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真在满是白雪的参道上走了一会儿,眼前出现一道低矮石阶。他爬上去之后,发现上头什么也没有,立刻接着往下的阶梯。似乎只是前人顺着参道隆起的地方筑了石阶。
他走下阶梯后回头一望,已经看不到刚刚那座前之桥了,当然也看不见久能的车子。
明明才走没多远,就感觉像是已经走进深山,现在想要回头,似乎已经太迟了。
不过,其实还来得及反悔吧。
这个念头让他停下脚步,但悠真心里也十分明白,这件事根本毫无商量余地。因为他的抉择将会完全扭转幸子遗产的分配方式。更何况,还有第一封遗嘱中那超乎常理的注意事项。
久能律师表示,幸子准备了两封遗书。在大面集团主办的盛大公祭之外,另有一场仅由亲属参加的丧礼,结束之后,久能在齐聚大厅的众人面前,宣读了第一封遗嘱。
根据遗嘱的内容,大面家的家族成员将与以往相同按月领取“薪水”。除了仍是学生身分的启太和悠真,其实所有人都算是大面集团旗下企业的“挂名员工”。说挂名是因为他们光有职称,但没有任何人真的在工作。一般多半会让亲戚在相关企业中挂名董事,不过幸子给他们安排的顶多是员工等级的待遇。然而,不用工作就有钱拿,再没有比这更轻松的好差事了。简而言之,她是以薪水这个名目,每个月发给全家人零用钱。
第一封遗嘱保证这份金钱援助将会供应一辈子,所有人听到这句话都不自觉地松了一口气。这反应十分合理,不过究竟谁能料想得到,那股安心感立刻就转变成怨声载道。
遗嘱中载明的内容就只有以上这些。
大面家的庞大遗产、豪宅和土地,居然都将交由大面集团管理,但似乎并非借由继承或赠与的形式,这类法律层面的复杂说明,只让人听得一头雾水。总之现在能肯定的只有一件事,家族里没人有权利动这些遗产。
这老太婆也真行。
众人大失所望,或怒吼,或哀嚎,现场吵成一片,只有悠真仍旧保持平常心。他觉得光是每个月能领薪水就已经够让人感激的了。而且遗嘱都保证会一路付到老死为止了,到底还有什么好抱怨的。
但他也不是不能了解其他人的想法。就算与所有人平分之后,那笔遗产还是坐领干薪的好几千倍,而那份高额遗产一口气落进自己口袋的可能性原本并非为零。想必其中也有人早就暗自盼望幸子过世的那一天赶快到来,结果没想到却是等来这般局面。
现场陷入一阵骚动,众人大声喧哗。平常不轻易将情绪表现在脸上的亲戚们,现在都丑态毕露。
一扯到钱,人居然可以变这么多……
悠真绝非对遗产毫无兴趣。只是他总无法打从心底相信,自己真是庞大遗产继承者之一。
这场骚动眼看就要一发不可收拾,然而久能语气平淡的一句话,立刻就使全场静默。
“遗嘱最后有一条非常重要的追加事项。”
所有人都用力地吞了吞口水,屏息等待律师的下一句话。
“只要在幸子女士的头七结束前,去弥勒山大面家墓地中的祠堂进行戒坛巡礼,找出第二封遗嘱,那么第一封,也就是今天我在这里宣读的遗嘱内容就全部作废。”
听到完全出乎意料的发言,每个人都露出一脸迷惑的神情。
“这是什么意思?”
率先开口询问的是看似六十岁上下的叔叔安正。
幸子过世后,他就成了这一家中最年长的成员。因此过去他常痴心妄想,自己说不定有机会成为大面家的接班人。当然他从不曾将这个想法说出口,但几乎所有人都早从他平日的言行举止看穿这份奢望。
就连才进大面家不满一年的悠真,也十分清楚幸子那个厉害角色,绝无可能做出这种愚蠢的决定。她对于自己的异母弟妹或养子女们,恐怕没有抱着一丝一毫的期待,反而可能在心中给予极低的评价。安正却连这点都搞不懂,只能说他十足是个不知世事的大少爷。不过是个年老力衰的老少爷就是了。
其他人多少也都算是在温室里长大的。从小就开始接受大面家的援助,成长过程中从不曾因缺钱而受苦,然后在适当时机进到大面家,从此过上无忧无虑的生活。似乎只有大学休学中的启太略有不同,其他人则都差不了多少。
但情况一牵扯到幸子的遗产,每个人依旧立刻眼神大变。金钱的力量果然不容小觑。
“意思就是我刚才说的那样。”
与兴奋难耐的安正相比,久能回答的语气中不带一丝情绪。
“不,我不是问这个──”
安正无法流畅表达自己心中的疑问,显得十分焦躁。这时,启太干脆插话进两人之间──
“第二封遗嘱的内容,会比第一封遗嘱对我们更有利吗?”
这一瞬间,在场许多人都倒抽了一口气。安正立刻附和:
“对,我刚刚也是想问这个。”
在所有人的注视之下,久能明确地点了点头。
“可说是天壤之别。”
“你、你指的,当然是第二封遗嘱比第一封对我们更有利吧?没错吧?”
安正发问后,律师再次点头。接着他开口要求:
“告诉我们遗嘱的内容。”
不过久能摇摇头拒绝。
“我能讲的只有这么多。”
“你说什么这么多,你刚刚根本什么都没讲不是吗?再多一点、那个、该怎么说……”
安正的语气相当不满,但根本讲不出个具体抗议,内容含糊不清。果然是位年老力衰的老少爷。
“久能先生是律师吧?”
“而且还是这个家的顾问律师。”
同时插话的是年纪约在二十七、八岁左右的异母姊姊真理亚,还有看起来五十多岁的真理子阿姨。
这两人不仅名字雷同,强硬的个性也极为相像。就连真理亚有幼保证照,真理子有护士执照这点上,两人也莫名相仿。从各自性格来考量,两人看似易起冲突,但出人意料地互有好感,但她们的关系仍旧无法说是感情好。就是比起家里其他人再更亲近一些,有点不可思议的交情。
现在也是因为两人目标一致,自然同仇敌忾。
“对呀,你可是顾问律师耶,有义务要好好跟我们解释第二封遗嘱的内容。”
“嗯,没错。不管怎么说,我们可是幸子大姊的遗产继承者。你对我们应该有责任。”
“我刚刚想讲的也是这些。”
安正赶紧趁机附和两人的话。不过她们完全无视他的存在,只是牢牢地盯着律师。
“恕难从命。”
真理亚和真理子正打算继续抗议时──
“我虽然是大面家的顾问律师,但在那之前,我更是幸子女士的私人律师。现在我最该尊重的,是幸子女士的遗志。”
他清楚表明自己的立场。
“可是义母她已经不在了喔。”
“就算你是她的律师,现在她人都已经死了,还有必要这么听她的话吗?”
两人接连说出荒腔走板的发言。就连还只是国中生的悠真,都能明白久能的话才合乎情理。
“喂,博典。”
安正不知何时已经挪到外甥旁边,向他低声询问:
“你有从律师那边听到什么吗?”
博典的兴趣是变魔术,意外的是久能似乎也热衷此道,两人还算熟稔。他对于自己能和这位律师建立友好关系也大感意外,但兴趣相同果然能快速拉近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所以安正问他时内心也抱着期待,然而……
“没、没什么特别的……”
平日寡言的博典露出困扰的神色,慌忙地摇了摇头。
“你这没用的家伙,在紧要关头根本派不上用场。”
眼见安正不停抱怨,而真理亚和真理子两个人也还不肯放过久能律师,启太认为任情况继续恶化对谁都没好处,遂开口提了个实际的方案。
“与其现在在这边讲这些,不如尽早去拿第二封遗嘱比较重要啦。”
“喔,也对。”
不只安正,每个人都一副现在马上就要出发的气势。就连华音和莉音这对外貌宛如双胞胎、平常存在感十分薄弱的异母姊妹,以及跟博典同样沉默寡言、渴望成为作家的太津朗叔叔,还有总是独自照料庭院的早百合阿姨也都不例外。
可是,久能接着发表了一个奇特的条件。能去取回第二封遗嘱的,只有悠真一个人。
“为什么是悠真?其他人就不行吗?”
“大家一起去的话会怎么样?”
“这么重要的工作,怎么可以交给一个国中生。”
安正、真理子和真理亚接连提出质疑,但久能开始说明注意事项后,三人自然安静下来。
悠真必须在幸子的头七之前独自前往墓地,且须等到过了午夜十二点之后才能踏进去。他身上除了一把钥匙,不能携带其他任何东西,包括手电筒和打火机这类照明用具、与外界联系用的手机,以及会发出声音的音乐播放器或掌上型游戏机等物品。只要一走过前之桥,就绝对不能再往回走。如果他在祠堂进行戒坛巡礼时没办法找到第二封遗嘱,第一封遗嘱就拥有法律上的效力。
悠真回过神来,发现大面家所有人的视线都牢牢盯在他身上。
“……怎、怎么了?”
“你会去吧?”安正问他的神情极为严肃,十分吓人。
“没有啦,你会帮我们跑这一趟吧?”下一瞬间,他又突然堆出和善的笑脸:“这对你来说也是有好处,没有理由不去拿第二封遗嘱吧?”
“可是……”
“怎样?有什么问题?”
“那可是叫我一个人半夜去墓地耶。”
“那又没什么大不了。是啦,大概是会有点可怕啦,但是就忍耐一下子而已呀。只要撑过那短短几十分钟,就可以得到一大笔钱喔。听好了,你一定要好好考虑。虽然我们叫那里作墓地,但其实──”
安正费尽唇舌想让悠真理解,去拿第二封遗嘱只是件轻而易举的差事,而且借此获得的遗产将有多么庞大。可是悠真对于第一封遗嘱中,单单指名自己的那一条追加事项,总感到十分畏惧。
为什么是自己呢?
无论怎么想都想不透,所以令人害怕。他的直觉正悄悄低语着说:不能接下这种任务。
“那座山的墓地,和一般的墓场不同喔。”
将司似乎看穿了悠真的犹豫,突然意味深长地说:
“就算白天我也不想去那种鬼地方。”
“闭嘴。你少多话。”
安正立刻小声喝斥他。
“还是说怎样,你一块钱都不想要了吗?”
“谁、谁有这样说……”
将司慌忙压低声音回话。不过两人的交谈内容,悠真可是听得一清二楚。
“我晓得第二封遗嘱相当重要。”
总是十分关心悠真的初香阿姨,语带迟疑地开口。
“但是,让一个小孩子自己独自半夜去墓地……你们打算让这孩子做这么危险的事吗?”
“虽然你说他是小孩,但他已经是国中生了喔。”
“还该把他当小朋友看吗?”
真理亚和真理子立刻抓紧机会,出声反驳。
“他还在接受义务教育的年龄。”
初香直接顶了回去,旁边的启太开口询问律师:
“如果有人代替悠真,或是我们全部人一起去拿第二封遗嘱,会变成怎么样?”
“作废。”
久能的回答简洁有力,不过启太没有因此打退堂鼓。
“话虽如此,义母已经过世了。你身为大面家的顾问律师,考虑到将来的事──”
“身为这个家的顾问律师,我最应该遵照的是幸子女士的遗志。所以,关于第二封遗嘱的事,我打算负起责任,监督到最后。”
久能对着启太再度清楚阐明自身立场。他的言下之意似乎是,最要紧的只有幸子的遗言,其他家人有什么想法都不在考虑范围之中。
将司原本静静听着两人交谈,此时朝着初香阿姨说:
“虽然说他还未成年,但也不是小学生了,这么简单的事三两下就能解决了吧。最重要的是,我们要知道义母她的遗言是什么。”
“关于这点我也是这样想,可是……”
“这样的话,就一起拜托悠真呀。还是说他该不会长到这么大了,还会怕半夜里的墓地吧。”
他的后半句是冲着悠真说的,充满不怀好意的嘲讽语气。将司想必是预期悠真会像一般青春期男生,冲动地反驳说“我才不怕”。
但悠真的回答出乎他的预料。
“嗯,我怕。所以我不想去。”
接下来几天,众人分别用自己的方式,日夜不停地试图说服他接受这项特殊任务。就连初香在明了绝对不容许别人代替悠真完成任务后,也开始加入恳求的行列。
但是她劝说的方式,和净是强调遗产有多么庞大的其他人略有不同。
“幸子姊姊之所以会选择你担任这个重责大任,一定是因为你长得很像恒章年轻时的样子。”
初香言下之意似乎是在暗示,悠真应该要回应幸子的这份心意。
该说她是有点脱线吗?初香平常想要照顾悠真时,就经常弄巧成拙。她虽然没有恶意,可是因此遭殃的自然总是悠真。
开什么玩笑。
悠真在内心暗骂,但他没有说出口,表情也毫无改变。
那种自以为是的情感,跟自己根本没有半点关系吧。更何况,就算说悠真长得像那个一次也不曾来看过自己的生父年轻时的模样,他也一点都不觉得高兴,甚至觉得非常厌恶。
但他也无法老是严词拒绝。众人轮番交替,无时无刻都有人试图说服悠真。有时是两、三个人一起劝说,多的时候会同时有六、七个人将他团团围住,一个劲地厉声要求他,或是使出怀柔政策。
就连平常话不多的博典和太津朗、内向退缩的早百合,还有存在感薄弱的华音和莉音这对姊妹也加入说服的行列,让悠真大感诧异。
顺带一提,华音和莉音平日几乎只跟对方交谈,就算偶尔主动找第三个人搭话,也总是由姊姊华音开口,妹妹莉音绝对不会出头,可是这次居然是两人一起围攻悠真,可见只要一扯到钱,人类就会性情大变。
话说回来,悠真至今从来没见过大面家的人这么团结。平时众人与其说各自独立,感觉更像是一座座孤岛般。而这次竟然因为第二封遗嘱,促使所有人齐心协力地站在同一条船上。
但悠真可是孤身一人呀。
他究竟能够撑到何时呢?情况岌岌可危。而且说实话,悠真也感到好奇。为什么幸子要特地留下第二封遗嘱呢?上头究竟写了些什么呢?
最后,在头七的前一天夜晚,悠真还是坐上了久能律师的车,朝着弥勒山上大面家的墓地前进。
因此情况勉强可算是经过他本人同意,并非有人强行押着他去的。不过一旦他实际踏足这块土地,开始一步步在参道上前进,原先的认知都消散得无影无踪。
还是不该来的。
就算能获得庞大遗产,但要是今晚在此地的遭遇,会让自己一辈子受尽折磨……要是往后的人生,都将无止尽地受到这份骇人记忆纠缠……明明什么事都还没发生,明明也没有一定会发生,他却已经满心后悔。这实在是相当奇异的情况。
但是……
一股无法全身而退的预感猛烈袭上心头,简直就像能够预料今晚即将碰上的恐怖经历似的。
白雪覆盖了周遭的大片景色,虽然积雪尚浅,但雪量多到足以掩埋住所有东西。光是眼前白茫茫一片的景象就已经让悠真感到不安,在石灯笼的光晕中微微发亮的银白世界,虽带有幻想的气氛,同时也令人感到心底发颤。他忍不住在心中想像,雪下其实埋着不得了的东西,可能下一秒就会突然弹出他的眼前。
说到积雪下埋着的东西,还有参道两旁成排无人供养的众多墓碑。只是相当奇妙,即使墓碑上头覆满白雪,依然能够辨认出形状个个不同。
现代墓碑外形琳琅满目,除了一般的角柱型墓碑,还有五轮塔、宝箧印式塔、佛像碑、板碑、箱型与上圆下方等造型。
悠真当然对日本的丧葬史演变毫无所知,但他立刻起疑,只不过是供养孤魂,有必要使用这么多种墓碑吗?这瞬间,启太曾经意味深长说过的那一句话,突然清晰地跃入脑海。
她为何要收集那些无人供养的孤魂野鬼咧……?
他用的是“收集”这个奇怪的表现方式。从那语气和用词看来,他似乎是在暗讽幸子绝非因为心怀慈悲才供养这些孤魂。
那么,究竟是为了什么?
贯穿大面家墓地的参道两旁,遍地都是无人供养的亡者墓碑,为什么幸子要收集这些呢……?
悠真突然全身一震。因为他再度想到,自己正在走的这条积雪参道两旁,有无数死者聚集在此。
他并不相信幽灵的存在。平常他喜欢阅读推理小说,反倒算是理性思考的族群。只是一个人走在半夜的深山中,会害怕也是再正常不过的吧?
他半是豁出去地继续前进,但内心的恐惧自然没有因此就消失,反而因为意识到自己身处情境的骇人程度,心中又多了几分忧虑。
刚刚飘下的松软新雪在眼前开展,洁白雪面上只有他的鞋印。他回头一望,看见那些足迹如虚线般点状延伸。那的确是他留下的鞋印,绝无疑问。然而,他望着自己的足迹越久,就越觉得似乎有谁在后头尾随自己。
不,不是谁,是什么东西……
启太的话又浮现脑海。他提供的那些关于大面家或幸子的资讯,虽然帮助很大,但有时候他也不清楚详情,很多内容显得支离破碎,其实让人相当困扰。不过就只有这个传闻实在不能怪他,因为就连家人和仆人,也完全没有人知道任何一点消息……
那令人毛骨悚然的传闻就是,听说幸子曾在好几十年前暗地前往某个和弥勒教有关的地点,从那里将某个东西带回大面家……那个地点是哪里?在那里有什么?她到底带了什么回来?关键资讯都没有人晓得,唯一能够肯定的只有,她的动机是为了利用那个东西,来进行从以前就相当热衷的占卜。众人私底下流传,当她在工作上需要作出重大决策时,经常会依赖占卜的力量。而且听说占卜结果相当准确。
实际上,在大面家境内一角,还留着一座过去称为“占卜之塔”的奇特建筑。一楼和二楼分别是“水晶阁”和“塔罗屋”,拥有半圆形屋顶的三楼则为“天球室”,每层楼执行的占卜方式都正如其名。顺带一提,三楼是占星术的空间。
暗地里也有人在传……她在地下室里执行与不老不死、炼金术有关的诡异黑魔法,但不晓得这说法有几分真实性。不过似乎所有人都认为,幸子确实很有可能做出这种事。听说她甚至曾经有阵子,老在屋内穿着一件连着帽兜的漆黑大衣,看起来简直就像个魔女。
众人认为幸子应该是为了提升占卜效果,而从某个地方带回了某件东西,不过无论家人或仆人,都不曾有人在家中亲眼看过那个东西。尽管如此,骇人流言还是在大面家中不胫而走。
太太回来时明明确实是一个人,可是总觉得有某个东西跟着……我看到有奇异的影子闪进幸子大姊的房里……义母经过走廊时,身后有东西轻飘飘地跟着……我看到有个全黑的东西上了楼梯,胆战心惊地跟上去瞧瞧,就闻到一股令人作呕的恶臭……
这些亲身经历迅速传开,但没有人胆敢当面询问幸子。大家都怕她。而且老实说,所有人都强烈感到……千万不要和那个不知名的东西扯上关系。
不晓得从何时起,众人开始用“幸子大姊的贵客”或“义母的黑色跟班”来称呼那个存在,但没多久就固定成“影子”这个简洁的叫法。或许是由于所有人都认同这个形容最为适合吧。
只有一个人坚决否认这个影子的存在,那就是花守管家。她和幸子只差了两、三岁,在幸子过世后仍旧精力充沛地打理这个家。如同她的职称,她从以前就掌管大面家宅邸的各种大小事,另一方面,她也负责一些类似幸子私人秘书的工作。
“这个宅邸里没有那种来历不明的东西。”
既然花守都这样说了,没有人能反驳她。但所有人都深信她肯定知道那道影子的真面目。
不可思议的是,幸子过世后,那道影子的气息就突然不见了。毫无预兆地消失踪迹。
关于这件事,和悠真同辈的姊姊美咲纪有个令人浑身不舒服的解释。顺带一提,她是全家人中唯一对幸子的占卜有兴趣的。她过去似乎还想从旁协助,不过悠真也听过她埋怨“义母不答应我”。
美咲纪在丧礼隔天,做出以下发言。
“那个老是跟着义母的影子,一定是早早就和她的魂魄一起跑到弥勒山墓地上去了啦。”
但是遗体还没有下葬,在这种状态下,真的能当作幸子的魂魄已经去了大面家墓地吗?至少该等入殓结束后才有可能吧?
启太当场反驳,美咲纪就回:
“不过这样一来就能够说明,那东西为什么会突然消失了吧?”
当时悠真听到两人对话,并没有多作他想。大家虽然传得绘声绘影,但幸子带回来的那道影子是否真的存在,这点还十分值得商榷。确实,半夜上厕所时曾经感觉到奇异的气息,但悠真觉得那只是因为大面家实在太大,并没有特别放在心上。那时候他看到众人胆怯的模样,总是暗自苦笑。
不过现在情况就不同了。当然一方面也是因为墓地里异样的气氛几乎要吞没他,但悠真更在意的是,幸子第一封遗嘱中最后那项追加条款里的一句话。
只要一走过前之桥,就绝对不能再往回走。
为什么她会写入这条规范呢?他得独自前往墓地,出发时间必须要在午夜十二点过后,身上不能携带任何东西,这几项条件老律师久能都能仔细确认。可是,他在参道上是否有走回头路,根本没有人可以来检查。换句话说,那条规范是直冲着他来的。
为什么?
一想到这里,他就不由得强烈在意起美咲纪那句令人忌惮的发言。
那个影子在墓地里。
所以悠真才会从刚刚开始就感到有东西在跟着自己吗?那个东西该不会正悄悄地在后面监视他是否有达成任务吧?
他再度蓦地全身一震,同时又转头朝后望去。但他绝对不会往回走,顶多只是确认后方情况罢了。
什么都没有……
视野所及之处就只有洁白的整片雪景,和他在雪面上留下的足迹。
尽管如此,悠真内心涌现了巨大的不安。四周只有白雪这件事让他莫名感到剧烈恐慌。接着,这时他总算注意到,自从踏进墓地后,周遭连半点声响都没有。
四周寂静无声。
悠真迈出步伐,脚下传来踩踏雪地的喀嚓喀嚓声。但只要他一停下脚步,立刻就会被无边无际的静谧所掳获。骇人静默笼罩了周遭,现在在这座山顶活动的生物,搞不好就只有他一个吧?
当初他刚进大面家时,因为晚上实在太安静了,他有好一阵子都睡不着觉。在儿童福利机构的日子,夜里总能听见鼾声、梦话或磨牙声,但大面家一点声响都没有,让他很害怕。
偏偏在这一刻,他的内心浮现了和当时一模一样的战栗感受。这一带悄然寂静的气息,让人心头发寒。
在大面家的房间里,自己还可以缩进被窝,但这里没有地方可以逃跑,只能不停地往前走。他唯一能做的就只有刻意加重脚步声,打破这骇人的寂静。虽然他认为这行为可能对墓地是种冒犯,但只要能搅乱这片静默,他什么都愿意做。
喀嚓、喀嚓、喀嚓。
他用力踩踏雪地发出的脚步声立刻响遍四周。即使内心明白自己只是勉强打起精神,也总比坐以待毙来得好。虽然这个方式比普通走路来得费力,但他对自己的体力有信心。他打算就这样一路走到祠堂。
参道除了曲折蜿蜒,地势偶有高低起伏几阶石阶之外,几乎没有任何变化。要是没有积雪,一路上景色多少会有些改变,应该能作为这趟任务中的小小慰借。不过现在眼睛所见之处尽是一片雪白,不管多么努力地向前走,总觉得没有前进多少,反而几乎要陷入老是在同一个地方打转的错觉。
银白迷宫。
这里就只有一条路,根本不可能迷路,但他心中却浮现了这四个字。这瞬间,悠真不禁在脑海里描绘起令人胆怯的想像。
该不会只要一踏上前之桥,它就会立刻和终桥头尾相接。
也就是说,这条路将变成一个封闭的圆。不管怎么走,都到不了祠堂,他只能在这只有一条路的迷宫中,无止尽地向前迈步。
悠真自己也明白这是毫无根据的幻想,但是这个地方就是有某种气息,让人无法停止忧惧,忍不住在心中想像悲惨的结局。
他为了将新的不安抛诸脑后,便更加使劲地一步一步用力踏向雪地。就在这时,好像有什么声音响起。
他立刻停下脚步,但是,什么声音都没有。
……我听错了吗?
悠真再度迈开步伐时,好像又听见了那道声响,他马上站定。可是,四周仍旧是一片寂静无声。
好奇怪。
这次他改成慢慢走,虽然脚下还是难免发出声音,但他尽量将脚步声放低。
……唰咕、唰咕。
后方传来微弱而奇特的声响。他回过头,看见刚刚才经过的那段小丘,声音似乎是从小丘的另一头传来的。
他继续往前走,同时竖耳倾听。
……唰咕、唰咕、唰咕、唰咕。
发现那个声音也在移动,而且怎么听都像是正朝这边接近。
有什么东西尾随在他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