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自己的房间中摆放的木制相框,里面已经放入了前几天在游乐园拍的照片。以游乐园里色彩斑斓的夜景彩灯所构成的风景为背景,四个人一起面对镜头露出了笑容。照片是拜托刚好走到附近的工作人员拍摄的。
那天晚上很冷。树木的轮廓被蓝色和白色的光所笼罩,辉煌的光芒照亮了前进的道路。瞳孔中反射着蓝色的灯光,优子天真的笑了“非常漂亮呢。”希美看了看这边,温柔的说:“夜色也很美啊。”一副她什么都懂的样子。
房间里的衣架上,挂着一件水手服。毕业典礼以后这件制服该怎么办呢?扔掉呢?还是留下呢?简约的白色丝带领结搭配着深蓝色的百褶裙。要是说不喜欢这件穿了三年的制服,那肯定是骗人的。但是,要是把它归类到可燃垃圾里,也不会因此而伤心流泪吧。
把脸压到枕头上。枕头隔着眼睑压迫着眼球,柔和光芒四下飞溅。枕套摩擦着脸颊,有点疼。就算这样,夏纪还是不想花力气站起来,她把手臂压在身下趴着。
屏住呼吸,雨声在冲击着耳朵。没有变成雪的雨滴打湿了地面,发出了啪塔啪塔的声音。到了早晨,就会结成冰,冻在柏油路面上。想象着穿上高跟鞋踩碎这些薄薄的冰层的情景,夏纪的心情稍稍变得开朗了一点。
夏纪不讨厌冬天。寒冷和疼痛有点像,沉浸其中时,感觉还不错。
二月已经过半,去学校的机会所剩无几。两周后就是毕业典礼,夏纪她们将不再是北宇治高中的学生了。是寂寞?是无所谓?还是清静呢?明明是自己的心情,但在说出口以后,感觉每一项离自己的真心都相差得很远。
“所以,乐队的名字到底怎么办?”
今天和往常一样,优子和夏纪也待在KTV里,手里拿着吉他,专心地练歌。原来就对吉他演奏颇有心得的俩人,对于在自己手里用吉他重现乐谱,是没什么压力的。
问题不在这里——
“我说夏纪,你有在听吗?”
“唉?抱歉,我在想别的事。”
夏纪条件反射一样向优子道歉,优子无奈的叹了口气。房间里显示器的画面上,显示的是《アントワープブルー》的曲谱。
“我在问你乐队名字到底该怎么办。如果是以翻唱为主的乐队,果然还是要模仿那种感觉吧?”
“嗯,差不多。如果取个他们乐队相关的名字不知道会怎么样?”
如果取个某某ブルー之类的名字,选择就非常多了,毕竟是颜色的名字。用手机搜索“アントワープブルー”,能找到很多关于颜色的信息,分类就是蓝色。布满了整个画面的蓝,就像夜里大海的颜色。
アントワープ到底是指什么?夏纪带着这个突然浮现的疑问,再次开始搜索。
Antwerpen 安特卫普是位于比利时西北部的一个城市。也被称为Antwerp或Anvers。アントワープブルー的名字似乎就来自于这个城市。
浏览着搜索出来的网站时,能找到大量当地的照片。美丽的风景吸引了夏纪的目光。上了大学之后一个人去那儿旅行大概很不错吧。前所未有的想法突然占据了夏纪的大脑。旅行什么的,听起来倒是很酷的样子。
“对了,希美她们还问了家里有没有彩灯呢,要蓝色的。”
“为什么?”
“大概是要在正式演出的那天,装饰一下咖啡店吧。霙家里好像每年圣诞节都会挂彩灯,实在太厉害了,可惜没法从霙家里借。”
“为啥?”
“咖啡店会变得像在举办彩灯节一样。”
彩灯节指的是神户彩灯节,是每年十二月在神户市的原外国人居住地周边举行,为了追掉阪神·淡路大地震的遇难者,同时也是为了祝愿城市复兴而举办的祭典,从平成七年开始举办。彩灯这个词在意大利语里有灯饰的意思,如同它的名字所示,在祭典期间街道上会装饰着无数绚丽多彩,令人目不暇接的彩灯。
“霙的家里还真有钱。”
虽然没有去过她家,但还是能想象出来的。不管怎么说,总之是有大三角钢琴的家庭环境,与夏纪家这样书写平凡的家庭大不相同,夸张的圣诞节彩灯也不算什么。
“那什么,希美她们觉得圣诞树上用那种就行,大家能一起带过来就好了。”
“啊~那玩意儿有蓝的?我家最后一次弄圣诞树已经是好几年以前的事儿了。”
“唉~我家每年都会弄呢。就是树顶上那个灯。”
“那个啊——”
“你是在嘲笑我吗?”
“疼~”
被优子踹了一脚,夏纪非常夸张的摇晃着身体。把吉他放在膝盖上,优子轻轻的吐了吐舌头。
“我有没有说过你很幼稚?”
“反到是成年人才会积极的享受那种活动好吧。我呀,去年也收到了圣诞老人的礼物呢。”
“什么礼物?”
“Paul&George的限定套装。”
“化妆品?”
“因为它实在是太可爱了!”
“果然是优子会喜欢的东西。”
夏纪去年收到的礼物是价值三千日元的购物卷。虽然父母说是可以随便买点自己喜欢的东西啦,但是作为圣诞老人的礼物,这未免也太现实了一点吧!
“对了,还有服装怎么办?”
“这也要研究一下吗?”
“因为是女子乐队嘛。怎么说呢,董她们走的貌似是Band Gal Fashion风格。”
“Band Gal Fashion风格是啥?”
“哥特萝莉为主的风格吧。”
“原来如此,果然是堇的兴趣呢,这也太夸张了。”
说起来,堇还真是喜欢哥特萝莉。为了配合服装,不仅研究妆容、研究发型、甚至还租了工作室。对于自己喜欢的东西,无论是乐器还是时尚,都会投入大量的时间和精力。若井堇就是这样的女性。
“一起去买衣服吗?”
夏纪靠在沙发靠背上,后脑勺抵着墙壁。KTV的包间在没放歌时还是很明亮的。此时两人没有在唱歌,显示器的屏幕里播放的是KTV自己的节目。女主持人正在介绍那些初出茅庐的新人偶像,她的那些话都已经听得耳朵起老茧了。アントワープブルー出演的节目好像已经结束了,今天一次也没有听到这个名字。
“一起?我和夏纪?”
“对对,难得有这种机会。”
“去哪儿买?”
“四条吧。”
“要叫上霙她们吗?”
“为啥买衣服还要特地叫上她们?我俩就行了。”
“嗯…也不是那样啦。你看,和霙碰面的机会不是越来越少了吗?我就是想着在毕业前多见几次面嘛。”
优子的手指用力弹了一下一弦。这是吉他的六根弦里最细的那条弦,发出了高亢的声音。
“怎么可能有那种事,见面的理由多得是。”
“那倒也是。”
“你怎么突然变得这么软弱了?是因为毕业典礼快到了吗?”
夏纪拿起装着姜汁饮料的杯子,把吸管叼在嘴里。从透明的玻璃杯上滑落的水珠差一点就滴到了吉他上,夏纪立即皱起眉头。
优子完全没有注意夏纪这边,一边看着显示器的屏幕,一边心不在焉的说。
“其实在昨天呢,我见到了很久没见面的香织前辈。”
“真的好久不见了啊。”
说起中世古香织,是优子非常喜欢的前辈,以前属于小号声部,比优子高一级。高中毕业后考进了护士学校。
“是约好的吗?”
“没有,在车站碰见了,真的是很偶然。”
“你一定很高兴吧?”
优子对香织的爱慕,在吹奏部里也算是非常出名了。作为往届毕业生,香织也来吹奏部露过几次面,每一次优子都非常兴奋,要安抚住她真是费了不少劲。
所以夏纪才理所当然地认为优子会立即回答刚才的问题。答案没有YES以外的可能性。尽管如此,优子还是垂下了眉毛,眨了眨眼,像是在掩饰自己的感情。扬起的嘴角清楚的表明了她想笑,可双眼却一直耸拉着。
“……当然高兴了。嗯,没错,就是这样。”这次,优子的食指又勾住了六弦。这是吉他六根弦里最粗的一条弦。
“不知道为什么,有点寂寞呢。”
“寂寞?”
“香织前辈依旧是那样的美丽,那样的温柔。明明还是我喜欢的那个香织前辈。可是才一年的时间,人就变了那么多。”
优子的指尖沿着琴弦慢慢的移动着。夏纪轻轻的抱起了吉他,调整了一下腿的姿势。
“大赛时香织前辈不是来应援了吗,我看她也没怎么变啊?
“香织前辈的外表一直都很美啊!我说的又不是这个,我是指香织前辈的内在已经变了。她已经不是高中生了,已经是成年人了,这点让我觉得很寂寞。”
“罕见的多愁善感呢。”
“大概是因为毕业典礼快到了吧。”
“嗯,我能理解你的心情。”
日常生活里的变化是如此的平缓,以至于没有达到某个阈值时甚至都不会注意到。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突然意识到之前的什么不见了,这时才会明白到什么叫失去。
“感觉就像是在对每一件理所当然的事说再见。”
这么说着,优子静静地笑了。“真有诗意呢。”夏纪调侃她。“已经是名作了。”优子用平淡的声音回应道。用吉他的琴头托着腮帮,夏纪凝视着眼前这个人,这个叫吉川优子的人。
“啊!”
夏纪的嘴里不由自主的发出了声音。脑子直接和舌头沟通后发出的声音简直蠢爆了,优子惊讶的看着她这边。
“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突然想到了。”
“什么?”
“乐队的名字!”
“说来听听。”
“さよなら アントワープブルー”
怎么样?后面半句话没能说出口。表达自己的想法,是需要一些勇气的。
优子用指尖拨开了黏在脸颊上的头发。从她的嘴里,发出了一阵不知道是在笑还是在叹息的声音。
“不好吗?我觉得挺帅的”
“你真的这么认为?”
“让我想想。服装也要配合乐队名字的风格,我觉得看起来肯定会很漂亮。”
“蓝色的?”
“白色也不错,再搭点蓝色就会很好看。”
“这么起劲?”
“还好吧?毕竟是自己人的聚会嘛。”
来参加演奏会的客人几乎都是熟人。来自南中和北宇治的朋友占了绝大部分,无论演奏成功或者失败,只要能创造出大家共同的回忆,目的就算达成了。
不求结果的演奏,让人感觉有些不可思议。在吹奏部里,一旦失误就会连累全体成员;而在双人乐队中,失误只是两个人的事。
“夏纪,要开始唱歌了哟。”
把背带重新挂在肩上,优子站了起来。KTV包间了还为客人准备了落地式的话筒支架。夏纪脸色有点不痛快。
“边弹边唱还不太行。”
弹吉他没问题,唱歌也没问题。但要把它们合二为一时,要么突然忘词,要么就忘掉手上的动作。多任务还真是挺难的,一个不小心就会出纰漏。
“节奏放慢点?”
“这样做真就帮了大忙了。”
“嗯~嗯”清了清嗓子,夏纪把嘴凑近话筒。为什么要自找麻烦呢?无视了大脑角落里正在冷笑的那个自己,夏纪用手指夹住拨片,狠狠地划过了琴弦。
中午一点,车站前集合。集合时最好穿脏了也无所谓的衣服!
昨天晚上,希美突然在SNS上发过来一条信息。从她知道夏纪没什么安排这点来看,明显是优子在里面掺了一手。
距离和优子一起在KTV练习的日子,还没过去三天。大概,优子擅自把夏纪的日程转告给希美了吧。反正这段时间很闲,能有点安排真是太好了。
到了三月份,差不多所有的入学考试都已经结束了,所以计划一下就被安排得满满的。作为吹奏部的三年级学生,要去毕业旅行,还要和同班同学出去玩,时间和零花钱很快就会告急。因此,只有现在才有大把的空闲时间做这种奢侈的事儿。
什么衣服是脏了也无所谓的?把视线从手机屏幕上挪开,随后夏纪就注意到了学校指定的体操服。说起来,这件衣服已经没啥用了。这种带着土气花纹的运动服只能当家居服用了吧,弄脏了也没关系。
虽然心里是这么想的,但是夏纪还是拿起了塞在旁边的黑色运动服。这是夏纪初中的衣服,上面印着的狗的图案已经被磨掉了很大一部分。裤子就穿宽松的牛仔裤,再加上便宜的羽绒服和运动鞋就行了。夏纪烦恼了很久要不要像平时一样把头发扎起来,可最后还是戴了一顶黑色的帽子。一边在心里想着偶尔也可以披着头发,一边整理着帽子缝隙里漏出来的刘海。
当夏纪在约定时间五分钟之前到达集合点时,希美、优子还有霙她们三个已经等在那儿了。希美和优子的打扮与夏纪差不多,只有霙与众不同。
她穿着一件非常土气的毛衣,以前从没见她穿过。深绿色的毛衣中间有一副非常醒目的图案,一只只有脸的猫,猫的眼睛里发射出光线,正在破坏大楼。图案还配着台词,用非常粗大的字体写着一串“ゴゴゴゴゴゴ——”
“霙你的毛衣是咋回事儿?”
“我问妈妈有什么弄脏也无所谓的衣服,她就给我了这个。”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东西呢?”
“这个嘛……”
随着霙歪了歪头,毛线猫的表情也莫名其妙的扭曲了。要是仔细看的话,还会觉得这猫也怪可爱的,真不可思议。
“那么,今天要做什么?”
看着应该是发起人的希美,她手上提着一个油漆罐。希美摇晃着扎得高高的头发,得意地挺起了胸膛。
“我想做乐队幕布。”
“哦,你说过这个。”
不知为何,霙靠近了正在隔着帽子挠头的夏纪。
“夏纪,头发很长。”
“嗯~是吗?”
霙伸出手指轻轻地捏了捏夏纪后颈的发际线。凉飕飕的手指抚过夏纪的脖子,夏纪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很奇怪?”
“明白了。”
“明白什么?”
“发型换了,夏纪。”
夏纪想把她推开,手才举起来就停住了。霙的脸近在咫尺,她的表情让人想起独自面对独角仙的小学男生,或者是即将扑向玩具的猫。
“啊~是吗?要是霙换了发型我也能看出来哦。”
夏纪抓住霙的手指,把她的手从自己的脖子上拿了起来。霙眨了眨眼,然后握紧了夏纪的指尖。
“很高兴。”
“是吗?”
霙的手指很纤细,指节修长。指甲剪的短短的,上面什么也没有涂,可是却在闪闪发光。
“那么,你的眼神是怎么回事儿?”
虽然点不情愿,但夏纪还是把脸迎向了那道酸气冲天的目光,优子在闹别扭,理由嘛,也很容易理解。
她噘着嘴,皱着眉头,嘀咕着“让人火大”这样蛮不讲理的话。站在旁边的希美笑得很爽朗。
“夏纪呀,应付霙很厉害嘛。”
“一般,一般。”
“霙快过来呀,这里有糖果哟。”
“优子这是把霙当成啥了……”
没有掩饰自己的惊讶,夏纪叹了口气,而优子自己也完全没有掩饰的意思。霙也是的,就这样老老实实的走回了优子身边。这两人的关系总觉得怪怪的,夏纪小声的感慨着。和朋友关系比起来,更像母女一点。
“那就出发吧!”
希美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夏纪身边,“啪!”的一声拍了拍夏纪的背。身穿羽绒服的希美背着一个特别大的背包,让人有种接下来她就会去登山的错觉。
“我帮你拿东西?”
“不用不用!”夏纪的提议被希美很干脆的拒绝了。只要她的手臂动了,油漆罐就会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
“真的?不用和我客气哦。”
“真不用,多大点事儿。”
希美握住罐子的提把,把罐子举了起来,示意自己游刃有余。知道和希美再怎么说都没用,夏纪只好老老实实的退到一旁。希美不想让夏纪帮她拿东西。
四个人的目的地是空无一人的堤坝。这是完全由混凝土制造的河堤中,被称为“高水位”的区域,就像一块广场。当河水水位较高的时候,这里也会被河水所淹没,变成河流的一部分,但平时这里只是一个什么都没有的地方。
希美从背包里拿出来一块两米见方的蓝色塑料布,上面沾了些油漆,应该是以前用过好几次的东西了。四个人合力把它铺开,并在四个角放了沉重的石块,免得被吹跑。在蓝色塑料布上面,希美摊开了一块长方形的白布,这块白布长一米,宽一点五米,并不算大。
“要用这个做幕布吗?”
捏着白布的边缘,夏纪在确认这块布的触感。很干燥的一块布,摸起来就像印花大手帕,和光滑的手感这种恭维话扯不上关系。“是啊。”希美很爽快的点了点头。
“乐队的名字,已经决定是‘さよなら アントワープブルー’对吧?想在这块布上画logo之类复杂的图案有点难,但是我想,要是把它一整块都涂成蓝色的,效果应该会不错。”
“所以那些油漆?”
“没错,安特卫普蓝。”
希美蹲在原地,上下摇晃着油漆罐。从来没有用过油漆罐的三个人,只能在旁边看着希美干活儿。
轻轻地咬着嘴唇,希美把开罐器插进了油漆罐与罐盖之间的缝隙里。就这样使用杠杆原理,猛的撬起一边的盖子。就这么反复几次后,油漆罐的盖子终于打开了。
夏纪做好了迎接油漆所特有的那种刺激性气味的心理准备,可是实际上并没有太大的气味儿。
“因为这是水性涂料。”希美笑着说。即使是同一种油漆,好像也有油性和水性的不同。
“安特卫普蓝原来是这样的颜色啊!”
看着罐子里的东西,优子惊叹着小声嘀咕。这些液体的蓝色比在手机屏幕上看到的颜色要暗得多,像是午夜的大海沉没在银色的罐子里。浓缩后的蓝色就是这样的吗,夏纪漫不经心地想。和蓝色比起来,说它是黑色更适合一点。
“我在百元店买了刷子,现在开始涂吧”
“就这么涂?”
“对,涂就行了。”
接过希美递过来的刷子,夏纪毫不犹豫的把刷子毛浸到了油漆罐里。雪白的刷子毛上,渗出了奇异怪诞的蓝色质感。
犹豫着要不要第一个破坏这片纯净的白色,夏纪把刷子塞进油漆罐,哗啦哗啦地搅拌着罐子的东西。油漆、刷子、白布、蓝塑料布,这些都是希美准备的。就在夏纪心里盘算这些要花多少钱,打算问一问然后大家AA制时,优子在白布上画了一条鲜艳的线。
那抹蓝色,自由得近乎疯狂。
与被困在狭窄的油漆罐里时相比,它是那样的通透而明亮。就像熬夜时透过窗子所看到的,日出前晨间的空气一样,氤氲着清澈的光芒。
“哇哦~这颜色感觉真好!”
希美满意地点了点头。把这一切看在眼里的霙,放心大胆地涂抹起来。
与小心翼翼地在白布上填充着色彩的优子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霙用刷子不停的从左到右刷着油漆。尽管如此,却是霙涂得更漂亮一点,她还真厉害。或许这也是某种才能吧。
“我们也开始涂吧。”
希美这样说着,赤着脚走到了白布中间。她先画出了一个小小的蓝色长方形,然后围着它一圈一圈的画了起来。希美每动一下手,长方形的面积都会扩大一点。
夏纪在希美提前准备好的纸盘里倒上油漆,移到了一个空着的角落里。像是在盖章一样,夏纪用力把刷子摁在白布上。刚开始色调很深,向旁边摊开后,它的颜色越来越明亮。
一遍又一遍的涂色。一点一点的涂起来实在是太麻烦了,夏纪使劲抹了抹,结果用力过猛,涂到了蓝色塑料布上,把垫在下面的蓝色塑料布弄脏了。但是,仅此而已。
“我说夏纪,你涂的也太不均匀了吧!”
面对撅着嘴的优子,夏纪轻轻的吐了吐舌头。
“现在还说这些干嘛?”
“这么涂也不错啊,有点涂抹的痕迹更好看。”
“希美你也太宠她了。”
“这不算宠吧。反正都是要把油漆用光的,我只是觉得最后还要再涂一遍而已。”
“有点道理。”
“这也行?”
就在两人闲聊的时候,一旁的霙发挥出了惊人的集中力,在那里默默地涂抹着。夏纪突然意识到,这大概就是她成为天才的原因吧。
把整块布都涂成蓝色,总共用了一个小时左右。看到因为走在还没干的布上,不小心染成蓝色的脚掌,夏纪有点后悔开始涂的时候没找对地方。
“就像入夜时的天空一样!”希美一边用毛巾擦拭着脚底,一边说。
“就像海底一样!”霙小声的喃喃自语。
“夏纪经常穿的牛仔裤不就是这个颜色吗?”优子看着说。
“你真没情调。”夏纪笑了。
在自己眼里这片蓝色到底像什么呢?如果仔细看,能发现深蓝色和浅蓝色重叠在一起。沉眠在冰层下的大海?宇宙开始前一秒?在寻求答案的过程里,思绪忽然变得富有诗意了,夏纪闭口不言。
仅仅只是在那里看着,就会感觉是非常美丽的颜色。
“没错,我乐意。”
优子蹲下来笑了。她用沾满了油漆的手擦了擦脸颊,让这鲜艳的蓝色粘到了肌肤上。
要等这块巨大的幕布干透,需要的时间是涂色的两倍以上。今天是冬日里久违的晴天,虽说是在室外,也没觉得有多冷。希美提议趁着这个难得的机会,在等待的时候干脆野餐吧,于是四个人开始猜拳。在连续三次猜拳后,第四次猜拳时,终于决定了让霙和优子去附近的超市买东西。
“路上小心。”当她俩的身影消失在视野之外时,挥手送行的希美和夏纪两人不知为何都感到浑身酸软无力。两人“呼哧呼哧”喘出的气是透明的,证明了今天的气温对于冬天来说算是蛮高的。
“今天是谁的主意?”
“哪个?”
“希美还是优子?”
“就不能是霙吗?”
“那孩子可想不到这种事。”
“也是。”
希美坐在蓝色塑料布上,若无其事的仰望着天空。或许是因为穿着羽绒服的缘故,她的轮廓比平时粗了一大圈。
“果然是希美吗?”
“暴露了吗?”
“乐队幕布什么的,有没有都无所谓。”
“但是,如果有的话就会成为我们的回忆。”
“我想留下更多的回忆。”
“夏纪不想?”
“想倒是想。”
“那就好。”
“行吧。”
但是,夏纪觉得就这样接受她的说法又有点不甘心。在上高中以前,夏纪一直以为希美和自己是截然相反的两种人,可是现在却有种两人都是共犯的感觉。因为双方都知道,彼此都有缺少了一部分共同回忆的疏离感。
“希美呀,你就没想过以主唱的身份加入我们吗?”
“完全没想过。”
“那为什么你还要我们组乐队呢?”
“只要夏纪和优子在,总是很喧嚣。”
“是吗?”
“而且南中的那些家伙,也很在意你们三个留在吹部的事。”
“希美也在意吗?”
“不怎么在意。”
“wow”
“因为你是自愿留下的,不对吗?我会在意才怪呢。”
用手指卷着垂在脸颊上的黑发,希美若无其事地笑了。夏纪支起一边膝盖,把脸颊贴在上面。
“我呀,当时就在想,要是希美能做副部长就好了,就是被明日香前辈指名的时候。”
“不,正常来说是不行的。”
“为什么,希美你是有这个能力的。”
“嗯,我也觉得我自己还算是有点能力的。不过,如果部长是优子的话,那副部长果然只能是夏纪了,其他人都不在考虑范围之内。我可不敢批评优子。”
“明日香前辈也说过类似的话。”
“果然如此。”
希美抬起了胳膊,用手遮住了嘴。虽然双眼都弯成了月牙,可夏纪不知道她是在微笑还是仅仅眯着眼睛。
“我很感谢你。”
耳边传来的声音是那样的柔和,让夏纪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她讨厌这种感伤的台词,感觉无论什么都可以被原谅。
“我做了什么值得感谢的事?”
“在我重返吹奏部的时候,你帮了我很多忙。”
“没什么大不了的啊。”
“对我来说很重要。”
“那是因为……”
希美和霙的性格完全不同,但在这方面却非常相似。她们根本不会在意对方是否反对,反而会更加固执地坚持自己的主张。
映入眼帘的是希美的黑色运动鞋,夏纪终于意识到自己垂下了目光。有心辩解是因为寒冷所以嘴唇才会那么僵硬的,可呵出的气依旧透明。
“希美也帮过我很多次。”
这回答只有一半是真心话,另一半只是搪塞而已。夏纪轻轻的抚摸着,自己咯咯作响的喉咙外的皮肤
赎罪——夏纪永远也不会告诉希美这点。那天,对于在希美背后推了一把的懊悔,只能由自己来承担。谁也别想夺走,即使是希美也不行。
“话说,你突然那么客气干什么?毕业典礼都还没举行啊。”
脸上浮现一丝淡淡的笑容,希美用她那被染成蓝色的手指轻轻按着自己的脸颊。
“现在虽然还没毕业,但不是很快就要毕业了吗?毕业了果然还是会感到寂寞的。有些孩子大概再也不会见面了。”
“不是还有同窗会什么的?”
“不是那样的,不来的孩子更多,你知道的。再说夏纪你会去初中时的同窗会吗?”
“呃,不去。”
“就是这样。”
这是怎么回事儿?脑海里的某个角落突然闪过这样的疑问。夏纪才不在乎还能不能见到那些无关紧要的家伙呢。可是,希美好像不是这么想的。“我已经答应做同窗会的干部了。”希美咯咯咯的笑了。说起来,原来还有这样的职务啊?夏纪突然想起来,自己毕业纪念册附带的调查问卷还没交。
“那个,什么时候交啊?”
“那个是哪个?”
“毕业纪念册调查表。”
“那个早就结束了啊,不是一月底吗?”
“什么嘛,那就不用再去交了吧?”
本来就是不太想填写的问卷。如果已经统计好了,就更不用交上去了。
“夏纪是怎么回答的?”
“哪个问题?”
“喜欢的乐队是?”
“有这个问题?对自己的印象是什么之类的,我只记得这样的问题。”
“夏纪写了什么样的答案?”
“我就没回答,希美呢?”
“就写了’积极的器用贫乏’吧。我啊,因为觉得还算有点能力,什么都想去试一试,却什么都做不到最好。”
“什么嘛!”
本想鄙视她一下,可是发出的声音却在不由自主的颤抖。夏纪对于希美用“器用贫乏”这个词来形容她自己感到很不安。
希美用胳膊抱着膝盖,把下巴支在了上面。本来蓬松的羽绒服,被她的身体挤得薄薄的。
“但是啊,我喜欢这样的自己。”
“我也喜欢这样的希美。”
“那种事我一开始就知道了。”
“是这样吗?”
“没错哦。”
希美扑哧扑哧地笑了,她抬起目光,看着夏纪的脸。
“唱歌吧,就当是正式表演前的预演了。”
“清唱?”
“嗯哼。反正到了正式表演时你也要在很多人面前唱的。”
本可以拒绝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夏纪觉得现在的气氛很适合唱歌。还没有干透的幕布表面,在阳光的照射下,像是波浪在不停的起伏。
“代替品随处可见,珍惜自己有什么意义?”
听到夏纪哼起了歌,希美眯起了眼睛。看见她的手陷进了羽绒服里,夏纪的腹肌开始用力。在练习时唱了无数遍的歌,已经成为了夏纪的一部分。
“终究,我无法成为你。”
声音在喉咙深处回响。混杂着呼吸声的歌声真是天生的响亮又动听。在夏纪唱歌时,希美闭起双眼默默的欣赏着。
唱到最后,夏纪从腹腔里竭尽全力的吐出了最后一口气。看向了身边的希美,希美轻轻地张开了一只眼睛,嘴角微微上扬。
“声音真好听。”
很简单的称赞,让夏纪为了掩饰害羞而挠了挠脸颊。“是吗?”她的脸皮不够厚,面对称赞不敢理所当然的接受。
为了一起野餐,优子她们买来了满满一大袋子的的点心,还有装在纸袋里的奶茶。分发好纸杯,大家一边喝着甜甜的奶茶,一边吃着棉花糖、巧克力和薯片等零食。这是一段悠闲,快乐的时光。
“嗯——今天真是满足!”
活动发起人希美一边揉着干布一边说。
结束了长达三个小时左右的野餐后。希美把幕布收纳进事先就准备好的纸袋里,娴熟地折起了蓝色塑料布。把用完的刷子和油漆桶全部塞进垃圾袋,为了避免弄脏背包,把垃圾袋牢牢的扎紧以后才放进去。
“这块幕布我会交给堇她们保管的。”
“多谢咯,帮大忙了。”
“不用客气。”
就在夏纪钦佩希美干活儿干净利落的时候,事后的收拾整理工作已经完成了。衣服上、皮肤上沾着不少蓝色的油漆,大概是没辙了。洗个澡能洗干净吗?夏纪用手指抠掉黏在头发上的蓝色油漆块。与其拿去洗,运动服还是直接丢掉比较好。
四个人在回家的路上分开,分成了希美和霙、夏纪和优子两组。
理由很简单,优子说她有个想去的地方。夏纪虽然因为身上有油漆的痕迹不大想去购物,但还是没有拒绝。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这样直接回家是在是太可惜了。
在向希美和霙她俩挥手告别后,夏纪她们朝着附近的购物中心走去。
“优子你为什么要弹吉他呢?”
“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嗯,因为我不知道啊。”
“夏纪你啊,就这么想要了解我吗?哎~真是拿你没办法呢。”
“我没问这么深入啊?”
“可你很想知道吧。”
“听你说说也无妨。”
“自大狂!”
优子“噗嗤”一声笑了,夏纪别过了脸。太阳落山了,路灯一齐亮了起来。白天的温暖如同谎言一样,此刻,寒冷的空气包围了两人。
“初中的时候,我有烦恼过要不要加入轻音部。”
“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我只是想玩乐器而已。无论是吉他也好、木管乐器也好、铜管乐器也好、或者是打击乐器也好,当时觉得选什么都可以。不知道为什么最后进了吹奏部,也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小号很帅气就选了小号。不过吹奏部倒是挺符合我性格的,大概是我很喜欢大家一起做点什么这种感觉吧。”
应该就是这样的。在这一年来,作为副部长一直在守护着优子的夏纪,不用说她也明白。
这个叫吉川优子的女人简直就是个台风眼。第一次见面时就是这样的。这家伙无论在什么地方都能吸引很多人,把他们卷入其中,连同各种各样的东西一起搅和得天翻地覆。
高中二年级发生的事让夏纪不忍直视。因为三年级的中世古香织和一年级的后辈争夺独奏的位置,结果优子暴走了,搞出了很多事。在那位具有超凡领袖魅力的顾问上任的第一年,北宇治一切都是乱七八糟的。之前的规则,之前的价值观,全都被推翻了,而新的体系建立起来是需要很多时间的。
在夏纪她们升到三年级的时候,北宇治已经逐步建成了强校的体系。作为一个精明强干的部长,优子能提前察觉争执的种子,采用各种手段来避免发生重大的冲突。要是优子没有把她那压倒性的领导魅力发挥在好的一方面,会是什么样呢?夏纪在一旁思考着。
无论是霙的事也好,还是香织的事也好。过于感情用事是优子的一大缺点,也是她最大的优点。
“希美她们退部以后那段时间,我觉得小号其实挺可怕的。”
“可怕?”
“举例来说,假如你很喜欢小号,不想在小号上认输,那当你失去了吹小号的地方,是绝对会受到很大打击的。像希美那样拥有自己乐器的倒也还好,可假如我属于大号组的话,退出社团活动差不多等于离开大号了,毕竟在社团活动中所使用的乐器是学校的东西。”
大号是铜管乐器里尺寸最大的,价格也很贵。社团活动里,能自备乐器的人寥寥无几,而使用学校所提供的乐器的人,则是压倒性的多。
啊~原来如此啊!为什么自己会一直感到寂寞呢,夏纪突然明白其中的部分理由了。夏纪没有上低音号,除非自己去买,或者是加入某个团体,否则就再也没有机会吹上低音号了。尽管以前几乎每天都在吹,但是现在这种理所当然已经成为了过去式。
“虽然我选择了小号,买一个自己的小号也不是不行。但是,我觉得最好还是能分散一下自己依赖的东西,不能把宝都压在小号上了。可以喜欢各种各样的东西,可以把各种各样的东西当做归宿。这样的话,当某种东西没法坚持下去时,也有别的选择能够帮助自己。这就是为什么,我想弹吉他的原因。”
“这么说的话,不是吉他也可以啊?”
“嗯,不是吉他也可以。只要是一个人能演奏的乐器,不管选什么都可以。不过听说夏纪会弹吉他,所以我就选吉他了。”
“那句‘代替品随处可见’还真有道理。”
“开始的契机就是这样吧。”
优子把双手插进羽绒服的口袋里,皱起了被冻得通红的鼻尖,露出了漂亮的白牙,脸上五官都挤成了一团。
“吹奏部不是由很多人组成的吗?那样的确是很有趣啦,不过两个人也有两个人的感觉,不一样的。”
“人多意味着麻烦的事也很多啊,现在可算是解脱了。”
“麻烦的事?比如?”
“人际冲突什么的。”
“我这一代可不能出大的纠纷。”
“也不知道谁像个傻瓜似的扭到了手。”
“说什么傻话呢?”
“事实如此。”
“咚!”的一声,优子跳了起来。与此同时,她身上羽绒服的帽子也跟着跳了起来。
夏纪伸出了手,替优子把翻过来的帽子整理好。优子瞪大眼睛,因为理解了夏纪的想法而停下脚步。
“就算我犯了傻,夏纪也会帮我的。”
“啊?”
“就算夏纪不管,我一个人也能搞定!大概……”
夜晚的风吹过。寒冷的北风渗进了夜晚的空气。优子柔软的头发被风吹散了,刘海也被弄得一团乱。注意到自己的发型被吹得乱七八糟,优子赶紧用手捂住了头发。即使如此,优子也没有按住所有的头发,由蛋白质所构成的细细的黑色发丝,从她手指间的缝隙里漏了出来。
“对吧?”
拉下了头上戴着的帽子,夏纪凝视着优子的脸。她的头发塞在帽子里,没那么容易被风吹乱。
“但是啊,要是看到只有优子一个人在想办法,我是会生气的。”
“生什么气?”
“呃……反正看到就很烦躁。”
“这种话也只有你才能说得出口。”
尽管她的声音很惊讶,但是优子的眼角却放松了下来。她微微凸出的嘴角立即绽放出了笑容,优子伸出了右手,轻轻地拍了拍夏纪蓬松的羽绒服外套。
“从明天开始,每天都要陪我一起做乐队的练习。”
“反正都要练习,你能这么说实在太好了。”
“也有这方面的原因啦,不过我只是单纯的讨厌偷懒而已。要是等到出结果以后再后悔,那就完全是在浪费时间了。与其这样,不如一开始就全力以赴,这样才有利于身心健康。”
“完全正确!”
“什么呀,你这说法。”
“怎么?我觉得你说的很对啊。”
没人是为了后悔而活着的。可是心里怎么想和实际上怎么做,往往是两回事儿。大概这就是人性吧!
夏纪目不转睛的盯着优子手上蓝色油漆的痕迹。虽然不显眼,夏纪指甲之间也有相同的颜色。
在明亮的环境下看到它时,只感觉是很美的蓝色。而现在的夏纪则在静静的品味着这样一个事实:即使夜幕降临,依旧无损于它的美丽。
以前曾经有过几次,想把优子打倒这种想法。并非是想要使用暴力,只是想不择手段的阻止优子往前冲的步伐。
在乐器店购买了全套的拨片,和优子约好明天见面之后夏纪就回家了。冲进自己的房间,几下甩掉身上的羽绒服,夏纪钻进了冷冰冰的被窝里。脑海的角落里,想象着优子正在因为自己如此粗鲁的举止而皱起眉头,然后被自己理所当然的无视了。
用被子代替抱枕,额头压在被子上。因为在外面待了一整天,比平时累多了。闭上眼,黑暗降临,夏纪安心地叹了口气。
——人不会无缘无故的在一起。
游乐园里霙说过的这句话,突然在脑海中复苏了。不,一点儿也不突然。刚才和优子去乐器店的路上,夏纪一直在想这件事儿。
上大学以后,夏纪和优子会变成什么样呢?社团活动这个理由消失了,也不用一起去上课,已经没有每天见面的必要了。说到底,现在依旧把俩人紧密联系在一起的,也只剩下登台表演这个有着明确终点的理由了。
不过也无所谓,夏纪可不会像以前的霙一样,只会装模作样地扮演悲剧里的女主角。想见面了,就主动去约,想说话了,就主动打电话。只是,没了见面的理由的确会让人害怕。真的,会有一点点。
一股热气从大脑的海马体里渗出。喷在皮肤上的驱虫喷雾的味道,草丛里的虫鸣声,昏暗的走廊尽头的光芒,紧急出口的指示标志。
夏纪立即反应了过来,这是那时的记忆。在高三时的暑假里,吹奏部获准留在学校里,练习到晚上的记忆。
这天,优子从早上开始,一直都在为了协调部内的人际关系而绞尽脑汁。安慰因为入选A编成员而诚惶诚恐的一年级,听取因为声部内的争执而大发脾气的二年级的不满,为不想听从顾问指示的三年级操碎了心。午休时,与二年级的谈话时间特别长。因为是谈话会,夏纪、优子和后辈三个人在没人的教室里对峙,但是说话只有夏纪之外的两个人。
“可这明明是你的错啊。你说的那些话就算是我也会生气的。”
“但是,前辈也太过分了,总在说什么‘给我冷静一下’之类的话。”
“为什么不能分开考虑下呢?你到底是在生什么气?你所有愤怒,百分之百都是冲着你的前辈去的吗?”
“那是因为……”
“才不对吧!因为你父母反对你选择的职业道路而生气,再加上被前辈训斥了所以才发脾气的对吗?前辈认为你就是在迁怒于人。”
“咦?我有和部长说过,我在前途问题上和父母发生争执了吗?”
“不说我也知道。我知道你以音大为目标而非常努力,也知道你每天都要把乐器带回家练习。你是个很勤奋的人,不太擅长表达自己的感受,并不是故意去惹恼别人的,你现在很困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总之,我是认同你的。”
“部长……”
优子紧紧地握住了开始抽鼻子的后辈的手。
“就算你再惹别的人生气了,在我这儿依然能找到你的归宿哦。”
听到优子像这样再三的强调后,后辈的泪腺终于崩溃了。优子温柔的安抚着嚎啕大哭的后辈,告诉后辈自己是站在后辈这边的,只要后辈向对方道歉,一定能获得原谅。后辈哭了一会儿,逐渐恢复了精神,重新获得了面对前辈的勇气。就这么干净利落的解决了矛盾。可喜可贺,可喜可贺。虽然心里对优子高超的手腕感到乍舌,但是站在两人身边的夏纪却完全没有把内心的想法流露出来。
这就完啦?夏纪在心里寻思。本来优子把这位后辈找来谈话,就是受了那位前辈的委托。那位前辈心里也很过意不去,说是只要后辈道歉的话,会马上原谅后辈的。之后,在后辈不知道优子是受那位前辈委托来帮忙的情况下,两人很快就和好了。吹奏部内,优子的领袖魅力真是越来越高了。
因为部长是吉川优子,社团活动的运营才能这样顺利。
北宇治吹奏部的所有成员,一致认为优子是个表里如一的人。原因大概是因为在二年级时,优子自始至终都在支持香织,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在和夏纪拌嘴时,优子总是在吃瘪……
作为部长的优子,还有作为副部长的夏纪,她俩之间的争执,就像是在表演戏剧一样,能显著的缓和吹奏部内部的气氛。只要夏纪在身边,优子说起话来就会变得口不择言,看起来完美无缺的部长身上表现出了明显的破绽。因为这个缘故,后辈们才不会害怕优子。大家更容易对有缺点的人产生好感和安全感。
也是因为如此,优子鼓舞人心的话才能引起部员们的共鸣。大家很容易就接受了这点:那个吉川部长说的话都是真心话。明日香指名夏纪做副部长,也是因为预见到这种情况吧。即便明日香毕业了,夏纪也一直在她的手掌中跳舞。
“你要跟着我到什么时候?”
优子责备的语气,让夏纪回过了神,她一直在回忆着白天的事儿。太阳早就落山了,世界已经被黑暗所支配。
合奏练习已经持续到了十九点,部员们的注意力开始逐渐的涣散。顾问也有点看不下去了,他低头看了看手表“休息二十分钟。”部员们获得了自由行动的时间。
打发时间的办法有很多。有在做个人练习的人,有一直在发呆的人,还有在闲聊的人……只要能转换下心情,做什么都没关系。
夏纪正在把水壶里的麦茶灌进嘴里,突然发现优子默默的出了门。跟在优子后面,只是这样的理由而已。优子应该已经听见了夏纪的脚步声,可她没有放慢脚步。下楼梯,穿过玄关的鞋柜,优子径直走到了中庭。这时她才停下了脚步,回头向夏纪提出了这个问题。今夜的月色真美。
“跟到什么时候?”
运动服配T裇,今天夏纪身上穿的衣服很随便。面前优子的衣着也差不多。黑色T裇的前襟印着紫色的英文“I must be cruel,only to be kind”。
这么说的话——夏纪低头看了看自己的T裇。在深棕色的游乐园照片上,粉红色的英文在跃动着,“Love,the itch,and a cough cannot be hid”,也不知道是啥意思。本来夏纪在买衣服时,一般不会在意衣服上英文的内容的。但是偶尔也会有比较离谱的含义,所以还是注意一点比较好。
“我来这里就是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所以我才跟着来的呀。”
“哈?你听不懂日语吗?”
“当然了,我又不是优子。”
“想吵架?”
“想浪费时间?”
“我不想和你说话,你这么闲还是快回音乐教室去吧!”
优子的声音很刺耳,她皱着眉,眼角也扬了起来。看见优子毫不掩饰的露出了焦躁的表情,不知为何,夏纪心情变得很愉快。
“我说,还是坐下来赏月吧。”
夏纪盘腿坐在了中庭的柏油路面上。地面不是为了让人坐而铺设的,坐在硬梆梆的地面上有点痛。
“月亮什么的我不在乎!”
虽然话是这么说的,可优子没有离开的意思。夏纪眨着眼,盯着身边的两条腿。宽松的运动裤,完全遮住了优子的腿部轮廓。
“别这么紧张嘛。”
听见夏纪的指摘,优子用犀利的眼神盯着她。她的手自然的垂在身边,食指不停在运动服表面上下搓动着。
“你就不能去别的地方吗?”
“不想让我看到你发脾气?”
“你明白的话,麻烦你行行好装作没看见好吗!”
“凭啥我要对优子这么好?”
“你就是存心来这儿气我的???”
“嗯嗯,我就是来气你的。”
夏纪把胳膊杵在盘坐着的腿上,用手背撑着脸。露在衣服外的皮肤被闷热的空气笼罩着。额头上已经渗出了薄薄的汗水,时间长了就会聚集成汗珠顺着脸颊滑落吧。
轻轻地咬住薄薄的嘴唇,优子低下了头。夏纪用手指卷着自己的马尾末稍,故意翘起了一边唇角。
“来嘛,坐下呗。”
“你这人就是这点让我火大!”
黑暗里传来了柔弱的话语。优子用手捂住脸颊,使劲的擦拭着脸上并不存在的污渍。她瞪得大大的眼眶里,晶莹的泪珠正打着转。这绝对不是被感动的泪水。那是愤怒的眼泪,因为不顺心,像个小孩子一样自己对自己大发脾气!
夏纪用指尖捏住她的运动服,轻轻地拉了拉。
“能牵你的手吗?”
“别烦!”
“抱抱也可以。”
“走开啦!”
“想要什么呢?膝枕?”
“你是在嘲笑我?”
“我想安慰你。”
呼——优子发出了浅浅的喘息声。抬头望向校舍,可以看见灯火辉煌的音乐教室。零零星星练习乐器的声音,打破了夜色的沉默。
“我没事,不用你安慰!”
没错,优子是这样说的。她用神经质的声音吐出了每一个字。
“我同意!每一件事儿你都做得非常好。”
“那为什么?”
“我不是和你说过了吗?因为我讨厌你,所以我必须做你讨厌的事儿!”
夏纪再次拉了拉优子的运动服。优子低着头,默默的看着夏纪,深深地叹了口气。她小声的嘀咕了一句:“傻瓜。”然后蹲到了夏纪身边。优子T裇上的紫色英文,深深地刺进了夏纪的眼睛里。
“要不我摸摸你的头?”
夏纪就是这样心直口快,“不要!”立即就被优子拒绝了。虽然话是这么说的,可优子大概是觉得她的头好像很重的样子,就这么歪了过来,于是夏纪伸出了手。她把手搭上优子的后脑勺,一把搂住了她,让优子小小的脑袋搭到了自己肩上。明明说了那么多惹优子讨厌的话,优子却完全没有反抗。
优子的额头紧贴着夏纪的肩膀。隔着T裇,能感到热量在不断的集结着。
“……好累。”
近在咫尺的轻声细语,就像在呻吟一样。优子内心里柔软的那部分,随着叹息声倾泻到了地面上。不惜威胁别人,也要隐藏的感情的真面目,竟然如此的微不足道。真是的,示弱也要这么拐弯抹角。这就是作为一位被大家所仰慕的,理想中的部长大人,除了那个刻意的弱点之外,绝对不愿意被人看到部分吧。
其实夏纪也知道,就算她不在这儿,优子也能很好的调整自己的心情。优子是有这种能力的。所以,这只是夏纪的自我满足,她想把优子作为部长的假面具撕下来破坏掉,然后强行把优子隐藏在内心里最脆弱的部分给找出来。
要是有人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夏纪会这么回答——因为她很生气。在二年级时,优子真正的弱点就该暴露在夏纪面前了,可是在她就任部长后,却把它完美的藏了起来,真让人火大。
哭吧。
要是就这么说出来,优子的眼泪就会立即从自己的面前消失吧。因为她就是一个这么过分的讨厌鬼,总是和自己对着干,就算是温柔的宠她,疼她,她也不会变成那种乖乖女的样子。
优子没说话,夏纪也没说话。俩人就像傻瓜一样紧紧地依偎在一起,双方都能感觉到彼此依旧活着的气息。
从音乐教室前的走廊那儿,能看到我们的样子吗?夏纪凝视了一会儿远处,不过很快就放弃了。从黑暗的地方往明亮之处看,很容易就能看到明亮的地方有什么,但是从明亮的地方往黑暗之处看,就只能得到一片模糊的黑暗。有很多东西是习惯了光线的眼睛无法捕捉到的。
所以,俩人被这个事实拯救了。
“我没事儿了。”
优子用手轻轻的推着夏纪的锁骨。她站了起来,脸上浮现出了愉快的表情,像是丢弃了什么可恶的东西。“是吗?”夏纪点了点头。除此之外的话语,对她们彼此来说都是多余的。
那时的T裇放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脑海里浮现的疑问,是梦境即将结束的信号。睁开双眼的瞬间,视野全被被子的花纹占据了。还记得T裇上明明印着什么英文,可是内容已经完全忘记了。夏纪大脑中的记忆大抵如此,缺少了一些细节。
因为突然打了个哈欠,应激性的泪水溢了出来。粗鲁的揉了揉眼睛,指尖沾上了几根睫毛。夏纪从床上坐了起来,把抱在怀里的被子推到了一旁。
很想弹吉他。夏纪伸手拿起挂在台灯旁的吉他,抱着吉他坐在了床上。因为是电吉他,必须连放大器,但是夏纪懒得起身,就这么用手指弹着琴弦。原声吉他和电吉他,就这样直接弹的话,发出的声音是完全不同的。原声吉他琴身内部是空的共鸣腔,声音总是很好听,而电吉他里面是实心的,因此只能发出琴弦振动的声音。
夏纪开始弹电吉他,是因为表姐送她的就是电吉他,如果当时她送给夏纪的是原声吉他,那夏纪弹的就是原声吉他了。作为中学生的夏纪一心都放在弹吉他上了,对吉他的种类、品牌和型号之类的要素一点都不在意。如果上大学以后开始打工的话,夏纪可能也会去收集吉他吧。不过,目前夏纪对自己的吉他已经非常满意了。性能不错,而且最重要的是这把吉他让夏纪爱不释手。
刚刚开始弹吉他时,夏纪很快就厌倦了那些过时的教材,开始看视频分享网站上的视频。和纸质的教科书比起来,还是视频对夏纪来说更好理解一点。
会弹的乐句一点一点的增加了,在不知不觉中学会弹奏的曲子也变多了。虽然没有表演的场所,也没有什么特殊目的,只是觉得自己能做的事情变多了,这个过程很有趣。
想变得更好。昨天的自己无法做到的事,今天的自己想要能够做到。如果被人用“了不起”或者“认真”之类来形容的话,一方面,自己大概就不会因此而反胃了,另一方面,在吹奏部里自己也会对其他人做出类似的评价。
夏纪就像要趴在怀里的吉他上一样,上半身猛的前倾。肌肤模糊的倒影,映照在吉他像镜子一样光滑的表面。
没有连接放大器的电吉他,发出的声音听起来就像隔着一堵墙一样沉闷。因为知道那些最具魅力的音色是什么样的,所以夏纪的耳朵会提醒她,那不是原本的音色。
但是夏纪也很喜欢像这样,电吉他悄悄响起的旋律。
“现在开始颁发毕业证书!”
三年级一班一号。根据姓氏和名字担任第一棒击球手的学生,站到了讲台上的校长面前,行了一礼,接过了毕业证书。
毕业典礼这天,天气非常晴朗。
按照名单顺序叫出学生的名字,学生们依次移动。密密麻麻地摆放着木制长椅的体育馆里,井然有序地挤满了比平时更加端庄的学生们。
夏纪心不在焉的看着眼前的景象,想起小学时和大家一起在体育馆玩多米诺骨牌的情景。朝着相同的方向,以相同的间隔,尽可能漂亮的摆放着棋子,只是为了在之后推倒它。如果把大小和形状不同的棋子混在一起,会影响排列的效果,因此老师们为了方便大家操作,准备好的棋子都是相同的。
一面告诉大家要爱惜自己的个性,另一方面却在进行着扼杀个性的训练。虽然告诉大家只要有存在价值就够了,但却让人时刻意识到自己与他人的差距。对夏纪来说,学校就是这样的地方。一个充满矛盾的狭窄的庭院,满怀依恋却又无时无刻希望得到解脱。
“伞木希美。”
“到!”
在讲台上待命的希美,毫不迟疑地走到了校长面前。首先是左手,然后是右手,接过证书,后退一步行礼,再把证书换到左手上。
在夏纪身后的人群里,希美的父母有可能正在流着眼泪,也有可能正在微笑感慨着什么。优子的父母和霙的父母此刻都在体育馆里,夏纪家只有她的母亲来参加。夏纪反复五次和她母亲说不用来了,可是她的母亲没听,坚持要来。夏纪不明白为什么母亲非要特意大老远的来一趟,参加这么无聊的仪式。
可能是觉得快要轮到自己了,夏纪身边的男生非常紧张,从刚才开始就在那里瑟瑟发抖。应该是回家部的男生。平时不是吵闹的那类人,而是很文静的类型。休息时间总是待在座位上看书,不能说没朋友吧,可也从没见过他和某个特定的人在一起玩。
细长的银色眼镜框上,挂着厚厚的镜片。在他眼里对这所学校是什么样的看法呢?大概是迫不及待的期待着倒计时结束吧,夏纪静静的叹了口气。
体育馆最后一排,是吹奏部的位置。在去年的时候,夏纪的位置还在那里。作为入场曲,吹奏部非常出色的演奏了第一进行曲《威风堂堂》。与夏纪一年级开学典礼上听到演奏简直就是天壤之别。
部员们坐的折叠椅,缺少了三年级的位置。但是,已经成为强校的北宇治高中吹奏部。即使三年级学生引退了,华丽的演奏也不会消失。
上低音号的座位上,坐着新任部长久美子和另外一位后辈。座位只准备了两个,对现在的吹奏部来说,更多的座位是没有必要的。还没引退的时候,夏纪曾自认为是社团活动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可实际上并非如此。这个世界上替代品到处都是,没有无法代替的人。
这个世界比夏纪想象的更美好。
随着身边的男生开始移动起来,夏纪意识到马上就要轮到自己了。走到了预备位置,夏纪轻轻地抚摸着自己的左手腕。为了今天这个日子而精心打扮的老师们,满脸笑容,不停的鼓掌。仪式非常无聊,看不出来有什么意义,不过夏纪也不会蠢到在这种时候搞事。
“中川夏纪。”
有人叫了夏纪的名字,夏纪回答“到!”。她心不在焉的想,对于颁发证书的校长来说,自己应该是微不足道的存在吧。在他眼里,夏纪和别的学生没什么区别,而且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因为这个世界就是这样。
接过证书,按照彩排好的方式行礼。夏纪一边提醒自己小心谨慎,不要失礼,一边迅速地回到了自己原来的位置。这时,夏纪的任务终于结束了。
只有当夏纪熟悉的面孔登上讲台时,她才会微微一笑,其他的时间里,夏纪在神游天外。毕业典礼顺利结束,在吹奏部演奏的退场曲里,毕业生们离开了体育馆。
班会结束,与同班同学告别后,原吹奏部的成员们在中庭集合。对于一年级和二年级的学生来说,今天是休息日,但是对于要在毕业典礼上演奏的吹奏部来说,低年级学生今天必须到学校。因此,来为三年级送行的人远远高于其他社团。
“夏季前辈,恭喜毕业!”
久美子一面这么说,一面递给夏纪一个用金属丝编成的小鸟笼。没什么实用性,只能用于室内装饰的银色鸟笼。里面装饰着白色为主的干花,还有蓝色的小鸟模型。
“大赛的自选曲不是《利兹与青鸟》吗?大家决定做一款相关的纪念品。”
不止是夏纪收到了,大家为每一个三年级部员都准备了一个鸟笼。到处都能听到欢呼声,很多三年级的部员都在流着眼泪向大家道谢。至于优子么,今早来上学的时候已经快哭出来了,她实在是太着急了。
小号声部的后辈们,全都围在正嚎啕大哭的优子身边,不知在说着什么。也许被某句话触动了她的心弦,优子哭得更厉害了。长笛声部的希美正擦着眼睛和三年级的学生说话。无论是优子还是希美,爱哭这点从初中开始就没变过。
双簧管声部的霙没有流泪,反而是她的后辈们没有顾忌周围的目光,在那里大哭不止。霙递过手帕时的表情比平时柔和多了,夏纪暗自佩服她居然还能保持着前辈的样子。
上低音号的后辈们也对夏纪毕业表示惋惜。性格有点别扭的一年级,眼睛也是红红的。当夏纪调侃她时,她立即就转移了话题“久美子前辈在演奏的时候就哭了哦。”直接揭了身边前辈的短。久美子不但没有掩饰,反而含泪说:“一想到要分别了,我就觉得很寂寞。”这两人说话时,经常会分不清谁在耍人,谁在被耍,非常有意思。
夏纪和后辈们聊得很开心。中间还加入了大号声部与低音提琴的成员,大家决定再开一个低音部的送别会。在确定了这不是永远的再见以后,后辈们明显松了一口气,和其他三年级学生说话去了。夏纪本想目送他们离开,但不知道为什么,久美子一个人留了下来。
作为新部长的久美子,和其他三年级学生都很熟。“不去和霙说说话吗?”夏纪问,“我有话想和夏纪前辈说。”她垂下了眉尾,静静地笑了。久美子的表情有点为难,有点敷衍,还有点暧昧。
“在我一年级时的选拔,不是发生了很多事儿吗?”
“啊~真怀念呢。”
夏纪垂下了目光。这是泷老师来到北宇治后的第一次大赛,久美子入选了A编,夏纪只是B编成员。夏纪还十分清楚的记得当公布A编成员名单时久美子的表情,实在是糟透了,夏纪甚至开始担心她会不会因此而晕倒。因此夏纪尽量做出了一副坦率的态度,用手搭着久美子的肩膀,打算对因为立场非常为难的后辈提供后援。
那时,当两人四目相对的一瞬间,久美子的脸色变得煞白。在她黑色的瞳孔深处,冰封的恐惧就像要融化了一样。
笨蛋!
夏纪心里就是这么想的。当时的久美子就是一副被逼得走投无路,自己好像有多么罪大恶极的表情。拜托,这只不过是社团活动而已……
“当时夏纪前辈请我吃奶昔,我很高兴。”久美子的话,打断了正在夏纪脑海中播放的回忆影像。
有请客吃奶昔这回事吗?夏纪的确带着忐忑不安的久美子去了快餐店,只是当时点了什么已经完全不记得了。
因为那时的夏纪,只是想快点赶走久美子心里那种自以为是的愧疚感。
——前辈真是个善良的人啊!
很怀念当时久美子对夏纪说的台词。自己哪里善良了?那时的夏纪在心里冷笑着。夏纪所有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自己。只是别人总是擅自把它当做是温柔而已。和久美子搭话也是这样的原因。看到一脸畏惧的久美子,夏纪很生气,为了避免自己感到不痛快,夏纪决定为久美子做应援。
“你也太夸张了吧!我也没做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啊。”
“我想我以前也说过,我初中发生的事,对我造成了心理创伤。那时我进了A编,而前辈却落选了,然后前辈突然就翻脸了。”
“要是和这么无聊的人混在一起,我可受不了。”
夏纪忍不住皱起了眉头,“是这样吧?”久美子笑着点点头。
这句话的结尾说得含糊不清,应该不是觉得这件事有什么可笑的的地方吧。
“夏纪前辈拯救了我。”
久美子的笑容突然崩溃了。原本翘起的嘴角开始不断的颤抖,脸颊慢慢地耸拉了下来。嘴里呼出的气息不自然的断断续续,像是要掩饰自己的感情一样,久美子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尽管如此,止不住的呜咽声,依旧从手和嘴唇的缝隙里钻了出来。
久美子哭了。实在是太可爱了。
“我很感谢你。真的,夏纪前辈是我的前辈实在是太好了。”
流下的眼泪打湿了她的脸颊。啊~夏纪隐约的意识到,这就是正确答案吧!久美子以非常端正的态度来面对前辈的毕业典礼。她明白这是人生的一个阶段,所以拼命的向夏纪传达自己的善意。重要的是夏纪自己,明明现在还是不上不下的,却连眼泪都流不出来。
“对不起。”后辈抽动着鼻子哽咽着,夏纪用力揉了揉她的头。
她其实是想否认的。夏纪很想大声喊出来,自己不是久美子想象里的那种人。但是,那样做的话实在是太孩子气了。夏纪希望别人能理解自己的感情,而不是对着后辈发泄。
而且,如果可以的话,她希望直到最后一刻,她都能装成一个帅气前辈的样子。
“你能这么说,我参加社团活动就很有意义了。”
随着手臂的摇晃,左手抱着的鸟笼里的东西在嚓嚓作响。永不枯萎的麝香豌豆花为狭窄的鸟笼抹上了美丽的色彩。
当天晚上,夏纪全家一起去吃了烤肉,每人三千日元,九十分钟的自助套餐。正襟危坐的庆祝仪式不是中川家的传统,夏纪也不希望那样。
切得薄薄的牛舌在烧烤网上皱成了一团,就着流出来的油脂沾柠檬汁和盐吃。用酱汁泡好的排骨包在生菜里。泡黄瓜和白米饭也不能忘记。吃过涂了蜂蜜的烤红薯后,接下来烤的是撒了很多香辣调料的鸡肉。滴落的油脂让火势变得更大了。
父亲慌乱的用夹子把肉挪开,母亲看到这一幕噗哧一声笑了起来。“吓我一跳。”母亲用一次性筷子戳着肉说。随后母亲慢慢的垂下了眼角,用一种平淡的声音很没气氛的对夏纪说“恭喜你毕业。”“唉?现在说这个?”夏纪耸了耸肩。父亲一边和烤肉搏斗,一边抽空用故作随意的声音说“恭喜”。大概父母他们是有点不好意思吧。夏纪一边切开五花肉,一边说“谢谢。”现在大家扯平了。
回家时夏纪吃得肚子都胀鼓鼓的。桌子上堆满了今天的战利品。装在圆筒里的毕业证书、写得满当当的毕业相册、后辈赠送的干花编织的鸟笼、满是插图和留言的彩签纸、还有一封接一封的信件。
拿起放在最上面的信封,夏纪躺到了床上。寄件人是吉川优子。这是今早一起去学校时她塞过来的。反正明天也是要在KTV见面的,用得着这么规规矩矩的写信吗?
信封用绘着小号图案的贴纸封住。夏纪举起信封,在日光灯的灯光下嗅了嗅。夏纪本来想在去学校的路上就拆开看的。但是,优子再三要求不能当着她的面看这封信,因此夏纪把读信的时间推迟了。
指尖轻轻划过,贴纸很简单就被揭开了。里面的信纸出乎意料的多,有好几张。夏纪直起身子,打开对折的信纸。“致中川夏纪女士”这是写的啥啊?为什么这信开头就这样啊?
明天就是毕业典礼了,这么一本正经的写信是不是太幼稚了。我原本是没打算给你写这种东西的,只不过我听说香织前辈在去年的毕业典礼那天,给明日香前辈写过一封信,所以我模仿了一下而已。也就是说,我是为了尊重香织前辈才会这么做的,所以请你千万不要误会了。
话说回来,这么快就要毕业了。明明感觉自己才刚上一年级,可是春天开始却要变成大学生了,时间过得真快啊!在过去的这一年里,我觉得我已经很努力了,可是现在回头看一看的话,依旧能找到很多自己的不足之处,我应该能做得更好的。不过,现在说这些也没什么意义了。
就算是写信,这家伙也是个停不下的话闸子,夏纪的嘴角浮现出淡淡的笑容。当她读到第二、第三页时,信里的话题已经不知道偏到什么地方去了。夏纪这才意识到,优子写信时就是想一出写一出,没做什么计划,她就是故意的。优子写这些时大概就没打算讲究什么礼仪规矩。
看到第四张信纸,终于来到了信的末尾。夏纪看着信,同时轻轻摩擦着自己干燥的指尖。当摩擦着拇指和食指的指腹时,两个手指都会感觉到彼此指纹的触感。
夏纪的注意力再次集中到信里。偶尔出现的墨点,仿佛在提醒夏纪,优子当时的心情并不平静。
还记得关西大赛结束后一起回家的事吗?你啊,还特意绕远路跟我一起走。虽然我说你太多管闲事了,但是我其实是很开心的,谢谢你。尽管我一直在让你走开,不过我还是觉得有人能陪着我实在是太好了。每次想和你道谢,都被你开玩笑糊弄过去了,我无法用语言来表达我的感激。
我在这一年里,从起床到睡觉,一直都是北宇治吹奏部的部长。能够切换身份的开关大概坏掉了吧。我一直都搞不懂,去年的部长和副部长是如何在不同的身份之间转换的。
现在想想,或许我也曾陶醉于那样的自己。也曾有过:这么努力的自己,真的很了不起之类的想法。但是,我之所以能坚持下来,是因为你每次都能及时关闭我作为部长的开关,引退后我才意识到,如果没有你的话,我大概早就坚持不住了。所以啊,那什么,就是那个啦,要我坦率承认的话我会很不愉快的,因此到目前为止都说不出口……啊!没点气势是写不出来的,就是想跟你说一声谢谢!总之我比你想象的还要更加感谢你,就这意思。以上!
我居然写了这么多!有点不安呢,真的要把这种东西交给你吗?不骗你,真的羞死人了!我写这封信时经历了痛苦的折磨,你读的时候也必须因为羞耻而难受才行!迄今为止,真的很感谢你!我真的很喜欢你!如何?害羞得不行了吧?总之,你就是活该!一不注意竟然写了这么多无聊的东西,这封信也该到此为止了。从今以后,我绝对不会第二次给你写这么麻烦的信了。这封信肯定会变成我的黑历史的,我推荐你看完后马上烧了,绝对不准珍藏!
结语:“果然还是不想把这封信交给你的吉川优子。”这话还真是她的风格。夏纪手里拿着信,茫然地叹了口气,她感到自己的肺好像被空气堵住了,正在不停的颤抖。
夏纪把信重新折好,放回了信封。现在无论如何也不想收拾这些东西,就这样把信放在了床角。
“害羞吗?”
夏纪自言自语的声音,听起来格外的羞涩。拿起身边的手机,先写了一条“信已经读了”的消息,接下来还有“明天见”这句。原本打算现在就给优子发信息的,可夏纪马上打消了这个想法。随手把手机扔在信封上,夏纪用右手捂住了自己的双眼。右脚脚趾抵着自己的左腿慢慢移动着。指甲刮擦着皮肤的触感,在皮肤上划出一道隐隐作痛的线。
流不出眼泪。从毕业典礼到现在,夏纪的目光就没有动摇过。她自认为不是那种容易流泪的人,但也不是那种完全不会哭的类型。之前和优子一起看关于动物的电影时是流了眼泪的。不过说到底,自己就是这样的人吧。就和初中时一样,毕业典礼是不会让自己难过的,虽然会让自己觉得非常感慨,但也就这样了,和希美、优子她们是完全不同的。
现在已经开始想睡了。离活动正式开始只剩不到一周的时间。活动结束之后,和优子一起练习吉他的时间也会减少,无所事事的时间将会变得更多。说起来应该开始准备迎接新的生活了,不能一直沉浸在高中时的回忆里。
那么说来,大家曾经说过关于蓝色灯饰之类的话题。在睡着之前,不知道为什么,夏纪想起了之前和优子的对话。到底是什么时候说过要用来装饰咖啡店呢?
搭在眼睛上的手臂,隔着眼睑按压眼球。在炫目的黑暗之中,五颜六色的光芒向四面八方飞溅。
毕业后第二天早上,世界一点儿变化也没有。夏纪磨磨蹭蹭的从床上爬起来,电子表告诉她现在已经十点过了。早已习惯的闹钟声没有响,也没有必要往身上套学校制服。拉开窗帘,让整个房间都充满了阳光。夏纪豪爽地张开嘴打了个哈欠。房子里没有其他人的动静,家里人应该都去上班了吧。
穿着睡衣,夏纪慢吞吞地踱进了厨房里。在平底锅里煎火腿和鸡蛋的同时,用面包机烤面包。过了几分钟,“叮!”的一声后,把烤好的面包夹进了盘子。在面包表面涂上黄油,里面夹上火腿和煎蛋,再来一杯冰牛奶,夏纪的早餐就算完成了。
把盘子放在餐桌上,夏纪拉开木椅坐下。此时家里一片寂静,被这寂静包裹住的夏纪开始啃面包。
“真好吃。”
夏纪低声赞美自己的厨艺,可惜没听众。牙齿撕裂面包时,耳朵能听见嘴里酥脆的咀嚼声。用手指擦了擦嘴唇上的面包屑,夏纪深深的叹了口气。
今天的日程表很简单。十三点开始和优子一起在KTV练习。以上。
既然已经毕业了,干脆就化个妆吧!虽然只能给优子看,但是没关系。
收拾好用过的餐具,夏纪兴致勃勃的开始梳妆打扮。淡粉色的紧身牛仔裙配上宽松的黑色运动衫。袜子、运动鞋、包包都是黑色的。打开母亲送给夏纪的毕业礼物化妆盒,化妆什么的可不能搞砸了。
先用隔离霜打底,再涂粉底,修眉,接着画眼线上眼影,夏纪凝视了一会儿镜子里的自己,随后涂上橙色的唇彩。仔细打量着自己亲手化好妆的脸,到底化得好不好呢?看着镜子,稍微换了几个角度,夏纪用鼻子哼了一声,心满意足,其他的都不重要了。
躺在沙发上,夏纪无意识的辗转反复。头发懒得扎,看起来乱糟糟的,不过无所谓。无名的空虚感正在夏纪胸腔里隐隐作痛。
这就是燃烧殆尽后的倦怠感?夏纪无声地自言自语。嘴角不自觉的扬起,像是在嘲弄着什么。
夏纪闭上眼睛。昨天围在夏纪身边的那帮家伙里,有几个人能一直玩音乐呢?里面有多少张脸,今后再也见不到了呢?
这并不是寂寞,也不是悲伤,只是空虚而已。在一起渡过了那么亲密的时光之后,自己能留下什么呢?就算是近在咫尺的人,迟早也会变成回忆里的居民。从今以后,大家再也不能像以前一样在音乐教室里合奏了。
有什么热热的东西顺着脸颊流了下来,夏纪下意识的用手指擦了擦。当她意识到那是眼泪时,已经过了好几秒。眨眨眼,泪水不停的从眼眶了里流了出来。想对自己说点什么,可嘴唇在不停地颤抖。
夏纪抱着沙发上的靠垫,呼吸的节奏已经变得乱七八糟了。泪腺就像损坏的水龙头一样,让眼泪流个不停。“浴巾还是很有必要的嘛。”想到了优子,她一定会这样揶揄自己吧。有必要——夏纪在心里这么想,把额头抵在了靠垫上。
夏纪不打算压抑住越来越大的呜咽声,她只是在不停的哭。流泪的条件是一个人独处吗?夏纪好像有些明白了。
“哇!你的脸色也太难看了!”
见面第一句话就说这个吗?夏纪眯着哭肿的双眼。优子背着吉他盒子,她的眼睛也有些浮肿。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毕竟在昨天仪式后优子哭成了那样。
“你在家里哭了吗?明明在学校里还那么正常。”
“嗯,差不多吧。”
“嘿嘿,活该。”
吐了吐舌头,优子笑了。两人在老地方碰面,距离KTV最近的车站。“你明明也哭了。”和优子一样背着吉他的夏纪撅起了嘴。
“信我读了,谢谢。”
“你怎么变得这么坦率了?”
“好不容易才收到的信,我得把它郑重的收好,等将来我变成老奶奶以后再看一遍。”
“哈?我在信里不是写着看完要立即烧掉吗?”
“有吗?我不记得了,我应该马上重读一遍吗?”
“有的,有的!——你是说,你把信郑重的收好了吗?”
“没错,我把信郑重的放在这个包里了。”
夏纪轻轻地拍了拍了斜挎在肩上的黑色单肩包,然后华丽地避开了优子伸过来的手,径直朝着KTV走去。“你给我等一下!”没有停下来等优子的必要。因为,她总是固执的走在夏纪身边。
拿起吉他站好。长方形的小房间里只有两个人。
随着正式演出的日子越来越近,俩人去KTV练习的次数与日俱增。在KTV打工的店员大概已经记住这个每天都来的二人组的脸了,没有详细确认情况,直接就带着她俩进了有立式麦克风的包间。
迈开腿,与肩同宽,夏纪看了看优子的脸。确认彼此都已经做好了准备,优子点了点头。没用节拍器,决定歌曲节奏的,是演奏开始时的一系列连续的四分音符。
夏纪的右手在空气中划出一、二、三、四的节奏。紧接着,优子的吉他也加入了进来。
演唱时,由优子担任主吉他手,负责旋律的主要部分,主唱夏纪则负责伴奏。
深沉的蓝调从扬声器里响起。咆哮般的音色震动着空气,皮肤也在跟着不停的颤抖。凑近麦克风,夏纪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我想成为你。”
歌声从喉咙深处迸发而出。优子没有看夏纪,她的视线牢牢地固定在自己的手上,竖起耳朵,想要听懂夏纪的气息。
“ 可以微笑着说恭喜、温柔又出色的人。
我想成为你。
一直都想成为你。
终究,我无法成为你。”
左手按弦,右手保持节奏。拨片摩擦琴弦的感觉传递到了皮肤上。胃在发热,喘不过气来,无论如何都想把它们吼出来。
“太阳啊月亮啊,都是古老的比喻。
请不要随意理解我。”
火辣辣的灼烧感从脚底开始蔓延,毫无理由的焦躁穿透了夏纪的身体。更激烈一点,更强烈一点。优子手里的拨片全力摩擦琴弦,与夏纪相呼应,吉他发出了尖锐的呼啸声,不停地在狭窄的房间里回荡。压弦的手指很痛,狂热从胃的深处喷涌而出,变成了殷切的渴望。
“ 你能理解我?
傲慢、懦弱、自私的我。
不想有任何期待,快说不想要。
你伸出的手永远在折磨我。”
音浪犹如暴雨一般,不停击打着夏纪的脸颊。是啊,不想有什么期待,不希望有人能理解自己,就这样保持距离,只想装作旁观者。虽然心里清楚这样才不会受伤,可是夏纪依旧拉住了她的手。
夏纪想看一看,她的世界。
“ 你想珍惜我,
我不珍惜我。
我想毁掉它,现在。”
吉他奏出了嘶鸣般的旋律。优子凝视着夏纪,直率的眼神似乎贯穿了夏纪的双眼,连头骨都无法阻挡。不准看别处、不准说别的,就像一直在呼唤着稚嫩的爱情!
“我是你。”
吉他的声音停止了。假装不小心说出了真心话,话语划过舌尖。这虚假的伤感,你能看破吗?
在下一次呼吸的间隔里,夏纪唱了起来。
“我是我。”
第一段和第二段之间的衔接,还有最后的收尾都做得很完美。夏纪把吉他立在看台边,噗通一声坐在了沙发上。从吧台饮料柜拿来的哈密瓜苏打水已经没有碳酸味儿了。
“搞定!”
优子拿起一根已经凉了的炸薯条,轻轻地咬了一口。薯条上的油从粗糙的纸袋里渗了出来。夏纪撇撇嘴,优子的吃法也太磨叽了。她抓起三根薯条,张开嘴就塞了进去。薯条刚炸好时最好吃,不过冷掉的也不赖。正在吃的是垃圾食品,这种感觉增加了百分之三十。
“太棒了,一气呵成!”
“正式演出时能做到这样就没问题了。”
“夏纪的歌唱得比刚开始时好了很多。”
“承蒙夸奖,优子的吉他独奏进步也很大。”
“从一开始就很棒才对。”
“……噗!”
“你那什么反应!火大!”
和她的话相反,优子装作一脸若无其事地样子,用吸管搅着杯子里的冰红茶。这是她俩之间常见的戏码。
“说起来,今天的夏纪很那个嘛,眼睛都闪闪发光了。”
“你的感想也太草率了。”
“正式演出时化妆怎么办?虽然衣服已经买好了。”
“这么起劲?”
“我还想做美甲。”
“嗯?黑色?”
“不好吧,还是蓝色更适合一点。我去你家住一晚怎么样?我们可以一起做指甲。”
“哈?”
正在吃薯条的夏纪用力过猛,连手指一起塞进了嘴里。唾液沾在手指上黏答答的很不舒服,夏纪用纸巾擦了擦。
“要过夜吗?”
“如果夏纪的父母不反对的话。”
“他们会高兴的,哎,太遗憾了。”
“这明明是好消息。”
“我妈很喜欢优子呢,一直在说优子是个有礼貌的孩子。”
“上次去我家玩的时候,还特地带了礼物,这份礼物送得太超值了。”
“话说回来,那时的优子啊,把自己的本性藏得实在是太完美了,真不得了”
优子把右脚踝放到了大腿上,就这么半盘着腿坐好。面对靠着墙壁的夏纪,优子平静的说:“毕竟是和大人打交道。”她在礼仪这方面做得无可挑剔,在接待往届部员时也很熟练。
“还要铺地铺啊。”
想想自己房间的状况,夏纪轻轻地皱起了眉。如果优子要来过夜的话,得把矮桌什么的都收起来,再从壁橱里翻出客人用的被褥才行。
大概是嫌麻烦的心情都写在夏纪脸上了,优子轻轻的摆了摆手。
“没事儿,我会在你床上好好睡的。”
“走开啦,我家已经够窄了。”
“好啦好啦。”
“为啥我是被安慰的那个?”
但是,已经很久都没有朋友来自己家过夜了,夏纪下意识的用手捂住了咧开的嘴角。优子非常敏锐的发现了这点,她笑嘻嘻的用鞋尖轻轻的踢了一下夏纪的鞋子。
“可你看起来很开心哦。”
“你看到幻觉了吗?”
“这幻觉摸起来很实在啊。”
优子隔着运动服抓住了夏纪的手臂,夏纪轻轻的瞪了她一样。但优子才不会在乎这个,她用涂着指甲油的手指轻松的抓着夏纪的手腕,像撸狗一样在夏纪的手臂上胡乱的揉着。
“你这里也不是幻觉嘛!”
像是要报复一样,夏纪一把抓住优子长绒毛衣的袖子。
“你连这也要比一比?”优子笑了,她的笑声里混杂着惊讶和痒痒。
优子来夏纪家过夜的日子,是在三天以后。她带来的背包里,不仅有住宿用品,还塞满了离子夹,化妆品这些看起来用不上的玩意儿。据她本人说:“明天还要配衣服。”
一走进夏纪的房间,优子就笑嘻嘻的拿起了木制相框,里面是四人一起去游乐园时拍的照片。
“很不错的装饰嘛。”
“还行吧,因为机会难得。”
“啊!这是什么?”
随后,优子注意到了放在床上的塑料袋。这个游乐园礼物袋里装着黑色的电线。夏纪挠了挠后脑勺,随口敷衍说:“就是圣诞树用的那个。”
“哦,装饰咖啡店那个吗?”
“话是这么说的,不过得先确认一下还能不能亮才行。我家上次装饰圣诞树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儿了。”
“我现在就确认一下。”
优子把袋子里的LED灯饰电线扯了出来。不愧是用来挂在圣诞树上的,的确是长长的一根电线。
“总觉得,在圣诞节以外的时候看到这玩意儿,感觉怪怪的。”
“平时的确用不上。”
把电线末端的插头插进床头的插座,熄灭状态的灯饰电线亮起了稀疏的蓝色光点。在明亮的房间看着这灯光,优子小声感叹:“真美。”
时间平静的过去了。晚饭准备了咖喱饭,夏纪多添了两次。夏纪的父母看到女儿的朋友来做客挺高兴的,说话也变得痛快了。每当这种时候夏纪都会大声打断,优子见状笑得可开心了。
优子先用浴室。接下来才轮到夏纪。因为不好意思让优子一个人在房间里等太久,因此夏纪洗澡的时间比平时缩短很多。涂完身体乳,夏纪穿了套黑色的居家服。即使用了吹风机,头发也没干透,湿答答的让夏纪很不舒服,只好用毛巾包住了头发。
劳您久等了,夏纪在脑海里决定就这样打招呼。一只手拿着饮料瓶,另一只手握住自己房间的门把。因为优子和夏纪说“我玩着手机等你”,所以夏纪以为此时的优子肯定是一副懒洋洋的样子,不过推开门之后的景象让夏纪闭住了呼吸。
灯灭了。
本该拉上的窗帘还开着,路灯的灯光透过玻璃照了进来。夜色被驱赶到了角落,房间被淡淡的苍白色填满。
夏纪悄悄地走进了沉默的房间里。屏住呼吸,放慢脚步。夏纪看向床上,优子躺在床上睡着了。正在发光的灯饰电线缠绕在她的手臂上,蓝色的光芒照耀着优子紧闭的双眼、鼻子还有嘴唇。黑色的电线松松垮垮的缠在优子从居家服下露出来的双腿上。毫无防备的胳膊反射着娇艳的蓝色。
就算要找东西当做抱枕,也应该用更好的东西才对。房间里开着暖气,看着优子熟睡的样子,夏纪的嘴角悄悄地挂上了笑容。她犹豫了一会儿要不要叫醒优子,最后还是决定就这样吧。
坐在地毯上,夏纪心不在焉的看着墙壁。弥漫着蓝色光芒的空间,不禁让人联想到昏暗的水底。夏纪的食指轻轻地拂过了,被染成蓝色的夜色里的空气,揪住一束半干的头发,夏纪亲了亲有些分叉的发梢。扑鼻而来的是洗发水甜甜的香味儿,发梢随即从指尖滑落。
“唔——嗯——”
发出了含糊的声音后,优子翻了个身,脸朝向了夏纪,在她的手臂上,灯饰依旧在闪闪发光。夏纪只是看着,看着围绕着她身体轮廓的那片模模糊糊的蓝色。
优子的睫毛在颤动着,眼睑慢慢地张开了。亮晶晶的双眸里倒映着冰冷的蓝色。
她突然睁大了双眼,用力地眨了一下。没有焦点的眼睛渐渐的眯了起来,露出惊讶的神情。
“啊?”
“可恶!”
第一句话就是这个吗,夏纪笑得肩膀都跟着一起摇晃了。似乎是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优子用右手抓起身上的电线。
“我睡着啦?”
“没事儿,继续睡也没关系。”
“糟糕,我只想闭上眼睛而已。”
“你好像是睡着了哦,怎么?在冥想吗?”
“没有,总觉得,我看到了光!”
“是嘛 。”
优子爬起身,挠着自己的头发。她身上穿着吊带背心,外面披着连帽衫,还有短裤,这套色调柔和的家居服,是不应该在冬天出现的组合。
“不冷吗?”夏纪忍不住问,优子眯着眼睛回答。
“反而很热。”
“那就是暖气开得太足了。”
“话说,夏纪穿的也很少嘛。”
“这房间很热啊。还有,我不喜欢那么僵硬的睡姿。”
“不要说别人的这个啦!”
优子大大地打了个哈欠。虽然可以调低暖气的温度,但是一想可能会调过头让房间里变冷,夏纪的胳膊就动弹不得。
“要开灯吗?”
听到优子的问题,夏纪答到:“就这样吧。”优子在床上俯视着盘腿坐在地毯上的夏纪。夏纪打开了她拿进来的饮料瓶,往放在矮桌上的玻璃杯里倒碳酸水。优子立即就注意到了扑腾的气泡。
“我也要喝。”
优子下床时,脚踝上还缠着灯饰电线。夏纪虽然觉得万一摔倒就麻烦了,不过优子应该没那么笨。把玻璃杯里的东西喝到嘴里,优子立即“唔!”地伸出舌头。
“这东西怎么不甜啊?”
“这是碳酸水啊,我觉得喝点这个挺爽的。”
说着,夏纪一口气把杯子里的东西喝光。碳酸水像无数小刺一样扎在喉咙上,有点痛,不过很舒畅。
“清醒了!”
“那就好。”
看着蹙眉的优子,夏纪微微的扬起了嘴角。大概是因为路灯的缘故,夜空里连一颗星星都看不见。只有残缺了一半的弦月孤独的漂浮在昏暗的天空中。夏纪突然发现自己挺喜欢残缺的月亮的,因为它在告诉自己,能满足自己的时间只有一点点。
“我总觉得啊,演奏会结束以后我们就真的毕业了。”优子把玩着手上的玻璃杯,小声说。
“毕业典礼以后就结束了。”
“虽然是这样没错啦,可我觉得演奏会就像高中生活的延续一样啊。真的…我想真的要结束了。”
“什么?”
“我们的高中生活。”
因为优子只披着一件连帽衫,所以可以清楚地看到优子的肩膀在不停的颤抖。夏纪把手里的玻璃杯放到矮桌上,“咣当”一声,玻璃杯底部传来了碰撞的声音。
优子的感受,也是夏纪的感受。在进行演奏练习时,能有效的缓解焦虑的进攻,长时间的处于这种焦虑不安的情绪里,大概会让不成熟的自己崩溃吧,所以演奏会这个活动对夏纪来说实在是太合适了。练习或许会是件麻烦的事儿,但是在专心弹吉他时,只需要考虑如何获得进步就行了,不会胡思乱想,让脑海也变得清晰了。
“接下来,大学生活就要开始咯。”
“是呀,社团该怎么办呢?”
“这回你想当干事长吗?”
“夏纪做副干事长?”
“我才不干呢,我再也不想做这些事了。”
夏纪本来就不觉得自己是那种能凌驾于他人之上的类型。她之所以会接下副部长的差事,也是因为被明日香拜托了。如果是别人的话,夏纪才不干呢。
“我倒是觉得你挺合适的,毕竟夏纪前辈是个好人,评价很高。”
优子的话让夏纪不知不觉的露出了苦笑。伸出手,夏纪捏住了缠在优子脚踝上灯饰电线上的一颗小小的灯泡,夹在她拇指和食指间的蓝色,就像破碎的流星碎片。
“大家都说我是好人。”
霙也好,久美子也好,周围那些别的孩子也好。对夏纪毫无防备的敞开了自己的内心,把这个根本就不存在的,好人的幻影当成了夏纪的本性。
“大家实在是太高看我了。”
“是吗?”
“说实话,我可不擅长面对霙。因为那孩子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言行举止在希美眼里究竟意味着什么。每次一想到这点我就焦躁不安,她怎么能这样?可是她却满不在乎的对我说‘夏纪是个好人。’”
夏纪说话时,嘴唇像是在自嘲一样的颤抖着。本以为对霙一向过度保护的优子会反驳自己,但她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
夏纪咬紧牙关,继续说。
“我呀,和霙在一起的时候,偶尔也是会痛苦的。那孩子的不凡,刺痛了我。”
“嫉妒?”
“怎么可能?优子你该知道我的,我在吹奏部什么时候嫉妒过谁了。嫉妒那种事儿和我没关系。”
为什么夏纪在别人面前一直都是好人,理由她自己最清楚。
“我啊,心里对这些可不在乎,两年前选拔时我就是这么想的。我就算是努力了,也有做不到的事啊,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因为我没法像霙一样,至始至终的拼命去做某件事。”
突然来了一位非常能干的顾问,看看北宇治吹奏部被泷老师改变后的样子吧,让夏纪都觉得有点害怕了。每个人都一副把努力当作美德的样子,仿佛几个月前的自己完全不存在。
这个叫泷的男人很擅长营造气氛。努力什么的,假如是以前的北宇治,谁也不会在意。在不知不觉间,价值观就被改变了,并渗透进了夏纪的内心深处。夏纪不喜欢这种自己被别人改变的感觉。
其中,只有霙一直没变过。不管是弱校还是强校,霙始终都在做同样的事,那个孩子不会被周围的气氛影响。能对霙的世界造成改变的,永远只有希美。这样的,会让人觉得疯狂的理由,也会让人觉得心疼的理由,让夏纪很羡慕。
和霙在一起就会感到痛苦,因为会让夏纪意识到自己的狡猾之处,自己只不过是个凡人而已,连呼吸都在这个瞬间停止了。
“我之所以看起来像个好人,既不是因为我温柔,也不是因为我性格有多好,这是建立在我对别人漠不关心的基础上的。大家都误会了,觉得我怎么都行,以为我很宽容。我绝对不是好人。”
夏纪用力握紧LED灯泡,尖锐的灯泡紧紧的抵住手指。夏纪在想是不是干脆把它捏碎算了,但是手中的蓝色却一点变化也没有。
一直都无法原谅,那天在希美背后推了一把的自己,以察言观色为借口置身事外,跑得远远的冷笑的自己。因此夏纪看起来温柔的举止,其实是她的内心在赎罪,她无法原谅那个把别人的努力当做犯傻的自己。
“中川夏纪,是一个自私得一塌糊涂的人。”
夏纪的声音,比她自己想象得还要倔强和响亮。优子朝夏纪瞥了一眼,把下巴支到了正抱膝而坐的膝盖上。像是要从她的目光下逃跑一样,夏纪装作若无其事的别过了脸。不知为何,她的目光被木制相框吸引住了,照片里是她们四个人的笑脸。
“你是不是傻?”
听见玻璃杯放到桌子上的声音。灯饰电线被人用力拽住了,夏纪像被钓起的鱼一样看向了犯人的脸。在优子微微蹙起的眉毛下,满是讶异的双眼里,倒映着夏纪难掩尴尬的面孔。
“你是怎么想的,我才不在乎呢!我只知道被你温柔对待的人很开心,你帮助了对方,你的温柔成为了对方努力的理由,所以你才能得到对方的感谢。你想歪曲别人对你的感激之情吗?这才是真正的自私好不好!”
“哼!”优子嗤之以鼻。自己居然被优子狠狠的鄙视了,夏纪愣住了。
“如果你不想被别人说是好人什么的,我劝你还是放弃吧。话说回来,你这人真的很好吗?”
“哈?我当然很好啊!”
这句话就像条件反射一样脱口而出,这是平时她俩的拌嘴游戏的延续。当别人的评价肯定夏纪是好人时,她的心情就会不爽;但有人否认她是好人时,她又无法接受。
夏纪的心情非常矛盾,既不想被人肯定,更不想被人否定。不想让任何人理解自己,却又期待有人能理解自己。
摆弄着手上的灯饰电线,优子轻轻地闭上双眼。
优子一边摆弄着灯饰电线,一边轻轻地闭上双眼。微微抿着嘴,她用挑衅的语气说道。
“你这人就是嘴欠,动不动就和不喜欢的家伙抬杠。”
“这话我会原样奉还给你的。”
“还有呢!特别讨厌集体行动,可是又喜欢多管闲事,在别人面前逞强。虽然总装成一副独狼的样子,心里却很在意别人的事。你的性格麻烦极了你知道吗?我就从来没把你当成过什么正人君子。”
“你说得也太离谱了吧!”
“事实如此。”
扬起泛着蓝光的睫毛,优子静静的吸了一口气。
“之前,夏纪不是问过我,为什么要开始弹吉他吗?我的回答是,只要是一个人能演奏的乐器都可以,你还说过:’代替品随处可见’,记得吗?”
虽然记不太清了,但是夏纪能想象出自己语气里的讽刺味道。因为这是《アントワープブルー》这首歌里,她特别喜欢的一段歌词。
“为什么现在要说这个?”
“因为有关系。”
优子用手拽住了灯饰电线,因为夏纪手里还拿着灯泡,黑色的电线一下子就被绷紧了。
“夏纪好像特别讨厌这个世界上有谁能代替自己,讨厌得不得了!虽然我倒是觉得没那么糟糕。”
“不至于吧,虽然有点讨厌,但也没到讨厌得不得了这个程度。”
夏纪说谎了,其实她很憧憬独一无二的的存在。一直都想成为可以在才能或者品味方面压倒他人,不可替代的人。但夏纪明白,自己离这样的存在非常遥远。
优子用指尖轻轻地戳了戳夏纪的额头,正紧紧咬着嘴唇的夏纪不由自主的“啊!”了一声,向后仰起了身体。这时,优子把连在一起的灯饰电线放到了夏纪眼前。
“在有各种各样的替代者的情况下,我选择了你,这是我们在一起的理由。不是因为没有别的替代者,而是因为无论有多少替代者,我都会选择你。一起玩音乐也好,一起像现在这样打发时间也好,只要能和夏纪在一起就好。我无论如何也不认为这有什么问题。”
视野一片蓝色。就像是夜幕降临前的天空,又像是在海底一样,这个小小的世界被蓝色的光所填满。
夏纪脸颊上逐渐聚集的热量,也一定被这片动人的蓝色所淹没了吧。
为了掩饰开始模糊的视线,夏纪放开了手里的灯泡。也许是用力过猛的缘故,她的手心里留下了明显的印子。
“这么丢脸的事儿,亏你能堂而皇之的说出来啊!”
“现在已经是那样的流程了吗?”
看到夏纪开起了玩笑,优子用力拍了拍自己的大腿。如此一来,刚才的气氛就云消雾散了,一切都恢复成了平时的样子。有些遗憾,也有些安心,想要驯服如此矛盾的内心,夏纪觉得还是趁早放弃这种想法比较好。
乘着苦涩的感情还在舌头上打转,夏纪拿起了放在床边的遥控器。摁下按钮以后,房间内的光线一下子就变亮了。“好刺眼!”优子用手遮住了双眼。那垂在她腿上的灯饰电线,依旧在闪耀着蓝色的光芒。
在确认了她那要强的眼睛里没有映出自己的倒影,夏纪轻轻地拍了拍优子的手臂。
“唉,假如我必须也选一个的话,除你以外的人都不在我的考虑范围之内。”
“你的话比我丢脸一千倍!”
立即就收获了反驳,夏纪大声的笑了出来。
* * *
正式演出的日子很快就到来了。
作为会场的咖啡馆是个地下室,没有任何的窗户。虽然太阳照不进来,但是咖啡馆里设置了大量的间接照明装置,有效的抵消了压抑森严的气氛。
光秃秃的混凝土墙壁上挂着灯饰电线,把会场染成了淡淡的蓝色。今天下午三点到六点,由夏纪她们包场。
因为演出定于下午四点开始,所以咖啡馆里现在只有演出人员和来帮忙的工作人员。
“堇在选衣服时一定费了很多心思吧?”
“那是当然,三个月前我们就决定了创意。”
正在与堇有说有笑的希美,还有站在她旁边的霙,俩人今天的打扮一模一样。黑色的蝴蝶结领衬衫,同样黑色的高腰长裤,勾勒出了漂亮的曲线,这身打扮说不定也是堇挑选的。
这次活动的主角,レチクル乐队的成员们都穿着哥特式的服装。每个成员的服装都不一样,有连衣裙,也有短裤款式,色调以黑色和蓝色为主。堇的头上戴着一顶迷你小帽,上面罩着一块薄薄的网式头纱。
和她们相反,夏纪和优子的服装主色调则是白色的。优子穿的是及膝的复古风连衣裙,夏纪穿的则是裤装。
优子用手指整理着自己的刘海,同时嘴里还在不停的嘀咕。
“发型乱了吗?”
“没事儿。”
“妆花了吗?”
“没事儿。”
“等一下,我说你这人,怎么从刚才开始就只会说没事儿啊?”
“因为是真的没事儿啊!”
涂过睫毛膏的睫毛比平时要干燥多了。夏纪轻轻的抚摸着自己的下眼睑,同时小心翼翼的避免碰到自己的睫毛。从刚才开始就很在意,视线里不停闪过的蓝色美甲。这是优子的杰作,的确非常的漂亮。
涂成蓝色的指甲上,点缀着金色和银色的小部件,在夏纪的指尖上画出了十片小小的星空。其实脚趾甲也涂成了蓝色的,但是今天穿着鞋子,所以其他人也看不见。
“还有啊,夏纪做指甲的手法实在是太粗糙了,会让别人一眼就看出来的。”
优子摇晃着穿着白色浅口鞋的脚尖,夏纪耸了耸肩。都到现在了,优子还要发牢骚,她也无能为力。
“还行吧,反正谁也看不到。”
“我就说不能让夏纪来,不能让夏纪来,脚也是我来做就好了。”
“要是全都交给优子也不行啊,会不高兴的吧?”
“交给你的结果就是这个?”
“那,就当是护身符啦。”
正式演出时要穿什么鞋子早就决定好了,因此在一开始,俩人就知道脚趾甲肯定是会被遮住的。尽管如此,夏纪还是坚持要涂,优子也接受了。她的抱怨只是嘴上说说而已,脸红心跳的真实就藏在她俩的心里。
“你们俩肯定会干得很漂亮的!”
刚才和堇聊天聊得乐开了花的希美朝着这里大步走了过来,霙紧紧的跟在她身后。今天的霙非常罕见地扎起了马尾。
“吹部的孩子们也说很期待夏纪与优子的演奏呢。”
“这就开始施加压力了??”
“唉?这种程度就能让你感到压力了?”
“希美把我们当成什么了?”
夏纪用手肘轻轻的撞了一下希美的肩膀,希美咯咯咯的笑得很愉快。今天的客人大部分都是熟人。有以前南中吹奏部的成员,还有堇她们在高中新交的朋友。其中也包括北宇治吹奏部的成员们,这让夏纪多少有点不好意思。
虽然早就习惯了与一大群人一起站在舞台上,但是现在是只有两人的正式表演,连紧张感都让人觉得新鲜。轻轻的揉着贴在脸颊上的头发,夏纪回望着正凝视自己的霙。
“今天霙也要好好的听哦。”
“嗯!”
霙用力的点着头,随后她突然把左右手一起放到胸前,比出了两个V字手势
“W?”
“这什么pose?”
没有理会一脸不可思议的希美和优子,夏纪也摆出了同样的姿势,看到这一幕的霙,嘴角绽放出了满足的笑容。在场的人里,只有她们两个知道其中的含义。
“那种暗号?好像秘密结社一样呢。”希美模仿着霙的样子比出了相同的手势,嘴里还在说着些前言不搭后语的话。现在只剩下一个人依旧无动于衷了,在另外三个人催促的视线下,“什么呀?这么起劲的?”优子嘟着嘴,慢吞吞的用双手比出了V字手势。
四人以相同的姿势互相面对面,也不知道是谁先开的头,大家不约而同的笑了。正式表演开始的时间正在缓慢的到来。
演出开始,夏纪和优子登上舞台。和以前在吹奏部时完全不同,这个舞台真的很小,绝对容纳不下五十五个人,前面也没有指挥。但是这样也不错。夏纪向她身边的优子使了个眼色,抱着吉他的优子不知为何,自豪地举起了手里的拨片,这是为了今天特意买的一套拨片。
轻轻地调整了一下吉他肩带的位置,夏纪重重的吐出一口气。连着放大器的电吉他,调音已经完成了。身后的墙壁上挂着作为背景的蓝色幕布,每当暖气吹出的风吹过时,幕布就会像海浪一样缓缓波动着。
客人们已经涌入了咖啡馆,恰到好处的嘈杂,恰如其分的拥挤。没有设置座位,桌子上盛着各种小吃,活动是以立餐派对的形式举办的。夏纪抬起头,舞台下的朋友们对她露了出微笑。当夏纪本着提供服务的精神对着她们眨眨眼时,舞台下传来了一阵阵尖锐的口哨声,这帮家伙总这么起劲。
优子走到立式麦克风面前时,会场就这样安静了下来。
“这次,由我们来做开场表演。我俩与レチクル的各位成员在初中时就认识了,在此期间虽然发生了各种各样的事儿,但是能像这样在同样的地方以同样的方式演奏音乐真的很开心。”
听到这句话,会场很自然的响起了热烈的掌声。“感谢你们叫我们来!”优子向待机中的レチクル成员喊道,下面的掌声更加的热烈了。还没等寂静的空气开始扩散,夏纪就开始用拨片从下往上刮着琴弦,电吉他发出了刺耳的尖啸声,这是夏纪最喜欢的弹奏方式。
“不废话了,今天就抱着必死的决心来享受这一切吧!”
观众席雀跃的欢呼声飞向了高声呐喊的夏纪。“咻咻——”鸟鸣般的口哨声来自堇。
夏纪凝视着优子,之后,优子也凝视着夏纪,预备完毕。
麦克风前的嘴唇,编织出俩人今天的名字。
“さよなら アントワープブルー”
替代计数器的拨片轻轻的划过琴弦。
四分二十一秒的歌,很长,也很短。
宣告这一切开端的指尖,无论在哪儿都是自由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