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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最大的危机 第二章 吹响吧!长号

「姐,你为什么不吹喇叭了?」

麻美子不高兴地低头看着久美子。对于小学一年级的久美子而言,六年级的姐姐永远是有点可怕的存在。麻美子比久美子大很多岁,知道很多她不知道的事。不管是算数道具,还是粉彩蜡笔,久美子在学校用的东西永远都是麻美子用过的,久美子很羡慕姐姐总能央求爸妈买些亮晶晶、莫名其妙的宝贝给她。

「跟你没关系。」

麻美子不屑一顾地说,活像不想看见久美子的脸。当时她对久美子的态度就很不客气。尽管如此,久美子还是很崇拜姐姐,因为年幼的她知道姐姐其实很温柔。

「久美子好喜欢姐姐吹的喇叭。妈妈说,等我升上四年级就能吹喇叭了,所以我也想吹长号,想跟姐姐一起吹长号。」

久美子拼命想表达自己的想法,可是她愈说,麻美子的心情愈恶劣。麻美子臭着一张脸,从书包拿出珠算工具,面向书桌,完全当久美子不存在,但她还是亦步亦趋地追着姐姐跑。

「姐,你是为了考上好学校才放弃吹喇叭吗?不能不用功吗?姐姐那么聪明,就算不放弃喇叭也没问题的。」

耳边传来铅笔窸窸窣窣在笔记本上摩擦的声音,久美子不死心地继续缠着麻美子。

「姐,不要放弃嘛!久美子好喜欢吹喇叭的姐姐,像是你在运动会吹喇叭的时候,早纪也说久美子的姐姐好帅,所以不要放弃嘛!」

久美子说得快哭出来。对于小学一年级的久美子而言,姐姐要不要继续参加铜管乐团是死活问题。她很喜欢姐姐吹喇叭的样子,很喜欢帅气的姐姐。

「……姐姐最近一点都不帅气。」

久美子絮絮叨叨地说,麻美子的背影抖了一下。

「老是板着一张脸,好恐怖。我不喜欢现在的姐姐,你吹喇叭的时候帅气多了。」

这句话让麻美子突然站起来,一言不发地低头看着她。久美子藏不住内心的恐惧,伸手捂住自己的嘴巴。自己说得太过分了吗?麻美子抓住久美子扑簌簌发抖的手臂,不由分说将她推倒在地上。久美子呼吸困难,她真的觉得自己会死掉。

麻美子低声咆哮:「你懂什么!」

她从声带挤出来的声音听起来好委屈。久美子双目圆睁,凝视着姐姐近在咫尺的脸。姐姐乌溜溜的大眼睛目光闪烁,宛如夜晚的大海。看在久美子眼中,那是悲伤的颜色,是非常不帅气的颜色。

麻美子以粗鲁的动作放开久美子,不屑地冷哼一声。压迫肚子的感觉消失了,久美子总算能呼吸到空气。姐姐居高临下看着咳个不停的妹妹,冷冷撂下一句:「下次再乱说话,就把你的嘴巴缝起来。」

这很明显只是恐吓她的狠话,久美子还是老实地点头。因为姐姐看着自己的表情实在太哀伤了。这个人好可怜,久美子淡漠地想。

即使过了九月中,麻美子还是待在家里。大学早就已经开学了,她却窝在自己房间,偷偷摸摸不晓得在做什么。父母起初还一脸困惑地对她说教,后来大概是死心了,不再说什么。回到家就会看到姐姐的生活令久美子感到窒息,幸好她平常大部分时间都用来从事社团活动,不太需要和姐姐独处。

「早安。」

「早。」

久美子向丽奈打招呼,丽奈微微一笑。早晨的上学路上,空气很新鲜,视线范围也很清晰。原本灼热的空气开始带着凉意,翠绿的叶子逐渐转成红色或黄色。冷风让人感觉到秋天的来临,令久美子打了一个冷颤。最近天气一口气变冷了,夏天时还以为大热天会永远持续下去,但季节总在不知不觉中偷偷变换。

「明日香学姐不知道怎么样了。」

丽奈看着久美子说道,手中握着英文单字卡,字卡的角落贴满了五颜六色的便条纸。

「嗯……会怎么样呢?」久美子模棱两可地漫应一声。

教职员办公室那场骚动的隔周,明日香就回来参加社团活动了。久美子怔忡地回想当时的状况。

「明日香!」

她一出现在音乐室,其他社员就一起围上去,久美子也想靠近那堵人墙,但又没有勇气推开三年级走到她身边,只好从几步之外注视着明日香秀丽的侧脸。曾经肿到令人心痛的脸颊已恢复正常。

「虽然有奇怪的谣言,但你不会退出社团吧?」小笠原逼问明日香。

「抱歉。」明日香有些困扰地撇成八字眉。「好像给你添了很多麻烦,我从今天起都会来参加社团活动。」

「问题已经解决了吗?可以相信你真的不会退出社团吗?」

香织脸上浮现出不安,纤细的手抓住明日香的水手服下摆。是怕她逃走吗?抓着制服的手十分用力。深蓝色与香织白皙的肌肤形成美丽的对比。明日香眯起眼,以缓慢但确实的动作拨开她的手。薄唇勾勒出与往常无异的笑容,那是温柔的拒绝。久美子领悟到,这里就是界线,明日香不允许其他人跨越这条线。

「别担心,我会来参加社团活动。」

她没说自己要退出社团,然而,也没说不会退出社团。

从那一天起,明日香请假不来社团的日子变多了。大概是带乐器回家练习,她的演奏水准并没有退步,社员还是无法隐藏自己的不安。泷和明日香在办公室谈话的情景也被目击过好几次。大家都知道缺席社团活动并非她自己的意思,但不管谁去问,明日香都不肯说清楚,总是挂着一如往常的笑容,避开问题的核心,这点让香织非常伤心。

「小笠原社长真的非常努力呢!」

「大概是想连明日香学姐的份也一起努力吧!」

自那次合奏以后,小笠原开始积极地主动找社员说话。多亏有她,社团总算不至于分崩离析,但是任谁都看得出来,那是建立在钢索上的平衡。明日香本人也察觉到了,有时会表现出焦躁,令久美子印象深刻。

「我猜明日香学姐大概和泷老师商量好怎么不穿帮,瞒着她母亲来参加社团活动,或许还骗母亲说自己已经退出社团了。」

「为什么明日香学姐的母亲要这样扯她后腿呢?我不能理解。一般来说,要是自己的女儿能打进全国大赛,通常都会全力支持吧!」

「她母亲好像很讨厌管乐。从她母亲生气的感觉,似乎不只是气她参加社团。」

你是故意气我才选择那种乐器吧?

当时她母亲确实这么说了。故意气她是什么意思?玩管乐为什么是故意气她?久美子怎么都想不明白。

「话说回来,明日香学姐为什么要参加社团活动?」丽奈不解地问道。

「学姐的个性其实有些尖锐的地方吧,应该说是利己主义吗?就是类似只要自己好就好那样。」

「这么说倒也是。」

明日香的性格非常八面玲珑,但是偶尔不小心窥看到她的内心世界,会觉得头皮发麻。久美子无法明确地揣测明日香在想什么、看到什么,可有时候会因为察觉到她的敏锐,而觉得喘不过气来。明日香轻易割舍了青春期特有的柔软自我意识。这么毫不留情地割舍,反而让久美子有些畏怯。丽奈对明日香的感想大概也跟自己相去无几,正因为清楚掌握明日香的性格,才会对她做出利己主义的评语。

「这种人通常不会这么热心从事社团活动,不如像斋藤学姐那样退出社团,对准备考试绝对比较有利。」

「因为要玩社团就没什么时间念书了嘛!」

「既然如此,她为何对管乐这么执着呢?就连社团乱成一团的时候,也一直专注练习,肯定有什么理由。」

「单纯只是因为喜欢乐器吧?明日香学姐有几分乐器宅的味道。」

「是那样的吗?」丽奈皱着眉头思索。

虽然久美子不完全同意她的观点,但自己对明日香也有相同的疑问,只是没勇气直接问本人,就算问了,明日香也只会跟平常一样笑着带过。

「距离全国大赛只剩不到一个月,真不想还要为了演奏以外的事烦心。」

久美子默默点头附议。比赛在即,真不想为音乐以外的事情分心,只想全力演奏,抱着金奖回家。久美子握紧自己的裙子,看着丽奈,后者收起单字卡,抓住久美子的手说:「算了,现在说这些也没用,赶紧练习吧!」

她的掌心十分冰凉,久美子静静地垂下眼帘。

因为明日香的事,差点忘了车站大楼音乐会的脚步一天天逼近。打开行事历,日期上画着两个圈。今天是车站大楼音乐会的练习日,学校因为是假日不用上课,但比赛前的管乐社员没有假日可言。早上在音乐教室集合,进行基础练习,等泷进入音乐教室,开始当天的练习。由于是音乐会的练习,今天从指挥的方向看过来依序是明日香、夏纪、久美子三人排排坐,这种座位分配是上低音号组的基本就座顺序。附带一提,比赛时的座位是明日香比较靠近舞台中央,然后才是久美子。上低音号组基本上都固定这样坐,其他组别的成员则多半会依乐谱换位置,例如法国号或小号会依乐谱分成一部、二部、三部的声部,以北宇治高中来说,是从舞台的左侧往右侧依序站成一排。前述的乐谱分配依曲式而异,因此演奏会或比赛时经常会换座位。

基本上,小号的一部负责主旋律,其他人则负责相同的旋律或该旋律的和音。即使是同一种乐器也会分配到不同的任务。丽奈在比赛中负责一部,但是在演奏会上也会负责二部或三部。除了比赛以外的声部分配皆由三年级作主,也因此经常会导致学弟妹的不满。

「这里的长号和小号对抗起来了,要倾听整体的平衡,再稍微降低一点音量,不然实在太吵了。」

「是。」

被泷指出问题的社员回应他的指示。没时间为车站大楼音乐会练习新曲目,所以直接沿用文化祭吹奏过的乐谱,尤其是〈唱,唱,唱〉很有知名度,无论在哪个演奏会上都能炒热气氛。每次演奏会都会选择当年度流行的曲风或受欢迎的流行歌等观众比较熟悉的曲子,其中又以演歌意外受到热烈回响。由于是远比久美子他们出生更早之前流行过的曲子,不是很清楚当时到底有多受欢迎,但是对于上了年纪的听众来说,似乎比夹杂着英文的流行歌更顺耳。

「机会难得,上低音萨克斯风的独奏站出来吹吧!」

「咦?」

泷翻着〈搭乘A号列车〉的乐谱说道。小笠原胆怯地缩起身子。

「要站到前面吗?」

「小号的独奏也会站出来,所以你也站出来会比较帅气喔!」

「啊,好的,我明白了。」

说是这么说,但小笠原频频按着自己的脖子。她不太擅长站在人前演奏,想必很惊慌失措。

「那么开始练习下一首曲子。」

「是。」

久美子连忙翻开乐谱,进社团时买的乐谱夹塞了太多东西,鼓得快要炸开。她的手指在伤痕累累的透明夹上滑动,心想差不多该把不必要的乐谱移到别的文件夹了。

曲风愈来愈快,众人拼命吹出乐谱上的音符。泷的视线反复落在手边的谱面,指出他觉得需要改进的地方。指挥的总谱上记载所有声部的动作。久美子等人也收到比赛用的总谱,放学后,会请与自己负责的乐器吹奏同一个部分的其他成员到教室一同练习。春天时,泷还会针对练习方法进行细节的指导,如今经常放手让学生自己练习。

「请暂停一下,这里怪怪的。」

久美子闻言放开吹嘴。泷眉头微蹙,看着社员。

「请从F开始跟法国号同样动作的人一起吹来听听。长号、次中音萨克斯风的同学,麻烦你们了。」

咦?久美子盯着自己的乐谱。上低音号也是同样的动作,但没有被点到名,所以不用吹吗?久美子满头问号的同时,明日香已经举手发问:「抱歉,这里上低音号也是同样的动作。」

泷再看了乐谱一次,有些羞赧地莞尔一笑。

「啊,不好意思,我看漏了。也麻烦上低音号的同学。」

不知道为什么,上低音号的存在很容易被忽略。是因为乐器太没存在感吗?还是因为自己是上低音号组的人,才会特别记得被忽略的事?

要是上低音号也能更有存在感就好了。久美子边想边拿好乐器,只见低音管的学姐回过头来用嘴形说:「我们也好不到哪里去。」一旁的夏纪露出苦笑。

合奏结束后,自然而然分成留下来练习的社员与回家的社员。绝大部分的社员都会留下来继续练习,要上补习班或有事的社员则火速离开音乐教室。难得来参加假日练习的明日香也一溜烟提着乐器盒回家去了。

「咦,学姐今天也要留下来吗?」

乐谱夹在腋下的夏纪被久美子的问题吓到僵住,希美拿着长笛站在一旁。

「欸,啊,嗯,是打算留下来。」

「学姐最近经常留下来练习。」

夏纪要上补习班,所以暑假很少留下来练习,但最近几乎每天留下来练习。就连一向对社团活动有些冷淡的夏纪也终于萌生干劲了吗?

希美口齿伶俐地代替沉默不语的夏纪回答:「我请她陪我练习。毕竟我们明年就升三年级了,得努力成为靠得住的学姐才行。」

「这样啊。可是很少在音乐教室看到你们。」

「因为这里人太多了,我们都在三年级的教室练习。」

希美露出洁白的牙齿笑着解释。有道理,在音乐教室练习的话,因为有其他社员的声音,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像希美她们那样在别的教室练习也是个好方法,自己也去别的教室练习吧!

「对了,你不准来喔!」

夏纪仿佛看穿久美子的想法,先声夺人。或许是觉得她的话说得太严厉了,希美打圆场地接着说:「因为我们不会练习比赛的曲目,不想拖累你,就让我们两个人自己练习吧!」希美说完,对夏纪眨了眨眼睛。

夏纪抱着乐谱夹的指尖异常用力,久美子虽然觉得有点不太对劲,但也没有再追问下去。

「嘣——嘣嘣嘣,嘣——。嘣、嘣嘣——」叶月哼着低音号的音阶。

「叶月心情很好呢。」绿辉啃着三明治,笑着说。一旁的丽奈正用吸管喝柠檬汁。

第二个假日练习的中午休息时间,四个人聚集在低音组的练习教室里,悠闲地共进午餐。

「与其说心情好,不如说是期待。」叶月眉开眼笑地说,豪爽咬下一口红豆面包。

「期待什么?」久美子问道。

叶月摇晃着双脚回答:「周末的车站大楼音乐会!」

「这么说来,就是这个周末了。」

丽奈从小皮包里拿出行事历,蓝色封面清爽大方,角落还贴着小号的贴纸。

「我好期待能和大家一起参加演奏会。」叶月说完,将剩下的红豆面包放进嘴巴里。

京都站的车站中,JR西日本的乌丸中央口称为「京都站大楼」,夹在东侧与西侧之间的中央穿堂是个十分宽敞的挑高空间,由使用了四千片玻璃的建筑正面与巨大的屋檐构成。西侧的大楼梯也用来做为音乐会或活动会场,久美子国中时经常在那里演奏。

「演奏会真的好开心,小绿也兴奋起来了。」绿辉笑着说。然而,丽奈的表情蒙上一层阴影。

「这是三年级最后的演奏会,结束以后,就只剩比赛了。」

听到这句话,四个人不约而同沉默了下来。各自的心里大概都浮现出学长姐的脸吧!久美子默默喝了一口茶。丽奈说的没错,三年级将在全国大赛后退休。这也是在明日香旁边吹上低音号最后的机会了。

「怎么突然这么安静?」

「哇啊!」

久美子突然从背后被一把抱住,连忙将便当盒放回桌上。回头一看,希美的手臂正挂在久美子肩膀上。

「希美,你突然发什么神经。」夏纪目瞪口呆地说。

不知何故,优子居然在一旁猛点头。

「我懂我懂。三年级一旦不在了,简直是世界末日呢!啊,万一再也见不到香织学姐,我要靠什么活下去呢?」

「香织学姐不在了以后,你这喳喳呼呼吵死人的德性或许也能收敛一点吧!」

「什么?我哪里吵了?」

霙瞥了开始在后面针锋相对起来的夏纪与优子一眼,小碎步走到希美身旁。先是直勾勾盯着久美子,然后眨了好几下眼睛。

「正式比赛,要加油喔!」

「啊,嗯,我会加油。」

受她影响,久美子也眨了眨眼睛。这么一来,夏纪叹息着说:「社团活动也很重要,但你们的功课没问题吧?」

受到学姐的忠告,叶月苦着一张脸说:「不要提醒我还有模拟考这种讨厌的事啦!啊,又要被我妈骂了。」

「小绿也很不妙!久美子如何?」看到久美子无言以对的反应,叶月露出坏心眼的笑容。

「难不成久美子也不太妙?」

「数学有点……」

「耶!同病相怜。」

看着互相舔舐伤口的低音三人组,丽奈傻眼地叹了一口气。

转眼间就到了车站大楼音乐会当天。社员将打击乐器堆上卡车后,搭电车前往会场。低音号和低音大提琴都搬上卡车了,但因为容量的问题,上低音号上不了车,久美子只好徒手搬运自己的乐器到会场。整群人都穿着表演用的服装,非常显眼,车厢内不断朝他们射来好奇的视线,久美子稍微缩了缩身体。

「明日香学姐今天好像要先走,说她表演完就得马上回去。」

站在一旁的丽奈微微皱眉,手指静静抚摸吊环表面。

「听说了。大概是不早点回去的话,会被她母亲识破吧!」

「话说回来,明日香学姐真的能参加比赛吗?」

「咦?」

久美子对丽奈的问题咽了一口口水。丽奈将头发塞到耳后,压低声音,不让周围的人听到。

「你想想嘛,光是在这里的演奏会都有时间限制了,全国大赛可是在名古屋举行喔,不可能瞒着父母去吧!」

「这、这倒也是……」

「今天的音乐会还有夏纪学姐,所以就算明日香学姐不在,上低音号也还有两个人。可是,万一明日香学姐不来比赛,上低音号就只剩你了,人数根本不够。」

丽奈一语道破,久美子为之愕然。久美子一直以来都很担心明日香的决定,但都是以她会参加比赛为前提,像是再缺席练习下去,比赛时能否继续保持高水准的演奏。久美子的担忧皆与明日香正式上场的表现有关,完全没有她不能参加比赛的想法,或许是下意识不愿意去想这个可能性也说不定。

「明日香学姐不参加比赛吗?」久美子的嘴唇很干,询问的声线微微颤抖,听起来非常窝囊。丽奈理所当然地点头。

「大家就是怕最后变成这样吧!不过就算问她,她也不会正面回答。老实说,是因为她过去对社团有很多贡献,大家才对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换成明日香学姐以外的人,肯定没有这种待遇。」

「这倒是。」

「泷老师对这件事又是怎么想呢?我不认为他会这样得过且过拖到正式比赛那天。我希望在最完美的状态下进军全国,不想被扯后腿,这么想是不是太无情了?」

「可、可是明日香学姐吹得那么好,不至于扯后腿啦!」久美子反驳。

丽奈冷冷看了她一眼,深深叹了一口气。

「明日香学姐的确很厉害,可是她不来练习的话,也会影响到全体的士气。不能全员到齐一起练习,演奏的完成度也会下降。如此一来,明日香学姐的存在对整个社团反而是扣分的。」

久美子这下子无法反驳了,她低头看着脚边的黑色乐器盒,再看看丽奈的脸。丽奈的神情十分真摰,并没有要数落明日香之类的负面情绪,她说的没错,只是戳破了久美子不想面对的事实。

「或许吧!」

久美子移开目光,丽奈再次叹息。正当她开口想继续说些什么的时候,车掌告知站名的广播声响起。京都站到了,大批乘客从车内涌向月台。丽奈望了窗外的指标一眼,面向久美子。

「……走吧!」久美子无言点头。

为了不挡住通路,社员在用路人比较少的走道上打开乐器盒。上低音号不要拿太久就不会觉得重,但是长时间提着的话,提把会陷进掌心里,痛得要死。

「这个乐器未免也太重了吧!」叶月从卡车上搬下低音号,气喘如牛地抱怨。

「话说回来,观众挺多的耶,就连楼梯都挤满人。」绿辉兴奋地说。装在黑色软壳盒子里的低音大提琴看起来比平常还要巨大。「今天也要加油喔!乔治。」绿辉兴高采烈地对乐器说话。对了,她口中的乔治是绿辉为乐器取的名字。

其他的团体也在走道后面忙着准备。久美子转头望着那个方向,喃喃自语:「我记得今天参加的学校有我们和清良女中,还有……」

「久美子!」

熟悉的声音打断了久美子的话,她下意识回过头去,梓穿着如立华注册商标的水蓝色制服朝她冲过来。绿辉与叶月一脸好奇宝宝的样子,凝视着梓。

「梓,好久不见。对了,立华今天也要上场吗?」

「对呀!立华、清良女中、北宇治。嗯,真是豪华的阵容啊!」

梓发出咯咯咯的愉快笑声说道。梓国中和久美子同样是管乐社的成员,后来考上管乐强校立华高中。上次和久美子见面是在关西大赛的时候,当时立华高中是银奖,平日相当坚强的梓也和社员一起大哭。久美子每次想起她悔恨的表情,胸口就会掠过一股尖锐的痛楚。

「北宇治要去全国了呢!哎呀,真是想不到啊,恭喜你了。」

「啊,谢谢。立华的行进乐队比得如何?大赛是上周对吧?」

「行进乐队完全没问题,今年也要进军全国!」

梓喜上眉梢地笑开怀。久美子也忍不住绽放笑意。

「真有你的。」

「还好啦,暑假不眠不休的努力总算有价值了。」

「立华的练习真的很辛苦吗?」

「不是开玩笑的,学姐也超凶的。」

梓装模作样地抖了抖身体,久美子回忆立华高中在太阳祭时的表演。的确,要达到那种程度的运动量,想必练习也很耗费体力。北宇治大都坐着演奏,几乎不用做行进的练习,但是要同时参加管乐比赛和行进比赛的学校真的很辛苦。

「就算再辛苦,只要能参加全国大赛,就完全不是问题。话说回来,我就是为了接受严格的训练才去立华的。」

「哦,立华的练习果然很辛苦啊!」

从刚才就掩不住兴奋的绿辉突然插入两人的对话。梓吓了一跳地看着绿辉,脸凑向久美子问道:「你朋友?」

「嗯,这位是……」

绿辉——话到嘴边,久美子赶紧吞回去。因为绿辉不喜欢自己的名字。

「这位是?」梓不解地反问。

久美子连忙掌心朝上,介绍两人给她认识。

「呃,这位是负责拉低音大提琴的小绿,吹低音号的是叶月。她们也都是一年级。还有,小绿是圣女毕业的。」

「欸,好厉害!」

梓瞪大双眼。绿辉一如往常地浮现出人畜无害的笑容,冲到梓身边说:「小绿最喜欢立华的演奏了。近年来,尤其喜欢四年前在府大赛上的演奏。在太阳祭的时候也大饱眼福,对吧?叶月。」

「嗯、嗯。」

相较于笑容可掬的绿辉,叶月的表情则有些阴郁,指尖拽着自己的蓝色西装外套,将笔挺的布料抓出皱褶。

「梓,该走喽!」

梓面向呼唤自己的方向。定睛一看,立华的学生在远处喊她的名字,手里拿着亮晶晶的长号,大概是同一组的人。

「抱歉,有人在叫我,我得回去了。我很期待你们的表现。」

「嗯,我也很期待你们的表演,加油。」

「久美子也是。」

梓挥挥手,跑向立华的集团。望着梓的背影,绿辉欣羡地说:「好好噢,立华的衣服好可爱。」

「确实很可爱。」

「不过,我也很喜欢北宇治的衣服就是了。」

绿辉抓住西装外套的下摆,转了一圈。过程中,叶月始终一言不发。久美子硬是盯着她低垂的脸追问:「你从梓出现以后就怪怪的,怎么啦?」

「没、没什么。」

叶月逃避地背过脸。绿辉一把抱住她正要打开乐器盒的腰。

「欸,才不是没什么呢,发生什么事了?」

绿辉目不转睛地直视叶月的双眼。「都说没什么了。」叶月又摇摇头,大概是拗不过死活不肯放开自己的绿辉,微微耸了耸肩,手指不知所措地搔着脸颊。

「因为人家不像你们是老手,觉得有点无地自容。」

「无地自容?」

「小绿不懂你的意思。」

久美子和绿辉都感到不解,叶月苦笑着解释:「我是说,我不像小绿或久美子那样,从国中就参加管乐社,对管乐也不是很有研究。该怎么说呢,担心加入你们的对话,可能会让人觉得我不懂装懂。只是很无聊的原因,所以才说什么都没有,别放在心上。」叶月一口气说完,掰开绿辉抱住自己的手。绿辉不满地鼓起脸,拍拍她的背。

「叶月好傻。」

「你、你说我傻……」

叶月一脸困惑,绿辉不当一回事地大声说:「老手不见得比新手厉害,也不是有经验的人就会演奏得比较好。努力的人只要半年就能变得很厉害,反之要是偷懒,有再多经验也不会进步。叶月在意的点真的很无聊。对吧?久美子。」

「嗯、嗯。」久美子突然被问到,连忙点头。

「再说了,」绿辉抱着胳膊,继续说教。「叶月太在意自己是初学者的事了。问题是每个人都是从初学者开始的。何况叶月已经是低音部引以为傲的战力,可以抬头挺胸以自己为荣!懂不懂?」

绿辉的脸凑近叶月。大概是身高不够,绿辉拼命踮起脚尖,身体不住抖动。叶月目瞪口呆地看着绿辉,再看看久美子。久美子莞尔一笑,站到绿辉旁边。

「没错没错,叶月可以更有自信一点喔!」

「瞧!久美子也这么想。」

「嗯,我也这么想。」

「看吧!」绿辉乐不可支地说,不由分说抓住叶月的手。手指紧紧陷进叶月被太阳晒黑的掌心。

叶月轮流注视她们的脸,有些腼腆地微微一笑。

北宇治高中排在立华高中后面出场。平常边吹乐器边动个不停的立华表现得非常厉害。在后台预备的时候,感觉会场上还残留着方才演奏的余韵,椅子上也还残留着刚才坐在上头的女学生的余温。

车站大楼音乐会的舞台设置于大楼梯中段的广场,观众坐在阶梯上欣赏演奏。或许是因为立华和清良女中都来了,楼梯上挤满人,其中还可以看到中小学生的身影,恐怕是为了欣赏优秀学校的演奏才整团整团地带过来吧!也有很多观众是碰巧路过,受到演奏的吸引上前围观。

北宇治高中管乐社共八十一名成员,分别站在广场的舞台上下预备。久美子等人拿着乐器,站在舞台下面的后方,小号及长号的成员在舞台上一字排开。一开始负责独奏的小笠原大概很紧张,扭扭捏捏地站在泷身边,看起来坐立不安。

「别担心。」或许是注意到久美子的视线,明日香对她说。

「别看她那样,她毕竟是社长。」

既然明日香都这么说了,肯定没问题。久美子移开看着站在前方的社长的视线,重新面向乐谱。

泷对观众一鞠躬,场上的喧闹扰攘慢慢沉淀下来,会场鸦雀无声。泷举起指挥棒的同时,久美子等人也拿好乐器。白色指挥棒微微一震。久美子吸气,将气息送进吹嘴。

乐曲始于轻快的旋律,慢慢加快节奏,悦耳的音符在舞台上弹跳,营造出非常活泼的气氛。观众席自然而然打起拍子,老实说,完全跟不上节奏。在演奏会上,观众打拍子和乐曲的节奏各自为政是常有的事。

曲子行云流水地来到上低音萨克斯风的独奏。小笠原吹出第一个音符的瞬间,久美子整个人呆掉了。因为那个音充满了放克风味,小笠原演奏的音乐光灿耀眼,远胜于过去在比赛或练习时的每一次演奏。该怎么说呢,总之是帅气逼人。

上低音萨克斯风的低沉音色让会场内的空气为之震动,观众发出愉快的呼声。说不定爵士乐才是小笠原的拿手好戏。交织着即兴演出的演奏炒热气氛,久美子不仅佩服,还有些目瞪口呆。偶尔会看到一演奏就变了个人的演奏者,没想到小笠原也是其中之一。久美子望着情绪沸腾的观众,拼命吹出自己分配到的部分。

车站大楼音乐会的编制与文化祭时几乎一模一样,由明日香介绍曲目,再进行演奏。演奏受到观众热烈的回响,以如雷的掌声欢送久美子等人退场。还有小学生高喊「全国大赛要加油喔!」好像是打击乐学姐的妹妹。

「请问我姐姐在吗?」

泷宣布解散后,那个妹妹悄悄出现在广场上,可爱的模样令学长姐们欢声雷动。

「小悠,你妹来了。」

「欸,不会吧!」

其他的三年级帮忙叫人,被称为小悠的学姐冲向妹妹。刚把乐器搬上卡车的学姐额头上冒出一层薄薄的汗水。妹妹一看到姐姐的身影,就露出满脸的笑容。

「你一个人来?很危险耶!」

「不是啦,人家是跟爷爷一起来的。因为人家说想看姐姐帅气的样子,爷爷就带我来了。」

「这样啊,可是你现在就一个人落单啦,爷爷呢?」

「不知道,爷爷该不会迷路了吧?」

「欸……那我们一起去找他。」

学姐说完,牵起妹妹的手。妹妹或许是很以穿着演奏服装的姐姐为荣,兴高采烈地笑个不停。久美子仿佛在她们身上看到以前的自己,不由自主地垂下眼。

「晴香,我先走了。」

「没问题。已经解散了,你可以直接回家。」

「谢啦。」

姐妹俩手牵着手下楼。久美子怔忡望着她们的背影,冷不防有人从背后拍她肩膀。

「久美子,快点去看清良女中的演奏。」

回头一看,丽奈正提着装有小号的乐器盒看着自己。绿辉和叶月也在她身后。低音号和低音大提琴都已经上了卡车,所以两人手里只拿着皮包。

「啊,抱歉,不小心发呆了。」

久美子说道,抓紧乐器盒的提把,提把因乐器的重量陷进皮肤里,掌心掠过轻微的痛楚。

清良女中的学生全都穿着白色的西装外套搭长裤,系着黑色的细领带,长发扎成马尾,打扮得十分干净俐落。因为是女子高中,社员全都是女生。

久美子认得坐在舞台后面吹法国号的少女,是上次出现在电视上的清良女中管乐社长。久美子下意识伸直背脊,想看清楚她。舞台前的楼梯已经人山人海,久美子她们只能站着看,从广场上可以勉强看到舞台。绿辉个子太矮,几乎什么都看不见,有个中年妇女大概是觉得她很可怜,让给她一个好位置。

立华及北宇治的学生都想听演奏,所以广场前的走道上人满为患。再加上是大老远从九州前来演奏的管乐强校,观众人数比前面演奏的两所学校还多。强校的光环果然不同凡响,社员抬头挺胸,目光如炬地看着指挥者,让看的人感受到某种压迫感。社员人数恐怕是北宇治的两倍以上,多到快要从舞台上满出来。从闪闪发光的号口传送过来的声音十分厚实,毫不留情地展现出与北宇治的实力差距。

「那么,接下来是今天这场音乐会的最后一首曲子。」

担任司仪的女学生用麦克风向观众席报告。「欸……」周围发出不满的声浪,司仪笑着回应:「全力以赴演奏到现在,各位觉得如何?能有机会在京都演奏,全体社员都觉得非常光荣。感谢各位今天来听我们演奏。」

女学生说到这里,低头行礼。观众对她送上热烈的掌声。她抬起头来,脸上浮现出甜美的笑容。

「最后这首曲子是〈马多克的最后一封家书〉。」

女学生语声未落,顾问紧接着缓缓挥下指挥棒,低沉柔和的音乐交织成静谧的旋律,温润的旋律流淌在会场内。

这首〈马多克的最后一封家书〉由管乐社员熟悉的樽屋雅德作曲。马多克是豪华客船《铁达尼号》的一等船长,同时也是直到沉船的最后一刻,都还努力拯救乘客的船员之一。他在航海时,每天都会写信给家人,这首曲子就是把他的信编成爱尔兰风的旋律。

慢板的曲调再加上单簧管及铜管,音乐的规模一口气变得壮阔,每个音符都璀璨生辉,孕育出悦耳动听的旋律。清良女中演奏的音乐明显与其他学校不同。久美子不知道理由何在,但是清良女中的乐器释放出来的每一个音符无疑都华美无双,会场内充满了让人心荡神驰的甜美音色。

随着铃鼓刻画出的节奏,曲风摇身一变,打击乐器与轻快的铃鼓重复着你来我往的竞演,营造出活泼的气氛。充满节奏感的铃鼓贴着旋律共舞。铜管的音色十分协调,渗入以上的旋律里,让音乐显得热闹非凡。然后再由木管静静加入渐弱的音符,场上逐渐趋于寂静。

法国号的声音响彻会场,以其余韵为背景音乐,单簧管温润的旋律响起。然后换长笛变成曲子的主角,银色的乐器织出忧伤的曲调。众人配合指挥者的暗示吸气,曲风迎向崭新的局面。钟声响起,众人的视线都集中在指挥者身上,只见指挥棒朝着打击乐器轻盈挥动。快节奏的音乐与钹和定音鼓一起流淌在会场里,猝不及防地打破平静的空间,与具有特色的主旋律融为一体,袭向观众。撼动人心的音浪带着分量十足的声响,确实地传送到久美子她们所在的广场。气贯丹田的沉稳重低音一波接着一波,再叠上单簧管轻盈的声音,蹦蹦跳跳地加速前进。这时,曲子突然戛然而止,只剩中音鼓激烈的鼓声在会场中回荡。乘着那个节奏,其他乐器的音色一口气变得朝气蓬勃,重复刚才的旋律,渐渐加速。木管演奏者的手指快得令人眼花缭乱,撩起听众的焦躁情绪。久美子的呼吸不知怎地变得困难,她紧紧揪住左侧胸口的制服。

激昂的曲子瞬间归于寂静,四周逐渐充满了轻声细语般的平静音符。双簧管、单簧管各自演奏出感情丰沛的音色,交织成让听众安心的柔美旋律。随着指挥的动作愈来愈大,音乐也变得愈来愈厚重。声音的体积愈来愈大,逐渐合而为一,整合成完美的音乐。

最后一个音符响起的瞬间,走廊上的人无不停下脚步。转瞬的沉默后,会场上响起几乎掀开屋顶的掌声,掌声响遍整栋车站大楼,在建筑物内回荡。久美子俯瞰舞台,深深地叹息,这时才发现自己竟然看到忘了呼吸。

坐在楼梯上的人群中,也有不少人正用手帕按着眼角。久美子则用指尖压紧灼热的眼头。

「太神奇了。」

站在一旁的叶月用面纸大声擤鼻涕。她眼睛红通通,脸上还残留着几缕泪痕。

「明明是听都没听过的曲子,泪水却莫名其妙地自己流下来。演奏技巧高超的学校,真的好厉害啊!」

叶月说完又擤了擤鼻涕。〈马多克的最后一封家书〉不是流行乐,一般观众并不熟悉,即便如此,还是能让这么多人像这样泪流满面,献上赞赏的掌声,除了曲子本身很好听以外,也多亏清良女中空前绝后的表现能力。就算吹奏同一首曲子,北宇治也无法让人感动到这个程度。就算使用同一种乐器,吹奏同一首歌,完成的曲风也截然不同。久美子认为这就是音乐有趣的地方,同时也对这个事实感到有些害怕,需要一点勇气才能直视自己与别人力量的落差。

「这就是全国大赛的金奖水准呢!」丽奈喃喃自语。

绿辉一脸兴奋地从不远处冲过来。强校迷的她似乎对刚才的演奏满意极了,双颊泛着红晕,猫毛似的头发也有些凌乱。

「啊,今天真是完美的一天!」绿辉说道,心满意足地捧着自己的脸颊。

叶月将面纸揉成一团,塞进皮包里的塑胶袋。

「清良女中今年也要参加全国大赛吧?老实说,我一直觉得北宇治A部门的人都吹得非常好,可是,正所谓人外有人。」叶月语重心长地嘟嚷。

久美子也望向舞台。清良女中的学生已经迅速开始准备撤退,动作丝毫不拖泥带水。那就是每年在全国大赛拿下金奖的人。久美子悄悄叹了一口气。

她们沐浴在聚光灯下,看起来好成熟,实在难以想象与自己同年。

「接下来是基础练习的三号曲。」

「是。」

这是车站大楼音乐会后的第一次合奏。今天是平日,但提早下课,所以可以合奏。明日香一如往常站在前面,指示社员。合奏时,社员会先进行基础练习,然后再由泷指导。A部门和B部门的成员都要参加基础练习。众人皆已熟悉春天发下来的大量基础练习用乐谱,不用看谱就能回答哪首曲子是几号。

「一、二、三、四。」

打击乐器的成员配合节拍器刻画出规律的节奏,这个乐谱要意识到运用嘴唇的圆滑音,久美子对此很不擅长。因为有很多明明是不同的声音,却要运用相同指法的地方,所以要吹出圆滑音时,只能运用腹肌及运气方式硬生生改变音色才行。上低音号不像直笛那样指法随音阶而异,所以并非光用手指就能发出随心所欲的声音。

「接着是七号曲。」

「是。」

七号曲是运舌法的乐谱。利用舌头让空气瞬间停止,清楚切断每一个音符。如果以缓慢的节奏进行,倒不是太难,一旦换成快节奏的曲子,难度就会一口气提高。明日香经常苦口婆心地提醒她,上低音号的声音轮廓很容易晕开,所以练习发出干净的声音就显得格外重要。

明日香之后也继续云淡风轻地做出指示。当天的基础练习要演奏哪个谱面,全由明日香定夺。社员遵照她的指示继续演奏,一句怨言也没有。

泷来这所学校已经过了半年,随着练习次数增加,起初不习惯的基础练习也进行得愈来愈顺利,除此之外,在各方面也有许多事物都因为社员的自动自发而变得制度化,社员已经养成独立思考的习惯,即使没有顾问的指示,社团活动也不会停滞不前,或许到了下一代,练习就能进行得更顺畅吧!从摸索开始的各种尝试,教会他们选择有效的作法、舍弃没效的,只把有效的作法传承给下一届。北宇治高中几年后肯定会跟其他强校一样,成为以学生为主体,由学生主动参与的社团。

「接下来以踮脚法练习十三号曲。」

「好的。」

她口中的踮脚法,是由外聘的指导者桥本引进的方法,意指稍微踮起脚尖来吹奏乐器的练习法,这时必须让重心落在腹部,支撑全身的重量。对久美子而言,这种练习比仰卧起坐更吃力,一直持续相同的动作,肌肉会发热,脚尖还会开始发抖。久美子内心暗藏着疑问,这么吃力的练习真的有效吗?因为姿势十分标准的明日香吹奏同样的乐器时,看起来毫不费劲,真是不可思议。

「那么,基础练习到此为止。」

「谢谢副社长。」

众人一起向明日香道谢。之后,B部门的成员抱着乐器移动到视听教室。明日香随人潮走向久美子旁边的座位,银色的上低音号擦得光可照人,轮廓分明地倒映出低着头的明日香。久美子下意识按住自己的上低音号活塞阀,望向明日香。

「那个,明日香学姐。」

「嗯?什么事?」

感觉周围的视线正往这边集中,一旁吹法国号的学姐咕嘟地咽了口水,其他的学长姐则一脸若无其事地继续练习。明日香的神情与往常无异,眼睛底下浮现出淡淡的黑眼圈。

明日香学姐真的能参加比赛吗?

丽奈说过的话在久美子脑海中苏醒。久美子紧紧抓住自己的裙摆,手背渗出一层薄薄的汗水。

「我那天不小心看到学姐和令堂争执的过程了,学姐真的不会退出社团吧?」

明日香眯起眼,修长的手指轻抚上低音号的表面,剪得很整齐的粉红色指甲闪烁着暧昧的光泽。

「那天是指我妈来学校那天?」

「是、是的。」

「嗯哼,原来如此。」

明日香摩挲着自己的下巴,陷入沉思,唇畔流泄出深深的叹息。是不是问了不该问的问题?久美子吓得浑身僵硬。明日香看也不看她一眼,以跟平常没两样的声音回答:「关于这点不用担心,我也有我的打算。」

「真的吗?可以相信你吗?」

「嗯,没问题、没问题。」

明日香夸下海口,朝她挥挥手。她的回答太过轻佻,久美子反而感到不安,但也不敢继续追问,只能凝视着眼前的学姐。明日香瞥向泷不在的指挥台,脸上浮现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久美子,你这次的测验没问题吧?」

「什么?」

不明白她的意思,久美子下意识反问。明日香正经八百地重复同一个问题。

「我是说,不只社团活动,你的功课也没问题吧?」

「哦,呃,那个,这个,数学不太妙……」

「既然如此,要不要我教你?」

「咦?」

出乎意料的发展令久美子忍不住惊呼出声,只见躲在人群后面的秀一噗哧一笑。

「不愿意?」明日香直勾勾地盯着久美子,娇艳欲滴的唇畔轻泄的气息,不知怎地令久美子一阵脸红心跳。明日香撩起长发,散发出甜甜的香味。

「倒、倒也不是不愿意……」

结果久美子还是屈服了。她没有足以对抗明日香的强韧意志。或许是很满意她的顺从,明日香笑眯了双眼。

「那下次放假的时候来我家。」

「欸,要去学姐家吗?」

「怎么?不行吗?」

明日香的嗓音突然变得低沉,久美子急忙把头摇成一个波浪鼓。

「怎么可能不行,只是有点紧张。」

对久美子而言,即使是再容易亲近的学长姐,也是高不可攀的存在,不管再怎么热络,都不可能变成朋友。在久美子心中,学长姐与同学之间有一条明确的界线,绝不能跨越那条界线。

到对方家里等于是私下交流,如果是绿辉那种跟谁都好的性格,大概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妥。久美子望着低音大提琴的方向,或许是察觉到她的视线,绿辉朝她挥挥手。

「话先说在前面,只准你一个人来。」仿佛看穿她的心思,明日香撂下这句话。

学姐都这么说了,已经没有退路。久美子下定决心,直视学姐的脸。「那就请您多多指教了。」

明日香对鞠躬致意的久美子回以满意的微笑。

的雕像,雕像的轮廓十分光滑,给人柔和的印象。久美子眯着眼睛,坐在雕像前方的石头长椅上,没人经过眼前的斑马线,红绿灯徒劳地反复从绿灯变成红灯。

巨大的鸟居竖立在邻接平等院通的府道入口,府道通往县神社,县祭时人满为患,平常倒是没什么人经过,所以这个时间只有车子呼啸而过。久美子心不在焉地盯着一闪一闪的煞车灯,叹了一口大气。

「听说你要去田中学姐家玩?」

久美子抬起头,秀一就站在面前,以粗鲁的动作将体育用品袋往地上扔,在她身旁坐下。一股汗臭味袭来,久美子皱眉,秀一辩解:「刚才被其他人拖着一起跑步。」

「跑步?肯定是玩捉迷藏吧?」

约莫是说中了,秀一难为情地搔搔头。一年级的男生利用休息时间在中庭玩捉迷藏是很有名的事,他们的借口是可以借此锻炼肺活量。

久美子抱着头,发出宛若呻吟的哀号。

「啊!感觉一切的一切都好讨厌。」

「为什么?这么不想去田中学姐家吗?」秀一看着她。

「不是的。」久美子按住自己的额头。「总觉得太多事超出我的负荷。」

泷的事、明日香的事、还有整天关在家里的麻美子,那才是最令人头痛的事。一次发生太多事了,久美子的大脑根本处理不过来。距离比赛只剩不到一个月,久美子实在不想为这种事烦恼。

「对了,听说麻美子姐回来了?」

「谁告诉你的?」

「我听伯母说的。」

「我妈?」

老妈真多嘴。久美子忍不住叹气。秀一不解地歪着脖子。

「大学不是已经开学了吗?」

「我姐说她不念了。」

「欸,为什么?」

被秀一这么一问,久美子嘟着嘴,闹起别扭来。

「我怎么知道。她什么也没说,每天关在房间里。」

「大概是有什么苦衷吧,你不问问看吗?」

「要问吗?」

「当然要问啊!」

明明没有任何根据,秀一却斩钉截铁地这样说。久美子抱紧放在膝盖上的书包,把脸埋进去,拉链贴着脸颊,冷冰冰的。「唔……」久美子发出意味不明的声音,秀一轻拍她的背。

「你们是家人吧,家人有困难的时候不是该支持对方吗?」

这句话让久美子缓缓抬起头来。

「如果是你的话,你会问吗?」

「会吧。不过我没有兄弟姐妹,所以也不是很确定。」

秀一不知所措地搔着头回答。或许因为宇治川就在附近,掠过脸颊的风好冷。停在红绿灯前的车子隔着窗户传来嘈杂的音乐,重低音节奏吹散夜晚空气,瞬间打破寂静。

家人。久美子在嘴里咀嚼这个字眼。她有勇气跨过这条挖了好几年的鸿沟吗?久美子抓紧裙摆,再度趴回书包上。感觉身旁的秀一局促不安。久美子用力闭上双眼,静静等待那阵喧闹过去。

直到信号变成绿灯,车子都一动也不动地停在原地。

后来又聊了一会儿,两人就回家了。明天还要练习,不能一直待在这种地方。临别之际,久美子对秀一挥手道别,秀一也朝她大力挥手,还对她说:「加油喔!」久美子深深叹息。该对什么加油才好呢?这种事不用说她也知道。

久美子从走出电梯伸手放在玄关门把上的那一瞬间,就有股不祥的预感。

「麻美子,你到底在想什么?」

母亲的声音从客厅里传来。声线之低沉,充分显露出她是真的生气了。久美子尽可能不发出声响,蹑手蹑脚踩在地板上,悄悄从门缝偷看屋子里,只见爸妈和麻美子分别坐在桌子两边,木制餐桌上有个大信封,角落用斗大的黑体字印着经常可以在电视广告上看到的专科学校名称,是要让久美子去考吗?

「久美子,你在干什么?」

「呃。」

被父亲点到名,久美子僵在门前,看样子早就穿帮了。久美子为了掩饰尴尬,面无表情地走进客厅。屋子里的气氛异样沉重,秒针移动的声音听起来吵死人了。久美子假装没听到,把书包立在沙发旁边。客厅里充满了不寻常的紧张感,她想若无其事地回自己房间,但似乎无法如愿,又没有勇气坐在姐姐旁边,久美子只好坐在沙发上玩手机。

母亲狐疑地看了久美子一眼,视线随即转向桌上的信封。

「你是认真的?」

「我从一开始就是认真的。」

「就算你这么说,妈也不答应。」

久美子的指尖在手机萤幕上下滑动,意识却集中在家人身上,一个字也没看进去。

母亲按着太阳穴,大大叹了一口气。麻美子的眉毛心浮气躁地微微跳动。

「你还是面对现实吧!你已经二十一岁了,只要稍微想一下,就知道怎么做对你的将来比较好。」

「我想过了。这是我深思熟虑后的结果。」

「这么重要的事,怎么可以擅自决定……不想去学校的话,可以休学半年啊,没必要就这样不念吧?」

「我不是因为不想念大学,我是认真的。」

「就算你说你是认真的……」

麻美子涂成红色的指甲扫过桌面,房间里响起咯吱咯吱的呆板噪音。父亲始终不发一语,只是目不转睛盯着信封。麻美子闭上一度张开的嘴,若有所思地安静下来,视线有一瞬间射向久美子这边,后者连忙假装玩手机,避开她的视线。

「我想当美容师。」麻美子说道。

久美子大吃一惊,手机从手中滑落,发出咚的一声巨响,只有父亲瞥过来一眼。

「我已经办妥报考的手续了,明年就要去念这所专科学校。」

姐姐是说真的吗?久美子赶紧吞下差点脱口而出的问题。

母亲摇摇头说:「明年就要找工作了吧?别说傻话,给我专心读大学。这是为你好。」

麻美子冲动地站起来。受损的棕色发丝沐浴在日光灯下,闪烁生辉。麻美子握紧桌上的信封,瞪着母亲。母亲大概是被她吓到了,屏住气息。

「为我好?」麻美子的声线很低沉,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愤怒。

「你说就这样念到大学毕业是为我好?」

「至少比退学去念专科学校好。」

「那是对你好吧!」

麻美子的手作势往下挥,用力拍在桌上,发出清脆的声响。麻美子直盯着母亲,咬牙切齿地释放出自己的情绪。

「我从国中就一直说我想当美容师,是你不答应。过去我一直照你说的话做,几乎放弃了一切。因为从小到大,你一直把『因为你是姐姐』挂在嘴边。」

姐姐居然有这种想法,我都不晓得。久美子连要捡起手机都忘了,只是茫然看着气到发抖的姐姐。

麻美子从小就比久美子懂事很多,从她嘴里说出来的每一句话都很有道理,也因此经常让久美子恨得牙痒痒。光靠社团活动是考不上大学的。你不念书要干么?每次听到这句话,对姐姐的反抗意识就会在久美子内心萌芽。姐姐说的没错,但她会硬把自己认为正确的观念套到别人头上,这点很讨厌。因为久美子是自愿花时间在社团活动上,轮不到姐姐说长道短。久美子一直是这么想的。还以为姐姐说的每句话都是真心话,从来不曾想象过姐姐心里的想法。

母亲长叹一声,轻轻把手放在麻美子手上。母亲的手背刻画着深深的皱纹,暗示她的年纪也大了。

「这是为了你的将来着想。」

「什么是将来?将来真的值得舍弃现在的价值吗?」

麻美子那双水水嫩嫩、不知疾苦、也尚未衰老的手,急躁地划过半空。

「不管是转学,还是准备考试,其实我全都讨厌死了。我也想象久美子那样继续社团活动,我也不想放弃长号!」

咬牙切齿的台词令久美子为之屏息,遥远的过去揪紧了久美子的心脏。忆起小学时,姐姐小巧的掌心。她圆润的手,曾几何时开始只握住铅笔。为了准备考试,姐姐无时无刻埋首案前,对着教科书。久美子一直以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一直以为姐姐是自愿选择这条路。

「为了考上好学校,我一直用功读书,结果怎样呢?我以为只要当个乖孩子就会有回报,像个傻瓜似地拼命忍耐,结果还不是一场空?早知道会变成这样,不如全部由我自己决定。早知道就不要装乖,至少不会这么后悔。」

「还不知道有没有回报吧?现在放弃的话,以前的努力就都白费了。」

「因为再不放弃就来不及了。」麻美子气急败坏地说。她那歇斯底里的声音让久美子联想到明日香的母亲。

「这是最后的岔路了,要回头只能趁现在。再继续往前走,我会后悔一辈子。」

沉默重若千金地坠落在地板上。压迫着肩膀的张力令久美子忍不住叹息。麻美子喘着粗气,恶狠狠瞪着母亲。这是久美子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姐姐对父母表现出这么叛逆的态度。她长长的指甲刺进紧握的拳头,光鲜亮丽的红色指甲油看在久美子眼中,显得非常廉价。

麻美子一直是个优等生,笔直走在世人口中正确的道路上。如今她却说她错了,认为自己过去的人生是一场错误,这让久美子惊慌失措。

「……为什么是现在?」

始终保持沉默的父亲突然开口。被汗水濡湿的衬衫衣领软趴趴的。父亲卷起便宜的袖子,重重叹了一口气。

「要是你早点这么说,或许爸爸也能理解。但你已经念到大三了,才突然说不想念大学,你觉得做父母的能接受吗?爸爸只觉得你在逃避现实。」

「才不是那样!」

「那你为什么现在回来?不就是因为不想找工作吗?」

这句话堵得姐姐哑口无言。母亲忧心忡忡地轮流看着父女俩。父亲的语气很平静,充满说服力。久美子一路听他们吵下来,不由得产生只有父亲的意见才是正确的错觉。

「话说回来,你以为你从小到大的学费是谁付的?还有你住在外面花的钱。对这一切视而不见,一味指责你妈,会不会太过分?爸妈对你的要求或许真的太高,但最后决定要怎么做的还是你自己,不是吗?」

「我……」

「要是你真的打算退学,就给我搬出去,自己去申请奖学金来支付生活费和学费。」

「等一下,老公。」母亲阻止父亲,但父亲不听母亲的劝阻。

「别以为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又不用承担风险。你的想法太自我中心了。如果你是认真的,就给我看到你的觉悟。」

平常沉默寡言的父亲很少说这么多话。或许他也很激动,只是没表现出来。母亲苦苦哀求地抓住父亲的手,对姐姐投以稍安勿躁的眼神。母亲软弱无力的视线里,夹杂着同情与困惑。

「麻美子,妈妈不会要你搬出去,只希望你能冷静下来想想。你在那边一定出了什么事,才会突然说这种话。可是,只要你冷静下来,一定能明白妈妈说的才是对的。」

对的。这两个字在久美子的舌尖上滚动。沙沙地,苦涩的味道在口中散开。没错,父母说的话永远都是对的。正因为如此,麻美子才会一直听父母说的话活到现在。久美子的视线悄悄落在自己的掌心,干燥的皮肤表面刻画着淡淡的纹路,长长的生命线从中间以不自然的形状岔开。

麻美子眼睛眨也不眨地凝视着母亲的脸,她撩起自己的头发。棕色的发丝被白皙的手指扯断,掉落在地板上。在她身上,已经完全看不到高中时期曾有过一头乌黑亮丽的秀发。

「我去吹吹风。」

姐姐丢下这句话,走出客厅。原本闹哄哄的空间一下子归于寂静。爸妈各自钻牛角尖地茫然对坐。皱成一团的信封还孤零零躺在桌上。久美子伸手,指尖轻抚信封表面,粗糙的触感缠绕在指腹上。

「我想姐姐是认真的喔!」

久美子好不容易才挤出这句话。

「我知道。」母亲低眉敛眼缓缓说道,唇畔流泄出深深的叹息。「难道我错了吗?」

久美子假装没听见母亲的颓然低语。

久美子打开节拍器,目不转睛地盯着乐谱。对她来说,从指定曲的C大调开始的部分是一道难题。从低音突然爬升到高音F的地方总是吹不顺,都会不由自主提醒自己高音要来了。可是好不容易才分配到副旋律的啊!久美子忍不住叹息。身旁的明日香一向演奏得很轻松,猛一看还以为乐谱很简单。厉害的人演奏起来为何总让人觉得那么轻巧呢?久美子在脑海中反复重播明日香的演奏,与乐谱大眼瞪小眼。

叶月在一旁胀红脸练习下次演奏会的曲子。〈冬季仙境〉(Winter Wonderland)是一九三四年发行的美国流行歌曲,由李察.史密斯(Richard B. Smith)作词、菲利克斯.贝尔纳(Felix W. Bernard)谱曲,也是日本冬季必听的曲子,走到哪里都可以听到,充满了冬天的欢乐气氛。

叶月从大大的号口吹出低沉的声音,久美子怔忡地看着她的低音号微微震颤。叶月的演奏还称不上高明,但是充满了热爱音乐的人才有的情感,有种吸引人的特质。

「你的精神也太涣散了吧!」

「欸。」

突如其来的指责令久美子悚然一惊,她抬起头,看到抱着上低音号的夏纪一脸严肃盯着自己。

「全国大赛前怎么可以这么不专心。」

「对、对不起。」

久美子赔罪的话下意识脱口而出。虽然没有自觉,但注意力的确比平常不集中也说不定。夏纪夸张地对垂头丧气的久美子叹气。

「你可能没有自觉,但你今天一直心不在焉。脸也好红,是不是发烧了?」

「欸?久美子没事吧?」

夏纪这句话立刻引来绿辉的大惊小怪,直接把低音大提琴放在地上,小跑步冲过来。久美子还以为她要做什么,结果额头已猝不及防吃了一记头捶,同时响起叩的闷响。

「哇!听起来好痛。」

叶月也一脸惊吓地皱眉。久美子一手撑着上低音号,另一只手摸着额头。绿辉垂头丧气垮着肩膀说:「抱歉,久美子。我只是想帮你量体温,不小心用力过猛。」

「也不必用额头量吧……」卓也目瞪口呆地喃喃自语。

因为撞到的关系,绿辉的脸也变得红通通。久美子按着还隐隐作痛的额头,不愠不火地笑着说:「没关系,别放在心上。」

梨子关切地观察久美子的脸色。久美子迎向她温柔的眼光,不知怎地有些心神不宁,或许是联想到自己的母亲。

「要是真的很不舒服,还是早点回去吧!这个季节的感冒如果不及早治疗,可能会拖很久才好喔!」

「小绿也觉得这样比较好!因为久美子的额头好热。」

「那是被你撞热的吧!」

绿辉握拳,叶月冷静指出她的盲点。夏纪傻眼地耸耸肩。

「万一明日香学姐不来,A部门就只剩下你一个上低音号了。虽说笨蛋不会感冒,但你还是多注意自己的身体比较好。」

夏纪溢于言表的辛辣台词大概是为了掩饰害羞。这段时日相处下来,久美子也算摸清她不是有话直说的性格。

绿辉看着久美子怀中的上低音号说:「你要早退的话,我帮你把杰克放回去吧!」

杰克是绿辉擅自为久美子的上低音号取的名字。

「没关系,我自己放回去就好了。」

「好吧!」

绿辉一脸遗憾地点头。说不定她只是想摸上低音号。久美子苦笑,轮流看着围过来的社员,从他们担心的表情充分得到被关怀的感觉,内心深处一阵悸动。不知道为什么,谢谢两个字就是卡在喉头说不出来,久美子只能微微颔首。

久美子已经很久没有提早结束社团活动回家了,天还没黑就走在通往车站的路上,感觉好不可思议。她独自一人走在回家路上,阳光颇刺眼。大概是因为每次回家都和朋友一路打打闹闹,明明是同一条路,今天走起来却异常漫长。平底鞋踩在柏油路上的脚步声、打身边驶过的车声听起来都很无趣,全世界仿佛都黯然失色。久美子稍微加快脚步,想快点回家睡觉。

「久美子。」

突然有人叫住她,久美子回头,定睛一看,手里拿着参考书的葵正朝她招手。葵扎成马尾的黑发似乎比最后一次见到她时长了些,她恬淡地微微一笑,走到久美子旁边。

「怎么会在这个时间看到你,社团活动呢?」

「啊……我好像感冒了,大家要我回家休息。」

「感冒啦?还好吗?」

葵微侧螓首。久美子点点头,视线落在遮住膝盖的藏青色裙子上。

「还好,是大家太紧张了。」

「话说回来,管乐社好厉害啊,居然真的打进全国了。」

葵的唇瓣扭曲,隐含寂寥的语气,令久美子悄悄垂下眼帘。挂在书包上的乐器形状钥匙圈,闪闪发亮的金色正一脸无邪地看着自己。

「全都是泷老师的功劳。」

「泷老师真的很有一套呢!」

「嗯,他真的是很厉害的老师。」

葵噤口不言,陷入沉思。久美子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默默偷瞄她的侧脸。直到几个月前,葵的脖子上都还挂着用来固定萨克斯风的吊带。久美子回忆她在车站前红着脸解释着「忘了拿下来」。金色的次中音萨克斯风好适合苗条的葵。她不再玩乐器了吗?她放弃音乐了吗?久美子胸口闷闷的,悄然吐出一口气。葵的双手已经被红色参考书占满,没有空间给其他东西了。

「对了,我在教职员办公室看到明日香。」葵猛然想起似地抬头说道。

久美子急忙望向她的脸。因为身高的差距,自然变成自己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明日香学姐吗?」

「嗯。她母亲也在,好像在吵架。」

「啊……」

领悟到发生什么事,久美子回以不置可否的反应。怕是明日香参加社团活动的事让她母亲发现了。久美子想起前几天的骚动,脸上表情蒙上一层阴影。明日香的母亲不希望她继续参加管乐社,但又觉得不方便向葵这个局外人说明那对母女的纠葛,久美子避重就轻地说:「明日香学姐好像跟她母亲有些矛盾。」

「是噢,真想不到。」

葵并未继续追究下去,只是坦诚地陈述感想。想不到?久美子不明白她的意思。

「因为明日香好像没有任何烦恼。脑筋好,运动神经也不差,还会玩乐器……简直受到上天太多的眷顾,所以我还以为她不会有这方面的烦恼。」

「没有这回事喔!」

大概是受到小笠原前几天的演说影响,否定句没想太多便脱口而出。

「明日香并不特别。」当时小笠原从咬紧牙关的口中挤出这句话。那时她一定很后悔,后悔在明日香与自己之间画下一条以特别为名的界线。

「……那我就放心了。」

「什么?」

她出乎意料的反应令久美子瞠目结舌。葵的唇畔挂着自嘲的笑意,踩着轻快的脚步往前跨出一步。从她脚底延伸出来的影子,与久美子的双脚交缠。

葵说:「原来她也是普通人。」

久美子回过神来,自己正站在似曾相识的地方。「是小学。」她在内心深处喃喃自语。看样子是在作梦,久美子置身事外地想。

这个地方充满了夕阳的味道,对于现在的久美子来说太小了。正方形的音乐教室一隅密密麻麻摆放着黑色谱架,而且是整座立式的,不是折叠式的。墙上挂着头发花白的音乐家照片,久美子只认识贝多芬和莫札特。世上的音乐家多如繁星,但这个年纪的久美子几乎都不认识。她看着自己不认识的人写的乐谱,透过喇叭聆听自己不认识的人演奏的音乐,就算没有太详尽的知识,久美子还是喜欢听音乐。

小学的钟声响起。四年级的久美子紧张地站在音乐教室里,或许是太用力了,手中的入社申请捏得皱巴巴。只有寥寥数人的儿童一起望向久美子。不同于国高中,小学的铜管乐队人数不多。年幼的久美子红着脸,把入社申请交给个子最高的女生。对于当时的久美子而言,六年级几乎已经是大人了。

「你叫久美子吗?」貌似社长的学姐说,脸上绽放成熟的笑靥。

「是的。」久美子以细如蚊蚋的音量承认。

「我听老师说过了。」学姐向其他社员介绍久美子:「这位是黄前久美子,今天开始加入社团。」

「请、请多多指教。」

久美子低头行礼,其他人笑嘻嘻地欢迎她加入。

「再来要决定吹什么乐器,你有经验吗?」

「没、没有。」

社长牵起久美子的手,带她走到乐器室。隔着窗户可以看到暮色已笼罩校园,黑点般的乌鸦在上空盘旋。

「呵呵,四年级就加入的话,有希望成为明日之星呢!」

「明日之星?」

社长半开玩笑地说,久美子的脑中满是问号。明日之星是指明天的星星吧!她还在思考明日之星的意思,社长已打开乐器室的门,一阵灰尘的臭味扑鼻而来。

乐器室里陈列着许多乐器盒,好像一座宝山。

「有你想吹的乐器吗?」社长问她。

姐姐的身影浮现在久美子的脑海。那时候的姐姐好帅气啊!久美子不禁悲从中来。上了国中以后,麻美子满脑子只剩下学习,望着姐姐的背影,久美子领悟到,姐姐已经不再玩乐器了。

「那个,我姐姐是吹长号的,我也想吹长号。」久美子回答。

社长的表情有些困扰。

「呃,长号的人数已经够了。」

「这样啊……」

久美子大失所望地说。不忍心见学妹那么失望,社长啪地拍了一下手。

「上低音号呢?」

陌生的字眼令久美子感到莫名其妙。

「不是啦。」社长笑着说。貌似已经很习惯面对久美子这样的反应。

「我是指这个乐器。这个乐器的名字叫上低音号。」

社长打开乐器盒,拿出一把金色的乐器。好大啊!久美子看得双眼发直。跟直笛不一样,这种乐器只有三个按钮,要怎么吹呢?

「上低音号的音域跟长号差不多,吹嘴的大小也一样。管弦乐团没有上低音号,所以一般人不太知道这种乐器,但我觉得音色很美丽。」

「拿着。」社长递给久美子一个类似银色陀螺的零件。「这是吹嘴。」社长补充。

「我也很少听到专业的现场演奏,不过厉害的人真的很厉害喔!该怎么说呢,即使是简单的曲子也很动人。」

这时,社长好像想到什么,开始在乐器室的小柜子里翻找,那里面塞满了与铜管乐队有关的杂志及CD。

「就是这个,这是老师推荐的CD,你带回家听听看。还有,这本是给初学者用的导读。」

社长拿出一本旧旧、薄薄的书和一张CD,水蓝色的封面上,以黄色的粗体字写着《简单!上低音号&低音号入门指南》。久美子的视线落在封面上,淡然想说低音号和上低音号的形状长得好像,简直跟亲子一样。

「这个人是专业的上低音号演奏家,老师说他的演奏很值得学习。」

社长指着久美子手中的CD说道。进藤正和。没听过这个名字,是指封套上的叔叔吧,吹着上低音号的侧脸长相端正。久美子把CD翻到背面,上面密密麻麻写着收录的曲目,全都是没听过的曲子。久美子轻抚写在最上方的专辑名称:《默剧》。

「总之先练习发出声音。吹嘴可以让你带回去,在家也可以练习。」

「好!」

久美子对社长的交代用力点头。社长笑逐颜开地摸摸她的头,温柔的触感令久美子闭上眼睛,感觉社长有点像以前的姐姐。

久美子睁开双眼,坐起来的动作让某样东西从胸前滑落,定睛一看,是毯子。她深呼吸,调匀紊乱的气息。久美子满身大汗,衬衫紧紧贴在身上,扑通扑通的心跳声听起来好吵。好像睡着了,久美子在开着暖气的房间里怔忡思考。大概是从社团回来以后就直接睡着了。她不觉得是感冒,或许是累积了太多的疲劳,一觉醒来,感觉神清气爽。

环顾室内,爸妈好像不在,大概还在上班。理当在家的麻美子也不见人影。自从那天与爸妈大吵一架以后,麻美子就一直关在房间里。

电视机里传来搞笑艺人胡闹的笑声,望向萤幕,上头的人正在寻找东京的美食,偶像明星以高八度的嗓音说:「这里的意大利面很好吃喔!」告诉我东京的资讯又能怎样?久美子按下遥控器开关。随着啪叽一声,萤幕顿时变成黑屏。

话说回来,作了令人怀念的梦。为何事到如今还会想起小学的事呢?久美子站起来,慢条斯理地伸了个懒腰。脊椎骨一带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房间里悄然无声,上低音号的柔美音色不期然在脑海中响起。

「……默剧。」

久美子很喜欢当时社长借给她的CD,还请爸妈买了同样的给她,反复聆听。最近太忙了,没什么时间听,不知怎地突然很想念那个旋律,久美子在CD架里翻找。

「找到了、找到了。」

久美子从盒子里拿出CD,放进播放器。CD在播放器里发出旋转的声音,不一会儿,演奏开始播放。

曲子始于上低音号悠扬的音色。圆润的旋律静静流淌,仿佛被风吹动的海面。厚重的音色回荡在号口内,接着传来木管与上低音号交缠的轻柔音色。每个音符都很清晰,而且水乳交融。

多么美好的音色啊!久美子静静闭上眼。〈默剧〉(Pantomime)在菲利浦.史巴克(Philip Sparke)为数众多的上低音号独奏曲中,也算是最有名的作品,整首曲子由优雅抒情的前半部与轻快且需要高度技巧的后半部构成。

进入后半部,音乐变得愈来愈活泼,尽管音符正以飞快的速度弹跳,美丽的音色依旧清澈无比。如果想要正确又不失高雅地吹出这么快的过渡性音节,需要非常高超的技术,然而演奏者毫不费力完成这个艰难的任务,让人差点就误以为这首歌应该很简单吧!令人心醉神迷的甜美高音与气贯丹田的低音,两者相辅相成,交织成动人的旋律。专业的乐手果然好厉害啊!久美子将脸埋进毯子里。想也知道,自己完全比不上。

一曲既罢,音乐进入下一首歌。久美子心不在焉地边听音乐边想。这么说来,这个人吹的上低音号音色与明日香的音色好像。不,应该说是明日香的音色很像这位演奏者的音色。说不定明日香是以此人的演奏为目标,努力练习到现在。

「……进藤正和先生吗?」久美子自言自语地说。要是自己也能吹成这样该有多好。久美子盖着毯子,回忆起刚才的柔美音色,银色的乐器在紧闭的眼皮内侧闪闪发光。

第二天,久美子的身体已经完全康复,她便跟平常一样去学校。因为是假日练习,虽说两点以前集合就好,但许多社员都已经在音乐教室集合了。

「你听说明日香学姐的事了吗?」绿辉问她。

久美子静静摇头。绿辉的双手无意识地在自己的肚子上交叉,指尖互搓。

「听说她母亲昨天又来了。学姐果然是瞒着母亲参加社团活动。」

「能瞒到现在也真不容易呢!」

「她母亲工作很忙,平常几乎都不在家,所以才能一直瞒到现在,可是这次或许真的瞒不下去了。」

「是噢!」

久美子低着头,躲避绿辉的视线。自己扭曲的脸倒映在怀中的上低音号表面。明日香的母亲是真的认为要女儿退出社团是为她着想吧!久美子脑海中浮现出明日香的脸,随即扭曲变形,变成麻美子的脸。

这是为了你的将来着想。

久美子在口中反刍母亲对麻美子说的话。将来是什么?真的比现在重要吗?久美子悄悄地垂下眼。一旁的夏纪正一脸凝重地与基础练习的乐谱大眼瞪小眼,用指尖翻开透明的文件夹。久美子的视线一隅被〈东海岸风情画〉的文字勾住。夏纪没发现倒抽了一口气的久美子。不,或许只是装作没发现。

「对了,听说桥本老师今天会来。」绿辉笑着告诉久美子。

「这样啊!」久美子回答,不知怎地觉得异常口渴。

桥本上次来社团指导已经是暑假的事。当他出现在音乐教室里,原本气氛紧绷的音乐教室感觉一下子放松下来。他一如既往穿着没品味的马球衫和短裤。明明已经是秋天了,他的打扮却一点季节感也没有。

「哎呀,抱歉啊,一直抽不出时间来。我也很惦记各位,只是我实在太优秀了,很多地方都找我去。」

桥本个子矮小,比泷矮了好几个头,皮肤被太阳晒得有点黑,外表与泷形成光谱两端的对照。泷望向久美子身旁的空位,叹了一大口气。光是这样,社员就打直背脊,音乐教室充满一股剑拔弩张的紧张感。

「事不宜迟,可以让我从头到尾听一遍吗?我想知道比起关西大赛的时候,你们进步了多少。」

「这个嘛……那就从指定曲开始,从头到尾吹一遍。」

「好。」

泷举起指挥棒,从微微掀起的袖口可以看见他的手腕。银色的手表慢吞吞地刻画出时间。久美子配合指挥棒勾勒出的优雅曲线吸气,呼吸的声音在号口幽幽作响。

指定曲〈娥眉月之舞〉与自选曲〈东海岸风情画〉已经在桥本面前演奏过好几次了。桥本是专业的打击乐手,也是泷的老朋友,暑假还陪他们一起去集训,帮北宇治高中管乐社打进全国大赛。相较于严格的泷,桥本的性格爽朗大方,深受打击乐组员的信赖。演奏过程中,桥本坐在为他准备的椅子上,专注地倾听演奏,唯有眼珠子转来转去,目光如炬地观察社员的表现。

演奏完两首曲子后,桥本意兴阑珊地拍手。「还可以。」话说得轻松,但表情可不是这么一回事。他拍拍泷的肩膀,凑到泷耳边不知说了些什么,大概是为了不让社员听见。泷一再摇头,两人交头接耳了好一会儿,这才重新面向社员。

「不觉得太没劲了吗?」

这是桥本的第一句话,然后宛如溃堤般滔滔不绝。

「哎呀,该怎么说呢,各位是不是比上次退步了?声音僵硬又死板,我也知道开学以后,练习时间变少了,要维持以前的水准并不容易,可是啊,该怎么说呢,听起来好难受,以前明明不会这样。」

被批评得体无完肤,社员全都无言以对。桥本一脸伤脑筋地抓抓头。

「难不成因为是全国比赛,所以会紧张?还是有其他原因?不管是什么原因,比起现在的演奏,暑假的演奏还好多了。各位根本一点都不开心嘛!合奏是酷刑吗?为何大家都跟泷一样,露出那么恐怖的表情。」

「我才没有露出恐怖的表情。」泷一脸平静反驳。

桥本语带揶揄地说:「才怪,明明就恐怖得要死,所以才说毫无自觉的人最伤脑筋。」桥本开玩笑的说词稍微缓和了社团内的气氛。他双手扠腰,装模作样地叹气。

「还有啊,我对很多学校的学生也说过,我其实不太喜欢比赛。说老实话,只要拼命努力过,金奖或银奖根本无所谓。可是听我这么说,管乐社的人都反驳:『非拿下金奖不可!』这也是无可厚非的反应。」

久美子偷偷望向双簧管的座位。讨厌比赛的学姐一如往常面无表情,聚精会神地注视着桥本。硬质的黑发沿着她的脸颊滑落,隐约可见的耳垂异常白皙。

「别人的评价固然也很重要,毕竟音乐是演奏给别人听的,流于自我满足的演奏当然不行,但也不用太在意别人的评价。再说了,音乐这两个字就是要享受声音、得到快乐才写成音乐,所以吹奏的人也要乐在其中才行。要是因为『耶!要比赛了,得好好吹才行!』而绑手绑脚,听的人也会觉得很无趣。必须以『好,我要在大舞台上表现我的音乐!』的士气来迎战才行。因为心情会表现在音乐上,所以要避免闷闷不乐的演奏。」

桥本露出洁白的牙齿笑着说。社员也回答:「是。」他往教室里看了一圈,绷紧表情。「接下来请听我严肃地说两句。」桥本稍微压低音量,视线突然射过来,久美子还以为自己的心脏要停了。

「完全听不到上低音号的声音,你真的有在吹吗?」

「有、有在吹。」

久美子被他盯着看,汗水从毛孔喷出来。她胀红脸,好不容易才挤出这句话。桥本摩挲着下巴说:「或许是只有一个人的关系吧,音量太小了,听不见。平常那个技巧高超的学姐上哪儿去了?那个戴红框眼镜的学姐。」

「明、明日香学姐,那个……」

「她今天请假。」坐在低音号座位的卓也替无言以对的久美子回答。

「请假?」桥本微微挑眉。「这么重要的时候?算了,如果有什么事情也没办法,以前多亏有那位学姐,所以感觉不太出来,但今日就很明显了。明明只是少了一个人,音量却只有平常的四分之一。请好好地发出声音来。」

「是。」

明日香深谙如何用少量的气息有效率地吹出声音来,她的演奏不只音量大,每个音符都从号口嘹亮地响起。如果今天请假的是久美子而非明日香,桥本肯定不会听不见上低音号的声音。自己与明日香的实力差距实在太明显了,感觉一切都被摊在阳光下,久美子用力咬紧下唇。

「另外,长号的音程一定要准确。还有一点要注意的,在这么小的教室里,滑管会不会撞到上低音号啊?看得我冷汗直流。」

「啊,不要紧的。」

长号的组长连忙回答。「那就好。」桥本点点头。

长号的形状比其他铜管乐器特殊,由两个长长的U型管相连而成,以滑管的伸缩来调整音程高低。因为可以用滑管调整音程,演奏者必须集中精神来调节伸缩的程度。要是太使劲拉,可能会直接拉出滑管,所以练习时偶尔会发生滑管掉落的意外。

桥本继续指导,社员专心聆听他宝贵的指导。他的纠正有些和以前泷说过的内容重复。他们果然都注意到相同的地方了。久美子在乐谱上写下注意事项,悄悄望了泷一眼。他始终若有所思凝视着明日香的座位,静静垂下视线,仿佛做出某项决定,静静握拳。平常给人柔和印象的双眸,隐含着凌厉的光芒。

「记得我现在说的话,再来一遍吧!各位也不是笨蛋,提醒过的地方一定要纠正过来。只要小心就不会犯的错,绝对不要犯第二遍,听清楚了吗?」

「是!」

社员答应桥本的要求。他的手刻画着皱纹,以有些粗鲁的动作拍拍泷的肩,害他藏青色的西装略微起皱。泷惊讶地面向桥本,后者的视线依旧停在社员身上。

「接下来才是关键。」桥本说道。

现在的久美子无法判断这句话是说给泷听,还是说给社员听。

合奏练习结束时,已经过了七点,窗外一片漆黑,夜色彻底取代了黄昏。或许是从一早就开始合奏,感觉好困。久美子边打哈欠边望向泷。今天要留到几点呢?她的大脑一隅无意识地想着这件事。

「那么,今天的合奏就到这里结束。」泷宣布。

社员同时起立。小笠原打直背脊,望向坐在椅子上的桥本。

「谢谢老师今天一天的指导。」

「谢谢老师。」社员异口同声随社长道谢。桥本朝他们挥挥手,手里还拿着总谱。小笠原正打算跟平常一样向泷道别,泷却以掌心制止她,对一脸诧异的社员清了清喉咙说:「我有件事要告诉大家。」

顾问的话让大家面面相觑。久美子下意识皱眉,总觉得有股不祥的预感。泷静静深呼吸,往室内看了一圈。一旁吹法国号的学姐不安地咽了口水。

「是关于田中同学的问题。」

众人闻言,脸上浮现出困惑的神色。久美子大概能想象泷接下来要说什么,紧紧握住自己的指尖,眼皮里闪过今早基础练习时,看到的夏纪侧脸。当时,久美子确实看到她有些粗糙的指尖翻过乐谱的瞬间,曲名隔着透明的资料夹清晰可辨。久美子马上就明白那是什么意思,只是不想承认而已。

泷轻声叹息。

「倘若田中同学无法在本周末以前,保证可以继续参加社团活动,全国大赛将由二年级的中川同学出场。」

音乐教室内一下子变得鸦雀无声,时间仿佛凝结了,没人有办法动。久美子无法承受重若千金的沉默,抖了一下。

「技术上或许是田中同学比较优秀没错,但我认为,抱着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才能来练习的不确定要素参加比赛,绝非上策。当然,我并非认为田中同学本人不想参加比赛,只是这次的事已经超过可以通融的范围了。」

泷的脸上没有一丝迷惘,语气也跟平常没两样,不见丝毫动摇。社员都领悟到此事已成定局。桥本在泷身边静静低垂着眼,一脸于心不忍。

「我早就向田中同学和中川同学提过这个可能性,她们也同意了。我请中川同学从明天就加入合奏。我会在下周做出最后的判断,希望大家也能有心理准备。」

泷说到这里,朝社长投去一瞥。呆若木鸡的小笠原至此总算六神归位,这才猛然回神似地,像平常那样向泷道谢。

「那么,今天的练习到此结束,谢谢老师。」

「谢谢老师。」

久美子的嘴巴反射性地蠕动,尽管思绪已经不晓得飘到哪里去了,身体依旧违反自己的意志,遵循平常的习惯,弯下腰,低下头,头发随动作扎到脸,皮肤表面掠过一阵刺痛。她拨开发丝,不小心拔掉一根天然鬈的头发。久美子目不转睛盯着掉在地上的头发,微微鬈曲的发丝被灯光折射,看起来既是黑色,又像是棕色。

泷就这样走出音乐教室。平常会留下来跟社员谈天说地的桥本今天也一溜烟跑掉。剩下来的人全都不知所措地彼此互看。

「接下来会怎么样呢?」

绿辉跑过来,紧紧抓住久美子的水手服下摆,纤细的指尖捏皱了藏青色的布料。久美子不晓得该说什么才好,模棱两可地回答:「我也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距离比赛还有二十一天!绿色的黑板上写着像是出自女生之手的圆形字体。只剩不到三周,所有问题能在那之前解决吗?久美子悄悄望向邻座,空荡荡的座位无法回答她的问题。

每次假日练习,久美子和丽奈都是早上六点就到学校。清晨的空气十分新鲜,弥漫着一股冷冰冰的凉意。明明这么早就来了,但最早出现在音乐教室里的还是霙。久美子每次都想着今天一定要比霙早到社团,和丽奈跳上第一班电车,即便如此,霙还是会抢在她们前面抵达音乐教室。她的理由是住得离学校比较近,但也太早了。

校舍里几乎没有半个人影,只有棒球社的吆喝声稀稀落落地从校园里传来。自窗外洒落的阳光十分柔和,不含一丝热度。久美子的手指轻轻在由窗櫺隔开的光与影的分隔线上滑过。旭日美则美矣,但一点也不暖和。

「明日香学姐和夏纪学姐,谁会参加比赛呢?」

久美子的声音回荡在走廊上。丽奈一脚踩着楼梯,回头看。

「这要看明日香学姐吧!」

「说的也是。」

久美子陷入沉默,丽奈傻眼叹气。

「唯有这件事,我们想再多也没用。明日香学姐肯定也想参加社团活动,可惜有些事不是自己能决定的。本人再有才华,周围的人不让她发挥也没有意义。只要她母亲不答应,学姐就无法参加比赛。与其那样,早点做决定对我们还比较好。我最讨厌大家因为不确定她能不能参加比赛而变成一盘散沙。」

「可是,明日香学姐真的愿意那样吗?」

「不愿意也没办法,谁叫子女不能选择父母。」

丽奈的声音在走廊上回荡。久美子被堵得说不出话来,她停下脚步,灼热的感情从腹部涌上来,好想大叫「才不会没办法!」好想说「这是不对的!」但嘴唇仿佛冻住了,无法张开。大脑角落有个冷静的自己,很清楚对丽奈说这些也没用。

丽奈下楼,走向呆站在原地不动的久美子。乌黑的长发随风摇曳,迎面而来的风微微吹乱了她的裙子。

「久美子为何要露出这种表情?」

丽奈伸手捧住久美子的脸颊,冰凉的触感令久美子垂下眼帘。

「好不甘心。」

明日香早在泷来任教以前,就一直很认真练习。当大家士气低落时,明日香也没随波逐流,仍旧继续努力练习。结果却是这样吗?她这三年要以这种方式画下句点吗?这未免太不合理了。明日香的努力应该要有所回报。

丽奈放松嘴角,手轻轻绕到久美子背后,胸部与胸部紧贴,隔着皮肤,可以感受到她的心跳。

「久美子总喜欢把一切都揽在自己身上。」

丽奈用力抱紧久美子。从她口中吐出的气息撩拨着久美子的耳朵。

「只要尽全力处理好自己能做的事就好了。要是别人的事都一一放在心上,会看不到自己真正该做的事。」

什么是自己真正该做的事?久美子静静开始思考。要改掉昨天合奏时被泷纠正的部分、改掉轮到自己的时候会紧张,导致音准有点偏高的坏习惯、比赛前要变得更强大,还有、还有……

光是随便想想,课题就多得不得了。或许自己能做的只有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但是五十五人份的小事加起来,才能完成一个完整的演奏。耿耿于怀的事多如天上繁星,但是如果一直耿耿于怀,绝对无法前进。

「……丽奈,谢谢你。」

久美子微笑道,丽奈不以为然地别开脸说:「不用谢。」耳垂微微泛着红晕。

这天的合奏练习时,完成基础练习的夏纪留在原地不动。明日香今天也请假,她的乐器盒不在乐器室里,恐怕是把上低音号带回家了。久美子怔忡看着自己倒映在窗户玻璃上的影子。

夏纪的上低音号和久美子一样,都是金色的,两个人站在一起,反而有种整体感。而明日香和久美子的上低音号分别是金色和银色,所以偶尔会有对乐器没兴趣的人误以为她们吹的乐器不一样。

明日香总是站在久美子的右侧,所以当自己左侧有个吹上低音号的学姐时,感觉好奇怪。久美子偷眼瞥向左手边,只见夏纪的乐谱上写满工整的文字,周围还贴了一堆粉红色的便条纸。仿佛老师用红笔订正的成熟笔迹,浓缩了这个夏天泷对久美子和明日香耳提面命的重点,这些字大概出于明日香之手。

「换成我会不安吗?」或许是察觉到久美子的视线,夏纪抬起头说。没想到她会这么说,久美子抖了好大一下。

「呃,不会,没那回事……」

「我倒是非常不安。」夏纪说道,缩了缩肩膀。

「我怎么可能代替得了明日香学姐。可是他们说上低音号只有一个人太少了,所以我也没办法。」

「学姐一直在练习比赛的曲子吗?」

「嗯,明日香学姐和泷老师很早就对我说:『不好意思,希望你能开始练习。』」

「原来如此。」

不知不觉间,久美子抱紧自己的乐器。或许是因为调音时拔出音管再插回去,指尖还留着刺鼻的金属臭味。

合奏练习如常进行。夏纪的演奏到底比不上明日香,但是从她吹出的声音,可以察觉她有多努力。

久美子往旁边一看,粉红色的便条纸被暖气的风吹动,轻飘飘地摇晃。明日香是以什么样的表情交出这些便条纸呢?是直接陪夏纪练习,写上需要注意的地方吗?

泷还在对小号组进行没完没了的指导,久美子左耳进、右耳出地听着,偷偷看了夏纪一眼。

万一明日香回来参加社团活动,夏纪的练习就白费了。可是如果夏纪就这样参加比赛,就表示明日香不能出场了。无论如何,都会有一位学姐无法站上比赛的舞台。话说回来,夏纪原本在暑假选拔A部门的成员时落选,所以这次的事对夏纪来说无疑是个机会。还是说,只会增加她的负担呢?

「老实说,我没有把比赛放在心上喔!A也好,B也好。」

久美子的脑海中不期然闪过夏纪说过的话。她虽然表现得不当一回事,但是对一直待在B部门的夏纪而言,比赛练习应该是相当沉重的负担,但夏纪还是撑过来了,明明一旦明日香回来,这一切可能就全都只能付诸流水。

久美子悄悄垂下眼帘。真希望大家都能得偿所愿,但现实没有这么容易。泷的白色指挥棒在视线一隅轻轻摆动,成为指挥对象的单簧管反复吹奏同一小节。久美子侧耳倾听单簧管的音色,悄然叹息,气息让金色的上低音号表面蒙上一层白雾。

「喂。」

结束合奏练习后,久美子在洗手台被叫住,她回头一看,夏纪正盯着自己看。平常眼神就很凶恶的夏纪,今天看起来更凶了。是什么惹她生气了,久美子不由得冷汗直流。夏纪貌似完全没注意到久美子的心情,抓住她的手,没好气地对她说:「过来一下。」

「我有话想跟你说,可以给我一点时间吗?」

都已经迈步往前走了,才一脸没事地问她有没有时间,久美子也只能点头如捣蒜地说好。

久美子被带到离音乐教室有一段距离的楼梯间,几乎没有其他学生会经过这个通往屋顶的地方。这么说来,之前决定由丽奈独奏时,和学姐闹得不愉快的丽奈也是在这里发泄压力。明明只是前阵子的事,感觉上却好像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坐吧!」

夏纪粗鲁地坐在楼梯上。还穿着裙子,脚会不会张得太开了,内裤都快要露出来了。久美子一面担心,一面默默在她旁边坐下。通往屋顶上的门照样锁着。

「我就单刀直入地说了,听说你和明日香学姐约好要一起温书?」

「咦?嗯,对啊!」

还以为她要说的是跟比赛有关的事,没想到会是这个问题,久美子一时反应不过来。夏纪抱着胳膊,发出陷入沉思的嘀咕声。

「嗯,看来机会就只有那么一次。」

「机会?请问你在说什么?」

久美子不解地侧头反问,夏纪一脸错愕,脸上写着「这家伙也太状况外了」。

「当然是『带回明日香学姐大作战』啊!」

「……是、是噢!」

作战名称听起来好蠢。或许是察觉到她在想什么,夏纪刹时面红耳赤。

「啊,千万别误会,这名字不是我取的。」

「那是谁?」

「香织学姐。」

一旦抬出这个名字,社团里应该没有人会表示意见。

「真、真是别出心裁的作战名称呀!」久美子言不由衷地挤出这句话。

「可不是嘛!」夏纪淡淡地回答。

诡异的沉默横亘在两人之间。为了打破沉默,夏纪清了清喉咙。

「作战名称先摆到一边,内容才是重点。」

夏纪不动声色从裙子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纸上绘有缎带的图案,设计得很秀气。

「照这样下去,再怎么想,明日香学姐都无法回社团。这时只能靠我们说服明日香学姐的母亲了。唯一的办法是趁你去学姐家的时候,巧妙地与她母亲接触。」

「欸!这太强人所难了啦!」

「才不会强人所难!俗话说得好,有志者事竟成。」

「怎么这样。」

久美子拼命将头摇成一个波浪鼓。夏纪没亲眼见过明日香的母亲,才能说得那么轻松,照久美子在教职员办公室里看到的情景,她母亲绝不是久美子应付得来的对手。久美子光是想象,汗水就从额头泉涌而出。

「别担心,香织学姐给了我秘密武器。」

夏纪递给久美子那张纸条。

「这是香织学姐写的纸条?」

「没错,学姐说只要照着做就没问题。」

久美子心不甘、情不愿地接过纸条。滑过掌心的纸片表面意外有些粗糙,香织以可爱的字体写着:车站前,幸富堂的栗子馒头是最佳选择!

「啥?」

久美子不明白这行字的意思,茫然看着夏纪的脸。夏纪眨眼,竖起大拇指。

久美子莫名其妙地问她:「这是什么意思?」

「听说是明日香学姐的母亲爱吃的食物。只要带上这个伴手礼,一定没问题。」

「不不不,想也知道不可能没问题!」

久美子不假思索地站起来。夏纪哈哈大笑。她该不会是在捉弄自己吧!夏纪擦拭眼角笑出来的泪痕,轻佻地说:「没问题,你一定能办到。」

「凭什么这么说。」

「因为……」夏纪站起来。因为台阶的高度,平常总是比久美子矮一截的脸,今天落在她的头上。夏纪的眼神十分坚定,久美子一时无言以对。

「截至目前,你不是已经摆平过很多疑难杂症吗?像是高坂同学的事,还有霙的事。」

「……我什么也没做。」

无论是香织和丽奈的独奏之争,还是希美和霙的心结浮上台面时,自己终究什么忙也帮不上,只能冷眼旁观。

夏纪的手伸向一声不吭的久美子,干燥的指尖粗鲁地抓住她的肩膀。

「你什么都不用做也没关系,只要陪在那个人身边,就能给对方力量。」

「……」

「你在她身边的话,明日香学姐的心情或许也会轻松一点,总比什么都不做来得好。」

久美子的视线落在纸条上,写着可爱文字的纸张角落,有一只毫无特征的猫咪,还用对话框以工整的字体写着「加油」。久美子以指腹按压其上,看了夏纪一眼。结实的小腿从藏青色的裙子底下探出来,白色的长筒袜与被太阳晒黑的肌肤相映成趣。

「你真的这么想吗?」

久美子反诘的语气异常平静。狭窄的走廊上没有半个人影,从柱子延伸出来的阴影吞噬了一切。夏纪有点脏的室内鞋轻踹着绿色的地板。

「真的啊!」她回答。「要是你能让明日香学姐回来的话就太棒了。」

「可是,明日香学姐一旦回来,夏纪学姐这阵子的练习就……」

「那也没关系。」

夏纪斩钉截铁地打断久美子。压低的声线带了点压迫感,夺走久美子反驳的余地。夏纪言辞之间犹有留恋,也有对比赛那个大舞台的执着,但她只字未提。聪明如她,深知此刻应藏起自己的真心话。

「因为由明日香学姐上场比赛,对社团才是最好的。」夏纪说道,眼神无比坦诚。

久美子不由自主避开她的视线。说的也是。才没有那回事。感觉这两句话都不适合现在说,久美子用力握紧纸条。

夏纪粗糙的手搭上久美子的肩膀。夏纪什么都知道。正因为知道那句话代表什么意思,才主动说出对自己而言无比残酷的台词:「拜托你,久美子,带明日香学姐回来。」

太阳已经完全消声匿迹,夜色笼罩大地。久美子望向窗外,路灯的光线宛如指标在黑暗中排成一排。宇治并非大都市,没有金碧辉煌的夜景。不过,她很喜欢繁星点点,闪着微光的景色。

「还没走?」

曾几何时,音乐教室只剩霙和久美子。每次留到晚上,最后通常都只剩她们两个。

「我想再练习一下,学姐呢?」

「我要回去了。」

霙拆开双簧管的上管和下管,塞在管内,附有纽带的布称为通条布。霙小心翼翼上下移动通条布。水分要是残留在管内,乐器的状态就会恶化,因此必须像这样仔细保养。久美子怔忡地看着一半泡在水里的簧片。不同于铜管的吹嘴,使用簧片的木管乐器真的很费神。

「那个……」

「什、什么事?」

霙冷不防开口唤她,久美子连忙转过头去。白天将桌椅排成合奏阵形的音乐教室已经恢复成平常上课的样子。跟暑假不一样,这个场所明天也要用来上课。

「你要去明日香学姐家吗?」

「约是约好了。」

「是吗?」

霙边说边把乐器放回盒子里。久美子对木管不是很了解,但很清楚霙深爱着自己的乐器。

「请转告她,我等她回来。」

「转告明日香学姐吗?」

「没错。」霙面无表情地点头。

久美子耳边响起阖上乐器盒的喀嚓一声。霙抓住窗帘,静静拉上。乳白色的窗帘布隔开窗外的景色,转瞬便什么都看不见了。

关掉音乐教室的灯、确实锁好门、拿钥匙去教职员办公室归还,以上一向是最后一个离开的学生的任务。小巧的钥匙上吊着写有「音乐室」的白色钥匙圈。

「报、报告。」

久美子走过漆黑的走廊,敲了敲办公室的门,提心吊胆地从门缝探头探脑,只见阴暗的室内只有一个角落还亮着幽微灯光。

「请问……」

久美子出声,没有人回应。无计可施下,久美子走进用隔板隔开的室内。泷坐在角落的座位。

「老师?」

定睛一看,泷趴在桌上睡着了。灰色西装挤出皱褶。直接把钥匙放桌上就回去好像不太好,既然如此,只能叫醒眼前睡着的顾问,但是看到他熟睡的模样,总觉得于心不忍。久美子拿着钥匙,在他背后走来走去,不经意看见顾问桌上有个木制相框,四个年轻男女正眉开眼笑地朝自己比出胜利手势。学生可以进入的办公室场所相当有限,这是第一次在老师桌上看见私人物品。久美子抵挡不了好奇心,忍不住打量照片。

从后面拍到的风景来看,大概是在哲学之道上拍的。正中央满面笑容的男人是桥本,看来比现在年轻,但气质跟现在差不多,穿衣服的品味也一模一样。笑着站在他旁边的人大概是暑假来社团指导木管的新山,乌黑的长发扎成一束,打扮有几分运动女孩的味道,跟现在的感觉相去甚远。站在角落露出苦笑的则是泷。黑发的他跟现在不太一样,还有些稚气未脱。他现在也很帅,但年轻时肯定更受欢迎。这是久美子与站在一旁的桥本比较之后诚实的感想。泷身旁有个身材娇小的女性,柔和的形象与香织有些雷同也说不定,不算是特别标致的美人,但是长得很可爱。她的手放在自己嘴边,正在跟泷讲悄悄话。

「啊,对不起。」

耳边传来移动的声响,久美子连忙从照片上移开视线。只见泷刚醒来,有些羞赧地搔搔自己的头,脸上清楚留下用来代替枕头的手臂印痕。平常总是梳得很整齐的头发,此时此刻有些凌乱。还很困吧,揉着眼睛的泷感觉比平常更稚嫩。

「我拿钥匙来还。」

「啊,好的。」

泷望向久美子的手心。久美子递出钥匙后,他的双眸勾勒出微笑的弧度。

「抱歉让你久等了。」

「没、没有,没关系。只是看老师睡得好熟,是不是很累?」

「这我倒不否认。」泷苦笑说道。大手从久美子的小手中拿起钥匙。这就是成年男子的手啊,久美子茫然地想。

「那个,请问老师是住在学校里吗?感觉你从早到晚都待在学校。」

「怎么可能,我还是会回家喔!」

「这、这样啊!」

想当然尔,久美子也知道老师不可能住在学校里,可是泷一直守护着管乐社,不由得让她有一瞬间产生这种愚不可及的错觉。早上比谁都早到学校,晚上又比久美子更晚回家。有必要这么投入吗?顾问的工作不见得能得到所有社员的认同。春天的教室里,经常可以看到学生将泷骂得一文不值的风景。明明可以更轻松,对社团活动不必那么用心的。过去,北宇治高中管乐社一向是在那样的风气下练习,若能承袭那种风气,肯定不会有人抱怨吧,反而会被当成温柔的顾问,受到众人爱戴也说不定。既然如此,他为何要做到这种地步?

「为何要对我们尽心尽力到这种地步?」

久美子心里的想法不知不觉脱口而出。泷惊讶地眨眨眼睛。久美子无地自容地捂住自己的嘴。脸好热。居然自言自语,真是太丢脸了。

或许是察觉到她的心情,泷噗哧一笑,不以为意地反问:「你在说我吗?」

「呃,那个,我只是有点好奇。」

「黄前同学经常会注意到别人不会注意到的地方呢!」

「是吗?」

「我的事不值一提。」

「才没有那回事。」

久美子紧咬不放地反驳,泷笑得更开怀了。既然如此,非问个水落石出不可!久美子不顾一切指着桌上的照片。

「这张照片是和桥本老师他们一起拍的吗?」

「哦,你说这个啊?」

泷用修长的手指抓住相框边缘,拿到久美子面前,让她看清楚里头的照片。

「这是我们学生时代的照片,桥本老师硬要放在这里。不过家里也没地方放,所以就一直放在学校了。」

泷的指尖从刚才就以十分温柔的动作轻抚相框,足见「那家伙真是有够鸡婆」的抱怨根本是违心之论。这张照片对他来说,想必非常重要。

「你们从大学就是朋友了,对吧?」

「你听谁说的?」

泷一脸诧异地看着她。久美子不知怎地,感觉好像受到责备,赶紧找借口似地忙不迭解释:「是桥本老师集训时告诉我的。」

「那家伙又随便拿别人的私事来乱讲……」泷大为傻眼地深深叹息。他平常不太会表现出自己的情绪,但只要扯上桥本,就会变得孩子气。

久美子深呼吸,鼓起勇气问他:「这个女生是泷老师的太太吗?」

这个问题让泷瞪大双眼,突出的喉结上下震动。原本平静的气氛瞬间冻结。只见他拿着照片的手一僵,久美子立刻低头赔罪:「对、对不起!问了不该问的问题。」

紧握的掌心充满汗水,不该多问的,久美子很后悔自己五秒钟前的莽撞行为。为何就是无法压抑好奇心呢?久美子在脑海中对自己开起批斗大会。满腔的自我厌恶,几乎要击溃她的内心世界。

「别这么说,是我不好意思,让你费心了。」大概是不忍心见久美子的脸色再继续铁青下去,泷一脸歉意地垮着肩膀说。

「不,是我不好。」久美子再次低头道歉。

泷摩挲着自己的下巴,探究地望向久美子。

「桥本老师是不是对你说了什么?」

「呃,这个,那个……」

「不用隐瞒喔,请老实说。」

尽管泷脸上浮现出爽朗的笑容,久美子的冷汗依旧从刚才就流个不停。屈服于他笑脸之下无言的压力,只好从实招来。

「集训时稍微听他提到过一点。」

桥本并没有叫她不准说出去,但总觉得背叛了桥本。久美子安抚着隐隐作痛的良心,观察泷的反应。只见他不以为忤地静静微笑:「别担心。我没生气。」

「是、是噢。」

久美子闻言松了一口气。泷的视线落在置于膝头的照片上,眉尾困扰地下垂,苦涩的情绪令他嘴角微微扭曲。

「你猜的没错,这个人的确是我太太。我们和桥本老师、新山老师是同一个管弦乐社团的人。」

「管弦乐的社团啊!」

「没错。是大学的社团,不过只是玩票性质就是了。」泷静静垂下眼。

「桥本老师告诉你多少?」

「呃,那个……他说泷老师的太太五年前过世了。」

「这样啊!」泷静静点头。桌上有个暖色系的马克杯。往里头一看,杯子里安静地装满黑色液体,弥漫着咖啡香气。泷的手指在把手上游移,开朗地说。

「我太太其实跟桥本老师一样,都是北宇治高中的学生。」

「真的吗?」

「真的。他们是我父亲还是顾问时的管乐社成员,相当于黄前同学的学长姐。」

「泷老师的父亲吗?」

泷的父亲泷透直到十年前都还是这个社团的顾问,也是为北宇治高中管乐社建立起辉煌时代的人物。挂在音乐教室里的奖状及奖杯,都是他担任顾问时得到的荣誉。自从十年前,他调到别的学校以后,北宇治的管乐社就开始一蹶不振。听丽奈说,他已经退休了,目前的兴趣是登山,同时也在某个乐团担任指挥。

「不瞒你说,我曾经很讨厌我父亲。」

「欸?」

泷突然降低音量,仿佛对她说悄悄话。久美子感到十分意外,目光闪烁。

「我父亲是很热血的指导者,所以假日几乎都花在社团活动上,完全不顾子女。我小时候基于反抗心理,打定主意绝不加入管乐社,还故意跑去参加校外的乐团。」

「老师没接受过令尊的指导吗?」

「父亲想教我,但我拒绝了。我想大概只是在闹别扭吧!」

或许是想起过去的自己,泷莞尔一笑。虽是理所当然的事,但久美子忍不住陷入沉思,原来老师也有小时候啊,真是难以想象。

「我太太很尊敬我父亲,逮到机会就和桥本老师一起大聊高中时期的回忆。我原本没打算当老师,但光靠演奏长号无法养家活口,所以才成了音乐老师。我太太倒是打从一开始就想当老师。」

「泷老师的太太和您一样,都是管乐社的顾问吗?」

「没错。不过我对管乐并没有太深刻的感情,在第一所任教的学校也是兼任合唱团的顾问和围棋社的副顾问。我太太和我相反,她非常想成为管乐社顾问,就算只是很小的社团也无所谓。」

「那老师为什么会变成管乐社的顾问?来这所学校以前,老师当过管乐社的副顾问对吧?」久美子问道。

泷微眯起眼。室内的日光灯只照亮了两人所在的角落。泷身下那张带有轮子的椅子发出尖锐的嘎吱声响。

「我是受人所托才当上副顾问的。我想既然要当,就得全力以赴,才对得起学生,所以花了很多精神学习……虽然人数不多,还是得到相当不错的名次。和我太太不同,我好像挺适合指导别人。」

「尊夫人不适合指导别人吗?」

「嗯,以顾问来说,她太温柔了。」

久美子又看了刚才的照片一眼,看起来的确是很温柔的女性,不太能想象她像美知惠那样严肃、生气的样子。

「倘若真想在比赛中获胜,就有很多地方必须严格要求才行。但是这对我太太来说太为难了。我认为那样的社团活动也没什么不好,但她似乎有很多烦恼。」

泷的妻子跟北宇治高中去年的顾问或许是同一种人。直到半年前,这个社团的口号还是「大家一起开心地演奏吧」。

泷在手心里把玩着相框。隔着透明的玻璃,可以看见泷年轻时的模样。他身旁的妻子当时对他说了些什么呢?脸颊微微泛红的女性,含羞带怯地笑眯了双眼。

「我太太是个很有活力的人。」泷说道。

「热爱运动,自认身体很强壮。所以当医生宣布她来日无多的时候,我脑中真的一片空白,只想尽可能守在她身边。那是我唯一能做的事。于是我想尽办法陪在她身边,工作一结束就立刻赶到医院……」

「真的只是转眼之间……」泷说得十分平静,反而紧紧揪住了久美子的心脏。不知怎地,她的喉咙好痛。涌上心头的感情,强烈撼动着久美子的胸口。

泷重新打起精神,恢复开朗的语气说:「我太太的梦想是带领母校的管乐社进军全国,在比赛中拿下金奖。父亲还在校时,北宇治确实是全国大赛的常胜军,但也只在全国大赛拿过一次金奖。那一届刚好是我太太入学的前一届。她努力了三年,终究还是没能拿到金奖,因此才会希望自己当上老师后,能带领学生在全国大赛拿下金奖,想帮学生实现自己没能实现的梦想。」

「因此泷老师才会接下管乐社的顾问一职吗?因为在全国大赛拿下金奖是尊夫人的梦想。」

泷露出自嘲的苦笑,视线抚过照片的表面。

「我太太去世以后,我就和管乐保持距离,无论如何都没有力气再拿起乐器。可是当我决定到北宇治任教时,父亲来找过我。」

「老师的父亲吗?」

「没错,他问我愿不愿意当管乐社的顾问,好像是校长拜托父亲的。我想了很多,要是一直钻牛角尖,我太太一定会生气,所以就接下顾问的工作。」

久美子边听泷说明,脑海中浮现出平常的音乐教室。挂在墙上的照片的确都加上了全国大赛这个璀璨生辉的字眼,但是只有一张照片出现过金奖二字。就连那个黄金时代,也只有一次征服过全国大赛金奖这座高不可攀的门槛,今年首次出战的久美子等人,真的有办法达成那个目标吗?周围的人都说「光是能参加全国大赛就已经很了不起了」,但是既然要参加,大家还是希望能拿下金奖。都走到这一步了,绝不能随便吹吹。要做就要全力以赴,这是全体社员的真心话。

或许是讲述自己的私事很不好意思,泷难为情地撩起刘海。大大的手没有戴任何饰品,不经意地刺激着久美子的记忆。

「对了,台风那天,老师戴了戒指。」

那天,泷的无名指的确戴着一枚银色的戒指。泷有些惊讶地眨了眨眼。

「你当时也问过我这个问题呢!女生果然比较容易注意到细节。」

女生这个字眼让久美子不由得羞红了脸,仿佛被当成一个大人看待,真令人害臊。不知不觉间,久美子握住自己的指尖,或许太用力了,指甲底下隐隐作痛。

「那天是我太太的忌日,所以才特别戴上。平常我不戴首饰,因为吹奏乐器时,可能会刮伤乐器。」

「那束白色向日葵……」

「哦,你是指意大利白向日葵吗?那是我太太喜欢的花。说来真不好意思,那是我求婚时送给她的花。」

泷细说从头的音调中,有着缅怀过去的声响。他现在肯定也还深爱着妻子。久美子静静躲开他落在照片上的柔和视线,丽奈的脸庞浮现在脑海,旋即又消失。

「意大利白向日葵的花语是——」

绿辉天真无邪的声音回荡在久美子耳畔。她想起泷那天买的白色花瓣,小小的花,煞是可爱。泷买那束花的时候在想什么呢?冒着风雨,西装都淋湿了,仍然执意要买花,明明收花的人已经不在了。

「老师很爱你太太呢!」

久美子无意识地脱口而出。在寂静填满的办公室里,她的声音跌落在地板上。泷回以苦笑,尴尬地低垂着眼。那张脸上的表情早已说明了一切。

注1:紫式部:日本平安时代(约西元七九四至一一八五年)的女性文学家。

注2:上低音号euphonium的发音听起来很像幽浮的英文「UF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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