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哇~有……有妖怪!」
一如他们两人所料,引发骚动的地方,正是他们傍晚前往造访的菊屋。店门前已经聚集了围观的群众,小春发挥他身材矮小的优势,在人群中穿梭,一路前行。而身材高大的喜藏,则是发挥他和身材不相衬的敏捷动作(其实真正发挥作用的是他凶恶的脸孔),人们迅速让向一旁,他趁势走进店内。
「你、你们……?」
一进店内,便遇见平吉。惊魂未定的平吉正在引导妓女们和客人逃往门口。
「你们怎么这时候来到这种地方,想做什么?」
「出现在哪里?是什么样的妖怪?是妖猫吗?」
小春没回答平吉的询问,踮起脚尖,粗鲁地一把揪住平吉的前襟。平吉在这出奇强大的力量拉扯下,差点往前倒,好在喜藏牢牢扶住他的肩头,他才没跌了个狗吃屎。
「……你这小鬼,力气可真大。」
「到底出现在哪里?」
眼看小春又要揪向自己胸口,平吉急忙避开,很快地回答道:
「雏菊之间出现一大群妖怪。就在二楼的走廊尽头处!……啊,等等!」
平吉伸长手臂,想拦住如脱兔般向前疾驰的小春,但小春已冲到楼梯下方。喜藏也紧跟在小春身后。
「喜藏先生!」
在平吉的叫唤下,不得已,喜藏只好停步,上身往后转。平吉拉着妓女的手,对他说道:
「你们好像知道出现的是什么妖怪,不过,数量可能比你们想像的还多……比刚才还要来得多。」
从平吉的口吻和神情来看,他似乎也目睹了妖怪。而且不是只有一、两只。听完平吉的话,喜藏面无表情地应了一句「然后呢?」
「然后呢?……你怎么这样说呢!我是在担心你们啊!」
放声怒吼的平吉,令喜藏有点惊讶,但他仍只是眉头微蹙地回了一句「用不着担心」。
「用不着担心?难道你有办法收拾它们?」
「不是我。」
「不是你?那么会是……等一下!二楼也有妖怪,不过……」
不等平吉把话说完,喜藏已经冲上楼梯,朝二楼而去。
依照平吉的描述来到二楼的喜藏,一路朝走廊尽头而去,但来到尽头处的前一个房间时,猛然停步。因为那个房间的拉门霍然开启,飘然伸出一只白皙的手臂。
「你怎么会在这里……」
当然是来玩乐啊——多闻莞尔一笑。面对这名和平时一样一派轻松的男子,喜藏不禁感到一阵虚脱无力。
「你难道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吗?」
多闻同样一身随兴的打扮,悠然自若地盘腿而坐。手持酒杯,酌饮温酒,但没有要干杯的样子。看起来也不像是醉得连外头发生的事都浑然未觉。他若无其事地仰头喝了口酒,接着模仿女人的声音说道:
「『呀~有妖怪!』是吗?」
这声音真好听,不简单——喜藏差点佩服起他来,急忙摇了摇头。多闻独自待在房里,身旁没有妓女或见习丫鬟服侍。也许妓女早丢下多闻,自己逃命去了,但隔壁房间有妖怪在作乱,这个男人却独自在此饮酒,这实在过于诡谲。
「……妓女和其他客人似乎全都逃到外面去了。你最好也赶紧离开这里比较好吧?」
不会有事的——多闻抬起左手,在面前挥动。
(什么叫「不会有事」,他果然是醉了。)
喜藏叹了口气,蹲下身,从多闻手中夺走酒杯,摆在榻榻米上。多闻完全不抵抗,却以像是在闹脾气的声音说「根本就不用管他们嘛」。
「出现的不过是最近流行的『好色妖怪』。和身为男人的我又没关系。」
「你怎么会知道『好色妖怪』的事?」
喜藏朝多闻脸上仔细打量。他仍旧是平时那满不在乎的表情。
「你不是也知道吗?这是最近街头巷尾很有名的传闻呢。」
喜藏不知道此事已传得人尽皆知,略感惊诧,但他旋即恢复原本的态度,一把抓住多闻的手臂。
「就算是好色妖怪,也难保不会袭击男人。最里头的房间有妖怪。搞不好会撞破墙壁进入这里。你先到外头避难吧。」
多闻眨着眼,向喜藏问了一句「这样好吗?」虽然不清楚他所指为何,但喜藏没时间和他瞎耗,随口回了他一句「当然好,快出去吧」。多闻发出「嗯~」的一声,侧着头站起身,又问了一句「这样好吗?」
「我待在这里,对你们比较好吧?」
多闻的口吻无比亲切,但喜藏听得一头雾水。你就算待在这里,也帮不上忙——喜藏强忍心中的不耐烦,如此说道。
「还是说,你真人不露相,其实是位祈祷师?」
我既不会祈祷,也不会替人驱邪——多闻莞尔一笑,步出房外,缓缓走在走廊上。这时候他仍维持平时的步调,令喜藏看了火冒三丈,但眼下不是发火的时候,他强忍住这口气。当喜藏步出房外,伸手搭在走廊尽头的那个房间时,多闻出声向他唤道:
「明天我去店里找你。」
我不知道明天在不在——喜藏转头正准备这么说时,多闻已不见踪影。也许是他终于发现事情的严重性,头也不回地逃走了。喜藏重新振作精神,手搭在那扇门上,往旁边一拉。
(对了!)
就在他即将踏入房内时,有个想法突然浮现脑中。
(他刚才说『你们』,为什么他知道我是和某人一起?)
难道是在喜藏来之前,听闻小春奔过走廊的匆促脚步声?这个想法很快便从他脑中抹去,因为眼前正展开一场激战。
打开门一看,眼前宛如是绘本中的世界。站在他跟前的,是他熟悉的那个发色斑斓的小鬼——小春。小春的身旁和房内深处,有狸猫与蛇合体,再加上人脸,桃红色与橘色相混的怪异妖怪、翠绿色的细长身躯蜿蜒的龙、长有杜鹃色和菖蒲色肉疣的蛤蟆、带有红色、翡翠色、琉璃色、金褐色等鲜艳色彩的逃亡武士首级等,之前人们提过的妖怪齐聚一堂。虽然有十几只,但当中有几只正发出「咻~咻~」的声音。想必是又被小春的利爪或尖牙给剌出了透明窟窿。
「呀~好可怕……」
传来少女几不成声的悲鸣,喜藏急忙望向声音的方向。声音是从房间右手边的三个人当中,最底下那人所发出。一名男子像在保护妓女般,覆在她身上,而那名妓女则是紧搂着一名少女。男子与妓女都低着头,看不见长相,但那名嘴里喊可怕,却又在孩子特有的好奇心驱使下探头的少女,与喜藏四目交接。
「啊……喜藏先生。」
说话的人是白天刚见过面的见习丫鬟阿叶。照这样来看,紧搂着阿叶的女子,应该是照顾阿叶的菊代吧。至于全身颤抖,紧搂着菊代的男子,到底是掌柜,还是客人呢?
「……喜藏?是喜藏吗?」
对阿叶叫唤的名字有所反应,而抬起头来的,是喜藏很熟悉的男子。今天小春与喜藏两人四处找寻的男子上彦次。
「为、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彦次忘却眼前发生的妖怪事件,一脸错愕。喜藏差点也愣住,但他并未因此乱了方寸,他快步奔向彦次跟前,一把抓住他的衣领,把他拉离妓女身边,推倒在地上。
「好痛!你、你这是干嘛啦!」
撞向墙壁,活像一只翻肚青蛙的彦次,见喜藏正以冰冷的眼神俯视着他,顿时不敢作声。喜藏从彦次身上移开目光,蹲下身,跟紧搂着阿叶不敢动弹的菊代说话。
「我扶你走到门边,你别松开这孩子的手,跟着我走。如果害怕的话,可以不用睁开眼睛。」
可能是听对方的声音比想像中来得温柔,菊代松了口气,缓缓站起身,闭着眼睛,在喜藏的保护下走向门边。打开门来到房外后,菊代马上睁开眼。喜藏心想,她一定会发出「吓」的一声尖叫,早做好心理准备,事先皱起了眉头。
「……谢谢您,喜藏先生。」
菊代嫣然一笑。那不是平吉所说的造作笑脸,而是柔和的微笑。
「谢谢,喜藏先生。」
与菊代紧牵着手的阿叶,将另一只手伸向喜藏。喜藏也不由自主地伸出手,但他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做,手停在半途。
「哇!」
彦次那窝囊的惨叫声传来,喜藏猛然回神,他对一脸忧心,犹豫该不该逃走的菊代和阿叶说了一句「快走」,便独自返回房内。
「——」
他走进房内时,一尾红梅色的大蛇突然伸长蛇头,以凶恶的表情逼近喜藏。喜藏不由自主地抬腿朝它脸上踹去,正好戳进大蛇的大鼻孔里,一时拔不出来。反倒是大蛇慌了起来,它死命上下甩动头部,想把腿拔出,但喜藏的脚大小正好和它的鼻孔一样大,所以它怎样也拔不出来。喜藏也不知如何是好,为此大伤脑筋,但就在大蛇上下甩动时,他跨向大蛇脸上,这次他使劲一脚朝大蛇脸颊柔软的部位踢去。传来啪嚓一声清响。空气从喜藏踢出破洞的部位泄出,发出「咻~咻~」的声音,大蛇顿时往内凹陷,它一面挣扎,一面使劲往左右甩头,喜藏被甩飞出去。
「好痛!」
发出这声大叫的人不是喜藏,而是刚好位在喜藏掉落位置的彦次。多亏彦次,喜藏身上没任何跌打损伤,倒是彦次在喜藏的重压下,整个人趴倒在地,脸部重重撞向地面。喜藏确认那尾将他甩飞的大蛇已瘫软在地,无力地摆动着身躯后,以和他刚才对妓女说话的语气完全相反的冰冷口吻,对满脸通红站起身的彦次说道:
「没想到你偶尔也能派上用场。」
「你掉在别人身上,竟然还说这种话。」
彦次一面摸着自己的脸,一面难以置信地说道,喜藏则是一把揪住他前襟,摆出骇人的神情。
「有没有方法可以阻止眼前这群作乱的妖怪?」
「这……这我哪知道啊!」
就在彦次大叫时,喜藏与彦次附近的地面又冒出新的妖怪。看起来不像是穿破榻榻米冒出,而像是从榻榻米上长出的妖怪,头上有个深绿色的圆盘,一头看起来又黑又硬的妹妹头随风摆动,目露凶光。像猫一般的嘴巴、绿色的身躯、暗绿色的龟壳,全都是熟悉的画面。
「弥弥子……」
喜藏如此低语,那个外形与弥弥子相同的妖怪嘴角轻扬,朝喜藏与彦次冲过来。弥弥子个头非常矮小,身高只有喜藏的一半。只要赏她一拳或是一脚,别说会打出一个窟窿了,甚至有可能把她的头打飞。
——你果然和他很像。
之前弥弥子曾面带微笑地如此说道,她当时的表情浮现喜藏脑中,使得他出手攻击时犹豫了片刻。彦次则是打从一开始就害怕得全身僵直。弥弥子见状,脸上的笑意变得更深了,她伸舌舔舐,飞扑而来。鲜艳的绿色在他们面前变得愈来愈大。
「发什么呆啊!」
在一个稚嫩的声音训斥下,那团绿色旋即从两人面前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斑斓长发飘扬,双手叉腰的小春站在喜藏和彦次面前。
「说那只是一般的锦绘和普通纸张的,是谁啊?!」
小春指着撞向墙壁,整个人变得扁塌的冒牌弥弥子。她的头没飞走,身上也没被打出窟窿,但可能是被用力砸向墙壁,整个人皱成一团,现在觉得刚才她看起来像弥弥子,实在很不可思议。转头望向身后,和她一样变得皱巴巴的妖怪、全身满是破洞,不成人形的妖怪、被撕成碎片,如同纸屑般的妖怪,散落一地。不知何时,那些四处作乱的妖怪似乎已全被小春收拾。喜藏的目光移回小春伸长的利爪,猛然想到,对小春说道:
「你使出鬼火把他们全烧了,不是轻松多了吗?」
「说什么傻话,哪能在家里放火啊!」
你是想让私娼街陷入火海吗?小春难以置信地说道,彦次急忙在一旁插嘴。
「刚才你们说,它们原本是锦绘对吧?难道说,这些全是我画的?」
小春与喜藏互望一眼,点了点头,彦次见状,脸色发白。
「为、为什么……」
我才想问你呢——小春一样手叉着腰说道。
「到底是怎么将锦绘变成妖怪?又是谁委托你画的?」
彦次一时答不出话来,但过了一会儿,他急忙摇摇摆摆地冲向房间左侧深处——正好是冒出成群妖怪的地方,惴惴不安地将摆在那里的箱笼取来。他在小春与喜藏面前打开箱笼,里头装有十几张锦绘。摆第一张的天狗锦绘,正开始冒出红鼻子,小春与喜藏急忙把盖子盖上,但彦次却强行阻拦,再次掀开盖子。
「喂,鼻子以外的部位也跑出来了,不是吗!」
天狗蓬松的白发与黑衣的衣襟都已从纸上冒出,小春伸长利爪正准备戳破天狗的脸,但不知为何,彦次却挺身挡在前头说道:
「这是我的东西,不准你出手。」
妖怪胸口以上的部位皆已冒出的那幅天狗画,彦次从下方开始撕裂。
「喂、喂!」
彦次对慌忙出声阻止的小春连看也不看一眼,面对使出头槌抵抗的天狗,他同样也不屈服,任凭鼻血流下,继续撕碎那幅天狗画。接着彦次将箱笼里的其他妖怪锦绘也全都撕碎。有不少妖怪从十几张画中冒出脚、尾巴、耳朵,甚至有人出脚踢向彦次,但彦次没露出一丝怯意,将每一张画都撕得粉碎,看不出原本的模样。小春和喜藏一开始也看傻了眼,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彦次,不久,两人也转为认真的表情,静静观看彦次的举动。
彦次将所有锦绘都撕碎后,当场瘫软在地。他看见滴落榻榻米上的血渍,这才发现是自己流鼻血,接着他用手使劲朝鼻边一抹,面朝天花板擤了把鼻涕。
「……没想到你竟然全都撕了。不过,当中大部分都是我毁掉的,我实在没资格说这种话。」
说完后,伸手搔头,一脸尴尬的小春,视线望向地面。
「你只是帮忙打倒妖怪吧?将它们撕毁的人是我。」
彦次很潇洒地说道,突然一道鼻血自鼻孔流下。喜藏从怀中取出怀纸,塞给彦次。彦次露出惊讶的表情,接过怀纸,接着撕成一条条,揉成一团塞进鼻孔中。现场沉默了半晌。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小春开口提问,彦次面有难色地低声沉吟,像在转头似地,头侧向一旁。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也不清楚,不过……唯一想到有可能的,就只有那个颜料了。」
那是别人借给我的——彦次先来了这么一段开场白,接着便娓娓道出始末。
「约莫两个月前,我像平时一样在这家店出入。那天我只是前来将阿叶拜托我画的图亲手交给她,但刚好阿叶陪同菊代去服侍客人,所以我托店里的人代为转交后便回去了。但才刚走出店门外,掌柜平吉便追了上来……我本以为他是要向我催帐,正想用跑的离开呢。」
你连在私娼街都赊帐啊——喜藏大为诧异。
「如果是平时,他不会紧追不舍,但那天他一直追在我后头,我心里觉得奇怪,停下脚步,结果平吉气喘吁吁地对我说道……」
——你跑个什么劲啊。我平常没什么在运动,别让我跑那么喘嘛……对了,彦次,有好消息哦。现在有个客人正和你的相好喝酒,他最近几乎每天都到店里光顾,是我们的座上嘉宾哦。他说想见你一面。为什么是吧?好像是阿叶拿你刚才送来的画给对方看。结果对方相当欣赏。好像想委托你做什么工作。详情我还没听说,你跟我去一趟。
彦次被平吉拉着回到菊屋,走进雏菊之间。这时,一名脸上泛着和善笑容的男子,两旁分别坐着菊代与阿叶,正在欣赏彦次的画。阿叶眼中光芒闪烁,向男子道谢,将彦次替她画的人像画捧在胸前。到目前为止都还好,不过,男子手里拿的是彦次最近画的春宫图,菊代正要拿起的,则是之前他一度尝试过的讽刺画。春宫图以及彦次以前画的名胜风景画和武将画,全摊开在男子面前,彦次急忙挡在这些画上头,将它们全收拢过来。
——为、为什么看这种不入流的东西?
彦次神情慌乱,男子朝他莞尔一笑,轻拍他的肩膀说道。
——这才不是不入流的东西呢,我从以前就很喜欢你的画。
——以前就喜欢?春宫图以外的这些画,是我好几年前在师傅门下所画的。为什么你会有这些东西?
彦次紧张不安地抱住锦绘,但男子却回了一句「我说过,因为我喜欢你的画啊」,缓缓从他手中拿走锦绘。男子请彦次坐下,他就这样糊里糊涂地依言坐下。起初只觉得惴惴不安,不过男子很善于与人交谈,彦次感到放松不少。菊代和阿叶似乎也很喜欢这名男子,流露出在其他客人面前不会展现的笑脸,显得很开心,所以彦次也很快对他解除心防。平吉、菊代、阿叶离开后,男子与彦次仍和乐地把酒言欢,过了一会儿,男子对彦次说道。
——彦次先生,你画阿叶的那幅人像画,画得真好。以前你也画过菊代的人像画对吧?菊代曾拿给我看过,同样也画得很出色。菊代平时表情显得比较阴沉。能看到她画中笑容满面的模样,连我也感受到那种幸福的心境。你似乎能看穿人们的本质。由于你能挖掘出一般人肉眼看不见的真实,所以妓女们都很喜欢你对吧?不过,这或许也是因为你的个人风采使然。
彦次既开心,又难为情,搔着脸颊陪笑,这时,男子补上一句「不过……」
——这些妓女们的人像画是很不错,但其他画就……
——您觉得哪里不对吗?
男子的口吻吊足了彦次胃口,彦次趋身向前询问。
——你很喜欢女人对吧?从你的画中传达出你想将女人画得很唯美的意念,而且也确实呈现出女人的风情万种,但不过如此。你会不会对买画的人太过在意了呢?
——这……说得也是。春宫图现在是违法的,私娼本身也同样违法。不过大家都专程到这里玩乐,而且还买我的春宫图。他们全是渴望情色与自由的人。如果不是能讨他们欢心的艳丽娼妓和充满情色的图画,他们一定不会满意的。
——你说得没错。不过我第一次看这些画的时候,虽然觉得画得很精美,却也看得出你在作画时多所顾忌。
我才没有顾忌呢——这句话彦次说不出口。男子还进一步拿起名胜风景画和演员人像画加以批评。
——这几幅图,画功一流,美不胜收。能画出此等水准,或许客人一辈子都会紧跟着你。不过,比起刚才的春宫图,这更让人感觉到「不过如此」。
——您为何会这么想?
——讲明白点,太无趣了。比起我个人所见,画这幅图的人,一定也是在觉得很无趣的心境下作画。是不是呢?
不知何时改为端正跪坐的彦次,双手握拳置于膝上。不是因为对男子说的话感到生气,而是因为对方一针见血。
(无趣、无趣、真无趣……)
当初在师傅底下学画,彦次一直都抱持这个念头。他并不是讨厌画名胜,也不是因为讨厌演员而不想看他们。他只是觉得一味模仿他人,完全照范本画,令他深感痛苦。他是个有才干的人,周遭人现在仍深感惋惜,说他当初要不是没耐性惹祸,现在已经成为掌门人了。彦次自己也很清楚,但要是有人问他,如果时光能倒回,他是否会乖乖听话,唯唯诺诺地作画,彦次应该还是会马上说不吧。
(与其一直画自己不想画的东西,葬送自己的灵魂,像现在这样一事无成反而还比较好。)
过去他一直这样自我安慰,替娼妓们作画,男子却说这是「虽然百般顾忌,不过画得很唯美的图画」。彦次感觉就像胸口遭到一记重击。
(到头来,我只是在逃避吗?因为不想画,故意做出遭逐出师门的行径,好不容易自由了,结果还是在看别人脸色,百般顾忌地作画。)
我到底在干什么——彦次不由自主地说出心里话,男子则是一直静静注视着他。
——所以呢,我有项工作想委托你。
——我不清楚你为什么找我,不过……你要委托我什么工作呢?
一方面否认我,一方面又要委托我工作,你到底在想什么?彦次诧异地问道。
——虽然我讲了一大堆意见,不过,我还是很喜欢你的画。我希望你能再多用点心,画出更好的画来。你要不要到我的住所去工作?
——难道你是画师?
这是在邀我投入你门下?彦次脸上浮现困惑不解之色,但男子伸手在面前挥着说「不不不」。
——我只是个有钱人罢了。你觉得我不该自称有钱人对吧?不过,我的确是钱多得无处花。花钱买好的东西,是我的嗜好。
——你要买我的手艺?
男子莞尔一笑,就像在说「你答对了」似的,双手用力一拍。令彦次吓一跳的,不单只是他那响亮的拍掌声。因为不知何时,男子身后冒出另一名身材矮胖的男子,手里捧着一个行李。
——他、他什么时候出现的?!
彦次不由自主地大叫,但那名矮胖的男子就只是嘴角轻扬,默而不答。男子交付行李后,便走向摆在房内角落的屏风后。
——哦,原来是躲在那个地方啊……!
勘助就是喜欢恶作剧——男子如此说道,将行李递给彦次。那是一个和彦次的头一般大的木箱,里头放了一组颜料。全是从未见过的上等颜料,颜色鲜艳,彦次拿起颜料,看得聚精会神。男子在一旁喝酒,望着彦次的模样,似乎觉得有趣,过了一会儿才问他「喜欢吗?」
——嗯……这是舶来品吗?我从没见过颜色这么鲜艳美丽的颜料。
——这个嘛,也可以算是舶来品。在这里,可能就只有你一个人见过。如果你喜欢的话,就拿去用吧。
——咦?可、可以借我用吗?
——可以啊。不过,从我家带出来有点麻烦。今天是为了让你开开眼界,才特别带来。我家里的颜料比这些还要多上一倍。要使用这种颜料,需要独特的处理方式。只有我会做。如何?要不要暂时到我家工作一阵子啊?报酬优渥,食衣住方面也都不必担心。
这提议确实不错。所以反而令彦次觉得可疑,他向男子投以狐疑的目光询问:
——你要我画什么?
也许对方会要他画什么离谱的东西,搞不好是比春宫图更违法犯纪的图画。
——只要是你想画的东西就行,什么都好。
——什么都好……?
对方的回答令人大感意外,彦次再度感到怀疑。不过,这句话令他更加头疼了。
(我想画的东西……我到底想画什么?)
明明一直期盼能画自己喜欢的事物,可是一旦有人要他放手去画,却一时间想不出要画什么才好。彦次低头不语,男子像在开示般对他说道:
——举例来说吧,画残留在你心中深处的事物,你觉得如何?不清楚其真实样貌,却又深受吸引……你心中有没有这种不可思议的事物呢?
听着男子流畅动听的声音,彦次就像被吸入般,凝望着男子的双眼。细长的眼睑中,有着又圆又大的黑眼珠,看起来微带青色。彦次感觉无比神圣,不敢随意转移目光。
——残留在我心中深处的事物……是有啦,可是我画那种东西,没人会喜欢。
——就算是画世人所追求的事物,只要你画得心不甘情不愿,一样没有意义。即便不是世人所追求的事物,只要你诚心诚意,用心去画,自然就会赋予它意义。
——意义……?
彦次以前在作画时从未想过这种事。因为是工作,所以觉得不能随意加进不相干的想法。尽管心里觉得「无聊」,但因为是工作,所以他也没再多想。虽然也曾向人抱怨过,但大家都只是一味地要他看开点。不过这名男子却反过来对彦次说另一种截然不同的作法。
——我并不是逞强才故意这么说,不过,你如果愿意承接这项工作,我希望你可以这么做。因为我喜欢你的画。想看你画出自己的颠峰之作,这也是人之常情吧?
男子那直爽的口吻,令彦次在不知不觉间点头同意。
「是是是,所以这次才会又卷入不必要的风波中是吧。」
一直在一旁默默聆听的小春,语气平淡地说道。你那什么语气啊——彦次像在呕气似地说道,猛然转头望向喜藏。
「我之前不是去过你家吗?后来我就直接去了对方的宅邸。」
男子所言不假,彦次的食衣住他全部包办,报酬也相当丰厚。除了作画外,其他什么都不必做,而男子到彦次房间找他时,总会自掏腰包设宴款待。每天三餐丰盛,而且还有个大澡堂,能舒服地泡澡。此外,有一名长着一对细眼,身材清瘦,像是佣人的男子,妥善照顾彦次的一切生活起居,这样的待遇与彦次之前那没几坪大的狭窄住处相比,可说是天差地远。尽管不能外出,但待在宅邸里一切应有尽有,而且还有可以让彦次感到放松的人在。有个女孩不时会造访彦次的暂时住处,不过彦次不知道她与男子有何关系。她年约八岁,是个很可爱的女孩。每次陪她玩弹珠或丢沙包,她总是格外开心,所以彦次常陪她玩。
「每天尽情画自己喜欢的画,吃美味的佳肴,畅饮美酒。还有可爱的小女孩相陪,对你来说,确实是再好不过的事了。」
好得教人感到可疑——喜藏眉头微蹙。
「接受这样的待遇,你从没想过背后有什么原因吗?」
「起初我也想,世上应该没这么好的事……」
彦次说,一用那个颜料作画,便觉得心旷神怡,不知不觉间,脑中便不会再想其他事。小春突然想到了什么,侧头说了一声「对了」。
「为什么你会想画妖怪画?是那名男子命你这么做吗?」
「不……因为他说『画残留在你心中深处的事物,你觉得如何?』所以我就照他的话去做了,他从没叫我画妖怪。」
「你不是个胆小鬼吗?你是想克服对妖怪的恐惧,才故意画的吗?」
彦次沉默不语,从怀中取出一张纸。上头以墨笔画了一只焦黑蜷缩,像蜥蜴般的妖怪——虫子。沉默片刻后,喜藏低语一声:
「……茅野是吧。」
茅野是以前曾附身在彦次身上的虫子,她违背操控她的主人命令,救了彦次一命。尽管彦次差点惨遭杀害,但他还是很替茅野担心。小春与喜藏以嫌弃的表情说「再怎么当滥好人,也要有个限度吧」,但彦次却猛摇头。
「不是这样的。我从以前就怕妖怪、幽灵这类恐怖的东西。听人讲怪谈,我便会害怕一整个月,晚上不敢上厕所,怕会遇上什么妖魔鬼怪。现在还是害怕得不得了。」
不过——彦次说到这里停顿片刻,犹豫了一会后悄声说道。
「……这是为什么呢?明明不想看,但最后却仍不由自主地转头去看。光是从遮住眼睛的指缝间偷看还不够,想进一步看清楚它的真面目。虽然很害怕,但内心却又在意得不得了。」
怪人——喜藏露出更加嫌弃的表情,但小春则是以出奇冷静的声音说道:
「对那个世界感兴趣的人,可不只有彦次。建议你还是别涉入太深。」
彦次就像在细细思索小春这番话的含意般,最后接受他的建议,点了一下头。
「我只是想将它留在图画中,所以才会画下来,但可能是一不注意,涉入太深,才会制造出这些古怪的东西来。」
「……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这句话不管到哪儿都是真理。」
彦次露出难以启齿的表情询问小春,是否真是那个男人骗了他,把妖怪放进市町里。
「那个男人应该脱不了关系吧?他借你颜料的条件,就是不可以带出宅邸外头,而且它需要特别处理,所以你都不是自己处理对吧?之所以不能带颜料出来,是为了不让你离开那里,而颜料的处理,应该是让画里的妖怪来到人世间的一种作法吧。」
在一旁乖乖聆听的彦次,思索了片刻后,说了一句「我实在无法相信」。喜藏见小春两鬓青筋直冒。
「如果他存心骗我,那他便是个极恶之人。可是,他却完全没有半点骗人之后的内疚。一般来说,多少都会觉得歉疚,而显现在脸上,或是觉得尴尬而变得疏远,要不然就是面露嘲笑之色,笑我是傻瓜,总会有一些变化吧?但他完全没这种迹象。」
因为你是蠢蛋,浑然未觉——喜藏说道。
「我对这种事可是很敏感的!总之,就算他骗了我,他一定也不觉得那样有错。」
「他真的是一般人吗?该不会是假扮人类的妖怪吧?」
小春用比平常更低的声音询问,但彦次很肯定地摇了摇头。并坚称他完全感觉不出妖气。
「照顾你的那个男仆,和来找你玩的那名女孩呢?」
「……有一点。不,只有一点点哦。喏,有时候从某些人身上也是会感觉到像妖怪般的气息,不是吗?那个男仆和女孩,就像沉浸在黑暗中一样……隐约给人这样的感觉,不过……」
他们应该是人类吧上彦次急忙改口。
「该不会是房间里弥漫着颜料的气味,你的鼻子失灵了吧?」
彦次似乎想到了什么,一时为之语塞,没有回话。
「那个女孩和男仆的事就算了。我比较想知道那个男人的住处。」
快从实招来——小春朝彦次逼近。
「别、别摆出那么可怕的表情嘛……他住在……咦?」
彦次支支吾吾说了一些听不懂的话语后,回了一句「我忘了」。
「啥?」
「都这时候了,你还想包庇他是吗?」
面对傻眼的小春与表情严峻的喜藏,彦次一脸困惑地摇着头。
「不,你误会了。我是真的忘了。应该说,我不记得这件事……」
说什么不记得,你这个蠢驴!小春死命摇晃彦次的肩膀。
「我可是为了工作才来到这里。你要是不快点想起来,我就跟你没完!」
「工作?什么工作?」
彦次一面被猛烈摇晃,一面询问。
「当然是獠牙鬼的工作啊!快点想起来!」
尽管小春卯足了力摇晃,但彦次还是什么也想不起来。正当小春宣告放弃,将彦次抛向一旁时,拉门霍然开启。从门外战战兢兢探头窥望的,是平吉。他先环视房内,确认有无妖怪后,急忙来到小春他们身旁。
「喂,没事吧?……哇,彦次!血从你的额头和鼻孔流下来了。」
平吉蹲下身,以食指戳着彦次的身体。
「不要碰我,像是在戳尸体似的!我还活着啦。」
「这样啊。只要还活着,那就没问题了。」
如果这样也算没问题的话,那就什么问题也没了上彦次以万念俱灰的语气说道。平吉一面扶起彦次,一面朝小春和喜藏打量。
「你们两位好像没受伤对吧?很好。啊,彦次,你那位朋友呢?」
这话是什么意思?闻言后感到纳闷的,并非只有小春与喜藏,也包括被问话的当事人彦次。
「你在装什么糊涂啊。你不是和那个人一起来的吗?」
「这句话应该是我说的才对。我是自己一个人来的吧?」
你严重痴呆哦——以讶异的眼神望着彦次的平吉,朝搁置在房间中央,已经被打乱的菜肴努了努下巴。
「那不就刚好两人份吗?你们一起到这里来,一起用餐啊。」
「……啊!」
彦次露出「我想起来了」的表情,小春朝他脑袋猛力一敲,接着挨向平吉。
「那家伙没走出店门外吧?」
「咦?应该是还没出去……可是我也不清楚。因为外头相当吵闹。」
喜藏靠向窗边,往下窥望。
「啊,之前那个妖怪探出头来了。」
被围观的群众指着大叫,喜藏急忙把头缩回来。
「……呃,到底是谁呢?……对了,对方就是委托彦次工作的那个男人吧?」
「哦~是那位感觉像整天脸上挂着微笑的有钱人……」
小春他们忍着不敢笑,故意聊起别的事,喜藏瞪了他们一眼。
「那个人不是妖怪。他虽然长相凶恶,但是个好人哦。」
有人如此叫道,喜藏不禁又探头往下望。那熟悉的动听声音,并不是他自己神经过敏。底下那个朝喜藏挥手的男子,是他熟悉的脸庞。喜藏顿时感觉宛如雷电贯穿全身。
「是他!」
喜藏低声说道,就冲出外头。留在房内的小春等人,被喜藏的举动吓了一跳,但他们旋即感觉出事有蹊跷,马上追上前去。喜藏冲出店门外时,已不见男子的踪影。聚在店门前的人们,见喜藏突然冲出,大吃一惊,不过,可能是因为刚才男子朗声叫喊的那番话,现场没人当喜藏是妖怪而感到害怕。来到店门外的小春等人,向他投以询问的目光,于是喜藏向平吉问道:
「和彦次一起来的男人,是不是个头很小?头发在耳后绑成一束,总是喜欢做随兴华丽的打扮。虽然长相普通,但声音动听,个性洒脱,常面带微笑,年约三十左右,是不是?」
哦~平吉很惊讶地发出一声惊呼。
「确实就像你说的那样!一点都没错。」
像你说的一样——彦次也听得目瞪口呆,频频颔首。你怎么会知道?面对一脸讶异的小春,喜藏叹了口气。
「——当我听闻骚动而赶来时,他人就在雏菊之间的前一个房间里。」
「什么?!」
小春、彦次、平吉,三人异口同声地大叫,原本已开始散去的看热闹群众又再度聚集了起来。
「他现在还在上面吗?」
小春本想冲回店内,喜藏急忙抓住他的衣袖,朝他摇了摇头。
「刚才我看到他人在下面,所以才冲下楼来,但他好像已经离开了。」
小春的大眼圆睁,环视周遭,但终究还是看不到喜藏形容的那名男子。
「喂,你们刚才在上面对吧?发生什么事啦?听说有妖怪是吗?」
「就是说啊,告诉我们嘛。」
看准他们谈话的空档,在一旁插嘴的看热闹群众,不约而同地包围小春他们提问,使得他们三人完全动弹不得。这时出手相救的,是平吉。
「诸位老爷,他们只是普通客人。其实这是个余兴节目。名叫『迟来的驱鬼仪式』。简单来说,就是节分的仪式。这三位抽签输了的客人扮妖怪,而解救被妖怪袭击的丫鬟,驱退妖怪的角色,则是由店内的小姐扮演……怎样啊?诸位老爷,要不要到小店体验看看啊?这项余兴节目还在持续中哦。」
望向小春他们,信口胡诌的平吉,嘴巴上虽没出声,却用嘴形暗示他们「快走」。小春、喜藏、彦次三人领受平吉的好意,决定先从私娼街转移阵地,改到彦次的长屋再继续谈。
三人有此共识,在抵达彦次家之前的这段数分钟长的路途中,皆不发一语,快步疾行。不过,一抵达长屋前,彦次突然大叫一声「吓」。
「这、这是怎么回事?遭小偷吗?」
小春与喜藏面面相觑。小春弄乱的衣服和锦绘,喜藏虽已整理过,但因为喜藏强行破门而入,大门已裂成四片。彦次哀嚎连连,不过小春与喜藏却面不改色地走进长屋内,彦次停止哀嚎。
「……难道是你们干的?」
以前他们两人也曾在彦次的屋子里大肆破坏,所以彦次马上便想到他们两人。
「真是不好意思啊。」
这一大一小的两人,不约而同地抬手赔不是,看不出一丝歉疚之意,彦次颓丧地垂落双肩,拖着脚步走入长屋中。他似乎心里明白,此时多说无益。对彦次来说,这是他睽违一个半月的住家,但小春完全无视于屋主的存在,就像当作是自己家一样,将之前他擅自翻找过的箱笼打开,递向彦次。彦次拿起那些用笔墨画成的妖怪画后,一脸倦容地叹了口气。
「要是像这样随便画,就不会变成妖怪了。」
「你把画都撕碎了,不会舍不得吗?」
不——彦次摇头。
「虽说是那家伙一手安排,但画的人毕竟是我。以我的画来创造妖怪,给别人添麻烦。那种东西当然得毁掉才行。」
小春心想,他一旦豁出去,便气概十足,但平时总是无法保持这样的男子气概,这就是彦次。彦次窥望一旁沉默不语的喜藏,朝他叫唤一声「喜藏?」
「你脸色不太好看呢,不要紧吧?」
「你自己才是呢,鼻子和额头流血,不要紧吗?」
别打马虎眼——彦次伸指指着喜藏的脸。
「虽然你用这招模糊焦点,想转移话题,但应该有什么事挂在心上吧?是什么事?刚才那件事吗?」
没错——小春使劲往膝盖一拍。
「之前话说到一半。你不是说,邀彦次到宅邸里住,要他创造妖怪的男子,原本人在雏菊之间的前一个房间吗?你认识那名男子?」
小春与彦次紧盯着沉默不语的喜藏。隔了半晌,喜藏这才拿定主意,道出实情。
「就是多次到我店里来买道具,名叫多闻的男子。我也曾和他一起用过餐。」
「咦……你竟然有朋友?」
彦次惊诧地往后仰身,喜藏赏了他一脚。小春侧着头,沉声低吟,突然发出一声惊呼。
「那家伙就是你在牛肉火锅店遇到的那名男子是吗?传闻中那个万人迷?」
小春呼吸急促地说道,喜藏脸色铁青。小春朝他注视半晌后,仰天长叹。
「唉,真是个可怜的家伙。第一次交到朋友,却不是人!」
才不是第一次呢——彦次盘起双臂,对神情很不服气的喜藏点了点头。
「对吧?喜藏的第一个朋友是我。」
「你哪算是什么朋友。不过是住我附近,和我同年的小鬼罢了。」
喜藏毫不迟疑地说出这番狠话,令彦次为之无言。
「不过,已经大致看得出是怎么回事了。应该是那家伙在背后操控吧。」
得到的结论只有这样,喜藏和彦次却没点头表示同意。「你们那什么表情啊。」小春的语气显得不太服气,彦次战战兢兢地回话道:
「不过,我实在不认为像他那么好的人,会在背后搞鬼。而且,他一定不是妖怪。完全没有妖怪的气息和感觉。」
「你这种用对方人品做判断的发言,一点都不足采信,不过,后面那句话教人在意。像你这种对妖气很敏感的人,既然什么也感觉不出,那就表示对方确实是个没散发妖气的人。」
你感觉到了吗?小春向喜藏问道。喜藏对妖气不像彦次那般敏感。不过,他平常都被店里的妖怪包围,所以要是感觉到同样的妖气,应该会有所察觉才对。不曾从多闻身上感觉出妖气的喜藏,很肯定地回了一句「没有」。
「附带一提,我店里的妖怪们也说从那男人身上感觉不出妖气。」
小春颔首,盘起双臂,皱起眉头,摆出嘴角下垂的表情。喜藏发现小春那明亮的眼眸深处,渐渐浮现阴沉的光芒。
「为什么人类会做这种事?」
彦次如此问道,小春缓缓摇头。
「这不是人类做的事。」
「意思是,那个男人背后另外有人在操控?」
不——小春定睛望着前方。他前方空无一人,但他看起来像是在瞪视某人。
「……我半年前曾见过不带半点妖气的妖怪。外表看起来是普通人,也没妖气,但他确实是妖怪。因为有种惊人的压迫感,而且他就在我面前变身。我听到声音后,无法回话,一看到他身上的眼睛,便动弹不得。」
小春回想起半年前的事。当时他从夜行中掉落,而且还和人类混熟,他正为自己该不该过这样的生活而感到苦恼。他在街上行走时,突然有人出声叫唤。
——真不简单呢。
对方话说得好听,但语气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对小春充满鄙视,而且满是骇人的妖气,令小春不由自主地全身紧缩,无法动弹。然而,顺着声音望去,对方竟然是个人类。
——先是野猫、家猫、猫妖,然后成了獠牙鬼,现在你又让人豢养了。这次是为了取饲主人头吗?你从夜行中掉落,不知该回归何处,到底是为了谁?
男子说完后,脸上泛起笑意,接着手臂上突然冒出无数颗转动的眼珠。小春被这些眼珠散发的妖力攫获,丝毫动弹不得。
——真是难看啊。枉费我还特别变身呢。你根本就不配当妖怪。
尽管遭对方侮蔑,小春却完全无法回嘴。因为慌乱与恐惧在他全身游走。小春回到那个世界后,四处打听那名男子的事。从半年前开始,男子的事便一直卡在他心头。此时听闻喜藏和彦次说的话之后,他心里之所以很确定(就是他……),便是这个原因。
那是名叫「百目鬼」的獠牙鬼——小春说。百目鬼是全身长有无数颗眼睛的妖怪。只要张开他全身的眼睛,便能让看到眼睛的人出现幻觉。平时他的外表看起来与人无异,但据说这个时候百目鬼只要用两颗眼睛便能操控人心。
「可是他身上没长眼睛啊……」
喜藏如此说道,彦次也在一旁频频点头表示同意。
「平时他的眼睛是闭着的。再说了,就算他眼睛睁开,只要穿着衣服,一般人也看不出来。百目鬼的眼睛长在脖子以下,所以平时他就算全身的眼睛全部张开,也看不到。」
听他这么一说,喜藏和彦次也无法提出反驳。
「去熊坂的那些女人们,全都因为爱慕那家伙而剪成妹妹头,还有平吉不记得客人的身分,彦次不记得那家伙的住处,这应该也全是他操控人心的缘故。」
听小春这么说,喜藏开始想起自己与多闻的对话。的确,多闻总是显得很强势,不让对手有说不的机会。他叫喜藏卖他有付丧神栖宿的古道具时,喜藏本想拒绝,但一看到多闻的双眼,便开不了口。
(原来那是他的妖力……)
这么一想,很多事便都豁然开朗,但胸口却更加隐隐作疼。虽然之前也曾怀疑他接近自己是别有用心,不过多闻那很自然的亲切态度,尽管喜藏总有诸多意见,和他的关系却还是愈来愈密切。彦次也一样,听完小春说的话,他虽然露出早已猜出几分的表情,但隐约还是流露出无法打从心底接受的神色。小春见两人那将信将疑的态度,猛然站起身,摆出微蹲的姿势,像刚才的彦次一样,竖起食指指着两人的鼻子。
「你们实在是太天真了!哪天敌人趁你们松懈的时候,一口把你们给吞了,你们都还不知道呢!」
百目鬼是吃人鬼吗?喜藏如此询问,小春微微侧头寻思。
「百目鬼我也不是很清楚……他是个充满谜团的妖怪。」
小春先前见过百目鬼后,便在那个世界四处向人打听,但当时也没人清楚百目鬼的事。有人说,他原本就有那么多眼睛,也有人说他一开始只有脸上的两颗眼睛。许多人声称他会吃妖怪,或是吃人,但真相不明。
「不过,他若会吃人,为什么我没被他吃了?那一个半月的时间里,我们都同处一个屋檐下呢。他要是想吃,随时都能把我吃了。」
彦次提出的问题颇有道理,小春嗤之以鼻地哼了一声,回了一句「谁知道啊」。
「可能他只是想要你画妖怪画.一点都没有要吃你的意思,要不就是原本有吃你的意图,但后来作罢。」
小春的口吻,听起来就像是想将百目鬼说成是吃人鬼似的,喜藏与彦次不禁互看一眼。一脸不悦的小春,一直站着摇晃身躯。难得他显得这么急躁。
「……他想要我画妖怪的这个理由或许可以成立,不过,他接近喜藏又是为什么?」
彦次战战兢兢地问道,喜藏悄声回答。
「可能是为了古道具。」
语毕,喜藏似乎又暗暗吃了一惊,脸色发白。
「就只是想要古道具?如果是这样,那他大可不慌不忙,以普通客人的身分,正大光明地跟你买不就得了。而且他又那么有钱。」
听小春如此一针见血的指正,喜藏再度噤声不语。他那异于平时的模样,令彦次感到纳闷。
(他一定又想到什么了。而且是不好的事。)
小春也敏锐地察觉,他朝喜藏投以犀利的目光,催促他往下说。过了半晌,喜藏明白自己躲不过小春的视线,就像看开了似的,满不在乎地说道:
「我不知道他的意图是什么,不过他的目标并不是一般的古道具。全都是有付丧神栖宿的古道具。」
听完喜藏这句话,彦次立刻望向一旁,小春早已皱起眉头。
「他只买有付丧神栖宿的古道具是吗?」
在小春的询问下,喜藏点了点头。小春低下头,全身微微颤抖。
「……拜托!这么重要的事……如果你是因为中了妖术而忘记之前的事,那倒是怨不得你,但如果不是这样,事后我一定要让你吞一千根针!」
他抬起头,像小狗在吠叫般,一阵咆哮。到底是喜藏自己忘了,还是多闻令他遗忘,此事完全无从得知。因此小春想气也气不起来,最后只能发出低吼。彦次努力想让小春消气,但喜藏依旧端正地盘腿而坐,面不改色,就只是不发一语地望着墙壁。激动情绪略微平复的小春,以略显严峻的目光俯视喜藏。
「那些有付丧神栖宿的道具,你卖了几个给他?」
八个——喜藏毫不犹豫地回答道,连交易细目也一并告诉小春。小春一副颇感无趣的表情,双臂盘胸聆听,喜藏说完后,低声问了一句:
「……他到底为何要这么做?」
这问题就算问小春,他应该也不知道原因,但喜藏还是想问个清楚。虽然不是知道理由就能原谅他,但至少也希望有个能让自己接受的理由。
「该不会是想以增加同伴为乐吧?」
小春语带不屑地随口应道,彦次听了之后,在一旁嘀咕道:
「……虽然不清楚是否和付丧神有关,不过,这些在街头巷尾出没的妖怪,应该都是我造成的。」
干嘛突然这样讲——小春以不耐烦的声音说道,但当他看到彦次的神情时,脸上的怒容顿时缓和下来。因为不知何时,彦次的脸已变得像纸一样惨白。
「冷静下来之后,突然觉得很可怕……要是因为我的关系,又惹出像刚才那样严重的意外……」
小春见彦次双手抱头,一脸愁容,顿时一改原先的态度,以轻松的口吻对他说道:
「……这种小事不必在意。你只是因为人傻而被利用罢了。况且,我还很庆幸被利用的人是你呢!」
彦次一脸诧异地抬起头来,小春朝他莞尔一笑。
「的确,你创造出的妖怪在町内惹出轩然大波,但情况并不严重。一般来说,它们理应会危害人类,但多亏你的窝囊、没脾气,还有好色,完全没人受伤。」
「大家都平安无事吗?」
彦次对小春的毒舌似乎完全不以为意,还为此松了口气,小春向他颔首。
「大家都虚惊一场。甚至有女人还说『如果是那么没用的妖怪,不管我什么时候遇上,我也不怕』。」
「真有那么没用?那不就和我完全不同?」
是和你一个样才对吧——小春撞了彦次一下,似乎已完全恢复平静。证据就是他说了一句关心喜藏的话「你也别放在心上」。因为他看彦次责备自己,喜藏也脸色凝重。虽然和平常的他相比,只是微乎其微的变化,但小春全瞧在眼里。
「说起来,这也不算是你的错。要是没被操控的话,你应该也不会卖掉他们。话说回来,你开的是古道具店,卖商品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对吧?虽然不知道那家伙拿付丧神要做什么用,不过,商品既然都已经卖出,你就别放在心上了。你只是卖出古道具罢了。」
问题在于你的健忘症——小春最后不忘搞笑。彦次也一再点头附和,做出安慰喜藏的动作,所以喜藏也无法再继续逞强,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
「……这种事可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割舍清楚。」
喜藏那近乎沉吟的声音,令小春闻之叹息。就算小春再怎么说「别放在心上」,喜藏和彦次一定还是很介意。既然事情都发生了,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无法如此割舍,这就是人类。喜藏和彦次都表情凝重,流露出不该有的愁容。小春虽然颇有人情味,但毕竟是如假包换的妖怪,他很坦然地接受这样的事实,为了挥除眼前阴郁的气氛,他双手使劲一拍。
「我先暂时回那个世界去。那里或许有人知道百目鬼的住处。」
小春穿上草屐,步出彦次家,喜藏和彦次也跟着走出,但小春突然停步,跃向高空。由于他突然消失踪影,喜藏与彦次皆四处张望。
「明天晚上之前,我会回来。」
小春人在隔间长屋屋顶,低头俯视他们两人。原本面露淘气笑脸的小春,转为略微严肃的表情,对喜藏说道:
「你明天关店,去别的地方吧。看是要去彦次家,深雪家,还是绫子家都行。如果你一定要待家里的话,就把门窗关好,不管谁来都别让他进屋里。」
「……用不着你替我操心。」
少臭美了——小春发出一声嗤笑。
「我不是担心你,是担心那些付丧神。要是被傻店主给卖了,那就太可怜喽。」
语毕,小春倏然消失无踪。这是转瞬间发生的事,留下他们两人在原地发愣,没时间让他们产生任何情感。要不要暂时到我家住?彦次提议道。
「谁要住这种破房子啊。」
喜藏讲话还是一样冷漠,他往彦次家的反方向走去。
「也不想想,把它弄成破房子的人是谁啊!」
喜藏无视于紧跟在后的彦次,径自加快脚步,但彦次还是一路跟到喜藏家,经过一番争执和暴力后(话虽如此,只有喜藏动粗),彦次留在喜藏家过夜。其实彦次已经有十年没像这样在喜藏家过夜了。彦次高兴不已,喜藏百般嫌弃,原本很担心会不会大吵一场,但这天两人都少言寡语,相当文静。没力气吵架的两人,草草解决完晚饭后,便早早上床睡觉了。
擅自钻进小春被窝里的彦次,在临睡时悄声低语道。
「我真是个没用的人……」
干嘛这么说——喜藏哼了一声,彦次沉默不语。原本已阖眼的喜藏,再度睁开眼睛,斜眼朝隔着一段距离的彦次注视了半晌,不过,彦次在黑暗中背对着他,看不见他此时的神情。喜藏决定将刚才那句话当作是彦次说的梦话,再度阖眼。过了一会儿,彦次又开始说了起来。
「打从以前起,我不管什么事都做不成,就只喜欢画画。我心里认定画画是我的一切,没任何迷惘。无论发生什么事,这份心都不曾动摇。然而,入门拜师后,我整个人都搞糊涂了。画技愈来愈好,我感受到的不是喜悦,而是恐惧。一直以来我所喜欢的东西,真的就是这样吗?每次作画,我心中总会产生疑问,愈来愈迷惘。为了转换心情,我沉迷女色,后来就如同你知道的那样。」
真是丢脸啊上壁吠声若细蚊地说道。
「那个时候我为什么会逃避呢……要是我没逃避的话,我娘、我哥、那个女孩……还有你,就不会因为我而伤心。」
「……」
彦次乍看之下,像是个活泼、率性、凡事不会想太多的人。但其实他本性并非如此。他对绘画的感受真诚、率直,而且为此努力不懈。尽管他个性优柔寡断、懦弱,但他为人坦率,能承认自己的错误并真心悔改,还拥有一颗关心他人的良善之心。
「今后我得要坚强一些才行……」
(逞强可不见得就是坚强啊。)
无法说出心中想法的喜藏,隔了约五分钟后才悄声道:
「……傻蛋只要维持傻蛋的样子就行了。」
彦次忍不住微微坐起身望向喜藏,但喜藏已经发出细微的鼾声。彦次忍俊不禁,噗哧一笑,也钻进自己被窝里,静静阖眼。
翌晨,喜藏一如往常地醒来。彦次似乎过于疲累,睡到过午还没起来,喜藏独自吃了早餐和午餐。他听从小春的建议,关上店门,不过,因为关门休息,反而无事可做。最后,他还是忙着修理道具、打扫店内。店里的道具他每天都会擦拭,不过今天时间特别多,他决定逐一拿出来仔细擦拭。在擦拭古道具的过程中,他发现店内有付丧神栖宿的古道具只剩六个。因为现在是白天,这些付丧神皆没现出原形,不过他们你一言我一语,时而调侃喜藏,时而向他抱怨。有人扭动着身躯喊痒,也有人命令喜藏要擦亮一点,乍看之下,这幅热闹的光景与平时无异,只有一个付丧神始终闷不吭声——砚台精。
——你用不着再看了。
——我明白了。
从那之后,砚台精就没在喜藏面前现过身。起初喜藏以为他只是在拗脾气,不过照情况来看,这似乎不是小孩子在呕气。别说现身了,砚台精甚至连一句话也不说。因为相当明显,连喜藏以外的人也开始发现砚台精不说话这件事。换作是平常,先说话的人通常都是砚台精。在众人七嘴八舌的喧哗下,他一句话也不说,显得格外突兀。察觉苗头不对的其他付丧神,说话愈来愈小声,就连向喜藏抱怨时,也都刻意压低声音。
「……你好好向他道个歉吧?」
摆在店里时,身体支离破碎的陶瓷器付丧神——濑户大将,悄声向喜藏说道,喜藏面露嘲笑之色。
「道歉?为什么我非得道歉不可?」
「你明知道还装蒜,真是坏心……如果你难以启齿的话,就由我来当和事佬吧?反正你也不会坦率地向人道歉。」
我还是第一次见砚台精那么消沉呢上运濑户大将都以消沉的语气说话。
「不过是个砚台心情沮丧罢了,就这么大惊小怪。你们这些妖怪真是闲来无事啊。」
快去找你们的买主——喜藏此话一出,众人尽皆沉默,只有一只妖怪发出与现场气氛格格不入的桀桀怪笑,他是常蹲踞在厕所里的三眼少年。他不知何时蹲踞在起居室与店面的交界处,喜藏吓了一跳,但他旋即又将视线移回手上的工作,恢复平时的模样。
「说到买主,就算不去找,他也会自动上门。」
不分昼夜,常出现在人们面前的三眼少年,骨碌碌转动着他额头上那颗大眼珠。喜藏第一次听三眼少年说话,不过他那低沉清晰的声音,令喜藏颇感意外。
「像这种破烂道具,根本就卖不出去。」
自己明明就在卖道具,还说这种话——店里的付丧神全都在心里这般嘀咕。
「卖得出去,卖得出去。卖的人是你。被卖出的是那个方形的东西。」
喜藏再次望向三眼少年时,他已经不在起居室和店面的交界处。喜藏想起那个最会和他吵架的付丧神。
(现在店门关着,不可能卖得出去。)
他这样告诉自己,重新专心擦拭道具,逐一检查。大门紧闭的店内,几乎没半点阳光透进,略显昏暗。他不想大白天就点灯,所以在昏暗中定睛细看,持续工作。喜藏心想,这时候要是有小春那种操控鬼火的能力就好了。
(那家伙,重要的时候反而派不上用场。)
尽管嘴巴上咒骂,但心里却没生气。因为他感觉到那句话原封不动地返回他自己身上。虽然小春教他别放在心上,喜藏还是很在意。小春现在应该是在那个世界四处向人打听百目鬼的事吧。也不知道有没有进展,连个消息也没有,喜藏一颗心七上八下,焦躁不安。
咚、咚。
传来敲门声,喜藏为之一怔。他原本正准备走上工作问,所以就这样抬起单脚,以古怪的姿势停顿了片刻。可能是因为屋内没人应门,对方只敲了两下门便停住,正当店内传来一股放心的气氛时,外头响起了叫唤声。
「喜藏先生,您在家吗?」
喜藏一听便知道来者是绫子。她的声音不同于她迷糊的个性,略显低沉、冷静。
「我突然有急事想拜托您……您在家吗?」
绫子不时会到喜藏店里买道具。喜藏维持刚才那尴尬的姿势,静止了好一会儿,接着把抬起的脚放下,走向店门口。
「抱歉,今天店里休息一天。」
喜藏没开门,只出声,外头传来绫子慌张地叫了声「咦?」
「喜藏先生,您在家啊?该不会是人不舒服吧?」
「不。」
「真、真的吗?有没有发烧?」
不——喜藏又回答了一次,但绫子似乎不相信,一再追问。
「最近正是季节交替的时节,听说感染风寒的人特别多。住我们长屋的阿米小姐和次郎兵卫先生也染上了难缠的风寒呢。」
「我什么事都没有。」
喜藏确实是什么事也没有,但很不巧,才刚说完话便打了个喷嚏。
「啊,果然……」门外的绫子已有了先人为主的看法。
「请您等一下!我去帮您煮稀饭和一些营养的东西。」
喜藏还来不及说声「你误会了」,绫子似乎已经跑远。喜藏暗啐一声,打开店门,但已不见绫子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从一旁冒出的黑影,阻挡了喜藏的视线。那道黑影,正是那名向来都一派悠闲的男子。
「嗨。」
多闻就像背后散发光芒般地现身,抬头望着喜藏,脸上表情写着「成功了」。
「瞧你的表情,就像见鬼似的。」
面对多闻那一如往常的微笑,喜藏感到全身发颤。
——此人深不可测。
喜藏第一次对多闻有这种感觉。
「我昨天忘记跟你说『明天我去店里找你』吗?」
喜藏使劲敲向自己脑袋,多闻为之一惊,瞪大眼珠。喜藏当然没忘,但因为听到绫子担忧的声音而一时大意,这也是不争的事实。之所以敲自己脑袋,是在责备自己的粗心,同时也想挥除心中的恐惧。
「竟然模仿别人,想进入我店里,好个奸诈的家伙。」
「刚才真的是那个女人。我只是心想,她那样叫你,你或许会出来应门,因而站在旁边观看而已。我原本心想,要是你再不出来,我就要打道回府了。」
真是赌对了——多闻一面说,一面从喜藏身旁穿过,走进店内。
「不过,你还真是不容小觑呢。竟然有那样的大美人在照顾你。」
「……你才是呢,不是有许多女人在追求你吗?你说一句『短发的女人好』,女人们便纷纷把头发剪了。你只要看一眼,便可以轻松操控女人,没错吧?」
这误会大了——多闻略显做作地耸了耸肩。
「我可没命令她们『要剪妹妹头』。真的是她们自己要那么做的。我虽然长得不像彦次先生那么俊美,但从以前就很有女人缘。就算我没对女人施法,这种事也常会发生。」
看你的表情,好像不相信对吧?多闻望着喜藏的脸莞尔一笑。喜藏确实面露讶异之色,但并不是不相信多闻说的话。而是他觉得,可能是妖力的缘故,多闻似乎有某种吸引人的能力。
「我现在的年纪,已经不会因为有女人追求而乐昏头了,所以很遗憾。要是我再年轻几岁,就可以把她们全部娶来当老婆。」
多闻一面说,一面往店内环视,准备继续往深处走去。喜藏马上趋身向前,加以阻拦。
「我里头没有道具可以卖你。」
喜藏语气冷淡地说道,多闻听了之后,双眉垂落,露出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哀愁之色,喜藏把脸转向一旁。
(我才不上你的当呢。)
喜藏暗自嗅闻,但从多闻身上完全感受不到任何妖气。正因为不觉得他是妖怪,反而更令喜藏提防戒备。多闻仰望个头高大的喜藏,嘴角轻扬。
「之前我们不是很熟吗,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冷淡。我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吗?」
不就是向你买了有付丧神栖宿的古道具吗——多闻毫不掩饰地说道。
「我没做什么对不起你的事吧?而且我也没伤害彦次先生,我没伤害任何人。那些古道具我也都很爱惜。不过是吓唬一下人类罢了,就妖怪来说,不是很可爱吗?」
多闻不但坦承自己是妖怪,而且还没半点愧疚。喜藏听得目瞪口呆,这时,有人代替他发言。
「……妖怪还有可爱与不可爱之分吗?」
回话的人是砚台精。喜藏为之一惊,急忙以身体挡住多闻的视线,但砚台精又接着道:
「你说自己没伤害任何人,那你就错了。彦次认为是自己给大家添麻烦,为此深深自责。更严重的是,你重重伤害他身为画师的自信。现在他人在起居室里睡觉,不过,在先前那一个半月的时间里,他一直住在你的宅邸里,在妖气的笼罩下生活对吧?尽管看起来很健康,但他身上的精气已经耗损泰半。」
只要好好睡上一晚就能康复的——多闻回答道,接着店内深处又传来回话的声音。
「不只是彦次。你也伤害了一旁那位板着脸孔的店主。」
喜藏没想到自己竟然会被提及,忍不住以充满怒气的声音向砚台精反驳道「我才没被伤害呢」。
「你明明就觉得很难过,都这时候了,别再逞强了。」
「难过?别擅自揣测我的心思,信口胡詻。」
砚台精沉默片刻后,说了一句「蠢蛋」。
「你很害怕被人背叛吧?这次你又被那个男人欺骗,心灵严重受创对吧?」
「我才在想,你可终于开口了,结果又是在说教。而且看法严重错误。」
「……我原本也不想说话。不过,听这家伙在那里大放厥词,我实在无法默不作声。而且我看你都快被说服了。」
「我才没被说服呢。再说了,根本就没你插嘴的份。」
「你太会转移话题了。既然这样的话……」
正当两人忘了多闻的存在,一言不合吵起来时,外头传来一个声音说道「喜藏先生?」两人急忙噤声。不知何时,绫子已站在门口。
「我正在煮稀饭,想问您喜爱的口味浓淡……」
理应紧闭的店门开放,而且里头站着一名像客人的男子。绫子一脸困惑地望向喜藏和男子。喜藏急忙挡在绫子前方。
「我没有哪里不舒服。是你误会了。」
他语气冷漠地说道。
「……真的吗?」
「真的,我现在正好有事,请你赶快回去。这样会给我添麻烦。」
喜藏飞快地讲了一串刻薄的话语,绫子吃了闭门羹,她定睛注视着喜藏。但只有短暂的片刻。
「我明白了,对不起。」
绫子脸上流露落寞的微笑,迅速转身离去。哎呀呀——多闻以难以置信的口吻叹了口气。
「你还真是不会讲话耶。讲话的语气很重要啊……你刚才那样,会让她以为你讨厌她呀。」
其实你是在保护她——多闻如此说道,搔着脸颊,喜藏暗啐一口。
「……我才没保护她呢。」
「你不是站在我面前保护她吗?而且故意用讨厌的态度赶她走。你对女人选真是温柔啊。还是说,你对那位女子特别好?」
多闻连这种时候都笑得很开怀,喜藏狠狠瞪向他,但转头一看,多闻不知何时已站在店内左边的角落。双手捧着某个东西。喜藏感觉到一股比刚才还要强烈的寒意。多闻手里的,是那个方形的砚台精。
「我要这个。」
从怀里取出钱包的多闻,一面解开钱包的系绳,一面走向工作间,将沉甸甸的钱包里所有的钱全倒在工作间上。
「等、等一下……」
「哗~从来没看过这么多钱。」
店里的妖怪们不约而同地发出惊叫与欢呼。一、二、三——数着金额的多闻,转头对喜藏说道。
「好在我刚好带了足够的钱。」
太多了吧——说这话的人,似乎是天井下⑴。虽然喜藏看不到她,但多闻抬头望着天花板微微一笑。
「才不会呢。有鉴赏眼光的人,会开更高的价钱买下它。但很不巧,我眼光没那么好,所以只能出这点钱,真不好意思。」
多闻如此说道,打算步出店门外,但当他正要从喜藏身旁通过时,喜藏一把抓住他肩头,拦住了他。
「这个金额你不满意吗?」
「金额多寡不重要。」
「钱很重要吧?」
不是这个意思——喜藏发出不耐烦的叫声。多闻顺着喜藏的视线望去,以颇感无趣的口吻说了声「哦~」。喜藏的视线前方,是在多闻手中伸出手脚,胡抓蛮踢的砚台精。
「你一直当他是麻烦人物,但最后还是舍不得卖吗?」
才没这回事呢——喜藏毫不迟疑地摇头。
「不然是怎样?难道你要说,他很不情愿,看起来很可怜吗?」
「因为你给的钱和他并不相衬。两者价值不对等,交易无法成立。」
「你这是单纯以商人的身分陈违意见吗?」
「……不然会是什么?」
多闻指着砚台精,低语一声「友情」。
「道具和人类之间怎么可能会有那种东西。」
喜藏语毕,砚台精挥动的手脚顿时停住。
「剐才那不是他的真心话。」
多闻以怜悯的声音说道,砚台精将手脚缩进砚台内,恢复成平凡无奇的砚台。喜藏手伸出一半,又收回,多闻见状,向他说道「这也是一种打赌」。
「我原本打算,如果你对我刚才的提问回答『是』,我就不买了。而我赌你会回答『是』,所以这场打赌是我输了。」
多闻对沉默不语的喜藏莞尔一笑。
「喜藏先生,再见了。我会再来的。」
多闻转过身去,一如平时,以徐缓的动作步出店外。喜藏离店门只有一步之遥,一直伫立原地,双拳紧握。
「喜藏?」
当夕阳西下,月亮升向中天时,小春返回家中。喜藏独自坐在外廊上仰望天空,从后方木门走进的小春惊讶地朝他叫唤。
「嗯?彦次在里面吗?」
小春往敞开的长屋后门窥望,侧头感到纳闷。里头一片漆黑,理应什么也看不见,但他应该是从气息和味道而得知。小春在原地伫立半晌后,走向喜藏身旁,朝他脸上打量。接着对准喜藏的头使出一记头槌。
「唔……你这颗石头。」
小春摸着头如此说道,喜藏眉头紧蹙,双手紧紧抱头。你干嘛一回来就用头撞人啊——喜藏一脸怒容,小春冷冷对他说道:
「你让百目鬼进到家中对吧?我闻到他的气味。」
「……他不是没有妖气吗?」
喜藏虽没回答问题,但间接承认此事,小春重重地长叹一声。
「你说的没错,他没妖气。但我嗅出当时在菊屋闻到的人类气味。不是彦次、平吉,也不是菊代和阿叶,是个很平淡的人类气味。比我之前在菊屋闻到的气味还浓。」
那家伙刻意留下气味——小春暗啐一声。喜藏瞄了小春一眼,再次望向天空,脸上露出平时难得一见的茫然之色。
「我又卖出有付丧神栖宿的古道具了。」
喜藏柔和的声音,与他所说的内容很不相衬,小春闻言后,青筋浮凸。
「他到这里来,想必当然会这么做。他又使出那个能力对吧?」
见喜藏摇头,小春皱起眉头。
「这是怎么回事?是他用妖力让你这么认为吗?」
不——喜藏缓缓应道。
「我一度阻止了他,但第二次却什么也没说。他一直在等我回答,我还是什么也没说,也没追上前去。和之前不一样,我明明能说话,也能追过去,但我却没做。」
什么跟什么啊——小春如此低语,眉头皱得更紧了,他双手叉腰,在喜藏面前昂然而立。
「你到底在想些什么?卖了付丧神之后,瞧你那一脸担忧的模样……明知对方是百目鬼,你为何还要卖给他?」
喜藏对小春的问题无言以对,就只是注视着天空。
「……我换个问法。你到底卖了谁?」
小春见喜藏始终不发一语,心中感到狐疑,于是独自走进家中,隔了好一会儿才又走了回来。
「……我待会儿要去见百目鬼。」
小春以低沉的声音说道,喜藏表情不变,语气平淡地问:
「你知道他人在哪儿吗?」
「透过青鬼的管道,我已经大致知道他的住处。他的宅邸好像是盖在一处得行经妖道才到得了的地方。」
小春见喜藏露出不解之色,便向他说明妖道是妖怪特有的捷径。只要在走的时候心里想着目的地,就算不知道路怎么走,也能顺利抵达,但相反的,若是走的时候什么也没想,就会回到原点。
「妖怪的妖道还真是方便呢。」
「得持有通行证的人才能通行,所以也没你说的那么方便。」
小春从怀中取出一块木牌让喜藏瞄一眼,便又马上收进怀中。喜藏一直紧盯着他收藏通行证的部位,这时,小春突然向他问道:
「我的饭呢?」
他突然改变话题,喜藏还来不及感到惊讶,便反射性地点了点头。
「那我吃饱饭再去。肚子饿没办法和人打斗。」
快去准备我的饭吧——说完后,小春便走进家中。喜藏缓缓站起身,习惯性地跟在他后头。
小春以惊人的速度扒着饭,展现出他前所未见的旺盛食欲。在小春将八大碗满满的麦饭,以及用白萝卜、红萝卜、地瓜、葱、瓜等剩余的食材煮成的一大锅味噌汤,全部吃得一干二净前,喜藏都在旁边看傻了眼。喜藏发现小春此时这种狂吃的模样,并非全然是对百目鬼的斗志和焦躁使然,有一部分是因为他所做的蠢事。但小春并没责备他。所以喜藏更觉得自己没用,感觉就像有股黏稠的沉积物堆在胸口。而且这时店内还传来窃窃私语的声音,就像在对喜藏落井下石。
「砚台精不会有事吧?」
「那个男人虽然不像妖怪,但毕竟是妖怪。不可能没事……」
手目的声音虽轻,但那句话足以令在场众人尽皆沉默。
「……话说回来,百目鬼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妖怪啊?我听说是一种很古怪的妖怪。」
「他还特地向人类购买有付丧神栖宿的道具呢。真的很古怪。他到底打算拿我们怎样?」
「如果他会吃人,那一定也会吃妖怪。」
对这些栖宿在古道具里的付丧神来说,明天可能会轮到他们。在砚台精被卖出的此刻,店内只剩下五个付丧神,他们的恐惧也感染了其他妖怪,店内人心惶惶。接着沉默了半晌,众妖怪不约而同地说「得采取对策才行」,这时,一反木绵很突兀地暗啐一声,破口骂道。
「我们能拿百目鬼怎样?根本就没辙嘛。再说了,就算他买走的妖怪被他吃了,那也没办法。不管是这个世界,还是那个世界都一样,不是生,就是死,不是吃人,就是被吃。要是对每件事都这样难过担忧,我们妖怪的生活怎么会快乐得起来呢。」
说得对上獭户大将点头。
「搞不好明天就换我被百目鬼买走了。也可能明天或后天发生地震,摔了个粉碎。或是一直活下去,在寿命即将终结时,吃了其他妖怪,又获得更长的寿命。我们妖怪的生活不同于人类,无法用常理推测,会发生什么事没人知道,既然这样,就应该想着会有好事发生,快乐过日子。」
眼睛看小春大快朵颐,耳朵聆听妖怪们窃窃私语,喜藏心想——
(要是能用这种达观的态度生活,确实会过得比较轻松自在……)
但他自认没办法做到。他之所以无法嘲笑妖怪们太过乐天,是因为他完全没有这种自信。可能因为他个性别扭,又爱逞强,所以总是选择痛苦的生活方式。不论选择什么道路,只要能坦然面对即可,但他没有自信能抬头挺胸说自己选的这条路正确无误。相对的,妖怪们却是个个看起来没有一丝迷惘,率直坦荡。他们是妖怪——尽管心里这么想,但想到自己就算在人类当中也显得很突兀,喜藏益发觉得自己是个没用的生物。
「啊~终于吃饱了!」
将端上桌的饭菜全部一扫而空的小春,仰躺在地上。若换作是平时,喜藏总会叨念他几句,但此时他只是板着脸,沉默不语,所以小春躺在地上,静静注视着他。
「平时就表情凶恶的人,一有烦恼,表情就变得更凶恶。」
我既不凶恶,也没烦恼——喜藏的气势减弱些许,嘴角倒垂。
「哦?你怎样我是不在乎啦。不过,我现在肚子好撑,没办法动。」
你这个吃撑了的笨鬼——喜藏见小春吃完后的残局,为之蹙眉。
「刚才还说你要去找百目鬼,这样根本没办法去嘛。」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喜藏一时说不出话来,小春见状,眯起眼睛,流露嘲讽之色。
「砚台精你卖了多少钱?」
喜藏说出一个高得离谱的价格,本以为小春也会大吃一惊,没想到他却不以为意地回了一句「嗯……这金额还满恰当的嘛。」
「哪里恰当啊。那个除了老旧外,一无可取的砚台,应该值不了那么多钱才对。」
你这个古道具店老板真是不及格啊——小春朗声嘲笑,喜藏脸色为之一沉。
「砚台精可是大清帝国制造,名为端溪砚的珍贵砚台啊。是与大清帝国的王爷素有交谊的白石藩藩主,拜托王爷特地打造的名贵之物。砚台侧面不是刻有蒽莲的图案吗?葱莲是代表白石藩的花朵。不过,若不是对白石藩和古董有深刻了解的人,不会明白砚台精的价值。」
看小春说得口沫横飞,应该不是他临时编出的谎言。但一时之间,喜藏还是难以置信。
「……这么昂贵的物品,为什么会在我店里?」
如此大有来头的名贵物品,出现在这种平凡无奇的古道具店里,未免也太不相衬了。而且白石藩是得跨海才到得了的土地。很难想像有人会专程将砚台卖到这种地方,话说回来,应该也不会有人贩售藩国的文物才对。小春问了一句「你想知道吗?」喜藏复又沉默不语。
「好吧,在我肚里的食物消化之前,我就说给你听吧。砚台精他啊……」
小春将喜藏的沉默视为同意的答覆,娓娓道出砚台精命运多舛的一生。
⑴日本的妖怪,是倒吊在家中的天花板上,披头散发的丑老太婆。
(下集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