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周结束后,身为学生的本分,也就是读书时间又开始了。期中考前一周,所有社团活动都要暂停。久美子全速运转起平常没怎么在用的脑筋,好不容易战胜期中考。发回来的考卷分数比平均值稍微多了一点点。嗯,还可以,虽然也算不上好。
「各位,期中考辛苦了。」
期中考结束后的第一个假日。齐聚一堂的社员全都以凝重表情注视著泷的脸。他们的脸上都充满了藏不住的不安。
「……期中考结束后,到暑假之前的重大活动就只剩下期末考了。」
久美子真希望他别把考试当成活动似地罗列。一想到期末考的事,忧郁的心情变得更严重了。久美子不由自主地苦著一张脸。
「我们北宇治管乐社直到接下来的比赛以前,将不会参加任何活动。因此,各位可以尽情地练习。」
久美子心里有股不祥的预感,果然让她料中了,泷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皱巴巴的纸。
「写在这张纸上的,是今年度指定曲的清单。」
「指定曲?」小笠原提心吊胆地问。
「没错。」泷看起来很开心地点点头。
在全国大赛前举行的管乐比赛中,如果是A部门或大编制的乐团,必须演奏指定曲与自选曲共两首曲目。参加比赛的人要从指定曲中选出自己喜欢的乐曲,在会场上表演。人数有规定,高中生要控制在五十五个人以内。演奏时间也有规定,指定曲和自选曲加起来,必须在十二分钟内演奏完毕。超过十二分钟的话,就会失去参赛资格。这十二分钟的制约远比想像中严峻。全国大赛中不时可以看见因此失去参赛资格的团体,是颇为绑手绑脚的比赛。
「我不清楚你们过去是怎么决定曲目的,但今年由我和松本老师决定指定曲和自选曲,所以先向有其他想法的人说声对不起。」
说是这么说,但泷看起来没有半点歉意。
「那么,今年的曲目是哪一首?」
明日香的眼睛都亮了。泷卖关子地噤口不言,然后才慢慢地吐出一口气说:
「今年的指定曲是堀川奈美惠的〈娥眉月之舞〉,自选曲是〈东海岸风情画〉。」
话虽如此,但是这两首歌是什么样的曲子,依旧一点概念也没有。看来不只久美子毫无头绪,其他的成员们也都以茫然的表情拍著手。
「〈娥眉月之舞〉!老师还真有一套呢!」
明日香大概是这间教室里唯一理解乐曲的人,兴奋地站起来,脸颊上燃烧著两团红霞。
「一提到堀川奈美惠,她可是出生于京都府,考上京都府立艺术大学的作曲系,从京都府立艺术大学毕业的新锐作曲家呢!创作出交响作品、管弦乐、管乐等等,活跃的领域十分广泛,是目前炙手可热的女性作曲家,对吧?她的作品主要还是以细致的旋律与壮阔的编制最吸引人,尤其是法国号的部分,简直棒呆了。低音的和声也很美妙!我早就觉得今年一定要吹〈娥眉月之舞〉了!还有……」
「田中同学,你能喜欢这首曲子真是太好了。」
泷毫不留情地打断明日香行云流水的演说。后者似乎还在兴头上的样子,握紧拳头,继续缠著坐在隔壁的香织滔滔不绝。
「接下来是很重要的事。」
泷的视线在教室里转了一圈。
「今年的管乐社成员一共有八十一个人,其中十位是初学者,所以实际能上场比赛的只有剩下的七十一名成员。但A部门最多只能容许五十五个人出赛,所以人数怎么样都会多出来。」
众人倒抽一口气。只有五十五个人能参加A部门的比赛,自然就会有人无法参加。泷微笑地接著说:
「因此,我决定在期末考的前两天进行甄选。」
甄选。最先对这个单字出现反应的是三年级的学生。不管还在窃窃私语的一年级生,他们站了起来,率先对泷提出抗议。
「老师,我们以前都是按照年级的顺序来决定出场成员的。考虑到长幼有序,有经验的一年级去B部门不是理所当然吗?」
管乐比赛不只有A部门,还有以分部或都道府县为单位、小学部门或小编制的部门等等,亦即所谓的B部门,以及又称为合同部门的C部门,都会举行比赛。虽然无法参加全国大赛,但是包括人数或预算有限的团体在内,只要是有意参加比赛的管乐社几乎都能参加。若是人数众多的学校管乐社,通常都会拆成A部门和B部门,各自参加比赛。北宇治高中管乐社过去也都分成A部门和B部门参加比赛。
「可是,这样不是很不公平吗?」
泷的笑容依旧凝结在脸上。
「一年级也有很多努力的成员,不看他们的努力,单凭年龄就决定出赛成员,我觉得太过于野蛮了。」
「可是我们一直以来都是这样决定的。」
「但现在的顾问是我吧?为什么要把过去的作法扯进来?」
他的反驳让三年级一时间哑口无言。
「不用想得那么复杂喔!只要三年级表现得比一年级好,就什么问题也没有了……不是吗?」
真是低级的手法啊,久美子心想。听到这种说法,三年级也只能闭嘴了。因为要是提出反对意见,就等于承认自己的实力不如一年级。
「请问,要怎么甄选?」香织小心翼翼地举手发问。
「我现在就发下乐谱,请大家回去练习。指定曲与自选曲都要进行考核。还有……」他接著说:「独奏的部分也以甄选的方式决定,请各位做好心理准备。」
这下子,教室终于骚动了起来。独奏是由单独一个人所进行的演奏,亦可说是乐曲中独立的部分。这个部分由谁负责演奏,有许多种决定方法,但是在这所学校里,一向是由高年级的学生优先吹奏。泷的发言等于是颠覆了这个规则。不以年级来决定独奏的话,就连一年级也有机会打败三年级,争取到独奏的宝座。
香织不安地看了丽奈一眼。丽奈似乎没注意到她的视线,只是目不转睛地直盯著泷看。
「A部门的人数限制以五十五个人为上限,所以若是我认为水准还不足以参加A部门的人,将会自动移到B部门。结果可能会连五十五个人都不到,请大家好好加油,不要让事情变成那样。」
「然后,这是甄选之前的计画表。」他边说边分发下来的,是跟上次一样,密密麻麻写满了功课的行程表。久美子不禁看得脸色发青,时间抓得未免也太紧了,光看就令人头晕目眩。
「这也太夸张了……」
就连明日香也忍不住呻吟。周六日几乎都被社团活动塞满了,假日也很少。对于要准备考试的三年级来说,肯定会成为相当沉重的负担。想到这里,想起葵的事,久美子蓦地抬起头来。她打算怎么办呢?几乎同一时间,葵也举起手来。
「请问,我可以发言吗?」葵说道。
「什么事?」泷侧著头反问。
葵的视线一度落在自己手中的那张纸上,然后深深地吸进一口气,用细致的手指把略带灰色的纸揉成一团。
「我要退社。」
「咦?」小笠原发出错愕的惊呼声,讶异地睁大双眼。
「理由是什么?」
泷询问的语气里不再有平日的温和。面对顾问严肃的表情,葵也抿住嘴角。
「我想专心准备考试。但是,如果继续社团活动,可能会考不上第一志愿。我从以前就一直很烦恼,如果等到甄选结束才说,会给大家造成困扰。既然如此,我想不如现在就退社。」
葵学姊,请不要退社。萨克斯风组的学弟妹们全都以难过的表情喃喃自语。从他们的反应可以看出葵在萨克斯风组里的人望。
「……这样啊。」
泷垂著眉眼说道,似乎很伤脑筋地让脸颊包在大大的掌心里,大大地叹息。接著彷佛为了整理自己的情绪,一股作气地挺直背。
「我明白了。改天再进行正式的手续,请你星期一来教职员室一趟。」
「好的,麻烦老师了。」
「不麻烦。既然是你自己决定的事,就请坚持到底。考试要好好加油喔。」
葵对泷的加油回以:「谢谢老师。」并深深地行了一个礼。
沉默了好一会儿之后,葵抬起头来,脸上的表情豁然开朗,但是看起来似乎又有些寂寥。她拿起挂在桌上的书包,就这么走出教室。萨克斯风组的一年级生里已经有人在哭了。她的手放在门把上,再次回头,视线笔直地望向明日香。但明日香只是眼睛眨也不眨地注视著葵,眼神里没有半点情绪。对于主动求去的社员,就连一丝不舍的感情也不给。葵倏地露出一抹浅笑,这次真的再没有半点眷恋的样子,走出教室。
冷不防,一股冲动涌上久美子的心头。不能就这样任由那个背影离开。近似焦躁的情绪又有点像是义务感。大腿从椅子上弹开。大脑告诉久美子,那是自己站起来的声音。
「小葵,等一下!」
身体自顾自地采取行动。彷佛被人推了一把,久美子冲出音乐教室。背后传来叶月阻止自己的声音,但久美子决定假装没听见。
「葵!等一下!」
在久美子赶到前,已经有人先出现在葵的身边了。是小笠原。大概比久美子更早冲出音乐教室吧。只见她上气不接下气的,就连裙子掀起来也没发现,只是执意挡住葵的去路。
「等一下啦。」
「……」
葵困惑得眉头都挤在一起了。久美子偷偷摸摸地躲到柱子后面,小心不要被她们发现。总觉得现在不是自己能搅和进去的气氛。
「你要退社吗?」
「嗯。」
「为什么?」
「刚才不是也说过了吗?我要准备考试。」
葵说著说著,视线飘开了。小笠原死盯著她看,抓住她的手臂。
「要是练习太辛苦,去B部门不就好了吗?」
「这样对拚命练习的人太失礼了。」
「那至少也参加定期演奏会吧。三年级都是在那之后才退社的。努力撑到那个时候嘛。」
「办不到。」
「为什么?」
「因为我……」
葵的表情很痛苦。两人份的影子筛落在雪白的走廊上。窗外阳光灿烂,唯独这里有些昏暗。棒球社的吆喝声从操场上传来,感觉就像来自某个遥远的世界,唯有这个空间与全世界隔著一层纱,两个少女几乎淹没在肉眼看不见的薄纱里。
小笠原不肯移开视线。于是葵低下头去,彷佛为了逃避她的注视。
「我其实没有那么热爱管乐社。」
葵咬紧下唇,似是极力不让声音从喉咙的缝隙漏出来,红晕爬上她艳丽的脸颊。
「我其实早就想停止社团活动了。」
这种社团活动,讨厌死了!咬牙切齿的台词令小笠原一口气哽在喉咙里,逃也似地一步、又一步地退后。这次换葵抓住她的手臂。
「你还记得去年的事吧?」
「我……」
「尽管如此,却还厚颜无耻地说要进军全国,这种话,我说不出来。为什么大家都能不在乎呢?我搞不懂。明明去年把那群人攻击成那样。」
「那是因为……」
「我已经撑不下去,受不了了。我没有权利说出会拚命努力这种话,你也是吧?」
面对葵的质问,小笠原什么也没说,她扎成一束的长发左右摇曳。
葵静静地吐出一口气,然后粗鲁地甩开小笠原的手。小笠原没有反应,双眼无力地望向自己的脚尖。
「这是个好机会。不管怎样,要准备考试是实话,总之我都必须退出社团。」
「我可以走了吗?」葵冷淡地丢下这句话,又开始往前走。她的背影没有任何留恋,所以社长才没有权利阻止她。
小笠原一动也不动,并没有追上她。
「小葵!」
久美子不由自主地出声呼唤。突然从柱子后面冒出来的人影让葵大吃一惊地回头。
「久美子……你怎么会在这里?」
「因为小葵说要退社……」
她会以为自己在偷听吧。久美子感到无地自容,连一句话也讲不完整。葵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嘴角微微地勾勒出一抹笑痕。
「你是在担心我吗?谢谢。」
刚才还冷冰冰的语气急转直下,嗓音变得十分温柔。小笠原慢慢地抬起头,视线捕捉到久美子。
「黄前同学,现在还在开会吧,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句话让葵稍稍地笑眯了眼。
「这点晴香不也一样吗?社长怎么可以待在这种地方,快点回去。」
「话是这样说没错……」
「久美子也不能给其他人添麻烦喔!赶快回音乐教室吧。」
这句话虽然带著宠溺,但很明显是拒绝的意思。层层糖衣包裹住她的真心话。小葵,你到底在想些什么?换成平常,应该能轻易问出口的问题,如今却卡在喉咙深处说不出来。
「那我走啰!」
葵只说到这里,这次真的从两人面前离去。隔著深蓝色的水手服,也能看见她纤细的身体线条。随著裙襬的每一次晃动,隐约可见白里透红的大腿。她的脚步没有半点迟疑,留在原地的久美子只能看著她的背影渐行渐远。
葵离去后,现场一片寂静,只剩下她和从刚才就一动也不动的社长。久美子不晓得该怎么办才好,视线不知所措地左顾右盼。小笠原抬起头来,小小声地吐出一句低喃。
「……果然。」
久美子的耳朵没有忽略她的低喃。
「我果然不是当社长的料。」
她说完这句话,一屁股坐在地上,把自己的头发抓得乱七八糟,然后就垂头丧气地一声不吭。从披在肩上的黑发间,可以看见她细致雪白的颈项。是被虫叮了吗?只见光滑的肌肤表面有道微微肿起的红色痕迹。
「……学姊?」
久美子戒慎恐惧地出声。但她依旧低著头,抓著裙子的指尖微微颤抖。
「学姊,你没事吧?」
久美子小心翼翼地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小笠原还是不肯抬起头来。
「要是由明日香来当社长,或许葵就不会退社了。」
「才、才没有这回事呢。」
安慰的声线高了八度,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这句听起来很有距离感的台词,令小笠原更加无地自容。
「不用安慰我了,我心里有数。我跟明日香不一样,是个没用的人,像社长这么了不起的职务,一开始就胜任不了。大家都是这么想的:为什么不是明日香,而是这家伙当社长。」
「才、才没有人这么想呢。」
「不用勉强否认,这种事我自己再清楚不过了。」
小笠原的声线变得越来越低沉。
「小笠原学姊也有很多明日香学姊没有的优点啊,我们这些学弟妹都看在眼里。」
「那你说来听听啊!」
还以为她会感动得痛哭流涕,没想到竟换来意外的反应。
「这、这个嘛……」
久美子的嘴角僵掉了。
「像是学姊很照顾我们,对我们很温柔。」
「还有呢?」
「还有……像是会跟学弟妹打招呼,很温柔,不是吗?」
「还有呢?」
「呃……啊!对了,还有那个,有时候会带东西来给我们吃,真的很温柔!」
「除了温柔就没有其他的优点吗!」
小笠原杏眼圆瞪地站起来。那股狠劲令久美子不由自主地往后退。她的眼睛又红又肿,原本就已经很小的眼睛变得更小了。
「温柔什么的,根本是用来称赞一无是处的人的台词吧?别以为我不知道!」
被小笠原指著脸说话,久美子只能在困惑里挣扎,这个人原来是这种性格啊。因为小笠原学姊的心理素质不够坚强。脑海中不经意地掠过梨子说过的话。
小笠原先是恶狠狠地瞪著她,过了几秒钟之后,她的视线坠落地面。低垂的睫毛微微地颤抖著。浏海在潮红的脸颊上制造出一片阴影,阴影里隐藏著忧伤。原本开朗又随和的表情,此刻已变得扭曲而狰狞。
「反正像我这种人……像我这种人……」
「你又在说这些废话了吗?」
突然有双手从小笠原的背后探了出来,十根手指头抓住她的肩膀。突然遭到熊抱的冲击让小笠原的身体摇晃了一下。久美子目瞪口呆地看著忽然冒出来的人影。
「明、明日香学姊?」
「嗯?什么事?」
明日香从小笠原的肩膀上若无其事地探出头来。「咦?」小笠原大吃一惊地回头,发现明日香的脸近在眼前,「呜哇!」地发出奇妙的尖叫声,「你、你什么时候来的?」
「嗯?就刚才。因为你们迟迟不回来,我来找你们。」明日香扬起嘴角说道。
「所以呢?你们在这种地方聊什么?我还以为你们是为了阻止葵退出社团才跑出来的。」
「小、小葵……不是,是葵学姊已经先回去了。」
「那该不会是那个,晴香一直缠著久美子不放?」
「我才没有缠著她!」
小笠原面红耳赤地反驳。明日香用手指抵住嘴角,从喉头发出愉快的声响。
「不行啦,晴香,你得改掉这种情绪不稳定的坏毛病才行。毕竟你是社长嘛。」
「少啰嗦!」
小笠原闹起别扭来,脸转向一边。明日香附在她的耳边低语:
「可是,就连这种毛病我也喜欢。」
明日香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小笠原一口气胀红了脸。
「别、别说傻话了!」
「还装,你明明就很高兴。」
「才不高兴!」
虽然尽全力否认,但是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那只是为了掩饰害羞。看来社长的心情已经平复了。久美子松了一口气。
明日香的手熟稔地绕过小笠原的背。
「好了,该回去了。」
「我知道啦!」
在她的催促下,小笠原迈开脚步。真不愧是明日香学姊,真的很会安抚人呢。久美子置身事外地想著这件事,跟在她们后面。
明日香说了什么,引来小笠原的反驳,看到小笠原的反驳,明日香又笑了。两人和乐融融地说著话。小笠原又恢复平常的表情,刚才那副狼狈的模样不晓得消失到哪里去了。明日香在一旁开心地笑眯了眼,只有一瞬间,往这里投来淡漠的眼神。那视线实在太过冰冷,害久美子的心脏差点跳出来。美好的友谊,少女们楚楚动人地相视微笑,多么赏心悦目的光景。然而其中却隐约浮现出带有令人胆战心惊色彩的冲突感。
「久美子,怎么了?」
明日香见久美子还呆站著不动,回过头来问她。久美子扯著嘴角,挤出暧昧的笑容,用力地左右摇头。
「没、没什么。」
「是吗?那就好。」
明日香笑著说,再次往前走。久美子按住扑通扑通跳个不停的心脏,沉默地跟在她们后面。
「斋藤学姊真的要退出社团吗?」秀一靠著座位的墙壁问。
久美子等人回来以后,社团活动很快就结束了。久美子怀著闷闷不乐的心情,一个人伫立在车站的月台上,是秀一过来问她要不要回家了。这么说来,这还是第一次和秀一一起搭电车。久美子的指尖在绿色的座椅表面滑动,耸耸肩。
「我猜是真的。小葵是认真的。」
「就连小笠原社长和田中学姊合力都无法说服她吗?」
电车匡当匡当地摇晃著前进。切割成四方形的风景由右而左逐渐流逝。秀一把书包放在膝盖上,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久美子静静地垂下眼帘。
「明日香学姊……根本没有要说服小葵的意思。」
「可是那个人看到你和社长跑出去,就跟著追上去了。我还以为她是去阻止斋藤学姊的。」
「并没有,明日香学姊她……」
久美子说到这里,倏地噤口不言。明日香学姊在那之后,打算对自己说什么呢?久美子按住自己的额头,脑海中浮现出明日香当时的眼神。在音乐教室目送葵离去时,以及明日香来找她们时的眼神。乍看之下甚至能说是温柔的眼眸,其深处的深处,是看不出任何情绪、冰冷到极致的眼神。不知何故,现在的久美子非常害怕她那种眼神。
「田中学姊怎么了?」秀一不解地问。
「没什么。」久美子摇摇头说。沉默坠落在两人之间。匡当匡当。匡当匡当。车厢剧烈地摇晃,电车突然紧急煞车。
「我啊,」秀一静静地开口。久美子抬起头来,视线投向他。虽然只有一点点,但是从制服里露出来的脖子和国中时代比起来,但线条的确变得比较壮硕了。
「我很怕那个学姊。」
「哪个学姊?」
「田中学姊。」
秀一说到这里,脸色有些苍白。久美子吓了一跳,一时半刻反应不过来。
「不、不可以喔。不可以在社团里说这种话。要是敢说明日香学姊的坏话,肯定会被大家揍的。」
「我知道。那个人很有人望嘛。」
「那你干么突然这么说。话说回来,你一开始不是非常尊敬田中学姊吗?」
「是那样没错……可是该怎么说呢?那个人,太完美了。」
「什么?」
出乎意料的答案,令久美子忍不住反问回去。
「等一等,那并不是缺点吧。」
「关于缺点这件事嘛……你不懂我的意思吗?」
「不懂。」
久美子说得理所当然,秀一愣住似地抓了抓头发。
「你也自己动动脑筋嘛。」
「谁叫你说得不清不楚的。」
这句话让秀一在眉间打了个死结。
「我是说,该怎么说呢,我不喜欢那种『我很完美』的光环。管乐社的人也都太吹捧那位学姊了。」
「什么嘛,原来只是见不得别人好啊。」
「见不得别人好真是对不起你啊。」
他闹起别扭来,把脸转向一边。久美子苦笑著拍拍他的肩膀。
「不过,我似乎能明白你的意思。」
「咦?」
或许是没料到久美子会有这种反应,秀一瞠目结舌地说。
「怎样啦。」
「没有,我还以为你是田中学姊的亲卫队。」
「嗯,我的确很尊敬她没错,她是很了不起的学姊。只是……」
久美子说到这里打住。尽可能选择不会太激烈的措辞来表达。
「我觉得她不是我们想像的那种人。并非只是温柔又有趣的人,感觉脑子里想的跟我们是完全不同次元的东西。」
「像是看的东西也不一样吗?」
「嗯,就是那种感觉。」
肯定是因为这样,久美子才会害怕她的眼神。因为她眼中的世界与自己眼中的世界差太多了。
「或许是这样吧……」秀一喃喃自语。从车窗外照射进来的光线描摩出他的轮廓。鼻子底下还残留著淡淡的胡碴。指节突出的手指不安地在书包上反覆地摸来摸去。久美子看著看著,不知为何竟有点喘不过气来,下意识地垂下眼帘。
匡当匡当。匡当匡当。电车的声响在耳边回荡著。
「久美子,你是不是正在和吹长号的冢本交往?」
不以为意地滑过耳边的问句,让煎蛋从筷子上掉落,掉在桌上,变成蛋黄与蛋白的残骸。
「……什么?」
久美子总算是挤出这两个字来回答。在此之前,脑浆噗滋噗滋地滚烫著,以最快的速度全力运转。冢本是谁?想了半天,终于把这个名字联想到秀一身上。
「我是说,你和冢本是不是在交往?」
叶月和绿辉的双眼亮晶晶地等待著她的回答。
教室里闹烘烘的,所有人都在聊天。拼起靠窗的座位一起吃午饭,已经成了她们的习惯。绿辉的午餐是从面包店买来的高级三明治,叶月是在便利商店购买的饭团,久美子则吃著母亲做的便当。原本一如往常地聊著日常琐事,话锋突然一变,丢下刚才那颗炸弹。
「没有,我们没有在交往。」
「什么嘛,真没意思!」
绿辉回以这么一句,一旁的叶月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
「怎么突然提到这个话题?」
绿辉眉飞色舞地回答久美子的问题。
「没什么,因为小绿和叶月搭电车的时候,不小心看你们一起回家的画面了。」
「社团活动那天?」
「没错,没错。」
绿辉天真无邪地点头,然后看了身边的叶月一眼,对她露出毫无心机的一笑:「太好了呢!」
「有、有什么好的!」叶月面红耳赤地反驳。
无视她的抗议,久美子问绿辉:「什么东西太好了?」
「嘿嘿,那个啊,小绿看出来啰!」
只见她不晓得在开心什么地挺起胸膛。一旁的叶月惊慌失措地抓住绿辉的手。
「等一下,小绿……」
「叶月她啊,喜欢上冢本同学了!」
这句话让久美子暂时停止呼吸,脑子里一片空白,找不到接下去的话。
「你干么说出来啦!」
「咦!有什么关系!」
两人似乎没有注意到她的反应,你一言我一语地拌起嘴来。
「不过,小绿总算是放心了。还好久美子和叶月不会演变成三角关系,真是太好了。」
「你还说!我又没有喜欢上冢本同学……只是有点在意而已。」
「那就是喜欢的意思吧?呼呼呼,全都瞒不过小绿的法眼喔!」
绿辉似乎真的很乐在其中。是因为国小、国中都念女校吧,她对恋爱话题相当敏锐。
「问题是,你们为什么会一起回家呢?冢本同学和久美子是好朋友吗?」
「啊,嗯。我妈和秀一他的母亲从以前就是好朋友。从我国小三年级搬来这里以后,两家人就一直保持来往。说穿了就是所谓的青梅竹马啦。」
「原来是这样!好好噢,小绿也想要青梅竹梅!」
「现在开始交一个?」
「青梅竹马是强求不来的!」
绿辉不依地鼓起腮帮子。久美子用手指戳了戳她的脸颊,绿辉更闹脾气地噘起了小嘴。叶月在一旁怔忡地看著久美子的脸。
「叶月?」
这句话似乎让叶月的元神归位,全身僵硬地「欸?」了一声。
「怎么了?」
「没、没什么。」
叶月拚命摇头,脸上明摆著不是没什么的表情。或许是她的表情给了绿辉什么灵感,绿辉脸上浮现出不怀好意的恶作剧笑容。
「叶月正在烦恼,该怎么约冢本同学去参加县祭。」
「小绿你够了!为什么老是要多管闲事呢。」
「嘿嘿,有什么关系嘛。」
所谓的县祭,指的是每年六月五日到六日凌晨,由县神社举行的祭典。深夜会把沿路的灯火全都关掉,在黑暗中举行名为梵天渡御的仪式,所以又称为「暗夜奇祭」。
「话说回来,你要和谁一起去?」
叶月羞红了脸反问,绿辉嫣然一笑。
「小绿啊,要和妈妈一起去喔!我们每年都会一起去。」
「和、和妈妈一起去?」
「对呀!小绿和妈妈的感情最好了。」
绿辉笑得阖不拢嘴,让久美子瞬间无力。这个年纪还和母亲一起去逛祭典,是久美子无法想像的行为。叶月似乎也有同感,刚才的气魄不晓得消失到哪里去了,投降似地挥挥手,「真败给你了。」
「久美子要和谁一起去呢?」
「嗯……太麻烦了,所以不会去吧。」
这个回答让绿辉瞪大了双眼。似乎是为了表达不满,她「砰」地一掌拍在桌面上。
「难得的祭典,不去岂不是太可惜了?」
「会、会吗?」
「嗯,太可惜了。一定要去!啊,不介意的话,要不要和小绿还有妈妈一起去?」
久美子慎重地拒绝了绿辉自以为是好主意的提议。
泷选的自选曲〈东海岸风情画〉是由尼格尔.赫斯作曲的吹奏乐曲。作曲者将前往美国东海岸感受到的印象谱成旋律,由纽约及其近郊的地区为题材的三首组曲构成。第一乐章为庇护岛,第二乐章为卡茨基尔山脉,第三乐章才是纽约。全部演奏的话,肯定会超过规定的限制时间,所以泷删掉了整个第一乐章、第二乐章和第三乐章的一部分。第二乐章的主力果然还是短号的独奏。小号演奏者也要身兼短号的演奏。原本圆筒管的小号和圆锥管的短号是完全不一样的乐器,但是演奏方法大同小异,调性也差不多,所以现代多被视为小号的衍生乐器。这次的独奏大概也是由小号组的人来吹。这个乐章描写卡茨基尔山脉平缓却威仪十足的姿态。接下来,第三乐章则表现出曼哈顿市中心的喧嚣,这首曲子最大的亮点莫过于会让人联想到救护车的警铃声。警铃在乐曲的尾声响起,进入最后的高潮。如同音乐剧的某个场景,充满了故事性与华丽感。
「真是首帅气的曲子啊!」
分组练习的教室里,明日香陶醉地盯著乐谱,一脸恍惚地喃喃自语。在她的背后,卓也正以狰狞的表情将数字写在乐谱上。定睛一看,那是〈科帕卡巴纳〉的乐谱。
「学长,你在做什么?」
久美子的问题让他慢条斯理地抬起头来。
「……我在帮加藤同学写上按键编号。」
「叶月要吹这首曲子吗?」
「好像是。B部门好像要在美知惠老师的指挥下吹奏〈科帕卡巴纳〉。因为打击乐器的人太多了,应该会有很多人去B部门。考虑到乐器的编制,我认为是很聪明的选曲。」
夏纪从后面鬼鬼祟祟地探出脸来。她的视线前方是正与卓也大眼瞪小眼的〈科帕卡巴纳〉乐谱。低音号与上低音号都是低音乐器,所以基本上谱面都是F音的记号。日常生活中几乎完全不会用到音符,所以平常的演奏令他们吃尽苦头。不过,一旦习惯以后,只要看到音符就知道是哪个音,但是对于才刚开始学的叶月恐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所以卓也才替她把音阶标记在乐谱上。
「久美子,你好厉害,居然能吹这样的乐谱。」
叶月正在接受梨子的指导,边说边靠近久美子。在她身后,绿辉正一如往常地默默地进行基础练习。
「还好,因为上低音号和低音号不太一样。严格来说,我也没吹过这样的乐谱。」
「不是都差不多吗?同样都是低音乐器。」
「照你这么说,低音大提琴也是低音乐器啊!你也称赞小绿一下嘛!」
绿辉不依地闹脾气,于是梨子对她微笑。
「小绿真的很厉害呢!」
「嘿嘿,谢谢夸奖。」
得到想要的赞赏,绿辉一脸得意地再度展开练习。少女小巧的指尖拨动琴弦。令人想要翩然起舞的低音,轻柔地落在教室里。
完成基础练习的久美子浏览著分到的乐谱。〈娥眉月之舞〉的特色在于一开始的小号主旋律与后半段的低音部分。粗管上低音号、低音号、低音大提琴……平常属于后勤部队、一向不引人注目的乐器,只有这个时候将沐浴在聚光灯下。这首曲子让低音在整首乐曲中有很多表现的机会,尤其是上低音号的乐谱,更是令人眼花撩乱。没有太长的休止符,扣掉一开始小号的主旋律部分,几乎是从头吹到尾。指定曲采五首中任选一首的机制,和其他四首比起来,这首曲子具有压倒性的难度,而且又很长。说得不客气一点,这所学校还配不上曲子的水准。
……真的能搞定这首曲子吗?
久美子的眉间下意识地打了个死结,脑海中浮现出前几天泷说过的话。
「这次之所以故意选这首指定曲,就是因为各位觉得这首曲子很难。正由于很难,我期待大家都能认真面对。如果是简单的曲子,大家很可能会不知不觉掉以轻心。指定曲与自选曲,只要能完美地吹好这两首曲子,全国大赛就不再是梦想。」
全国大赛吗……
久美子在内心自言自语,悄悄地叹了一口气。明日香正在离她稍远的座位上,一脸云淡风轻地吹奏著难以处理的部分。明明是初次练习,她的演奏却没有丝毫破绽,只怕是原本的能力就跟大家不一样。她对上低音号的造诣之深,只要看到乐谱,就能马上再现谱面的音乐。
确定自己已经能吹出看似简单的部分之后,久美子紧盯著主旋律部分的连音看。一下子就要依指定的节拍吹奏,对自己来说还太难了。久美子拿出节拍器,设定成放慢很多的节拍。喀嚓,喀嚓。竖起耳朵来倾听缓缓震动的拍子,久美子用放慢三倍的速度来演奏连音。首先要理解手指和嘴巴的动作,习惯之后再慢慢地加快速度,力求接近原本的节拍。重复,再重复。只是全神贯注地演奏同一个小节。这么一来,即使再困难的乐谱,手指头也会慢慢记住。久美子很喜欢这种原本办不到的事变成办得到的感觉。
「你吹得很好嘛!」
耳边传来一把唐突的声音,令久美子停下演奏的动作。回头一看,夏纪正直勾勾地凝视著她,久美子还不习惯这么直接的赞美。
「谢、谢谢。」
久美子的脸渐渐热了起来。为了掩饰,她轻轻地低下头去。镀金的乐器表面倒映出夏纪扭曲的脸孔。
「你说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吹上低音号的?」
「从国小四年级加入铜管乐队开始。」
「那今年已经是第七年啰,难怪会有差别……」夏纪说道,脸上浮现出自嘲的笑容。差别是指什么?久美子的脑子里充满问号,但夏纪只是咯咯咯地开怀大笑。
「没什么,不知道也没关系。」
在那之后又过了许久,久美子才终于理解她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绿辉去补习班,叶月要跟别的朋友回去,所以久美子一个人走向校门口。宣布社团活动告一段落的钟声响起,校园里一口气变得兵荒马乱起来。久美子洗乾净吹嘴,把乐器收进盒子里。打道回府的学生们纷纷离去后,整座校园又陷入寂静。尽管夏天的脚步将至,太阳下山的时间比平常晚了许多,但一个人走在阴暗的校舍里,依旧让人心里有些毛毛的。
「哦,你也现在才要回家啊?」
从鞋柜里拿出自己的平底鞋时,背后突然传来声音。回过头一看,秀一正对她招手。他也正要回家吧。手里提著长号的盒子。
「呃,我想稍微在家里练习一下。」
大概是发现久美子的视线,秀一有些害臊地搔著头。
「指定曲练得如何了?」
「还过得去吧。目前的课题是紧接在小号后面的音程还对不太起来。上低音号呢?」
「这还用说吗,后半段的主旋律太困难了。」
「那里真的很复杂呢!」
秀一笑著以粗鲁的动作把鞋子塞进鞋柜里。他穿的鞋比久美子大多了。这么天经地义的事,却让久美子胸口有股莫名的悸动,呼吸突然变得好困难,久美子不由自主地垂下眼帘。
「甄选,能通过吗?」
「天晓得。长号的人数众多,我可能会去B部门。」
「长号目前有几个人?」
「七个人。有一个是初学者,所以有六个人要参加甄选。」
「那真是太难为你了。」
低音组的人数原本就不多,所以大概能全部及格吧。指定曲是以低音为主的曲子,增加人数还有可能,无法想像减少人数的情况。
穿过正门,通往车站的是平缓的马路。从铺著柏油的马路上可以看到配置得整齐画一的茶园。一整面绿意盎然的风景对宇治市民而言,并不是什么太稀奇的风景。
「我啊,觉得选择这所学校真是太好了。」
「为什么突然这么说?」
「没什么,只是在分组练习的时候突然想到。」他笑著说。
「起初的确是令人火冒三丈的社团活动没错,最近大家都开始认真练习了。」
「是泷老师造成的效果吧?」
「这当然也是,但不只有这样。」
不冷不热的风从两人之间吹过。只见他有些不知所措地笑了笑,视线落在右手的乐器盒上。
「太阳祭的时候,大家都称赞我们了,说北宇治变得好厉害。那时真的好高兴,感觉自己真的变厉害了。」
他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就是说啊。」久美子也表示同意。
「充满了进步的真实感受。」
「对呀,真的好开心。感觉只要努力就能办到。」
夕阳沉没在地平线以下。阳光的残渣依依不舍地在天空中留下抓挠的伤痕。微微晕开的红色溶解在蓝色的天空里。四周已经笼罩在夜色里路灯一盏一盏地亮起,彷佛是在拒绝黑暗的入侵。从路灯下笔直延伸出来的白色影子,捕捉住秀一的身影。
「或许真能打入全国大赛也说不定。」
久美子只能凝视著秀一这么说的侧脸。或许是察觉到她的视线,秀一害羞地垂下眼帘。
「什么?」
「没什么……嗯,说得没错,真想去参加全国大赛呢。」
「绝对不要再重蹈国中的覆辙了。」
秀一用力地伸直手臂。那天的光景不经意地在久美子的脑海中苏醒。
「我很不甘心,超级不甘心的。」
那个时候,丽奈哭了。久美子没哭。她是真的认为金奖也不错。但是,丽奈可不这么认为。她是真心以为能打进全国,真正发自内心想参加全国大赛。
「好想变得更厉害喔!」
久美子说道。还以为只是小声地自言自语,没想到声音大到整条街都听见了。秀一瞬间露出愣住的表情,随即咧嘴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
「下次一起练习吧!看是要在河边还是哪里,然后两个人一起去A部门。」
「不要,把上低音号带回家的工程实在太浩大了。」
「你啊,正常人这种时候应该要会看气氛说话吧!」
「我说的都是实话啊。」
久美子反唇相讥,拍了他的背一把,发出「啪!」的清脆声响。
「不过,如果只是练习的话,我可以奉陪喔。」
话明明是自己说的,却不知为何害羞起来,久美子逃也似地加快脚步。距离车站只剩一小段路了。秀一手忙脚乱地追在小跑步往前冲的久美子身后。
随著甄选日期一天天靠近,社团的气氛开始变得紧张。每个人都盯著乐谱,几乎听不见聊天的声音。一踏进教职员室里,向泷询问问题的社员都快挤满办公室了。「今年的管乐社好认真啊!」对于训导主任明褒暗贬的讽刺,泷只能苦笑,一句话也答不上来。
每次合奏,乐谱上的记号就又多了一点。看著留白逐渐被铅笔的痕迹填满,久美子转身面向乐器。上了年纪、镀金也掉得七七八八的粗管上低音号沉睡在她怀中。久美子将它立在地板上,拿著手帕,站了起来。
「绝对没问题的!」
久美子一踏进洗手间,就听见熟悉的嗓音。小号组的优子和香织正在洗脸台边说话,没留意到久美子的存在。
「可是,再怎么想都是丽奈吹得比较好。」
「才没有那种事,绝对是香织学姊吹得比较好!」
久美子走进厕所,还是能清楚听见她们的对话。
「应该会让丽奈独奏吧?」
「怎么可能,那太奇怪了!怎么可以不让三年级独奏。」
「就算你这么说……」
「独奏一定要是香织学姊才行!」
「咚」一声沉重的闷响,似乎是优子在用力地跺脚。
「算了,我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
香织的声音显然没什么活力。「嗯!我会支持你的!」优子的喊声渐行渐远。久美子打开厕所的门,洗手间里已经没有其他人影。
社团活动结束后,久美子在洗脸台清洗吹嘴。银色的金属零件沾著水滴,闪闪发光。这么说来,小学的时候,扭开学校的水龙头,流出来的是茶。拿著自己的杯子去水龙头下直接接茶来喝,真是美好的回忆。当她知道这是只有宇治市才有的传统时还吓了一大跳。
「嗨。」
有人出声喊她,久美子回头张望。大概是长号的分组练习刚结束,秀一手里也拿著吹嘴。
「你也来洗吹嘴?」
「算是吧。」
他只说了这么一句,就闭上嘴巴。「怎么了?」久美子侧著头。于是他在久美子身旁大大地吸了一口气说:
「你五号有空吗?」
秀一问道,脸色看起来快死掉了。脸色苍白就是这么回事吗。
「咦?五号是平日吧?不是要练团吗?」
「我不是说这个,我是指社团活动结束后!」
「社团活动结束后?」
至此,久美子总算理解他要说什么了。
「啊,难不成是县祭?」
这句话让秀一顿时红了脸。咦?这是什么反应?彷佛受到传染,久美子的脸也开始发热。平常一点感觉也没有的距离,唯独今天似乎特别靠近。久美子压下现在就想转身逃跑的欲望,拚命表现得跟平常一样。秀一依旧低著头,小声地说:
「……那个,想说我们是不是可以一起去。」
「啊,呃……」
可以啊!久美子正打算这么回答的时候,叶月刚好走出乐器室的身影映入眼帘。她体内的热度一口气降至冰点,背后冒出冷汗。
叶月她啊,喜欢上冢本同学了!
剎那间,绿辉的话掠过脑海。啊,这真是最糟糕的情况了。一思及此的瞬间,久美子的身体已经自顾自地动了起来,一把抓住刚好从眼前经过的人的手臂。
「抱歉!我要和这个人一起去县祭。」
「……什么?」
不高兴的声音从眼前传来,久美子猛然抬起头来,自己抓住的手臂前方居然是丽奈的脸。她大大的眼睛睁得更大了。这家伙在说什么啊?她全身上下都散发出超级不高兴的气场。
「什、什么嘛,你要和高坂一起去啊……」
「嗯、嗯。」
明明是平常绝对不可能出现的组合,秀一却没有半点怀疑地相信了。大概是太紧张,脑筋转不过来吧。
「这样啊,那还真是遗憾。」
哈哈哈。耳边响起乾涩的笑声。丽奈火冒三丈地轮流看著久美子和秀一的脸,却明白事理地没有戳破。
「啊,冢本!」
叶月从背后跑过来,脸上染著淡淡的红晕。看到她那个模样,久美子的心脏一紧,纠缠不清的情感在胸腔里掀起波涛。为了不被那波涛淹没,久美子用力地抓紧丽奈的手。只见她顿时皱起眉头,但依旧什么也没说。
「加藤?」
秀一困惑地侧著头。可能是手里空荡荡的,不知道该怎么摆,叶月一走上来便揽住秀一的手臂,古铜色的掌心自然而然地抓紧了他的左手。
「我有话想跟你说,过来一下。」
「咦,可是,我现在正在和久美子说话。」
秀一偷偷地回头看了自己一眼。久美子赶紧在嘴角堆出笑容,用力地握紧了丽奈的手臂说:
「我没关系喔!去吧。」
他的眼神明显地闪烁了一下。呼吸不过来。秀一再次张开嘴巴,却只能发出气音。无法化成言语的感情从他宽厚的掌心里滑出,散落了一地。久美子深知该怎么挽救这一切,却一动也不动,实际上是动弹不得。
「我真的可以去吗?」
秀一说道。他的语气听起来有点像是在责怪久美子。
「我不是说可以了吗。」
久美子撇开视线。染上暮色的空气从窗户的缝隙偷溜进来。逐渐溶化在黄昏的夕阳将走廊染成一片红色。染成红色的空间里,少年逃也似地转过身。
「……是吗。」
他只丢下这句话,便背对著她。「什么事?」「呃,这里不太方便。」两人的交谈声渐行渐远。男女开心的欢声笑语回荡在楼梯的另一边,久美子只是呆站在原地不动,体温不知不觉地移到掌心的吹嘴上,让吹嘴变得温热。
「……这样真的好吗?」
丽奈轻声细语地说。这时,久美子终于回过神来放开她。
「抱歉,把你卷进来了。」
「没关系,我无所谓。」
丽奈的表情依旧非常难看。光艳照人的黑色长发披散在她胸前,白色领结淹没在黑色的发丝里。灿若星辰的小号,不解世事地在她怀中散发出闪亮光芒。
「所以呢?几点在哪里集合?」
「什么?」
「县祭。我那天也刚好有空。」
「咦!你真的要去吗?」
丽奈对久美子的确认嗤之以鼻。
「那当然。你在说什么?明明是你约我的。」
「是这样没错。」
「那就这么决定了!」她嫣然一笑著说。那是自己过去从未见过的表情,久美子忍不住看得出神。丽奈微微眯起眼眸,长长的睫毛上下颤动。这女生真漂亮啊!久美子再一次体会到这个明显不过的事实。
县祭当天,就连社团内的气氛也难免有些浮躁。今天几点集合?要不要去看抬神轿?要在哪里放烟火?此起彼落的交谈声听起来相当愉快,久美子不禁认为大家是为了排解平日的积郁,才表现得比平常更加开朗。
「学姊要跟谁去?」
久美子问从刚才就一直专注地用指尖描摩著谱面的明日香。
「和香织一起去。我们今天要约会。」
她眉开眼笑地回答。梨子在一旁微笑著说:「好好噢!」
「梨子学姊呢?」
「我?我嘛……」
「肯定是跟后藤吧?」
夏纪的声音从旁边插进来,害梨子羞得满脸通红。
「等等,你凭什么说得这么笃定?」
「我说的是事实啊!你们去年也是两个人一起去的。」
久美子下意识地看了卓也一眼。卓也一如往常地在练习指定曲,但是从刚才就失误连连,看样子根本心不在焉。
「哇!难不成梨子学姊和后藤学长是一对?」
绿辉的双眼闪闪发光。「什么一对不一对的……」不理会梨子的面红耳赤,夏纪用力地代为点头。
「对呀,这两人正在谈恋爱。」
「咦咦咦咦咦!」
真相来得太过于轻易,令绿辉惊声尖叫。
「梨子学姊!这么重要的事,你怎么都不告诉我们!」
久美子也在内心深处同意绿辉的咄咄逼人,她还以为卓也喜欢的是明日香。
「咦,因为,又没必要刻意说……」
「那后藤学长也该告诉我们啊!」
明日香苦笑著劝戒就快要扑上去的学妹。
「好了好了,小绿,别那么生气嘛。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谁叫这两个人都很害羞。」
「既然学姊都这么说了……」
绿辉脸上纵然还有不满的神色,也不情愿地停止逼问。
「夏纪要跟谁去?」
只见她刻意对明日香的问题耸了耸肩膀。
「我今天也要补习。」
「三年级的我都去玩了,为何二年级的你要念书?」
「因为我爸妈很啰嗦,我也是迫于无奈。」
夏纪苦恼地说,然后望向久美子的方向问道:「你呢?」
「啊,我要和小号组的丽奈去。」
「咦?你不是说你不去吗?」
绿辉不解地发难。在她身后的明日香若有所思地摩挲著自己的下巴。
「你口中的丽奈,该不会是那个高坂丽奈吧?」
「我不知道那个是哪个,但她确实姓高坂。」
「久美子,原来你跟高坂同学是好朋友啊。」
梨子语重心长地喃喃自语。不知道为什么,她的语气听起来有点像是在同情久美子。
「……那从刚才就在发呆的那家伙呢?」
夏纪皱著眉头指向叶月。只见叶月抱著低音号,一脸心神不宁地望著窗外,完全是失了魂的模样。
「叶月一直是那副德性。」绿辉压低了声线说道。
「她今天好像要和喜欢的人去逛祭典,打算在祭典上告白喔。」
「哇!好青春啊!光听就觉得嫉妒。」
夏纪装模作样地挤眉弄眼。音量其实不小,但叶月一点反应也没有,看样子根本没在听。
喜欢的人是指秀一吧。久美子轻声叹息,将注意力从对话中拉开。感觉好不舒服。肚子四周咕嘟咕嘟地冒出浑浊的感情,顺著身体里的血管流窜到四肢。为了让凝聚在指尖的热度冷却,久美子用力地握紧了上低音号。讨厌啦。讨厌。没有明确的原因。就是讨厌。
「算了,只要对社团活动没有影响,要谈恋爱还是要交往都是个人自由。」
明日香说道,加深了笑意。绿辉好奇地问她:
「学姊没有男朋友吗?」
明日香不假思索地回答这个问题。
「你在说什么,我爱的只有上低音号。」
「不要随便敷衍我嘛!」绿辉鼓著脸抗议。明日香很愉悦地调戏死缠烂打的学妹。久美子看著他们嬉闹,内心冒出一个想法。或许明日香并没有开玩笑。
与丽奈约好晚上七点在宇治神社前见面。县祭的规模比祇园祭小多了,但是路上依旧有超过六百个摊位鳞次栉比,期间有超过十二万人造访,也算是大规模的祭典。
仔细想想,这还是她第一次和丽奈单独出游。国中时代和她是同一个社团,彼此当然认识,但并不是很熟,顶多就只有在学校遇见的时候会稍微聊一下,如此而已。现在回想起来,丽奈总是与他人保持距离。并非她受到孤立,只是不想跟固定的任何人混在一起。这点上了高中以后依然故我,久美子从未见过丽奈与固定的朋友走在一起的模样。
「抱歉,让你久等了。」
声音从背后传来,久美子转过身去。穿著连身洋装的丽奈正朝她招手。她身上的白色连身洋装充满女人味。自己如果是男生的话,一定会希望女朋友这样打扮。
「不、不会,我也才刚到。」
久美子边回答,边忍不住垂下眼帘。站在这种美少女身边,总觉得输了一大截。早知道就穿得正式一点来了。久美子低头看著自己T恤加短裤的简单造形,不由自主地叹息。
「喂,我才刚来你就叹气?」
丽奈在眉间打了个死结。不高兴的表情好适合她。
「你就这么在意冢本的事吗?」
「才、才没有,我和秀一又不是那种关系。」
「不是那种关系……吗?」
丽奈朝她射出意味深长的视线,久美子连忙换个话题。
「快走吧,你想吃什么?」
「不用,我不打算去逛祭典。我最讨厌人多的地方了。」
「咦?」
「去爬山吧!大吉山!」
丽奈指著神社上面的方向说道。这家伙没头没脑地在说什么呀?久美子吓得目瞪口呆。丽奈牵著她的手,冲上阶梯。灯笼的光线照射在她细致雪白的手指上,粉红色的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
「为、为什么要特地在祭典当天去爬山?」
「嗯?没有为什么,因为很好玩的样子。」
丽奈莞尔一笑。穿过宇治神社,有条通往宇治上神社的石板路。宇治上神社于一九九四年与平等院一起被认定为世界文化遗产。只不过,和平等院比起来,前来造访的人数少得可怜。本殿中有三座神社是现有最古老的神社建筑,似乎是相当珍贵的文化财产。但是看在已经看惯张牙舞爪的现代建筑设计的久美子眼中,甚至觉得有点太朴素了。
「我很喜欢这座神社。」
丽奈说道,一面从门的缝隙往内窥探。
「不觉得宇治神社比较好吗?建筑物也大多了……」久美子接著说,却引来丽奈傻眼的叹息。
「久美子真不识货啊!不懂这种古朴之美。」
「古、古朴……」
「也就是成熟的魅力。」
「宇治上神社比较成熟吗?」
「感觉得出来吧?这种散发出来的魅力。」
「是吗……」
经她这么一说,倒也不是完全感受不到它的魅力。久美子的视线游走在一片寂静的神社内。桥的另一头明明挤满了前往祭典的人潮,这边却安静得不得了。这里只有丽奈和久美子。沉默的密度高到令人难以呼吸。毫无理由的焦躁感一点一滴地侵蚀著意识。大家都去参加祭典了,自己到底在这种地方做什么呢。
丽奈抓住站著发呆的久美子的手,泰然自若地往前走。她用水蓝色的发圈把平常放下来的黑发扎成马尾。
「我不喜欢明亮的东西。」丽奈面向前方说道。
「明亮的东西是指?」
「像是祭典,就明亮得令人睁不开眼睛。我不喜欢那种东西。」
「是吗?」
「嗯。因为很烦,所以讨厌。」
越往前走,越靠近黑暗。路灯越来越少,眼前一片昏暗。大吉山上没有路灯。不理会愁眉苦脸的久美子,丽奈从皮包里拿出手机。
「我就知道会很暗。」
她用智慧型手机代替手电筒。手机发出的白光照亮了前路。「我下载了应用程式。」丽奈笑著说,久美子也回以不置可否的一笑。
当地人称为大吉山,但这座山的正式名称叫佛德山,海拔一百三十一公尺。从位于总角(注:总角:指的是《源氏物语》第四十七帖的篇名〈总角〉。)古迹附近的登山口通往观景台的登山道是一条路很宽、高低差也算平的自然步道,可以欣赏到美丽的风景,因此是很有名的山路。清晨走在这条山路上,经常会与带狗散步的人们擦肩而过。久美子还在上幼稚园的时候,也经常因远足来爬这座山。
「丽奈经常做这种事吗?」
久美子边走边问。丽奈似乎不明白她所指为何,侧著头反问:「这种事是指什么?」
「就是指突然来爬山之类的。」
「怎么可能,你把我当成什么了。」
「我、我想也是。」
凉鞋陷进脚里。大吉山虽然是一条平缓起伏的山路,但是穿著有跟凉鞋来走还是太吃力了。
「可是啊,偶尔也想做点这种白痴的事呢!」
丽奈说道,有点害羞地搔搔头。表情活像是秘密被发现的小朋友。
「穿上制服去学校、去社团,然后回家念书……偶尔也想全部拋开这些,买张青春十八(注:青春十八:由日本JR集团推出限乘车种且限期间的特价周游券。)的车票,展开漫无目的的旅程。」
「这个嘛……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
有时候会把自己投射在电视里看到的背包客身上,投身于没有人认识自己的世界里,进行寻找自我的旅行。但这一切都是空想,不曾付诸实行。
「就把这个当作是旅行吧。」
「规模突然变得好小。」
「有什么办法,明天还要上课。」
丽奈以理所当然的表情说著理所当然的话,那样子实在很好笑,久美子呵呵地笑了起来。丽奈看了她一眼,然后倏地移开视线。
「老实说啊,我从以前就有这种感觉了。」
「什么感觉?」
「想跟久美子一起出游看看。」
「是吗?」
「是的。」
她看著前方。她今天露出平常被头发遮住、无缘得见的耳朵。薄薄的皮肤血色良好,晶莹剔透。咬下去应该很柔软吧……久美子胡思乱想。
「久美子啊,其实性格很差吧?」
「什么?」
真是太震惊了。从小到大,身边的人无不异口同声地称赞久美子是个好孩子。久美子好温柔啊。久美子好温柔啊。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想尽办法接近从小听过无数遍的形容词呢?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追求「自己很温柔」的这个形象呢?
「害我好想把你那张好孩子的皮撕下来。」
「……你现在是在批评我吗?」
「不是批评,我是说我就喜欢你这点。这是爱的告白。」
「绝对不是吧!」
「你不明白我的爱吗?」
「完全不明白。」
久美子只明白丽奈欺负自己的时候,表情愉悦极了。在学校里见到的丽奈,与现在站在自己面前的丽奈,明明是同一个人,看起来却完全不一样。
「久美子大概不记得了吧。」
「记得什么?」
两人边走边聊。
「国中最后一次比赛的时候,我们说过话。」
「哦,我还记得喔。就是丽奈哭了的那次嘛。」
「你干么记得别人哭过的事。哎,性格果然很差。」
「不不不,会记得这种事很正常吧。」
「开玩笑的啦。」丽奈笑著安抚紧张的久美子,「我说我很不甘心的时候,你走过来问我:『你真的以为我们能参加全国大赛吗?』」
「咦,我说过那种话吗?」
「你说过喔。从此我就觉得这家伙个性很差!」
「呃,不,那大概是……我想只是纯粹觉得好奇,所以才问的,并没有其他的意思。」
见久美子拚命解释,丽奈展颜一笑。
「我知道啦。所以我才开始注意久美子。会在无意识的情况下说出那种话,应该很严重了。」
「什么东西很严重?」
「性格扭曲得很严重。」
「喂,这绝对是在批评我吧?」
「我刚才不是说过不是了吗?我说了,我就喜欢你这点。」
「少骗人了。」
「是真的。」
丽奈发出乐不可支的笑声。就快要可以看见观景台了。两人没有一丝犹疑地沿著脚下的路前进。视线不经意地往脚下一看,发现丽奈的凉鞋沾满泥土,带子还在她白皙的肌肤勒出痕迹。
「脚不痛吗?」
「很痛啊。」丽奈正经八百地回答。
「可是,我并不讨厌疼痛。」
「哇,这种说法听起来好色情。」
「……你是傻瓜吗?」
被随便地打发掉,久美子不服气地嘟著嘴。在东拉西扯的一阵乱聊下,总算抵达观景台了。大吉山的观景台同时也是设置在半山腰的休息站,可以将宇治的街道尽收于眼底。
「……好漂亮啊!」
丽奈抓紧扶手,喃喃自语。
人工制造的繁星,点点撒满在彷佛泼上一层深色油漆的世界里。住家的光线、高楼大厦的光线、路灯的光线、车子的光线……这座城市充满了光亮,由上往下看的世界就像是漂浮在空中的地图。那边是平等院,对面是宇治川。目光追逐著熟悉的场所,久美子呼出一口气。
「这就是你想看的东西吗?」
丽奈轻轻地摇头。
「说是想看的东西,有点不够准确。」
「什么意思?」
面对侧著头表示不解的久美子,丽奈调侃地笑了。从她的唇齿之间,隐隐约约可以看见草莓般粉嫩的红色舌头。
「因为我想做跟别人不一样的事。」
视线往下移,可以看见正要从祭典回家的人潮。他们成群结队,往同一个方向前进,啃著其实也没多好吃的苹果糖,心满意足地走向车站。稍远一点的地方,一群为了凸显自己出和别人的差异而染了一头其实与他人无异的金发的国中生正在大声喧哗……假的。从这里根本看不见那些。从高处往下看,每一个个体都融解在黑暗里,只能看见没有感情、直立著不动的灯光。
「在祭典当天来爬山这么蠢的事,其他人不会做吧?」丽奈说道。
「说的也是。」久美子静静地点头。
「我认为如果是久美子应该就能明白。」
「明白什么?」
「这种莫名其妙的心情。」她垂下眼睛。
「我明白喔。」久美子回答。此时此刻,秀一和叶月正淹没在那片光的洪水里吧,花纹恐怖的蝴蝶从眼前翩然飞过。久美子小时候还敢徒手抓蝴蝶,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蝴蝶产生嫌恶的情绪呢?久美子压抑住想捏死蝴蝶的冲动,微微一笑。
「我明白丽奈的心情喔。」
丽奈伸出手,白皙的手指轻抚过久美子的脸颊。
「我啊,想变成特别的人。」
「特别?」
「对。我想得到别人的赞赏,不想被视为跟别人一样。」
少女的手指无力地落下,雪白的连身洋装随风翻飞。
「所以,我才吹奏小号。」
「吹了小号就能变得特别吗?」
「能。」丽奈毫不迟疑地回答。
「所以我玩管乐。我想成为特别的人。」
为什么继续玩管乐?这个问题的答案,久美子还不清楚。丽奈轻声地叹息,坐在长椅上,跷起修长的双腿,把自己的掌心放在膝盖上。久美子放开扶手,慢慢地在她旁边坐下。一阵甘甜的香味扑鼻而来。
「久美子为什么要加入管乐社?」
「为什么呢……」
往日的记忆已然模糊,越是鲜明的回忆,越是脆弱不堪。第一次拿起乐器的日子、第一次认识上低音号的日子……自己到底为什么要加入铜管乐队呢?
「大概是……因为我姊姊吧。」
「你姊姊?久美子,你有姊姊啊?」
「嗯,长得一点都不像就是了。」
久美子的姊姊参加过铜管乐队。穿著闪闪发亮的服装,吹著长号……对了,所以久美子很崇拜长号。姊姊吹奏的、很威风的乐器。可以伸缩长短、帅气的乐器。因为自己好想吹吹看那个东西,才会加入铜管乐队,想变得跟姊姊一样。虽然最后分配到的乐器是粗管上低音号。
「我是因为崇拜姊姊,才加入管乐社的。」
「是吗?那你姊姊现在还在管乐社吗?」
「没有,国小六年级的时候就退社了。说是要去念私立国中,补习班忙不过来。」
从此以后,姊姊就没再参加社团活动了。国中没有,高中也没有。只是每天像颗陀螺似地在家里、补习班和学校这三个固定的地方转来转去。
「考试啊……」
丽奈露出厌烦的表情。
「我们也不能置身事外呢。」
「说的也是。」
她说到这里,就这么陷入了沉默,大概是在想些什么吧。久美子也闭口不语。无言的沉默,在鼓膜内侧骚动。久美子望著脚底下那片人工的星空,静静地闭上双眼。和丽奈在一起,感觉很轻松。这或许还是她第一次感受到,就算陷入沉默也不会不自在。倚靠著丽奈纤细的身体,久美子伸直脚。手臂与手臂交缠,皮肤与皮肤重叠。她那蒙著薄薄一层汗水的肌肤冷冰冰的,感觉很舒服。
久美子在进度表盖了一个章。眼看著红色的章越多,甄选的日期也越近了。她跳上电车的最后一截车厢,在最贴近墙壁的位置坐下,从书包拿出下载了自选曲与指定曲的音乐播放器。
放在书包上的手指自顾自地动了起来,按压活塞的动作已经烙印在身体里。久美子蓦地抬起头来,秀一正站在离自己有一段距离的地方。他也戴著耳机,冷不防地扬起脸,视线有一瞬间朝向这边,短暂地相交,只见他马上逃避似地低下头去。从那天起,他就一直是这个样子。
秀一在避著久美子。
「那丫头是怎么回事?」
分组练习时,夏纪指著魂不守舍的叶月,不耐烦地问道。叶月正撑著下巴,凝视著窗外。她不时就大大地叹著气,似乎令学姊不堪其扰,夏纪皱著眉头,坐在久美子旁边的位置上。久美子阖上自选曲的乐谱,转向夏纪。
「你知道她怎么了吗?」
「我也不清楚。但是绿辉应该知道……」
久美子的回答让夏纪望向绿辉的方向。绿辉正拚命地盯著乐谱,察觉到她们的视线,立刻放下弓,蹦蹦跳跳地跑了过来。
「学姊,怎么了吗?」绿辉侧著头问她们。
「不是我,是那丫头怎么了?从县祭以后就一直是那副德性。」
夏纪的问题让绿辉垂头丧气地垮下肩膀。她那无精打采的模样,令久美子和夏纪不由得面面相觑。绿辉一脸难以启齿地扭动著身体,半晌后才下定决心似地抬起头。
「好像是……被拒绝了。」
天吶!夏纪仰天长叹。一旁的久美子悄悄地呼出一口气,力气突然回到颤抖的指尖。什么嘛,原来是被甩啦,真可怜。久美子心中涌起一股对叶月的同情,自己在脑中低喃的声音,明快得令她一阵悚然。
「这种时候发生感情纠纷最糟糕了,会影响到演奏的。」
「小绿也安慰过她了,可是完全没用。」
绿辉沮丧万分地低著头。这时,梨子和卓也抱著低音号走进教室。
「咦,你们聚集在这里干嘛?」
「……不用练习吗?」
自然而然地靠在一起的两人,令夏纪加深了眉头间的绉褶。
「为什么恋爱这种东西,不管是卿卿我我还是不卿卿我我都令人受不了啊。」
「学姊,不可以发脾气啦。小绿认为后藤学长和梨子学姊很相配啊!」
绿辉红著一张脸说,眼里充满了纯粹的感情。梨子含羞带怯地搔著头。
「谢、谢谢。」
「婚礼一定要邀请我喔!」
绿辉的暴走令卓也面红耳赤。梨子苦笑著坐在平常的座位上,卓也在稍微有点距离的桌子上坐下,翻开指定曲的乐谱。
「哎呀!怎么啦?怎么啦?怎么全都挤在这里?赶快来练习吧!」
明日香开完三年级的会议,大声嚷嚷地走进教室。正字标记的红框眼镜好像是最近新买的,只见她愉悦地环视教室里一圈,视线停在叶月身上。「怎么了?」就连组长问她,叶月也还是望著窗外。
「那丫头好像有什么烦恼,我们正在讨论该怎么办才好。」
夏纪头痛地告诉明日香。但是真正设身处地为叶月担心的,似乎只有绿辉。
「叶月好像一直很想不开,小绿好担心!明日香学姊,你能不能想想办法?」
只见明日香露出清朗得没有一丝阴霾的闪亮笑容说:
「嗯……老实说,和我无关!」
「你也太老实了。」
久美子反射性地调侃她。明日香抱著胳膊,皱了一下眉。
「不然要怎么说?因为叶月吹或不吹,都与我无关啊!我也只能叫她赶快振作起来。」
「别说这么冷淡的话嘛!我们都是低音组的人不是吗?」
明日香对绿辉的抗议露出敷衍的笑容。
「反正她肯定会去B部门吧?帮助她对我又没有好处。」
她的语气实在太冷淡了,久美子硬生生地吞了一口口水。绿辉大吃一惊地瞪大双眼。夏纪的表情非常难看,一言不发地抱住自己的头。
「说什么好处……」
「你不这么想吗?要是会对比赛造成影响,我可能还会出手相助,问题是,我为什么要帮因为私人情绪而放弃练习的人?」
「可是……」
绿辉还有话要说,夏纪强行摀住她的嘴。
「说的也是呢!自己的问题要靠自己解决!」
拚命挤出应酬式的笑容,实在太不适合夏纪了。绿辉则是还在嘟嘟嚷嚷地抱怨。
「知道就好。马上就要甄选了,你们三个也不要净是做一些蠢事,赶快练习。」
「好!」
「那我去拿乐器了。」明日香只丢下这句话,一如既往地去乐器室拿自己的乐器。夏纪确定组长的身影从教室里消失后,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或许是嘴巴被摀得喘不过气来,绿辉在一旁拚命挣扎。
「哎,吓死我了。」
「学姊,小绿快窒息了。」
久美子的提醒让夏纪猛地回过神来,赶紧放开绿辉。重获自由的绿辉痛苦地反覆深呼吸,这才重获新生地站起来,瞪著夏纪。
「你在做什么啦!」
「都是你,明日香学姊都气成那样了,你居然完全没有注意到。」
「学姊生气了吗?」
久美子问道。该说是生气吗……夏纪有些迟疑地将视线望向梨子的方向,但后者装出一副正在专心练习,没有听见的模样。
「明日香学姊最讨厌练习时间缩水了,最好不要耽搁到她的时间喔。」
「可是,学姊也太过分了吧,那么冷淡。」
「那个人原本就是那种人。」
夏纪的脸上浮现出夹杂著自嘲的笑容,梨子和卓也都大惊失色地看著夏纪。尖锐的紧张感在教室里流窜,残留在舌尖的粗糙情绪,大概是不愉快的感觉。
「因为明日香学姊是特别的。」
夏纪的声音回荡在鸦雀无声的教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没什么人烟的车站里,同样穿著北宇治制服的学生们正百般聊赖地等电车。久美子坐在长椅上翻著单字卡。已经到了换季的季节,制服也从长袖变成短袖。她捏了捏从袖子里伸出来的上臂,忍不住叹气。最近好像胖了。
「……久美子。」
冷不防有人喊自己的名字,久美子猛然抬头,只见叶月一脸欲言又止地站在跟前。叶月紧紧地抓住挂在肩膀上的书包,开口问道:
「一起回去好吗?」
「啊,好啊。当然好。」
「谢啦。」她在久美子的旁边坐下。久美子下意识地翻阅著单字卡。Apologize,道歉。Force,强力。罗列在字卡上的英文单字只是在视线范围内滑过,一个字也没有进到脑里。
「我啊,向冢本告白了。」
叶月说道。久美子从字卡上移开视线,望著她。匡当匡当。她们正在等的电车滑进月台。但叶月不为所动,所以久美子也不敢动。关门的警示声响起。车门关上,电车再次发车,只剩她们还留在月台上。
「嗯,我知道喔。」
久美子的回答让叶月垂下眼帘。「这样啊……」她只说了这么一句,嘴角微微抽动。
「冢本好像另有喜欢的人。」
「……是吗。」
久美不晓得该怎么回答,锁紧了眉头。像这种时候,该说什么才好呢?对于久美子的反应,叶月无言地低著头。
「对不起。」
「什么事?」
「那个时候,让你费心了……」
叶月轻声地说。你不说我也知道喔。久美子心想,但什么也没说,只是翻动著单字卡。边缘摺起来的页面是考试的范围。Apologize。Apologize。久美子无论如何就只有这个单字背不起来,字卡的边缘都卷了起来。
「你不用向我道歉啊!」
「可是,久美子也喜欢冢本吧?」
「……什么?」
叶月的话让久美子惊讶得目瞪口呆。她在说什么?但叶月完全没注意到久美子瞪大眼睛、呆若木鸡的模样,彷佛在告解似地继续往下说:
「我其实也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了。可是,我想只要先说出口,你就会退让。因为久美子不是那种强势的人,我就是算准了这一点。真的很抱歉……我真是个不要脸的女人。」
久美子急著阻止以自嘲表情说著自虐话语的友人。
「咦,不对,等一下。欸,我喜欢秀一已经是肯定句了吗?」
「不是吗?」
叶月微微地侧著头,露出意外的表情。
「因为我拉走冢本的时候,久美子的表情看起来很不高兴。」
「呃,并不是因为我喜欢秀一的缘故……该怎么说呢,我们就像死党一样,死党被抢走当然会觉得寂寞啊……」
「哈哈,原来如此。」
「你明白了吗?」
「我明白、我明白,原来久美子还没有自觉啊!」
「怎么会变成这样?」
见久美子忍不住垮下肩膀,叶月发出愉快的笑声。她这几天都愁眉苦脸的,所以是久违的笑容。
「真拿你没办法啊,就由本大小姐来助你一臂之力吧!」
「咦,你要助我什么?我只觉得有股不祥的预感……」
「你真是明知故问。」
「不,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久美子追问,叶月站起来。电车随著广播再次滑进月台。叶月拿起书包笑了。她的笑容带著一丝的意外,也有些寂寥。
「真是的,久美子好迟钝。」
车门开启,久美子把单字卡塞进书包里,也赶紧站起来。叶月抓住久美子的手臂,一把将她拉进车厢里。叶月的手好温暖,同时也有些乾燥。
或许是社团活动的疲劳还挥之不去,久美子一回到家,就直接回房倒在自己的床上。
「久美子,至少先把便当盒拿出来吧。」
母亲的声音从厨房传来,但久美子没有力气回应。她维持著躺在床上的姿势,只动了动手,总算打开电脑的电源。
电脑里有泷提供的乐曲音档。她奋力抬起头,按下三角形的按钮,指定曲从喇叭播放出来。甄选已经近在眼前了。
自从泷来了以后,管乐社就改变了。知道以前社团是什么情况的老师全都异口同声地这样说。起初也有很多社员抱怨泷的指导方针,但也逐渐被他驯服了。理由很简单,因为大家都确实感受到自己的进步。原本散乱演奏渐渐变得整齐、成为一曲音乐。只图自己高兴的演奏固然也很快乐,但是不断地努力、被逼到极限的音乐,光用快乐这种感觉是不足以形容的,每个社员的心里都怀有某种特别的感慨。合奏很开心,但也很可怕。为了不要一脚踩到分岔路上,必须全神贯注地集中精神。大概是这种感觉。
指挥者的工作不只是正式上场的时候挥动指挥棒,那仅是指挥者的任务之一。他们之所以挥动指挥棒,是为了指示演奏者要从什么时候开始演奏,以及结束的时机。除此之外,还得听出所有声音的比例,将曲子整合起来。
正式上场以外的时间,他们必须掌握住曲子的构成及作曲家的意图,将表现手法及乐曲的走向传达给演奏者知道。演奏的风格及曲子给人的印象将随该指挥者的指示而截然不同。因此指挥者的个性会直接表现在指示里,并影响外人对乐团的评价。指挥者扮演的角色其实比听众感知到的更加重要。
十年前,北宇治高中还称霸一方的时代,背后肯定也有一位优秀的指挥者吧。当他离开学校,北宇治的管乐社就每况越下。光是换个顾问,学生就会被带著忽前忽后。无论拥有再高的志向,一旦教练不够优秀,就无法在比赛中一路过关斩将。
在多达一千五百所以上的高中里,能够留到全国大赛的不到三十所。能代表京都府挺进关西大赛的,只有这三十六所学校里的其中三所。他们只能在这种私立和公立学校互相较劲、绝对称不上公平的练习环境下,各自全力以赴地演奏。北宇治高中想打进全国大赛,可以说是遥不可及的梦想。
尽管如此……久美子心想,尽管如此,泷依旧认真地想要进军全国。严格的练习、合奏的紧张感,全都是为了将北宇治高中送进全国大赛。既然如此,不是只能努力了吗?
「……真希望能吹得更好一点啊!」
没有人回应久美子的自言自语。
甄选分两天举行。第一天是铜管、第二天是木管和打击乐器。每个人轮流被叫进音乐教室里,在用隔板隔开的包厢里演奏。音乐教室前面摆了几张椅子,让准备接受甄试的人在这里等待叫号。教室的隔音设备并不完全,等待的空档可以听见其他人的演奏。光是听到明日香温暖的粗管上低音号音色,久美子就无法控制地紧张起来。夏纪拍拍脸色铁青的久美子,站了起来。
「换我了。」
她说完,便消失在音乐教室里。久美子抱紧自己的粗管上低音号,目不转睛地凝视著乐谱。合奏该注意的地方、泷提点过的地方,她一再地重新复习检查,档案夹的边缘都磨损了。没问题,一定能通过。久美子将气息吹进乐器里,正襟危坐地等待自己被叫到。
「轮到久美子了。」
演奏结束,走出音乐教室的夏纪对久美子说。久美子想应声,却因为紧张而发不出声音来,只能默不作声地点个头,引来夏纪的苦笑。
「凭你的实力,不用那么紧张也没问题的。」
学姊的话从背后推了她一把,久美子提心吊胆地踏进音乐教室。
「请坐。」
泷的声音隔著隔板传来。他不露脸,是为了不让社员紧张的体贴措施吧,虽然看不到脸可能会更紧张……久美子孤零零地坐在正中央,将档案夹放在前面的谱架上,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指尖在发抖。
「请报上学年、名字和负责的乐器。」
「啊,我是一年级的黄前久美子,负责低音组的上低音号。」
「是吗?」
这个平淡的嗓音是副顾问美知惠。顾问和副顾问,要接受两个人的考核吗?为了掩饰跳得越来越快的心跳声,久美子深呼吸,轻轻地转动僵硬的指尖,试图缓解紧张。
「调音没问题吗?」
「是、是的。已经调好了。」
「这样啊。……黄前同学以前就学过粗管上低音号,对吧?有几年的演奏经验了?」
「呃,从小学四年级开始,今年是第七年。」
「七年?那还真厉害啊!」
泷佩服地低吟。啊!糟了,自己把门槛垫高了。为了赶走在脑子里打转的负面思考,久美子用力地摇头。木头的椅子坐起来冷冰冰的。是因为流汗的关系吗?她的大腿整个贴住椅子的表面。
「那么请先从指定曲开始吹奏。」
「好、好的。」
「从四十一小节开始的副旋律。跟上低音萨克斯风连动的地方。提到粗管上低音号,果然还是这里最重要呢。」
久美子急著用视线浏览著乐谱,找到那个已经练习过无数次的段落。
「我会打开节拍器,所以请吹到我说停为止。可以随你喜欢的时间点开始。」
「知、知道了。」
喀嚓、喀嚓、喀嚓。久美子侧耳倾听周而复始的节奏,深深吸进一口气,肺部隆起,将锐利的气息送进吹嘴里。她移动手指,从低音转换到高音。接著来到练习时一再卡住的连音部分。虽然准备了乐谱,但是久美子几乎没有时间看。激昂的情绪让脑袋隐隐作痛。气息颤抖,心脏跳得飞快,感觉就快爆炸了。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演奏在意识里浮游前进。万一失误该怎么办?明明害怕得不得了,却又觉得这样也很开心。从脚底往上蔓延的热气,紧紧地揪住了她胸中的器官。
「好,到此为止。」
久美子拚了命地演奏,直到泷喊停。上低音号的乐声也戛然而止。隔板对面发出在纸上写字的沙沙声。就在这一瞬间,久美子的演奏正接受评分吧。她的耳膜深处还残留著刚才演奏的余韵。
「可以了。请帮我叫低音号的人进来。」
「啊,好的。」
久美子站了起来,头有点晕眩。或许是还处在紧张状态,指尖依旧颤抖著。她抱著乐谱,逃也似地离开了音乐教室。
「好痛!」
乐器发出「匡!」的一声巨响,撞到了桌子,久美子连忙检查上低音号。还好,刚才的撞击没有造成明显的伤痕。甄选才刚结束,或许是一下子太放松心情了。
「没事吧?」
绿辉窥探著她的脸色。
「什么?」
「因为你喊痛,想说是不是受伤了。」
「没有,只是撞到乐器而已,我没事。」
久美子本身并没有受到任何伤害,只是撞到乐器,为什么会反射性地喊痛呢?这么告诉绿辉之后,绿辉笑得好不开怀。
「那是因为久美子的灵魂已经进入杰克里了。」
「谁是杰克?」
「久美子的上低音号啊!」
「对了,这位是乔治。」绿辉指著自己的低音大提琴。这么说来,当初决定乐器的时候,她的确说过同样的话。
「可是啊,泷老师好过分喔!只有低音大提琴是在木管那天甄选。」
「这倒是。」
「小绿明明是低音组的!」
她闹起别扭地鼓著脸。手指贴著好多OK绷。粉红色的奇妙图案是绿辉的个人喜好吧。久美子眯起眼,指著她的手指。
「那个,不要紧吧?」
「哦,这个啊?」
绿辉展颜一笑。
「这是弦乐器经常会有的职业伤害呢!因为要用手指按住弦,常常会割伤。」
「不痛吗?」
「痛是会痛,但是比国中的时候好多了。」
她不好意思地嘿嘿笑著。
「国中的时候啊,一天有好几次的定期演奏会,光是上午的演奏会,手指就变得伤痕累累了。贴上OK绷也得马上撕下来,一直流血。用流血的手指翻乐谱,就连乐谱也变得血迹斑斑的,到了下午的演奏会,因为血液让乐谱黏在一起,几乎没办法看。」
对于绿辉当笑话讲的前尘往事,久美子只能报以苦笑。真不愧是毕业于实力坚强的学校,过去的事迹也很壮烈。
「既然那么辛苦,为什么还要继续呢?」
「继续什么?」
「管乐社啊,不会觉得讨厌吗?」
久美子脱口而出的问题纯粹是好奇心使然。只见绿辉将头摇成一个波浪鼓。以指尖撑住的低音大提琴,比她的身高还要巨大。
「一点也不会觉得讨厌喔,小绿最喜欢管乐社了!」
她的语气坦率到了极点。真想成为她那种人啊!久美子有点羡慕眼前的少女。
甄选结果将在期末考后公布。高中生活的第二次段考。久美子一开始就因为数学栽了个大跟头,照这样下去,能考上大学吗?每次坐在书桌前准备念书时,她都会担心起自己的将来。
跟期中考一样,考试前一周社团活动暂停。久美子为了转换心情,去了一趟书局。如果是应付学校的考试,只要有教科书就绰绰有余,但还是会想买新的参考书。每次看到「保证考上!」或「目标九成!」这类的字眼,就会觉得只要买回家,自己的头脑也会变好。尽管这种参考书只会占去书架空间,对于提升成绩一点帮助也没有。
走进参考书区,映入眼帘的是一整墙密密麻麻的红色书背,粗体文字印著大学名称。原来世界上有这么多所大学啊!久美子心想,漫无目的地在书架间的通路上前进。
「……啊!」
从背后传来的声音让久美子下意识地转过身去。
「小葵?」
「久、久美子。」
葵的脸上一瞬间浮现出失措的表情,但是马上以笑脸盖过。她微笑著试图遮住自己手里的参考书,走过来的脚步略显迟疑,不太想和久美子扯上关系的心情一览无遗。
「社团方面如何?」
「啊,嗯。正在努力喔。但现在是期末考周。」
「有机会进军全国吗?」
「唯有这点,在结果出来以前是不知道的。」
「这样啊。」
葵静静地微笑。
「……晴香还好吗?有没有好好干?」
「晴香是指小笠原社长吗?」
「对。我说了很过分的话,现在彼此还有些尴尬。」
过分的话,是指葵退出社团那天说的话吧。
「我想应该不要紧,有明日香学姊帮忙照应。」
「又是明日香吗?」
听到这个名字,葵耸耸肩。
「那个人真的是无所不能呢!功课很好,演奏也很得心应手。」
「明日香学姊很聪明吗?」
「她很聪明喔,非常聪明。」
葵说到这里,脸上浮现出自嘲的笑容,目光飘向自己手中的参考书。
「我的第一志愿只是明日香的备选。」
这句话让久美子不知该做何反应才好。冷不防,葵发出乾涩的笑声,以半开玩笑的语气说:
「要是我像明日香那么聪明的话,或许就能继续参加社团活动了。」
语气里藏著一根细细的刺。她的嗓音听起来很快活,但是听在久美子耳中,却是十分悲哀的声音。「那我走了。」葵说完就打算转身离去。久美子不由自主地叫住那个纤细的背影。
「小葵。」
「什么事?」她回过头来问。
「你会不会后悔退出社团?」
「不后悔喔。一点也不。」
她以开朗的表情说道,手指紧紧地抓住自己的手臂。红色的印子留在雪白的肌肤上,看起来好痛。
「那就好。」
久美子笑道,装出被她骗过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