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哒、啪哒。
室内鞋发出的懒洋洋脚步声,回荡在连接校舍和社团教室大楼的空中走廊上。
周遭相当安静,让这样的声音变得分外响亮。
「老师们一口气收了太多本笔记了吧。早知道就找华子一起帮忙了。」
雏一边抚著自己的手臂,一边忿忿不平地自言自语著。
虽然值日生负责的杂事原本就很多,但这天的她,可说是接到了有史以来等级最高的工作量。老师们接二连三地将任务丢给她,结果除了第二节的体育课以外,为了收集全班同学的讲义和笔记本,她在教室和教职员办公室之间来回奔走了好几趟。
最后,还连带让雏没能赶上社团活动开始的时间。
不过,只要说明原委,学长姊们想必能够体谅她。
快点过去准备的话,现在应该还来得及跟大家一起去跑步暖身。
她想要彻底活动身体,让自己变得更神清气爽。
「……恋雪学长今天应该也会去社团吧。」
从空中走廊抬头仰望,便能看到一片蔚蓝得令人恨得牙痒痒的晴空。
尽管身为准考生,但只要不是下雨天,在放学过后,恋雪基本上都会勤劳地往社团跑。
除了中庭以外,他也会去照料位在教职员办公室外头以及操场角落的花圃。所以,在练习跨栏赛跑时,恋雪的身影自然而然会出现在雏的视野中。
(反正一定又被女孩子包围著吧?唉,我知道啦!)
涌现一股怒意的她,不禁用力掐著装有运动服的包包背带。
那起「事件」,是在上周一的晨练过后发生的。
雏踏著阶梯往上时,高三生的班级所在的二楼传来一阵女孩子的尖叫声。
她原本以为是圣奈来上学造成的骚动,所以不禁凑过去看热闹。
「你看你看!那个人有点帅耶!」
「咦,不妙呢!我们学校有那样的人吗?」
尽管两名女学生都压低了音量,但她们的情绪明显很亢奋。
看到其他学生跟著骚动起来,被激起好奇心的雏也不禁望向后方。
下一瞬间,她整个人僵在原地。
转身的她,看到的是将头发剪短,并摘下眼镜的恋雪。
(咦?为什么?恋雪学长他怎么了吗……?)
那时,不知为何,雏陷入了强烈的动摇当中。
脑中一片空白的她,愣愣地眺望著恋雪的侧脸,然后发现一件事。
恋雪不只是外表改变了而已。
他散发出来的气质也不一样了。这让雏忍不住屏息。
(学长是认真打算改变自己呢。)
来到教室外头的恋雪,在反覆深呼吸几次后缓缓抬起头。
他带著绽放出强烈光芒的双眸,一口气拉开教室大门。
「大……大家早安。」
那是个连待在走廊尽头的雏都能确实听见的清晰音量。
隔了半晌之后,教室中传来一阵小规模的惊呼声,恋雪则是有些腼腆地踏进里头。
「绫濑同学,原来你长得这么清秀呀!之前为什么都用浏海跟眼镜遮住呢,太浪费了~」
「真的假的?你真的是小雪吗?呜啊啊,这是诈欺吧~」
听到接二连三传来的人声,雏露出苦涩至极的表情。
她真想马上冲到那间教室,用丹田的力量对里头的人大吼。
质问「你们之前真的有好好看过学长这个人吗」。
恋雪并非在上个周末一口气长高,也不是突然变得美型。
他只是将过长而显得有些阴郁的发丝剪短,并改成配戴隐形眼镜罢了。
(大家根本什么都不知道……根本没有正眼看过学长,却还……)
之后,情况想必会出现一百八十度的转变吧。想亲近恋雪的女学生一定会增加。
感觉这样的未来彷佛鲜明浮现在眼前,雏跑著离开了走廊。
(──然后,也的确变成这样了。)
历经变身之后,恋雪无论走到何处,都会被女孩子们团团包围。
其中,甚至还出现了以「我对园艺社有兴趣呢」为攀谈藉口的强者。每当听到有人这么表示,恋雪总会认真游说对方加入社团。
然而,只要能藉此和恋雪说上话,她们就已经满足了,所以也绝不会答应入社。
模仿这种手法的女孩子陆续出现,恋雪身处的状况也跟著恶化──不管花多少时间,对方都不会加入社团,只有围绕在身边的人数愈变愈多。
(早知道会变成这样,之前应该先跟他说我愿意跨社团的……)
打铁要趁热。覆水难收。要怎么收获,先怎么栽。
为了准备考试而拚命背起来的那些俗谚,现在一个接一个浮现在雏的脑中。
尽管不愿承认,但看来她完全错失了开口的好机会。
(现在表示想加入社团的话,绝对!会给人负面的印象。)
恋雪本人或许不会这么想,但周遭的其他人,一定会认为雏别有用心。
追著恋雪跑的那些女孩子,必定会以雏当理由而陆续入社。社员增加固然是一件好事,不过要是在恋雪毕业之后,她们也一哄而散地退社,那就令人困扰了。
(演变成这样的话,不只会给学长添麻烦,还会……)
「啊,小雪~!你今天也要去社团吗?辛苦喽。」
「你手上这盆花,是要移植到哪里去的?」
空中走廊的另一头,亦即通往中庭的路上,传来格外快活的嗓音。
觉得讨厌的话,不要去看就好了。
尽管这么想,雏还是忍不住回头。
所谓说曹操,曹操就到。两名看似恋雪粉丝的女学生上前向他攀谈。
(会叫他小雪,大概是高三的学生吧……)
恋雪当下露出略为困惑的表情,但或许认为这也是替园艺社打广告的好机会,于是用温和的笑容和那两人对话。
他向两名女学生展露手中的盆栽,努力试著让她们产生兴趣。
「……明明是我……」
「明明是我先看上他的!」
一个感觉语带调侃的人声传来,打断了雏的自言自语。
她带著有些懒得应付对方的心情转头,看到高见泽亚里纱像猫咪般眯起双眼。
雏跟亚里纱从国中就认识,在进入高中后也被分到同一班。
虽然雏跟她的交情没有像跟华子那样特别要好,但彼此都有交换手机号码,也常兴高采烈地讨论自己推荐的甜点。
(要是她可以不要捉弄恋雪学长的话……)
应该会更好相处才对──不过,遗憾的是,亚里纱有些缠人的个性,依旧从国中时期延续至今。
「真可惜呢,濑户口同学。」
「……你在说什么?」
「嗳,你没有半点危机意识吗?我觉得现在不是你故做从容的时候耶。」
说著,亚里纱伸出涂上薄薄一层指甲油的手指,指向空中走廊的另一头。
等到雏不太甘愿地顺著她的手望过去,亚里纱又继续说道:
「在那边努力想吸引恋雪学长注意的,是高三的学生吧?这样的话,比起你,她们跟恋雪学长之间有著更多共通点。要是掉以轻心,恐怕只要一转眼的时间呢。」
是「只要一转眼的时间,就会发生什么事」的意思吗?
对于总是将话中的关键部分含糊带过的她,感到疲于应付的雏只是敷衍地「噢」了一声。
「……那我就趁现在说清楚好了。」
或许是对雏的反应有些不满吧,亚里纱罕见地露出认真的表情。
看到雏不禁全身紧绷的反应,她一口气滔滔不绝地表示:
「『那些人怎么可能钓得到恋雪学长呢』、『从国中时期就认识他的我绝对占优势』──你是这么想的吧?」
(咦,她在说什么……)
面对亚里纱突如其来的指控,雏只是愣在原地不断眨眼。
倘若自己的解读没错,亚里纱根本是以「雏喜欢恋雪」的前提说出这种话。
她明明从来没跟亚里纱提过这种事,对方却一副莫名有自信的模样。
「不过,这会不会是你单方面的想法而已?你们在国中时也没特别发生过什么事,对恋雪学长来说,你才是『后到的人』吧,濑户口同学?」
是是是,随便你说啦。
尽管脑中一角已经浮现用来回应亚里纱的字句,不知为何,雏却无法开口。
相较之下,看著雏默不作声的反应,亚里纱或许以为是自己说得太过火了,于是露出有点困窘的表情,视线也跟著移往地上。
在尴尬的沉默笼罩下,先采取行动的人是亚里纱。
她丢下一句「你让旁观的我都看不下去了」,便穿著室内鞋跑向中庭。
然后以甜腻的嗓音开口呼唤恋雪。
「小雪~!我也来帮忙!」
(呜哇,还是老样子,简直完全变了个人呢……)
这和她方才跟雏对话的嗓音截然不同。这样一百八十度的改变,几乎令人叹为观止。
只有在恋雪和圣奈面前,亚里纱会装出一副乖孩子的模样。
(不过,对于圣奈学姊,她好像只是单纯的憧憬就是了。)
虽然雏没问过亚里纱本人,但她的发型应该也是在模仿圣奈吧。
总是被男孩子围绕著的亚里纱,以及不分男女都很受欢迎的圣奈。
因为两人的类型不同,就算从头到脚都想参考对方的感觉,恐怕也不见得适合自己。
不过,亚里纱仍贯彻著国中以来的习惯,熟读圣奈曾露脸的每本杂志,继续当她的死忠粉丝。
「真的让人搞不懂耶……」
虽然雏这么喃喃叨念,但亚里纱的发言确实存在一针见血的部分。
至少,她的确怀抱著「那些人怎么可能钓得到恋雪学长呢」的想法。
(因为,恋雪学长对小夏……)
雏接下亚里纱单方面拋过来的意见,就这样在原地伫立了片刻。
她凝视著恋雪的背影这么想著──
(学长会不会看向这边呢?如果他能这么做,我──)
这般淡淡的期待还是落空了。恋雪一次也没有转头望向雏所在的方向。
她明白这是自己的一厢情愿,也明白不开口说出来,就无法传达给对方。
但胸口仍传来刺痛感,彷佛有什么东西一口气涌上来。
雏不想被这种郁闷情感困住,卯足全力奔跑著离开空中走廊。
●
在床上打滚了几圈之后,雏拾起搁在枕边的手机。
刚才明明才做过同样的事情,但在确认过画面上显示的日期和时间后,她还是叹了一口气。
「下次再见到他,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尽管这句话是从自己口中说出来的,雏仍不悦地皱起眉头。
好强的她之前一直躲著恋雪,结果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开始放暑假了。
因为雏几乎不再主动向他攀谈,所以这么做之后,她跟恋雪对话的机会一下子就消失了。而且彻底到令人发笑的程度。
这段期间内,围绕在恋雪身旁的粉丝也愈变愈多,让雏更难接近他。
例如,结束晨练之后,在教室里茫然眺望著外头的时候。
跟踏进校园的恋雪四目相接的瞬间,雏不会向他点头打招呼,而是马上将头从窗边缩回来。
例如,在走廊或楼梯间不期而遇的时候。
和友人结伴同行时,雏会佯装与对方聊天到浑然忘我的样子。独自一人的时候,她则是会假装自己在赶时间,然后拔腿就跑。
还有参与社团练习的时候。
雏也曾察觉到来自恋雪的视线,但她彻底装作不知情。
看到雏明显回避自己的态度,恋雪相当不解。这点雏也感受到了。
不过,他并没有特别向她询问理由,这让雏更加烦躁。
(我也知道这样只是在迁怒,可是……)
磅!
外头突然传来一阵巨响,让雏吓得从床上弹起来。
从声音大小来判断,应该是有人用力关上玄关大门所发出来的。
接著是奋力踏在地板上的脚步声。
踩著阶梯上来之后,脚步的力道虽然减弱了,但重重关上房门造成的震动,一直传到雏位于隔壁的房间。
(哥哥在生气?说是暴怒,感觉像是真的动了肝火了?)
这让雏瞬间睡意尽失,心也凉了半截。
优经常对雏唠叨个不停,但这是因为他很擅长照顾人的缘故。
他不会因为雏是自己的妹妹就过度溺爱,但相反的,优也不会因为自己是哥哥,就摆出高压或蛮横的态度。
尽管不算生性敦厚,不过,优也不是会透过破坏东西来宣泄怒气的类型。
(难道他又跟小夏发生什么事了吗……?)
打从一阵子之前开始,优和夏树之间便出现一种奇妙的感觉。
看起来并不像是吵架了。而且,听到雏若无其事地询问这件事,他们也异口同声地回以「一如往常啊」、「一如往常吧」这样的答案。
(可是,总觉得他们好像变得对彼此很客气,或说是保持著一段微妙的距离?)
思考至此,雏突然发现一件事。
当初那样若无其事地探问,恐怕是不恰当的做法。
尤其她觉得自己可能对夏树说了很多余的话。
那是在暑假之前,夏树一如往常地造访优的房间时发生的事情。
因为优刚好外出,雏便要求夏树一起打电动等他回来。一边闲聊,一边安装游戏主机时,雏不小心这么脱口而出──
「如果是小夏,我愿意把哥哥让给你。」
「还是说,恋雪学长才是你的菜呢?」
现在,光是回忆起这些,脸颊就好像有火在烧。
而最不妙的,是她不自觉吐露出来的这句话。
「恋雪学长明明从以前开始,就是个帅气又温柔的人啊。」
雏说出这句话的当下,夏树露出了什么样的表情呢?
她会因为雏说话的音量太小,而没能听见这句话,或因不知该作何反应而困扰吗?
无论是何者,都让此刻回想起来的雏坐立不安。
(小夏绝对会在意我说的那句话吧……)
优和夏树的相处会变得不太自然,是导因于雏那些无谓的发言吗?
倘若那两人真的吵架了,想介入他们之间仲裁,也只会招来反效果。
当了优十五年的妹妹,雏明白在这种情况下,让哥哥转换心情,才是最理想的做法。
(哥哥总是会在奇怪的地方表现得很笨拙,也容易因此累积压力呢。)
雏一鼓作气下床,然后走向隔壁的房间。
房门的另一头异常安静,甚至感觉不到有人在里面。
雏伸手敲了好几次门,但都没有得到回应。
「哥哥,你在不在啊~?如果在的话,就跟我约会吧~」
就算出声呼唤,优仍没有半点反应。
她又喊了一声「哥哥,人家在叫你耶」,过了半晌,里头才传来脚步声。
房门以前所未见的缓慢速度打开之后,一张臭脸从里头探出来。
「……你很吵耶。」
「从下星期开始,我就要去参加田径社的夏季集训了。你也会因为补习而变得很忙碌吧?」
无视优听起来心情差到极点的嗓音,雏带著笑容这么断言。
「……所以?」
「真是的!你忘记可爱妹妹的生日了吗?」
「……啊。」
优的语气瞬间出现变化,恢复成平常的他平稳的声音。
雏忘了自己原本想让优转换心情的目的,用一如往常的态度抬头瞪著这个哥哥。
「真是难以置信~你真的忘了对吧,哥哥?你根本是念书念昏头了嘛!」
「是是是,对不起喔。」
「听起来一点诚意都没有~!」
雏高举起握拳的双手以示抗议,下一秒,优喷笑出声,然后将视线移开。
从这样的反应看来,他一定又觉得自己很孩子气了吧。
(真拿他没办法~现在,我就成熟一点,当作真的是这样好喽。)
在内心如此喃喃自语之后,雏带著坏心眼的笑容望向自己的哥哥。
「如果你愿意一起去挑礼物,我也不是不能原谅你喔!」
「是是是,我知道了。」
「你真的一点诚意都没有耶~!」
雏双手扠腰盯著优看。后者的脸上浮现了温和的笑容。
或许,其实优已经看穿了她的企图也说不定。
(真的是一点都不坦率!)
希望优和夏树能够顺利发展。希望两人能一起变得幸福。
雏打从年幼时便一直这么期望。
在得知恋雪的心意之后,她偶尔会变得无法单纯为这两人打气。
尽管如此,雏还是忍不住替哥哥和未来的嫂嫂祈愿。
●
这纯粹是一场巧合。
因为跟店家订购的钉鞋提早一星期到货,在社团休息的这天,虎太朗来到位于车站附近的大型运动用品专卖店。
穿越店家的自动门的时候,他跟濑户口兄妹撞个正著。
「咦!优,你怎么会在这里?」
看到虎太朗愣在原地,雏挽著优的手臂,一脸得意地这么回答。
「当然是因为哥哥在跟我约会啊!他是来买我的生日礼物的。」
「啊……噢,这样啊……」
面对回应支支吾吾的虎太朗,雏的脸上浮现狐疑的表情,优则是无语地露出苦笑。
瞥见优的笑容,虎太朗理解到一件事。
优想必明白他脱口道出「你怎么会在这里」这个问题真正的原因吧。
(看夏树那家伙罕见地早起做出门的准备,我还以为她八成要跟优去约会呢……)
然而,实际上,优现在正在虎太朗的眼前。
既然这样,夏树是跟美樱、灯里那些好姊妹外出了吧──虎太朗原本这么猜测,不过,优的样子看起来又不太对劲。
(话虽这么说,但随便开口问的话,会把气氛搞得很尴尬呢。)
这种情况下,恐怕还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看到比较好吧。
于是,虎太朗回以一句「那么,电灯泡还是早早退散吧」,便转身背对两人。
然而,也不晓得是不是看穿了虎太朗的想法,优主动开口问道:
「你还没吃午餐的话,我们就久违地三个人一起吃吧。」
「咦咦~!我想跟哥哥两个人吃饭耶……!」
在虎太朗回应之前,雏抢先一步出声抗议。
早就料到雏会做此反应的虎太朗,转头向优表示:
「你的妹妹大人这么说呢。」
「这种时候,出资者有权决定一切。」
关键性的这句话,让虎太朗和雏双双噤声。
优带著满足的表情眺望两人的反应,又追加一句「赶快结完帐,然后就出发吧~」,接著踏出脚步。
虎太朗跟著两人抵达的,是和车站稍微有一段距离的某间咖啡厅。
因为这天的天气不错,店员安排他们坐在露天的座位。这让虎太朗巴不得马上拔腿冲回家。
(为什么我会坐在这么高雅的空间里头啊……)
虎太朗能理解雏「想在咖啡厅用餐」的主张。
因为她经常跟同班的华子等人讨论这类话题。
让他意外的是,优不仅爽快答应了这样的要求,还熟门熟路地领著他们来到这间鲜少人知的店家。
(而且,这里的定价好像有点高耶!)
观看菜单的同时,虎太朗的双手不禁开始微微打颤。
只是自己的餐费也就算了,如果还要再另外负担两人份的费用,恐怕就会变成一笔不小的金额。
「那个啊,优……」
趁著雏起身上厕所的空档,虎太朗向坐在对面的优附耳低语。
「透过春辉的人脉,我接到不少打工机会,所以你不需要在意价钱之类的喔。」
优若无其事地率先开口,眼底似乎还带著笑意。
「……我有表现得那么明显吗?」
听到虎太朗不安地这么问,优毫不客气地露出认真的表情点点头。
「你看著菜单,然后一脸快要哭出来的表情呢。」
「呜哇,真的假的啊!有够逊的……」
虎太朗将手肘靠上桌面,然后用菜单遮住自己的脸。优见状之后,不禁「噗哈」一声喷笑出来。
发现虎太朗投以充满怨怼的视线后,优乾咳了几声再次开口。
「谢谢你替我担心喽。」
「……优,就算跟身为那家伙弟弟的我面对面,你也不会想打听什么耶。你打算用刚才那种笑容,拢络所有人吗?」
「很难说呢。至少,我觉得不是『所有人』。」
优所说的「不是所有人」,也包括夏树吗?
尽管不需要插手,但虎太朗还是很在意,所以忍不住在口中念念有词。
敏锐地发现这一点的优,有些不解地歪过头问道:
「你怎么了吗?」
「不,没什么。」
「是喔?啊,雏回来了。刚才那件事……」
「我知道。不要告诉她,对吧?」
打从一开始,虎太朗也没打算告诉雏。
这么补充之后,优眯起双眼,喃喃叨念著「你也长大了嘛」。
虽然话中带点调侃的味道,但并不是把虎太郎当小孩子看待的语气。
虎太朗用菜单遮住忍不住上扬的嘴角,简短地回以一句「是啊」。
(相较之下,优完全是个「好男人」嘛,夏树到底在搞什么鬼啊……)
在雏回到座位上之后,对话情况一下子变得复杂起来。
无论是和坐在隔壁的优聊天,或是和坐在斜前方的虎太朗说话的时候,雏的视点几乎都没有动过。
一直都是望著优的脸在说话。
(麻烦死了~!反正她八成是觉得被同学看到会很困扰吧。)
虽然迎面吹来的风让人心旷神怡,但选择露天的座位,恐怕是个败笔。
还是说,就算坐在室内,雏也会以同样的态度来对应呢?
(她或许只是不想被绫濑看见,或是听到相关的八卦传入耳里吧……)
老实说,事到如今,根本没必要在意这个。
早在虎太朗和雏念国中时,他们俩是青梅竹马一事,便是众所皆知的事实。就算现在只有他们两个人在咖啡厅吃饭,也不会被认定成男女朋友吧。
真要说的话,恋雪恐怕也不会在意雏有没有男朋友。
因为,虽然不想承认,但恋雪的眼中一直只有他的姊姊夏树一个人。
「对了,之前说的试胆大会怎么样了?」
「结果啊,几乎所有高一学生都会参加呢。活动由明智老师主导,再加上学校也核准,这两个因素的影响大概很大吧。」
「果然变成这样了啊。毕竟难得有机会可以使用校舍嘛。」
「男生们都一副格外有干劲的样子,反而让人有点担心就是了~他们甚至说文化祭也要办鬼屋咖啡厅什么的,感觉担任执行委员的华子会很辛苦。」
「华子应该没问题。我看她很能干呢。」
虎太朗听著优和雏开心谈笑的内容,一口气喝光玻璃杯中的水。
他想将晦暗的想法从脑袋里一口气冲刷掉。
然而,当视野一角出现两个人影,而自己在下一秒认出他们的时候,虎太朗狠狠地呛到了。
「哇!真是的,你很脏耶……」
「还好吗,虎太朗?」
雏和优的声音传入耳中,但现在不是回应他们的时候。
因为呛到而目泛泪光的虎太朗,视线直盯著从雏和优的后方走过的两人。
(真的假的啊?为什么……)
不管眨几次眼睛,眼前的光景都没有因此出现变化。
隔著一条马路的对街,有一列缓缓朝书店移动的人龙。夏树和恋雪的身影就在里头。
「嗳,你真的不要紧吗?是不是因为太热,所以有点头晕?」
「我去问店员能不能换到室内的座位。」
「不,我去问吧。雏,你在这里看著虎太朗。」
「我知道了。」
看著眼前这对兄妹默契十足的对应,虎太朗试著调整自己的呼吸。
现在,夏树和恋雪已经踏进书店里头,所以他们或许也不需要移动到室内。
可是,毕竟不知道那两人何时会再走出来,或许还是老实换个座位比较好。
(可恶,脑子完全停摆了……)
变得一片空白的大脑,感觉无法再思考任何事情。
于是,虎太朗听从优和雏的建议,慢吞吞地移动到室内的座位。
●
当三人踏出咖啡厅,准备前往车站时,太阳已经开始西沉。
由于虎太朗顺势拿「觉得头晕」来当藉口,优要他继续坐在咖啡厅里好好休息,三人便一直待到了这个时间。
幸好,他们之后没在店里跟夏树等人不期而遇。这让虎太朗暗自松了一口气。
「你真的不要紧了吗?」
「没事、没事。都已经在店里休息到刚刚了嘛。」
「哥哥,你也看到了吧?他甚至点了第二道甜点呢!」
「是这样没错啦……」
相较于虎太朗和雏开朗的嗓音,优的脸上仍带著忧虑。
优是个责任感很重的人,所以,没能及时察觉虎太朗的异状,想必让他相当懊悔吧。
(……抱歉,没能跟你说实话。)
优知道夏树今天跟其他人外出一事。
至于他知不知道对方是恋雪,就无从确认起了。在这样的情况下,还是不要哪壶不开提哪壶比较好。
最重要的是,虎太朗害怕看到雏的反应。
毕竟连自己都察觉到了,所以雏应该也知道恋雪喜欢夏树。
要是看到他们俩在一起的画面,雏必定会受到打击。
(我不想看这家伙受伤的样子……再说……)
所有的喜怒哀乐,都取决于恋雪的一举一动──虎太朗已经不想再看到这样的雏了。
让雏展露笑容,或是露出难过表情的人,都是恋雪。
这样的事实让虎太朗很痛苦,同时也相当不甘心。
他知道这些都只是自己内心的独角戏。
尽管如此,虎太朗仍无法压抑他讨厌这些事的想法。
「啊……」
在离家最近的车站下车,准备从住家附近那座公园的外头走过时,优的脚步突然停下。
他沐浴在夕阳余晖之下的侧脸,很明显地逐渐变得苍白。
虎太朗心中涌现强烈的不安。他随著优的视线望去,然后屏息。
是夏树跟恋雪。
他们俩有说有笑地走进公园里。
看在旁人眼中,甚至散发出一种宛如男女朋友的气氛。
「骗人……」
「虎太朗,雏就拜托你了。」
雏沙哑的嗓音,随即被优不允许反驳的语气掩盖住。
优没等虎太朗回应,便追上那两人的脚步。
他的背影看起来不带一丝迷惘。
虎太朗朝雏偷瞄一眼,发现透明的液体从她的一双大眼中慢慢浮现。
终于还是涌出来的泪珠,从她染红的脸颊滑落。
(……真的好漂亮啊……)
尽管明白不是做此感想的时候,虎太朗仍无法将目光移开。
他没能替雏拭去泪水,也无法出声鼓励她,只是无语地伫立在原地。
「怎么办,我……我……果然对恋雪学长……」
虎太朗明白,雏藉由这句话按下了内心那个最关键的按钮。
在他看来,虽然雏的态度早已显而易见,但她本人却迟迟不肯承认这份心意。
恋雪只是一名让人放不下心的学长,而不是自己喜欢的人。
除了表现出这样的态度以外,雏一定也试著这么说服自己吧。
(不过,这些也该结束了呢……)
「或许,真的有所谓的命中注定呢。」
雏以不带任何情感的表情这么说道。
面对虎太朗依旧沉默伫立在原地的反应,她接著说出更令人震惊的发言。
「刚才在咖啡厅的时候,你会突然不舒服,其实是因为看到了什么吧?所以,体贴哥哥的你,才会乖乖移动到室内的位子……可是,结果还是变成这样了呢。」
这次,虎太朗真的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几乎连双脚都要站不稳了。
快否认啊。现在就否认。
警告声响遍脑中的同时,他听到了另一个冷静的声音。
告诉他「就算否认了这件事,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我是不知道什么命中注定啦,但这大概是老天爷要我们不能逃避吧。」
虎太朗望向雏的双眼,果断地这么表示。
刚才别开视线,然后逃到室内座位的自己,讲这些话或许也没有说服力。
虽然明白这一点,但他无论如何还是想表达出来。
(我不会再逃避自己的心意了。)
听在雏的耳里,这句话会是什么感觉?
会在她的内心激起什么样的涟漪?
眨了几次眼之后,雏的脸上确实地﹑慢慢地恢复了表情。
「明明只是个虎太朗,竟然这么嚣张。」
「……你老是一下~子就哭出来呢。」
「我……我又没有哭!」
「哦~哼~」
「你的表情让人很不爽耶!」
看到雏鼓起腮帮子的模样,虎太朗也忍不住浮现坏心眼的笑容。
不过,在下一瞬间,他的侧腹便遭到雏无情的手肘制裁。
就算开口抗议,雏八成也不会停手,但这样的攻击实在太狠了。
「呜咕!雏……雏……你喔……」
「对了,足球社的夏季集训要去哪里啊?刚往常一样在学校办吗?」
「啥~?比起这个,你有其他更应该说的话才对吧!」
「听说我们田径社会去轻井泽哟!」
雏带著笑容炫耀「很好吧?超棒的吧?」,然后抬头望向虎太朗。
后者则是愣了半晌,接著用双手狠狠抱头。
「啥?这是怎样啊!太诈了吧!」
「才不诈呢~是校友会的学长姊说田径社去年的成绩很好,为了庆祝一番,就集体出资赞助这次的集训而已呀~」
「真的假的啊,好羡慕……才怪!我一点、完全都不羡慕!」
「咦咦~?你不用这么勉强也没关系喔!」
「随便你说啦。我们也会突破预赛,然后一路赢下去啦。」
雏或许没有将这番话当真吧,只是漠不关心地回了一句「是是是」。
她的表情看起来放松了一些,刚才那种紧绷的感觉已经消失了。
(这样应该就不要紧了……吧……?)
雏还没有完全从方才的震撼中平复,也没有将其彻底从记忆中抽离。
只是,泪水再也没有继续从她湿润的眼眶溢出。
判断大概已经脱离危险状态的虎太朗,这才终于放下心中的一颗大石头。
(……不知道夏树那家伙要不要紧。)
关于之后那三人在公园里发生了什么事,虎太朗也并非完全不在意。
依夏树的个性来看,她或许会不小心说出不太妙的发言。
再加上她不够坦率的态度,有可能让事情变得更复杂。
但就算自己胡乱闯进那个状态,也不知该对谁说些什么才好。
所以,这样就好了。
至少现在是如此。
眼泪、后悔,以及誓言。夕阳彷佛想吞咽这一切似的缓缓西沉。
望著在脚下隔著一段微妙距离并排的两个影子,虎太朗和雏没有停下脚步,持续往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