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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卷 第四章 沉默的麻雀

这天晚上,小春来到天狗出现的地方。喜藏没跟来。

(因为那家伙根本帮不上忙。)

深雪的事,加上砚台精的事,使得喜藏散发出比昨晚更骇人的气息。他光是站在一旁,就能令对手心惊胆战,你干脆带他去吧?毒舌的钟槌曾如此建议,但要是对方过于害怕,拔腿就跑,那可就得不偿失了。出门时,看到喜藏露出棉被外的睡脸,眉头紧蹙,满面怒容。尽管对喜藏的难搞暗自感到不可思议,但他还是没吵醒喜藏,悄悄从后门离开。

现在这个时间,町内的大门仍旧紧闭,他一个小孩在街上游荡过于醒目,所以他借道别人家的屋顶,步履轻盈地走向目的地。从这座屋顶走到另一座屋顶,如同跳跃在高低不平的路面上,需要诀窍。

(对了,以前我曾经以此为乐呢。)

从前当小春还是只猫——还没被称作小春或三色龙的时候,很享受像这样在月光下散步。距今一百六十年前,小春是一只公花猫,过了二十年的野猫生活。他从未被人类饲养,也无意受人饲养,但有一段时期出于无奈而接受饲养。对方正是荻之屋的第一代店主,喜藏的曾祖父。

小春老早以前便是一只带有妖气的猫,随着年纪渐长,妖力也愈来愈强大,变成「经立」。所谓的经立,是动物超越它原本该有的寿命,就此获得新生和力量的一种妖怪。小春成为人称「三毛龙」的经立后,他想日后成为猫又。为了成为猫又,他前往统率猫又的猫又长老跟前向他请托,结果长老向他提出一个意想不到的条件。

——拿饲主的人头过来。

——我和你一起吃了它。

长老说,若不这么做,就不能成为猫又,不得已,小春只好四处找寻适合的饲主。原本就讨厌人类的小春,看谁都不顺眼,这时刚好喜藏的曾祖父路过,于是小春便锁定他为目标——就是这样的缘分。小春就是喜藏的曾祖父替他取的名字。意思似乎是指他像「小春日和⑴」般开朗、温柔。

(像我这种威武的妖怪,不适合叫小春吧。)

小春似乎至今仍不能接受,但他现在仍以这个名字自称,或许是口是心非吧。小春最后没能取下喜藏曾祖父的人头,就此道别,不过缘分说来还真是奇妙,日后他竟然还会和喜藏的曾祖父有这样的关联。

在他还是野猫时,没有猫又那样的力量,所以从高处俯瞰市街的天真作法,是他的唯一娱乐。像这样走在屋顶上,感觉就像将屋顶下的人类踩在脚下,心情无比愉快。猫就是这种有点坏心眼的生物,所以才容易获得妖力。小春睽违一百数十年后,再次抱着将人类踩在脚下的心情走在屋顶上,但心境却无法像以前那么愉快。

「嘿咻。」

直接从屋顶一跃而下的小春,轻盈无声地落地。他在目的地周边逛了几圈,完全没感受到妖气。他茶褐色的双眼闪着绿光,遥望远方,虽然发现其他妖怪,却始终看不到他要找的那群怪家伙。小春就地坐下,闭上眼睛。他现在处在毫无防备的状态,就像在引诱人袭击他似的,但没人靠近他。经过半个小时后,他这才站起身,这次他走的不是屋顶,而是地面。目的地是熊坂附近的后山。

不久他已来到后山,四周尽掩于浓重的黑暗中。漆黑的程度,连能在夜间视物的妖怪,也看得有点吃力。小春在登山前,手指微微上下摆动。紧接着,他脚下纷纷冒出青火——这是鬼火。多亏有鬼火照路,爬起山路变得轻快许多,不到半小时便已来到山顶。

——沙沙沙沙。

不是风,是树丛在低语声中摇动。小春全身感受到步步逼近的紧张感,站在树木环绕的山顶正中央,手叉着腰,深吸一口气。

「喂,天狗,快出来!大妖怪小春大爷大驾光临喽!」

小春朗声叫唤,紧接着马上传来一阵振翅声,有四个小黑影像在恫吓般,朝小春头顶飘降而下。十三名乌天狗和一名鼻高天狗。他们从四面包围小春,以强大的威吓感笼罩住小春。但小春却丝毫不当一回事。

「咦?我要找的不是你们……」

替我叫这座山的老大出来——他以悠哉的口吻说道。

「这里没有你说的老大。你是来这里做什么的?」

以凶恶的声音如此回答的,是一名双臂盘胸,看起来还很年轻的鼻高天狗。那狂妄的口吻和态度,令小春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位天狗年轻时的模样。

「那家伙应该很清楚我的来意。你就当上一次当,去替我问问他吧。」

「哪还能再上你的当啊!」

鼻高天狗紧咬着嘴唇。看他激动的模样,小春忍不住伸手朝后脑一阵搔抓。虽然小春已不记得了,但他似乎曾招这名天狗的怨恨。

「你要把我们头目要到什么程度你才甘心啊!因为你,害我们头目在排行名人榜上被降了四名呢!」

面对那咬牙切齿,表情扭曲的鼻高天狗,小春用力双手一拍。

「哦,那个是吧。我看过。不过,他应该很快就能升回原来的位子吧?」

「……不是这个问题。」

不然是什么问题?小春就像瞧不起人似的,头侧向一旁,那名年轻的鼻高天狗见状,顿时涨红了脸。

「还说呢……头目被你害惨了!」

语毕,他命乌天狗攻击小春。乌天狗们发出嘶哑尖锐的叫声,从小春的前方、后方、上方,三面展开突击。小春一面避开他们的鸟喙,一面移向右方,弓身蹲下,抓起一把土沙,朝那名大笑的年轻鼻高天狗双眼撒去。鼻高天狗万万没想到他会来这么一招,眼睛被沙子撒个正着,痛苦地呻吟。小春看准乌天狗因畏怯露出的破绽,将手中剩余的土沙撒向乌天狗中的其中一人。其他两人飞向空中与小春保持距离,消失于茂密的森林中。小春与年轻的鼻高天狗、乌天狗保持好距离后,在原地闭上眼睛。

(右……左……左斜方的树枝……跳起来,躲在大树背后——是当时的那棵树是吧?另一边是冲向左边,躲在我正后方开双叉的树干间……跳起来了!)

小春猛然跃向空中,躲过乌天狗朝同样高度射来的小刀,抓住从上方飞来的一只乌天狗的脚,使劲朝手持小刀的另一只乌天狗甩去。那名乌天狗马上收起小刀,接住同伴,惊讶地望向小春,但小春已不见踪影。当他们打算再度兵分二路跃离时,小春早已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他们两人头顶。他们急忙闪避,但衣服已被小春探出的利爪贯穿,就让小春拉着,一起落向地面。

「可以帮我去找他来了吗?」

小春以利爪将两名乌天狗的衣服钉在地上,以聊天似的口吻说道。另一名乌天狗则是紧按着眼睛,在地上打滚。至于鼻高天狗——小春想转头寻找他的踪影,却定身不敢动弹。

「……你实力增强了不少,但还是一样天真。」

年轻的鼻高天狗以微微离鞘的长刀刀柄,紧抵着小春的后背。你动作可真快啊——小春以开口笑的口吻应道,单手举起一半。

「在对手闭上眼睛的瞬间收拾对方,应该是老套路了吧。」

「是啊,我很容易肚子饿,所以不想浪费多余的力气。」

那我就让你再也不会肚子饿——就在年轻的鼻高天狗拔出长刀时。

「竟敢擅自对我的猎物下手,你什么意思!」

一个严峻的声音响起,在地上扭曲打滚的乌天狗马上当场跪下。被小春以爪子按在地面上的两名乌天狗,也勉强爬起身,衣服跟着扯破,他们也不在乎,急忙跪下。看他们的样子,便知道来者的地位有多高,不过,就算没看到他们慌张的模样,小春也马上感觉到对方的妖气。

蓬松的白发随风飘扬,一身黑衣的妖怪。鲜红的脸、鲜红的手脚、鲜红的脖子、鲜红的耳朵,还有鲜红的长鼻子。以食指和中指夹住年轻鼻高天狗手中长刀的,是半年前设陷阱陷害小春的那名天狗。

被宿敌解救的小春,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来,但那名天狗以冰冷眼神俯视的对象并非小春,而是那一只鼻高天狗。因首领的意外登场与冷峻视线而全身僵硬的鼻高天狗,隔了好一会儿才赔罪道:

「请、请您原谅……」

他马上还刀入鞘,正准备弓身跪地时,看到在一旁嘻皮笑脸的小春,马上又脸色一沉。

「头目……这家伙当您的猎物,未免太弱了吧?他是变得比以前厉害没错,但与您相比,根本就望尘莫及。」

天狗只是凝睇着那名年轻天狗,沉默不语。令人难受的空气缓缓流动,明明什么也没做,但年轻的鼻高天狗脸上却开始冷汗直冒。

「想给我意见,再努力修行一百年再说吧。至少也得等你不会被这种三流的小鬼耍着玩之后,再来说这种大话吧。」

年轻天狗紧紧握拳,一声不吭。天狗将插在腰间的大刀连同刀鞘一起拔出,插进乌天狗们的腰带里,将他们全甩向空中。

「你也想让我这样对你吗?」

年轻天狗向天狗深深行了一礼,接着瞪了小春一眼,就一跃而起,消失在深邃的树林中。小春收起利爪,走进面向一旁的天狗视野中,朝他挥手。

「嗨,五十年没见了。」

如果这区区半年称得上五十年的话,那可就一点都不辛苦了——天狗如此应道,露出无比嫌弃的表情。

「咦,你日子数得这么仔细啊?常跟在人类身边的妖怪果然不一样。」

小春本想用手指戳天狗的腰间,但就在他将要碰触时,天狗散发出浓烈杀气,小春急忙缩手。

「呃……对了,我今天来这里是为了……」

我知道你为何前来——天狗低声道。小春挑起单边眉毛,很满意地点着头。

「那就好说了。前天的假天狗事件是怎么回事?」

「我已将他烧了。」

天狗回答得很干脆,小春闻言,发出一声「吓」,露出嫌恶的表情。

「和自己同样外貌的妖怪,你竟然狠心烧死他……而且,烧死妖怪不是会发出很臭的气味吗?」

闻过那种气味几次的小春,回想起那独特的臭味,表情扭曲,紧捏着鼻子。天狗见状,发出一声嗤笑。

「你笑什么。那你应该知道些什么吧?」

快说——小春傲慢地命令道,但天狗却朗声大笑。不久,他突然收起笑声,朝意想不到的方向走去,发出像在磨地般的沙沙声。小春急忙随后追上。

「喂,我都专程来到这种荒山野岭了,你就告诉我嘛!」

是你自己要来的——天狗不予理会。在天狗走进幽暗的树林之前,小春向他说了一句话。

「我要跟深雪说哦。」

天狗为之停步,小春朝他一笑,连珠炮似地说了一大串话。

「我和喜藏去熊坂的时候,你在小路的屋檐上偷看对吧?去红豆汤店时,虽然没看到你,但隐隐飘散出你的气息。我猜你应该是躲在红豆汤店对面那棵大树后吧?」

小春脸上露出毫无畏惧的笑容,从怀中取出四根黑色羽毛。那是当时(与深雪在红豆汤店道别后)小春顺着天狗的妖气捡拾得来。转头望向他的天狗,不显一丝慌乱,就只是俯视着他,小春则是频频晃动着羽毛,刻意以温柔的声音说道:

「你知道这是什么吧?我在巷弄里、树下,以及深雪的活动范围里逛了一圈,仔细搜查后,发现地上掉落这个东西。像这种又大又黑的羽毛,应该不是乌鸦的吧?而且它满是妖气,所以也不是乌天狗的羽毛。像神话里提到的乌鸦一样,乌黑晶亮的羽毛,我在一百年前曾在某个地方见过呢。」

天狗沉默不语,一把从小春手中抢下羽毛。那不是因无法替自己辩解而放弃,而是见自己的羽毛一直握在可恨的敌人手中,火冒三丈。

「我万万没想到,后山的大天狗竟然会每天偷偷跑去观察一位人类的小姑娘。难怪那只年轻天狗会想把气出在我身上。」

小春以不怀好意的嘴脸笑道。天狗露出隐藏在黑衣下的黑色羽毛,一面将他从小春那里抢来的羽毛往身上塞,一面应道:

「我怎么可能每天那么做。顶多也只有一个月一次。」

这不是频繁与否的问题——小春语气略显惊讶地说道,接着又露出不怀好意的笑脸,喜孜孜地问道「你猜深雪会怎么想啊?」

「别看深雪那样,其实她个性很刚强。如果只是像她哥哥那样,以锐利的眼神大骂你几句,那倒还好,但搞不好这次真的不会原谅你哦。」

「……敢威胁我,你这个小鬼还是跟以前一样,不知天高地厚。」

「我才没威胁你呢。我只是在拜托你。」

小春嘴角轻扬,但天狗还是一样面无表情。这就是平时的天狗,像半年前那样情感完全显露于外,反而比较罕见。这样可就不好对付了——小春如此暗忖,他满脑子只想着要趁天狗内心动摇时,看准破绽对付他,但天狗并没有像他想像中那样,他一时想不出其他好法子。

「你似乎误把我当成了朋友,我们是早晚得拼个你死我活的敌人。」

的确,因为半年前的一件事,小春心中期待天狗能稍微化解对他的憎恨。不过现在看来,他似乎想得太天真了。

(算了,谁叫我们是妖怪呢。)

就是因为有强烈的执著心,才当得了妖怪——小春在内心莞尔一笑。

「我回到那里展开修链,所以现在应该比以前更厉害了。」

「现在就要动手吗?」

现在还不行——小春双手比了个大叉叉。

「不过,等这次的事结束后,倒是可以一试。」

天狗沉默片刻,朝小春仔细打量,但他闭上眼,摇了摇头。

「怎样啊?应该会是一场精采的决斗……」

小春猛然往后倒下。这是眨眼间发生的事,根本无暇思考发生了何事,压在他身上的巨大黑影说道「真是不堪啊」。小春一脸惊诧,接着眼角垂落,露出苦笑。

「啊~我会挨喜藏骂的。」

小春站起身,一面拉扯背后衣服的布面,一面叹气。他背后沾满了泥巴。

「你要是想用别的东西弄脏衣服,随时都可以过来。」

「要是流这么多血,就算是我也会没命啊。」

嗯~小春伸了个懒腰,天狗转身背对他,迅速消失在黑暗中。

(啊……本以为搬出深雪来应该行得通呢……)

我果然还是想得太天真了——小春又叹了口气。难得找到一个施力点,但是面对一个实力相差悬殊的对手,再继续炫耀自己的力量,也没任何意义。小春想开了,亮起鬼火,往来时路走去。走下山顶没多久,来到一处与天狗有渊源的神堂,他从旁边经过时,理应不会动的天狗像突然动了起来。

「什么嘛,原来是你。」

本以为是神像动了起来,仔细一看才知道,是刚才那只年轻的鼻高天狗。他以充满敌意的眼神瞪视小春。

「怎样?要继续刚才那场没打完的架吗?」

小春耸了耸肩,但年轻天狗沉默无言,只是向小春投以锐利的目光。没事的话,我要回去喽——小春知会一声后,再次迈步走下山,但他旋即无法动弹。因为年轻天狗张开翅膀,挡在他前头。

(唉,真是个麻烦的家伙……)

小春心里这么想,但他感觉得到自己同样也热血沸腾。以前他几乎每天都和妖怪战斗,以此锻链自己,但这十几年来,几乎都没打过架。而自从他半年前在青鬼底下展开修行后,今天还是第一次跟妖怪对峙。所以小春格外兴奋。

上妥现在动手吗?

天狗如此询问时,小春没发现自己差点就脱口说「好」。他不自觉地将指关节折得啪哩作响,差点就伸出利爪,年轻天狗一脸诧异地说道:

「愚蠢的獠牙鬼,你看仔细一点。我早就没杀气了。」

小春依言将年轻天狗上下仔细打量了一遍。他的确不带半点杀气。尽管眼神中仍带有强烈的敌意,但身上已无杀气。

「力量变弱后,连直觉也变弱了是吗?」

年轻天狗的视线,落向小春伸出的利爪上。小春急忙收起利爪,但年轻天狗的视线接着改落向他头顶。小春战战兢兢地伸手摸头,上头冒出像笋尖般的角。

(咦?这就奇怪了……我并没有要露出角来啊。)

他硬把角压下去,这时,年轻天狗突然朝小春面前递出一张纸。

「……这什么?」

小春拿下贴在他脸上的纸,仔细端详。他以诧异的表情抬头望向年轻天狗,年轻天狗面露骄傲之色,展翅往空中飞去。

「这就是对你那『四根羽毛』的回答。你要感激我们头目的恩情,低贱的獠牙鬼。」

以不堪入耳的绰号叫小春,朝天边飞去的年轻天狗,在空中一闪,便消失无踪,宛如流星一般。小春当场借着鬼火看起那张纸,但上面什么字也没写。

(白纸代表什么含意——应该不是机智问答吧?)

年轻天狗那冷笑的模样,小春觉得是种带有挑战意味的嘲笑,意思是「你看得出来吗?」于是他试着将鬼火摆在纸张下,加以熏烤。

(该不会是用这么简单的方法吧?)

虽然心里这么想,但结果却是大出意料。

「竟然真的猜对了……」

小春不禁如此低语。他露出得意的神情,这是再简单不过的法子了。

(那个年轻天狗好像不太聪明呢……)

他略带同情地仔细看年轻天狗给他的那张纸。鬼火熏出的文字,他心里完全没谱。

「……只要去这个地方便可明白是吗?」

尽管明白没人会回答他,但小春还是在神堂前独自低语。

「你知道这家店吗?」

小春询问时,没抱多大期望,果不其然,喜藏摇头。

——浅草 锦绘屋⑵栀子⑶

年轻的鼻高天狗给的那张纸经熏烤后,上面写着奇怪的锦绘屋店名。

(妖怪与锦绘屋有什么关系?)

怀着纳闷返回喜藏家的小春,一走进起居室便感到睡意袭人,就此沉沉入睡。中午被叫醒后,他一面吃午餐,一面让喜藏看天狗给他的那张纸。喜藏当然没有搜集锦绘的嗜好。小春听完喜藏的回答后,将纸对折后收进怀里,把饭团整个塞进嘴里。数不到二十便已吃个精光。

「那么,这一带哪里有锦绘屋?」

小春一面说,一面伸手拿向下一个饭团,喜藏露出极度嫌弃的表情。

「锦绘屋和我没关系。因为不感兴趣,就算路上会经过,我连看都不看一眼。」

「你还真是不谙世事呢。好歹也要涉猎一下吧。」

研究这种东西有什么用处?喜藏不予搭理,小春以怀疑的眼神紧盯着他瞧,猛然站起身,大叫一声「站起来!」

「你要是对周遭事物有些许了解的话,就能大方地上锦绘屋了。那里或许不是我要找的店家,但有可能从中打听到什么消息吧?本来还想仰仗你,但你这个样子,根本一点都不了解这个世界嘛。」

小春此言并非全然是在损人,有些确实不假。喜藏的大半人生不是和祖父一起同过,便是自己一个人过,荻之屋几乎占据他整个世界。

「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小春见喜藏不发一语地将饭团和米糠腌小黄瓜轮流塞进口中的模样后,突然转为怜悯的口吻。他并不是在袒护喜藏。

「你其实是诞生在那个世界的人吧?自从在夜行时跌落人间,便一直住在这里,对不对?会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也是理所当然。」

「那是你自己吧,笨蛋。哪有像你这种会从百鬼夜行的队伍中掉下来的妖怪?没事乱同情别人,结果惹祸上身,把不相干的人类和妖怪全卷了进去,引发轩然大波。在你责备我不谙世事前,先责备你自己吧!」

「……这都该怪你,谁叫你的气味那么像那个家伙。」

被粗鲁地戳中旧伤的小春,正在猛发牢骚时,喜藏已脱下顾店时穿的短外罩,披上外出穿的短外罩。

「咦?你要出门啊?」

「我不知道那家锦绘屋,不过我知道有人可能会知道。我们去问他吧。」

看来,喜藏是想出门帮小春的忙。难得你这么有干劲——大感意外的小春夸张地往后仰,后背撞向墙壁。

「才没有呢。不过,要是你一直待在这里吃闲饭,我就不用做生意了。」

我只是想早点结束此事罢了——喜藏如此装蒜道,但小春仍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他的心境是起了什么变化吗?尽管从喜藏的冷漠表情中看不出来,但感觉昨晚的阴沉气氛已经转淡许多。

「我也希望能早点解决这件事……喂,我们到底要去哪儿啊?」

喜藏不发一语地步出店门外,小春急忙随后跟上。

走了约莫五分钟后,小春又向喜藏问了一次「要去哪儿啊?」

「春宫画师。」

听闻喜藏的这声低语后,小春双手一拍,大叫一声「啊!」

「对哦,那家伙是位画师。看来,他不光只是个好色的傻蛋,也有才能嘛。」

不过,真是愈来愈难得了——小春抬头望着喜藏。

「你竟然会自己开口说要去找他……看来我得带把伞去才行。」

天不会下红雨的——喜藏以冷峻的眼神俯视着小春。

「你和彦次发生了什么事吗?」

被人紧盯着瞧,喜藏觉得很不自在,别过脸去。

「没事。」

「看你的表情不像没事。」

小春马上回了这么一句,继续瞪大眼睛凝睇着头转向一旁的喜藏。

「……只是最近都没看到他罢了。」

喜藏似乎已经看开了,悄声说道。

「最后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

「好像是一个半月前。」

喜藏抬起脸,搜寻脑中的记忆,如此回答道。尽管佯装毫不关心,但他发现,正好是从他遇见多闻开始,便没再见过彦次。

「我回到那里之后,彦次常到家里找你是吗?」

「自从你离开后,那个傻蛋三天两头就到我店里一次。在你从夜行中掉落之前,他也都会找理由到我店里来,或是在店外四周徘徊。」

「可是,从一个半月前他就没再来过了?」

喜藏颔首,小春夸张地叫了声「啥?」

「之前去彦次的长屋时,你完全没提到这件事啊!」

小春无法理解他为什么现在才说,对此相当生气,但喜藏只是捣住耳朵,一副不堪其扰的模样。

「没必要特别提吧?他来不来,和我又没关系。」

「你要说没关系的话,确实也说得通,可是,之前他三天两头就会到你这里来一趟,现在却完全没上门,此事很教人在意呢。」

会是出外旅行吗?小春如此询问,但喜藏很肯定地摇了摇头。

「他没那么多盘缠,可供他一个半月的花用。再说了,他会去的地方,一定只有那里了。」

彦次会去的「那个地方」,只有一处——私娼街。

「一待就是一个半月吗?再怎么说,这也……」

小春本想说「不太可能」,但声音愈来愈小。

「……那么,我们先去彦次的长屋看看,他不在的话,再去私娼街。你知道他常去哪家店光顾吗?」

喜藏回了一句「菊屋」。彦次好像在那家店替娼妓作画。

「原来如此,那家伙专门画神女图和春宫图啊。真不知道他是在工作,还是在玩乐……」

应该是在玩乐吧——喜藏毫不迟疑地断言。我猜也是——小春也表示赞同。很难想像娼妓站在彦次面前,他还能认真工作。

两人在交谈时,已经来到彦次住的长屋。彦次似乎不在。喜藏旋即转身准备离去,但小春却在门前驻足。

「之前来的时候,有很重的妖怪气味,现在却闻不出什么气味。」

「应该是妖怪们都走了吧?可能那个傻蛋没回来,他们也觉得腻了吧。」

是这样吗?小春不太能接受地应道,跟在喜藏身后离去。往来时路走没多几步,便是私娼街。私娼街不同于吉原,是非公营的花街柳巷,但价格便宜,可以轻松玩乐,所以并不会因为违法而令来客却步。菊屋在浅草私娼街的三十几家妓院中,水准算是中上。喜藏是第一次来这种花街柳巷,但他还是昂首阔步地走进店内。店内掌柜穿着印有菊花图案的男性围兜,见到喜藏凶恶的面容,并不感到害怕。

「有位名叫彦次的画师,可有来这里?」

此话一出,掌柜那待客用的笑脸顿时为之一沉。

「……你是彦次的朋友吗?」

喜藏应了一句「算是吧」,男子马上盘起双臂,大发雷霆。

「那家伙跑哪儿去了,我也想知道啊!枉费我介绍客人给他,也没来跟我道谢一声,就这么不见踪影。」

真是恩将仇报——男子噘起嘴说道,小春和喜藏闻言后,侧头不解。男子压低声音,对搞不清楚状况的两人说:

「有位客人很喜欢他的画。说要彦次替他作画,所以我便居中牵线。结果从那之后,彦次就再也没来过了。」

「丢下这里的工作是吗?」

男子一听喜藏这么说,很不屑地放声大笑。

「虽说是工作,但不过是赚点零花罢了。就算没有他,我也不会感到有任何不便。」

「那你何必那么生气呢?」

小春猛然从喜藏身后冒出插话道,男子为之一惊。似乎是因为之前小春躲在高大的喜藏身后,他一直没看到。男子打量他们两人,脸色发白地说道:

「你来这里卖自己的孩子是吗?」

「谁会生这种臭小鬼啊!」

「谁是这种臭大叔的孩子啊!」

两人不约而同地对男子说的话提出抗议。

「咦?不是你的孩子?嗯,难怪长得不像……」

男子仔细比对两人的长相后,再次脸色一沉。

「这孩子确实长得很可爱,但发色太古怪……姑且算是男人吧?如果是待娈童茶屋还行,但我这里可不收哦。」

所谓的娈童茶屋,是卖春的少年工作的场所。小春因男子误会而为之愕然,喜藏转头望向他,很坏心地说道:

「对哦……顺便送你去娈童茶屋好了。好歹能赚点小钱。」

谁是娈童啊!小春放声大叫,结果最靠前面的房间里探出一张稚嫩的脸蛋。是个年约十一、二岁,身穿樱花图案宽袖和服的女孩。男子以训斥的口吻叫唤女孩的名字,她名叫「阿叶」。

「请问……你们是彦次哥的朋友吗?」

嗯——只有小春回答,阿叶从房里冲出,走向他们三人。男子本想赶她回去,但阿叶将他甩开,以无比认真的眼神望着喜藏和小春。

「彦次哥他平安无事吗?最近他都没露面,我很担心他……」

「彦次是你的客人吗?」

问话的是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少年,阿叶有点惊讶,但她还是很坦率地回答。

「他不是我的客人。因为我还只是个见习丫鬟……」

阿叶是彦次常光顾的一位名叫菊代的娼妓身旁的见习丫鬟。所谓的见习丫鬟,是在接客前于一旁见习的雏妓。一面照料姐姐们的生活起居,一面学习礼仪规矩,然后成为独当一面,可以正式接客的娼妓。正因为阿叶是见习丫鬟,韵味有别于街头上那些同样年纪的女孩。虽然相貌出众,但不带光采的双眸微带愁色。

「我时常犯错,所以常心情沮丧。这时候,彦次哥总会来到我身旁对我说『来,我帮你画张画』,对我无比温柔……」

阿叶说到这里,让小春和喜藏看她怀中紧握的几张纸。上头画的全是阿叶的灿烂笑脸。小春和喜藏心想,从此时阿叶的模样很难想像,但她原本或许是很适合这种天真笑容的女孩。

「其实我很爱哭,一点都不开朗,但看了这些图画后,我告诉自己,我得常笑才行。」

唉~那名掌柜长叹一声。

「那家伙真是个蠢蛋,而且又拿女人没辙。不是让娼妓爱上客人,而是让娼妓爱上自己,他到底想干嘛啊。」

男子打从心底感到匪夷所思,如此说道,小春也频频点头,继续接话道。

「而且还优柔寡断,怯懦胆小。」

「明明很胆小,可是一旦豁出去,却又很有胆识。」

一无是处,只长了一张好脸蛋——小春如此说道,那名掌柜接着说「他是个滥好人」。

「他实在是教人拿他没办法,而偏偏女人对这种男人最没抵抗力,对吧?」

「没错……让一个小鬼这么说,彦次未免也太没用了。」

掌柜听小春那么说,眨了眨眼,面露苦笑,朝阿叶面前蹲下。阿叶本以为会挨骂,为之一震,但男子只是温柔地轻拍她的肩膀,就像在开导她似的。

「你有当花魁的资质。不可以因为彦次这种人而动心哦。像他那种人,不论存在与否,一点都不重要,你若不这么想,日后伤脑筋的会是你自己。」

阿叶那平时便微带愁色的双眸,此时更显忧愁浓重。见喜藏突然把头转开,小春露出苦笑。应该是不忍心看阿叶这样吧。喜藏尽管外表凶恶,但他并不讨厌孩子。

「彦次他不会有事的。就算身无分文,也不会饿死在路旁。况且,这位大哥哥他们是彦次的知己好友。一定会找到他,带他回来。」

(谁是他的知己好友啊。我也没说要去找他。)

喜藏很想抗议,但是与那个红着眼眶,满是恳求之色的女孩四目交接后,他只有沉默一途。阿叶用力阖上眼,强忍着泪水。

「……喜藏先生,彦次哥就请您多多关照了!」

她深深一鞠躬,缓缓回到她原本待的房间。她一离开,喜藏马上狠狠瞪视那名擅自作主的掌柜,但掌柜急忙别过脸去,手摆在脑后装糊涂。

「怎么啦……你们是来这里找他对吧?知道他不在这里,应该会去其他地方找吧?」

「我们只是为了打听锦绘屋的事,才来找他。既然他不在,那就改问别人好了。光是找锦绘屋就已经很累人了,哪还有空找那个蠢蛋。」

「嗯,说得有道理。」

小春耸了耸肩,就像赞同喜藏所说的话,掌柜顿时慌了起来。

「喂,这样也太无情了吧。你们不是他的朋友吗?帮忙找他又不会怎样。」

「什么嘛,你自己刚才明明还说他是『恩将仇报』呢。其实你很替他担心吧?」

男子沉默了片刻,接着开始一脸尴尬地道出原委。

「娼妓们……都很珍惜彦次替她们画的人像画。虽然也是因为她们没其他娱乐,但并不全然是这个因素。阿叶也说过,那家伙在画娼妓时,一定都是画她们笑脸的模样。而且是灿烂的笑容。对吧?」

回想起刚才阿叶出示的那几张画,小春与喜藏频频点头。画中人物展现出身处苦海的妓女们绝不会有的开朗笑脸。

「不过,真实的情形并不像图画那样。这里的妓女们虽然会笑,但那是卖弄风情的虚假笑脸。尽管嘴角挤出笑意,但眼神却一本正经。因为她们一点都不快乐,要她们发自内心的微笑,实在是强人所难……不过,她们是娼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啊。」

那家伙好像很讨厌这样——掌柜的嘴角下垂。

「他大可装作视而不见,但那家伙是傻蛋,所以很正经地看待此事。因而画下娼妓们从没见过的真正笑脸。每次娼妓们看到他的画,便会心想『啊,原来真正的我是这个样子啊』,而又开始会笑了。」

「……这对娼妓来说,未免太残酷了吧?」

听闻喜藏的低语,掌柜应了一句「没错」,一脸倦怠地叹了口气。

「抛却自己的内心去面对人生,这才是活在苦海的女人真正的生存之道。但因为那家伙的多管闲事,现在这里的妓女们全都开始拥有自己的心。」

掌柜尽管嘴巴上说「那家伙真是烂透了」,却又露出没辙的苦笑。这确实很像彦次的作风,三人皆沉默了半晌。

「那家伙真的是个傻蛋。一个如假包换的呆瓜。好色又不负责任,胆小又窝囊……」

不过——男子说到一半中断的话,小春接着往下说。

「他是个好人,所以才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才好,对吧。」

男子将结实的下巴往内收。虽然有一大堆教人看了就有气的缺点,但他同时也有很重要的优点,让人无法与他绝交。

「……到头来,你们还是很认同那个无药可救的家伙。」

喜藏不屑地哼了一声,就像打从心底瞧不起似的,皱起眉头说道。

「那么,彦次的去处,你们心里可有底?」

听闻喜藏这句话,小春和掌柜互望一眼。

「什么嘛,你这家伙。一副很嫌弃的样子,最后还不是决定要去找?」

「尽管一脸嫌弃,一再出言挖苦,但最后做出来的却是完全不同的事,这就是这个人的作风。」

小春悄声对掌柜说。

「什么跟什么啊。这男人可真难搞……他是彦次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对吧?」

「哦,你怎么知道?彦次跟你说的吗?」

「我常听他说『我有个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长着一副令世人望而生畏的脸孔』。他甚至还告诉娼妓们,那家伙嘴巴多毒,脾气多坏,个性多别扭。」

「哦,消息走漏了。难怪刚才那个女孩叫得出喜藏的名字。」

——喜藏先生。喜藏并未报上姓名,阿叶却准确喊出他的名字。

「阿叶和彦次走得特别近,所以记得很清楚,不过,这家店里的女孩几乎都知道喜藏先生的事。听说他虽然长相凶恶、个性严厉、嘴巴又毒,但其实……」

男子话说到一半,喜藏在一旁咳了几声。小春与掌柜原本一直说个没完,但是见喜藏两鬓青筋浮凸,两人旋即噤声不语。

「是哪个客人喜欢那个傻蛋的画啊?」

和对方见面,直接当面问个清楚,是最快的作法,但自从他介绍彦次与对方见面后,那位客人从隔天起便没再来过。掌柜是在两个月前安排他们见面。掌柜因为有其他工作,所以只在现场待了半个小时,不过彦次与那名客人似乎很意气相投,也没娼妓在一旁服侍,两人把酒言欢,通霄达旦。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什么样的人是吧……好像没什么特征呢。」

有特征吗?不,好像没有吧?掌柜心不在焉地自问自答。

「……我是个生意人,只要看过,便不会忘记对方长相,可是……」

掌柜如此说道,一再侧头寻思,但似乎一直想不起来。

「你和他是在这里认识的吗?」

喜藏如此询问后,掌柜马上点头应了声「是的」。

「他这个人很有意思。用钱也很大方,所以很快便成了我们的贵宾。」

「那么,他相好的妓女是哪位?」

掌柜急忙返回帐房,翻阅写有妓女和顾客名字的帐册,但那厚厚一叠帐册全部翻开后,他却搔着头沉吟了一声「呃……」

「没写耶……」

「看名字可以知道对方是谁吗?」

小春语带嘲讽地询问,掌柜很肯定地点了点头。

「我从小就在这里工作。只要见过客人一次,就一定会记得名字和长相。」

这位名唤平吉的掌柜,算是菊屋老板的亲戚,但由于兄弟姐妹众多,家境清苦,所以九岁时便到这里帮佣。在「不工作就没得吃」的菊屋家训下,平吉小小年纪便担任鞋僮、跑堂等工作,勤奋工作的模样完全不输大人。本以为他会怨恨菊屋,但没想到平吉却说「他们不把我当小孩看,而当我是独当一面的大人,我很感激」。

「看在别人眼中,或许会觉得我们的工作微不足道,但是对我而言,这是很了不起的工作。」

平吉说得自信满满,小春正要点头时,喜藏冷冷地回了一句。

「你这么想是不错,不过到头来,你还是不清楚那个男人的身分对吧?」

听喜藏这么说,平吉垂头丧气地应道「啐,被你发现了」。

「没错……关于他,我一概不知。包括他的来历、相好的妓女,以及住处。」

「明明是店里的贵宾,却连他是谁都不知道?」

面对小春的提问,平吉嗤之以鼻地哼了一声。

「这里不是吉原,有很多客人之所以到这里光顾,背后都有原因。要是得逐一查明身分才准顾客进门,顾客就全走光了。」

说得也是——小春叹了口气,抬头望向喜藏。

「好像查不到任何线索……怎么办?」

此次这件事,好不容易得到线索,却又没半点进展。小春开始灰心,喜藏在他面前不显一丝沮丧,向他应道:

「再去那家伙家里一趟。搞不好他已经回家了。」

语毕,喜藏微微朝平吉行了一礼,转身快步走出店门外。平吉目送他离去,低语道——果然和彦次说的一样。

「彦次说了什么?难道是长相凶恶、个性严厉、嘴巴又毒……」

「他说『其实他心地很善良。因为爱逞强,所以没表现出来,但他其实是个好人』。」

彦次住的长屋离私娼街并不远。小春抵达彦次住的长屋后,早已到达的喜藏挺起他原本倚在长屋边的身躯,朝他摇了摇头。

「真是的,不知跑到哪儿去了……难道他换去吉原谋生了?」

小春发着牢骚,喜藏马上又往来时的道路走去。

「喂,你去哪儿?」

「一直站在这里也没用。关于锦绘屋的事,找别人问不就行了吗?」

「锦绘屋的事,确实是这样没错……可是,彦次怎么办?」

喜藏不屑地回了一句「谁理他啊」,就此离去,小春紧随其后。

(温柔的好人……?)

小春对彦次说的话,深感怀疑。

回到离彦次家最近的商店街搜寻后,发现两家锦绘屋。但这两家的店名都不是「栀子」,是很普通的锦绘屋,不带一丝妖气。

「你们知道『锦绘屋栀子』这家店吗?」

两人向这两家锦绘屋询问此事,但他们都不知道。而且其中一家较具规模的锦绘屋老板还很肯定地说道:

「如果是浅草这一带的锦绘屋,我全都认识。我从没听过这个店名。如果真有这家店的话,应该不在浅草。」

如果是要买画,请到我店里买——一听老板这么说,小春与喜藏马上步出店门外。小春走在街上,高举着那张纸细看。

「指示地点的线索,就只有浅草啊……只要不是那只天狗搞错或是说谎的话,这家店一定是在一个很不好找的地方。难不成是禁止生人进入的场所?」

话说回来,都得怪对方透露得不干不脆,根本搞不清楚怎么回事——喜藏出言咒骂,不耐烦地说「你去叫他来问个清楚」。

「就算我叫,他也不会来啊。我专程在半夜登山前往,这才见到对方一面,不过,当时要不是有只年轻天狗向我挑衅,那位天狗恐怕就不会出面了。」

「要去山上的话,你自己去!」

小春差点就要以很不情愿的声音大喊「咦~怎么这样」,但这时他像是突然想到什么,大叫一声「啊」。

「有了!去深雪那里,搞不好他在哦。」

已从小春口中听闻天狗那件事的喜藏,并没生气,反而露出惊讶的神色。光是想像天狗屏息于暗处,悄悄守护深雪的模样,便感到既可怕,又可悲。虽然不想看到那一幕,但小春与喜藏还是决定前往熊坂,然而……两人最后终究还是没抵达熊坂。

他们在差一步就抵达熊坂的地方停步,只为了一张纸。因为一阵强风吹来,紧贴在喜藏脸上。

「啊!对不起!」

两名女子急急忙忙跑来,但一见喜藏将贴在脸上的纸取下,露出长相后,她们顿时停住。一副僵立原地的模样。小春原本哈哈大笑,但望向喜藏手中的纸后,他眉头一皱。喜藏也望向手中的纸,下巴皱出一团皱纹。有人以高超的笔法在纸上画出妖怪,而且模样酷似弥弥子见过的妖怪。

「这什么啊!」

小春如此大叫,两名女子面面相觑。

「这是锦绘……芳雀的图。」

小春与喜藏也互望一眼。两人脸上的表情写道「没听过这个名字」。

「芳雀?现在很流行吗?」

你们不知道吗?两名女子尖声娇笑。

「这是芳雀的妖怪画。很不容易买到,所以很贵重呢。今天能买到真是庆幸。」

其中一名脸上长雀斑的女子,一把从喜藏手中抢回锦绘,开心地笑着。

「妖怪画这么受欢迎?你们不怕妖怪吗?」

小春一脸纳闷,不时把头偏向左右两侧,如此询问。

「真正的妖怪当然怕啊,但芳雀的画我不怕。虽然有点恐怖,但觉得很可爱。喏,你看。」

小春与喜藏窥探那名身材丰满的女子所指的图画。果真如同弥弥子所言,全身呈翠绿色,拥有姜黄色的鬃毛,活像是狮子与龙混合而成的妖怪。这幅画以色泽光鲜的颜料绘成,色彩鲜艳美丽。尽管妖怪的模样可怕,但表情柔和,看起来还微泛笑意。而且背景是少女们喜欢的可爱雪花图案。他们望向雀斑女子手中的画,上面画着脸色难看的青女房,模样还是很骇人,但充满娇柔之色。倚在一名美男子身旁,显得古怪滑稽,背景是桃色的枪梅。相当讨喜。喜藏冷冷地低语一声「好古怪的锦绘」。

「这种古怪的特色也很棒啊!」

原来是这么回事——只有喜藏自己一副心领神会的模样,小春则是以略显严肃的表情低吟了一声「嗯」,抬眼望着那两名女子。

「你们说很不容易拿到,那这是哪家店贩售的?」

两名女子互望一眼,又笑了起来。她们应该是正处于不管做什么事都很开心的年纪吧——喜藏朝她们两人仔细打量后,脑中浮现像是老年人才会有的想法,但喜藏自己也还是这个年纪。

「你们真的不知道?这个是在『栀子』买的。」

「……你们说的『栀子』那家店在哪里?」

喜藏如此询问时,女子们略显怯缩。你的样子太可怕了,在一旁别说话——小春对喜藏如此说道,接着向女子们问了同样的问题,但她们两人一样显得吞吞吐吐。

「咦?难道是个难以启齿的地方?不能让父母知道吗?」

满脸雀斑的女孩马上摇头否认。

「我们才不会出入那种奇怪的场所呢,不过……」

我们不清楚耶——另一名身材丰满的女子,很清楚地低声说道。

「我们应该去过『栀子』不少次,但事后回想,都搞不清楚自己是怎么去的……」

(这句话好像在哪儿听过。)

喜藏心里这么想,但就是想不出是在哪儿听过。

「刚才你们说,这幅锦绘是今天才刚买的对吧?」

「嗯,剐刚才买回来的。不过,是在哪儿买的呢……是那里吗?」

身材丰满的女子指着东边,满脸雀斑的女子则是指向西边。

「不会吧,是那边吗?」

「咦,不对吗?那会是那边吗?」

女子们一副真的记不得的模样。小春心想,再这样耗下去也不会有任何收获,向女子们道完谢,准备离去。

「喂,喜藏?」

喜藏正专注地望着女子们手中锦绘的角落,不想离开。小春顺着喜藏的视线望去,发现上头有绘师的名字和印章。虽然不清楚印章与绘师有什么关联,不过落款呈现可爱的鸟儿形状。

「怎么了?」

「没什么……」

喜藏蹙起眉头,朝一脸畏怯,不敢动弹的女子们行了一礼,转身离开。

「要不是看她们一副『爱惜如命』的样子,我早就叫她们转让一张给我了。」

小春双手盘在脑后,吁了口气。那两名女子很宝贝似地将锦绘捧在胸前。那种气氛下,实在不好意思开口要对方转让。

「忘记是在哪个地点买的,这是怎么回事?如果那两名女子明明知道地点,却又佯装不知……虽然不太可能,但如果真是这样,理由何在?不惜说谎,只为了要将锦绘全部买下吗?不可能吧……」

小春如此喃喃自语,喜藏则是面无表情,沉默无语。

「话说回来,画那幅画的绘师是什么人呢?」

目前最令人在意的,是那位名叫芳雀的绘师。与那两名女子道别后,两人决定待会儿再去熊坂,先四处向人打听那名绘师的事。有几个人虽然不知道锦绘屋的事,却知道芳雀,但询问之后……

「每个人都和那两名女子一样,『虽然去过那里,却不清楚地点在哪里』。完全没得到新的消息——简直就像走进死胡同里!」

小春停下脚步,仰天长叹。不知不觉间天色向晚,天空呈现红蓝混浊的复杂颜色。跟着小春一起仰望苍穹的喜藏,轻声说了一句「其实并非完全走进死胡同」。

「咦?为什么?你怎么知道?」

小春如此询问,朝喜藏望了一眼,但喜藏仍旧仰望着天,宛如什么也没想似的,露出略显茫然的表情。小春一直静静在旁边等候喜藏开口,不过,在这天候尚寒的时节,一天总是结束得很早。转眼间,四周已开始被黑暗笼罩。

「那幅画……」

喜藏终于开口。

「……?!」

一个巨大的黑影掩盖小春与喜藏头顶,朝两人直逼而来。在喜藏抬头看之前,身体已被横向抛出。喜藏本以为是被头顶的黑影撞飞,但抓住他肩头的手很小。当他发现那是小春的手时,不由自主地想伸手抓住他,但在那之前,小春的手已从喜藏的肩膀松开。因为将喜藏撞开,保护他不受黑影袭击的小春,已迅速一跃而起,冲向落在他们两人原本位置上的黑影。

在黑暗中,小春与黑影猛烈冲撞,但那只是十秒间的事。小春马上一脸惊诧地停止攻击,接着向后跃离,与黑影保持距离。虽只是短暂的交手,但看在喜藏眼中,小春似乎完全压制住黑影的行动。但后来不知为何,小春却频频后退。

(……为什么?)

他觉得小春矮小的背影散发出浓浓的困惑之色,喜藏感到纳闷,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蹑脚走近小春身旁。

「怎么了?」

他悄声询问后,小春目光仍紧盯着黑影,回了一句「那是我」。喜藏与小春一样注视着黑影。黑影不知道是不是受伤,静静凝睇着小春与喜藏,却一直蹲伏着,不采取攻势。待眼睛习惯黑暗,覆盖夜空的浮云散去,月亮再度露脸时,连夜视能力不如小春的喜藏也清楚看出那道黑影的真实身分。

「猫又……」

那道黑影是一只巨兽,「咻~咻~」的呼吸声就像空气外泄般。身形是喜藏的四、五倍,与小春相比,更显巨大。眼露红光,耳朵和尾巴开双叉。覆满全身的斑斓兽毛,前端突尖如刺,往四面八方乱长。喜藏觉得,光是轻轻一碰,便可能划破皮肤,他望向身旁那个双眼发红的孩子。

「那是以前的我。」

喜藏并未太过惊讶。因为对方与以前在绘本上见过的猫又很相似,芒草色、红褐色、黑色……所有颜色都相符的斑纹,以及变身时会发红的双眸,都与小春一模一样。

(可是,为什么会有一个和他以前的模样完全相同的妖怪出现在这里?)

小春所追踪的,是个颜色鲜艳、外形华丽、好色又胆小的妖怪。但眼前这名妖怪并不好色。他在小春与喜藏面前现身。而且突然袭击他们两人,足见他并不胆小。若不是小春展开敏捷的行动,他们两人现在恐怕都已身受重伤。一个妖气十足的妖怪——正当喜藏如此暗忖时,小春将指关节折得啪哩作响,伸长锐利的鬼爪。

「虽然他和我以前的模样相同,但力量却远不及以前的我。」

看来,刚才短暂的交手,小春已看出对方实力的深浅。对方之所以会发出像泄气般的「咻~咻~」呼吸声,也是因为小春在他腹部开了个大洞。不过,光只是开了个大洞,妖怪并不会因此丧命。妖怪这种生物,与其说拥有强大的力量,不如说具有强韧的生命力。小春在喜藏身旁观察对手的情况。他猜想对方可能会卯足全力疾冲而来,因而摆好架式迎战,但对方却始终没展开攻势。

现场只传出咻~咻~的呼吸声。此时也刮着强风,所以一时之间喜藏也分不清是哪边发出的声音。耳力过人的小春虽然知道是哪边发出的声音,但他脸上浮现狐疑之色。

(他的样子有点古怪。)

看起来确实很像妖怪,但能力却不像外表那般威猛。对方迟迟不展开行动,小春等得不耐烦,决定自己先反守为攻。小春蹲身,猛然朝左脚使力,一跃来到猫又跟前。喜藏想以视线追上他的速度,但还是跟不上。当小春的身影映入他眼中时,猫又与小春已再次展开冲撞。转眼胜负已分。本以为双方会展开一番缠斗,但约莫过了二十秒后,只有小春站在地上。当喜藏望见小春的身影时,他感到全身寒毛直竖。

平时那可爱的虎牙,此时变成粗大的利牙,咬住猫又的脖子。喜藏差点不由自主地别过脸去,但他极力忍住。全身瘫软的猫又尚未流血。喜藏早已做好心理准备,在小春拔出利牙的瞬间,将会鲜血飞溅,然而,当小春粗鲁地从猫又的脖子上拔出利牙时,他呸的一声,朝地面吐出某个东西。

(那是……)

小春口中吐出的并非猫又的肉片。既不是血的红色,也没有肉的弹性和骨头的硬度。是个被唾液弄得皱巴巴,几欲融化的柔软之物。小春把手伸进口中,将残留的猫又碎片取出。

「嗯,果然是纸。」

语毕,他又呸的一声吐出猫又的碎片。喜藏转头注视那只即将倒地的猫又。他的脖子上开了个大洞,却未喷出鲜血。喜藏略微往前,仔细端详那只猫又。小春晈出的洞就像风穴般,可以望见另一侧的景象。那只猫又虽是略显浑圆的立体身形,但从大洞望向他体内,发现原来是一张张扁平之物。仔细一看,除了脖子处的大洞外,他体内也有许多小洞。那咻~咻~的声音不是猫又的呼吸声,而是小春在猫又身上咬出的无数破洞。

「纸糊的吗?」

一阵风吹来,猫又的身躯往风吹的方向摇曳,差点被吹跑。

「虚张声势的纸老虎是吧。不过,里头确实有些许灵魂。」

小春说着令喜藏惊讶的话语,朝那只濒死的猫又走近。

「一般都很忌讳自己动手杀了自己,不过……你可别怨我啊。」

语毕,小春手中冒出一团小小的火焰。他把火抛向猫又,转眼燃起熊熊烈火。不知何时来到小春身旁的喜藏,捡拾猫又的残骸,蹲在地上侧头寻思。

「看起来确实像是纸……和烧垃圾时一样。」

「你知道是什么纸吗?」

我怎么可能知道——喜藏正准备这么回答时,猛然想到某件事,眉头微蹙。

「是锦绘吗?」

「我猜也是。以这样的情况来看,如果说是水墨画,我可就投降了。」

小春开心地笑着,喜藏以一本正经的眼神望着他。怎样啦?小春露出诧异的表情,喜藏以平静的语气说道「你大可不必将此事放在心上」。

「那不是你。它只是一张锦绘,之前只是张普通的纸。」

「……谁说我放在心上了?你自己不要胡思乱想啊。」

嘴角下垂的小春,就像在闹别扭似的,噘起了嘴。他是在嘴角下垂的状态下噘嘴,表情说不出地古怪。

「天狗那家伙也说他『烧了』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妖怪……其实他向我透露了讯息。总之,我现在已经知道那班妖怪的真正身分就是锦绘。只要将浅草的所有锦绘屋都逛过一遍,应该就能查出栀子屋或芳雀是什么来历了。喂?」

小春话还没说完,喜藏便已往来时的道路走去。喜藏说「没必要去锦绘屋」,小春跟在他身后问「为什么?」

「……我大概已猜出画锦绘的人是谁了。」

「咦!是谁?」

小春抓着喜藏的衣袖,使劲甩动。喜藏用力将他甩开,盘起双臂,将袖子藏了起来。

「我没有确切的证据,不过,我记得图画下方的印章。」

「印章?印在名字旁的鸟形印章吗?」

喜藏颔首,步伐愈来愈快。

「那是麻雀。那家伙以前养过麻雀,而且疼爱有加。他从以前起,每次涂鸦,都会像个大人似地签上自己的名字,并在一旁印上自己刻的麻雀印章。今天看到的锦绘,也有和当时一样的印章。」

小春停步,低语道「那不就……」喜藏头也不回地加快脚步,朝私娼街后方的隔间长屋走去。

抵达彦次长屋前的两人,伸手搭在门上,一再用力拉,但不论是喜藏还是小春都一样拉不动,大门紧闭。

「一天内来了三次,却都遇不到人。要我就这样回去,实在不甘心。」

这是当然——难得喜藏会坦率地向小春点头。

「一直让我们白跑,不可原谅,所以我们进去吧。」

话一说完,喜藏一脚将门踹开。小春将从中裂成四片的大门木片摆好,故意夸张地双手合十。

「彦次有这么一个凶残的竹马之友,真是可怜。你就升天成佛吧。」

将破裂的木门踢向一旁,走进长屋内的喜藏,朝座灯点燃火,环视屋内,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咦?好像比之前更乱呢?」

从他身后探头的小春如此说道,喜藏晓悟。彦次是个重门面的男人,所以对生活用品和衣服都很讲究,但此时的长屋看不出一丝讲究。箱笼半开,衣服随手扔在榻榻米上。流理台上留有泡在水里的餐具,砧板旁摆有干瘪的萝卜。小春与喜藏互望一眼,点了点头,开始在长屋内搜寻。

「我们好像小偷呢。」

尽管嘴上说讨厌,但小春却喜孜孜地在小衣柜里翻找。

「……没有。」

在箱笼里翻找的喜藏如此低语,小春朝他咦了一声。

「箱笼里连一件夹衣和短外罩也没有。掉在地上的只有单衣⑷和浴衣。」

「也就是说,没留下冬衣喽?」

喜藏颔首,将掉落地上的浴衣整齐折好,收进箱笼里。

(你是彦次的娘吗?!)

在心里嘀咕的小春,取出放在衣柜上层的箱笼,放在榻榻米上。这个箱笼相当有分量,小春甩动几下,确认里头的物品,但箱笼里头似乎塞满了东西,发出某个东西与箱笼相撞的声响。他再次放下,取出里头的东西一看,原来里头装了数十张锦绘。

「这是那家伙画的。」

不知何时挨近的喜藏,从小春身后窥望箱里的东西,如此低语。「哦~」小春如此低吟,拿起锦绘逐一细看。

「啊,是春宫图。」

喏——小春雀跃地拿向喜藏面前,喜藏面不改色地从小春手中接过一半的锦绘,翻阅起来。

「什么嘛,你果然也想看嘛。真不能小看你呢。」

喜藏与频频用手肘戳他的小春保持距离,默默在他眼前的锦画上找寻。

「不过,没什么春宫图呢。虽然有不少女性的人像画,但都不是什么猥亵的图画,没想到还有不少名胜和风景画呢。」

「因为在他被逐出师门前,都只画这种图。」

小春停止翻阅的动作,转头望向喜藏。

「对了,他以前曾向人拜师,画过正经的画对吧?你好像说过,他是因为勾搭上师傅的女儿,才被逐出师门,是不是?」

彦次原本在喜藏所住的商家里长屋(绫子所住的长屋一隅)里,与母亲以及大他五岁的哥哥同住。彦次不同于他多年来一直认真在商家当伙计的哥哥,他是个浪荡子,出外当人伙计,不消三天便会被赶回来。从他八岁起,合计共当过四次伙计,但四次都被人送回来,说「这孩子不适合做生意」。脸色发白的母亲心想,再这样下去,这孩子会一辈子一事无成,她本想发挥彦次唯一的优点——容貌,让他当一名演员,但演艺界可没那么好混,并非光靠外表就能闯荡,这条路也行不通。

——娘,彦次虽然脑袋不灵光,但画画的本事可不输一般的画师呢。干脆让他到别人门下拜师学艺吧?或许能闯出自己的一片天呢。

许久未曾返家的兄长在过年返家时如此说道,于是母亲便带着彦次到町内一位名叫歌川国和的知名画师门下拜师。国和看出彦次与众不同的才能,马上便答应收彦次为徒。那是彦次十一岁时的事。

入门后的彦次,之后便住在师傅家中学画锦绘。短短一年的时间,彦次便崭露头角,过了两年后,他已成为师傅的第三大弟子,三年后,连他的师兄都得向他请教。他的母亲和哥哥非常高兴,向左邻右舍吹嘘说他「前途无量」,但彦次的心思却和母亲他们完全不同。令人意外的是,唯一发现彦次变化的人,竟是喜藏。当初彦次开始画画时,总是很开心地谈论绘画,但后来愈来愈少提及。取而代之的,谈的皆是女人的话题。喜藏觉得事有蹊跷。

后来果真如喜藏所担心的,对自己从事的绘画产生质疑的彦次,入门三年后,开始借由女人来逃避。尽管如此,他还是知道不能对师傅的女儿下手。师傅将这个独生女视为掌上明珠,想让未来的女婿继承家业。彦次心想「绝不能对这女孩下手」,但讽刺的是,偏偏这女孩一直爱慕着彦次。尽管女孩向彦次告白,他也一直打马虎眼,但两人最后终究还是为情所系,坠入情网。

其他弟子们看了心里颇不是滋味。想赢得师傅女儿的芳心,入赘继承家业的弟子自然不少。再加上彦次才刚入门不久,拥有过人的才能,而且年纪轻、长相俊秀,颇有女人缘。之前他的任性妄为,由于他待人和善,别人不跟他计较,但染指师傅的女儿,众人都无法坐视不管。弟子们将彦次与师傅女儿的事告诉了师傅,师傅大发雷霆之怒,马上令彦次与女儿分手,将彦次逐出师门。

「真是祸不单行啊。」

小春以怜悯的口吻说道,喜藏却低声说了句「不」,加以否定。

「那家伙反而松了口气。」

「是指和那女孩分手的事,还是被逐出师门的事?」

「两者皆有。他是个笨蛋,所以只要有人开口拜托他,他便无法拒绝。尽管心里对绘画感到质疑,却无法自己主动退出。」

与师傅的女儿分手,离开师门,这是个好结果,但他母亲和兄长可一点都不觉得好。

——我羞愧得都不敢出门了……做出这种蠢事,葬送自己的未来,我不承认自己有你这样的儿子。

偏偏母亲之前还向人夸耀自己儿子大有出息,这下子她气得满脸通红,哭倒在地。彦次的哥哥也说:

——我真是错看你了,彦次。本以为你虽然傻、任性、优柔寡断,但该认真的时候,还是会全力以赴。明明只要再忍耐几年,就能继承你师傅的家业啊!

他哥哥大骂弟弟是「蠢蛋」,同样哭倒在地。刚好那时候,他哥哥趁成家的机会,想自行开业,于是便带着母亲离家而去。变成孤零零一人的彦次,也搬离里长屋,住进这座隔间长屋。他的哥哥和母亲原本搬走的用意是要对彦次略施薄惩,彦次非但没反省,甚至还变本加厉,开始出入私娼街,画起了春宫图。因此,从那至今已将近六年,他母亲一直都住在彦次哥哥家中。

「怪人的父母兄弟,果然一样是怪人……连他哥哥也哭倒在地,这什么跟什么啊。」

听闻此事的小春,一脸诧异地望着彦次所画的锦绘。虽然他对锦绘并不熟悉,但在过去他所见过的锦绘当中,这算是相当出色。如果彦次在十几岁时便能画出这样的画,那确实了不起。

「彦次就这样与他母亲断绝母子关系吗?」

将一张张锦绘按照种类工整排好的喜藏,应了一句「不」。他母亲虽留下彦次,搬离住处,但有一半是出于冲动。现在她似乎每个月都还是会捎封信来。而且还是他母亲或哥哥亲自送来。

「什么嘛,感情挺好的嘛……对了,刚才我发现衣柜里有一大叠信呢。」

小春马上奔回衣柜前。手里捧着一大堆信,上头有他母亲、哥哥、大嫂的签名。连他大嫂也是个怪人——小春如此说道,擅自取出信纸看了起来。

「咦~『你现在应该是泪湿枕畔吧?想到这里便觉得不舍。你也该好好反省了。如果你愿意洗心革面,我们可以再次一同生活。阿雪也已缝好了你的短外罩,引领期盼你这位小叔的到来呢。』……呃,另一封写的是『彦次,嫂嫂我目前正在缝你的浴衣』……这次换浴衣啦!」

刚才还有点同情他,真是亏大了——小春啐了一口,把信抛向榻榻米上。

「人说愈傻的孩子愈得人疼,正是这一家人的写照。」

喜藏捡起信,放回衣柜里,如此说道。从刚才起,他便一直在整理小春弄乱的东西。小春望着他表里不一的行动,开口问道:

「不过,他这家伙讨厌正经画,专画他喜爱的春宫图,现在怎么会画起妖怪来呢?他不是个胆小鬼吗?」

「这我也不明白,不过,画上的印章确实是他没错。」

喜藏向小春递出一张春宫图和名胜风景画。上头有画师的签名,以及那两名女子的妖怪画上所盖的麻雀印章。名胜风景画和春宫图的签名虽然不同,印章却是一模一样。

喜藏看完自己手上那几张锦绘后,放进箱笼内。接着又从小春那里取来一半的锦绘细看了起来。小春也学他,朝锦绘仔细端详,但最后还是没看到想找的画,就看完原先装在箱笼里的所有锦画。

「看来,下落不明的并非只有那个人。真是教人伤脑筋的锦绘,跟画它的人一个样。」

正当喜藏将锦绘收进箱笼里,放回原来的位置时,小春突然大叫一声「啊!」

吵什么啊——喜藏转过头来,小春朝他面前递出一张画,这并非是刚才的春宫图,而是一幅天狗图。虽只是以黑笔画成的一般线条画,但画中人物却与半年前遇见的那名天狗一模一样。喜藏拿起那张锦绘的草稿后,小春又陆续从衣柜下层的箱笼里取出许多妖怪画。有青女房、笑男、天井尝、大蛇怪等,画了许多彦次遇见过的妖怪。而这些画在锦绘中的妖怪,都很像是最近大闹浅草町的那些古怪妖怪。

「是这些家伙从锦绘中跳出来作乱吗?」

听小春这么说,喜藏不发一语,一脸严肃地点了点头。

「不过,这张画得跟弥弥子一个样呢!啊,可能比她本人更有女人味一点……」

小春又递出一张画,喜藏接过一看,上头确实画了一位比本人更加散发妖艳气质的女河童。不是引人多看一眼的美女,而是引人多看一眼的河童。

「可能看在彦次眼中是这副模样吧。所以才会送弥弥子小黄瓜,不是吗?如果那个妖怪是他笔下的画中人物,那应该会和画它的人很像吧。」

听喜藏这么说,小春心领神会地双手一拍。遇见弥弥子的那个「好色妖怪」,虽然在见到弥弥子之后落荒而逃,但后来又带着小黄瓜返回。可能是觉得弥弥子很可怕,心生胆怯,但又觉得她别具风情。

「我原本就心想,竟然有这种不像妖怪的妖怪,原来是这么回事。因为带有彦次本人的想法,所以那妖怪虽然又好色又没用,却很体贴,优柔寡断。」

原来是这么回事!小春好像想到了什么,使劲往膝盖一拍。

「深雪遇见那个『好色妖怪』时,对方不是对她说了一句『贺喜唱』吗?其实对方是在说『吓,喜藏』或『吓,喜藏的妹妹』。」

似乎连好色的彦次,也不敢靠近这个可怕老友的妹妹。他有那么懂得自我节制吗——喜藏一脸嫌弃地说道。两人朝彦次画的妖怪画草稿看了半晌,但始终没找到女子们那两张写有「芳雀」签名的华丽锦绘草稿。这里似乎没有上过色的妖怪画。

「那些锦绘确实是彦次画的没错,不过,关键人物彦次却不在……你可知道他会去哪里?」

在小春的询问下,喜藏一直沉默不语。他本想回答「不知道」,但不知为何就是开不了口。

(对了,我好像曾听他提过……)

喜藏在脑海中搜寻,想到的画面全是彦次到古道具店来,说些言不及义的事,然后就此离去。

(没错,他总是找理由到我店里来,强迫我听他说一些无关紧要的闲话,并没特别跟我说些什么。)

常是他自顾自地说,然后被喜藏赶出门外。但喜藏老觉得好像有一天不是这样。虽然彦次的说话态度还是一如往常,但那天显得特别活泼开朗。尽管对他下逐客令,彦次一样不以为意,前往他处。

(是去哪里呢……?他没回家,而是前往某处……)

——因为这个缘故,那位仁兄很中意我的画,还请我去他宅邸里工作。他说可以提供我一间房,供我任意使用,我正准备要去。如果换作以前的说法,我这算是专属画师呢。

这句突然浮现的对话,令喜藏猛然感到全身一阵寒意,他就像要加以掩饰般,说话的速度加快许多。

「……那是一个半月前的事了。他来到我店里,开心地说什么『要成为专属画师』之类的梦话。听说他在私娼街里遇见一位客人,很中意他的画,要聘用他到宅邸里工作。还说他能在那里自由地作画,他正准备要前往。」

喜藏这突如其来的一番话,听得小春目瞪口呆。

「……你怎么现在才讲这件事?」

你该不会是忘了吧?他以责备的眼神瞪着喜藏。小春满心以为这又是喜藏「要紧的事憋着不说的老毛病」。但喜藏不知为何脸色苍白地悄声应了一句:

「我……忘了。」

「这么重要的事怎么能忘呢!」

喜藏一副如鳗在喉的表情,手背不住往额头擦拭,加以解释。他额头正微微冒汗。

「不……我不是忘了。而是之前一直没想到那件事。不过现在就像那时候一样,突然从旁冒出当时的画面。」

「啥?这不就是忘了吗?」

小春露出诧异的表情,盘起双臂。

(不对……不是这样。)

因为自己是现在才想到,所以小春说的话应该算是一语中的。但喜藏心里却始终无法接受。他不是个健忘的人。连喜藏自己都不相信,彦次那异于平时的模样,竟然会就这么忘了。而且他很确定,刚才那画面突然浮现的感觉,与平时猛然想起某件事的感觉不太一样。不过,就算有人问他「哪里不一样?」他一时也很难回答。那个在体内盘旋不停、模糊不明、骚动不安的感觉,他不认为单纯只是一时忘却。

(……有点诡异。)

不知是否还忘了什么,喜藏感觉有个东西卡在喉中。或许在某个契机下,会再想出某件更重要的事。一想到这里,他益发感到不安。一旁的小春见喜藏陷入思索,朝他清咳一声。

「总之,先找出彦次吧。他可有说那座宅邸在什么地方?」

喜藏摇头。彦次当时说得一头热,但也许是一时太过兴奋,完全没提到那名男子是什么样的人,住在何处。该不会是你忘了吧?听小春这样询问,喜藏先是沉默了半晌,接着又摇了摇头。当时彦次说的话在他脑中浮现后,他已大致想起当天的对话。喜藏这个人虽然不太回话,但别人说的话他倒是听得很清楚。见喜藏露出如此肯定的表情后,小春搔着脸颊,说了一句「我去问问青鬼」,就站起身。

「你要去那个世界?」

在喜藏的询问下,小春以微妙的表情重新说了一递「是回去」。

「创造出那些妖怪的人恐怕是彦次,你认为他为何能办到?」

「他自己恐怕没那个能力。虽然不知道是有人指使,还是他自己这么做,但应该是借助某个力量,不会有错。」

那个力量来源肯定是妖怪——小春板着脸颔首。

「就像你说的,不知道他是怎么扯上关系的,但不管怎样,关于妖怪的事,问妖怪最快。」

小春说,虽然不清楚邀彦次到宅邸工作的家伙是人还是妖,姑且还是到那个世界去问问看谁知道此事。小春说得很有道理,但喜藏还是侧头感到纳闷。

「不过……邀他到宅邸工作的应该是普通人吧?你不是说过吗,彦次对你们这种妖怪特别敏锐。」

「啊!」

原来如此——小春面露开朗之色,但旋即又恢复原本的讶异表情。

「若是这样的话,愈是让人一头雾水。如果对方是妖怪,可以靠自己的力量将灵魂注入彦次的妖怪画中,但如果对方是人类的话,又要由谁来将灵魂注入妖怪画中呢?邀彦次去宅邸的人,是妖怪的同伴、手下?还是跟妖怪无关呢?」

小春说得一本正经,两道眉毛都快要连在一起,眉间多了好几道皱纹,接着他突然大叫一声「啊」,朝头顶一阵搔抓。

「太多事搞不懂了……再想下去也没用!我回去了。」

小春穿上草屐,正准备往外走时——

「呀~妖怪!」

传来一声悲鸣。小春望了喜藏一眼,点了个头,立即朝声音的方向——私娼街疾奔而去。喜藏也急忙穿上草屐,紧追在后。

⑴初冬时节,像春天般暖和舒服的好天气。

⑵锦绘意思是像锦缎般精致美丽的版画。也是浮世绘的代名词。

⑶日文的栀子,音为「くちなし」,同音的汉字为「口无し」,意同沉默。

⑷所谓的单衣,是指所有没内衬而裁缝成的衣着总称,相对于此,夹衣(袷)则是指有内里的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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