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我觉得对于神原骏河来说,路肯定不是用来走的,而是用来跑的。无论是怎样的路或是何种状况,无视于天候风向,总是以全力奔跑为宗旨的那个学妹,不擅长放慢速度或是缓步前进。
是的,不擅长。
不拿手。
对于总是奔跑的她来说,高速其实不是她特别拿手的绝活,完全不是,低速或许也没有困难到束手无策,不到束手束脚都无策的程度。
不过基于这层意义,绝对不害怕白跑一趟的神原,应该也没想过要刻意缓步行走在道路上吧。
不是户外的道路,是人生的道路。
从她被称为明星备受校内注目的那时候,到她从篮球社退休的现在,她绝对没有失去这份光辉。这样的她拥有的人生地图,肯定和我的地图描绘著完全不同的路线吧。
「嗯,阿良良木学长,形容成『路』或许不太对喔。」
某次我聊到这个话题时,神原这么回答。一如往常笔直注视我回答。
「对于我这种将跑步当成日常一部分的人来说,奔跑的场所不叫『road』,叫作『course』。」
course?
在田径比赛中,各跑者所跑的「路」翻成英文确实是「course」。不过真要说的话,像我这种没将跑步当成日常一部分的人来说,对于将跑步视为非比寻常的人来说,将「路」翻成「course」总觉得怪怪的。
该怎么说,「course」给人的印象是预先定好,绝对不准偏离的绝对路径。
「阿良良木学长说这什么话?一点都不像您。所谓的『路』,就算是翻译成『road』,通常也都代表预先定好,绝对不能偏离的东西吧?要是换到旁边的车道,就可能会发生车祸。无论在什么样的路上,更换路线都不是简单的事。」
确实。
无论是「road」还是「course」,或许只有文理上的差异,始终只是语言上的问题。
实际上,无论是用走的或是跑的,无论是road还是course,路就是路。
有句话是「走在轨道上的人生」,既然所有人都在名为人生的道路上移动,就必须遵守某些规定。
遵守某种道路交通法。
不能随意脱离,不能违反既定的路线。只是更换车道还好,一个不小心的话可能脱离路面,坠落山崖。
就算没发生这种事,也可能发生相撞意外。
因此,我们只能沿著道路前进。
「只是,哎,就算这么说,虽然不是在讲脱离路线有多难,但其实用不著离开车道,也可以脱离路线。沿著道路全力奔驰确实是『前进』,却不代表一定是『往前方』前进。因为人们也可以『往后方』前进。人们做得到这种事。」
神原说。
「因为『退路』也同样是『路』。」
002
「神原,看来你这家伙没在听我说话。」
「什么?阿良良木学长,做学妹的我,突然听您叫我『你这家伙』不免怦然心动,但我很遗憾学长这样怀疑我。阿良良木学长是世界第一,我神原骏河则是世人公认全世界第一尊敬学长的人,这样的我再怎么样也绝对不可能没听学长说话。这太奇幻了。阿良良木学长,请您体认到一件事,您每次这样贸然发言,不知道会迷惑多少人的心。」
「我每句发言都不会迷惑任何人的心。你也没被公认这种事。总之神原,你肯定没听我说话,所以关怀学妹的我再说次吧。我要你跟著我复诵一遍。」
七月某日。
我利用假期造访神原家,站在她所住日式宅邸的走廊。正确来说是不得不站在走廊,如同在学校迟到被罚站那样。
我当然没迟到。
我按照约定的时间,准时造访神原家。
但我不得不站在走廊。原因是我被神原带到某个房间前面却无法进入。换个正确的说法,我现在不是站在走廊,是伫立在走廊不知如何是好。
「神原,听好了,仔细听我说。」
「不用学长吩咐,我也在听喔。阿良良木学长妙语如珠,我不会听漏每字每句。我甚至担心自己继续听下去会感动到昏迷。」
「……我是叫你带我到你的房间。」
她一如往常吹捧我这个学长到烦人的程度,总之我无视于她的吹捧,指向房间。
指向拉开纸拉门的房内。
「没叫你带我到仓库。」
房内不只是「散乱」这么简单。
简单来说,不只是横向,连纵向也是乱的。不,就说不是「散乱」了,而是「堆叠」。房内的混沌不是平面,而是立体的……
「仓库?真没礼貌。即使是阿良良木学长,有些话也不可以说喔。」神原咧嘴一笑。「不过,我不在意学长这么说。」
「你不在意自己的房间被说成仓库啊……」
不过以我的角度,我这样讲还算客气了。老实说,这房间与其说是仓库,更像是不可燃垃圾堆放区。
差点佩服以神原家的规模,居然在自家就有不可燃垃圾堆放区。
此外也像是废车放置区。破铜烂铁堆叠起来,形成某种慑人的高度……
房内光景看起来呈现一种绝妙的平衡,不过如果我在这里跺脚,或许会从内往外造成小规模的崩塌吧。想到这里,我当然就站在走廊不敢动。
「…………」
神原骏河。
就读直江津高中二年级,曾经是篮球社王牌的神原骏河,我是在五月底和她结下奇妙的缘分。她是战场原从国中时代的知己,包含这个原因在内,我和她相处得挺融洽的。
不过,我们的关系其实没有我说的这么简单。以不离题的程度补充一下,她也跟我一样和怪异有所交集,交集程度甚至比我更深。这段交集的痕迹就留在她的左手臂。
她的左手臂包著绷带。
包覆起来、隐藏起来。
虽然这么说,除去这方面的要素来想,甚至就算包含这方面的要素来想,神原骏河也是我的可爱学妹。不过,我这种毫无可取之处,百分百的落魄吊车尾,居然用「可爱」形容这个即使退休依然曾经是篮球界超级巨星的运动员,口气还真是大啊……
然而,若是除去「优秀运动员」这一点,就无法否认她是颇为自甘堕落的违遢女生。
举个例子,神原骏河是「不会收拾的女生」。讲得更直接一点就是「乱丢东西的女生」。
将东西乱丢到混沌的女生。
她第一次带我到她房间时,我真的是大吃一惊,所以当时我和神原约好,改天有机会的话要正式帮她整理。后来我找到机会来整理过一次,不过在那之后明明没过多久,如今又成为抬头看不见天花板的状况。
我绝对不是一个不擅长整理打扫的人,甚至东西没整理好就会不自在,不过老实说,现在我不知道要从哪里著手。
要怎么从现状复原?坦白说,我无计可施。从家里带来的垃圾袋莫名空虚。
四十五公升的垃圾袋十个。
这种东西究竟派得上什么用场……完全没用。需要的应该不是垃圾袋,而是纸箱吧。不过如果要找纸箱,在这个像是仓库的房间应该找得到好几个……
「咯咯咯。好啦,阿良良木学长究竟会如何整理这个房间呢?我就见识你的本事吧。」
「为什么架子摆这么高?」
「架子摆高?错了,我的架子甚至可以说是摆在地底。」
「要是地底传出『我就见识你的本事吧』这种话,那也太恐怖了吧……物语将会进展到全新的舞台。想必你知道我要过来整理,抓准这个机会把其他房间的杂物也塞在这里恶整我吧?」
这是打扫住家的方法之一。
首先将不要的东西或杂物堆到一个房间,再将其他房间逐一整理乾净。虽然感觉会多一道程序影响效率,不过打扫难度基本上会降低。
「说这什么话?我被冠上莫须有的罪名了。不过既然来自阿良良木学长,无论是称赞或罪名我都甘之如饴!」
「这种家伙不值得称赞吧……」
「我的房间只有这里喔。我并非从小就拥有两、三个房间,不是在这种奢侈的环境长大。我的房间只有这一个。」
「这样啊……那就好。」
「没错。如同我的前辈只有阿良良木学长一个人。」
「太沉重了吧!」
那么战场原呢?
不准把上上个月当认识的家伙当成世上唯一的前辈……我还没做什么值得你这么尊敬的事,今后应该也不会做。
「不过,好神奇呢……应该说很不合理。你的房间变成这个样子,那你究竟在哪里睡觉?」
「还会在哪里?就在这个房间啊?」
嗯?
神原疑惑歪过脑袋。
「我睡觉的地方只限于这个房间、战场原学姊的大腿,以及阿良良木学长的臂弯吧。」
「战场原的大腿就算了,不准把我的臂弯列入,而且这个房间看起来也不可能睡人……到头来,你根本进不去吧?」
「阿良良木学长这样是外行人的判断呢。」
神原面不改色就对尊敬的学长讲得很没礼貌。这种神经大条的个性,我这个做学长的很想效法。
总之,既然说我的判断外行,我就听听她的根据吧。我确实不是专家。在各方面都不是。
「那么神原,告诉我吧。你是怎么在这个房间睡觉的?」
说来惊人,据说被称为万能天才的李奥纳多‧达文西是站著睡觉。难道神原也是类似的做法?毕竟在运动方面,神原也够格被称为天才……但我觉得无论是怎样的天才别说在这个房间睡觉,连站在这个房间里都办不到……
「呼呼呼,没想到我居然也有教导阿良良木学长的这一天,不枉费我活得这么久呢。」
「你才十七岁,而且我认识你到现在也还不到一百天……」
讲得好像等这一天等好久似的。
「别卖关子了,快点告诉我吧。你是怎么睡的?别说睡走廊啊,如果是这种搞笑的结果,我可是会扁你喔。」
「听您这么说,我就想这样搞笑了。好想被阿良良木学长扁呢。不是壁咚,而是走廊咚。」
「『走廊咚』是什么……?」
但我光是「壁咚」就听不懂了。
好夸张。
虽然已经聊很久了,但我造访神原家到现在,都没进入这家伙的房间。
感觉光是开场对话就把篇幅用光了。
「是某种定食吗?慢火炖煮走廊之后加上蛋汁?」【注:日文「丼」与「咚」同音。】
「唔,总之,让人想要慢火炖煮加蛋汁的走廊,在这个世界或许存在吧……那个,刚才您问我怎么睡觉?阿良良木学长,您看,那里有条缝吧?」
神原指向房内。
确实有一条缝。该怎么说,如同在断崖绝壁挖出来的坑洞……堆积起来的杂物以绝妙平衡产生的通风口。
「嗯。所以那条缝怎么了?你该不会要说你像是地鼠睡在那条缝吧?」
「就是这样。我从走廊冲刺,以背越式跳高钻进那里。」
神原讲得像是某种荣耀般骄傲挺胸,如同背越式跳高往后仰……不过那里没有垫子又不是沙地,用背越式跳高跳到那里,感觉会伤重流血到必须止血……
没必要不惜这么做也坚持睡房间吧?
乾脆给我睡走廊算了。
「不不不,阿良良木学长,虽然迅速下结论是阿良良木学长的优点,不过这么做有时候会导致误判喔。」
「你没资格忠告我。我最大的误判就是随口答应帮你整理这个房间。啊?难道那个坑洞很好睡?」
「很好睡喔。」
「就算不会受伤,正常来说都不好躺吧?醒来会全身僵硬吧?神原,你可能不知道,不过睡觉一般来说是让身心休息的生命活动耶?」
「我知道。没有啦,虽然弹性确实不算好,不过那个位置就像是睡袋,和我的身体完全贴合,意外地好睡喔。」
「是这样吗……」
「虽然比不上战场原学姊的大腿,却比阿良良木学长的臂弯好睡。」
「等一下!我要先果断强调我从来没让你躺过我的臂弯再吐槽,不过听你说那种垃圾山比我的臂弯好睡,我难掩激动情绪!」
「喂喂喂,阿良良木学长,用不著气到卷起袖子吧?用不著为了躺臂弯就气到卷袖子吧?」【注:日文「躺臂弯」与「卷袖子」音近。】
「不准讲这种冷双关语讲得这么开心!」
而且我并没有卷袖子。
到头来,现在是七月,是盛夏,我穿短袖,所以没袖子可以卷。
「别气别气,我或许也说得有点过火。」
「你讲话从来没节制过,全都过火了。所以你说你什么事说得过火了?」
「垃圾山确实比阿良良木学长的臂弯好睡,不过……」
「…………」
结果她还是没收回这句话。
即使承认那是垃圾山……
「不过,大家常说优点与缺点是一体两面。那个坑洞完全贴合我的身体,却因而没办法和别人一起睡。」
神原一副非常难熬般说。
基于双重意义的煎熬。
「要是可以和阿良良木学长一起睡在那个坑洞,超越战场原学姊大腿的完美睡床就完成了!」
「吵死了!」
「虽然有点晚,但我要指摘一件事。阿良良木学长刚才说睡觉是让身心休息的生命活动,不过以生命活动的意义来说,『睡觉』的意思是……」
「禁止开黄腔~~!」
如此快乐的拌嘴结束。
我终于准备万全……应该说排除万难,著手清扫神原骏河的房间。
003
仔细想想,我首度造访神原房间时,就稍微整理过她的房间。因为不整理的话,我连踏脚的地方都没有。
当时该怎么说,感觉赤脚走进房间可能会受伤,如同走在地雷原。我身为男生,无论是房间还是思绪都不喜欢杂乱,不过任何人看到那种房间,内心的整理冲动多少都会被唤醒吧。
总之不提这个,我想说的意思是我想得太简单了。由于在上上个月的阶段已经完成事前准备,因此我以为今天的工程不会多么浩大。
然而短短一个多月就变得如此凄惨,即使不是恶整我或是要见识我的本事,她也很可能已经出现「反正阿良良木学长迟早会来整理」的依赖心态。
所以我身为学长,身为应该指导后辈的前辈,在这时候别管神原的房间直接掉头回家,或许才是人生过程的正确做法,不过在人生的过程中,并非总是能进行这种正确的判断。
半途而废的难度比从头开始还高。
不只不想让神原失望,我更无法坐视她在这种像是垃圾山坑洞的地方睡觉。此外也和上上个月那时候一样,刚看到会受到震慑的这个房间,单纯激发我想要整理的欲望。
虽然有点却步,不过要是在这时候离开,阿良良木历的名声将会扫地。
打扫时间长达数小时,即使从白天开始,也真的直到夜晚才结束,不过最后整理到勉强可以见人了。
「坦白说,我觉得用炸的会比整理快……」
「哈哈哈,阿良良木学长,拜托别用炸的。屋子是木造的,会整个炸得不成原形喔。」
神原快活地笑了。
这家伙笑什么笑?
顺带一提,她完全没协助打扫。只有在一旁口头指示哪些是最底限一定要留的东西、哪些是不必要的东西。
如果有人看见我与神原这数小时的样子,大概会完全认定她是学姊、我是学弟吧。我是来帮学姊搬家的学弟。
而且是相当被迫前来帮忙的学弟。
「我甚至觉得,如果是为了清理你的房间,你的爷爷奶奶应该也会准许我轰炸。」
「学长一点都不懂呢。您知道那些书多么贵重吗?」
「先给我销毁那些书。」
总之别说销毁,今天是假日,清洁队不收垃圾,所以不要的东西只能以绳子绑好堆放在庭院,顶多只能祈祷清洁队收垃圾之前别下雨。
乾脆也帮忙丢垃圾比较好吗……很难说,这样会过于涉入他人的家庭。
「总之……神原,辛苦了。」
我说。
老实说,辛苦的只有我,但我想不到这时候还能说什么。要说「成功了!」好像也不太对……
而且,哎,一直在旁边看别人整理,应该也很辛苦吧。我就抱持善意对她这么说吧。
到头来,如果是我,我就不愿意别人打扫我的房间……不过对于神原来说,或许连这么做都是一种喜悦。
真搞不懂这家伙的角色定位。
实际上,她是怎么样的家伙?
「那我回去啦。毕竟夜也深了,久留无用。」
「喂喂喂,阿良良木学长,给我站住啦。」
「慢著,就算再怎么样,对学长说『给我站住』也不太对吧?」
到头来,这家伙讲话总是充满活力所以听不太出来,不过仔细听就会发现她对前辈讲话一点都不尊敬。
「我所敬爱的学长,而且是万中选一的阿良良木学长,您以为我只让您整理完房间就走,完全不做任何事吗?」
「不做任何事……你打算对我做什么?」
「慢著,用不著这么警戒吧……您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神原一脸不满。
就算你一脸不满,但你的行径只会让我警戒吧?
「想说至少招待一杯茶水。不,只招待茶水不够,我好歹应该为阿良良木学长准备一顿像样的晚餐吧。」
「晚餐……啊啊,你是说晚饭吗?不,这就免了,容我婉拒吧。我想我回去之后,家里应该有准备我的饭菜。」
「这可不行。不准婉拒。」
「咦?婉拒需要别人的许可吗……?更何况是学妹的许可……?」
「吃完奶奶亲手做的晚餐之前,休想离开这个家。」
「这是恐吓吧?」
而且原来是奶奶亲手做的?
神原嘴里说应该准备晚餐,却不是自己做的……也是啦,无论再怎么偏袒神原,她看起来也不像是会下厨的家伙。
毕竟上次吃的豪华便当也是她奶奶做的。
到头来,即使同样是家事,下厨与打扫应该不能相提并论,不过如果是擅长厨艺的人,至少不会让房间变成那种惨状还心平气和吧。
而且有人说过,以住家散乱程度的基准来说,如果厨房开始散乱,那么这个家就没救了……
「呵呵,还是要硬逃看看?学长要试的话请自便,但您以为您的敏捷度赢得了我吗?」
神原张开双手,站在房间的门槛上。
看起来像是篮球赛的防守动作,不过这家伙完全不懂日式住家的礼仪……
「好啦,放马过来吧。虽然已经退休,但我的守备可没松散到连外行人阿良良木学长都能穿越喔。」
「不,我不会放马过去……」
总之,这家伙明明尊敬我,却动不动就叫我外行人。
无论如何,如果是喂血给忍,化为吸血鬼的那段时期还很难说,但我现在不是这种状态,虽然不是绝对,却应该无法穿越神原的防守。
看来现在只能乖乖听话。
哎,这是学妹的好意……应该说谢意,身为学长也不该冷漠拒绝。
老实说,从国中时代一直没有社团经验的我,原本就不习惯被当成学长,不清楚身为学长该怎么做才正确……但我抓不到我和神原之间的距离。
改天问问战场原吧。
假日来帮学妹打扫房间,并且受邀吃晚餐当谢礼,这样真的对吗……
不过战场原那家伙也很宠神原,大概不会给我中肯的意见吧……
「知道了知道了,神原,我认输。我投降了,放弃了。」
「慢著,阿良良木学长,不可以这么轻易放弃比赛喔。还有突破点,现在放弃还太早。」
「你究竟要我怎么做啊?」
「希望学长和我抓住彼此的腰带互扭。」
「原来不是篮球,是相扑吗……」
要是相扑输给女生,而且是输给学妹,我真的会很丢脸,所以我只能把神原的激励当成激励感恩收下。
「那么,这一餐就感谢招待了。」我说。「我打个电话回家。」
「嗯。总之,既然阿良良木学长这么说,那就定案了。」
神原不知为何大方回应。
没能玩相扑暂且不提,但事情大致按照自己的意思进展,神原似乎很满意。总之,能够让学妹度过充实的假日,我也很高兴。
就当作是这么回事吧。
「那么,阿良良木学长,在前去享用晚餐之前……」
「嗯?」
「先洗澡吧。您这样脏兮兮前往饭厅,我会很为难的。」
004
将日式住家吃饭的地方称为「饭厅」是否正确?我难以判断。不过既然这样该怎么称呼?我同样一头雾水,所以没有刻意指摘这一点。
总之确实如神原所说,打破学长学妹的隔阂打扫房间而弄得满身灰尘的我,如果就这样出现在吃饭的地方确实不礼貌,所以关于这方面,我甚至想感谢她如此提醒。
我差点在别人家做出冒犯的行径了。
不过就算这么说,我也没想到自己会借用别人家的浴室,所以泡在浴缸里的我满心困惑。
与其说困惑……应该说悖德感?
总觉得自己做了非常不该做的事……这间浴室和气派的宅邸一样气派,大概是桧木浴室吧,规模大到被当成高级旅馆的浴室也不奇怪,所以光是可以在这样的浴室洗澡,就觉得足以抵销今天付出的劳力。
「…………」
不对,但是果然很奇怪吧?
明明和学妹的交情还没有很久,却在她家浴室悠哉泡澡到只露出一个头……
即使战场原的想法略微跳脱常识,也可以预料她会认定我不该这么做。
要是找她商量这件事,可能会被杀。
似乎会被她用文具杀掉。被可擦原子笔擦掉。
不,我不知道具体来说,被可擦原子笔擦掉是什么样的一个概念。
我看向设置在墙上,和桧木浴室不搭(反过来说,会令我想起这里不是旅馆浴室,而是普通住家浴室)的防水时钟。与其说我在意现在时间,应该说我在思考距离「晚餐」时间还有多久。
神原原本似乎完全没有预定要招待我吃晚餐,只是当时突然想到的,对奶奶那边也是先斩后奏。
突然得连我的晚餐也一起做,奶奶想必相当为难,认为我是旁若无人的学长吧。但她大概做人很好,似乎还是答应了。
我心怀感激。应该说过意不去。
「……不过,真是不自在。」
可以伸直双腿的浴缸以及温度适中的热水确实舒适,我也不打算收回「足以抵销今天付出的劳力」这句话,不过像是别人家的洗发精、润发乳以及香皂等用品,总之令我感到不自在。
我的器量真小。
总之,适度暖和身子之后就赶快出去吧。
我如此心想时,更衣间的方向传来声音。
与其说是声音,不如说是说话声。
「唔!怎么回事?门打不开!上锁了!阿良良木学长,您还好吗?发生什么事?我立刻救您!」
「…………」
门发出喀喳喀喳的声音粗暴晃动。看来有一名暴徒试图入侵更衣间。
「打开这里!举高双手出来!这是警告!」
「…………」
原来不是暴徒,是警察?
「我是神原骏河!阿良良木学长的情色奴隶,擅长招式是三角跳!」
「…………」
看来果然是暴徒。
「可恶,为什么打不开……不得已了,我立刻去拿机动部队攻坚用的那种棍子过来!」
「住手!然后也不准拿你不知道名称的东西过来!」
哎,我也不知道那种棍子的名称。
「啊,什么嘛,阿良良木学长,原来您没事啊……」
我吐槽之后,粗鲁敲门的声音终于停止。看来她真的是在担心我的安危。虽然这么说,但她刚开始要入侵更衣间的行径无法免责。
我在浴室里大喊。
声音在室内回荡,位于其中的我有点不舒服,不过彼此隔著更衣间,必须透过两扇门对话,所以非得拉大嗓门。
神原那家伙平常嗓门就很大,所以声音足以传到浴室。
「吓我一跳……还以为阿良良木学长被监禁,我担心死了。」
「在这个世界上,会监禁我的人只有你。」
「这倒未必。战场原学姊就可能会监禁您喔。」
「哈哈哈,怎么可能,就算是战场原也不会做到这种程度的。」
「不过,这扇门为什么打不开?」
「当然是因为我锁住吧?」
我假装吓一跳,而且实际上也吓了一跳,不过只要知道神原的为人,当然会猜测她可能在我洗澡的时候入侵。
锁门是理所当然的预防措施。
「上锁……?更衣间的门有锁?」
神原似乎由衷感到意外。
明明是你家的更衣间,你为什么不知道?
「没有啦,因为我洗澡的时候,更衣间的门都开著……」
「与其说开著门,不如说你太开放了吧……不过基本上,你在家里想怎么做都是你的自由啦……」
应该说,即使是在浴室里,我居然敢在别人的家里全裸。
「不,阿良良木学长,若您有所误会,那我想要订正一下,我过来这里只是想和阿良良木学长一起洗澡啊?」
「那我就没误会,你也没必要订正。」
「我讲错了。我只是想在阿良良木学长洗澡的时候,帮忙洗阿良良木学长的衣服。绝对没有非分之想。」
「…………」
你满脑子都是非分之想吧?
而且就算你说的是真的,打造出那种房间弄脏我衣服的就是你,我实在不认为这样的你会洗衣服……你的洗衣能力搞不好比下厨还差吧?
「说这什么话?别看我这样,我可是一直待在体育社团喔,洗衣服反倒是我的专长。」
「唔……哎,听你这么说好像也对?不过就算这样,要是你洗了我的衣服,我就没衣服穿了。」
「光溜溜出来不就好了?」
「一点都不好。我对自己的裸体没这么有自信。」
「不然不只衣服,我也可以帮阿良良木学长洗身体啊?从前面从后面洗!」
「…………」
如果只听声音,这家伙的变态程度就更明显了。加上我现在全裸,所以该怎么说,肌肤感受到的危机也倍增。
「我的意思是说,我要将阿良良木学长的身体弄乾净,做为您帮我房间弄乾净的谢礼!」
「你先把你的心弄乾净吧。明明每天都在这么好的浴室洗澡,为什么污秽成那样?」
「呵呵,学长说这间浴室很好,我也只能认同了。要是胡乱谦虚,听起来可能会讨人厌。」
居然只将称赞的话语听进去。
她炫耀的笑容彷佛就在眼前。
不过,这间浴室确实好到令人想炫耀……
「不只是浴室好,热水也很好吧?是从我家庭园的井打水加热的。虽然不是温泉水,却是富含某成分的深层某某水。」
「『富含某成分的深层某某水』是什么啊……要炫耀就给我背熟啦。」
像是矿泉水那样吗?
不,井水应该不一定是矿泉水……总之听她这么说,就觉得这个桧木浴池里的水似乎很特别。挺神奇的。
是喔……
井水啊……
「啊啊,这么说来,阿良良木学长。」
「神原学妹,什么事?」
「那个井水其实有内情喔。」
「有嫌疑?喂喂喂,有嫌疑的应该是你吧?」
「不是嫌疑,是内情。」
「是喔……」
总之,无论是嫌疑或是内情,感觉你应该都有吧……不过井水有内情?这是怎样?井水是可以烧开的东西,但肯定不是有内情的东西……【注:日文「内情」、「嫌疑」与「烧开」音近。】
「你说的内情是怎样的内情?」
「喔,有兴趣吗?」
「不,该说是兴趣吗……」
只是因为她提到这个话题,所以我不得不这么回应……不过自己现在全身浸泡的水如果有什么来历,我难免想知道。
单纯出自好奇。
「总之,我对你说的内情有兴趣。顺带一提,你正在造成我的困扰。」
「是关于我的爸爸。」
「是喔,你的……」
爸爸?
和神原的对话很自然地成立,所以我也自然地听过就忘,但神原的父亲……是的,在几年前就过世了。不只父亲,也包括母亲。
是车祸。
所以神原现在和爷爷奶奶住在一起。神原的父亲是爷爷与奶奶的独生子。
「…………」
「爸爸当然也用这间浴室,而且不只浴室,平常也使用同样的井水。」
我不知道该如何反应而一时沉默,相对的,隔著两扇门的神原很自然地继续聊父亲。
虽然已经过世,不过她在人生路上已经接受这个事实了吗?若是如此,刻意回避或许反而没礼貌,应该说神原不希望别人这样对待她。
「是喔……平常吗……」
所以,我出声回应她这番话。
「嗯。不过以爸爸的角度,这是平常就在用的水,所以好像没有视为多么宝贵的东西……」
「哎,这是当然的吧……」
对于住在平凡家庭的我来说,光是看到别人家里有井就会羡慕……即使没这么夸张,也觉得挺了不起的,不过要是这口井打从自己出生就在庭院,就不会觉得「宝贵」,只觉得「理所当然」吧。
「不过,爸爸从年纪很小的时候,洗澡时偶尔会在意某件事。」
「在意某件事?」
「或许该说他在意某个现象。虽然不到扯上怪异的程度,却是不可思议的现象。」
神原说。
「不到扯上怪异的程度,却是不可思议的现象……?该怎么说,你的补充说明真详细啊。」
我在浴缸里稍微提高警觉。
慢著,要是井水和怪异有关,那就是天大的事吧?暗藏这种「内情」的水,即使不提我现在就泡在里面,这个家平常都用这种水应该不太妙吧?
「不,就说了,不到扯上怪异的程度。也就是和怪异无关。」
「这样啊……」
没扯上怪异,和怪异无关?
明明和怪异无关,却是不可思议的现象?不,这种事随时可能发生。
无论是人为,还是自然现象,这种事随时可能发生。
问题在于暗藏何种危机。
反过来说,就算神原表示和怪异无关,也不保证她这番话的安全性。
「咦,可是,你之前许愿的猿猴怪异,记得是你父母留下来的……不对,记得是你母亲留下来的?」
「嗯,没错。不愧是阿良良木学长,记性令人惊异。」
「慢著,我一开始就讲错了,所以听你这样赞美,我反而很难受……」
「以前,我说『惊异』的时候,都会加重语气说成『惊异~~!』这样。」
「这真是惊异啊。」
卧烟远江。
我不惊异的记性,记得神原骏河已故的母亲叫作这个名字。
我肯定没问过她父亲的名字……不过在这个时间点也不方便问。
「所以神原,你说的『和怪异无关的不可思议现象』是什么?是怎么回事?依照你的回答,我可能必须立刻离开浴缸……」
「阿良良木学长,不用这么提防喔。别担心,不是这么恐怖的事,不是鬼故事。」
「不是鬼故事……」
就算听她这么说,我也无法放心。因为怪异的影响还残留在我的体内。
虽然可能是我突发奇想,但假设那口井的水是圣水之类的水,我的身体很可能溶解。
哎,神原的身体同样残留怪异,既然她使用这间浴室没发生问题,我确实不用担心……不过很难说。因为神原是超级被虐狂,如果只是身体稍微溶解,她或许会享受这种痛楚。
「…………」
我居然说「因为是超级被虐狂」,这理由真夸张。
这是哪门子的怪异?
真的奇怪又诡异。
得加重语气说成「怪异~~!」才行。
「总之,如果您想离开浴缸,我不会阻止;如果您想光溜溜走出更衣室,我也不会阻止。」
「拜托阻止一下。」
「不过阿良良木学长,在这之前,请先看看您所泡的浴缸水面。」
「?」
我听不懂神原的用意,却就这么反射性地照做。总之也不用刻意注视,我几乎全身都泡在浴缸里,所以正常来说,浴缸的水自然会映入眼帘。
「我看了。虽然现在问这个有点晚……不过这些水怎么了?」
「不,不是水。」
「不是水?咦?意思是说应该是热水?这确实是热水,不过……」
「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刚才不是讲得很清楚吗?我希望学长看的不是水,是水面。」
神原说。
水面?
005
我第一次听到这个杂学时颇为惊讶。不过英文似乎没有「热水」这个概念。不对,不该说没这个概念,应该说没有「热水」的单字。日文的「汤」与「水」分别代表「热水」与「冷水」,但英文基本上归类在相同的范畴。
在日本文化长大的我,无法想像没有「汤」这个汉字是什么状况,不过就外国人看来,日文「水」这个字的笼统程度,或许反倒令他们在意吧。虽然区分为「汤」与「水」,但「汤」也同时是「水」。「水」是H2O,同时也泛称所有液体,真是万用。
总之,要是继续思考下去,我不只是在意,甚至觉得诡异。
让我知道「水」这个字多么诡异的当事人,就是战场原黑仪大人。
「去死。」
她这么说。
「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
「…………」
真恐怖。
无论只听声音还是面对面交谈,这像伙都很恐怖……大概是因为恐怖程度打从一开始就封顶,所以毫无变化吧。
当时我差点松手摔了手机,但还是勉强抓好。
「我……我还不会死喔。」我说。「我刚和你成为男女朋友,刚开始交往,我还想约会更多次,所以要是现在去死,我的人生就太可惜了。」
「哎呀,这样啊,讲得挺窝心的嘛。那你不用死了。」
「…………」
战场原小姐真好摆平。
这时候应该多说几次「死吧」才对。
反过来说,希望她不要以这种能轻易收回的形式,展现对我的杀意。
「如我刚才所说,我今天去神原家打扫了。」
总之,我回到正题。
在那之后,我洗完澡出来,参加神原慰劳我而举办的晚餐会,吃完时已经很晚了,她差点就帮我铺床,但只有这一点我坚持拒绝,好不容易在时针转到正上方之前返家。
妹妹还因为我在外面晃到这么晚而对我说教。
平常要是被妹妹说教,就会上演一场以血洗血的亲人大战,但我当时很累,这对妹妹来说是一种幸运。
打扫神原房间造成的疲劳,即使因为借用浴室洗澡而消除几分,但是后来在晚餐会上的紧张使我精疲力尽。
所以我无视于妹妹回到房间,原本打算就这样睡觉。
不过在我帮手机充电时,我得知自己不知不觉收到电子邮件。是战场原寄的电子邮件。
即使可以无视于妹妹,也不能无视于战场原的电子邮件。不只是因为恐怖,也因为我和战场原从上上个月成为男女朋友交往,所以当然不能无视。
从时间来看应该是道晚安的邮件,不过看到邮件主旨是「听说你去了神原的房间」,应该是监视邮件。
无内文。
连电子邮件的写法都很恐怖……
或许是祝我永远安息的电子邮件。
所以我主动打电话给战场原,向她报告今天的原委。据实以告。
毕竟被拆穿的时候很恐怖,而且神原与战场原这对新生圣殿组合,在精神上以免费热线连结,情报完全互通,我说谎肯定会被拆穿。基于这层意义,她们或许应该称为「拆穿组合」。
我完全被压得死死的。
不,只是被压得死死的还好,感觉我是被踩得死死的。神原把我当枕头,战场原把我当踏垫,感觉我的尊严被摧残得好惨。
尊严都减损了。
到了这种程度,我很想向羽川求助,不过如果战场原是我的私生活监视者,羽川就是我的私生活管理者,无论是否求救,既然羽川在这时候没帮忙,就代表羽川在这件事不想帮忙。
到神原家打扫的事,我没向战场原说(所以她应该是听神原的报告),但确实预先知会过羽川……慢著,喂喂喂。
说真的,我的人生是怎么回事?
我的意志毫无自由吧?
到了这种程度,我甚至怀疑起当时为了和战场原上同一所大学而认真用功的决心,是否真的是我自己的意愿。
「居然去学妹房间打扫,阿良良木真会照顾人呢。不过在别人家洗澡有够厚脸皮,我想你还是去死算了。」
「别这么想啦。」
「至少不是想亲手杀掉你,所以还算好吧?」
「…………」
确实还算好。
「所以,阿良良木,你听神原说过那件事之后有什么感想?」
「嗯?」
「那个……不是要你看水,而是要你看水面的那件事。」
「啊啊……」
我点了点头。
我自认据实以告,将神原对我说的内容也告诉战场原,却没说出我自己的感想。
「没啦,哎,确实不可思议呢。不对,并不是不可思议?或许该说很浪漫。神原的父亲居然从水面看见自己将来结婚的女性。」
当时是这么说的。
神原的父亲从小洗澡时,就会在那个桧木浴缸看见陌生女性。不,不是每次都看见,是偶尔看见,总之他在「水面」看到自己将来携手私奔的对象。
当时神原的父亲觉得肯定是幻觉,不是很在意,而且不在意久了就再也没看见,不过即使再也没看见,内心某处也一直挂念「那个幻觉究竟是什么意思」,所以当他遇见神原的母亲──也就是卧烟远江时大受震撼。
如同这场邂逅是命中注定。
「总觉得是女生会喜欢的占卜呢。听说在洗脸台放满水,就可以在水面看见将来结婚的对象?」
这是神原父亲的经历,所以我料想的不是女生而是中年男性,但这是小时候的事,而且他们两位似乎很年轻就结为连理,既然这样就没什么突兀感。
浪漫。
应该可以这么形容吧。
总之,以我这个刚涉足大考业界的高中生一知半解的知识,水面可以当成萤幕的代替品……不过在这种状况,水面居然看得见「命中注定的另一半」,至少是「将来会遇见的人」,实在是不可思议。
和之前的沙地事件不一样。
水当然比沙子更加不定型,而且桧木浴缸虽然令人觉得年代久远,不过底部当然没有任何问题。
「嗯……」战场原问。「顺便问一下,你依照神原的说法看向水面时,映在水面的人是谁?是我?是我?还是我?」
「好烦!」
「羽川同学?神原?八九寺小妹?」
「好恐怖!」
我不禁战栗。
「不,并没有映出任何人……就只是很正常反射光线,映出我的脸。」
「咦?意思是说,阿良良木命中注定的另一半居然是您自己?」
「烦死了,『您自己』是怎样?」
明明平常语气平淡,却只在这时候确实做出惊讶反应。
「记得有这样的神话吧?自己映在水面的容貌太美丽,忍不住跳水自杀……这种人叫作什么?」
「你绝对知道吧?只是想让我亲口说出『自恋』两个字吧?」
「我还听过这种传闻喔。一只咬著肉的狗看到河面倒映的自己,想将水里的肉也占为己有而大叫,结果嘴里的肉掉进河里……这种愚蠢真的是自良木。」
「天底下没有『自良木』这种形容词,不准把我当作愚蠢的基准。总之就我看来,水只是普通的水,水面也只是普通的水面。」
「是喔。阿良良木明明是吸血鬼,身影却可以正常映在水面啊?」
「不,我已经不是吸血鬼,只是留下后遗症罢了,也可以正常照镜子喔。」
「这么说来,听说吸血鬼不能渡河或是不会游泳……阿良良木,你也可以游泳吗?」
「嗯?不,我没试过……我不确定耶,正常来想应该可以游泳吧?」
先不提我,不知道忍怎么样。
毕竟那个家伙虽说是幼女,吸血鬼度却比我高……感觉这方面会被吸血鬼的定位影响。
「总之,先不讨论是否和怪异有关,但这件事确实不可思议。如果神原是听母亲说就算了,但她是听父亲说的……」
我无从得知神原的母亲是怎样的人,但光是她将那个「猿猴」遗留给神原,就看得出她和「那方面」有交集。
不只如此,那对看来亲切的爷爷奶奶,从独生子被抢走之前就极度讨厌她。
「与其说是占卜,或许更像是诅咒。命中注定的另一半把自己的影像传送过来。」
「太恐怖了吧?你对神原母亲的印象究竟是怎样啊?」
「没有啦。」
战场原以诙谐的语气说。不对,语气很平淡,只是用字很诙谐。
「开玩笑的啦~~」
「……哎,我想应该是开玩笑的。」
「总之,我之前就听神原说过这件事了。」
「咦?」
她讲得很乾脆,不过这是怎样?
没加「其实」之类的开场白就讲这什么话?
「怎么了?我没说我不知道吧?我和神原是老交情,当然知道这种事。要是她对刚认识的你说出连我都不知道的事,我反而会受到打击吧?」
「…………」
从这个说法推测,战场原得知这件事的时间点,应该不是新生圣殿组合诞生之后,而是国中时代吧。
「我没有恶意喔。只是期待阿良良木听神原说这件事之后,得意洋洋转述给我听的滑稽模样。」
「根本恶劣至极吧?」
即使没恶意也恶劣至极,你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啊?
「不过事实上,你没说之前,我都忘了这件事,听你说一半才想到她确实提过这件事。不过我接受神原邀请到家里,还借用浴室洗澡的时候都很乖,没讲不解风情的话。」
「咦?」
嗯?不解风情的话?
怎么了,这是什么意思?
「我当然和你不一样,跟神原一起洗澡了喔。嘻嘻,羡慕吧?」
「不,我并不是想问这个……」
神原与战场原一起洗澡。
我不羡慕,只觉得恐怖。
完全不想靠近。
「……『没讲不解风情的话』是什么意思?」
「就说了,当时我的个性很好,也就是和现在不一样,不是个性扭曲恶劣的烂女人。」
你太有自觉了吧?我倒抽一口气。
战场原无视于我,继续说下去。
「也就是说,我不会不解风情到将这种不是鬼故事,而是恋爱传说的浪漫事情多加解释。」
006
接下来是后续,应该说是结尾。
用不著提到希腊神话的自恋传说,所有人都爱著自己。基于生物学的定义,这不是自恋或自我陶醉。
是基于想将自身基因流传到后世的本能。
人们尊重自己,以自己为理想。
战场原是这么说的。
「咦?什么?你的意思是说,神原的父亲把水面像是镜子倒映的自己容貌,认定成『命中注定的另一半』?不,这终究……不可能吧?」
「为什么可以这样断言?」
「因为这样很荒唐啊?」
「所以这件事本来就荒唐啊。要是指摘这一点,就像是在嘲讽神原的父亲,所以我没有指摘。国中时代的我当然不在话下,即使是现在的我,或许也不敢这样指摘吧。」
「……这样真的就是刚才提到的小狗童话了。应该会察觉吧?你觉得世上有人认不出自己的脸吗?」
「严格来说,这个世界上没人知道自己的脸喔。因为镜子里的自己是左右相反。无论是照片还是影片,色调与立体感也截然不同。其实人们最不知道的就是自己在别人眼中的样子。」
「不,我不是在讲这个……」
「比方说,阿良良木,别人家的家族看起来会很像吧?不过当事人可能觉得没那么像。你也是,即使你和妹妹们就旁人看来像到恶心,但你自己不觉得那么像吧?」
「你随口就说出『恶心』这种字眼耶……不过,我并非无法理解这种说法。这么一来,既然是平常看惯的东西,应该比不熟悉的他人更容易辨别吧?就像是外行人看起来一模一样的仿冒品,在专家眼中就能辨别……」
「嗯。虽然错了,但你就这么解释吧。」
「错了吗……总之,映在水面的脸是不是自己,大家应该都能辨别吧?」
「并非如此喔。如果是镜子就算了,水面就不一定。」
「…………」
「因为水面是会摇曳、闪烁、扭曲的东西,不像镜子那样。知道『恐怖谷理论』吧?像是电脑绘图或机器人,越像人类就反而越不像人类,更容易辨别,而且看起来更恐怖。这个理论是比较正确的比喻。」
「恐怖谷……」
「据说只要越过这个恐怖谷,就会觉得格外亲近。学者似乎也想在这个理论找到近亲相恋或憎恨的理由。总之,映在水面的自己面容,看起来反而不像是自己。有一种镜子加入机关,可以映出左右没相反的影像,不过照这面镜子的人似乎都觉得这不是自己。顺带一提,要是看到家人或好友映在镜子里的样子,好像会有相同的突兀感。」
「因为『理所当然』和平常照镜子看到的自己不一样,所以觉得映在水面的自己不是自己?」
「嗯。而且如果只是偶尔,也可能把自己倒映的扭曲影像看成女生吧?」
「哎……如果是男女特徵差异不大的幼童,或许可能是这样吧……如果是女生会玩的占卜,以这种方式解答大概没问题,但是长大之后,应该说辨别能力达到某种程度之后,正常来说都会察觉这种事吧?」
「正常来说会察觉啊,所以察觉之后就看不见了。」
「…………」
「不过,这件事是否和『似曾相识』的回忆连结在一起,就得另当别论了。以神原父亲的状况,曾经看过水面浮现人影的记忆,就这样一直留下来了。」
「……所以认为这是『命中注定的另一半』?这也太武断了吧?不过真要说的话,确实像是神原父亲的风格。」
「顺序反了吧?应该是遇见了心目中『命中注定的另一半』,所以觉得和当年在水面看到的自己面容很像。」
「嗯……?啊啊,原来如此……说得也是,我是现在以旁人立场听这件事,所以因果关系颠倒了……不过以当事人的感觉是这么回事吗?也就是从小到大的疑问得到解答吗?」
「因为恋爱总是在寻找近似自己的对象,所以……」
所以。
战场原只讲到这里,没继续讲下去。
「不过,这只是一种解释。」
她以此作结。
以这种方式作结,或许是她遮羞的方式,或者是因为这种浪漫的事必须有个合理的解释才能让她接受,她才会对自己如此解释。
真相无从得知,所以不是解答,而是解释。
战场原这么说。
神原与神原的父亲以一种方式解释,战场原以另一种方式解释。如此而已。战场原大概觉得神原父亲的解释「牵强」或「离谱」,不过反过来说,神原父亲或许觉得战场原的理论比较「牵强」或「离谱」。
既然神原的父亲只在浴室,换言之就是只在井水看到「她」的身影,就可以证明井水本身的神奇之处。
这个现象为何只出现在浴室,战场原应该会解释成浴室光源容易产生这种反射之类的原因,总之真要说的话,我的想法也比较接近战场原,无法只把浪漫当成浪漫接受,满嘴讲得头头是道,所以我不会对此做出不解风情的批判。
在这方面,我与战场原确实很像吧。
相似,而且相恋。
「那么,再见了,晚安。明天学校见。」
战场原没这么说。
「敢对神原多嘴,我就杀了你。要是说出口就不原谅你。如果不小心失言,就给我在明天之前自杀吧。」
她以这番话道别,结束通话。
真是搞不懂这个家伙……如此心想的我,觉得这个时间应该勉强没问题,所以接著打电话给神原。
打电话的藉口是回报我平安到家,不过实际上是想问一件事。
我当然不会多嘴,我可不想在明天之前自杀。
「神原,我刚才忘记问一件事……那你呢?你在那间浴室看那个水面时,看见了什么东西?」
我之所以这么问,是因为如果神原父亲的解释正确,那么水面应该会映出神原将来结为连理的对象。
但如果战场原的解释正确,映在水面的或许是神原的母亲──卧烟远江。
她或许会和父亲一样,看见卧烟远江的面容。
因为她可能会将自己映在水面的摇曳面容,看成和自己有血缘关系的母亲。大幅影响她的人生,至今依然在左手留下影响的母亲。或者说,虽然我不知道神原像父亲还是像母亲,不过考量到亲子血缘,她看到父亲的面容也不奇怪。依照水面的摇曳程度,也可能两者皆是。
也可能同时看见父亲与母亲。
若是如此,在某方面来说也很浪漫。虽然神原的双亲已经过世,不过在她的眼中,父母永远和她同在。
「嗯?啊啊,当然是看见自己的奶子啊。我自己都觉得很诱人,泡澡的时候一直看。胸部和下方腹肌的对比非常显眼,我每晚都看得入迷所以泡到头昏,老实说完全没注意别的事。所以阿良良木学长,这怎么了吗?」
我挂断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