已」
「唔,初姬同学,你这么肯定,究竟有何根据?至少我对你的了解,仅限于坐在教室里的侧脸」
「只记得人坐着时的侧脸,你的记忆帅选法还真是疯狂呢」
「请不要擅自给别人增加罪状。给一个高中生贴上恋坐癖的标签可太危险了。不说这个了,初姬同学,你有证据么?既然你一口咬定我不正常,那我请你拿出相应的证据,不然你这就是单纯的诽谤哦?」
初姬再次微微地歪起脑袋,这表情索然无味,毫不留情,就像在表达「你究竟在说什么」似的。我攥紧微微颤抖的指尖。
初姬并不是在怀疑我,她只是单纯地理解了。
「你在说什么?真的不明白么?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隐藏的?」
不知为什么,她明白,并确信我『不是正常人』。
然后对于我来说,这件事远比被怀疑要糟糕得多。
「因为热爱安宁的普通市民——————不会吃人的」
初姬淡然地讲述,我笑容依旧。
就这样,战斗的钟声突然敲响。
我总是痛彻地感觉到,人生无时无刻不是战斗。
而我迄今为止,一次都没有赢过。
* * *
「说我『吃人』?这可真是天大的冤枉」
我可不是童话中的食人魔或者吃人的狼。
「初姬小妹妹,你倒是说说,我究竟吃了『哪里』的『什么人』?」
当我将她当做敌人的瞬间,我对她的称呼变得更加亲昵。
这种自来熟的称呼方式也没能让初姬动摇。但是,她将空茶杯敲在了桌上,似乎是让我给她续杯。我满足她无言的要求,用茶壶向杯中倒入绿茶。竟然管我这么亲切的人叫食人魔,你这家伙真没礼貌。即便她有着童话中公主一般的美丽容貌,我也不会原谅她。初姬拿起茶杯,再次发出不雅的声音将刚倒好的茶一饮而尽,随后又粗鲁地将茶杯敲在桌上。
「我的姐姐,田径部的王牌『白咲夏子』在前几天被杀害了。这件事你知道的吧」
下一刻,初姬突然开始切入正题。那起事件我自然知道。
六月是阴雨连绵的季节。
那起事件,清清楚楚地证明了肉的腐败是多么的丑恶。
面部全非的『白咲夏子』在水位蓄到一半的阴沟里被发现了。传闻中提到,她的脸溶化毁坏,一部分皮肉脱落,骨头露了出来。
之后又过了几天,伞也不打在倾盆大雨中行走的男高中生,在隔壁的镇子上被发现了。他虽然带着伞,但没办法撑开。
因为,沾了血的伞尖上,粘着肉片跟一部分脑浆。
他是我的同学,名叫高木豪太。他坦白了跟踪并杀害『白咲夏子』的罪行。但据说,他的供述中有很多妄想和矛盾,警方正在进行细致的调查,高木豪太被送去让精神科医师进行精神鉴定。
他在一连串的供述中,坦白自己吃过『白咲夏子』的遗体。
「哎,一部分内脏……不见的好像是肝脏吧?应该是腐烂之前吃掉的吧。毕竟是少年犯罪,除了概要之外,所有情报都被规制,没有在社会上流传开。也有种说法称,事件的内容过于刺激,根本不能拿来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于是被雪藏起来。尽管网络上收集到的信息莫衷一是,可我觉得,准是那家伙吃掉的」
「你确定?那我反倒要问你,你有何根据说他吃人?」
「首先,那家伙从很早以前就一直收集夏子的头发跟指甲来吃。第二点,那家伙从很早以前就一直总念叨着好喜欢好喜欢夏子好想吃掉,烦得要死。不过,我曾误以为那是说着玩的。第三点,也是最关键的一点,那家伙自己供出了罪行。他用伞尖戳了好几个人的眼窝并把里面搅得一团糟,这一点还有非常充分的物证」
除了他还能有其他凶手么,有就怪了——这也算是极其自然的思维。相反才不自然。
然而,初姬用那双澄澈美丽的眼睛看着我,那眼神仿佛要将人的内脏完全掀开来一般,完全不像一个小姑娘该有的,更别说她还是受害者的遗族了。真是令人不寒而栗。
「高木君没有吃掉姐姐」
「为什么你能这么肯定。莫非有什么特别的讯息,只有身为受害者妹妹的你才收到了?要只是无聊的好奇心那就算了,如果真有那样的讯息,请务必跟我讲讲」
「这是为了不让自己被捕么?」
「别说的那么吓人啊,初姬小妹妹。我这个人可是连个虫子都不会杀的啊」
此刻,一道黑影从我眼前水平穿过。还只是六月,蚊子却已经形成军团,朝盛夏进发了。我无暇感叹日本热带化的现象,一巴掌将其拍死。然后,我和初姬四目相交。
「刚才的不算」
「毕竟是蚊子,人之常情」
初姬态度平静,认同了我的做法。不错不错,我不讨厌诚实的孩子。
我点点头,初姬又大声地喝了口茶。我老老实实地拿起茶壶给她加水。茶包已经被泡坏,泡不出绿茶了。初姬喝了口白水,接着往下说
「可是,我不想被高木君吃掉」
我的头上冒出一个巨大的问号。这小妮子刚才说了什么?而初姬完全不理会我的困惑,小脸微微泛红。对她来说,刚才那句话属于相当少女情怀的告白。简直莫名其妙。
与此同时,那两个字清晰地浮现在了我的脑海中。
包裹的物品名称上写的是『食物』。
「我在『食物』跟『肉』之间犹豫过」
初姬就像读出了我的思考,细声说道。我再一次,直勾勾地盯着眼前这位少女。我望着她雪白的肉,反刍我刚才听到的那句话。
我,想要你吃掉我。
那并不是『性方面的含义』虽然有些可惜,但很明显,『食物』二字便印证了这一点。而且我感觉到,心怀不轨地接触初姬会很危险。这女孩是百合花一般的处子,未经同意便靠过去的男人,身心无疑都会被摧残粉碎。听说,铃兰的根有毒,而且这家伙是能自发地将毒液喷洒出来的新品种。
「也就是说,初姬小妹妹因为自己不想被高木吃掉,所以不认为高木是凶手?」
「嗯,没错。这是以我的本能、生理以及性欲的一部分还有心愿做出的判断」
初姬毫不犹豫,一口咬定。这一回,她没有脸红。我已经完全搞不懂这小妮子的羞耻基准究竟是什么了。而且就算不用仔细去想也能明白,这自白的内容太诡异了。但与此同时,我也感到很心安。
初姬的断定,没有根据。
这样一来,警察就不会出动了吧。纵然是被害者家属提出的要求,同样不会。
「我必须让吃掉『白咲夏子』的凶手将我吃掉。既然是吃掉那个『白咲夏子』的人,应该是个能激发我被吃欲望的杰出之人,不然就太奇怪了」
因此,『白咲夏子』不可能是他吃掉的。
初姬将完全不能画等号的两件事,毫不犹豫地联系起来。
说起普通人,动物的直觉与本能应该早就丧失了。可是,既然她能在自己的脑内将这两件事牢牢地联系起来,我也不准备否认。初姬并不是完全没可能不是砍竹子的时候被发现的外星人。既然如此,用人类的常识去说服她,恐怕是鸡同鸭讲。而且问题在于更加不同的地方。
这番话里,并不包含『我』是吃掉『白咲夏子』的凶手的根据。
「那么,初姬小妹妹究竟为什么认为是我吃掉了夏子」
「有件事我想先说在前头。在生物学的角度上,我属于弱者」
初姬抛下我的提问,突然开始演说。而且这番话从第一个字开始就全是谎言。这位愉快的小姑娘,你怎么可能在生物学上属于弱者。
「看来有哉君抱有极大的疑问和不满,但我所提到的强弱跟『在人类社会中作为一个人的强弱』这种社会层面的强弱完全不同。光以社会阶层来判断的话,我应该属于『强者』的范畴。不过,武力、财力、时运,判断基准因人而异,因此被人吐槽『少骗人,你比蝼蚁还要弱』的情况应该也是有的……比方说,有坂有哉君?」
「是,老师有何指教?」
我以好孩子的风范举起一只手,生怕她对我说『我刚才说了很多次「有」吧』。但是,初姬可爱地歪着脑袋,说出了完全不同的另一件事。
「假设我突然把你打一顿,一边惨叫一边逃走」
「嗯」
「这样十有八九能让你蹲号子吧」
她不露丝毫微笑,一口咬定,这令我战栗不已。寒气继续地顺着我的背脊窜了下去。
哎,确实没错。初姬要是撕破衣服又哭又喊的话,警察准会找我调查。虽然不至于会蹲号子,但一切都凭她的供述了。让初姬来供述,一定能将事情说得条理清晰有理有据。『食物』的送货单也是如此。虽然不是没办法辩解,但毕竟那种情况『太离奇了』。一个女高中生从纸箱里蹦出来嚷着让我吃掉她,打了我之后呼着喊着告发我,这种情况我真是百口莫辩。人是追求条理的生物,只要她随随便便地解说一番,那些成年人应该就会为她出头。然后,我的兄妹们就会全力以赴地保护我,同司法权力作斗争。
说得太对了,根本笑不出来。
「那么,初姬小妹妹是打算这么做咯?真的要这么做么?你做好了将我的好感度完全推翻的心理准备么?好啊,你既然准备这样,爸爸我可不会再留情面了哦」
「怎么会呢,不要误会了,爸爸。我这个女儿没那么放荡,不会只为了证明自己的社会地位而让无辜的同学身陷囹圄的」
「感觉放荡这个词有些不对,算了,不提这个了。请说说你的真心话吧,初姬君?」
「为什么非得刻意去做这种事不可,真麻烦」
初姬发出很大声音把白水喝干,耸了耸肩。我也模仿她的动作。初姬没有看我像美国人一样煞有介事的动作,微微地垂下脸。
「可是,我在生物学上是弱者。我认识到这件事的时候,才五岁」
哎呀哎呀,白咲初姬原来是被软禁在塔中的,体弱多病小公主啊。
初姬顷刻间便放弃了将有坂有哉送进号子的计划,展开另一个话题。
接下来,初姬恐怕要半强制地转入主题的说明。
「不过,在将第二个女儿取名『初姬』的时候,父母的心愿就非常明显了。我的姐姐——白咲夏子相当有运动天赋,她有着豹子一般的速度,狮子一般的力量,将万事万物悉数破坏,让所有一切回归于无与混沌,让幼儿园老师嚎啕大哭,让当地的运动俱乐部大叔三拜九叩地求收她为养子」
「真是个可怕的孩子王啊,跟破坏神似的」
我从不知道夏子学姐身上还有这种轶事。据高木某某所言,你姐姐也相当有大和抚子气质,初姬所说的话完全出乎我的意料。真亏高木君没被反杀呢。在雨中进行突袭的效果有那么卓著么?不过,夏子学姐的怪物属性也可能仅仅停留在幼儿时期,长大之后成了一位普普通通的有活力的大姐姐。而妹妹就是那么回事了。
「因为我有那么一个精神过头的姐姐,所以爸爸妈妈希望至少我能像个女孩子一样,对我投入了殷切的祝愿,给我取名『初姬』。在爸爸妈妈的殷切愿望下,小时候的我得到了花儿和蝴蝶那般的呵护,从一切灾难中隔绝开来,无法从房间里离开一步,就像温室里的可爱花朵一样被养育长大」
「哦哦」
「结果,我……………………………………………………变得超级虚弱」
初姬垂首感叹。这就是典型的溺爱型教育的弊端。这种事我经常听说,我只能说她多愁善感。初姬没有理会我怜悯的视线,攥紧了拳头。
「令人吃惊的是,我在上幼儿园之前,甚至不知四季交替的冷暖差别。在私立幼儿园那种充斥着唾液屎尿各种细菌的空间里,那种人根本就受不了吧。不出所料,我在幼儿园里连连感冒,一晒太阳就会晕倒,在沙坑里摔倒也不知道怎么处理,任凭伤口被细菌摧残,教员发现的时候都化脓了。说到姐姐在我这个年纪,已经成了打架大王,还把从邻居家偷来的柿子一把捏烂过」
「真可怕,她倒是吃啊。她的破坏冲动到底有多强」
她竟然是人肉榨汁机。真是不可思议,高木君的脑袋竟然没被她捏爆。初姬无视我的吐槽,再次摇了摇头。
「最后,我注意到了。长此以往,我必然会一命呜呼。正所谓优胜劣汰,被环境所杀死乃是弱者的定数。为了存活下去,我需要适应新天地的时间。于是,我尽可能地和当地的少年少女混在一起,时刻带着笑容,不树敌,建立起需要的时候立刻就能得到帮助的状况,然后慢慢地锻炼自己,最后……我的努力归于枉然,锻炼出了完全不会感冒的身子骨」
「我说,这不是已经强过头了么?」
每年冬天开始的时候,我肯定会感冒。每到那个时候,我都会从可爱的妹妹们身边被隔离开,然后穿着围裙的老哥会勤快点煮粥喂我吃,过上苦不堪言的日子。
哪里枉然了,这个贪得无厌的家伙。不过,初姬还是老样子,直接无视我说的话。
「于是我切身地感受到,我终归无法追上我那个非但不会感冒,而且生命力还比常人强三倍的姐姐。不,不仅仅是这样,我的肚子很柔软,身体很脆弱,要是遭遇不幸的事故,可能会轻易丧命。即便理解,然而我的身体还是如此脆弱,这样的岂能算得上『强者』?于是,我将自己分属为『生物学上的弱者』」
「呃,我听明白了。初姬小妹妹,你在很小的时候经常患病是吧?吃煎饼么?」
我怀着同情把煎饼递了过去,初姬应了声「那我不客气了」低头回礼。于是,我们咯吱咯吱地吃起了芝麻煎饼。到此,初姬的第一场演说似乎就结束了。
多亏了她的解说,我已经充分地理解了她那特殊的精神构造。我已经吃饱了,也完全不需要她更多的说明。但是——
这为什么——————会跟想要被吃联系起来呢?
初姬好像察觉到了我的疑问,开始了第二场演说。
「断定自己属于『生物学上的弱者』的我,在某天深刻地记一下了一幕情景」
「那一幕是……」
「以前,我目睹仓鼠同族相食了」
服了这小妮子了,明明说什么都听不进去,竟然会受外界影响。
我仰起头,可我根本没时间感慨。初姬毫不在乎挺重的疲劳,继续演说
「我的叫初姬。姐姐的叫夏子。仓鼠的名字是爸爸妈妈起的,和我们一样。在送出仓鼠得他们看来,那就像当做生物礼物的泰迪熊一样。尽管他们非常兴奋,不过从动物的寿命来看,那真是相当的恶趣味……两只仓鼠在一起莫名地开心,每天都精神满满地飞轮,一直做着毫无生产性的行为……可是有一天,夏子把初姬咬了」
「哎呀,真是场悲剧」
「是我跟姐姐两人都疏于照顾造成的呢」
「这不是喜剧么?好好地照顾它们啊,给它们喂食啊」
「我当时专注于将仓鼠的飞轮制造成发电机,希望藉此开发出未来的新能源,然而却造成了可悲的牺牲」
然而说到这里,初姬的侧脸看上去依旧根本无动于衷,无血无泪。看来这丫头是那种不会回顾过去的过失,还会吹着口哨翻越小山的类型。
「现场留有两只仓鼠争斗过的痕迹。饥饿的两只仓鼠将对方当作饲料,而一方获得了胜利,出色地得到了肉。真的非常单纯,而且,Marvelous」
「咦?你刚才说啥?」
「单纯,而且,Marvelous」
初姬一脸认真地点点头。我不懂Marvelous是指什么,甚至不知道该不该问,于是露出犹豫的表情。看她的样子不像在开玩笑,而且语气也渐渐不像她的风格,而且多了几分热度。
「这个世界本来就很奇怪。脆弱也好,贫弱也好,像我这样缺乏人性也好,都会天经地义的得到保护,得以存活下去。这一点,无时无刻不令我感受着犹如嘴里嚼着铝箔一样的异样感。然而,当我看到仓鼠同族相食的那一刻,我从中得到了解答,找到了理想的终结方式。身为弱者的我,应该被强者摄取。我人生的答案以及最终目标,就存在于弱肉强食的方程式中。于是,被货真价实的强者——白咲夏子吃掉,便成为了我的夙愿」
——这想必也给姐姐添了不少麻烦,我发自肺腑地表示懊悔。
我凝视着初姬的眼睛,面对着她那张布满某种病态阴影的脸,用跟她一样快的语速说道
「你这想法,就像是在憧憬猪圈里的猪。只是,猪不会选择让什么人来吃。因为,猪只能等待某一刻突然遭到单方面的屠宰」
「我的梦想就是成为食物。这就是我」
「你这小妮子,说得这么坚定」
——伦家可受不了这么前卫的想法啦。真讨厌。
我酸了一句,可初姬充仍是那副满决意的表情,岿然不动。我叹了口气,换了茶包,将清澈的绿茶倒入两个茶杯。初姬又再次一边发出不雅的声音一边喝茶。
她重重地将茶杯放回到桌子上,这时,她脸上忽然浮现出一抹忧郁。
「可是,姐姐被吃掉了。本应是强者的姐姐输给了本应是弱者的男同学。这种情况,我是不是该被那个同学吃掉呢?」
「要是遵从弱肉强食的理论,不就是这样么?」
我随口回答了她。初姬傻不拉几地想被吃掉,归根结底不干我事。而且,高木君正在接受调查,现在人在监狱里,她们彼此相安无事。初姬就算想被吃掉也没办法实施,应该用不着害怕『吃掉伦家吧』的怪物袭击高木君。初姬点了点头,但立刻又摇了摇头。到底是哪样?
「姐姐确实被他打倒了。杀害姐姐的人就是我们的同学,高木豪太君。从现场残留的大量物证来看,这应该是不争的事实。可是,那不过是突然袭击得手而已。仓鼠在极为巧合的情况下,也是可以咬死眼镜王蛇的」
「这不太可能吧」
你究竟对那个胖墩墩又嗜睡的生物抱有怎样的期待?发电机的想法也是,你对它期待过头了。但是,初姬还是老样子,纹丝未动。
「我无法承认这样的人是强者。话题回到我的本能、生理以及性欲的一部分还有心愿。姐姐被杀,是一场不幸的事故,是强者遭到弱者反击所致。即便生命被夺走了,生物的强弱也不能因一时的胜负结果来决定。但是,那次事件中存在着唯一的,异常夺目的疑点————『姐姐被吃掉了』」
初姬格外强调了最后一句话,说完后闭上了眼睛。然后,她眼睛缓缓睁开,泛着青光的乌黑眼睛里,映出了我的样子。她直盯着的眼神里,仿佛投注了是个男生都想在一生中体验一次的愿望一般,充满了热量。然而,现实与理想间的偏差太大了些,给我带来了不同于恋爱的另一种悸动。我心跳不止,开始眩晕,出汗,而初姬仍旧将那火热火热的眼神倾注在我的身上。
「高木豪太君杀死白咲夏子后,『那个人』夺走了姐姐的肉。『那个人』选择逾越人类的伦理,摄取白咲夏子。『那个人』将尸体的肉作为自己的食物,吃掉了。因此,『那个人』进入了我的法则范畴。我认为,我应该将自己的身体献给『那个人』。我想被吃掉夏子的人吃掉。总之,这就是我的目标,也就是食物链。你明白么?」
初姬微微一笑,然而我要是明白的话我脑子也算是报销了。但是,不管她的法则多么的疯狂,我都能够平静地接受,不会有什么抵触。我不能否定别人的宗教观和伦理观,这是精明的处世之道。毕竟,我根本没有信心断定我自己所处的世界究竟是否正确。特别是伦理观,我能够坚持我伦理观正确的那种自信,早在我小时候就已经自爆了。
因此,我完全不想否定初姬长篇大论的演说。但是,我有一个疑问。
「我说,初姬妹妹?」
「什么事,有哉咯格?」
「一下子变得这么友好了啊。那个,我有个问题想问问」
我想要的根据还没有拿上台面。她长篇大论地说了堆没用的,到头来里面还是没有「是『我』吃掉『白咲夏子』」的证据。
「看来你对杀害白咲夏子的犯人是高木君这一点没有异议。但是,吃掉夏子的并不是高木君,因此犯人就是我了。那我问你,你这妄想究竟是怎样产生的?」
我试着用类似「你究竟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外星人?」的口吻向她询问。
初姬一副「你究竟在说什么?」的表情歪着脑袋。就像这样,我们走在了两条平行线上。但是,初姬似乎有她自己的根据。
「我明白了。那就说说我产生怀疑的根据吧……有哉君,你记得么?在特别选修课上,解刨二十日小白鼠的事情」
「啊,真是令人怀念啊。话说,当时你也在?」
她的话将我的意识带往了去年的冬天。我想起了那时上过的一堂课。
在我们学校,期末考试完的午休之后,有两个课时的特别选修课。
虽然原则上是自由参加,但若是选择不参加就得接受地狱般的事由询问。因此,除了一部分运动社团的人都是强制参加的。高中学校美其名曰通过非同一般的课程来培养『人性』,实质上不过是冠冕堂皇的广告。真是有劳校方这么费心了。
请讲师来教授特别课程仅仅不过是极少的一部分。剩下的,是老师们开动他们古板的脑袋,一边对近似平常却又略有不同的课程大发雷霆,一边顽强拼搏。
那是让老师和学生通通陷入不幸的恶魔考验。真想从哲学的角度对其存在意义提出质疑。但是,当中还是有些老师主动写作,完全进行与平时那些毫不沾边的课程。
比方说,教生物的竹老师。他准备了大量的二十天实验鼠,募集同学参加解刨。当时的课程指导用纸上密密麻麻地写着注意事项。这也是由于解刨活鼠极其艰难,对于部分学生来说就像跳尼加拉瀑布一样。
即便如此,还是有个非常兴奋的学在课上身体完全垮掉了,几天后,竹老师受到了严重警告。现在的年轻人就是如此脆弱。但是,回想起授课时的景象,发现大部分学生都在吐,对腹腔内柔软的构造物很感兴趣的只有寥寥数人。
然后,我们的初姬小妹妹,也在三种样子反应各不相同的学生们之中。
同一时间可供选择的课程,还有弦乐乐器的讲座。我还以为初姬肯定去上那个了,所以听到她这么说有些惊讶。她的感受可能跟我一样,她周围闹得不可开交,然而唯独她本人毫不在乎周围的动摇,麻利地进行解刨。之后,我就将初姬小妹妹从我意识中驱赶得一干二净。因为我们的高木豪太君用剪刀的方法有误,噗嗤一下,狠狠地扎进了自己的手里。塑胶手套还是得戴好哦?
「当时,你手上的动作非常利索。不管是固定四肢的方法、切开皮膜的手法还是用剪刀切断骨头的用法,你都被老师指名示范。你将内脏一件件取出放在托盘上的动作,也非常的优美。那是为什么呢,大家一个个都受不了那种残酷的行为,可你却没有丝毫的犹豫。在处理麻醉后杀死的小白鼠时,取出内脏时,唯独你正确地理解对象已经死亡的事实」
唯独你明白,眼前的东西只是一块平常的肉。
不过,这也可能只是因为你偏向理工科,对解刨学感兴趣所致。
「而且,高木豪太是跟你完全相反的类型。他对血液过于兴奋,最后手滑了,伤到了自己的手掌。有哉君,你知道么?姐姐肚子上的伤被弄得乱七八糟,然而里面却很平整。内脏周围的器官没有伤到,是被人用非常漂亮的手法带走的。有可能是出于伪装的目的而故意将伤口弄乱的。这件事,我是特意让负责司法解刨的医师告诉我的。在警方看来,既然高木豪太君坦白了,就应该尽快平息事态,并不会去注意这件事,可是……你觉得呢?这是只有悲痛欲绝的受害人家属才有的情报哦?开心么?」
初姬微笑起来。这丫头究竟是怎么从法医口中问出情报的?初姬,真是个可怕的女孩。算了,也可能法医跟她是旧识,出于同情才泄露给她的。
不管怎样,她断定是我把肉带走的根据非常站不住脚。虽然这一点会成为怀疑的开端,但正如初姬所说,也可能是因为我格外喜爱解刨学,也可能是因为我是偏理工科的学生。事实上,我是个彻头彻尾的文科生,但只要我绝口不提,可能性就不会消失。
而且,在处理尸体方面比我更拿手的人应该比比皆是,我相信事实如此。就目前为止,我还从未被人夸奖过手法熟练。
「啊,不过这个情报对于你来说,可能已经早就知道了呢。因为,你对这次事件本来就知之甚详」
初姬的嘴唇弯得更加厉害。我头一次看到她露出像样的笑容。与此同时,我感觉就像脑袋被人狠狠从旁边打了一拳。我终于注意到了自己的失误。我明知初姬对于感兴趣的事物能够发挥出猎人一般的敏锐以及野兽一般的贪婪,为什么之前还要这么做。我被那种游离尝试的气氛给迷惑了,太多嘴了。
我很清楚。不管什么时代,被质问的恶人角色,都是这样自取灭亡的。
「我自负将白咲夏子事件相关的一切情报全部收集到了。从吸引我的事情到不吸引不了我的事情,再到地下留言板上的留言,我全都网罗到了。然而,被吃掉的内脏是肝脏的情报,却哪里都找不到」
『不见的应该是肝脏吧?』『尽管网络上收集到的信息莫衷一是,可我觉得,准是那家伙吃掉的』有哉君,你确实这么说过吧?
「——————你那情报,究竟从哪儿弄到的?」
初姬等待我回答。我缓缓地咽了口唾液。我吸了口气,然后呼出,将双手举了起来。但是,这并不是投降的姿态。我小心谨慎地尝试非常正当的辩解。
「网络可是很大的哦,初姬小妹妹。你一介高中生,又没有特别的技术,凭什么能说的那么绝对。另外,只在一部分人之间公开的情报可是相当之多的。会员制的留言板和网站,还有限制公开的SNS,这些都是外人看不到的」
「说的没错。所以,希望你务必将该情报截取下来」
「我不记得我从哪儿弄到的了。而且那不见得就是准确的情报。只是觉得内脏可能是肝脏,感觉就像是熟人在吹牛似的。至于是什么时候,又是谁吹得,我实在记不得了」
「有哉君,听你这么说,你有在玩推特是么?」
「嗯?我是在玩。怎么说呢,那是个交流工具,最近普遍都在玩那个。我讨厌强求交流的社会,真是累死人了」
「既然如此,请把你的账号告诉我,请务必让我粉你。我将全心全力,从早到晚监视你的动态,不停地给你发垃圾留言」
「很遗憾,恕我拒绝。身为一个高中男生,这点秘密还是要留的」
我将双手放了下来。看初姬的表情就知道她完全没有认同。但是,我没有义务向她公开我的隐私。这样就结束了,到了首位的时候了。
「『他用伞尖戳了好几个人的眼窝并把里面搅得一团糟』?」
初姬甜腻地细声说道。我凭着惊人的意志力,让快要抽搐的嘴停了下来。忽然,初姬用手把脸撑起来,乌黑的长发随之摇摆。甜得发腻的声音缠上我的耳朵。
「报道中称凶器仍未确定。然而听你的口气,你就像看到过一样。有哉君,我对此有一个问题。你基本不吃肉。虽然不知道理由,但你吃了猪肉、鸡肉、牛肉之后都会吐出来。因此,有哉君的哥哥得非常辛苦地寻找平时的食用肉」
因为,你非常喜欢吃肉。
「……我说的没错吧,有哉君?」
初姬直直地凝视着我,她的眼睛里带着一抹悲伤的光彩。
就好像,她不想逼问我,求着我主动承认一样。短短的一刹那,我不禁将否定的言语咽了回去。我想稍稍地帮她一把。毕竟,在她心目中高不可攀的姐姐才刚刚过世。
我不能否定别人的宗教观和伦理观。
人类无时无刻不需要精神上的支撑。
但是,我不可能因此而变成食人魔,我不能成为她的神。面对她将自己的肉供奉出来,让我吃掉的请求,我只能呆呆地站着。
「话说,报导中貌似是没有提到凶器来着。不过高木君拿着血淋淋的伞这件事,已经像鬼故事一样传得人尽皆知了。进行合理的想象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吧。我确实基本上吃不了肉。即便如此,我还是讨厌吃鱼,喜欢吃肉」
但也仅此而已哦。
我笑容满面地回答了她。我和初姬的对话在没有任何交点的情况下破裂了。
这真是场愚蠢透顶,毫无意义,无法让任何人获得幸福的闹剧。如果我点头,说不定初姬就能获得幸福,然而非常遗憾,这种事对我没有半点好处,这种选项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初姬叹了口气,一时间紧紧地抿住嘴唇,后又开口
「真遗憾。没想到你竟然死不承认。我并没有指责你的意思,我只是希望你把我吃掉」
「你对我提这种要求只会让我为难知道么,初姬小妹妹?我不是已经说过了么?我是『热爱安宁的普通市民』。通常来说,人肉不能当做食物的吧」
「通常来说?」
「这是修辞,非常抱歉。麻烦你不要老鸡蛋里挑骨头好不好,想要圆滑地进行交流是很困难的。有哉咯格我都想把自己关屋里不出来了」
我用超做作的闪亮态度,向她摆了个胜利手势。即便如此,我的心还是无法平复。这个人真的非常危险。她为什么对我的每一言每一行都要敏感地做出反应呢。
初姬就像是期待着其他答案一般,睫毛垂了下来。几十秒过去,她忽然露出非常遗憾的表情,抬头看着我。她那小狗一般的表情,让我觉得非常意外。
莫非她真的相信只要请我吃掉她,我就会笑容满面的答应?在某种意义上,她实在太单纯了,而且太会给人找麻烦了。
「………………我知道了。真的,真的非常遗憾」
初姬垂头丧气地站了起来,似乎要回去了。能让她在我心爱的家人回来之前回去,我松了口气。虽然这是场漫长的战斗,但我心情非常的愉快。尽管初姬向我说了不少胡话,但我没有讨厌她。
尽管她过去那种大小姐的形象已荡然无存,但我反而更喜欢现在的她。我基本上不讨厌怪人。毕竟,普通女孩的心灵弱点实在太难捉摸了。如果有一天我们发生发了真真正正的正面碰撞,我肯定会撞得粉身碎骨。在这一点上,初姬就是一个伪装成珍珠的神秘矿石,你拿锤子去砸它,也只会把锤子柄折断。
今后要是在班上突然被她逼问,我想我也能招架得住。我就随随便便地蒙混过关,跟她维持良好的友好关系,创造快乐的结局。
好了,初姬同学,再见了。
但愿明天我也能作为一名健全的普通市民,在学校里安安稳稳过上一天。你多保重。
我心中这么想着,然而……
「那么,我就采取强制措施了」
初姬突然如此宣告。她抛下呆若木鸡的我,就像切换成战斗模式的机器人一样快速冲向玄关。她果然要回家了么?就在我放松紧惕的那一刻,传来滋滋怪声。滋滋、滋滋的声音连续不断,之后变成了噶沙噶沙,取出某种东西的声音。下一刻,初姬抱着一大摞衣物出现在了敞开的大门口。
她在走廊上扫视了一番,确定了目标之后,消失在了里头,之后只听到她登上二楼的脚步声。
我心中充满了不好的预感。我想拦住她,急忙冲到了走廊上。陌生的女式黑袜出现在光洁亮丽的地板上,这种状况比怪物出没更加不正常。我一边回收袜子,一边冲上楼梯。二楼最里头的门敞开着,在床边看到了一个影子。
窗帘在风中翻飞,乌黑的长发在白布的映衬下飘逸飞扬。初姬在我的房间里,朝我转过身来,轻轻地坐在窗台上,嫣然一笑
「怎么这么慌张,有哉君?」
「你为何如此优雅地待在我的房间里呢,初姬同学?」
我们视线相互纠缠。她的脚下散落着大量的衣物与生活用品。从里头冒出来的蕾丝小裤裤搭在她的脚趾上,整个人都被塞进了布料的小山中。这一幕,若是当做保守型情色杂志的封面估计能广受好评,然而这怎么看都是孔明的陷阱。要是鲁莽地去触碰她,机关必然会被发动,那勾勒出浑圆曲线的食指指甲无疑会挖掉我的眼珠。
「我也没办法啊,因为有哉君不肯承认啦」
「别鼓着脸无理取闹。爸爸我真要生气咯。我说,我已经明确地解答了你的怀疑,为什么还会闹成这样啊」
「为什么?因为在生物学上属于弱者的我知道要忍耐。当无法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时,就只有忍耐再忍耐,只要等待下去,春天一定会到来的。这是我融会贯通的知识,而且我基于我的本能、生理以及性欲的一部分还有心愿判断,你就是吃掉我姐姐的人」
所以,我决定等待。
听着初姬唱歌一般的声音,我将袜子随手扔向了衣物堆成的小山上。说起来,放着初姬的那个纸箱里塞了很多的布,那些应该是内衣之类的衣物。我心中有种非常不好的预感。初姬凝视着像小羊一样瑟瑟发抖的我,妖娆地向我宣告
「有坂有哉君,在你吃掉我之前,我会一直住在这里,住在你屋里」
在这里,有件事我必须先说清楚。
我没兴趣跟想成为实用肉的狼住在一起。
* * *
「话说,我有种在物理层面上要被吃掉的预感,初姬同学?」
「为什么?我在生物学上属于弱者,按身份来算属于食草动物,位居食物链的最底层。我和你不一样,不会吃人。只是,我希望在物理层面上被你吃掉,所以大可放心。如果需要,可以还可以提供胃药作为售后服务」
「那我问一下,你洗澡、上厕所和吃饭打算怎么办?」
「食物通过便利店来置办。洗澡的话,放学后我会去澡堂。衣服的话,我会拿到自动洗衣房去洗,隔段时间还会到家里取一些更换。有哉君的房间在二楼的最里面,妹妹和哥哥住在一楼对吧?正好二楼也有厕所,我会好好努力,尽量不被一楼发现。我今天走的是正门,不过后院有直通这间房的楼梯,这些事情我早已调查清楚。这种构造很奇怪呢,原本是准备两户人合住的么?」
初姬轻声说道,我不禁咋舌。她说的没错,这幢大得浪费的房子后面有一条连通简易玄关、门和庭院的螺旋阶梯。连出入不能被人发现这种事她竟然都完美地考虑进去了。这屋子原来的主人要搬出去很多东西,所以这样的构造很正常。染血的玄关我都不知道打扫过多少次。
没想到那个楼梯如今竟然会被初姬拿来有效利用。
「我只要把门锁上,你的计划就泡汤了吧。我要是发出惨叫,拒绝同居的话呢?」
「那我就全力以赴拼上一切让你去吃牢饭」
初姬端庄优雅地微笑起来。什么叫生物学上的弱者啊。这小丫头恐怕真的敢说敢做。令人吃惊的是,初姬似乎以为这样就能逼我就范。她急急忙忙地站起来,以粗暴的动作从床上抢走枕头,开始将枕头和她的行李一起搬进壁橱里。看来她准备在那里做窝了。我不能让她得逞,于是扑向了正在爬上壁橱上的她。这一刻,某种东西从我脸旁滑了过去。在距我咫尺之隔的位置上,银色的刀刃反射着光芒。
初姬手里拿着一把红柄的,很有特点的大美工刀,指着我。
「信任这种东西,有时候培养起来不需要什么根据。我相信你哦,有哉君。但不管我对你是否信任,我都需要确保自保的措施,这种规则对于生物学上的弱者而言乃是天经地义的,你说对吧?有道是笔墨胜于利剑,然而徒手终归敌不过拿剑的。你不会反对吧?」
初姬微微一笑,嗖地把刀收了起来。
她把我冬天用的被褥代替床单,铺在了壁橱的隔板上。然后,她把脸摁在枕头上,足足地吸上了一口气。我姑且应该是有体臭的,小姐你能不能别这样。我对她感到战栗不已。不知道她是不是有意为之,从那乌黑秀发间露出的煽情而清秀的眼睛向我转了过来。
「照这个样子,我就变成一个穷凶极恶的女人了呢,还是解释一下吧。有哉君,如果你真的不愿意,我其实可以走的,但我看不出你有那么讨厌我。我应该说过,虽然我有不发出惨叫的信心,不过不实际试一试,我就不知道是不是被怠慢了……你似乎待我很好,没有怠慢我,这真是太好了。以后多多关照」
初姬重新坐好,规规矩矩地向我低下行礼。一番意外可爱的动作之后,她嫣然一笑,用力关上了壁橱。她似乎在一心一意地筑巢,一时半会儿不会从出来的样子。她恐怕是真打算擅自把别人家的壁橱调整成自己的居住环境。我万万没有想到,她并不是普通的外星人,而且还是寄生生物。我一边叹气,一边问了个无关紧要的问题
「可爱的小初姬,你知道我跟我妹妹房间的位置?」
「我应该说过了。楼梯的位置都已经调查清楚了。这种话出来有些害羞,但事出无奈,我就鼓起勇气说了。总之,我在这几个星期里,一直都在偷偷观察你。只要稍微放点晴,你们家每天都会把窗子完全敞开,不觉得破绽太多了么?」
竟然有这种事。我们家这叫友好而开放哦。不过现在不是挽回我家形象的时候。我真没想到,我们家竟然被这样的神秘生物给监视了。
我在壁橱门前苦恼不堪地抱住脑袋。如今,这道薄薄的槅扇看上去就犹如固若金汤的铁门。里面已经被任性的公主小姐霸占,变成了她自己的领地。我要是胆敢越雷池半步,必会被红色的剑切个稀巴烂。
所以,我死心了。更准确的说,我就范了。
初姬对我心存怀疑,我就退个一百步,接受眼下的状况吧。
这样也有这样的好处。
我点点头,认准初姬一时半会儿不会出来之后,先将我自己房间里的冰箱打开,取出麦茶的瓶子,然后观察里头。我把每个角落确认清楚之后,又把门关上。我对着嘴大口地喝着麦茶,一时间思考起来。
这究竟是什么情况。
虽然她的怀疑完全没有消除的迹象,但我并没有吃夏子。这一点千真万确。
虽然状况非常可疑,连我自己都不清楚,但我没有撒谎。我大可不当无神论者,向神起誓。但是,初姬是不会相信的吧。她已经决定要以自己的方式一路猛冲下去。她要是知道犯人不是我,一定还会一而再再而三去找其他犯人。
要是那样就麻烦了。好了,这个时候先整理一下状况。我看了眼时钟。
我那两个可爱的妹妹还有那个如同郁闷代名词的老哥还没有回来。他们应该是在看完电影之后,又去逛商店了吧。幸好他们没那么快回家。
认定时间不算紧迫后,我决定去兄妹们的房间瞧瞧。
* * *
有坂有栖、有坂有亚、有坂有汰。
有坂家很铺张,四兄妹各自的房间里都有一台冰箱。
有栖房间的冰箱是黑色的,外壳上挂着一部时钟,还用一个刻着乌鸦的银色磁石贴着一个纯白色的小型鹿头模型。她的冰箱里头总是装满了大量的雪糕,而冰箱里面的景色,今天依旧如故。但是,其中存在着唯一一件异物。我在在Lady啥啥和哈根啥啥的缝隙间,发现了一个红色的塑料袋。
我用指尖拈着塑料袋,将它拖了出来。
里面装着一件沾了血的衣服。折成方形的血迹斑驳的衬衫板结起来,冻成了冰块。血沫不是很吓人,表面看上去,感觉穿这件衣服的人只受了伤而已。我捏了捏袋子表面,随着清脆的触感,附着在袋子上的血碎掉了。一部分血快要被我的体温融化,于是我默默地将这件东西推回原处。
接着,我摸入有亚的房间。
有亚的冰箱上贴了大量的备忘贴纸。在贴纸的缝隙中安装着吸盘式挂钩,挂钩上挂着布偶。在我眼前,一只紫色的小熊正在摇摆。色调柔和的备忘贴纸上,写着我完全看不懂的东西,其中『Goose到底是不是人类?』这个笔记最叫人一头雾水。但是,我没那种紧盯着可爱妹妹的私人空间看的兴趣,于是注意不要多看。
我打开冰箱。按照有亚的习惯,她的冰箱平日里不放任何东西,但有时候会装满五彩缤纷的果汁。我不知道那些果汁都是从哪里弄来的,都是很花哨的饮料,可出乎意料的是,竟然一瓶碳酸饮料都没有。
不出所料,冰箱里今天也基本上是空的,只留了一样东西。
那是保存在保鲜盒里的肉块。
被保鲜膜包着的乌红色的肉,冻得就像石头一样。那些肉乍看上去只是普普通通的食用肉,可是这种东西放在有亚的房间里会显得很不自然。我将保鲜盒取了出来,观察打了霜的表面,确认了熟悉的几个特征之后,深深地叹了口气。
这肉块毫无疑问是肝脏。
我将它放回冰箱,站起身来。
接着,我又将有汰哥的房门打开。
总的来说,有汰哥的冰箱非常巨大。朴实无华的冰箱里头,东西与日俱增。虽然平时只会装矿泉水和成品小菜,但因为有栖有亚还有我的生日快到了,里面装满了『秘密食材』。在圣诞节前夕,里面也会出现巨大的蛋糕。有汰哥不把惊喜食材放在厨房的公用冰箱里,而是偷偷放在自己的冰箱里。不过,里面的东西基本已经成了公开的秘密,而我还要煞费苦心地装作没注意到。我猛地将冰箱打开,同时,我惊讶地张大双眼。
里面放入了大量的花。
玫瑰、百合、满天星铺满了冰箱的底板。那些颤抖的淡色花瓣,仿佛一不小心碰到就会碎掉似的。四四方方的冰冷箱子里塞满花的样子,就像棺材一样。美丽的花瓣之间长出人的手指,如同古怪的品种。
我一时间移开视线,但又将视线放了回来。
冰冻的花朵中,放在雪白的手。
好歹用报纸包一包啊,竟然就这么摆着。我将那只手抓了出来。
坚硬的手指就像石膏像一样。真不愧是有汰哥的高性能冰箱,连人手都冻成冰了。我对这只煞白的女人手观察了一番。粗糙的伤口处全都是结晶的红色冰花。一旦溶化,周围恐怕一下子就会变成惨剧现场。
我注意着不弄碎花瓣,把手放回去。我比对待我两个妹妹的冰箱时更加慎重地将门关上。不过,想来这也没用。该被发现的时候还是会被发现的。
没被发现的时候,只是单纯的没被说破,所以还是被发现了。
我默默地来到走廊上,然后深深地叹了口气。
真没想到,从三个人冰箱里全都发现了物证。
这种状况真是始料未及。我扶着额头,仰起头。
从始料未及的地方找出了始料未及的东西,令我头痛不已。要是被初姬发现了,想必会出现相当危险的状况。我拼命思考。初姬认定我是犯人,并采取了强硬的手段,住进了我的壁橱里。这确实是个问题,但这样也有这样的好处。
她在壁橱里的时候,视野会非常狭窄,只看得到我。
初姬看到我分解内脏的手法很奇妙,于是断定我就是犯人。但是,我肯定没吃夏子。既然如此,想要跻身食物链的初姬,不久便会将视线从我身上移开。在那之后,究竟会是什么情况呢。
在我身边,拥有和我一样的特技,完全可以列为嫌疑人的怪人,还有三个。正因如此,我不能操之过急地只把我自身的问题解决掉。
我必须趁初姬还没有将注意力转移到『存在着比我更像犯人的人』这件事之前,准备好『合适的犯人』。从兄妹的冰箱里发现的证物也无视掉好了。我所要做的,就是尽快让初姬的兴趣转移到与『有坂家』无关的地方。我身为一个热爱安宁的普通市民,要寻找让自己从怀疑中脱身,同时不让家人受到波及的方法。
并且,为了我『珍爱的家』,我制定了方针。
在为我们兄妹共计四人做『无罪推定』的基础上,设定让初姬认同的『合适的犯人』。我要做的就是这些。我必须让初姬忘记对我的怀疑,让她在不注意到那持有物证的危险的三个人的情况,将怀疑的矛头转向其他对象。我知道我做出的选择很疯狂,但为了守护我们的安宁,我要行正当的权力。这是为了我那两个可爱的妹妹,以及那个该死的老哥。
我不能否定别人的宗教观和伦理观。
但我要为我所珍视的东西行动起来。
这既是有坂有哉的准则,是我应当遵守的伦理。
「我回来了——有哉哥,有哉哥在么————?」
突然,有栖充满活力的声音回荡开来。我瞬间做出笑容,转过身去。
我踏出了迎接妹妹们的第一步,与此同时,一个疑问忽然向我侵袭。
白咲夏子的肝脏被人夺走,至今未被找到。
……………………哎,那手又是怎么回事?
有坂有栖如是说
向客人上茶是我们家的惯例。
不管对方是谁,哪怕是快要倒下的来路不明的大叔,同样如此。
以前,我每次给新到的客人上茶时,都会觉得不可思议。为什么这个人要到我们家来呢?为什么不逃走呢?这个人,究竟会呆上多少天呢?
因为工作、金钱或者家人问题来到我家的客人们,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自己过来的,一类是被带过来的。加害者或被害者。捕食者或食用肉。或在盘子旁,或在盘子里。
最后的一组稍微用了点比喻。盘子上摆的是人肉,围坐在餐桌旁的是一群怪物。我家就是这个样子。而且,要被吃掉的那些人,不知怎的全都总在哈哈大笑。
他们的眼睛都像鱼眼一样浑浊,一边流着血一边喝着茶。我觉得不可思议,他们没有逃走。几天之后,他们就会被堆成一团,从二楼的后门拖出去。
我一边擦拭滴下来的血,一边心想。到头来,这些人也跟我们一样吧。无处可逃,无处容身,更没有能够藏身的地方。因为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在这里了,所以我们只能呆在这里。我一边这么想,一边像灰姑娘一样拼命地打扫地板。
有一年夏天,我好几次来到鬼门关前。我瘦骨嶙峋,突出的肋骨令人作呕,肚子夸张地隆起,一动就头晕眼花,每次呼吸都让我痛彻地理解自己的身体有多么空荡。要不是有汰哥疯狂地为我找东西吃,我想我肯定早就死了。当时在垃圾箱里找到的爬满蛆虫米饭,是那么的好吃。即便如此,我还是这辈子都绝对不会原谅有汰哥。
即便到了现在,远在那个夏天的记忆依旧历历在目。那是挥之不去的,噩梦的一部分。
人们唾骂我是怪物,可即便这样,拥有那段记忆的我还是觉得,我没有资格反驳他们。
但我的心还是觉得这样有些悲伤,有些落寞。
我们的感受,究竟有谁能理解呢?
『恶人〈Villains〉』的孩子想要生存,就是如此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