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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逆雨向前,粗茶一服! 第三章 茶人变化之段

常有人说,京都的夏季以只园祭为始,以五山送火为终。不过夏季的燠热就算进入九月,还是没那么容易消退。爬上大马路的天桥,每个方向都看得到绵延的山麓,更加令人重新意识这里是盆地。虽然是盛夏,蔚蓝的天空却似乎带着忧郁的沉重感,一有空隙就用云朵盖住,挡住风的去路。被炙热的艳阳不断地烘烤,甚至觉得太阳光也变得又黏又腻。

就算如此,别馆的一楼却只有电风扇,志乃就靠着从茶室窗棂间流通至后院的空气渡过一整天。游马当然不能一个人在二楼吹着冷气看电视,便趁着没人开口请他帮忙做事的空档,到处走走看看。首先要熟悉附近的地理环境,接着再循序渐进地将范围扩大。

萩田他们还在的时候,曾经陪他们一起逛过一次京都的观光胜地,但因为当时没想到会就这样被留在京都,所以只是当开车司机配合他们而已,并没有打算认真地记住环境。东寺、清水寺、平安神宫、二条城、嵯峨岚山、大原……大概就是这些地方。唯有当他们说要去比叡山时,他无论如何就是不想去,只好一个人在城镇里乱晃。

那是个悲惨的一天。因为大家打算在外头吃午餐,所以并未准备便当,游马因为要单独行动,如果他们有替他设想到的话倒还好,但要游马自己去跟他们讨午餐钱,这当然是开不了口。他在适当之处下了萩田的车,为了转换心情而卯起来走个没完,最后却忘记回去的路怎么走。还好到处都有寺院或神社,到车站地下道四处走走便能找到饮水台或是厕所,还不至于为此伤脑筋,但一到下午,肚子果然还是饿了起来。总之先打道回府再说,他在大太阳底下摇摇晃晃地走着,虽然不记得高田家的地址,但想起之前曾听到那条路的名字叫什么章鱼之类的,随便抓个路人问路,虽然只能结结巴巴地讲出:「章鱼、章鱼」,对方不知怎,竟能马上理解。照着路人所教的走法,朝西边一直走去,这才总算是来到有印象的地区。

当天是地藏盆祭典举办的日子。那条狭小的小巷道里,无论走到哪里都看得到祭典的装饰,四处都成排悬挂着形状细长的灯笼,路边还设置了捞金鱼和卖溜溜水球的水盆,一群成年人在白色帐篷底下闲话家常。稍微往前走一会儿,可以看到一座小小的地藏菩萨祠,接着还要再走一阵子。地藏菩萨身上挂着花佾华丽的围兜、装饰着各式花朵,毫无统一感及规则性,景象看起来十分不可思议。偶然瞥见正在料理炒面的路边摊贩,让他无意识地伸手按住肚子。就算他用无比羡慕垂涎的眼神盯着看,却还是没有人要来招呼这个蓝色头发的异乡人。

当他总算是来到附近的寺院时,这儿的庭院里也架起与平时景象不同的布幔帷幕,帐篷底下并无人看守,毫无防备地排列着看似装有玩具或小点心的纸袋。一名稚嫩的幼小男童,在坐下来的游马旁边不断嘟嚷着「嘛嗯嘛嗯恰阿」之类的话,游马听成「吃吃东西怎么样」,以为小男童想要给他一些食物而抬起头来的同时,却也感觉到十分地丢脸而难堪。不过,事实上那个奶娃儿真的给了游马豆馅馒头,而交换的代价似乎是让他拉扯把玩游马蓝色的刘海。

那个小男童现在也在眼前。

小男童看到房间角落里有个木雕的小佛像,又念着「嘛嗯嘛嗯恰阿」并鞠躬致意。哲哉走过去摸了摸这鞠躬的小脑袋。

「小直是个乖孩子呐。好棒啊。」

「嘛嗯嘛嗯是什么意思啊?」

游马向哲哉询问。

「你不知道满恩满恩?向神明或佛祖双手合掌时就要说满恩满恩德啊。你没说吗?」

游马缓缓地歪了歪脖子,表达他的不解,这下换哲哉觉得奇怪了。

「阿哲你也会这样一边念着一边拜佛吗?」

「当然不会啊。只有小孩才要这样。嘿,小直,这个大哥哥不知道什么是满恩满恩耶。教教他吧。」

小男童开心地嘻嘻笑着,这时却不知从何处传来呼叫小男童回家吃饭的女性喊声,他便从走廊「踢踢躂躂」地发出脚步声跑掉了。

「啊,小东同学,擦茶器用的茶巾晒在那边,帮我拿来。水盆应该也摆在那儿吧。」

哲哉今天也穿着一身和服。还惯重地连袴裤都穿上了。穿着工作服的不稳将游马带来的茶杓从共筒中取出,一副看似陷入思考的模样。虽然试着四处奔走了约一个礼拜,却还是没能把它卖掉。

「鲜花要用哪种呢?」

「这个嘛。茶杓是『野分』嘛。本来想用芒花而去到处找了找,不过似乎是想得太早了。现在连芒穗都还没长全,真是伤脑筋啊。我啊,对鲜花这种东西最没辄。不晓得哩。」

不稳放下茶杓,看着一旁的茶罐。和制的陶茶罐,外头罩上锦缎已磨损的茶具袋。风炉釜则已经搬进茶室里了。

「是什么样的挂轴呢?」

「对呀,最重要的挂轴还没送来,实在不晓得呐。」

哲哉这么说着,将视线茫然地投向游马那边。游马在水盆里绞干茶巾,将之折叠起来后,放进一旁的粗陶茶碗里。当他将茶筅轻轻放在茶碗上时,「还不必做这些事。」哲哉出声制止。

「而且也太胡搞了吧,哪能这么乱来。茶筅竟放反了。」

他一边觉得滑稽似地笑个不停,一边将朝上摆放的茶筅,改成朝下摆放给游马看。

「这样才对啦。高田老师说你可能也是在玩茶道的,应该是看走眼了。大概也只有完全没碰过茶道的素人才会犯这种错误呐。」

不稳看着在两人之间来来去去的茶碗,似乎正想说什么,但看到对面的人影,便噤了口。

「没有这种事唷,本公子也是将茶筅向上摆放的。」

两人转头看向出声的方向。

「咦,幸麿先生那儿也是这样做的吗?」

哲哉顺着话尾,语气自然地询问。

「本公子平时都是将茶筅朝上放着端出来的。只有在点茶结束要撤掉用具时,还有茶碗较深的时候,才会朝下放唷。」

「原来是这样啊。我都没注意到。其他流派还真是有各式各样的不同之处呐。」

「不,坊城先生,巴流在帮身分较高的人点茶时,也会这么做的。像是使用天目茶碗(注26)的场合。」

「真的喔——哇啊,原来是这样啊!我都不晓得!」

本来想取笑游马的,却给自己挖了个坟墓还往下跳,哲哉夸张地抱住脑袋蹲了下来。

「然后?」幸麿问。「您是哪个流派的作法呢?」

注意力全被那位来客的气宇风范所吸引的游马,这下才回过神来。

「啊,不,我只是随便弄弄而已。我什么都不懂的。」

「什么都不懂……?」

像是在仔细玩味这句话似地,幸麿又复诵说了一次,接着伸手将茶碗里的茶巾拎了起来。游马虽然不知道这会依照流派的不同而有明显的差异,不过那乍看乱舞章法的绉褶折曡方式,却是被称作「坂东千鸟」的关键特征。

「啊,这个,就是今天的挂轴对吧。」

恢复神速的哲哉抬起头来,看见眼前的幸麿正抱着一个以大方巾裹住的细长包袱。哲哉将之抢了下来,拿到隔壁的茶室去。不稳和幸麿也在后头跟着过去。游马的眼光则贪婪地追着幸麿的背影。在这之前,他觉得不能一直盯着心里在意的东西猛瞧猛看,还刻意回避视线。

这个人的装扮在日常风景中显得格外突出。岁数看来和不稳差不多。中等身材,面型较长。有张端正而温柔的脸庞。长度及肩的头发朝后方梳拢整齐。薄紫色的宽松和服短外褂(注27),配上深绿色的袴裤,简直就像女性的和式礼服般华丽耀眼,还不只如此,短褂的袖子处还露出又宽又大、比手臂还要长的水袖,甚至在袖口与水袖相连处都装上了巨大的结绳装饰物。

简单说来,就是古代的贵族装扮。

为此感到惊讶的也只有游马一个,不稳和哲哉都是毫不在意的样子。照这样说来,此人难道平素就是这样打扮吗?

茶室里,哲哉正在解开包袱。他将包袱里的桐箱盖子打开,拿掉保护纸后,将挂轴取出来。他将挂轴的绳子解开。在榻榻米上稍微将挂轴展开后,上头的飘带也一并拉了出来,将之挂在展示台的垂拨(注28)上,卷轴便顺畅地往下方开展。

挂轴上以纤细的线条,绘出一名戴着代表年轻女性的「小面」面具、身穿能乐衣装的人物。旁边有数行细长的文字,留白处则有矮篱笆和鸟居的图。

「这是野宫吧。」

不稳低声说着。细枝矮篱与黑色鸟居,这是嵯峨野野宫神社的象征。

「正是如君所言。」

能乐中有一部叫「野宫」的剧目就是来自源氏物语的故事。这幅挂轴据说是宝生流(注29)的掌门人,为了东国一位喜爱能乐的藩主而写下并赠送给藩主的谣曲笔记。

「你们看,这上头有藩主大人拼命练习过的痕迹喔。标了汉字的读法,也注明该起伏停顿之处。」

「这么说来,这名女性就是六条御息所(注30)吧……」

哲哉频频将脑袋东歪西摆,说:

「怎么好像是很寂寥的气氛哩。如果连花都用芒花的话,搞不好会太凄凉了。」

「不,」不稳打断他的话,「那也无所谓吧。茶会前半段是御息所的画,后半段则是芒花及秋草。」

「还真是一点都没变,十分注重清澄闲寂的意境哩。又不是行将就木的老爷爷,却老是一个劲儿地往枯槁寂寥里钻,这样真的可以吗?」

幸麿的话令不稳沉思了一会儿,接着就这样不发一语地消失到某处去了。

被留下来的三个人,正觉得气氛似乎有些尴尬时,幸麿开口问游马叫什么名字。哲哉说他是从东京来的,叫作小东,幸麿听了便将扇子遮在唇边,微笑着说游马的蓝色头发真是好看。

「本公子名唤今出川幸麿。还请多多指教。」

游马实在看不出他是认真的还是在胡闹搞笑。既不是歌舞伎的女角,也不是人妖,穿得更不是女装。游马觉得就像被狐狸给戏弄了一样浑身不对劲。他反问对方这是不是本名,对方却又用扇子掩住嘴唇,呵呵呵笑着。让游马觉得背都凉了。

「您觉得这个如何呢?」

不稳抱着一个桐木盒子回来了,大家都还没看到内容物,他便一面打开盒子一边询问众人意见。最后他从里头拿出来的,是个看似古旧的黄濑户(注31)水钵。虽然上头的黄色显得有些黯淡,但将之与其他道具一同摆放时,看起来却十分亮丽耀眼。于是,唯一的焦点便完成了。幸麿喃喃低语,就这样大致决定了道具的组合。

「今天这是什么样的茶会呢?」

究竟谁是客人,又在何时从何处前来?游马是压根儿无从知晓。

「大家都是客人啊。简单说,就是自助式的茶会啦。大家各自将自己持有的东西带过来,一边讨论要这样还是那样,将道具组合起来看看。」

想事先定好一个核心也行。若有季节或是主题的话,就想想有没有能与之相配合的物品。有时各自的意向恰能与之相合,但也有过度矫饰而显得庸俗的时候。若是将调性不合的道具凑在一块儿,最后的收场将流于凄惨。

「这些个道具们啊,偶尔也会发出超乎我们想像的共鸣呐。简直就像有火花激荡一样。那种时候最是让人兴奋了。」

原来如此啊,游马心中如此低语着。他们看来都属于看到能面画或古老茶碗便会兴奋的体质。那么,就跟众在游马家里的那些老爷爷老奶奶们属于同一族的了。虽然游马的意志里已经和这种人类诀别,但看来命运这边可没那么简单放过他。

方才他是在榻榻米送货的回程路上,被上完茶道课的哲哉给逮到,硬被带来的。反正茶杓也还没卖掉,借他们用用是无所谓,但实在是不必那么乖顺听话,连自己都跟着来了。

「这里就是模仿『庭玉轩』而建造的。」

重新回到室外等待茶会开始的空档,虽然没人提问,幸麿倒开始解说了起来。茶室有二叠台目,壁龛位于点前席后方,而在点前席的旁边立了一根中柱,后面则是云雀棚(注32)。「台目叠」指的是长度约为普通榻榻米四分之三长的榻榻米,所以「二叠台目」的意思就是大小有二·七五叠的意思(注33)。现在就想趁隙逃跑的游马,只喔地回了一声。

不过,从他说明茶室「庭玉轩」仍留存于大德寺真珠庵里的这一点听来,游马也隐约记得似乎曾听过「真珠庵」这个名字。从坂东巴流追溯的话会到宗家巴流,从宗家巴流再更往上找的话,就会找到村田珠光。而真珠庵不就是珠光之墓所在之处吗?

「庭玉轩」最驰名的特征就是在茶室外侧有块附属的素土地板。一般位于茶室廊下的便门则退后到素土地板的后头去了。来客须先穿过便门,走到素土地板上,在那里使用称作「蹲」的洗手钵。从泥土地板到茶室的入口是一道横向开关的纸糊拉门。

从庭院直接穿过便可进入茶室的小型便门称作「躙口」,但不满三叠大的小空间内却没有这样的设施,实在是相当罕见。

现在,游马他们正准备要进入的不稳的茶室,不但也没有素土地板,反倒是有条从本堂延续到廊下、甚至连接到茶室外头的外廊,要进到茶室内还是要拉开纸糊拉门。

「本公子不喜欢躙口。」

所以才喜欢这里,他似乎是想表达这件事。游马一边咕嚓咕嚓地搔着脑袋瓜,一边无声地回答:「是这样喔。」

相对于「躙口」,让来客站着身子就能通过的出入口称作「贵人口」。贵人指的就是身分高贵的人。他们不须强迫自己以弯身屈就的姿势从躙口进来,而是堂而皇之地从贵人口进入茶室。

一身古代贵族装扮的幸麿,就这么理所当然似地立着身子走进茶室。哲哉则是在走廊那边先跪坐下来,拖拉着膝盖越过纸糊拉门的门框。在他们以各自的作风赏玩壁龛和茶釜的时候,游马却只是呆然站在一角。虽然觉得幸麿的打扮有点怪异,不过自己是T恤配上牛仔裤,而且还充满汗臭味,比幸麿还要更不适合这个场合。

三人并坐在狭窄的房间里时,不稳从房后现身了。他换上僧衣,披着络子袈裟。以像是现在才刚见面的口吻打招呼,并感谢客人送来的挂轴。

能曲「野宫」的主角是「源式物语」里的主要角色六条御息所,而对手角色则是旅行到野宫神社参拜的僧侣。御息所在后段以幽灵之姿现身,娓娓道出生前不幸的故事。野宫是过去她决心要切断与源氏之间的爱恋、而和女儿一同出发到伊势时所借宿的神域,但同时也是事与愿违,让她又和偷偷潜入的源氏相见、导致无法切断情缘的命运之地。

「源氏和御息所最后在野宫见面,在故事中似乎就是九月七日的样子。这个幽灵啊,才会在每一年每一年的九月七日,出现在野宫的呐。这么一想,就觉得和这个时节实在颇相衬,所以呀,才会把它带来。看它的天地头边与上下隔水,我想这可能是古代能乐衣裳所用的布料。」

不稳恭敬地说声:「原来如此,受教了。」接着表示要先上一些简单的食物,让游马大大松了口气。真要说起来,此时已是晚餐的时间,让他差点以为会没东西吃而感到不安。

因为是简式怀石料理,并不须要花费太多的时间或手续来制作。也有预先放在用膳餐盘上的小碟菜肴,让游马想起老家的早晚餐。友卫家的每日用餐情景正好就是现在这个样子。

不过这边的餐盘没有高脚座,碗盘都放在和榻榻米同高的地方,令不习惯的游马稍稍觉得有些不易进食。这一定也是宗家巴流的作法吧。宗家巴流和坂东巴流,说起来虽是亲子关系,但在这之前他却不晓得在作法或道具上有如此多的差异。

话说回来,不管用膳餐盘高一截还是矮一段,只要能吃到美味的食物,游马才不会有所抱怨,口中咬着不知由谁炊煮、柔软得像麻糟般的白米饭,或是略带刺激味蕾之咸味的热汤,以及让人感受到秋季风情的拌炒当旬八宝菜,游马自己也感受得到,一直到方才都还在的不悦情绪已被缓和下来。仔细一想,来到京都之后,不只在高田家用餐,就算是在外头的简餐定食屋或乌龙面店吃饭,也不会碰到难吃的食物。

空虚的肚腹被填满后,比较镇定下来的游马看看四周。狭窄的茶室笼罩在从小小的纸糊窗棂泄出的微弱光线下,作夸张华丽贵族打扮的幸麿和穿着褪色T恤的自己,还有明明是娃娃脸却身着素雅和服袴裤的哲哉,并坐在一块儿吃饭。有时穿着墨染僧衣的不稳还会跑进来帮忙添饭加菜。实在是很奇妙的情景。一想到自己也是这奇妙情景中的一部分,更让他觉得浑身不对劲。

无论如何,大概是从幼时便开始学习的关系,自己已经对茶室里的气氛习以为常,所以其实从他一进到这里,游马脑中的警告号志便闪烁个没完。但他多少也知道吃完饭不能马上拍拍屁股走人,所以更是不敢轻举妄动。

「在六条御息所的面前大快朵颐,还真是挺妙的呐。这位女士曾化作生灵杀害数个情敌,是个好生吓人的女性对吧?」

哲哉悠悠哉哉地望向壁龛里的挂画。说来也不令人自豪,但游马压根儿没想过要读一读「源氏物语」。「忠臣藏」的故事倒是相当清楚。「平家物语」里他特别喜欢跟义经有关的段子。但是,友卫家里从来不会有人推荐他去读「源氏物语」。他们基本上就是这样的硬派家风。

「是啊。但是她本来是个任谁都憧憬向往、气质出众而美丽的女子唷。」

幸麿举起手上的酒杯一口饮尽,这么回答。

「漂亮聪明又有教养的年轻寡妇。不管要什么样的男人,应该都是任凭她挑选的吧。但要是能毫不在乎地跟大部分的闺女们一样哭泣或哀号,说不定还比较轻松。自尊太高也是种不幸哩。」

幸麿对御息所抱持着同情。比谁都还要理智,因而对「耻」特别敏感的御息所,对自己也是从外部以客观的视点来加以看待。虽然她每日花费苦心,让自己呈现出无懈可击的聪慧,但更加深远处的自身,却暴露在自己最不想被看到的人面前。没有自尊心的人是不会了解这种痛苦的。

「没有比这更悲哀的事了。嚷着想要这个那个、非得这样那样不可,毫不羞愧地耍着任性的太太小姐虽然遍地皆是,但那些人却一点都不觉得自己应该要感到羞耻。反倒是这位尊贵的女士,就是硬要压抑自己,才会变成鬼的。这时候的源氏大概也只有阿哲这个岁数吧。他不会把像御息所这样成熟的女性当作可以安心撒娇的对象。什么都不懂,只想无止境地散发自己的魅力。这正是年轻的罪恶之处啊。不过嘛,这个世上就是这样的。比起恶意,天真无邪才是真正恐怖万分的东西啊。」

幸麿看似已有所领会似地,一个人点点头,盯着酒盅看。

不久,不稳架好煮水锅,正在放炭的时候,游马将目光投向那幅挂轴。上头用细笔流畅画写的文字不易读清。当他这么表示时,幸麿在一瞬间晃了晃肩膀,突然用与之前柔软滑腻的娘娘腔语气大相径庭的雄浑声音,配合节律念了出来:

思及昔往花之袖 回首月下舞若华

谣曲的部分歌词。

「想起光辉灿烂的过去,试着在月光下跳起了舞来,是这个意思吧。这之后就是剧里的序之舞了。这不是搭配得恰恰好吗?要是没有那个藩主乱涂鸦的话,这段文字就像是画赞一样了。」

说完后他满足地微笑。

「幸麿先生家是开古董店的。虽然幸麿先生是在学校当老师啦。你之后也可以跟他谈谈茶杓的事。」

大概是要他们待会再谈茶杓的事吧,不稳「咳哼」地咳了一声,将叠成三层的角形深缘点心钵端了出来。每一层都各放了一个和菓子。是用薄薄的求肥(注34)将羊羹层层卷起的点心。

「哎呀,是『砧』啊。」

「是的,我稍微试着做做看。」

原本表情不多的不稳,从他红着脸显露高兴的模样,看得出这应该是他的自信之作。这个和尚竟然连和菓子都会做!这让游马惊讶不已。」

「好有晚秋的风情呐。」

幸麿一边将和菓子拿起,一边低语。

「还带点『嫉妒』的味道呢,太棒了。」

游马完全搞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当他暂时退到外头,再次回到位子上时,哲哉说:「这次这边就是嵯峨野罗。」这时他似乎稍微懂他们的意思了。

挂轴已被从壁龛处取下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插在素陶花瓶里的芒草穗和两、三种秋季草花。太阳不知在何时已向西倾,烛台的灯火左摇右晃地照亮着室内。连黄濑户的水钵也是野原的枯草色。刚才还在绘画里面看见的「野宫」舞台,现在已反转到他们这边来了。

应该是事先藏在向外突出之短壁后方的架子上吧。游马因为没注意到这件事,所以当不稳伸手去取天目台(注35)上的茶碗时,竟宛如从半空中突然显现出来似地。他就地直接注入热水和茶,徐徐地站起身子,将之供奉在壁龛前。最后再朝看不见的女性合掌膜拜。

「啊啊,原来是这样啊。虽然没有想到这么深,不过如果御息所是主角,不稳就是配角的僧人呐。」

不稳稍微歪着脑袋,朝幸麿点头示意。看来不稳是当作自己已经站在舞台上了。

在那之后的时间,让人觉得仿佛飘浮在歪曲的时空当中。老实说,游马并不懂得女性的嫉妒或悲伤。但是,这些比他年长的男性们,却对她表达出那种宛如体贴怜惜般的态度。就像在茫茫荒野中遇见不断哭泣前行的小女孩时,不管是谁都会想伸出援手的那种温柔疼惜。就连不断嚷着好可怕好可怕的哲哉,都以若有所思的表情望向远方。虽然觉得一边喝着茶一边感受这种事情有点怪,但倒也不觉得有什么不愉快。他只是感到不可思议。好像在梦境一样,就在他这么想着时,原野的秋风也正哗哗地从众人之间吹过。

当晚打道回府后,志乃已经就寝,所以隔天早上他才将剩下的和菓子交给她。

「不稳先生要我交给高田老师的。」

志乃轻轻打开包袱,开心地轻声说道:「哇,是砧呀。」一听到是出自不稳之手,更是睁圆了双眼。

「哎呀,那位住持连这种事情都会做呀?真是太厉害了。晚一点再来享用看看。」

说完后,将之供奉在小型的佛坛前。她一边用筷子挟着竹荚鱼干,一边问游马昨晚如何、挂轴是什么样、花是哪种、茶杯是……游马被追根究柢地问个没完,但又无法详细说明,着实困扰。但志乃却似乎已经掌握大概的内容。

「那这么说来,茶室里已提早一步上演晚秋风情了呐。所以才配上『砧』啊。原来如此。」

「砧」是什么呢?

「这个呀,从前只有身分高贵的人,才能能够穿上如绢丝般柔软的衣物。普通的贫穷人家能穿在身上的,都是粗糙又硬质的布料呐。这种布料只要下水洗涤就会变得更加僵硬。所以就要咚咚咚地敲打、让布料变得柔软,这可是过去女人家的工作之一唷。不管是那张台面还是敲打的那根木杵,都被称作『砧』。在秋季的长夜里,听见从乡间传来咚咚的敲砧声,不知怎地,就是让人觉得有股寂寥凄楚的风情啊。」

记得那时幸麿曾提到有嫉妒的味道,又是怎么回事?

「他说到嫉妒吗……哎呀,难不成是在说能剧里的『砧』吗?确实是有这么个故事。内容是说到远方去的丈夫一直没有归来,妻子寂寞得不得了,哀怨地敲着砧。希望敲砧的声音能够传至远方丈夫的梦里,让他听见。怎么这样嘛,一直跟小东同学说些女孩子恐怖的地方呐。真是坏心眼的大哥哥们呀。」

她似乎是觉得有趣而呵呵呵地笑着。

「喔……我从来没读过『源氏物语』,所以都听不懂。志乃小姐读过吗?」

她本人曾表示,希望游马别用婆婆或阿嬷之类的称呼叫她,叫她「志乃小姐」就可以了。

「越让年轻男孩子这样称呼,会变得越年轻呐。」

当志乃这样笑着说时,还显得有些害臊,游马看了也觉得她好可爱。

「当然有呀。」

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目前这个家里没有这本书。

「不过也忘了是什么时候了,小翠她有看过源氏物语的漫画。可以去问问她。」

「小翠是吗……」

听到这话,他当下便放弃了源氏物语。志乃一脸不解地望着他。

「小东同学看起来好像不太会应付女孩子哩。那更该让那些大哥哥们教教你才行。」

吃完早饭后,他开始帮忙拔草。虽然只是个小小的庭院,但再怎么拔,杂草还是一直长出来。因为里头也有相当重要的茶花幼苗,所以游马只得趴俯在地面上,一个一个询问这能不能拔掉。

志乃坐在外廊上,一边做着缝补刺绣之类的东西,一边推推老花眼镜,指示游马这个要拔掉、那个不可以拔。每回都还要加上一句「不好意思麻烦您」,说了许许多多次。回想起来,小学时代在老家时也常常帮弥一除草。弥一明明都已经上了年纪,自己却越来越少去帮他忙,一想到这里,他的心微微发痛。

现在这个时刻,弥一应该也在拔着杂草吧?他一边想像,一边楞楞地朝半空凝望时,志乃开口表示差不多可以来喝杯茶了。这天他们以煎茶搭配不稳自制的「砧」来享用。

在外廊和老婆婆一起喝茶这件事,真不知该如何看待,难不成现在的自己没有什么该烦恼的吗?他有点这样的感觉。连刚刚才刺痛他胸口的事情都已忘却,没头没脑地沉浸在幸福感里。

「小东同学,今天不用到对面那儿去帮忙对吧?既然这样的话,虽然不太好意思,但能不能请你稍微帮我跑个腿呢?」

原来是要送东西到住在清水的朋友家去。

「这是以前我的师傅送给我的薰香组合,朋友说想跟我借,就帮我送过去给对方吧。」

虽然东西不大,但用邮寄的还是让人不安。若是自己送去,又容易因对方客气多礼而待了太久,所以派游马送去是最恰当的。

「而且啊,那户人家在山坡上,离公车站牌还有一小段路。那一小段路对这阵子的我来说,实在挺吃力的呐。不介意的话,也可以骑脚踏车去喔。」

最近在街上来回走动时,就曾想过若有辆脚踏车可骑就轻松多了,所以游马非常开心地从本馆的后头把脚踏车牵了出来。

虽然心里觉得还是夏天,但骑着脚踏车穿过风阵时,也确实感受到与两星期前不同的秋季气息。大概是来修学旅行的吧,街上有一群穿着制服的中学生,正盯着一张地图瞧。

「不好意思,请问一下。」

在公车站的混杂人群中停好脚踏车时,旁边传来一声。

「要到只园去的话,坐这班公车就会到了吗?」

听到这么一问,游马瞬间觉得心荡神驰,忍不住闭上眼睛。

「请问……」

刚好公车来了。

「没错,坐这班就可以了。」

京都是公车班次很多的城市,运行路线图更是极度复杂。其实游马对公车资讯根本是完全不知道。说得更白一点,他来到京都后,连一次也没有搭过公车。但是,听到他们那令人怀念的说话腔调时,他多么希望能再多听一些,更何况他当然也想在他们面前展现帅气的模样,便装出一副知道的样子。公车侧面就写着大大的「只园」字样,应该不会有错吧。

记得似乎有首俳诗还是短歌,就是在述说这种心情,他虽然想到了这件事,当下却又想不出正确的内容。好不容易才想起来时,已经是送完东西的归途、横躺在鸭川河岸旁的时候了。因为时间接近中午,所以志乃准备了饭团让他带着。

「你要玩到傍晚再回来也没关系唷。」

被人这样讲,连自己都觉得好笑。简直被当成了小孩子。明明已经不是被放在一旁不管就会一直玩个不停的年纪了。要做什么事情之前,也会事先想过再做。

去的时候是经过五条大桥,回程时打算走四条大路,以脚踏车奔驰前进的时候被广大宽阔的景色所吸引,就这么走下河岸堤防。虽然水量不多,但河水的流动仍带来清凉的视觉感受。对岸排列着高级日式料理餐厅只在夏季架设出来的「纳凉床」(注36)。他一边想着哪天飞黄腾达后,一定要在那边用餐吃饭,一边喝着已经微温的瓶装乳酸饮料。这是他送东西去的那户人家给他的。他问是否能给杯水喝喝,对方便将三瓶乳酸饮料和水一并交给了他。

「这是牛乳业者送的试喝品。」

当作是跑路费的意思吧。虽然也无不可,但空瓶该怎么办呢?可以丢在这附近就好吗?就在考虑这些事情时,竟没来由地忽然想到了——

跑进停车场 混在人群中 怀念地偷听 故乡的传闻

在教室读到这段时,还觉得谁懂这种乡下人的心情,但现在这首歌的含意却深深沁透他的心坎。在上野车站听到东北腔并不会有什么感觉,但在京都的公车站听到东京腔,却让他觉得怀念到想扑上去舔舐,甚至还稍稍感伤了起来。说不定是对生活不安,才导致他有这样的心情。国文老师曾说,石川啄木当时是一时冲动而跑到东京,手边根本没有钱。只能在逃避现实的每一天里吟咏短歌。简直和现在的自己一样。

为了把茶杓卖掉换钱,这一周以来,他试着跑了几家古董店。但根本没人要搭理他。原本光是游马的外貌和非本地人的说话口音,就已被许多店舖谢绝于外,连东西都不肯看一眼。就算看了,也把他当作乞丐似地随便喊个一千日圆、两千日圆的价钱,游马甚至还曾一气之下说出这是德川庆喜的作品。结果古董店的老头子反倒摆出更加高傲的态度,语气冷淡地说:「是喔?那你拿去名古屋卖啊,价钱会比较高喔。」对德川家的威权丝毫不表敬畏。

现在回想起来,东京的古玩店真是明朗而率直。虽然觉得他们向家里告状一事颇卑鄙,但不管是对德川家还是友卫家,都摆出五体投地的尊敬态度。

虽已被气的一肚子火,还是走进了另一家店舖,这里的老板看起来很亲切,先是「这茶杓真是太棒太好了」地大力夸赞,才表示在京都使用德川家的茶杓似乎不太得宜,还是拿到纪州或是水户一带去比较好,接着又说「您看看这个如何」,将放在玻璃柜里的茶杓拿给他看。他看到茶杓旁放着用自来水笔写的小牌子,上头写着「传宫本武藏作」,顿时觉得一切都愚蠢至极。

好不容易才有的舒爽气氛下,竟想起这种无聊的事。他像是要忘掉讨厌的事情般摇了摇头。

鸭川真是个奇妙的地方,从上往下看过去,不管是这边的河岸还是那边的河岸,人影都是两两成双地并排在一块儿。像是事先说好似地以等距为间隔,游马以摩斯密码般的节奏一对两对、一对两对地数过去。那些情侣每个看起来都跟自己年纪差不多。应该是大学生吧。不必担心钱的问题又拥有恋人,大家都过着轻松自在的每一天。真让人羡慕。反过来想想,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呀?

当下他又想起另一个和现今情境十分吻合的歌。「那天 每个朋友 看起来都比我优秀……」记得是这样开头的一首歌,但之后的歌词忘了。每个朋友,每个朋友都比我优秀……不,没这回事,才不会羡慕他们呢。要是遵照父母亲的指示,乖乖去考场的话,应该已经考上某间学校,自己在这时已经是那群人之中的一个吧。这种事根本不值得羡慕。就是因为对这种事不层一顾,所以现在才能这么自由自在地眺望着蓝天啊。

话虽然这么说,但反正都同样是要看着京都的天空,还是老老实实地当个大学生、领取零用钱,才是比较聪明的做法吧。

钱啊,钱。钱,钱。看来人类这种生物,就算只是活着,似乎还是不能没有钱。比小狗小猫还要不自由。茶杓卖不掉。昨天虽然也试着问过幸麿,但他只是安抚他,要他暂时将东西留在身边而已。卖不掉的话,除了去工作之外就没别的办法了……

在他压抑叹气冲动、抬起目光之时,看到在桥上往来交错的人潮当中,有个独自而立的人物。是个托钵僧。在京都的街道来回走动时,会看到舞妓,会看到像弁庆一样的修验道大叔,况且昨晚还认识了一位像平安时代贵族的朋友,所以区区一个托钵僧是不会让他觉得惊讶的。游马拍拍屁股站起身来,将脚踏车牵上铺砖行人步道,一边频频望向那名僧人,一边缓慢地从他前面经过。僧人头戴草笠,身着黑色僧衣。就这么只是站着而已。

过了桥后,他突然奋力踩着脚踏车,以全速飞奔而去。

「不稳住持,不稳住持。」

他将脚踏车停在寺院境内,到处找不稳的身影。人不在外头。跑到昨天茶室那儿偷看一下,果然还是没看到人。打开自宅部分的玄关门,高声喊着:「不稳住持在不在呀?」这下不稳才终于现身了。

「有什么事吗?」

「不稳住持,你有没有托钵用的道具?」

「托钵?那当然有啊。」

「请借给我。」

「咦?为什么?」

「当然是要去托钵啊。」

「……」

不稳当然不会认为这个蓝发少年的宗教之心在一夜间突然觉醒。他望着上气不接下气的游马,默默地看了好一会儿之后,怀疑地问他是不是现在就要?

「很急很急,拜托你了。」

不稳从某处拿出衣服和护腿脚绊,排列在外廊上。连竹编的圆笠都有,游马掩不住嘴角的笑意,心中想着:对对对,就是要这个。不稳像是要拿出来曝晒驱虫似地,将东西一一展开排列,忽地又抬起头,问他昨晚的茶会如何?

「您知道掬茶的意思是什么吗?」

「意思……是不太明白啦,但那个叫六条什么的女性应该很开心吧。因为,有像我们四个这么棒的男人为她祈祷,供养的效果应该……挺不赖的吧?」

不稳看起来很满意,但似乎有点不好意思而低下头。

「我是这样想的,人家说『掬茶一杯』,是否也能说是『救茶一杯』呢?当然就如你所说的一样,昨晚在无意之中,变成将女性从爱情的执著中拯救出来的形势,但不只是这样而已,众宾客们的心不也是从某种形态当中解放并获得救赎了吗?至少对身为僧侣的在下而言,茶就应该是这样的存在。当然,首先自己也得先获得救赎才行。」

游马拿这种艰深难解的事情没辄。真要说的话,他甚至还觉得越是钻研茶道,人就越被束缚在里头。友卫家虽然是茶道的宗家,宅邸腹地却很狭小,门徒们修习茶道的空间和家人的生活空间非常接近。像是在窗边发呆的时候,就常听得到来练习的人们谈话声。大概都是些那样做不行、这样做才对之类的对话。

会知道友卫家的茶杓是不得了的宝物这件事,也是某个音量特别大的大叔,在对刚入门的某个初学者讲解茶杓的拿法时「偶然听到的。那是很高价的茶杓,不能像那样用手乱摸乱抓」,他如此斥责对方。「这根茶杓最少也值上百万日圆,其中最贵的甚至能买下东京都心的大楼公寓」,大叔高声地公开这么说,比起那位被骂的新进门生,游马反倒还比较惊讶。

不过游马大致上也知道要看状况,所以目前还是乖乖装出一副有同感的样子,顺着不稳的话做回应。我昨天也和大家一同参与后,有了不少感触,决定要尝试托钵一事,也不能说完全和昨晚的茶会脱不了干系……

「茶杓是否能拯救地球,这我是不晓得啦,但总而言之,看来茶杓现在是救不了我了,既然这样,我就去托个钵,试着自救看看……」

自己都不知道在讲什么了。不稳也有点不放心地观察游马,才下定决心地说:「也好,就这么做吧。」他慢吞吞地拿出电动推剪,打开开关。

「你、你想做什么!」

游马边大叫边往后跳开。因为他的反应实在太激烈了,反倒让不稳倒退了几步。

「做什么……当然是把头发剃掉。因为要托钵啊。」

「托钵一定要是光头才行吗?」

「怎么会呢?难道您打算顶着一头蓝发、戴上竹笠去托钵吗?」

「没问题的啦,头发我会打湿之后再梳拢的。只要戴上竹笠,就看不出来是不是光头了。尽量低着头就行了吧。哇咧,真是吓死人了。」

游马余悸犹存地说着。再怎么说,他都不想剃成光头。

「这并不是别人看得出来或看不出来的问题。托钵和坐禅一样,都是修行的一种。托钵是僧侣才能做的修行。僧侣则一定要落发。」

「说什么一定要,这种事是谁规定的啊?释迦牟尼没有这么说吧?况且,祂自己不就是黑人爆炸头吗?」

「爆炸头……?不、不是的,那个要称为螺发才对。」

「我也看过有头发的和尚啊。」

「那恐怕是净土系的人吧。净土宗,或者是净土真宗。」

「那这样的话,我也变那样好了,变成净土真宗。」

「真宗是不托钵的。」

「……」

不稳无奈地叹了口气。

「记得没错的话,我曾听说您是某间寺院里的孩子,不知贵府上的本宗是哪里呢?」

「宗派那些的就不必管了啦。佛道就只有一种吧。我祖父也是这样讲的。」

其实这么说的人是隔壁那间寺院的和尚。

「原来如此,说得很正确。但是,价值观之差异或规矩还是有的。若是全部无视这些规定也可以的话,那根本就不须做僧侣的打扮,直接用原本的样子站在路边就可以了。那么,您已经得度了吗?」

「得肚是什么意思?」

不稳直直盯着游马看。他大概是在想,这根本就不像在寺院长大的人会说的话。

「……简单说,就是出家后取得僧籍的意思。」

「我是还没出家啦,不过因为离家出走了,所以应该差不多吧?」

「那就伤脑筋了。托钵必须持有托钵许可证才行。当然这也要得度取得僧籍后才能申请。」

没想到只是托个钵而已,还得持有许可证。不过,到底有谁会开口要求把许可证拿出来看一看呢?

「不稳住持,不稳住持,我,现在,无论如何就是很想托钵。这是我出生以来第一次有这种念头。要是现在错过这个机会,铁定一辈子都不会再有了。我觉得这时候已经不是去考虑什么证明书那类鸡毛蒜皮事情的时候了。这种事情就是要靠一股劲儿才是王道啊。」

「不,修行绝对不是靠一股劲儿就可以做的事……」

「但是、但是……」

借口已经用光光的游马结巴了。没想到至多就是托钵罢了,却有这么多麻烦的事情。人家好不容易说出想去修行,却遇到这么个脑筋转不过来的和尚。

「虽然是这样,嗯,说不定这会变成关键所在。若是你的佛门之路能因此觉醒,并且得到以僧侣的身分生活下去的觉悟,那么这一切或许就能变得有意义了。」

游马大大地点头。还好之前说自己是寺院里的孩子。

「那么,请把T恤和牛仔裤脱掉。」

接着再从排放好的衣物中拿出兜裆布,递给游马。

游马两眼发直地瞪着递给他的东西,吃力地出声回答:「我不需要这个。」

「我就想你应该会这么说。」

令人意外地,不稳爽快地把兜裆布撤到一旁,游马这才放心地松口气。

「不稳住持,你有在用兜裆布吗?」

「当然,我有在用。那是能稳定情绪、振奋心神的好东西。」

真令人意外,明明就还不到那种年纪。

老实说,祖父风马也是兜裆布的爱用者,过去在家里每次看到兜裆布晾在晒衣竿上随风飘荡的时候,游马就会变得忧郁。父亲秀马虽然并不常用,但有重要仪式的时候也会绑上兜裆布。若要继承他们那条路的话,总有一天自己也会被迫要绑上兜裆布,就算是现在才开始清楚意识到这一点,但也足以达到想离开那个家之理由中的百分之一左右了。

兜裆布算是可以不用绑,直接在红色的运动短裤外穿上短版和式内衣。披上霜降花纹的灰色和服,再罩一件黑色麻衣,将看起来像巨大围兜兜的络子挂在脖子上。把称作「手巾」的粗绳以复杂的手法绑好后,再挂上最重要的托钵袋,就变得很有那番味道了。穿上白色的护腿脚绊,最后再戴上竹编圆笠,自己也在俄然间认真了起来。

「满恩满恩菩——萨——」

在庭院里玩耍的小直靠了过来,在游马面前合起小小的手掌。小孩子最老实。一定看起来就像个道地的云水僧。很好很好。

之后不稳又稍微教他一些作法。站着的时候,要拿着挂在脖子上的袋子和绳子间相接的地方。若有人欲布施喜舍而停下脚步时,便合掌领受。以双手拉开袋子垂下的部分,请施主将金钱或物品放在上头。再来只要直接合掌,哎呀,多么神奇,收受到的财物便直接滑落到袋子里去了。

「真好玩耶。」

「这不是用来玩的。」

「不用说谢谢之类的话吗?」

「喜舍布施对人们来说是积功德的机会,所以不必言谢。真的要说谢,也该是他们要说。恳请您切莫忘记,托钵并不是募款活动,也绝非乞讨的行为。私下说话也严格禁止。只能默默合掌。」

那就更轻松啦,游马心中想着。

可是,状况就发生在他开始上路没有多久的时候。

穿着不习惯的草鞋,一个劲儿盯着下方看的游马,感到有人从后头跟着他,便停下脚步。那个感觉停留在后方两、三公尺处。当他觉得奇怪而正要回头的当儿,手臂竟被一把抓住。

「拜托你!」她说。

是一位个子矮不隆咚、真的很小一个的小老太太。

「这是我先生。」

她一边抓住游马的手腕以防止他逃跑,一边用另一只手在肩上背着的手提包中翻找。接着她竟取出一块牌位,让游马吓得发抖。

「呃,那个……」

「拜托你!」

所以我说、你这是……难不成?

他感觉到自己的眉头之间已忍不住皱了起来。

「拜托你帮帮忙啊。上个月,我先生突然过世了。他说好要跟我一起来京都旅行的。这是我们婚后第一次这么亲密的双人旅行啊。」

老太太低着头,将额头往压在游马手臂上的牌位摩蹭。记得不稳曾说托钵时是不能念经的。只能保持静默不语。但是,像现在这种状况又该怎么办?总不能把她推开然后拔腿逃跑吧?

「不好意思。我、那个、我还是个修行之人,这种……」

比起日本其他地方,在这个城市里有更多了不起的僧侣吧。再怎么说也不必来拜托我这种骗人的和尚。但是,老太太根本没在听游马说什么。也没有看他的脸。她只是像要将手指嵌进墨染的僧衣般地紧紧抓着不放。

「我那老件也很期待要来旅行的唷。就算变成魂魄,一定也跟着来到这里了。」

游马想也没想便抬起了头。若是灵魂的话,应该早就已经看穿他真正的身分了。

「之前就跟老伴约好了,如果有遇到和尚的话,希望能拜托他帮忙供养超渡。如果被拒绝的话,我先生说不定就不能成佛啦。乡下的和尚靠不住啊。拜托拜托,请你帮帮忙。请你帮帮忙。」

这身行头本来就已经很闷热,手臂上又有个体温更高的东西挂在那里,更显燠热。而且她的汗水与泪滴,让他感到竹编圆笠中的湿度似乎增加了。

或许,换作是个威风八面的高僧的话,要她在路边做出这种请求,她也会犹豫不决吧。正因为他看起来就像个年轻僧侣,所以才敢试着提出无理的要求。游马浑身上下都是让人有机可乘的破绽。

而令人苦恼的是从远处观望这个状况的周围人群。游马因为要隐藏在竹笠底下而低着头,所以没办法看得太清楚,但他装作不在意地回头探看时,却发现在看得见的范围里有好几双停伫不动的脚。

把竹笠脱下来给她看,说句:「你看,我不是和尚喔。」虽然这么做比较容易,但之后又该怎么收场才好?那反而更是让场面无法收拾。看来非得突破这个困境不可。对啊,搞不好这就是托钵的第一关卡。试练的时刻终于来临了。穷途末路大危机!你该怎么办呢?游马!明天请继续收看下一集。

就算试着开开玩笑,但这又不是三十分钟的卡通动画节目,画面并不会切换成广告的。

哎呀,管他的。游马重新振作。

反正,又没有人记得正确的经文。这也不是要大声诵读经文的场合。只要对着小小的牌位,假装嘀嘀咕咕的小声诵唱,这位老太太和那些看热闹的人一定可以接受的。游马以自己空着的另外一只手,轻轻地覆盖在紧紧抓住自己手臂的老太太手掌上后,接着则因为这种状况下没办法合掌,便只举起单手,作势立在额前行礼。

那么,所谓的经文,是用什么方式念出来的呢?去年是祖母的第七回忌日。为了回想起当时的样子,他闭上眼睛。就跟往常一样,隔壁那间寺院的和尚跑来念着南无南无……不,好像又不是这样……仔细沉思之后,线香的气味从脑袋中某个深远之处飘散而出,一个跟小直颇为相似的稚嫩童声也浮现出来。他觉得真不可思议,仔细地倾听。在还没意识到那就是青春期变声之前自己的声音时,那童稚之声已与自己现在的声音同步发声。摩诃般若——波——罗——蜜——多——心经——那声音这么说着。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

隔壁寺院的和堂并没有对被带去寺院里惩罚的游马说教。他只是被叫去用抹布擦地板、被叫去坐禅、被迫把整本书背下来。把这些全部记住的话,就可以回家罗。记得是幼稚园还是小学生的时候被这么告知的。连自己都没想到居然还记得那时候的东西。

虽说游马现在才刚刚因为大学落榜而被咒骂是白痴笨蛋,在幼稚园的时候不但将出现在超人力霸王当中的怪兽全部背起来,就连车站的名字——不单只是山手线,连丸之内线、东西线、银座线、都营浅草线等等——也几乎全都背得出来。也就是说,即使现在都已经忘掉在那时记住的东西,但是在那个久远的当时,确实曾经拥有过能够流畅地将佛经背诵出来的能力。因为那时还活着的祖母一直夸他好厉害好厉害,再加上能够回家而心情十分愉快,便反复背诵了好多好多次,反而让风马和秀马听得快腻死了。

他并不知道那就是般若心经,只是拼了命地将和尚标记上假名念法的文字背诵下来而已,所以并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只有声音的记忆,一旦开始之后,便毫无止境地化作口中的声音泉涌而出。因此才能一鼓劲儿地诵唱出来。不过最后的部分已经变得很没把握,只好硬是在「揭谛、揭谛……」的地方做了结束。

他一副煞有其事的样子,默默地鞠躬行礼。老太太一边哭泣,一边将汗水淋漓的额头往游马身上磨蹭,还不停说着谢谢、谢谢,接着又唏唏嗦嗦地在手提包内翻找,好不容易才拿出一张绉巴巴的千元钞票塞在游马的掌心里。要用袋子垂下的部分接受喜舍之类的作法,游马也全都忘掉了。

老太太走掉之后,手臂突地觉得轻松了起来,那一带滞塞的空气也开始流动,稍稍变得凉快了些。膝盖顿时觉得无力的游马,颓然蹲了下来。他一边假装调整草鞋,一边放任身体沉浸在虚脱感当中。这是怎么回事啊……

但是,要不了多久,虚脱感变化为成就感,再转变为令人愉悦的兴奋感,最后甚至变成让人想全力狂奔而出的一股劲儿。我做得到。突破了这个难关,所以绝对不会有问题的,心中边这么想着,一边双脚运劲,站起身子。

和这位老太太的相遇,可说是助长游马气势的重要关键。

维持着这股奇妙的高昂情绪,顺利来到二条城附近地区。找到一个还不错的场所之后,缓慢地停下脚步。照着被教导的方式握住袋上的绳子,若把脸抬起来,恐怕会被看出不是光头,所以就谨惯地直直盯着下方看。他一边看着,一边反复回想刚才发生的事情。

到二条城观光的人们大多是搭乘大型巴士来的。因为有导游在前面做导引,所以往城内走的行人只会高声地说着:「哇,是托钵耶」、「是云水僧啊」或是「真不愧是京都」之类的话,却没有人会停下脚步。回程时大概是已经不觉得稀奇了,只当没这回事地走过。

只有一次,一个年轻女孩问他能不能拍照,他点头之后虽然觉得不妥,但又不能反悔说不,只好连面对镜头时都一直向下低着头。

快门声响起后,女孩说了声谢谢后便稍稍显得不知所措,但她什么也没给他便走掉了。他觉得这真是太扯了。橘子色的迷你裙。穿着缀有樱桃装饰的凉鞋。奢华得就像是用金线铁丝所做成、好像是称作淑女拖的那种拖鞋。不知长相如何。不管怎样,自己戴着帽檐较深的圆笠而且还低着头,就算有人站在眼前,也只看得到腰部以下的部分。

因此,路上的行人,在游马半圆形的视觉范围里,只有下半身在走路。

碎花短裙,洋装的白色裙摆,蓝色长裤,咖啡色长裤,格纹迷你裙……

从下半身来推断此人的年龄。

大叔、大婶、辣妹、老爷爷、老头子老太婆、老太婆老太婆、老头子老太婆臭老太婆、男孩、男孩、一堆男孩、年轻大姐、死小鬼……喔,等等。

只有幼童会连脑袋瓜都看得见,而且还会从圆笠底下朝上面很有兴趣地瞧个没完,命游马慌忙把头压得更低了。真是不能大意。

没多久便觉得无聊,开始玩起「寻找好女人」。在这个被限制的视线范围内,是否会出现让自己出声赞叹的下半身美人呢……

小伙子、胖子、翘屁股、瘦屁股、有点肥的屁股、象腿、鸟仔脚、屁股下垂、不及格、不及格、失去资格……

外表看起来明明就是个虔诚的修行僧,游马却进入一种恐怕已与佛道修行相距甚远的境界里头,在竹编圆笠之下,嘀嘀咕咕地吐出不成声的低语。也不知是不是报应不爽,不但没有看到半个好女人,就连收到的喜舍布施也只有三百日圆而已。

三百日圆来自国中女生三人组,一人各给一百日圆。

第一个女孩子似乎不知该怎么做,将一百日元硬币递出来给他,游马依作法合掌,再将袋口下垂之处掀开。「是这样吗?」她将硬币放在上头,游马又再次合掌。百圆硬币滑入袋子里之后,「快看快看,这个好好玩喔。明美你也来试试。」就照着这个步调,她的朋友们也依样画葫芦。游马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一尊机器人。

「可以放巧克力吗?」

「试试看?」

于是,一盒抹茶巧克力就这么进了袋子里。

「掰掰,下次见罗——」

女孩们这么说着,开朗活泼地走掉了。虽然只看得到像卡通中的魔法少女小莎莉那般毫无曲线的双腿,但她们大概也正挥着手吧。

晚上,一边望着放在枕头旁边的千圆钞、百圆硬币与巧克力,一边在脚趾间涂上软膏。那是谎称膝盖擦伤而向志乃借来的。托钵用的道具全都放在不稳的寺院里,所以不怕穿帮。

在那之后的几天内,游马都趁着在高田家帮忙的空档出门托钵。

第二天他站在大宫车站的十字路口。在这儿站了一个小时也没半点收获,就连可以让他能排解无聊的下半身都没有出现在狭窄的视野内。动也不能动,只能一直站着,实在相当累人,稍微做点下肢屈伸运动时,却惹得从旁经过的女子咯咯笑出声来。

因为不能频繁地运动,于是在累了之后稍微走些路,换个地方站站。从四条大宫往东移动,来到堀川大路。这里的十字路口十分宽阔。或许是因为如此吧,圆笠下什么也没有出现。实在是无聊到了极点,游马频繁地将头慢慢抬起,探看周围情况。偏偏就是在这种时候才冒出正往这边注视的人,让他慌张地又再往下低头。这次连三十分钟都撑不到。

越过十字路口,再往乌丸大路前进。公车站牌旁边有许多人,所以他悄悄地在人群后方,也就是大楼的前面站着试试看。他也知道自己已经很有云水僧的味道了。脱去所有的力气,融入风景之中。也不知是不是太过融入而变得不显眼,没有任何人来给他任何东西。

照这么看来,可以确定最适合托钵的场所还是在那四条大桥上。首先,当地的民众常常经过。对他们来说,云水僧早就已经不稀奇了,所以不会用奇特的眼光看他。这么一来,混在当地民众之中的观光客们,也会将云水僧看作是京都风景的一部分。不会对他指指点点,也不会缠着他不放。

人们的视界在桥上变得开阔,心也会变得开放。将鸭川景色尽收在眼底后,观光客的脚步也会悠闲起来。哇啊,是云水僧啊,要不要为了弥补平日的不道德而做点布施呢?钱包放到哪边去了呀?脚步悠闲的行人,便有了去思考这些事情的余裕。而有这个意思的人就会在云水僧的旁边稍微停下脚步。虽说如此,行人的往来十分频繁,不怕有人会停留太久而导致人潮壅塞。无论怎么想,都觉得那是个理想的地点。

而且,站在这里,竹编圆笠显得特别醒目。背向栏杆而立,背后除了栏杆外便什么也没有。背后有可说是京都象征的鸭川,独自伫立的年轻僧侣……多像一幅画。决定了。对于要托钵的人来说,四条大桥一定就像是个耀眼灿烂的光辉舞台,足以匹敌武道馆在乐团团员心目中的地位。没错,既然已立志要托钵,总有一天一定要站在四条大桥上看看。不知不觉中,游马已下定决心。

回到寺院,在铺着榻榻米的客室折着衣服时,不稳不知从何处跑了出来。虽说有点后知后觉,不过看来这间寺院还挺闲的。

茶室里总是随时准备好烧水锅,也都会帮他冲杯茶。虽然心里其实希望能来杯冰凉的可乐,但喉咙实在是太渴了,还是大口喝干,又再讨了一碗茶。甜点都是亲手制作的,逝马这时也发现到,看来招待享用甜点,才是不稳提供茶水服务的目的。不稳的兴趣就是自制和叶子,跟他的长相完全不搭。

「如何?」

「好吃。」

「……就这样而已吗?」

「非常好吃。」

在这般不痛不痒的问答之后,不稳死了心,慢悠悠地问起今天的状况如何。

「有一千一百日圆。」

「我又不是扒手或是盗贼的头子。不是在问你喜舍的金额。是在问你有没有想出什么心得来。」

「有的。」

「哇。」

「每次都刚好是小腹突出的人才要做露肚脐的打扮,这是为什么呢?难道不觉得那样很丢脸吗?根本是犯罪嘛。」

「……」

「有双美腿的女孩子明明还挺多的,但全都是O型腿,实在是太可惜啦。」

「你去托钵,却只想到这一类的事情吗?」

「啊,还有,我觉得托钵果然还是要拿个碗或是什么的比较清楚好懂吧。明明人家有那个意思而靠过来了,却因为不知道要把钱放进哪里,只好就这样走掉的人好像还满多的。」

「那样也没有关系。托钵有个前提叫作『三轮空寂』,也就是行布施之人、受布施之人,还有被布施的东西,无论是哪一个都不能有所执著。大量收集财物并不是托钵的目的。」

但对游马来说,金额就是个问题。

「多下点工夫比较好啊。而且,没有像杖那种东西吗?挥动时会发出唰啦唰啦那种声音的那种。之前站在四条大桥上的人就有拿着那个。」

「锡杖是密教的法器。那是武器的一种。禅宗是不会使用的。」

「这样喔——那个很帅的说。」

「嗯,我这边也不是没有啦。」

「咦?你有啊!」

不稳不知该怎么办,烦恼了一下子后,便带着游马到储藏室去。

「是这个吧?」

「是这个,就是这个。什么嘛,这不是有吗?」

「这是过去修行时代的遗物。」

不稳在年轻的时候为了修行,不论是哪个宗派,只要是有知名高僧的寺院,他便去请求对方教导。当然,在当时也做了托钵的修行。

「对了,听说你还去过印度还是西藏……」

「那些地方也去过了。毕竟是佛教发源地啊。这根锡杖是在天镜院修行时所用的法器。」

「天镜院?」

感觉好像在哪里听过,游马歪着头想了想。

「该不会是在比叡山?」

「您还真清楚。」

「听说修行十分严苛?」

「大家都说,若能在那儿一直忍耐苦修下去的话,就会直接成仙了,的确是很严格。不过我是没有成仙啦。」

不稳呵呵呵地,露出既少见又明显易懂的笑容。

周末假期后的台风离境之后,如愿在四条大桥初次登场的游马,手上握着锡杖。那是像平时一样换穿衣物、离开寺院之前,避开不稳的耳目偷偷拿出来的。锡杖旁边还有个钵,便也带了出来。他觉得这样绝对更有效果。

在台风来袭期间,榻榻米店的工作积了不少,出门时已经接近中午了。到达四条大桥时,已经有别的云水僧站在那儿,他觉得跟对方站在那边打对台似乎不太好,便走过四条大桥,暂时驻足在只园的一个角落里。就算是这样,实际收获还是相当不错。落进钵中的零钱锵啷锵啷声,还满令人心情愉快。有时候觉得腻了,便摇着锡杖,发出唰啦唰啦的响亮声音。令附近的民众忽地吓一跳而回头观望。最要紧的是,自己的意识也因此倏地变得更加清醒。

今天他避开人群的眼光,在桥下啃着自己捏制、奇形怪状的饭团。以手指将仍戴在头上的圆笠稍微往上顶开一看,那些从茎干根部折断横躺的芦苇及芒草,令景色看起来真的很有台风过后的味道。「野分」指的就是这样吧。庆喜大人是想要表现出这样的景色,才会在茶杓的内侧加上像擦伤一样的刀痕吧。他心想:原来是这样啊。

过没多久,之前那个云水僧已经不见人影,他「唷——哈!」地小声一暍,站起身来。不知怎么地,竟有种像是在道场里面临竞赛时的紧张。可不能被对方给吓倒了。

来到桥的中央处,站在由左往右行走的那一侧。河上的风从脚下穿过。让人觉得有点发痒,又有点开心。好,现在,我就站在武道馆的舞台上。众光灯只照着我而已。就像这种感觉一样。

可能是因为很有那个架势在了,在这里也收到不少布施。有一副理所当然貌地将百圆硬币放进钵中的人,也有慎重行礼后再将钱放到里头的人,每个都不太一样。游马则还是一样,只能在狭窄的视线范围内盯着人们的脚。想必是在路上的某处有段泥泞地吧。有很多人的鞋子被弄脏了。可能是住在附近吧,也有不少人是踩着硬底拖鞋来的。总而言之,行人的数量实在不少,一个一个盯着看的话,眼睛都要花了。

这时,和自己脚下相似的黑色衣摆,从视线范围的一角缓缓接近。似乎是某处的僧侣正牵着摩托车前进的样子。但他在游马的正前方停了下来,说了一句「离开此地」,游马吓了一跳。

「愚蠢的东西。」

只说了几个字,便又牵着摩托车走掉了。那是一位连牵着50c.c.的速克达都显得沉重的老爷爷。

被发现了吗……游马脸都绿了。但那位僧侣似乎没有要继续追究的意思,直接走过大桥,就这样消失身影。游马自己也知道心脏正扑通扑通地猛跳着。接下来的两、三分钟里,他都无法思考。

但当他好不容易冷静下来时,却觉得反正今天也赚了不少,干脆就打道回府吧。就算那个和尚不讲话,也渐渐觉得该是时候了。他就这么给自个儿找理由,将钵里的东西倒进托钵袋里。

走着走着,一股怒气渐渐生了上来。什么叫作愚蠢的东西啊?说谁愚蠢啊?对着一个陌生人,没头没脑地就拿这种字眼损人,真是个没礼貌的和尚。

因为心烦意乱,举起锡杖便挥得唰啦唰啦响。嘿、少挡路、闪一边儿去,他以这样的情绪挥着锡杖。眼前看到那一堆一堆的脚,都往旁边闪避而去,感觉真爽。他又再一次挥动锡杖。

「搞什么呀?挥那唰啦唰啦的是什么意思?」

有双脚不退到一旁去,反倒是朝着他停下脚步。

「是要叫我们闪边去吗?」

「吵死人啦,你是怎样——?」

这两人组,一个是穿着破洞牛仔裤的脚,一个是穿着颜色暗淡运动裤的脚。游马仍旧低头不语,他们大概是觉得被漠视了,竟上前一把揪住游马的胸口。突如其来的动作让钵掉在地上,圆笠也歪了一边。

那两个男的在一瞬间变得目瞪口呆。本以为是个光头和尚,但出现在眼前的却是染成蓝色的刘海。

「什么啊——你这家伙,真的是和尚吗?」

头发被一把抓着摇晃脑袋。游马的脸庞染上红潮。

「这家伙是冒牌货啦。」

冒牌货啦、冒牌货啦,他们盛气凌人地大声喧哗吵闹。

「该怎么处置他呀?」

就算这样还是沉默不语,他们便以身躯不断逼近,硬把游马压到一旁店舖的墙壁上去。甚至还突然出脚扫倒游马,让他一屁股跌在地上。至此可看出他们打算踢踹他一顿。开什么玩笑。

游马以左手撑住仍握着没放开的锡杖,间不容发地戳向正朝他踢过来那只脚的股关节处。对方立刻摔倒在地。本以为这僧侣打份的人不会抵抗,却遭到反击,让对方吃了一惊。惊讶一下子转变为愤怒,另一个人真的冲过来要揍人了。游马轻巧地往旁避开那一拳,以锡杖撑着站起身子后,下个瞬间便已算准了距离,将锡杖垂直握在右前方,正面与对手摆出了剑道击剑的架势。

坂东巴流的剑道,被人揶揄说与其称为剑道、不如说是干架道,完全以实战为本位。游马在家里常常被责骂是个软脚虾,但就算这样,对手不过是个素人,哪有被唬着玩的道理。他毫不留情地以锡杖挥向对手的肩膀。发出唰啦唰啦的惊人巨声后,身穿运动服的男子便倒在地上了。另一边还趴倒在地的家伙,看到游马重新摆出架势后,吓得浑身打颤,一溜烟地逃掉了。

「天诛呀!」

一个小学左右的男孩子在旁边叫喊着。

「好帅喔——!」

啪啪啪地拍起手来。其他看热闹的人还真不少,大家都把游马的举动看进眼底了。没有人咒骂他是个假和尚。人群里甚至有以为这是什么节目的摄影现场,而东张西望寻找摄影机的人。游马一边喘吁吁地调整呼吸,边将掉在地上的圆笠捡起来。圆笠被踩坏了一半。

「不知是哪边来的僧侣呀?」

人群的窃窃私语传进耳里。有点变成英雄的感觉。拜此所赐,郁闷忧愤的心情也消除掉了,心情还不坏。不过,当他听到那分开人墙、逐渐靠近的声音时,那昂扬的情绪立刻就散逸无踪。

「好了好了,让开让开,发生什么事啦?」

游马真的对自己的不长脑袋感到后悔。明明之前就已经铭记在心,绝对要避免跟警察扯上关系的。

游马被叫去坐在茶室里。这是处罚。他觉得自己从孩童时代开始就没什么进步。实在是很丢脸。

在派出所里,他写下「东智卫」这个连自己都快要记不住的假名,之后便坚持自己是被害者、是正当防卫,所以不管是被问到地址还是年龄,他一概拒绝回答。周遭的目击者们确实也是这么说的,对方那个青年也承认是自己先动的手,虽然受了点碰撞瘀伤,但并不打算提出伤害控告,所以得以无事收场,但伪装成僧侣来获取财物不但等同是诈欺罪,最重要还是被逼问到是否仍未成年的问题,在逼不得已之下,只好说出不稳那间寺院的名字。

没多久,不稳本人便来到局里,他只默默地朝出言数落他监督不周的人合掌,便将游马带回寺院。

「虽然我也还不够成熟,但至少我活过的岁数已足有您的两倍,也见识过各式各样的事物了。就算如此,拿着锡杖胡乱挥舞这种事,还是从武藏坊弁庆的传说故事以来便不曾听过的。下次,您到清水寺去的时候,可以去看一看喔。收藏在那里的锡杖和铁屐,听说就是弁庆的东西。您用锡杖戳刺对手,若不是用锡杖底部而是用锡杖顶端的话,现在对方恐怕已经没命了。请先思考这是多么可怕的事情。」

「是。」游马乖乖回答后便低下头。除此之外就毫无作为。不稳「嗯咳」地咳了一下。

「话说回来,这究竟是什么?」

不稳从怀里取出竹筒,放在游马面前。

「这是茶杓的共筒。」

收纳「野分」的共筒。

「为何会如此沉重呢?」

「呃,这是因为……」

不稳偷偷瞄了游马的表情一眼,不待他回答,便将筒栓取下。将共筒一例,百圆硬币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落在榻榻米上。

「为什么茶杓的共筒里会塞满百圆硬币呢?」

挥舞锡杖的事明明还没那么大的反应,但讲到这里时,不稳的声音中却带着硬是压抑下来的惊人魄力。

托钵时拿到的多半是零钱。唯一给他钞票的人,就是那位在路边求他念经的老太太而已。拿到钞票固然开心,但零钱的重量也让人难以割舍。游马将之全部换成百圆硬币,每晚都在榻榻米上堆起来算钱。最后当数量累积到连零钱包都塞不下去的时候,目光正好看见那个竹筒。打开盖子,将里面的茶杓拿出来试试,竹筒外观虽然看起来不怎么粗,但筒壁很薄,里头的容量意外地大。不过,共筒的空洞并非呈现正圆形,而是有点歪一边的形状,试着拿百圆硬壁在洞口比比看,还是放不进去。想说没办法了,眼睛一边找着其他代用品,一边唰唰地敲着筒口的时候,刚好对到某个角度,硬币竟顺利滑进去了。掉进筒内后,还躺得端端正正的。他觉得这样挺不赖,便将百圆硬币一枚、两枚地滑进筒内。将全部的财产全部收进一根竹筒里,再将之放进托钵袋内带着走。在派出所等待不稳时,他也将今天的收获全部收进筒内,所以才刚好可以堆满到筒口处。当然,竹筒也变得很重。

「警察还问我这是不是双截棍呢。」

游马「噗」地笑了出声。但,这似乎不是该笑的点,所以马上回到原来的表情。

「我以前不是说过,茶杓是为了向先人表达敬意之物吗?比起茶杓本身,更该尊重的是作者或铭。」

「是……」

「而记载这些资料的就是共筒啊。这个共筒才能保证这根茶杓的历史由来。但是、但是你却、却把无聊又下等的金钱塞进里头……」

「可是,这是善款啊。」

「善款?您还知道这么棒的词啊。原来如此,确实没错。那务必要当作善款来用。」

不稳将散落的硬币聚集到衣摆上,再缓缓地捧起。

「这、这个、那是、我的……」

「我要把这些钱放进赛钱箱里。」

不稳毫不犹豫地说。

「怎么可以这样。太肮脏啦——那是我这一个星期以来,把脚都走到快断了才收集到的。」

「喝——!」

游马吓得缩起肩膀。看不出不稳是个会发出这么大声音的人。

不稳命令他暂时坐在那儿,接着便走出茶室。

眼泪涌了出来。

那次在东京失去赚到百万日圆的机会时,他都还没掉过眼泪,现在却因不甘心而湿润了眼眶。连今天的份也加起来,总额恐怕也还不到七千日圆吧,绝对不能说是轻松赚来的钱。这真是太可惜了,就连一块钱他都还没用过呢。就算是零碎的一块钱铜板都惯重地放进筒里。这些都被整个抢走,还不准他抱怨,实在太呕了。

什么和尚嘛。明明说自己不是扒手的头子,但做的事还更过分。不是抽成而已,而是把人家辛苦挤下的钱全部抢走。可恶!

他抓住眼前被留下、已经全空的共筒,用力丢出去。共筒在榻榻米上以奇怪的方式弹跳而起,撞到放在墙壁旁的鬼面风炉(注37),发出「锵」地一声后又掉了下来。游马直直瞪着共筒看。瞪着瞪着,瞪到烦了腻了,这才像猫一样地伸长了身躯去将之捡起。呼地叹了一口气。

往壁龛望去,之前挂有野宫画轴的地方,今天则挂着「闲坐」的字画。同样的文字,最近曾在某处看到过。对了,是大约半个月之前,志乃挂在茶室里的那幅。

那是什么意思呢?「闲」指的就是「暇」吧?有句俗话说:「小人闲居为不善」,那是在说我吧,他如此自嘲。

过了一会儿,他想起「闲静」的「闲」 。那就是「安静」的意思罗?「安静地坐着」,是这个意思吗?是偶然挂在这里的吗?还是不稳在被警察叫去的出门之前,特地拿出来挂着的呢?无论是哪一种情况,都是讽刺意味十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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