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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三章「安娜.玛丽症候群」

安娜发觉自身患病的时候,据说在十三岁。

同其他患者一样,起初并没有将其与其它梦境区别开来,然而当日复一日的梦境内容逐渐连续时,这才意识到了其中的特异之处。

只不过,当时的情况下她并未进行更深一步的思考。

正如现如今大多数的现代人一样,当时对于梦境的记忆以及思考片段人们普遍将其当作成了单单的生理现象,对此少女也极为自然的选择了接受。倒不如说少女所抱有的强烈唯物主义倾向,使得其对一切神秘事物持取着批判态度。

因此,尽管多少察觉到了这份违和感,但既然是梦的话,在醒着时去考虑这些也只不过是浪费时间罢了,少女如是想到。

于是,伴随着症状的日益行进,梦境在具体到一定程度后便不再变化。持续不断的无聊内容令少女彻底厌倦,开始考虑起这其中是否存有特殊意味。

为此,少女花费上大量时间让自己认识到了梦境的重要性。

那是发生在安娜二十七岁生日后不久的事。

这时的她已经作为医生在父亲的诊所内工作着,就在那儿,梦中出现的女子某天突然造访。

女子名叫玛丽,对方向一脸困惑的安娜解释了此行的目的。原来她也是在梦中见到了这边的生活,为了确认而来到了安娜工作的地方。

安娜并没有相信眼前忽然出现的素未谋面过的女子的话。脑子有问题的迷信者?还是说企图欺诈自己?然而对方的语气十分冷静,提及的许多梦境内容自己也确实能想起。不仅如此,从玛丽口中所说出的,包括了就算是侦探调查也无法得知的极其私密的个人情报。

最终,面对这不合常理的状况,无法在一定程度上否定的安娜只好接受了对方的说辞。

另一边,玛丽对于梦境中得到的情报与现实中安娜完全吻合一事同样感到十分惊讶。原本此次前来她也只是抱着半信半疑的态度。

自这天起两个人便对发生在她们身上的奇异现象开始了调查。安娜是医生,玛丽则是心理咨询师,二人凭借着自己的知识进行了诸多专业验证。

数年后,安娜将这一系列调查结果汇集成论文发表,委托专人发表在了有关学术杂志上。然而, 如此具有冲击性的论文并没能回应二者的期待,一时间使其沐浴在了各界的嘲笑声中。

在几近谩骂的无数批判面前,二人反复说明着,有时甚至会将自己作为实验对象,尝试证明论文的正确性。

最初的实验内容,是把二人分别关在不同的房间里,将一方看到的东西,让另一方口头表述出来。

在聚集了大批媒体记者与研究人员的会场中,虽然二人的回答几乎完全一致,可改变意见的专家只占了极少一部分。

数日后,面对世界各地的媒体,由专家们组成的专家团指出了实验的不完整之处,并将其认定为单纯的诡计。

那之后实验又进行了无数次,无一例外都验证了二人的说法,即使如此实验结果依旧未能收获任何的正面评价,论文也随之石沉大海。

当时世间还并未像现在这般流行着各式古怪疾病,在欠缺器材的情况下,这种视觉与情感超越空间传递的反常现象,归根到底并不会那么容易为大众所接受。二人年轻女性的身份也受尽了成见。

两个人被贴上了骗子的标签,终日饱受世间非难,不得已只好选择了沉默。虽说在超自然领域多少收获了一些支持,但与其原本的期望仍相去甚远。

时过境迁,随着各种颠覆科学常识的奇妙疾病陆续发生,科学家们不得不正视起这些超乎常理的现象来,这其中也包括了安娜与玛丽曾在论文中提及的症状。

与突然爆发的古怪疾病一样,和二人持有相同症状的患者也逐渐多了起来。

不仅仅局限于视觉上的同步,在触觉及听觉上共通的现象同样时有发生。

然而,即便最初的症状不尽相同,二者的感觉与意识最终都会实现共融,就好像是同一个人一般。

伴随着患者数量的增加,社会对于这一现象有了普遍的了解,曾一度受到封杀的论文也重新回到了人们的视线之中。这些由拥有专业知识的患者通过观察自身所编写的资料,在患者数大为增加的今天可以说得上是极为珍贵的宝物。

只可惜,此时两个人都已离开了世界。

从舞台前消失被贴上骗子标签的二人,很快就因为病情的加重无法再继续维持正常生活,住进了精神病院,在那咽了气。

学会为了颂扬二人的功绩,将这一现象以其姓名命名。

通称「安娜.玛丽症候群」。

根据专业机构的检查结果,俣野修一和中村花绘被正式确诊为「安娜.玛丽症候群」。

二人自幼时起便一直在梦境中共享对方的视觉情报,最近更是在清醒时也发生了视觉混浊的现象。

初步推测病情已经越过初期,来到了被称为「Stage3」的中期阶段。

「安娜.玛丽症候群」历史上留下的信息很少,值得借鉴的数据统计几乎不存在,相比于现今的其他患者,二人达到这一阶段的年龄相当小。

病情的发展速度因人而异,有达到一定阶段后不再恶化过完一生的,当然也有短时间内急速恶化的。更有甚者,在头天被确诊为初期的情况下,翌日便步入中期并持续向后期恶化。

不过按照平均速度来算,最迟在二十五岁左右两个人将会迎来病情的最终阶段。

总之,为了密切配合职员的工作,二人将长时间处于被观察的状态下,就连一些细微的变化也不放过。

研究所方面则根据检查结果,再将整理好的这些情报迅速告知本人。

二人自听完那名外表酷似骷髅的职员的讲解以来,便一直居住于研究所内,收取各自的调查报告。

对于修一和花绘而言,这些在关键内容上几乎完全不明所以的报告着实超出了二人的预想。伴随着「不明」的逐渐增加,让二人再度意识到自己身上正不断涌现出新的病状。

研究所的建筑物内,一眼望去看不到任何医疗设施。最近的医院,为了让患者感到安心,时常会使用暖色调与木质材料增加设备的亲近度,然而眼下摆在修一面前的只有冰冷的无机物。或许是由于被研究设备包围的关系,眼前的光景,不容分说使得少年更加认清了自己不是作为治疗对象,而是身为研究对象的现状。

作为来到这所设施后的第一次检查,他们首先需要接受各式各样的检体检查和生理检查,并根据其结果调查自己的身体状态。

在这之后进行的,则是这种病特有的,关于确认二人意识是否相连的特别诊察。

修一进入的房间内,摆放着一套金属制桌椅,在那之上排列着分别画有五角星、十字、波浪线等不同形状的五张卡片。

修一以前见过这些卡片,它们被称作ESP卡,是为了测试对象是否具有透视及心理感应等超自然能力所创作出来的。

原来如此,确实两个人在梦境中存在着类似心理感应的现象,只不过自己从未将其往超能力上考虑过,如今回想起来略感意外。

房间中央放着的是一台巨大的扩音器,通过它那名酷似骷髅的职员将向二人下达指令。

修一首先任意挑选出一枚卡片,并将视线汇集于其上。不久后传来指示,要求自己将卡片放回原位,闭上眼等待工作人员的提问。

想必,花绘此刻也和自己一样待在同样的房间里,做着同样的行动,好让工作人员确认二人是否能互相看到对方挑选的卡片。

然而修一的视线内却一片黑暗,看样子在清醒状态下和对方共享视点的机会只有那一次。

如实报告完目前的情况后,扩音器中传来了让自己睁眼的指示。

这之后同样的行为又重复了无数次,其中包括了让二人在服用某种药物状态下进行测试。即便如此,果然还是什么也看不到。

对二人的检查,不仅仅只局限于在检查室内。深夜在自己房间里睡觉时,修一被突然叫醒要求看向职员带来的卡片,估计花绘那边也是一样吧。待职员离开后,少年再度陷入沉睡中,这次他梦见了画有波浪线的卡片。

翌日醒来后,当被询问到昨晚是否有梦见什么东西时,少年如实回答了一切,职员无言将其记录在了文件中。

像这样时不时对能力进行调查的生活每天都在持续。

对此修一的心情十分复杂。虽说自己为了查明病因早已做好了各种心理准备,可只要一想到将棋就会迫切地想要返回家中。尽管来时也带了不少棋谱,但在到达这的头两天就已尽数解完。至于手机和笔记本电脑,来之前想着反正到这后无法随意使用索性全都留在了家里。本想着让双亲送来,得到的却是三天过后才能与其会面的回复。

整座研究所被高耸的栏杆所包围,大门处身着制服的保安人员时刻把守,只有在出示通行许可证的条件下才会打开。检查之外的时间虽说允许前往食堂和商店,也可以去庭院透气,但想要离开这是不可能的。

少年在闲暇之余喜欢穿行于这座奇妙的建筑物内,有时会与偶然碰见的工作人员聊上几句借以消磨时间。

其实他正真的目的,是想和花绘说话。

想要听的话和想要确认的事像山一样多,然而距离第一次会面以来,与少女的对话一直仅限于见面打招呼的程度。由于其长时间闭门不出,两个人甚至只有在检查时才碰得上面。

只要叩响面前这扇门,自己或许就能见到她。一时间,少女那仿佛不存于世间的绝美容颜,无时无刻像是刚醒来的倦怠模样,以及曾在睡梦中见过的裸体接连浮现在少年的脑海。伴随着清脆的敲击声,一切顿时烟消云散。

今年冬天很暖和,早上起来几乎看不到有结冰的地方,地面也不像往年一月那般干得快。庭院内前几天下的雨还没干,泥巴湿漉漉的。

研究所内种植了大量樱花树,栏杆外则是一望无际的锥林,仿佛不受季节影响一般,一年四季保持着翠绿。靠近栏杆,脚下还能看到去年秋天掉落的锥果,历经风吹雨打果实完全成了黑色。

修一弯腰将其拾起,果皮在手中簌簌散落开来。

手指冻得不行,差不多该回室内了,想到这少年返过身去。不知不觉间少女已经站在了门口,修一眯起双眼望向那张脸。

“外面很冷喔。”

向着衣着单薄的少女,修一出声搭话道。

“那个…能稍微谈谈吗?”

花绘战战兢兢地询问。

“当然可以。”

说罢,少年再度露出了温柔的微笑。

食堂入口摆放着UCC公司生产的咖啡机,修一在那做好两人份的咖啡后,端着杯子坐到了花绘对面。

“这件毛衣,是叔母带过来的吗?”

对于修一的提问,花绘轻轻点了点头。

“看上去挺暖和的样子。”

说罢,少年端起面前的咖啡杯喝了起来。

花绘用手指拨弄着自己的发梢,看上去一副有话要说却又找不到时机的样子。修一心想着自己是不是该开个头什么的,但果然还是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明明想说的话应该有很多才对。

虽然至今为止两个人的对话经历寥寥无几,但修一对于少女的生活环境可以说得上是了如指掌。这并不是一两天的事,而是自儿时起便一直延续至今的现象。榻榻米上的擦痕,天花板上的污点,以及围绕在少女身边,与其一同生活的形形色色的人们。

此次陪同她来到研究所的那对夫妇,据说是她的叔父叔母。修一见过他们的脸,因此在他看来两个人完全没有陌生感。当然对方那边不用说自然将自己当成了初次见面来打招呼,感觉有点奇妙。

问题就在于,如果那两个人是叔父叔母的话,那么她真正的父母又是谁呢?难道说,是读小学时家里还有两个男孩的那对夫妇吗?但这样一来,在更久之前养了条白色小狗的那个家又算什么呢?或许那才是她真正的双亲。无论如何,既然除叔父叔母以外还有真正的父母,那么他们为何不来探望自己的女儿呢。

此外还有一点值得在意的就是,少女近几年始终待在同一个房间里。

日复一日,在那摆满崭新家具的豪华房间中,少女总是躺在床上,然后让一个神秘男人触碰着自己的身体。

尽管凭借自己看到的内容也能大概想象出事情的原委,但与其说没有证据,更不如说在心情上难以接受。

抛开以上不谈,自己迄今为止看到的这些究竟是什么?虽然想要试着一一询问,但这般涉足对方私生活的提问似乎又不太礼貌。

纵使以目前的情况而言,两个人早已踏足过对方心中最为纤细的部分,可就另一方面来说,自己和对方同时也是刚见面不久的陌生人,这是少年之前从未体验过关系。

修一一边纠结着这些,一边将视线汇集到了花绘的浅色瞳孔上。

不管看上多少次,那都是令自己不禁怀疑是否真正存在于世上的美丽景象。迄今为止自己就是借用着这对浅眸,注视着她周围的风景吗?仔细想想简直不敢相信。至于在这之前医生说过的,自己的意识将逐渐与她融为一体,更是难以置信。

倘若医生的话是正确的,她过去也应该一直在观察着自己的生活。被这样的少女盯着什么的,难免感到有些羞耻。

不用说在此之前少年从未考虑过自己的生活会处于他人的注视之下,因此独自一人时,完全不会去注意自己的行动。一想到这一切都有可能被少女尽收眼底,简直羞愧到想要马上去死。话虽如此,这种状况对彼此来说理应是相互的,倒不如说对方那边因为是女生会更加在意才对。

事实上即使真有那么一天,修一也只会由于顾虑过多而说不出话。

“那个……”

最终率先打破这份沉寂的是花绘。

“将棋那边没关系么?”

“没事没事,直到四月为止都没有什么特别重要的对局,在那之前应该能从这里出去……果然,从第一次的交谈对象口中听到这些总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呢。明明我在下将棋这件事没和任何人提过。”

望着一脸苦笑的修一,花绘低了低头,

“对…对不起,因为我有经常看到。去将棋道场的时候也……”

言语之间满是歉意。

“不不不,没关系啦,毕竟这是相互的。不过还真是吓了我一跳呢,去道场的事就连我在学校里最要好的朋友都不知道。”

“……多半,我对你的了解比起你对我来说要多得多……因为我一天到晚都在睡觉……”

“那么,上厕所和洗澡也被看了不少次吗?”

花绘无言点了点头。

“啊啊,是这样呀。嘛不要紧,毕竟是相互的,总不能让我这边独占便宜……啊哈哈,为啥我会说这些,果然很奇怪呢。”

修一害羞地笑了,

“虽然才刚见面不久,不过总感觉我们就像是从小熟知的青梅竹马一样……”

“我也…这么认为。”

花绘腼腆着表达了同意,随即低下了头。在察觉到修一满是担心的视线后慌忙又抬了起来。

“啊,那个,要是我的话里有什么奇怪之处还请不要在意。自己上一次这么想和一个人说话是什么时候已经想不起来了,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

一口气说完这些,少女的脸上泛起了红晕。

“诶?你怎么了?发烧了吗?”

“没…只是觉得有些难为情。”

“这样啊……”

修一安心的舒了口气。

“那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少年的嘴角又一次绽放出了笑颜。

以此为契机,二人彻底打开话匣聊了起来。

几岁时在梦中见到的那个人是谁,这个场景当时是在做什么。至今为止相互之间的生活虽然完全透明,但却没有声音,仅仅只是影像的残片。通过这些能够进一步缩近彼此的距离。

为此,需要将迄今为止的人生轨迹赤裸裸展现在对方面前,因而二人之间自然要进行推心置腹的交流,即使没有那么夸张,花绘的态度也足以称得上十分坦率。甚至连平日里难以启齿的事实真相,也毫无保留的说了出来。不仅如此,还积极听取着修一的发言。这使得最开始对其抱有冷面少女印象的修一大为吃惊。

一系列交谈过后,窗外天色已暗,桌上的咖啡也早已失去了温度。

“谢谢你和我说了这么多。”

修一强忍住疲惫,微笑着向少女说道。

“没什么,我也很开心。比起这些,一想到现在我们两个能像这样面对面坐在一起就觉得不可思议。”

花绘目光炯炯,看上去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

“我们之间,果然存在着心灵感应之类的超能力吗?”

“到底怎么样呢?尽管亲眼所见,然而这种类似于电波直接飞入他人脑袋里的事真的存在吗?虽说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但也实在无法令人相信。究竟是某种神秘暗示,还是说记忆出现了误差……总之,至少是贴近心灵感应之类的无法用语言解释的东西。在这里的每一个人,应该也都多少考虑过这些吧。”

修一回想起每天接受的检查内容以及职员们的反应,若有所思地回答道。

“话说中村你又是怎么想的呢?”

“虽然不敢断言……可是,倘若人的心灵真能超脱于肉体之外的话,这就与我们目前已知的各种事实相互违背。毕竟直到今天,大家对于心灵的本质究竟是什么依旧无从知晓,只是一味地认为其无法脱离肉体。”

“是这样呢,真发生那种事的话我也会吓一跳的。”

修一不禁叹了叹气。

“在我看来,人的精神与意识都是脑细胞之间传递电子信号时所产生的如同幻想般的事物。”

“一般而言是这样的。”

“你有什么不同的看法吗?”

“……老实说不太清楚,可从很久以前我就在想,自己的梦境会不会其实是在借用着别人的视点。”

“是这样吗?这方面我也有想过,但没考虑到那么详细。”

“确实呢……”

不知为何,少女的表情看起来有点失落。

“所以说,有关于心灵脱离肉体这块,自己总会下意识的开始胡思乱想……平日里望着自己的身体,有种与意识剥离开来的感觉。究竟从何时起并不知道,是自中学时被卷入那件事之后吗?还是说在那座公寓内生活时所产生的?……或许和我拥有相同经历的人也是这样吧。”

少女不经意间的发言,让修一意识到自己将话题引向了敏感地带,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花绘似乎并没有察觉到少年的变化,继续开口说道。

“因此,一有时间我就会追溯起这份违和感,然而越是往深处想,就越觉得这一切果然都是虚构。”

花绘将双手举过头顶,像是为了遮住天花板一般尽情舒展着纤细的手指,打量起自己的指甲。

“从很小的时候起,我在想事时,就会像这样望着自己手指甲。所以呢,通过这个姿势,可以察看出手的变化……与以前相比,手指在一点点变长,手掌也大了不少。尽管外观上有了改变,但这毋庸置疑还是我的手,并且这一点今后也将继续保持下去……当然,你可能会想「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么?」,可从物质的角度而言,这双手和之前的那双有所不同。虽然它是我的手这点依旧不变,但在物质上已经属于其它东西了……我说的这些你能理解吗?”

花绘把手放下重新将目光转向眼前的修一,还未等其回复又继续说了下去。

“也就是说,这一切与新陈代谢有关。人的身体无时无刻都在更新换替,将陈旧物质以各种各样的形式舍弃,再通过摄取新的养分,得以对血液、筋肉、骨骼进行置换。血液的话大约是一百天一次,筋肉是二百天,内脏一年,骨骼则需要花上两年。虽然只是以前从哪里读到的,但确实只要用上这么久便能实现一次彻头彻尾的改变。一天天消减的同时,又被新物质所取代……因此,完全说不上是同一种状态。打个比方,河川的外形即使历经数年也不会有多大变化,但其中流淌的液体却在时刻改变……以物质来说,身体也总是在流动着喔。所以呢,曾经那个被父母抱在怀中的自己,已经不复存在了。十三岁那年遭受强暴的破烂之躯也好,公寓内整天吃完就睡的身体也罢,在多年后也会成为截然不同的东西吧……归根到底在死后终究将悉数反还,要说为何,人在活着时向地球借来这些物质,当不再需要使用后自然会想方设法凑齐还回去。”

说到这,花绘径直凝视起修一的双眼。少年没有插话,只是静静等候着少女的发言。

“这样一来,「我」到底在物质上算什么?既然构成身体的物质在时刻变化,那么证明「我」作为连续存在的根据又在哪?考虑到这些,无疑指向了同一个结论——「我」是由物质在一定规律下所组成的具有身体外形的「系统」。”

花绘长舒完一口气后 ,继续说道。

“就像是有这么一只军队,每逢战争总会遇上人员伤亡,与此同时不断又有新的成员加入,继续以同样的名号征战。再比如我们平日里常逛的超市,即使店员会换,商品告罄后也有可能摆放上其它货物,然而这却并不影响在当地人的餐桌上依旧可以看到肉与蔬菜。「系统」作为框架,得以令物质产生循环,从而维持「身体」这一形态,保证了「我」的存在。尽管系统本身不可见,但「我」就在这。然后,这个系统非常的脆弱,最迟到了一百年左右就会出现漏洞,将物质返还成原本的自由姿态,也就是人们常说的死亡。”

花绘再一次将手举至眼前。

“在此基础上,回头再看向自己的手指甲,那双表皮下流淌着鲜血的手已经找不到了。取而代之的,则是士兵死去后夏草丛生,超市倒闭后拆除改建停车场的荒凉光景。同理,视线里的人类也相应变成了砂石尘土之类的无机物。总之是一种很恶心的精神状态,我称其为「军队.超市现象」。”

少女把手放了下来,说不定这一切只是她编造的玩笑。

“原来如此。”

然而,点着头的少年脸上,写满了严肃。

“那么最后再谈谈心灵这部分。”

花绘像是抱歉般轻轻耸了耸肩。

“在肉体如此变化情况下,系统作为其本来面目,那么心灵究竟应存放于何处呢?一般认为,其存在于头盖骨下的封闭狭小空间内,当系统崩坏,肉体消散之时,一道默默消失。可是假如说,通过心灵感应,或是以其它形式,能使其来到身体外的话,这样一来也许就会出现截然不同的思考方向。最近几天我一直在思考着这些。”

“所以才闭门不出吗?”

“嗯。”

“那么,有结论了没?”

“没,我对于这方面的了解还不是很足……但或许会有什么新发现也说不定,自己已经很久没这么高兴过了……啊啊啊,我到底想说什么?不好意思,尽是些不着边际的话。”

不知是不是变回了平时的样子,少女突然间害羞的低下了头。

“原来你这么能说,我之前可是完全没有想到呢。”

“小时候常被人说话多,难道又回到那个状态了吗……”

“那可就再好不过了。”

看着修一认真回复的模样,少女由于害羞把头埋的更深了。

“这个问题可以说没有意义呢,非常的没有意义。”

骷髅般的职员嘴里吐出这么一句话。

他的名字叫村田,负责对修一和花绘进行各种各样的检测以及治疗。

“是那样吗?我可并不觉得有多奇怪。”

望着对方那意想之外反应,床上的修一浮现出了困惑。

“虽然你的年纪还小,但从像你们这样的聪明人口中听到这种质问实在是令我感到遗憾唷。「你相信病情的真面目是超能力吗?」什么的,简直没有任何意义。”

修一无法理解自己的发言中究竟哪里触及到了村田的逆鳞,一时间陷入了沉默,而对方的牢骚仍在继续。

“首先,超能力这个词用的十分不恰当。你们得的这种病,只不过现阶段研究机关还未能查明原因,仅此而已。等到其完全研究透彻的那一天,也会和其它异常现象一样被想当然地给接受吧。「超能力」这种不可思议的词我可不怎么喜欢。”

“哈…”

“其次是「你相信吗?」这种无聊的质问方式。对我们来说呢,信不信这种想法是不存在的。遇到不知道的事,就用科学的方法把它解决清楚,不应该带有「我相信」这类的主观色彩。”

“不,我所说的话里并没有这么深的含义。只不过,对于村田先生你来说,姑且也会想知道我们是怎么看待这一现象的吧……像是迄今为止对于疾病的感受什么的……若是这种表达方式不允许的话,怎么说好呢,难道用「想要知道这一切是建立在何种假说之上」比较好?”

修一一脸困倦的样子,多少有点舌头打结似地回复道。

看来是之前喝的药产生了效果,意识逐渐迟钝,全身肌肉放松,四肢像灌了铅一般倒在了床上。

最初的检查过去后,修一获得了暂时的回家许可,然而还未能等到双亲前来迎接,病情便开始了发作。

如同平安夜那晚所发生的一样,影像重叠的光景再次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当时的他什么也没做,仅仅只是受花绘拜托在娱乐室教她下将棋。就在不经意间,棋盘上覆盖上了另一张上下颠倒的棋盘。惊讶之余看向对方,对方写满意外的脸上,似乎映照出了带着一副同样表情的自己的脸。

二人决定将情况马上报告上去,恰巧当时在他们附近并没有看护人员。于是两个人站了起来,向着房间的出口处同时望去,伴随着影像重叠,一股强烈的眩晕感席卷了全身,这样下去是没有办法走路的。最终花绘闭上双眼留在了原地,修一则独自前往办公室进行报告。

随后,二人被发放了据说能缓解精神连接的药。这种药的效果并不怎么好,虽然在喝下去半小时左右二重影像便得以消失,但其带来的副作用会令全身上下一点都使不上劲。

“尽管就现状而言还不能提出一个明确的假设,但几乎可以肯定的是一切与你们的大脑有关。”

村田一边仿佛神经质般不断眨巴着镜片下的双眼,一边如此说道。

“刚才给你们喝的这种药会对你们的大脑产生作用,虽然无法向你们解释它的作用机制,但根据临床数据,只要服用了的话,一定程度上能够缓解症状。”

“这样啊,原来是有过先例的。我还在想干嘛要突然喝这么猛烈的东西来着……”

“老实说发放机制尚未明确的药并不是我的本意,但在这种情况下也别无他法了。”

村田苦着脸说道。

“哈……”

这么说着修一突然口渴了起来,打算把手伸向床边的水瓶,然而仅仅是将手抬起来这个动作便会让自己的手腕不停地颤动。一番尝试过后,总感觉自己会拿不住的修一选择了放弃。

“再怎么说这副作用也太强了吧。这玩意真能有效果么?不,就算真的有效,这样一来我反倒觉得二重影那边更好,毕竟只要放上一段时间不管就会自然恢复正常。”

“你的心情我懂,可是伴随病情的反复发作,会对患者精神以及大脑造成影响,就结果而言加快了病情的恶化,这是现阶段我们的看法。只不过,要是实在忍受不了副作用的话,可以在与中村小姐商榷后取消服用。怎么样?”

村田突如其来的通融,不禁让修一踌躇了起来。

“……即使概率很小,但如果真能控制住病情的话,或许就只能接受了。”

“既然如此,还请努力忍耐呐。我想应该很快就可以动了。”

村田淡淡留下这么一句话后,离开了修一的房间。

他的态度虽然并不和善,但也不会说谎。如其所言,黄昏时修一已经恢复了不少,在双亲前来迎接前总算恢复了肢体控制。

修一将行李整理到自己的运动包内,随后在大厅的玄关处同双亲会了面。时隔一星期的再会令母亲情不自禁哭着抱住了儿子。

进入车内之际,少年注意到了原本在二楼窗前读书的花绘走了出来,隔着玻璃少女向这边挥了挥手。修一同样挥手回以了微笑,一旁的母亲露出了厌恶的表情。

“你可别随便和那孩子走太近了。”

随着汽车发动,母亲苦口婆心似地说道。

“她的人生经历比起我更加曲折,是个值得尊敬的人喔。”

“是么,妈妈很担心呢。”

母亲叹了口气。

修一知道,那是自己和异性接触时一直以来的反应,然而同样的待遇放到花绘身上却让少年并不情愿。

“不用担心啦,虽然对于妈妈来说也许是不认识的人,但从很小的时候起,她便一直是与我距离最近的那个。”

修一将视线转向窗外,提出了反论。

“嘛…”

母亲的脸上写满了惊讶。

“会说出这种话,果然是由于得了病的影响么?”

“即便纵眼全人类,她也是我所喜欢的,比谁都更能理解我的存在喔。”

“嘛…”

说到这修一闭上了嘴,呆呆眺望起车窗外的风景,不再回答母亲的任何话。

于是乎,修一的生活再次回到了正轨。

回来的时候寒假已经结束,学校开始了上课。在第三学期伊始晚到的他,经常会被同级生们问及缺席的理由,每当到了这时,他便会按照研究所的指示搬出伪造的脑部疾病。

对此,研究所给出的理由是由于这种病很容易勾起人们的好奇心,所以需要隐瞒。老实说修一本人并不相信,但在不想引人注目这一点上好歹和他们一致。然而,即使是伪造的病名,平日里只要谈到和脑有关的疾病总免不了想到重大病症,因此想要过上和原先一样的生活可以说是不可能了。被当成重病患者的他看起来并不怎么高兴。

这点姑且不论,可以肯定的是少年确实取回了曾属于他的繁忙日常。学校的课程固然重要,然而对于修一来说还有更为值得注意的大事,那便是从四月起开始进行的三段联赛。

一面是学校的功课,一面是磨练自己的将棋技艺,就连仅有的一点休息时间也在回顾自己至今为止的棋局。与同门师兄对局前,还要再研究对方的招式,时间到了不管有多少都不够用的程度。因此直到上周再度去研究所接受检查之前,身体和精神上几乎都没有休息。

可是,只要一想到病情有可能在未来的某一天将自己的将棋生涯以及校园生活尽数剥夺,就没了休息的念头。

最初到达研究所那天观看录像所受到的冲击,依旧在修一心中迟迟无法磨灭。

这天星期六放学后罕见的没有安排,少年决定在独自回家自习。然而,多日积攒的疲劳令他在电车上睡过了站,不得不折返回家。

正当他一边为浪费时间而感到后悔一边踏入家门之际,看到身着工装的男人们陆续进入自家庭院,似乎在进行什么施工的样子。而指挥他们做出这一切的人,正是一直以来居住在乡下的祖父。

听说孙子得病后特地前来探望,面对事先并未收到消息的修一,祖父笑着解释道。

“话说这是在干嘛?”

“往木质模具里浇筑混凝土,打算建一个养金鱼用的池子,所以请了这些有经验的专业人士。这次过来给你带了点好东西,这可是放在品评会上也不会丢人的玩意,虽说是种鱼但就算产卵后也不会出现什么问题。”(注:种鱼——用于进行繁殖的雌雄配对鱼)

祖父所饲养的金鱼,在同行间有着很高评价,据说曾卖出过相当厉害的价格。尽管修一对于和祖父一起工作感到十分开心,但现如今的自己实在是抽不出时间去管那些了。这么贵重的东西万一马上死了怎么办,一时间修一有些犹豫。

“这样一来,很快又会生出新的小鱼,看到这么棒的场面肯定就能恢复健康了。”

望着那副不容分说的样子,修一只好答应了下来。

晚餐时,祖父问起了修一的学校生活与将棋对局情况,并希望得知病情未来的走向。不想因话题沉重让对方担心的修一极力隐瞒着事实,可祖父却罕见的死缠不放。

结果,还是坦白了一切。

自己的未来已经一片黑暗,伴随着症状继续进行,直至最终阶段将日常生活全部葬送。在这之前的某个阶段,恐怕自己便会失去将棋以及校园生活吧。为了迎接来那一刻的到来,现在必须要无怨无悔地过好每一天。

回答完这一切,像是感到不舒服的似的,少年把脸别了过去。另一边则是抱着胳膊表情宛如岩石般的祖父。

“喂,你小子觉得这样就好了吗?就这么满不在乎放弃了自己的将来吗?”

“放弃什么的我可是一个字都没说吧。”

“然而,你是在坚信着将会失去一切的前提下,才说要努力过好每一天不是吗?”

“这…因为存在着那样的可能性,为了不让自己后悔这么做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不,那种东西我可没有听到。你刚刚的口气简直就像是在病魔面前临阵脱逃了一样。”

“是那样的么……”

修一皱着眉露出一副莫名其妙的神色。

“祖父要是在你这个年纪,想必对这于些也无法冷静接受吧。说不定还会比你更加不安,更加痛苦,就连装作若无其事地说明都做不到。失去挚爱之物的感觉肯定就是这样吧。”

“毕竟遇到这种事没理由不会烦恼。”

“真的吗?”

“当然了。可是,现在的你还远未到达那一步,这点看不到吗?你亲眼目睹过病情最终惨状的心情我能理解,但那也并不是什么会哪里痛的病。最重要的是,你口中的这种怪病我实在无法接受,所以这其中或许夹杂了你的幻想。”

“一定是这样,直到现在你仍未能正视现实,再这么下去究竟会如何呢。”

“祖父这是在恐吓我吗?这种「你还是疯掉比较好」的说法未免也太奇怪了吧。”

修一不禁皱起了眉。

“确实如此。”

仿佛感到寂寞一般,祖父的表情扭曲了起来。

那之后祖父虽然不再触及这个话题,一反寻常的样子却依旧没有改变。

总喊着要来这住上一段时间的他,只待了一个晚上,翌日起的比谁都早,早饭也没吃便离开了家。

“祖父他到底怎么了?总觉得有些奇怪喔。”

早餐时,修一向母亲提起了昨天祖父那可疑的态度以及说话方式。

自己的确患了重病,但为何祖父却执意要强行把金鱼拿来给自己养,并且态度间感觉不出一点以往的余裕,这可不是仅仅用担心修一就可以说明的。

“是么,那是你想多了吧。”

母亲的回答态度看上去与平日里有所差异。

“才不是呢,特地大老远跑过来修池子把鱼分给我,再怎么说也太奇怪了吧。到底发生了什么?”

在修一的一再追问下,母亲只好坦白了真相。

“其实呢,听医生说祖父他活不了多久了。”

“诶?”

“据说是心脏表面长了很多像是鳞片似的东西,等到其完全覆盖后,心脏便再也无法跳动了。你看,祖父不是为了培育参加品评会的那一小撮金鱼,每年都要处理掉很多鱼吗?医生说有可能就和这个有关。”

“怎么会…突然告诉我这些太困扰了。”

“说要听的是你自己吧?”

“那是因为,这种事应该在他变成这样之前告诉我吧?”

“是呢,不好意思。不想让你担心,所以一直隐瞒着。”

“尽管你祖父他对此从未有过任何怨言,但肯定也受了不小的刺激,修池子这些说不定也是打算分配遗物吧。”

“这样啊,要是他留下来和我们一起住就好了。”

像是在为只有自己被孤立在真相之外生气一般,修一不禁叹息道。

“这种话我也说了不少次,但祖父他自己决定要在那边度过最后的时光。”

母亲深深叹了叹气。

在此之上修一不再说什么,受刚才冲击的影响脑子一片空白,默默吃着碗里的食物。

“我吃饱了。”

“哎?”

看着将筷子放好的修一,一旁的母亲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

“你难道用的特地给祖父准备的小碗?”

“啊,对不起。没有注意。”

“重点不是这个……”

母亲疑惑着皱起了眉。

“你不是对昆布佃煮讨厌到了一尝就吐的地步么?今天怎么吃的一干二净。”

“诶?真有这样吗?我觉得都还挺好吃的…”

面对修一满是困惑的回问,母亲没有说话,只是静静望着空空如也的碗底。

这副模样,不禁让修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不久后往研究所打了电话,试着向村田问起了这一情况,不出所料会出现这种现象也是症状中的一环。

“关于清醒时相互连接共享视觉情报这点呢,属于症状中的一个重要分水岭。由此过后,在本人其它没有察觉到的地方同步或许也会自然而然地进行着。”

村田用他那一如既往轻描淡写的语气说明道,仿佛在宣告着「没什么大不了,这不是当然的么」,反观电话这头的修一却僵直了背,一时半会无法动弹。

这之后病情的确在一点点加重。

无论学校还是家里,亦或是将棋道场,二重影像的光景都在时常出现着。

尽管随身携带着医生给的药,但果然副作用还是强过头了,一旦服用后整整一天都将处于什么也干不了的状态。

由于其为生活带来的恶劣影响,修一在重要的日子里并不想服用。

然而,还有她的存在。

症状发作时,在遥远的那一头少女总会默默吞下药片。每当到了这种时候,自己放弃服用的话,岂不是让她一个人白白受苦。况且,医生也说过不用的话只会让病情的发展更为迅速。

一想到这些,纵使再不情愿也别无他选。

就在这样的状态下,修一迎来了四月的三段联赛。

这次的参赛选手中,既有向许久未见的中学生棋士发起冲击的天才少年,也有试图成为历史上首位职业女棋士的二十岁女棋手,可以说得上是话题满满。在众多实力强劲的对手面前,容不得修一有丝毫大意,然而当比赛真正开始之后,最大的强敌果然还是赛前担心的副作用。

抛开对局时发作当场服下的影响不谈,就算是头一天吃的药,对于思考的阻碍也会一直持续到第二日。若是在对局当日早上出现异状,就连前往比赛场馆都做不到。这样一来,只好在一日两局的对战中通通选择弃权。

对局一个月两次,此时的发病频率还不是很高,因此对局与发病恰巧重合的可能性其实并不大,可一旦遇上这种情况无法出战的话,就要一次性吃上两场败仗。这在只有一、二名能够晋级四段的激烈竞争中,意味着大幅度的后退。

只可惜幸运女神并没有眷顾修一。从开赛起到七月末的六个对局日中,修一由于身体原因缺席了两天,一共合计四场的不战而败,直接让自己落后了竞争对手们一大截。事实上在得以出阵的对局中修一都取得了胜利,然而这个时间点上输掉四场着实有点多。

伴随前四名领先梯队的形成,修一很快便从升段争夺的团体中掉下队来。

当然,随着日程推进,上位集团们的败绩也会有所增加,然而修一若想在其中占有一席之地就必须要在接下来的对战中获取全胜。这之后如果再缺席上一次那么自己的负场就将达到六场,到那时再想晋升段位只能说机会渺茫。

就在这走投无路的状态下,学校迎来了暑假。

需要再次接受为期一周留宿检查的修一,在双亲的陪同下乘车前往了研究所。联赛成绩不怎么理想的他,始终保持着沉默。

然而,比起将棋上的成就双亲显然更加在意他的身体情况。

“妈妈会为了修一能尽快康复每天祈祷的。”

离别之际,母亲带着真切的目光向修一说道,忽如其来的温暖不禁令少年心头一震。

到达研究所的当天并不需要检查,修一也因此获得了宝贵的休息时间。

来到食堂,手持冰咖啡靠在窗边的他端详着最新头衔战的棋谱。就在这时,坐在轮椅上的二人组搭乘面包车的光景映入了少年的视线中,仲夏的阳光下,面包车的车身闪闪发光。

两个人的动作看上去完全一致,想必他们也是患者。研究所里除了花绘与修一以外,还有其他数组研究对象。他们的病情比起少年少女要更加严重,平时都居住在离这稍远的康复设施内,只有在必要时才会来研究所来接受检查。

村田也在一旁帮忙,不断擦拭着额头上的汗珠向二人搭话,患者们则报以同样的笑容给与了回答,声音太小并没有传到修一这边。

为了使轮椅上的二人能够顺利进入车内,入口处的座椅不得不全部撤换,对于自身行动毫无差异的二人来说,想要陆续坐上车必须借助他人的帮助。只见身穿白衣的康复中心工作人员们熟练地将二人撑起,迅速搬到了座位上。

这一切自始至终都被修一看在了眼里。

搭载着患者的面包车扬长而去,取而代之另一辆白色轿车缓缓驶了过来。

打开车门,从停靠在玄关前轿车中走下来的,是由叔母陪在身旁的花绘。为了避免接触到日光直射,少女戴着墨镜,头顶宽檐帽。

这些日子,花绘一直独自居住在叔母为其租借的公寓内,据说不和叔母夫妇生活在一起是她本人所愿。今天也是在这两人的陪同下从那里来的吧。

修一试图挥了挥手,但对方身在建筑物内并没有注意到他的举动,径直往里走了进去。

眼见招呼无果,少年只好再度将视线落向了棋谱,不久从入口方向传来了脚步声。

回头望去,花绘正站在那儿,还未前往私人房间的她身上背着运动包。

“最近还好吗?”

取下墨镜,少女出声问候道。

“嗯。”

少年平静地点了点头。

“稍微说说话可以吗?”

说罢,花绘坐到了修一对面。

尽管两个人每周检查时都会见上一面,但几乎都在各自的房间里接受着ESP以及医学测试,相互之间的交流也仅限于打招呼的程度。因此像这样面对面的交谈自入院那次以来还是头一回。

根据职员的指示,两个人每天必须同时起床入睡,以减少在梦中相互注视对方生活的机会,清醒时也要用药物抵制。

为此,两个人并不清楚对方的近况,宛如普通朋友一般,相互传达着彼此的体会。

花绘笑着说自己的睡眠时间比起以前有所减少,大白天也不再犯困,希望能了解修一的学校生活以及联赛战况。当听到K交了女朋友时感到由衷的欢喜,而得知对局不战而败的消息后又会陷入低落。

“有关病情方面,最近遇到了一些在意的事,虽然你可能已经从村田医生那听说了。”

修一提起了前段时间对于食物味觉的改变。

“那之后我试着又尝了一次,果然能顺利吃下去。明明曾经连沾都不愿意沾一下,倒不如说至今为止为何会讨厌这东西的理由已经想不起来了,味道与记忆中相比也并没有什么区别。或许只是单纯的嗜好变化,但总感觉和病情有一定的关系。”

修一的话,令少女不禁皱起了眉。

“花绘那边有受到类似的影响吗?比如对食物的喜好出现变化什么的?”

“我的喜好么……”

一时间,花绘支支吾吾了起来。

“……怎么说好呢,不太清楚。不过,说不定只是我自身没有察觉到这些变化吧。毕竟要是和病情有关的话,我和修一君应该会同时受到影响才对。”

说到这,少女的目光落在面前摆放着的帽子上,陷入了思考之中。

修一呆呆望着眼前的少女。说起来,少女穿着的衬衫上留有明显的褶皱痕迹。

初次一个人生活的她,无法熟练使用熨斗吗?还是说,仅仅只是本人对此不在意。在特殊环境下长大的她,会有这种感觉也说不定。

考虑到这,修一突然注意到一件事。

自己刚才,向少女询问了食物的喜好是否出现了改变,独自一人生活的她,或许平时确实没有留意。自己也是在母亲的提醒下才察觉到这份违和感。不,说起来现如今知道她口味的人,在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吗?

最初寄宿在伯父伯母家里的时候,据说她从未发表过自己的意见。那之后和叔母夫妇一起生活时,也过得相当拘谨。然后是每天吃着别人给的食物,被囚禁在公寓内那段日子。

照这么看来,了解她喜好,并能察觉出其间变化的人,或许在这个世界上真不存在。这一点并不局限于吃的方面,想必放在其它事物上也是一样。

因此,就算由于病情加剧,她在精神上缓缓出现了变化,丧失了原本的特质,也无法发现。

迄今为止她都是怎样忍受着这份孤独。只要一想到这,修一便感到胸口沉闷。

“以后无论遇到什么困难的事,都可以毫无顾忌地和我说。直接面对面也好,电话也行。至今为止我对你已经十分了解,如果这之后病情进一步发展下去的话反正再怎么隐瞒都将失去意义。”

“诶?”

修一不经意间的发言让少女吓了一跳,随即把头低了下去。

“我…我知道了。”

那羞耻的态度,起初让修一很是惊讶,不过很快,少年注意到了自己刚刚的发言有多么的冒昧。

片刻后,少年也跟着害羞了起来。

“对…对不起。”

修一同样低下了头。

就这样,谈话发展成了两个人互相低着头害羞的奇妙状况。

修一客观考虑起眼前的光景,果然,在不知不觉中相互之间的感情也出现了同步么?

走廊上,传来了滑车拖载重物的滚轮声,职员们彼此交流起了各自的工作。窗外,蝉群正演奏着夏天的乐章。

“我,喜欢修一君。”

花绘抬起头,突然说道。很快,她白皙的脸庞染上了一层红晕,接着说了下去。

“或许是我并不清楚「他人」的定义,总之,由于一直借用视点的缘故,完全没有距离感。”

“这点,我也一样。”

修一受花绘那仿佛小女孩般纯真态度的影响,给出了回应。

“我也喜欢花绘。”

“是这样吗?那真是太好了。”

像是为了努力忍下心中的动摇,花绘点了点头。

“那个,所以呢,要是再遇上将棋或者其他重要场合病情发作的时候,觉得必要的话不吃药也没关系。我会闭上眼不干扰到你那边的。”

“那种事……”

“因为我的关系而使修一君的生活受到侵蚀什么的,我才不要。在我一无所有的时候,看到修一君充实的生活是我唯一的快乐,所以请务拿出自己的最佳状态。”

面对少女真挚的请求,修一再三犹豫着,

“谢谢。”

短短两个字,包含了太多深意。

这次的留宿检查使用了新药物。

据说其中大多数原本运用于精神科,比起那些顿服的药片副作用要小得多,假如能顺利生效的话将很大程度上减少对生活的影响。然而事与愿违,两个人身上完全没有产生预期的效果。

为此,只好继续服用现阶段使用的旧药。一想到今后依然要遭受副作用的困扰,修一的心情不免有些抑郁,但也只能默默接受。

一周的研究所生活终于结束,修一回到家后立刻开始了迎接下次对局的准备。不像学校有暑假,奖励会的比赛每个月都会进行。

从四月起为期半年的三段联赛,终于要在九月画上了句号。届时排名前两位的选手将晋升四段,也就是成为职业棋士,反之败场过多的人也会降级至二段。

受副作用影响缺席好几场的修一,在剩余的比赛中发挥出了应有的实力,八月取得了一波四连胜。另一方面,由于上位集团们也接连出现败绩,少年勉强保住了参加九月最终对局的可能性。

直到最终日前,争夺两名晋级席位的选手还剩下五人。

在这其中,两负一人、三负两人、四负两人。胜负场相同的情况下,将按照上回联赛的成绩进行顺位排序,第一次参加的修一无疑是五人中晋升几率最低的那个。

可以说,少年的晋级之梦已经濒临破灭。尽管到了那天他仍将与对手进行直接对战,但即便取得了全胜,还得看其余场次的胜负情况。

当然,可能性也并不是没有。假如真能抓住机会的话,最终便可以成为职业棋士。然后参加各式各样的淘汰赛,从中脱颖而出后与各路顶尖棋手交战。对于不清楚自己剩余时间还有多少的修一来说,这是绝不允许放手的机会。

受此影响,少年一早起来就显得十分紧张。察觉到这份违和感的母亲提出要陪他一起去,但却被其以和平常没什么两样婉然拒绝了。接着一个人乘电车到达了位于千驮谷的将棋会馆。

上午的对手是和修一一样输了四场的一名二十一岁青年。据说是关西奖励会的会员,参加三段联赛已经是第三次了。前两回都位居次席遗憾出局,这次可以说是晋级四段的最有力人选之一,然而行进赛程过半却丧失了往常的水准,最终落到了这个位置。

对局以修一波澜不惊的胜利告终。

走出对局室,听说领跑的两负选手取得了胜利,已经确定不用参加最终对局也能升段。

成功升段的是三段棋手中最为年长的棋手T,由于年龄的原因这次再不晋级就会被强制退会,可以说得上是背水一战。

对局结束后马上前往厕所的修一,听到从紧闭的隔间内传来了阵阵啜泣声,恐怕正是T所发出的。

于是,当前半段的对局全部结束后,修一得知自己仍保留有晋级的可能性。

在此之前并列三负的两名选手都在上午输掉了比赛。原本只要他们其中的任何一位赢下对局修一就铁定没了机会,但这样一来,就变成了三人同记四负的局面,接下来的结果还不好说。

为了排解紧张修一午休时离开了将棋会馆,来到附近街上一边沐浴着秋后的阳光一边吃起了午饭。手拿母亲给自己做的饭团,正当把铝箔撕开准备往嘴里放的时候,病情再次发作。

面前的铝箔纸,不经意间覆盖上了花绘房间内的风景,眼看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一时间少年有些慌了神。

该怎么办?虽然花绘之前说过不想吃药的话告诉她就好,可自己真能接受这份好意吗?就在少年困惑的同时,视线另一头的花绘在桌上摊开了笔记本,少女用她那白皙的手指拿起笔写下了几个字。

「请不要吃药。」

仿佛为了让修一看到一般,少女的视线在文字上滞留了许久,随后闭上眼摆出一副任凭发生什么都不会睁开的样子。

看到这一幕,修一立刻把手机取出,切换成日语输入法,

「谢谢,一定会赢的。」

输完这句话,少年照着刚刚花绘的举动同样将视线聚焦于屏幕上,想必她一定看见了吧。

随后下午的对局开始了。

对手是二十岁的女棋手S。首次位居前列的她,由于输掉了上午的比赛和修一并列同记四负。

修一若想要升段,必须在战胜对手的情况下,寄托于另一间房内同为四负的第三人输掉比赛。反观前期取得好成绩的S,只要能够拿下眼前的这场对局就会自动跨入四段,成为日本第一位女职业棋士。

这天,将棋会馆内的记者比起平时要多得多,就连平日里从未露面的电视台记者也到处都是,为了记录下升段的瞬间。尤其是身为现役A级棋士女儿的S,更是以即将诞生的首位女职业棋士这点赚足了话题,吸引了将棋界外不少人的关注。

至于修一这边,作为带病出战,并在已出场的对局中获得全胜天才少年棋手也多少拥有一些知名度,然而归根结底还是不及对方。虽说总感觉自己像是反派角色,但也不会就这样轻易将胜利拱手让人。

以实力角度来看,支持修一获胜的人占了多数。尽管目前输掉了四场,但那都是没出场的不战而败,甚至连已经晋级四段的T在此之前都输给了其一局。

不仅如此,少年在与其他实力强劲对手的交锋中也从未吃过败仗。正是由于他这种从实力者那抢夺积分,反过头送给下位选手的行为,才导致了如今的混乱局面。

一言蔽之,这种在出场情况下无一败绩的壮举给众人留下了深刻印象。尽管迄今为止修一并未和S有过直接交手,但考虑到二人显著的实力差距这也是理所当然的评价。出于对弱者的恻隐之心,修一的反派形象愈发显眼。

实际对局开始后,和预想中一样从序盘起便是修一一面倒的优势。正当所有人认为他会照着这个势头顺利拿下比赛之时,对局中的少年感觉到了阵阵不适。

以往下棋的时候,修一几乎不会觉得紧张。或许是从小就和年纪比自己大的人交手的缘故,又或是原本的精神构造就与平常人不太一样。总之,不管对局前多么紧张,只要到了棋盘上便能将一切置之度外。

可是这天不知道为什么,拿起棋子的手不住地抖动,心脏也跳得厉害。明明没有吃药,为何会出现这种精神状态。

与之相比则是对手的高度集中。状态欠佳的修一虽然没犯什么明显的失误,然而无论再大的领先局面,最终也会被其追赶上。

对局持续了很久,结果以S的反败为胜告终。

“我输了。”

修一出口的瞬间,记者们蜂拥而入,纷纷用相机记下了首位女职业棋士诞生的瞬间。

面对镜头,S噙着泪露出了微笑,而隔着棋盘对面的修一则静静抬头仰望起了天空。

这张照片之后被登载在杂志与新闻上。

周末,前往研究所接受例行检查时,花绘见到少年后低下了头。

“对不起,一定是我的紧张传到了你那。”

修一连忙扶起少女。

“没关系,那不是你的原因。我这边才要说抱歉,让你的苦心白费了。”

少年努力着微笑说道。

最近,花绘渐渐理解了叔母对自己的感情。

对于叔母来说,每当遇见需要帮助的人,总会不由自主地将对方归纳入「社会弱者」的群体中,领养幼时的花绘也正是打着大义旗号所做出的欠缺思考的决定。因此,其本身对于加入各式各样的市民团体,围绕社会福利,以及各种不公平对待进行的活动老实说看上去并不感冒。

现阶段,叔母的发言和想法中倒也并不是感觉不出任何不对劲,然其追根溯源不过是对弱者的同情及怜悯。然后这份怜悯,毫无意外肯定是朝向自己的。

自从开始一个人在公寓里住,从研究所发放的契约补助金便被叔母以开销不适用为由全数拿去。双亲留下的遗产,也在行踪不明的那段期间受到了严格保管,虽说花绘提出过想要拿回来,但顽固的叔母始终没有接受。

再加上,连一年都没读完的学校那边,根据校规直到自动退学前统一作休学处理,保留学籍也需要缴纳一定的费用。

看样子无论如何,对方都不打算在花绘成年前把这笔钱交到她手上。

为什么要拘泥到这种地步?面对花绘的询问,叔母这样答道。

“这些钱等你自己走上社会工作了再找我要。毕竟,金钱真正的价值只有通过劳动才能知道吧?虽然大家留了不少给你,但我还是希望你能体会到其中的重要性。”

尽管话说出来就连花绘都觉得单纯,但正是这句话,让至今为止的不信赖感顿时烟消云散。很快叔母也注意到了这份变化,对花绘的态度比以前更加亲密。长久以来两个人之间的隔阂不复存在。

伴随与叔母关系的修复,和修一在现实生活中的对话也渐渐多了起来,甚至能感受到对方的直接好意。检查以外的时间不再受谁束缚,平日里也不会有人背地里说讨厌的坏话,少女的日常恢复了平静。

纵使自己患上了难以治愈的疾病,但却并未遭受到周围其他人想象中的威胁,顶多只是对看到录像饱受冲击的修一抱有罪恶感的程度。对她来说,「安娜.玛丽症候群」更像是增长见识的有趣现象。

花绘将大量的时间花费在了调查这种病上。

一开始在研究所听取村田的说明,之后再与自身情况进行比对,原本只是为了填补违和感进行的学习,等回过神时早已发展成了预想之外的大阵仗。

前往图书馆阅读学术杂志上登载的论文,紧接着又通过与研究所商谈入手了一般不对外公开的资料。总而言之,拿到了一切可以掌握的相关文献。

当然,若想要顺利理解这些内容需要一定的知识量,为此也尽可能收集了不少专业书籍。由于其中使用了大量日常会话等级以上的英文,外语的学习也必不可少。

最近这几个月以来,少女的房间内堆满了厚厚的书本。

就在修一全身心投入联赛的这段时间,少女一直在加深自己对于病情的理解。与之相对应的,获取了比研究所方面更为详细的情报。

首先是意识合二为一这种笼统的说明方式,其间混杂了记忆、人格等内在层面的全部。并且这个逐渐统合的过程,也与花绘之前想象的多少有点出入。

随着病情加剧两人的记忆会渐渐融合这点不假,然而其表现形式非常杂乱。与其说是统合倒不如称为混浊更加合适,届时大多数的记忆都将消失。继续下去,就连基础知识也无法想起,自然而然思考机能全面受限,最终导致智力水平显著下降。

程度因人而异,有想不起家人朋友长相的,有说话开始变得结结巴巴的,有忘记厕所和其它电器产品使用方法的,或者由于丧失部分记忆无论做什么都会招致失败等都有可能发生。

根据村田所说的意识同化进而影响肉体控制,记忆消失却并不会触及到智力下降这点,花绘无从判断。

总的来说,融合是在患者自身没有发觉的情况下进行的。忘记了什么,失去了什么能力,一个不留神就会悄然消逝。这就和日常生活中偶然忘记个东西一样自然。往往还没等患者意识到其中的严重性,重要的记忆以及能力已经荡然无存。目前为止,还从未有过融合后记忆能回到单体状态的先例。

只不过,就算记忆受到损坏无法恢复,也有着解除这份连接的方法。

那便是,其中一方的提前死亡。

一旦出现这种情况,尽管由于混浊而破损的记忆无法拿回,但解除意识同化的身体将重获自由,甚至智力也能保留在正常水平,想要回到日常生活并不难。

因此,也曾有过害怕人格消失将对方杀害的例子。

不仅如此,患者之间发生的纠纷还有许多。

伴随纠纷增多,换来的是相互之间的憎恨。一旦步入这种关系,自然会产生对方是负担的想法,只要对方还在这个世界上,自己的厌恶感就无法消去。

当然两个人情投意合的例子也不是没有,只不过这种状况往往会对社会造成不小的麻烦。

据说曾在巴西犯下数起抢劫杀人案的二人组,正是「安娜.玛丽症候群」的患者。

两名即使没患病也具有众多相似点的年轻人,同为贫民街出身,抱有强烈的暴力、反社会倾向。再加上两个人的活动区域相当近,在他们二十岁那年初次见面后,立刻像亲兄弟般生活在了一起。

和花绘他们一样,俩人的症状反映在了视觉上,逮捕当时不管是否处于清醒都能互相共享视觉情报,并且一定程度上还可以传递感情及意志。通常来说到了这一阶段,两个人的日常生活早应一片混乱,但他们却顺利适应了这份变化,并利用在了犯罪上。

根据目击者的证言,两个人持枪袭击时视野是一般人的二倍,意志与情感上的共存使得他们之间的协作只能用一心同体来形容。二人频繁袭击民宅,杀人,抢夺金钱,若是遇上年轻女性则施与暴行。

由于感官上同样处于同步状态,性交能获得比起一个人时成倍的快感,以上来自两个人被捕后的供述。

这种病在他们的犯罪中不但扩展了能力,同时也给予了令人痴狂的回报。首先,坐拥超能力这点使得二者认为自己无所不能,其次,「安娜.玛丽症候群」又将他们的自制力悉数剥夺。

一般而言,病情的进展速度容易受患者情绪左右。

其运行机理十分显而易见,举例来说,其中一名患者因亲人过世被悲伤所笼罩,理所当然地这份情绪会传递给另一方,从而令对方没来由的同样悲痛不已。不久后,新的悲伤又会反过来影响最初的那位。

这样下去的结果就像是产生共鸣般将情感放大,使得患者二人陷入难以逃脱的悲伤深渊。并且这份情绪很难从心底移除,比起平时要持续上更久。

这种放大化,在两个人同时抱有相同感情的情况下效果尤为显著,例如观看同一部电影的时候。

人们将这没完没了的情绪反射现象,命名为「镜中镜现象」。

据推测,实行犯罪的两个人正是受这一现象影响,从而将各自的性欲、金钱欲、以及暴力带来的兴奋感放大,过着几乎没有自制的日子,

而犯罪频率与暴力程度也伴随着病情的发展不断增加。

法庭上,辩护律师主张二人的犯罪行为受疾病影响,对是否该承担刑事责任进行了诸多争论,然而公审期间两个人的自杀中断了精神鉴定,结局不了了之。

各自在病房内吊死的二人,其姿态分毫不差。

除他们以外,做出犯罪的患者不在少数。不如说,在患者二人得以见面的情况下,通过使用能力,做出某些常人无法做到的事,让他们意识到自己是特别的。

村田曾说过的“由于这种病的特殊性,国家对其采取了特别对应方式。”或许正是建立在这一系列事件的基础上。之所以世间有这么多活用能力的例子他们却至今从未提到过,想必也是警戒着能力滥用吧。

倘若真那样的话,那么他们这种一个劲强调症状恐怖之处的做法其实并不公平。然而,如果将立场调换说不定自己也会采取同样的举措,毕竟无法将这些拥有特殊能力的人坐视不管,只好在制度容许的范围内谋求更加有利的状况。

随着调查的深入,花绘的脑海中又浮现出了新的疑问。

第一,对于记忆消失这件事,自己和修一究竟该如何接受?

对花绘来说,真正愿意回想起的记忆只有幼时的那段乡下时光,之后的人生不过是毫无意义的空白时间。但修一可不是这样,记忆障碍不仅会使他丧失关于家族的记忆,还将一并夺去其视为生命的将棋世界。

这一天何时到来不知道,但很有可能就在不远的将来。即使没有吃药,少年在最终对局时的发挥失常果然还是和病情有一定的关系。或许是花绘观看对局时的紧张感令他感到了不适。

不管怎么说,他的将棋之路比起以前是否会更加艰难?一想到这,少女就无法只在乎自己一个人的心情。

然后还有一点,病情发展到最后将实现人格与记忆的完全融合,到那时患者们的心境又会出现怎样的变化,这点花绘十分在意。

人类的主观世界由记忆、意识及情感组成。然而一旦融合,原本存放于各自玩具箱中的记忆将一股脑倒进狭窄的空间内陷入混沌,意识和情感也会犹如橙汁混上咖啡一般变得无法区分。届时与其说是中村花绘与俣野修一的混合体,会不会更像是两边都不算的其他人?

这可以说是某种意义上的消亡。至少,以花绘目前的人生阅历来看,系统的彻底改变几乎可以和死亡画上等号。

花绘自身对于和修一融合这件事并不恐惧,但他应该不这么认为,恐怕意见上也会出现分歧。只可惜,这份分歧也将伴随着病情加剧最终被合二为一的新人格所吞没。事实上,无论意见对立还是为了达成和解所做的一切努力都只是徒劳。

没错,自己和修一的关系与其他人之间有着决定性的差异。就算再如何产生分歧,再怎么断绝来往,最终都只能走向融合这条路。尽管沟通达成和解往往在解决人际交往中的问题时发挥着重要作用,但眼下摆在二人前方的还有更为残酷的事实,因此无论做出什么,归根结底都只是暂时现象。

这之前自己曾凭着一时冲动向他表达了好感,回想起来那份动机事实上也只持续了短短一瞬。最近的自己已经越来越无法将他当做其他人看待,继续这么下去,或许会像大多数病人一样,自己的认知,名为“自我”的意识存在不得不分配到两具身体中去。

那时他所给予的回应,说不定也是在自己这边的感情影响下脱口而出的。然而即便如此,就算那不是他的真心话,最终抵达的结局还是一个样。

老实说自己很想体验一番,但这也同时意味着将夺去少年的未来,对此少女苦恼不已。

除此之外,花绘对于病情的发病机制也很感兴趣。

由于受其他人感染的先例不存在,再加上患病时期多发于年幼,这种病被推测为先天疾病,但这也只不过是人们的普遍理解。

患者们的意识究竟以怎样的方法实现情报的互换,与其他正常人想比,又是何等的差异导致了他们会患上这种病,这些都尚未明了。同步时患者的肉体并无明显的特征变化,比如脑电波图像和平时显示的不一样,体温和脉搏的测定结果却没有改变。在尽可能的范围内,无论采用怎样物质上的手段,亦或是产生波动,都无法发现其与病情存有关联性。

虽然迄今为止提出了不知多少假设,但苦于这一状况,不管哪种都缺乏根据,专家们对此争论不休。

在花绘看来,研究所方面村田使用的方针其实是一种极端的机械论。作为当今世上的主流观点,它将人归类为机械的一种,排除了精神与灵魂等不可知的存在,为自然科学的发展做出了重大贡献。可由于眼下仍未能发现任何物质上的因果关系,在这种病的研究上完全陷入了困境。

少女所关心的,是另外几种稍带幻想色彩的超自然假说。

集体无意识与形态形成场,和现阶段已提出的几种学说有着相似之处,但其核心宗旨是「所有物种都有着一个共同的大脑」(注:集体无意识——瑞士心理学家,分析心理学创始人荣格的分析心理学用语,指由遗传保留的无数同类型经验在心理最深层积淀的人类普遍性精神;形态形成场——英国皇家协会特别研究员Rupert Sheldrake博士提出的一种“共鸣”理论)

这个大脑并不属于物质,只不过是一种概念上的比喻。其他类似的说法还有「地下深处,在谁也看不见的地球核心部分,掩埋着一个巨大的脑子」。

地底的大脑在漫长历史中不断膨胀并积累下各种情报,再通过肉眼看不见的线路连接着全部个体,使情报得以利用。

比方说,当遇上仅用DNA等从物质遗传上无法解释,诸如细胞变化之类的情况时,便可以拿出这一理论。再比如,草食动物刚生下来就会跑,小猴知道紧紧抱住母猴不放,世人常说的“本能”同样处于其作用下。

这就是自数十年前广为流传的「地底之脑」假说。

拜其所赐,近年来新生儿中出现蛙人的例子多了起来,即使出生正常,也有可能之后发育成至今不曾存在的古怪模样。或许那并不是什么异变而是预示着「地底之脑」即将向新的形式转变。

不管怎样,「安娜.玛丽症候群」正是由「地底之脑」衍生出的现象。

照这么看,不仅是本能,个体的意志与记忆也同样存放在这个地底之脑内。自己的意识其实并不诞生于自己的大脑,而是在地底之脑中与整个物种记忆共同存在。

这种关系就像是计算机网络上的主机与终端。个人将视觉及触觉上的情报发送给地下深处的大脑,大脑再根据这些感觉情报形成相应的意识支配个体行动。个人肉体上的大脑属于接收装置的一部分,那里心灵与精神并不存在,一切都静置于地下深处。

「安娜.玛丽症候群」,由于个体大脑与地底之脑的数据交换系统出现错乱而产生的症状。

地底之脑,换而言之就像是一口张开的大锅,每个人将名为[视觉]、[触觉]等一系列食材投放其中,煮好后再舀出属于自己的那份盛入容器,这份加了食材的汤,正是每个人的意识及精神。

然而,一旦患上这种病,自己和旁人的食材将不可避免的混杂到一起。

最初仅仅只是一部分,不久后将发展为全部,使得完全相同的料理盛入两人份的容器。这便是所谓的融合状态,也就是花绘他们一开始在录像里所看到的。

花绘认为这一假说和自身的体验最为一致。

关于自己在失去意识受修一照顾的情况下,仍能借助少年视点这件事,花绘前前后后考虑了很多。

当时自己的意识是否存在于大脑以外的场所,对此少女始终心存疑惑。

这种对体验印象采取知性判断的做法,无法称得上是完善的思维方式。不过无论怎么说,去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东西有着难以抵挡的魅力。

只要顺着这些去想,不但能尽数解开内心深处的困惑,就连少女原本对世界的认知……曾提到的「军队.超市现象」在其看来也不再违和。然后是那胜过一切的,蕴藏其中的甜美救赎。

精神不依赖个人肉体存在的观点,使得死亡对于少女失去了意义。

当时因火灾死去的家人们也好,大家全都融入那口沸腾大锅中,化作了自己的一部分。侵犯了自己随后自杀的那名勤务员也不用抱有罪恶感。因为全人类的心灵与意志,皆是在地底之脑中彼此牵连的相同存在。

没错,根据假说内容,地球上所有人类的意识,都只不过在自身未发觉的情况下,与自己和修一的关系一样紧紧连接着。在那儿,生与死并没有区别。

这一切如果是真的,那么无论谁都能安稳地活下去吧。

那时的花绘,把自己支持这一假说的想法告诉了村田,并向其征求建议。

看上去持否定态度的他,板着脸说道。

“支不支持是你个人的自由,只不过对我们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即使是面对曾亲身经历过视点交换的花绘,他仍旧摇了摇头。

“别浪费时间了。那种理论太过于伪科学。这和那些在获得科学手段之前,将未知现象归结于神明鬼怪作祟的人没什么两样,并不值得考虑。”

望着村田那不愿继续谈论这个话题的样子,花绘并未罢休。

“可是,纵观全世界,支持它的科学家也应该并不少。”

“哼,投靠那种假说,就等于承认了自己在物质领域上证明的彻底失败。无论再如何验证,也无法得出具有决定性的结论不是吗?不,那压根算不上结论,充其量只是那些家伙的妄想罢了。我们必须采取更直接的方式来接近真实。”

“话是这么说,但像现在这样每周重复着毫无结果的检测,也说不上是什么合理的时间利用方法吧……”

“说什么呢?尽管我们的检测手段重复并不假,但你硬要这么失礼的认为我也很困扰。”

村田提高音调,瞪了花绘一眼。

“不好意思,可发放下来的检测资料着实有限,完全感受不到意义在哪……”

少女被对方意想不到的情绪波动所惊讶,不禁皱起了眉。看到她这幅样子村田清了清嗓子取回了冷静,

“总之我们呢,并不会像其他地方的研究所那样大发议论,仅仅只是研究像你们这样的实际对象。你突然间这么问让我很难答复。”

“那样的话,我这有更现实的检测方法。墨西哥的Pikutorino Pena博士您应该知道吧,为了使地底之脑在患者身上得以验证他设计了几种手法……”

花绘取出事先准备好的书籍,

“不用特地教我,这些东西早就烂熟于心了,我们是在远胜于你们理解的基础上定下治疗方针的。对此你们有权了解,但无权插嘴。”

村田以不容置疑的语气断言道。

“好吧,我知道了。”

“那么就请你收回那些无意义的发言,对我们再稍微信赖一点。”

村田毫不掩饰满脸的不快,咂了咂嘴转身离去。

一旁的护士们都被这意想不到的冲突吓了一跳,反倒花绘本人并不怎么惊讶。对方的反应在自己的预想之内,然而即便如此还是想要试着问问看。

就算村田没有听取自己的意见,自己仍要掌握更多的知识。毕竟那说不定会对自己二人的命运产生些许改变。

但时间已经不够了。

正如村田所说,自己了解到的东西还不太充分。然而病情并不会停滞,继续按照这样融合下去,出现记忆受损至今为止好不容易获取到的这些知识都将失去。然后随着智力下降,也无法再看懂资料。

究竟还剩多久花绘不知道,只不过就目前的速度来看并不乐观。况且,自己也不可能将仅存的这点时间全部花在学习上。不同于修一在进行重要对局时为了使他不受干扰能保持一动不动,少女自身还有其他不得不去处理的事。

就这样作为实验对象活下去的话,双亲留下的遗产也就不需要了。具体怎么使用早已有了决定,只想尽快处理完手续。

当然最令少女头疼的,还是不久后即将开始的公审。

届时长期监禁她的那名男子,将受到司法的裁判,而她也被要求出庭作证。为此不得不腾出大量时间接受传讯,一旦公审开始自己也无法缺席。

花绘本人对这场裁判没什么兴趣,她并不特别恨那个男人。如果非要在性冲动这点上怪罪他的话,那么世界上绝大多数的人们都应受到责难。修一同样如此,这是少女在梦境中早就知道的。

抛开这点不谈,要说他没有自制力,自己也逃不脱责备。无法正视现实,一味沉溺于睡眠,意志脆弱的自己并没有责备他人的资格。

老实说花绘原本就不适应去憎恨谁,她讨厌争吵。无论男子接受怎样的惩罚,又或是无罪赦免,自己并不想把时间花费上这种由法律任意处决的事上,然而事与愿违。

这场对身为公众人物男子的裁判,在社会上引起了很高的关注度。由于花绘并不接触所以不知道,电视台和新闻都对其展开了大肆报道。

万一身为证人的她拒绝出庭,从而导致出现不完善的判决结果,那么媒体的声誉将大打折扣,于是整天派人来恳求花绘。叔母方面也希望男子能在法庭上得到正当裁判。

被左右劝说的自己,简直就和登台前沐浴在“这个角色非你莫属”高呼声中的女演员没什么两样,这不禁让花绘感到相当滑稽,却又没法在这么多大人的拜托下说“NO”。最终想必还是会发展成不愿看到的麻烦局面。

季节来到冬日,两个人都已经十八岁。

花绘住在一栋七层公寓的六楼。虽说附近有西武线穿过,但不知是因为居住楼层较高,还是建筑物添置了隔音设备,几乎感觉不到电车的来去。平时更是完全被空调的运行声所覆盖。

现如今少女房间内声音最大的,是摆放在角落里的循环器便宜货。叔母买来的时候说是能促进室内空气循环提升暖气效率,事实证明除了让暖气浓度升高使自己头昏外,发出的噪音也不好受。

传递到耳中的,是断断续续的加湿器气泡声。

花绘将书本摊在桌面,仰头倒在床上凝望着天花板,静静发呆。

最近的她实在是过于劳累,四处奔波,出入各种各样的场所,和各种各样的人说话,好在这一切终于结束了。

法庭那边的事已全数解决。

出庭当天,顶着叔母给的帽子,脸上挂着墨镜与口罩,扔出事先商量好的台词。无论被告律师的质问,还是自己的答复,全都是至今为止听过无数遍的话。小时候大人们争夺遗产时也是这幅样子。重复着这些预先决定好话的究竟有何含义?少女一如既往完全不懂,但一切结束后,似乎又对这份体验本身饶有兴趣。

许久不见的男子脸上,凭添了几分苍老,头发有好好打理过,胡子也刮了个干净,全身上下没有一处凌乱的地方。看样子他并没有打算辩解,嘴里陈述出的事实就连花绘听了也挑不出差错。接着又数落起对自己爱情不予回应的花绘,以及周围人们的不对,和居住在公寓时如出一辙。

“我是个孤独的人,为了爱情做出努力是身为人类理所当然的行动,尽管在现代社会被视为犯罪,但这是我经过认真考虑后做的正确决定,对此我并不后悔。”

伴随男子平静地说完这些,满满当当的旁听席炸开了锅。

这一千名旁听人是从数以万计的志愿者中抽选出来的,他们中有的是男子的粉丝,有的是进行报道的相关人员,剩下的只是单纯来凑个热闹。即使眼下一片嘈杂,但根据各自的立场接受方式也不尽相同。

身为当事人的花绘,宛如看客一般眺望着这幅光景。原本心想着自己会不会和男子很相似,但果然还是觉得像在看别人的事。

与这场裁判一并进行的,还有关于花绘财产的处置。即使由于少女的病情不断恶化,总有一天将无法具备承担法律责任的能力,但她还是决定在自己死后将所有存款捐赠给福利机构,现阶段她的生活已经有了国家保证,所以预计也用不上多少。当初花绘想把其中的一部分交给叔母,用以回报学费等一系列长久以来在自己身上的支出,但对方执拗着不肯收下。

捐赠对象与手段的选取,以及必要的文件手续整理,经商谈后由叔母夫妇交给了律师。

“这样子真的好吗?要不要再多为你自己的利益考虑一下?”那个时候叔母夫妇向花绘如此提议道,然而这并没有改变她的意见,对此叔母一边说着“小花真是太伟大了”,一边留下了眼泪。

“想必你身在天国的父母,也一定会因有你这么优秀的女儿而骄傲吧。”

说到这,叔母早已泣不成声。

她对于早逝的花绘家人,以及花绘自身所抱有的那份复杂关爱和悲伤并不假,然而一旦让她用言语表达出来,就会变成照本宣科的好学生说辞,使人无法领会其中的真意。花绘之前也一直深陷误解。一想到叔母因此没少吃亏,不禁感觉有些可笑。

庭审和资产处置终于结束,那之后也没有其它杂事。趁着自己还有正常的判断能力将一切处理完毕,虽说浑身疲惫倒也增添了几分安心。

病状的具体表现在不断变化。最近一半以上的清醒时段两个人的视界都在相互重叠,就连至今为止从未听到过的,对方耳中接收到的声音自己也有了感觉。药物不再起效,失去了服用的含义。外出时为了避免遇上危险身边时刻有护理人员照看。

已经无法再被当作正常人来对待。上厕所和洗澡时二重影像时有发生,彼此之间早已习惯。

生活中的诸多不自由,更加令自己意识到身为病人的这份事实。

继续这么下去,距离结束现在的独居生活,前往研究所和修一共度余生的那天估计不远了。届时命运也将同时降临到少年身上。

自己虽然没什么值得留恋的东西,但他不一样。在将棋世界中奋战的他,今天也在进行对局。如何才能阻止少年的梦想破灭,花绘最近一直在思考着。

少女躺在床上,注视着修一的对局光景,很快从木制棋盘上传来了清脆的落子声。尽管空调和加湿器都已关闭,然而不论是屋外宗教劝诱人士按下的对讲机声,还是手机接收到叔母短信的提示音,多半都传递到了少年的耳中。

今天的两场对局都取得了胜利,但修一状态完全说不上好。

以前除开缺席以及最后输掉的那场比赛外,其余所有对局修一都能以压倒性的优势轻松获胜,这一幕如今已不再出现。有时会输给上回轻松战胜的对手,取胜对局中陷入苦战的情况也多了起来。虽说少年夜以继日地投身于将棋钻研,但始终无法再像之前那样维持稳定的胜败场次。

即使眼下局势尚未过半,输赢还不知道,但从其他相关人员的评价来看,对局的精彩程度已大不如前。

这一定是受病情的影响不会有错。花绘自身对于许多过去记下的单词与概念同样无法回想起来,以此为前提理解新知识也成了一件困难事。

好不容易收集到的资料一点都读不进去,只好像今天一样随意摊在书桌上。

曾经那令周围人惊叹不已的,过目不忘的记忆力仿佛从未存在过。

症状较轻时,记忆会宛如拨云见日一般变得鲜明起来,能从中自由找寻想要的情报,然而一切都会随着下一次发病的到来化为乌有。迄今为止少女花费上大量精力进行的疾病调查,事到如今也不得不选择放弃。

躺床上的花绘,静静等待着同步状态的消退。

现在她所眺望的天花板上正倒映出修一的电脑屏幕。从刚刚开始少年就一直在对今天的对局进行复盘,分析着自己的不足。不仅如此,少年还时不时会和她解说上几句。一步步移动着屏幕上的棋子,向花绘解释自己当时的策略是什么,这么下又有哪些不妥之处。两个人即使什么都没做也能像保持视频通话那样随时进行着交谈。

每当少年的赛后反思处于症状发作时,他便会像这样帮助少女打发无聊。

对此,花绘总让他不用在意自己,专心研究棋局就好。

“没关系,像这样一边讲解一边分析的话,能更容易注意到各种细节。我这边才是总要你陪着我真不好意思……”

少年苦笑着说道。

然而,今天的他时常会忽然卡壳,牵扯到的将棋知识,具体哪一步怎么走的,记忆仿佛蒙上了一层薄纱回想起来尤为困难。

对修一来说,刚进行完对局却无法顺利复盘这点带给他的打击比想象中要大得多。尽管表面上装作和平时没什么两样,但也无法将情感完全掩盖,这一切令少女看了心痛不已。

画面中鼠标停止了移动,随着修一再一次忘记了自己的落子位置,视线内的光景眨眼间烟消云散,少年屋内流淌的音乐声也化作了寂静。

花绘从床上爬了起来。

自己的事情已经全部解决,如今也丧失了学习能力,既然没有了牵挂,那么是时候该执行前段时间暗自做下的决定。

继续这么下去修一肯定将失去全部,但现在的话还来得及。

现阶段,记忆出现混浊的频率还并不固定,只要能解除两个人之间的连接,无论受损到何等程度都有机会返回原本的状态。如此一来修一也能重新取回那份饱受认可的天赋,回归自己本来的人生轨道。

没错,少年有着「原本的人生」。

一方面自己没有那种东西,另一方面像自己这样一无所有的人也十分罕见。在迄今为止的人生中,自己几乎从未对谁抱有过关心,也从未实现过任何的目标,仅仅只是单纯活在这个世上。精神无所寄托,内心早已空空如也。有时少女觉得,自己这样简直就像是靠着蚕食修一的人生存活于世。一旦如此,自然会想怎么做才好。眼下不再迷惘,就连下定决心的时间也不需要。

花绘将玄关门打开,确认没人后光着脚踏上了走廊。夕阳斜下,洒满了整个世界,在近乎疼痛的眩目感面前少女眯起双眼,随后迈开了脚步。冬日的寒风冰冷刺骨,水泥地面被冻得梆硬。

花绘推开走廊尽头的大门,沿着太平梯慢慢往上爬。金属板冷冰冰的,脚底仿佛失去知觉。

人死后究竟会怎样呢?虽然花绘相信人的意识并不寄宿于自己的大脑,但即便现实不是那么回事,从本质上说倒也没什么差异。

就算一切正如世间所说的那样,精神将同肉体分离,那也只不过是回到出生之前,漫无止境的游荡的状态。其本身并不是一件值得悲伤的事。如果把这看作不幸,那么生命的存在同样是一场悲剧。这么一想还真是过分。

每当思考起自己的人生意义,花绘都会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无法跨越其他人费尽周折所能抵达的终点。人的一生十分脆弱,从根本上来说毫无意义,其中却也蕴含着虚幻的美梦,就像是青春期藏于胸口的悸动。然而,即使经历过一次有了大致体会,人也不可能始终停留在原处,总有一天要回归到现实世界。

喜欢上某个异性,满足自己的性欲。和朋友一道外出旅行挥洒青春,努力学习前往更好的大学,那之后结婚生子,过上安稳的生活。事业上出人头地,赚钱买自己的房子。等到年纪大了不能动的时候,能被子孙包围着怀念过去。

大家本能地认为,由这些大大小小欲望点缀的人生才可以说得上是幸福。因此,在这份本能地驱使下,会自然而然向着能给予自己肉体或精神上满足的场所前进。

可自己不一样。

尽管能够理解其中的真切与美好,但也仅仅局限于脑海里得出的结论,无论如何自己无法亲身体验。有时,所有人在自己眼中都只不过是砂石般的存在,这种事要是写成剧本请人来演绝对滑稽到不行。

对人类来说,喜悦和悲伤究竟有着何种含义?

这份感受方式,不只是他人在自己身上同样适用。

自己其实并不是其他人口中的冷血动物,也会出现情绪波动。不仅如此,有时还会感受到人们常说的希望与绝望。然而,那其中的意义自己完全不知道。无论嚎啕大哭,亦或是开怀大笑,其代表的含义无法领会。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曾经在收看某社会主义小国制作的黏土动画时,仿佛看见了自己眼中的世界。丰富的色彩加上人物形状,动作虽少但不失美感,正当看着入迷一切却又戛然而止。

自己的精神世界确实在某种意义上早已枯竭。或许这听上去有些消极,然而,回顾迄今为止的人生,即便称不上绚烂多彩,但也依旧存在着幸福。

这种无论发生什么都感受不到意义的特性,其实也并不见得就是坏事,至少它让自己学会了释然。很多东西,只有在释然过后才能看到。

一旦没有了喜怒哀乐,那么体验本身就显得无足轻重。不用考虑失去了什么,将重心放在为数不多的美好回忆上,总能得到一个大致良好的结果。这么一想,果然自己还是幸福的吧。

出门时没披衣服冷得不行,再加上脑袋昏沉沉的,随时都有可能睡着。心想着早点结束一切,然而通往屋顶的大门却被上了锁,无奈之下只好回到位于最上层的七楼走廊。

手撑着将身子探出,少女观察起了楼下的情况。

掉到花园里肯定死不了,有车停着的地方也不行。当然,伤到人的话就更不好了,要避免给别人添麻烦。

花绘一边扶着栏杆慢慢移动,一边寻找着合适的地点,就在这时视线角落里出现了人影。

起初花绘以为对方同样是这栋楼的住户,思考着如何解释自己穿着睡裙在这种地方游荡好让他过去,可当对方发现自己后脸色大变的那一刹那,少女很快注意到了气氛中的异样。

眼看没有时间再犹豫,花绘瞬时把手搭了上去,然而飘扬的裙摆却阻碍了少女的行动。就在其即将越过栏杆之际,生生被跑来面前的陌生人抓了回去。

“不要!放开我!”

花绘拼命挥舞着四肢,做出了人生中最激烈的一次抵抗,奈何与成年男子的力气差距实在过于悬殊。趁着把少女压倒在地,男子的另一名同伴也赶了过来,二人合力将花绘控制住,最终少女只好选择了放弃。

果不其然,两个人正是受雇于研究所的职员,很快他们便与村田取得了联络。

花绘向其询问起为何知道自己在这,对此两个人解释原本只是特地前来拜访,结果恰巧遇见了独自出门的花绘。少女并没有相信他们的话,反倒怀疑起了自己的日常行动是否受到监视,老实说自己之前就有所猜测。

虽然两个人都声称自己的发言中没有一句假话,但终究缺乏信服力。

“是派来监视我的吗?”

如此直白的质问方式,自然无法得到回复。

很快,花绘由于自杀未遂被转移到了研究所的私人房间内,被强制要求生活在这。

“你做出这种事我也很难办。”

看上去刚睡着不久就被叫醒的村田,瘦削的脸上满是不快。

我们约好了的吧?你会协助我们的研究,这其中肯定也包括了你必须健康的活着。

“对不起给您添麻烦了。”

理解了言下之意的花绘只好道歉。

“嘛,随着病情发展会出现焦虑这点我也不是不能理解,之后把镇静剂吃了就好,然后就是……对了,你个人还有没有什么其他要求?”

“请将这件事对叔母和修一君他们保密。”

“俣野他没有看到么?”

“我想是的。当时没有病情发作的迹象,再加上不在他平常睡觉的时间段。”

“知道了,就这么做吧。与之相对应的,你应该不会再做出这种事了吧?”

“嗯。”

村田虽然表面上并不怎么相信,但还是点了点头离开了房间。

深夜,花绘按照指示吞下了镇静剂,然而一想起白天的失败少女就迟迟无法入睡。正当她翻来覆去,好不容易感到困倦之时,有人打开房门走了进来。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修一,只见他板着脸,将视线定格在了被窝内满脸惊讶的花绘身上。

“怎么到这来了?”

“听说你试图自杀。”

“看见了么?”

修一摇了摇头。

“胸中一直有股奇怪的不安,心想着会不会发生了什么于是刚刚往这里打了个电话,然后就听说了。”

“嘛,没想到已经同步到了这个份上,看来病情又加重了呢。”

“为什么要做出那种事?”

“为了不再受病症影响,这是将修一君从我这解放出去的唯一方法。对不起,原本是打算在你不注意的情况下让这一切全部结束的,没想到却……”

话音未落,修一便出言打断道。

“那种事请不要再做了。我可绝对不会因为这些而感到高兴。”

少年的声音中夹杂着颤抖。

“要是听到了你的死讯,我该怎样去面对……”

平日里无论发生什么总是面带微笑的他,此刻竟由于情绪激动无语凝噎。

“对不起。”

除了道歉,花绘什么也做不了。

与此同时,少女对他为何会激动到如此地步又十分费解。即便真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地方,那也应该不会有比回归日常生活更重要的事。果然他和自己的生存原理不一样,就这么相互混合下去真的好吗?

只不过,纵使再无法理解,少年所传递出的悲伤浪潮依然席卷了她的全身。

修一默默低着头。花绘像是为了将这份痛楚尽数接受,轻轻抚摸着他的后背,片刻后泪水从她那近乎无色的瞳孔中悄悄滑落。

“啊。”

不知不觉间花绘叫出了声。

为什么没办法理解他心情的自己,会不自觉地落泪呢?

“果然,我们两个说不定早就紧紧联系在了一起。”

少年没有回答,房间内陷入了沉默。

一元复始,万象更新,眨眼间又来到三月。

不久前,修一刚刚结束了他的第二次三段联赛,合计十一胜七败,最终名列第五。

成功升段的两名选手中一位是二十二岁的年轻人,另一位则是年仅十五岁的初中生。

前有女性棋士诞生,这回又出现了许久未见初中生职业棋手,连续两次的高话题性事件使得将棋界本身也开始受大众所关注。

相反,修一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线。虽说偶尔会作为抗病棋士之类的励志题材被媒体报道,但已不再是那颗承担将棋界未来备受瞩目的明日之星。

一方面他的棋艺在不断退步,另一方面,过去有时会出现的,宛如回忆起才能般下出致胜一手的次数也在愈发减少,平凡的对局仍在继续。现在的他,已经到了就连获得第五也能接受的地步。疾病的影响显而易见,在其患上不治之症的消息人尽皆知的当下,少年已经逐渐被视为过去的存在。

最终对局结束后,翌日修一受三段先生以及K的邀约一同出门逛街。

根据三段先生的提议,三人决定在一家别致的意大利餐厅内会面,这可是与以前的他完全不相称的地方,不过最近他也开始注意起了仪容,因此倒说不上有多违和。

先生端着杯子的左手无名指上戴着戒指,据说将在六月举办婚礼。辞去将棋道场管理员的身份后,如今在一家印刷厂工作。眼下身上穿着的外套和鞋子,正是居住在一起的未婚妻给自己挑选的,对此他害羞地表示道。

K从四月起将前往京都的大学读书。前几天刚签完单身公寓的房契,决定一周后搬家。

他在大学选择了酿造专业,梦想着将来前往酿酒公司工作,就像他过去曾无数次和修一提起的那样。

餐桌上修一第一次阐述起了自己的病情真实情况。待一切说明完毕后,少年继续补充讲道。

“接下来这件事我还没和任何人提到过。”

以此为开端,少年向二人告知了自己今后不会再参加联赛的决定。

“这是我的最后一次参赛,奖励会那边我也打算退会。……就如同你们所知道的,现阶段想要再回到以前的普通生活几乎可以说是不可能了,我自己也不愿意继续给周围的大家添麻烦,所以决定趁此机会做个了断。”

一阵尴尬的沉默过后,望着两个人的脸,修一轻轻地笑了,

“真的,真的很开心。和K相识知道了将棋这么有趣的游戏,遇见三段先生则让我见到了更为广阔的世界。多亏了你们令我的日常充满了快乐,在这里请让我说声谢谢。”

说到这,修一向二人深深鞠了个躬。

“尽管如此,每当自己沉浸于喜悦之中,内心深处总会涌现出些许的不安,心想着是否哪天一觉醒来就会失去这一切,感受不到任何的趣味。然而直到最后都能这么快乐,仅凭这点便可以说得上是无比幸福。”

“这样啊……”

三段先生不禁叹了口气,

“也就是说,你最终也止步三段了么……这么一来,你就是新「三段先生」了呐。”

“确实是那样呢。不过,这个名号还是算了吧。”

修一苦笑着说道,对此三段先生仿佛不服气似的哼了一声。

“那个俣野…我这还有件想问的事。”

看到这一幕,一旁的K抱着胳膊开了口。

“想问什么?”

“你刚才有说你和某个女孩在感觉上存在同步吧,那么迄今为止你与我们在一对一谈话的时候,那个女孩都有听到吗?”

“虽然不会总是那样,但有时候在听也说不定。”

听到这K夸张地摇起了头。

“这都什么嘛!真是的,早知道这样,当初就应该多说些帅气的话。我会不会在她眼里已经是一个满口黄腔的笨蛋了。……可话又说回来,能和女孩子像这样彼此偷看对方生活什么的,也太让人羡慕了吧。呐,对方是个美人吗?”

“绝世美女喔。”

“呜啊啊,真是岂有此理!为什么只有你能碰到这等好事!啊,对了,既然这样的话,那也就意味着此时此刻你们正在注视着对方眼前的风景吧?”

“嗯。”

K那滑稽的态度,让修一再度露出了一抹苦笑。

“嘿~这样呀。那么她现在在干嘛呢,那个可爱的孩子。”

“嗯……到底在干什么呢……”

“你知道的吧?快告诉我啦。”

尽管修一努力插科打诨,然而K丝毫不肯买单。最终,只好无奈似的耸了耸肩。

“她在哭。”

奖励会的退会申请交出后,高中生涯也迎来了结束,修一的日常彻底没了事做。趁着春假期间有时会拜访一下友人的家,有时则去看望总算是住进了医院的祖父。

祖父的病情相比起那时要重了许多。

怪异的鳞片不仅生长在身体内侧,就连表面也开始出现。手背和胸口上都长满了摸起来像是指甲盖一般的鳞片,手指间的蹼逐渐肥大,就像鱼鳍一样。外貌也变化了不少。

原本以鼻子为中心的脸中央部分出现了隆起,受此影响两只眼睛左右分离,宛如食草动物长在了头部的侧面。视线无法聚焦,看不到正前方的景象。

经常无缘无故开始咳嗽,咳出来的东西里伴随着鲜血与细小的鳞片。

“这就是所谓的报应么。我杀了那么多鱼,所以现在也要化作一条鱼死去。”

临近三月末的某个温暖春日,祖父在床头对握着自己手的修一喃喃说道。

“那种事才没有喔。”

随后,修一向祖父讲起了花绘曾对自己说过的话。

在这世界的某处角落,存在着一个巨大的意识储存站。它和所有人的意识紧紧相连,小到细胞分化,大到本能习惯,包含了全部的一切。最近储存站的工作似乎出现了一点问题,于是发生了许多至今为止都没遇到过的事。祖父的病也只是其中的一部分,所以绝不会和因果报应之类的扯上关系。

“我这边也一样喔,这并不是谁的错,只不过是单纯随时间演变而成的结果罢了。”

修一如此说道。

“这样啊…”

祖父轻轻点了点头,闭上眼不再说什么。

一周后,四月四日,在樱花盛放的季节中祖父离开了人世。

葬礼当天,修一的心情十分低落,回来后直接穿着丧服倒在了床上。身处研究所的花绘不知从何时起也一直在抽泣。

“最近你总是在哭呢。”

“我以前几乎从来不会哭的,这都是修一君伤心的原因。”

面对少年玩笑般的话,少女带着哭腔答复道。

“看来是我的错呐。”

修一苦笑着,把脸埋入了枕头中。

时间来到四月中旬,乍暖还寒的时节终于离去,迎来了温暖的每一日。两个人的病情也到达了新阶段。

那是发生在某个星期日午后的事。修一在自家饭桌前,一边吃着叔母带来的土特产点心一边和双亲交谈,忽然少年将双手抬到了自己眼前,左手仿佛端着看不见的杯子,右手同样拿着看不见的水壶做出像是在倒水的动作。

直到满脸惊讶的母亲出声提醒,修一才这注意到自己的奇特行为,

“刚刚花绘在倒咖啡,估计是受她的影响吧。”

少年挠了挠头,苦笑说道。

这件事发生数日后,修一和花绘一样被送进了研究所。

研究所的生活,除开检查时间外还算自由。与之前经常来的时候基本一样,不过现如今已不再进行各式各样的仪器检测,取而代之将重心放在了观察两个人的生活上。就二人目前的情况而言,属于发展至最终状态之前的过渡阶段,症状的表现形式逐渐趋于多样化,这正是村田他们想要详细了解的东西。

修一无法再像以前那样将空余时间全身心投入到将棋上,闲暇之余就连捡起来的中级棋局测试也几乎推导不出正确答案。即便如此,他本人依然乐在其中。

至于研究将棋以外的时间,都花费在了用自己带来的笔记本电脑制作回想录上。

最终自己的记忆将丧失到何等程度并不知道,然而即使全部消失,为了证明它们曾存在过,必须将自己的经历,以及那些至今为止从未和他人分享过的感受书写出来。这不仅是对双亲,更是对周围所有关心自己的人应尽的义务。

每当这时,花绘就会坐在他的身旁,注视着这一切。

她已经无法再读懂任何专业书籍,曾经对于病症的那些思考结论,已经完全记不起来了。再加上也不像修一那样空余时间有事做。偶尔,少女发呆时会陷入过去的回忆中,回想起曾将自己囚禁在公寓里的那个男人大喊着“人一旦上了年纪,爱就成了必不可少的存在”的模样,思考着爱对于自己来说是否同样重要。

然而,回忆的时间并不会持续多久,很快又将回到专心注视着修一的状态。

思考和情感彼此同步的两人,在个人行动上变得愈发困难。

因此,当其中一个人决定做什么事,另一个人必须保持不动。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不是面对面聊天,就是并排坐沙发里看电影。对他们来说,这是最没压力又舒服的消遣方式。

伴随时间流逝,两个人的关系变得逐渐亲密。有时也会探讨起相互之间这份感情的本质。

自己二人莫非和众多的年轻情侣们一样双双坠入了爱河。还是说,其中一方单恋,但在病症的影响下使得对方也产生了相同情愫。亦或是,将对方视作自己的延长线,属于一种自爱的表现。当然,说不定这一切仅仅只是名为「同病相怜」的共依存关系。或许以上这些都没猜对,也有可能是共同作用下的复杂结果。

虽然眼下得不出结论。可是,不管这份感情从何而来,只要两个人的意识继续向着同一化前进,总有一天将无法再把对方当作另外的个体来看待。

等到最终合二为一的那一刻,彼此间的这份感情又将归于何处?究竟是完全转化为对自己的爱意,还是说,消失得一干二净。

关于这些,两个人讨论了许多,但果然还是丝毫没有头绪。

“世人常说的「一刀两断」往往意味着双方关系的彻底破裂,但放在我们身上似乎有点不一样不是么?……一刀两断,代表着各自新的开始。”

这么说着,花绘笑了起来。

在房间里没有其他人的时候,两个人尝试了无数次交合。然而,无论哪回都未能如愿。

对于充分了解彼此的二人来说,看着对方的身体就如同照镜子一般自然,无法涌现出任何的性兴奋。归根到底,就连性欲本身也在渐渐隐没。

即使相互触摸着对方的身体,传递到胸中的也只有安心与平静,和兴奋扯不上边。直到最后酣然睡去。

究竟是否由于意识上的同步才导致了这种情况,对此修一心存疑惑,但仅凭花绘过去的调查结果还远远不够。

从现有的报告来看,在男女患者实行性交的状态下,同样会产生类似于情感同步的「镜中镜现象」,从而产生意想不到快感。这种情况之所以没有发生在自己二人身上,说不定是有着其他原因吧。

“不管怎样,真是遗憾。”

听完花绘的说明后,修一不禁坦然说道。望着他这副认真的模样,少女咯咯直笑。

研究所方面对二人的关系似乎有所察觉,但也并没多说什么。

两个人最终没有进行到那一步,假使真有可能的话会生出孩子也说不定。职员们放任不管的态度中,除了出于对个人隐私的尊重,想必还包含着对患者的出产体验,以及生下来的那孩子本身感兴趣。二人聊天时经常会开起这样的玩笑。

虽说偶尔会同床共枕,但大多数时候都睡在各自的房间里。最近,两个人窥见了对方的梦。不同于迄今为止的特殊体验,那是发生在双方都处于睡眠状态下的事。

由于病情最终将以二人的人格统一为结束,到达某个阶段后彼此之间的正常梦境也会互相侵蚀,修一暗自害怕着那一天的到来。

梦境作为极具个人幻想的造物,如果步入了同步状态,也就意味着他的内心世界向对方几乎完全敞开。如此一来,那些即使在患病后也不曾和谁提过的事同样将被少女知道。

浑身伤痕以胎儿形象出现的兄长,以及与他之间进行的幻觉般的对话,在此之前无论是面对心理医生,还是研究所的检查,少年都只字未提。自己知道了堕胎的事,甚至担忧到了出现幻觉的地步,不管怎样肯定不会想让家人知道。

虽说如此,这并不属于意识上的举动,仅仅只是在无意识深处,选择了将兄长淘汰。一切并非偶然,其间充斥着对于残酷命运无法言喻的寂寥。自己的全部意识,正是建立在这份寂寥感之上。

曾经有一段时间见到兄长的次数大为减少,但随着病情的加重几率又高了起来。

好不容易被给予了生命来到这个世界上,却连一副正常肉体都无法维持,也难怪兄长会三番五次出现在自己的面前。明明原本被从胎盘切除的那个人应该是自己才对,一想到这就觉得无地自容,对双亲充满了罪恶感。

像是为了证实这一切,兄长时常会朝自己咒骂道。

“什么嘛,你这个废物。”

“年纪轻轻就整得和退休似的,还真是个不孝子。”

无论是洗澡时的浴室角落,还是窝在沙发中看电影时面前的地毯上,肉片形状的他总会在不经意间现身,仿佛从很久以前就一直待在那,摆出一副理所当然的态度嗤笑着修一的存在。

少年的动摇,很快被一旁的花绘注意到。

“怎么了?”

少女确认起修一的视线汇集之处,然而什么都没看见。望着一脸疑惑的她,修一摇了摇头表示并无大碍。

“只是稍稍想起了一些讨厌的事。”

得知对方还没发现,少年总算松了口气。

可好景不长,这一天终于还是到来了。

事情发生时两个人正在食堂共进晚餐。比起面对面相坐,并排朝着同一个方向更能减少情报上的混乱,于是二人在不知不觉中早已习惯了像这样肩并肩的状态。在吃的方面上,为了避免味觉错乱也会选择同样的食物。

这天也和往常一样,两个人相邻而坐吃着咖喱饭。他们的动作别无二致,就连伸手舀汤的时机都如出一辙。

并不是病情已经发展到了无法各自行动的地步,只不过与其煞费苦心去刻意做出改变,倒不如维持现状来的安稳,因此最终接受了这样的行动方式。

就在两个人默默吃着咖喱饭的关头,兄长现身了。

摆放着碗碟的白色亚克力桌面上,血淋淋的肉块再一次出现在了修一的视线中。正当他打算无视其继续吃下去的时候,

“这是…?”

花绘瞪大了双眼,转头向身旁的修一的询问道。

“能看见吗?”

“自己眼里虽然什么都没有,但可以透过修一君的视点看到。”

“原来如此,是这种感觉呐……声音的话,也可以听到么?”

花绘点了点头。

“一直在说好痛,好痛……”

于是修一讲起了关于兄长的事。自从被亲戚告知堕胎的真相后,自己便时常会看到类似的幻觉。

“看来这一切,不结束不行了呢。”

说罢,修一伸出双手捧起了兄长的身体。兄长那断裂的四肢与头部伴随着咕噜咕噜的声响很快融入了他的掌心,宛如明胶软化般留下了一滩粘稠的鲜红液体。

修一为了不让其洒出,将双手举高缓缓抬至嘴边,嘴唇贴着手腕仰头一饮而尽。

摊开手掌,鲜血已然没了踪影,桌面上也并未留下任何痕迹。

花绘屏息凝视着他的侧脸。待到万籁俱静,少年转过身面向少女微笑着说道,

“已经没事了。”

九月的例行检查中,二人被确诊出在视觉、听觉、嗅觉、味觉等几乎所有对于外界的感知上实现了同步。

至于内部的意识、情感、记忆,尽管还算是保留了特有性,但也愈发浑浊。再这么下去同化也只是时间问题。

二人目前的状况距离最终阶段只差一步,根据村田他们的预测,早则年内,迟则来年中旬,两个人将实现人格上的彻底统合。

届时,眼下的研究所生活也将宣告结束,取而代之转移到新的环境下。

为了提前适应即将到来的新生活,这天职员驱车将二人送往了离研究所稍远的康复中心。

呈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座修建在山林深处的木制建筑物,踏入玄关,随之迎接而来的是印象中的风景。

那是两个人第一次来研究所时所看到的,录像中的漂亮小屋。高耸的天花板下,房间正中央并排摆放着两把轮椅,曾在录像中出现过的两名中年男性,此刻正坐在上面露出无忧无虑的笑容。像是为了打招呼一般,二人轻轻挥了挥手,那动作看上去分毫不差。

望着这一幕,修一和花绘同时回想起了初次遇见这道光景的日子,不由心生怀念。那时的两个人还并未像现在这般亲密,彼此之间充满了紧张与好奇。自那以后仿佛过去了很长一段时间,可实际上两年都没到。当时十七岁的他们,如今走在前往十九岁的路上。

和自己之外的患者进行实际对话,对二人来说还是第一次。面对面交谈过后才知道,他们的反应和录像中一样,开口与微笑的时机完全一致。曾被自己视作怪物般的行动,如今在二人看来却显得无比亲切。

只不过,改变了的地方也有好几处。两名患者比起录像时稍微瘦了一点。偶尔,甚至能够做出其中一人起身,将装有水的玻璃杯递给另外一人的神奇之举。

对此修一二人很是惊讶,向其询问症状是否出现了缓解,对方摇了摇头。

““受同一意识控制这点并没有变哟,现在的我们依然处于连接状态下。怎么说好呢,这就好比两个人化身为钢琴师的左右手,各自配合着对方的行动。””

说到这,二人同时笑了。

““原本都是作为个体的存在,忽然间却不得不同时控制两具身体,一开始肯定会手忙脚乱。可正所谓水滴石穿,只要一点一点慢慢将意识整备,也能在某种程度上实现分头行动。就像是小孩子学习钢琴一样。””

接着,他们在空中比划出了弹钢琴的姿势,放声欢笑。语气中充满了信任。

关于智力下降这个方面,在与他们的交谈中完全感受不到。莫非是康复训练取得了效果,修一二人不禁再度提出了疑问。

““确实好了不少,但从出生起,直到变成这个样子之前的记忆已经全部想不起来了。所以我们在这片仿佛世界末日过后的荒芜之地上,建立起了新的知识宫殿。””

这么说着,他们挽起了胳膊,相互看向对方。

““或许你们两个现在会感到十分不安。不过有件事你们知道吗?此时此刻在你们和其他人的眼里,我们是两个人的存在,但实际上内部意识只有一个。然后呢,未来同样的命运也会降临到你们身上。……二减一,光从表面来考虑的话意味着其中一个人的离开,因此你们会感到惘然若失也是当然的。可是,以我的立场而言,稍稍有些区别。””

两个人平静地说着,脸上增添了一抹凝重。

““最初确实不怎么好受,很多事无法办到,失去了以前的记忆,整天痛苦得不行。然而,经过了一段时间的适应之后,情况有了改变。……不知从何时起,想用这两副身体打一场网球赛成了我的目标。尽管想要完成如此精确迅速的动作并不容易,但只要继续训练下去话总有一天能够成功。请仔细想想,这难道不是一件很厉害的事么?不久前在还没有发明这种训练方式的时候,发病后像废人一样葬送人生的患者不计其数,倘若我的志向得以实现,那么便意味着这个可悲的时代总算可以迎来结束。只要带着目的去训练的话,别说是取回原本的能力,就连许多患病前做不到的事情也能好好完成。注意到这些后,自然也就不觉得有什么好悲哀的。……我发生同化的时候年龄已经比较大了,即便如此依然会抱有这些想法。你们两个还很年轻,拥有着更多的可能性。有时自己甚至会认为,这种病会不会是人类进化的先兆之一。在遥远的未来,或许全人类的肉体都将受同一股意识指挥行动。这可是为了成为优秀生物的一次伟大变身。””

“思考能力可以回到发病前的状态吗?比方说将棋什么的,还能继续下吗?”

面对花绘的发问,他们点了点头。

““当然可以,说不定还会变得比以前更厉害。毕竟,用两份大脑去思考问题要更加顺畅,各项能力也会随之升。就像CPU多核运行……不对应该用双涡轮增压形容比较恰当。””

说罢,他们又笑了起来。是在开着什么有趣玩笑吗,少年少女对此无法理解。

““总之,我想说的就是,你们没有必要去过分担心……失去了什么,与此同时也会得到些什么。这不仅仅局限于我们人类,对所有生物而言都是理所当然的事。毛虫在变成美丽的蝴蝶之前需要在蛹中度上一段不自由的时光,你们也是一样,不仅如此整个世界都即将迎来蛹化的季节。””

那之后二人在村田等人的带领下吃了午饭。

面对其"这里风景不错,要不要到处走走"的提议,两个人点了点头。

"从现在开始,能让我们两个自己走一会吗?"

修一出声问道。

“可是可以,不过你们最好慢点走,顺带一提接到电话就得回来喔。”

村田大方的表示了同意。

这片地区四周被围墙所环绕,其间分布着大大小小的森林与湖泊,以及患者们的生活设施。

土地本身受国家管辖。在领取过装有GPS的手机后,修一二人获得了自由活动的许可。

和以前在录像中看到的一样,山峰重峦叠嶂,景色辽阔。气温还处于走在路上会稍稍出汗的季节,山风清凉,正是散步的好时候。

附近的植物会随季节改变颜色,同时栽种了各式各样开满花的树木。到处铺设有方便轮椅通行的道路,其中一条延伸进了森林深处,看样子是为了散步所特地修建的小道。

两个人手牵着手,并肩走了上去。二人迈出步子的时机完全一致,比起各自一前一后,这样走起来更加容易。再过上一阵子,或许就将不得不依靠轮椅来行动。然而,倘若刚刚听到的那些话是真的,这之后通过努力总有一天两个人能再次用自己的双腿走起来。

“一切真会有那么顺利吗?”

花绘断断续续嘟囔着,一旁的修一什么也没说。

走了一段时间,道路两旁的风景变成了翠绿的竹林。放眼望去前方有座小凉亭,本想着进去休息却始终找不到入口,无奈之下只好选择翻越栅栏朝其走去。

栅栏只有膝盖高,但对如今的二人来说俨然是个不小的障碍,彼此支撑着身子好不容易跨了过去。

眼前的竹林有经过精心修剪,砍去了枯枝,四周也看不见杂草。枯叶散了一地,与脱落的竹皮层层相叠宛如一张巨大的地毯。

两个人缓缓往前走着,脚底沙沙作响,就在这时修一开口说道。

“你以前有挖竹笋的经历吗?”

听到他这么问,花绘点了点头。

“真的很好玩呢,我小时候经常和别人一起去。”

少年停下脚步,轻轻触摸着面前青翠的细竹。

“那是刚立春不久的寒冷时节,由于时间晚了会影响竹笋的新鲜度,一家人天刚亮便来到了竹林。父亲背着铁锹,我则拿着装满竹笋的塑料袋……啊啊,真是怀念啊。现在回想起来那应该是我这辈子最开心时光。……一旁的母亲抱着刚出生没多久弟弟,远远注视着我们。”

“弟弟是…?”

花绘的提问,让修一总算发现了不对劲。

“啊咧?好奇怪啊,我明明没有弟弟的。可母亲抱着婴儿的样子,却是那样清晰……”

一时间修一陷入了思考。

“难道说……”

花绘小心翼翼地说道。

“那会不会是我的记忆。”

“啊啊,确实有可能呢。”

修一苦笑着,仰望起了天空,像是在仔细搜寻自己与竹笋的记忆。

花绘也默默低着头,试图在脑海中找到修一的影子。

遗憾的是,最终什么也没看到。

率先放弃的修一叹了口气。随即走到花绘面前,背对着牵起了少女的手,两个人就这样再度迈开了脚步。

“我最近,经常会梦见爸爸妈妈还有弟弟他们。”

走着走着,花绘像是自言自语一般说道。

“我知道。”

“嗯,因为我们做着同样的梦嘛……但不知道为什么,记忆会在这个时候铺天盖地冒了出来。……简直就像是,大家都在喊着「不要忘记——,不要忘记——」一样。”

花绘露出一副困惑的表情,

“我经常会想,假如我哪天被忘了,岂止如此,就算世界上的所有人哪天都被忘了,其存在本身也不会消失吧?既然这样的话,忘记也好,记得也好,又有什么好去值得悲伤的呢。”

修一没有回答。

不久后二人终于到达了凉亭。

虽说想在这休息,然而木制长椅上湿了一片,已经没了坐的地方。就在两个人围着亭子四处乱转的时候,发现了一条来时没有见到的小路。

路面上铺满了扁平石块,一直延伸向深处,从这里走的话说不定能回到之前的散步道上去。

于二人开始了返程。

四周一片寂静,偶尔有风吹过,竹叶发出沙沙细响。路远比想象中要长,从二人嘴里呼出了淡淡白气,如预想中一样动作的时机分毫不差。

“竹子这种植物,一根接一根看上去像是分开长着的,可实际上分布在地下的根茎彼此之间紧紧相连。”

走在前面的修一忽然开了口。

“世界上的大多数竹林皆如此,整片林子共用着同一个根,我们眼前的这片说不定也是一样。明明生得这般茂密,却在地下相互连系着,仿佛存在于这的只有一个生命。因此,就算某一块全部枯萎了,或是被砍倒了,来年又会长出新的幼竹。……讲真,整个人类会不会也是一片大竹林?这或许代表了太多意味,然而即使一切真如所想,我们的心灵……”

“啪嗒啪嗒”,伴随几声轻响两个人抬起了头。

摇曳的枝头上,五十雀正拍打着青色的翅膀。

虽然双脚紧扣,但纤细的竹枝显然承受不住它的体重,一番摇晃后只好再度朝天空飞去。

“相当慌张呢,没想到光是想找个歇脚的地方都这么难。”

望着这一幕,修一轻轻笑了笑,随后重新踏出了脚步。反观花绘没有动,两个人一直牵着的手就这么松开了。

少年回头看向少女,就在这一瞬间,他从少女眼中见到了自己的脸色。

很快他转过脸去,再次牵起花绘的手,像是引导着一般走了起来。

少女什么也没说,默默跟在了后面。

那是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

庭院内的樱花开得正盛,微风吹过花瓣散落了一地。

职员们一大早就把餐桌和椅子搬了出来,然后拿着不知从哪弄来的室外烧烤架往里面添炭。

餐桌上排列着大大小小各种材料,有肉和蔬菜,纸杯,一次性筷子,桌下还摆着装有冰饮料的冷藏箱。

一切准备完毕,两名主角坐着轮椅出场了。

修一被父亲推着,花绘则是叔母。待二人就席后,收到通知的村田从研究所一路小跑了出来,挨个打着招呼。

终于到了两个人转移至那座深山的这一天。通过康复训练,二人将在白纸上书写他们的新篇章。今天,安娜.玛丽症候群的患者已经得到了广泛关注,如何开发出他们的能力,成为了各界学者们相互议论的话题。由于他们以及患者的努力,新的理论与技术正在不断涌现。

“你们两个都很优秀,我相信一定能构筑出属于自己的新未来。今后我们这边还会继续给予支持,但相关能力的开发与具体指导将由其他专家来担任。康复训练的成果你们不久前也看到了吧?没什么好担心的。那两个人确实恢复的很不错。但对于你们……不,但对于你而言应该可以做到更好吧?总之,现在你的首要目标就是能像他们那样实现分开行动。”

村田的长相还是一如既往和骷髅没有什么两样,额头在阳光的折射下熠熠生辉。

家属们沉着脸听完了这些话,而身为当事人的两名主角却始终在笑,像是把对方的话当成了耳旁风。

一切结束后,聚餐总算开始了。

彻底融为一体的两个人当下还无法像秋天见到的那两名患者一样各自行动。望着眼前摆好肉片的碟子,其中一方若是拿筷子去夹,另一个人的碟子里就算什么都没有也会做出同样的动作。吃的时候也是一样,嘴巴同时嚼动。

在此之上,不知是否还没能适应新的意识形态,动作精度相较于以前有了大幅下降,食物递到嘴边不慎掉落的情况多了起来。

“想吃什么和我们说就好”,周围的职员和亲人们发现后劝说道,然而两个人笑嘻嘻的完全没有听进去。

花绘的叔母叔父,此刻正和坐在对面的村田仔细谈论着什么。

修一的双亲几乎没怎么动筷,手里还端着最初倒满啤酒的纸杯,呆呆注视着自己儿子和他的搭档。

还差半年就二十岁的他,嘴边沾满了调料,职员帮忙擦拭的时候,像是很好玩似的不停把头低来低去。

与此同时,邻座的花绘做着一模一样的动作,衣摆和胸口到处染上了茶色的污渍。

忽然,为了回应一旁修一的行动,她的手肘不小心打翻了桌上的纸杯。

见状,母亲伸手把纸杯扶了起来。

于是花绘朝着她莞尔一笑说道。

“谢谢妈妈。”

一声哽咽过后,母亲的表情终于崩溃,双手捂脸背过了身去。

旁边站着的父亲连忙抱住了她的肩。

就在这时,一阵强风吹过,卷起了花绘的白发。

犹如漫天飞雪一般,成千上万的樱花腾空而起,将整个世界覆盖在了一片粉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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