缝制榻榻米的工作并不是每天都有得做的,不须作业的日子里,师傅便出门采购材料、与人见面讨论新案子,有时候则会制作和一般榻榻米不太一样的东西。今天,游马跑去借脚踏车时,他正在缝着像是模型般娇小的榻榻米边缘。
「那是什么?坐垫吗?」
师傅「喔喔」地应声,说:
「很可爱吧。这是雏人形娃娃用的榻榻米。每年都有人订做,所以有时间的话就先做起来放着。」
「好华丽喔。」
缘布本身相当绚烂华美,让他忍不住看到出神。在红色与青色交错的直条纹上,布满了花菱纹样。
「这叫缕繝缘,只有天皇的座位可以使用。榻榻米也比较厚。给人偶坐的榻榻米,还比给我们坐的榻榻米更好哩。」
游马觉得这真是太离谱了。
「怎么?今天想弹吉他啊?」
游马背着吉他。
「啊,不,有点事。」
「在这儿也交上朋友啦?年轻真好啊。」
从便门走进里头,将脚踏车牵出来。模样熟练地跨上脚踏车,流畅而迅速地向前滑行而出。
来到京都已经三个星期了。多亏有脚踏车,让他大致上记下这一带的地理位置。虽然师傅那么说,但称得上是朋友的人却没还认识半个。在不稳的寺院里遇到的那三人,虽然可以说是刚认识的人,但实在不想当他们是朋友。
曾有一次,他在路上和一个弹着吉他、年纪和他差不多的少年说过话。少年在新京极的六角广场上,敞开吉他盒,弹唱着古早年代的民谣。吉他盒里已经丢进了不少零钱,游马这时候也想到,若是民谣吉他的话便能像这样赚点小钱。但电吉他就没办法了,而且音箱还放在家里,更是没戏可唱。
乐器行的事,是那位少年告诉他的。少年表示,在修学院那边有间亲切的吉他乐器行,可以去看看。从得到这个情报至今已过了好几天。昨天,总算是下定了决心。被迫在狭窄的茶室里坐跪坐长达三小时,大部分的事情都能下定决心。
对骑脚踏车来说,那是段相当遥远的路程。一路上都是徐缓的向上坡道。在北大路附近向一个大叔问路时,他在告诉游马地点所在的方向之前,竟先问「你打哪儿来的呀」、「你去那儿要做啥子啊」之类的问题,仔细盘问一番后,却是告诉游马:「这一带的标高和东寺那座塔的最高点差不多喔。」听到这句话的瞬间,之前还不觉得怎样的大腿突然感到一阵疲累。
回程则是恰恰相反,顺畅地一路滑下。心情也多了几分轻松。搞不好只有寂寞空虚的那部分觉得轻松也说不定。带着一片茫然的心情回到高田家,从表情便可明显看出心情不佳的小翠,仿佛是事先等着他回来般地站在屋前。
「那个呀,是本姑娘的脚踏车喔。拜托你不要每天每天都擅自拿去骑。」
游马还没完全从脚踏车上下来,她便这么说着,抢着去拉脚踏车的把手。
「但是,志乃小姐说可以骑……」
「那样的话,你去骑阿嬷的脚踏车呀,不要骑人家的。」
「……」
「我是有说阿嬷可以骑我的脚踏车,但可没这样跟小东同学讲过半个字儿吧?而且还把人家的车座弄得这么高!」
小翠「哼」地把头偏向一边,将脚踏车朝便门的方向牵过去。游马哑然望着这一幕,等到他掌握整个事态后,才慌慌张张地跑上前去,一把抓住小翠的手臂。受到惊吓的小翠松开了手,脚踏车龙头及前轮骨溜溜地转了个方向,朝游马那边倒了过去。
「你做什么呀!」
「不、不是、那个……小翠,我觉得,小翠的脚踏车,我没经过同意就拿来骑,实在不好意思。我要向你道歉。但是啊,我……该说能借用这台脚踏车,真的是帮了大忙,还是该说……不能借用这台脚踏车,那就头大了……那个……所以说,小翠你不骑的时候就好了,之后也请借给我好吗?我不会把车弄脏的。我答应你一定会随时把它擦得亮晶晶。拜托。拜托你啦。」
以腰部支撑倒过来的脚踏车,游马维持着这样的姿势,合起双手举在额头前。小翠有些不知所措。她并不是说什么都不想把脚踏车借他,只是对于他把脚踏车当自己的东西似地骑来骑去一事感到不爽罢了。
「……你不必讲成这样啊,又不是真的不借你。」
仍旧在赌气的小翠,话尾也变得暧昧了。
「太好了!谢谢你!」
游马破颜而笑,接着才想起另一事,将白色的盒子从脚踏车置物篮中取出来。
「这个,给你和阿嬷一起吃。一点小礼物,不成敬意。」
「这不是蛋糕吗?」
「虽然不知道好不好吃,不过有好多女生聚集在那边,我想应该很受欢迎吧。」
「哇,谢谢你。」
好像是觉得很稀奇似地,小翠将盒子拎到眼前盯着看。
「这么说来,小东同学,钱是怎么来的呀?这家的蛋糕不便宜吧?」
「嗯,还好啦。」
游马将脚踏车放到庭院后头,双手插在屁股的口袋里,打算回到别馆去。
「小东同学?」
小翠将蛋糕盒放在外侧走廊上,一脸讶异地朝游马的背影询问。
「你的吉他怎么了呀?出门时还背在身上的吧?」
虽然没有亲眼看见,但她有听到父亲和游马的交谈。
「嗯,还好啦。」
「小东同学?」
小翠打心底一惊,朝游马追了过去。
「难不成,你把吉他卖了?为什么?你明明说那是你的生命呐。你说你为了得到那把吉他,花费好多苦心。你说就算成名之后,也绝不会放弃最初的这把吉他……你还说那把吉他的声音很棒……」
随着吱吱作响的压轧声,游马踩着别馆的楼梯爬上了楼。小翠也追着爬上楼去。
「人家也是这样觉得的喔。那真是很棒的一把吉他呀。就算去买同一牌的同一款吉他,也不会发出一样的声音喔。」
「无所谓啦。」
「什么无所谓?」
「我说无所谓就是无所谓啦!」
小翠吓得噤口不语,瘫软地跌坐在榻榻米上。
「啊、抱歉……不过,无所谓了啦。」
游马滚倒在榻榻米上,仰躺着看向天花板。若有事情令心情郁闷,总之就先躺成个大字形来仰望天花板或是天空,这是游马的癖好。其实就连昨天也是这样,虽说是独自被留在茶室里一直跪坐着,但根本不可能做得到,反倒是有相当长一段时间都躺在榻榻米上,盯著作工精致的木编网状天花板瞧。于是才会下定决心将吉他卖掉。这可没有武士卖刀那么严重呢,他还给自己找了这样的借口。
「小东同学,」
小翠怯怯地出声搭话。
「是不是也该回家去看看了呢?人家,下星期要回东京那边了说,要不要一起回去?车票钱不够的话,可以先借你,久美他们那边,由我去说明也可以唷。」
游马静静地坐起上半身,硬是挤出笑脸来。
「谢谢。但是,我想在这儿多待一阵子看看。要是跟着小翠一起回东京的话,一定会成了师傅的话柄。阿哲也会怨恨我吧。他是小翠的男友嘛。」
「咦咦——!」
小翠瞪大了双眼。
「他成天把小翠的事挂在嘴上啊。还说他想当这家的女婿。不过我觉得他有点被爱冲昏头了。」
「阿哲每次都只会讲这种话啦。到底哪句是真话,人家根本不晓得。一定是跟每个女孩子都讲这种好听话的啦。」
小翠慌张地这么说道。
「而且啊,我们是像这么小的时候就认识的呐。人家可是常常被他欺负的说。现在才在那边装乖扮可爱,当年的怨恨是半点都不会消除的啦。而且最近还一下子变得像阿伯一样老气。」
游马将脸颊撑在竖起的膝盖上,盯着小翠那为了隐藏害臊而变得多话的模样。
「小翠你啊,还真是可爱。」
他看到小翠白皙的脸庞一下子全羞红了,「就是这点可爱!」说完便哈哈哈地笑个没完。
「讨厌啦——小东同学你真是的,不要戏弄人家啦!别以为这样就可以转移话题,我可不会上当!」
着实笑了一阵之后,游马的表情稍微认真了些。
「小翠,我啊,现在也是非常的不上不下,但要是就这样回家的话,事情恐怕还会演变成令人精神失常那种程度的不上不下。说真的,我连自己要做什么都完全不晓得。因为我脑筋不好啊。」
「人家,对小东同学不了解呐……小东同学的家里真的是寺院吗?」
「喔,寺院这是师傅……不对,是小翠的爸爸自己一厢情愿认为的,不过,倒也是挺相似的啦。但不能跟你详细说明,不好意思。」
「令尊是警官吗?」
「以前是。不久之前都还是。现在已经辞职,继承家里的工作了。」
「什么,原来是这样啊。」
小翠稍微放心了。就算这番话并没有说明任何事情,但看来高田家的人们并没有被他欺骗,才因而感到松口气。
「小翠,你在那儿吧?今天要不要在这边吃饭啊?」
问话声从楼下传了过来,接着立刻响起楼梯压轧的声响。本以为上楼来的人一定是志乃,但从楼梯转角处冒出来的竟是哲哉的脸。似乎是来收纳茶道练习用具的。
「哇,吓人家一跳。阿哲,你为什么会在这儿?」
「还问为什么,今天不是星期三吗?我从中午就一直待在下头了。小翠,你今天跷课呐。想说怎么从窗户传来吵吵嚷嚷的声音,害我都没办法专心练习了。」
「啊,糟了。人家、蛋糕、放在走廊上没去管呀。」
脚步声咚咚咚地,小翠下楼去了。
和小翠之间的对话大概全被楼下听到了。明明已经不是初次来的地方了,哲哉却存心故意似地在这一带左顾右盼兼东张西望。
「我才没听到你们说啥呢。只听到你们在路旁讲的话而已。借到脚踏车了,真好呐。虽说如此,小翠还真是个难以捉摸的女孩子啊。在这之前明明跟你的关系还很糟,现在却已经在这边开心地吱吱咯咯笑个没完。」
说完「哎」地唉了口气。看来他似乎只听到笑声。
「她有说到阿哲的事喔。她说小时候被你欺负。」
「真的吗?哇,说到我的事情呀?什么嘛,原来是这样。那也好啦。这个嘛,你还记不记得?小的时候越是喜欢谁,就会越想对她做坏事,不是吗?」
「是这样吗?」
「是这样啊。不过这样情意根本无法传达,所以我才自我反省,切换到率直路线来呀,为什么她就是不了解呢?」
「好像是因为,她不懂你哪句话才是认真的。」
哲哉将拳头抵在额头上,「唔——」地呻吟。
「算啦,她还是小孩子,男人的『诚』这种东西就算讲了也不会懂的吧。真没办法。」
楼下问道:「阿哲要不要也来一起吃饭啊?」哲哉立刻发出等候已久似的回答:「好的!」晚餐的桌边围着四个人。
「能和小翠一起吃饭,我觉得好幸福喔。」
哲哉一边用手捏起炙烤茄子,一边说着与平时没两样的疯话。哲哉和小翠间的对话就像搭配好的相声段子一样,使得餐席之间难得地热闹了起来。小翠将先前的蛋糕拿了过来。因为刚好有四份,吃完饭她便提议要来吃蛋糕,跑到厨房去冲咖啡。在等待的当儿,游马磨磨蹭蹭地从屁股的口袋里拿出银行的纸袋。
「呃,这个,是我的餐费。不好意思,迟缴了。」
他将之放在已整理过的圆形矮饭桌上,沙沙沙地滑着推向志乃那边。
「那是把吉他卖掉的钱吧?」
跑来偷看的小翠这么说着。
「咦?你把宝贝的吉他卖掉了?」
「我觉得卖吉他比卖茶杓好呐。」
吉他约是以购入时的三分之一价钱,也就是七万日圆的价格卖出。买蛋糕后剩的钱全部都在袋里了。
「你们江户人真是的。」
志乃犹豫着,说她不能拿那么多钱。小翠则说出自己住的宿舍供应早晚两餐的餐费是多少钱,志乃表示既然如此,就把这边的三餐也用相同价钱计算吧,然后把钱拿出来又退回去,弄了好一阵子,好不容易算出上个月的一半和这个月的份加起来一共是三万日圆后,志乃才惯重地将钱收了下来。
「就算是这样,靠变卖手边东西来过日子也很辛苦吧。还没找到打工吗?应该有这类工作机会吧。」
「我想,这种发型要找工作可难罗。你啊,那个头发就不能想个法子处理吗?要是头发是黑色的,要我去找认识的吃茶店大叔问问看也行,说不定还能去幸麿先生的店里当个顾店的。保持原样的话,要招呼客人有点困难哩。」
游马因为有伪装身分的意识在,就算看到征人广告,也没办法直接去应征,而且哲哉说的话也有几分道理。
「说的也是。」
「顶着那种头发的话,我看哪,只能去加油站啦、道路施工啦、声色场所啦……这一类的地方了。」
「原来如此啊。加油站或是道路施工……有各式各样的工作呐。我们这一辈的呀,若说到小孩子要赚零用钱,除了去派送报纸之外,就什么也想不出来了。」
志乃边笑着自己的没见过世面,边啜饮咖啡。杯子另一边的蛋糕她碰也没碰,只用眼睛望着。
「送报纸是吗……」
哲哉喃喃念着,放下蛋糕叉。
「这个,搞不好行得通!」
在极短的时间内,他默默无语地盯着吃了几口的蛋糕后,又「嗯」地点点头。若是送报纸的话,不须要接待客人,所以发型和服装应该都不是问题。当然,学历和年龄也几乎不会去计较。
「阿东,反正你也不是背了一屁股债,所以每个月得赚个几十万几百万不可,你就恭敬不如从命,照着师傅和老师的意思,每个月赚个两万多块的餐费就行啦。就算是派报社,也多少会再多给一点的。这么一来,就有零用钱了,说不定还可以去哪边的学校学点东西。那个,是叫什么来着,在大宫路上的派报社,记得那也是不稳住持那间寺院的檀家(注38)。请他帮忙问问看如何?住在高田家里,又有不稳住持的保证,我想派报社的大叔应该不会再罗哩罗嗦了吧。」
「那还真不错呐。阿哲,你比小东同学会讲话,就拜托你陪他一起去了。」
在难得会兴奋到雀跃不已的志乃催促下,游马像是被哲哉拖着走似地离开了别馆。
从小路走出来后,对面的本馆里,小翠的妈妈正在关上工场的窗户并拉上窗帘。
「晚安。早晚总算是变得比较凉快些了。」
原来如此,哲哉打招呼的方式,的确有外表看不出来的老头子味。
「阿哲最近都练习到好晚呐。真是令人钦佩。」
「我也只是爱好此道,但并不擅长哩。伯母,阿东同学稍微借我一下。这小子看来已经很融入高田家了呐。」
「是啊,看来似乎非常喜欢京都呢。」
伯母这么说完后,便进到店里去了。
「真是一群亲切的人啊。不管是伯母,还是志乃小姐。」
游马这番轻浮的发言,令哲哉一脸惊愕地回头看他。
「你啊,被人家那样讲,还傻傻的觉得开心,这怎么行啊。那番话是在说『这个人在我们这儿待了好长一段时间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要回去』,是这个意思呀。」
游马吃了一惊,停下脚步。
「别停下来,继续走啦。讲我的时候也一样,若以为那真的是在佩服我就太好笑了。她是在说我跟个老头子一样忙着泡茶,仗着志乃阿嬷人好,就趁机连晚饭也吃了,真是厚脸皮之类的,哎,大致就是这样的意思。」
「阿哲,这样想会不会有点过于偏执了啊?」
「我说的绝对不会有错的啦。」
那么,当决定让游马一起同住的时候,志乃会向他道谢,这之中的含意是否也该重新思考才行呢?
「嗯——我想志乃阿嬷应该不会这样喔。虽然外表看不出来,但却是一个性子率直的人。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会喜欢这个茶道教室呀。高田家的伯父也是个直肠子呐。高田家的血缘就是这样的吧。小翠的个性则是介于伯父和伯母之间。」
「阿哲呢?」
「我吗?我自己的事倒是不太晓得呐。大概要看对方是谁吧?不过总觉得如果对方是阿东你的话,话讲得太委婉你一定听不懂的。喔喔,说到这个,跟派报社的大叔见面时,如果他说他会考虑看看的话,你可千万不能傻傻道谢喔。」
「那样说是什么意思呢?」
「他要是没那样说的话,你就说『万事拜托您』就好,把身段放低,把头压低,诚心拜托他。要是他说要考虑的话,那就表示他不愿意用你呐。」
听起来还真像是某种暗号。
「嗯,这是京都人高度洗练的谈话技巧啊。老是发傻呆的话,会被人家笑说是乡下来的人喔,阿东同学。」
看来京都的人似乎特别喜欢称呼对方是乡下人。他们对「都会」的观念一定和游马不一样吧。话虽这么说,原本「都」和「都会」的意思就不太一样了。
「总而言之,你可别把表面话给当真。然后也要双手将薪水奉上,努力让伯母打心底说出你是个不错的寄宿者才行呀。」
真是件困难的事。好不容易买来要给伯母的蛋糕,却给自己吃掉了,更是粗心糊涂。
在微暗的寺院境内,小直正一个人和电池驱动的怪兽对手互相战斗中。
「嘿,小直,吃饱饭了没呀?你爸爸他在吗?」
「超人光束——!」
小直以手臂在胸口前交叉成十字状。
「唔!中招了……不对啦,可以帮我叫你爸爸过来吗?」
「满恩满恩!」
「你这孩子,才夸你一次,最近就净会说这句呐。」
「爸爸,满恩满恩。到老爷爷那里满恩满恩……菩萨!」
「听不懂哩。」
游马这时才初次意识到,这个叫小直的小男孩,就是不稳的儿子。
「该不会连老婆也有吧?」
「当然有啊。之前也见过的嘛。」
「有这回事吗?」
的确,他知道在这间寺院里有位女性,印象中就是小直的母亲。虽然游马心中曾推测她是不稳的姐姐还是妹妹、或是亲戚中的某人之类的,但却从来没想过她会是不稳的妻子。因为在游马的认定里,身为僧侣的不稳还是独身。
「不稳住持看起来那么古板,还以为他对恋爱或是结婚这一类的事情没有兴趣呢。」
「你在说什么呀?那样寺院不就没人继承了吗?告诉你一件事,你可别讲出去……」
哲哉朝周围东张西望了一下,压低声音说:
「不稳住持虽然长得那个样子,但以前好像很有女人缘喔。谣传有个固执的女人对他死缠烂打紧迫不放,他被逼到只剩加入自卫队或遁入佛门两条路可选的地步,所以才逃进佛门当僧侣的。要是没有那个喜好特殊的女人的话,说不定现在就没有六角坊不稳和尚的存在哩。喔喔,原来是这样啊!我现在才发现,不稳住持会对六条御息所那样执拗的女人表示同情,说不定就是因为过去的影响喔。真是耐人寻味。」
哲哉一个人在那儿有所领悟时,不稳的妻子出现了,她说不稳出门去帮丧家彻夜诵经。
「不好意思呐。有通电话打来,说正田家的老爷爷在凌晨天刚亮时过世了。要趁今晚彻夜念经守夜,所以才急急忙忙的就……」
「原来是这样啊。那也没办法。」
哲哉决定放弃,与她道别后,摸了摸坐在寺院门口的小直的头。
「以为你什么都不懂,不过你好像又懂呐。小直,你爸爸真的是到死掉的老爷爷那儿念满恩满恩菩萨哩。」
「咻哇——企!(注39)」
小直像超人力霸王般深深点了一下头后,便高举双手冲了出去。
「尽管如此,还真是稀罕呀。竟然有丧事。」
寺院的附加价值就是彻夜诵经的葬礼。所以哲哉这话实在奇怪。
「阿东你知道这间寺院的名字吗?」
「长命寺。」
「没错。所以也不知道为什么,这里的檀家们,不管哪个都是长命百岁,在老爷爷老奶奶之间可是相当有名呐。因为都没人过世,所以和尚也闲着没事,就把这些一直不死的老先生老太太聚集起来,一起做茶道的练习。这茶一喝下去啊,既不会老人痴呆,对身体也有益,大家就变得越来越健康有活力,反倒更是死不了啦。」
哲哉楞楞地向上看着暮色渐浓的天空。
隔日,实在是没办法了,游马只好自己一个人再到寺院去。他逮住葬礼结束、刚回到寺院的不稳,和他谈谈送报纸那件事。不稳表示,若是这样的话,请他下个星期一再到这里来一趟吧。没别的原因,只不过那天正好是敬老之日,要办一场寺院檀家的长寿老人招待会,所以要他来帮忙。
每个月都会有一、两次,选在友引之日(注40)时,于长命寺举办茶道讲习。因为很少会有人在友引之日举办丧葬法事。以茶道练习为名义,檀家们轻松自在地众在一块儿闲话家常。会来参加的人多半是过着清闾生活的老人,所以就算举办敬老茶会,与会成员也全是应接受服务的敬老对象,却没有能充当工作人员的年轻人。
「派报社的老爷爷也会来,就顺便问问他吧。真是太好了。」
仿佛已经忘记前天那件事了,不稳一本正经地说。对方都这样说,虽然无法拒绝,但自己若继续与此人往来,该不会一辈子都得对他言听计从吧?事实上游马对此也感到相当不安。他可不希望打工薪水又被抢走。
听闻这件事的志乃,要小翠也一起去帮忙。
「嗯?好啊。不过,有条件呐。人家明明不是寺院的檀家却要跑去帮忙,不讨点报酬怎么行呢?反正小东同学现在有钱了,就带我去六甲(注41)兜兜风吧。」
带她兜兜风是无所谓,但游马也不能说毫无犹豫之处。
「这样的话,一定会对阿哲很不好意思的。这种事情我做不到。」
「阿哲要一起来也无所谓啊。不过我想他应该不能请假。」
「阿哲也一起去的话,我就变电灯泡了。你们两人一起去不就好了吗?」
「那可不成啊。」
根据小翠的说法,游马只是普通朋友所以还无所谓,若跟哲哉单独两人去兜风之类的话,话都还没讲开,就会被误解成答应跟他交往了。明明就没面对面向自己提出要交往的请求,却要莫名其妙变成既成事实,那感觉实在很差。
明明每天都在她眼前喜欢喜欢地讲个没完,却说他没有正式提出交往的请求,女人心真是太过复杂,对游马来说实在无法理解。
无论如何,在敬老之日这一天,让志乃帮忙穿上和服的小翠也来到了长命寺。缀有小小蜻蜓花样的细花纹和服,配上利用宽度只有一半的窄版腰带所结成的文库蝴蝶结,看到她这一身打扮,不稳的妻子便开口表示,希望今天能拜托她帮忙点茶。
「比起让长相抱歉的和尚的来点茶,更能让大家感到开心吧。」
「不不,太抬举我了,我还上不了台面呐。平常都没好好练习,一定会手忙脚乱的呀。」
「没关系的。大家只会顾着聊天,不会去盯着点茶的过程看。就算看到了也不会注意到细节。」
接着,不稳也一脸认真地表示时间还很充裕,若是担心的话,可以先练习到她觉得满意为止。
最后小翠总算是认命了,之后便一直待在清洗茶器的水屋里练习。准备工作必然性地落到了游马头上。和不稳的妻子一同用抹布擦拭大厅的榻榻米,在客人坐下的位置上铺放毛毡布。因为膝盖不好而无法跪坐的客人也很多,所以也搬进数张椅子。这时候不稳也来到大厅里,调整风炉里的灰烬,放上木炭,架好煮水锅。旁边漆涂棚架则放上景德窑的上等青花瓷水指。
壁龛的挂轴是数代之前的妙心寺长老所写的「松无古今色 竹有上下节」。
「松枝的颜色不分新旧。而竹子自然就会生出上下的竹节。老人和年轻人是不分谁优谁劣的。但是,我们要在生活当中对年长者保持敬意,这就是今天试着让大家欣赏这幅字画的意义。」
不稳一边说着,一边在称作「寿老人」的花瓶中插上胡枝子的花和山茱萸的果实,再用虎尾芒做点缀。一旁则放上龟壳形状的薰香组合。
「不好意思麻烦您,请帮忙把茶粉放进茶罐里。就是那个枣形的茶罐。」
交代其他两三项工作后,因茶会之前要在寺院本堂举行法会,所以夫妇俩便一起离开到本堂去了。被留在水屋里的游马呆若木鸡。
「小翠,这个,要怎么办啊?」
「咦咦?什么?不要问人家啦。我现在脑子里一片空白呐。怎么事先不说要我来点茶嘛。都是小东同学的错。真是的,六甲兜风之行一定要狠狠敲你一笔,要有心理准备喔。哎唷,如果早知道会发生这种事,我以前就会乖乖练习了。」
她继续念念有词地盯着半空,模拟点茶的流程。
「有那么夸张吗?」
「当然!」
游马缩了缩肩膀。对游马而言,点茶并不是多么特别的行为,所以无法理解小翠现在的紧张感。如果可以代为上阵的话,他倒是挺乐意的,不过,应该是没办法这么做吧。他一边傻傻地看着小翠的动作手势,一边想着:真是有够笨拙啊。
「干嘛一直呆呆看着啦。快点,帮我把抹茶粉过筛啦。」
看到游马还是一副呆滞模样,便指了指滤茶器,表示东西就在那儿。滤茶器像个小型的筛子。似乎是要利用这个将茶粉过筛,再放进茶器中。
「哇,原来要这么做啊。」
「如果不过筛的话,茶粉会凝成一块一块的呀。要点茶的人是我,你可要好好地把茶粉过筛呐。」
虽然觉得茶粉结块应该是因为她技术不好,但看到小翠杀气腾腾的表情,觉得还是不要拂逆她为宜。
不久,看起来法会似乎已经结束,不稳踢踢躂躂地跑回来,确认锅内的热水状况并添加炭火。一位中年的女性拿着事先在厨房准备好的点烟器出现,说了声:「我来帮忙。」便接下游马还没做完的准备工作。过不了多久,老人们开始一个接着一个进入大厅。
「放心不用急。茶是吃完荞麦面后才要喝的。」
喔喔,是这样啊……但连想着这句话的时间都没有,便听到叫他们去帮忙搬送荞麦面的声音,游马和小翠在厨房和大厅之间来来回回,将乔麦面送到客人手上。
战战兢兢的小翠,也在搬送荞麦面的过程当中,不断听到诸如「哎呀,多么高贵的和服啊」、「好可爱的姑娘啊」的夸奖,心情也渐渐变好了。听到这件碎花纹的和服单衣是祖母的旧衣服后,光是这样就让老人们认定小翠是个好女孩儿。
「哎—呀,还以为是哪来的公主呐,原来是高田家的小姐啊。」
「是那间榻榻米店的小姐吗?长这么大了呐。」
也因为都是附近的居民,所以也有原本就认识的人。小翠像是已经忘记刚刚在水屋大声怒吼的事,不时露出亲切的微笑。
「哇啊,这个年轻人头发蓝蓝的呐。是外国人吗?」
「哪一国的人会有蓝色的头发呀?应该是蓝色的眼睛才对吧。这个人是蓝色头毛。」
游马将荞麦面端过去时,一个像腌酸梅似的小老太太,和她隔壁那位声音粗哑的老先生这么讨论着。
「为什么会变成那样呢?」
老太太一脸认真地替他担心着。
「美津婆婆不是也把头发染成紫色的吗?两人是同类嘛。」
有位将白发染上淡淡紫色的老太太,正坐在角落呵呵呵笑着。
「皮制品店的阿世,还染成黄色的条纹耶。好像老虎啊。」
那个叫阿世的人应该是做挑染吧。总之,就是像这样杂然纷嚷的聚会,小翠似乎也知道自己是紧张过度了,之后也以较轻松的心情来点茶。不稳则以辅助者的身分坐在旁边。
「好漂亮的和果子啊。带点淡淡的樱花色,却是做成菊花的形状。」
每个人拿到甜点后,一定会发出赞叹声。浑身散发威严坐在那儿的不稳不禁微微转动了身子。当然,那是他亲手做的。那是以白豆馅和求肥混合揉捏制成的和果子,虽说它的外形明明只是单纯的圆形而已,但用木片压上几道沟痕后,便漂亮地模拟出菊花花瓣的模样。
「是『着棉』吧。将棉花盖在菊花上头,静置一晚,对吗?不稳和尚。」
「是的,正是如此。翌日清晨,将渗入菊花露水与香味的棉花拿来擦拭肌肤,相传有回复青春的效果呢。在源氏物语中,就有写到光源氏和紫之上每年都一起使用着棉。」
「那这么说来,这上头显得蓬松柔软的白色装饰,是代表棉花吗?」
「白菊会用黄棉,红菊配上白棉,黄菊则配上红棉,似乎已是常态了。」
「为什么这么做可以回复青春呢?」
不稳开始讲起「菊慈童」的故事。菊慈童是在中国传说中因为喝了菊花精露而活到七百岁的美少年。
「祝福我们这些老人能更长寿,这份心意真不知该说是令人感谢、还是让人为难呐。」
故意装出困扰表情的老爷爷这么说着,大厅里马上喧嚷成一片。
「不不不,看来还不只这样子呀。呐,不稳和尚,这个煮水锅是阿弥陀堂釜对吧?」
「是的,正是如此。」
「你们看看,我没说错吧。这个不稳和尚啊,又给我们吃荞麦面,又给我们吃着棉和果子,但可不只是叫我们要长命百岁喔。为了那些差不多该驾鹤西归的人,还切切实实地连阿弥陀佛都准备好了呐。」
不稳虽然并没有算计到这种程度,但被对方这么一讲,不禁觉得挺有道理,还若有所悟地点着头。
「不管是三途川(注42)的这一头还是那一边,高兴爱去哪儿就去哪儿罗!」
虽然还一边烹着茶,但连小翠都忍不住笑了出来。
「小翠,很累了吧?换东同学去帮忙点茶吧。」
不稳悄悄地朝两人搭话。客人约有十五、六位吧,小翠一直坐在点前席上继续不断泡茶。众人应该会想再多喝一轮的茶。
「不行不行,这我实在是做不来。」
「只是把热水倒在茶粉上,再挥动茶筅而已。这么种小事应该做得来吧。流派作法风格那一类的事都不必在意。请代替她上场点茶吧。」
因为小翠平时对大量点茶这种事并不习惯,手掌果然已经显得摇摇晃晃,看起来很辛苦。实在是没办法了,游马只好走到她旁边,小翠用「得救了!」的表情站了起来,将茶道用的小绸巾交给他接手。
「把茶杯洗一洗擦一擦,再冲好茶就行啦。我去拿新的茶巾来。」
小声这么说完后,便退到水屋里去了。在他们一来一往之间,老人们的对话也持续进行着。
「鱼正爷也真是的,竟然就这样走掉了。」
鱼正爷指的就是前几日叫不稳去主持葬礼那户人家的老爷爷。于三条通经营鲜鱼铺很久了,大约在十年前收了起来,并且在店铺附近的家宅与长男一家共同生活。虽然年龄已经快要八十岁了,身体状况却在今年五月急转直下,反复入院、出院的最后,还是在五日前撒手人寰。
「他老婆一个人被丢下,一定很寂寞吧。今天也有试着去邀她来,果然还是不行,毕竟头七都还没过,没办法的呀。」
「那位太太本来就不喜欢茶道吧。与其这么说,不如说那个家里的每个人都不喜欢茶道。鱼正爷常为这事唉声叹气呐。」
游马一边挥动着茶筅,一边听着并非自愿要听的内容。就算他仍一边唰啦唰啦地搅着茶汤,但因为老人们耳朵重听而必须大声说话,所以谈话内容他是半点也没有听漏。
原来,鱼正爷是个性格谦虚的人,年轻的时候就对茶汤的世界十分懂憬,但他觉得对自己来说门槛实在太高,所以不曾学习过茶道。将店铺收掉而有闲暇时间后,终于打定主意要开始学习茶道以作为退休后的休闲乐趣,这才到平时总是到鱼店购买茶会用鲜鱼的茶道老师家登门拜访。因为是长久以来便相当憧憬殷羡的世界,所以鱼正爷马上就一头栽进这个世界里,当不稳开始在寺院举办友引茶会的时候,鱼正爷便已经以一位出色茶人的身分得到众人的尊敬。只不过,他在家里却没有得到相同的敬重。
「说到这个,好像是丧礼那天的事吧。鱼正爷的儿子跑来问我,是不是有谁跟鱼正爷借了茶道具呀?如果知道是谁的话,就请那人把东西还给他们。」
「在丧礼当天?」
「可不是吗?你瞧瞧。鱼正爷过世的隔天居然就在担心这种事情,我也觉得不太舒服呐。」
「什么也没跟他借哩。」
众人摇了摇头。先不论借了或没借,众集在此处的人们,都没有为了想举办茶会而不惜向他人借用茶道具的气魄。茶会对他们而言,不过就是大家聚在一起轻松聊天的「场合」而已。虽说举办棋赛或是诗歌大会也是可行,但茶会是最不须注重个人兴趣或性格、不须努力也能轻松融入现场气氛的活动。所以每个月虽然有一两天会以练习的名义在友引之日聚会,但自己试着去点茶的人却非常有限。这些人都是只要能吃吃甜点、喝喝抹茶,听人解说充满寓意的禅语,悠闲自在地渡过一段时间,就觉得十分幸福了。
鱼正爷却不是这样。他是要做便以成为专家为目标的那种人。虽然他之前的生活起居都在店铺二楼,但后来鱼铺收掉,与长男一家人同住的时候,房子加盖的必需支出当然是由鱼正爷负担的。虽然这样很合理,但他增建来给自己用的房间是做成茶室形式的,所以费用比起一般房屋加盖要高上许多。
接着他还购入烧水锅、购入茶罐、买了挂轴、买了茶碗……而且还不屑用练习用的便宜货。大费周张地品评鉴赏后,才将中意的东西买下来。以茶人来说,这是很了不起的事。但,以家人的立场来看却是件头痛的事。将来应该要留给自己的财产在眼前变形成破铜烂瓦的骇人体验,命儿子一家多次向鱼正爷提出规劝。甚至也吵过架。鱼正爷反而很开心地认为,自己在年轻时根本无缘接触茶道,但只要能够收集齐全所有茶道具的话,孙子们就可以马上和他人一样拥有修习茶道的条件了。
「真的是很爱好茶道的人呐。」
「我曾经受他邀请去参加过茶会喔。哎呀,真不愧是卖鲜鱼的,生鱼片真的是太美味了……」
「我嘛,好像是在他七十七岁作喜寿祝宴时被邀请参加过。嗯,是这样没错。到了之后,看到壁龛上放了一种像山茶花一样的花和一种不知名的兰花,我心里觉得那花插得真好啊,应该是铁脚海棠吧?就问他:鱼正爷啊,你那是铁脚海棠吗?结果鱼正爷不动声色地说:是兰花和铁脚海棠。听得懂吗?你那是铁脚海棠吗?你傻了吗?是兰花和铁脚海棠!还没傻呢!(注43)」
不知是觉得好笑还是觉得伤心,有人听到连眼泪都流下来了。
「还有啊,他说那花上还带了点刺呐……你们看,铁脚海棠上面不是有棘吗?好生吓人!」
「我还以为他是个很正经老实的人哩。」
「不知怎地,看来是个调皮逗趣的人。」
「他就这么走了,真是太让人婉惜啊。」
游马也一起笑了,忽地回过神时,已经是收拾好道具,正准备要将茶枣放到榻榻米边缘外侧的时候了。抬起头一看,发现小翠和不稳正以不可思议的表情盯着游马的手边看。
茶汤的点茶作法从一旁来看的话,看起来的确相当复杂奇怪,但大部分都是点茶前的准备,还有点茶后的整理阶段比较奇怪。点茶过程本身则是相当单纯,与冲泡即溶咖啡几乎没有什么两样。因为是傻瓜也能做的事,所以不稳才会交给游马去做。
而游马装作是在模仿小翠的动作,擦拭茶碗、冲泡抹茶,再擦拭茶碗、冲泡抹茶……接连不断地做着这些事情。无论是小绸巾以相反的那一面垂下,还是手势的略微差异,也能当作是外行人的可爱小过失而不去在意。
但,老人们的对话太有趣了,就在注意力被吸引过去的时候,手边的动作也变得不假思索,恐怕也是为了避免妨碍他们的热烈对话而尽可能放低音量,但是客人或许也是在绝佳的时间点向他暗示该收拾了吧,游马也就什么都没考虑地依照习惯,就这么进入收拾的阶段了。若是没有经验的人,在这时应该要感到困惑才对,但当他注意到的时候,长柄木杓和用来放置锅盖或木杓用的盖置,已经被他以税东巴流中所谓的「弓之饰」的方式放到棚架上了。
「啊,抱歉。之后该怎么做才对呢?」
慌慌张张地装傻,却已有些太迟。
「咦?好的,换我来好了……」
心里觉得怀疑而稍微歪着脑袋的小翠,坐上点前席,继续接着做下去。不稳默默地盯着半空看。
老人们又怀念故人鱼正爷好一会儿后,似乎已觉得满足,便一边出声道谢,表示今天真是太愉快了,一边站起身来。游马被介绍给一对说是从派报社退休的老夫妇,老夫妇问他要不要顺便一起到派报社来,他便跟着一块儿走了。真是得救了,他正好在担心会不会被小翠他们问到点茶的事情。
「小哥,你的茶煮得真是好啊。」
才刚跨出大门,老爷爷便这么说,游马抓了抓脖子后头,说:「不,您客气了……」
「一开始享用的第一碗茶和第二碗茶,用的是同样的茶粉吗?小哥你点的那碗茶,真的,口感俐落清爽,好喝极了。这就是男与女的不同吧?不过这话我可不敢在那位小姑娘面前说。」
话说回来,在家里的时候,游马虽然常常被责骂,但很不可思议的,他所煮出来的茶却被认为十分美味,而受到夸奖。
「游马少爷的茶,真的是无论何时饮用都觉得好喝到会让人长命百岁啊。一定是茶神跟在你身边。」
他以为这只是大人们不希望他逃避练习而说出的奉承,但搞不好是真的很好喝也说不定。
「你是跟哪位老师学习茶道的呢?」
他回答并没有跟任何人学习,反而让对方笑了。
「那是不可能的喔。小哥你是非常熟习茶道的人。这一看就晓得了。背部挺得又直又漂亮,连指尖都伸得笔直,虽然是如此,却没有一处是用力过猛的。这可不是昨天还是今天才开始学茶道的人能做到的喔。对吧?」
是谁说客人们都只顾着讲话、不会有人去注意点茶过程的?装作没在看,但这不是连指尖都看清楚了吗?明明在座席上是那么夸赞小翠,现在讲的话又算什么?所以才说不能对茶人们掉以轻心啊。
「我也好想看看小翠穿和服的样子喔。要是跟我说一声的话,我可以稍微跷班去喝茶的说。」
哲哉边用鼻子哼着歌,边握着方向盘。小翠坐在副驾驶座上,游马则在后座喝着罐装可乐。
昨天,在派报社的面谈十分顺利,对方决定雇用之后,游马便到坊城不动产报告状况,并传达小翠想在今天去兜风。虽然认为哲哉反正得要工作,应该没办法成行,但没想到却被反将了一军。
意外的是,今天哲哉休假不用上班。原来是敬老之日当天去值班的轮休假。
「可以呀,你帮我跟她说我九点去接她。」
「九点的话有点……没把师傅的工作帮忙做完的话,我就没办法出门了。」
「为什么?你也要去吗?你不用跟来啦。」
游马虽然传达了小翠想要他同行的用意,但毕竟自己也无法理解,总觉得解释起来很麻烦。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所以阿东你是安全牌,而我是让人感觉得到危险男人香的意思……」
「我想一定不是这样的。阿哲比较成熟稳重嘛。」
要应付这个人实在是太累了,只好适当地顺着他的话讲一讲,之后便打道回府。他惯重地再次确认是不是非得要他一起跟去不可时,小翠若有所指地以柔和的语调回答:
「真的那么不想去的话,不去也行唷。不过啊,小东同学,之前看你煮茶,好厉害呐。真不可思议,明明应该是对茶道完全不了解的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看来我得在六甲山上向阿哲仔细询问看看才行呐。」
她感觉得到,这个部分应该就是游马的弱点所在。
小翠马上就要回东京了。回去之后就会跟萩田或久美见面吧。游马的假名迟早会穿帮。她的行动与否可能让游马好不容易才找到的栖身之地化为泡影。
一想到这儿,游马叹了一口气。
「我了解了。我会去的。」
他故意用谦逊多礼的口吻回答看看。凡事都得顺着大小姐的心意才行。
「小东同学,看来你总算是看清自己的立场何在了呐。真是不错啊。说的也是,人家毕竟是这个家的大小姐嘛,小东同学则是食客。看你可怜兮兮连个睡觉的地方也没有,我爸爸才把你捡回来的。要是忘了这回事可不成喔。连脚踏车都是我借你的说。」
刚开始见到这个女孩子时,还觉得她傻傻楞楞,像是脑袋里有根螺丝松掉了似地,但回到家乡之后,她给人的印象便有了大幅的改变。京都女人不能小看,游马身子微颤地领会了这句话。
从名神高速公路南下后,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竟觉得天空渐渐变得明亮了起来。明明京都也并不是那么的阴暗,但越靠近大阪、神户,就越觉得世界的明度提高了。游马不可思议地朝窗外眺望着。
哲哉和小翠在驾驶座和副驾驶座上,讨论回东京的日期。
「行李很多的话,我帮你送到车站去。」
「谢谢。但是,我想我爸会帮我送过去吧。」
「真是扫兴啊。唉。话说回来,为什么你会觉得东京那种地方好呢?」
「我并没有觉得那里很好唷。只是想多点社会历练。」
「社会的话,京都也有嘛。」
「我说啊,阿哲,人家对东京可没有什么憧憬唷。只不过觉得有点疑问而已。我周围的人全部都没有离开过京都,阿哲你也是如此吧。大家都异口同声说京都最好,所以不想去别的地方。人家也不是特别讨厌京都或是特别想到哪里去啊,但是,只知道京都而已就认定京都最好,那不是跟井底之蛙没两样了吗?这跟到很多地方去、看过很多东西后,再觉得京都果然是最棒的,根本是两回事吧?人家啊,反正最后还是得回到京都来,虽然不知道要不要继承榻榻米店,但我爸、我妈,要是阿嬷也还健在的话,都是得让我来照顾的吧。既然这样,想到远一点的地方去的话,也只能趁现在了。这是最初也是最后的机会呐。老实讲,我想去的不是东京,而是想到外国留学呢!」
游马忍不住从后头插嘴:
「你真的去把这些话跟师傅说了?」
「对呀。讲完之后,他虽然有点不情愿,还是答应我啦。」
「这个女孩很稳重可靠吧。」
哲哉朝映照在照后镜中的游马苦笑。
游马直到现在才想到,如果自己也能像这样好好说明的话,也就不会惹父亲生气了。但可惜的是,已经没有任何可以让他说明的余地了。
「而且,不管怎么说,只要离开家里就自由了,谁都不会来盯着我看。要是待在家里,不管走到哪都是认识的人。像昨天的茶会就是这样啊。要是做了什么不得了的事,当天就传遍附近大街小巷了。像小东同学住在我家的事,镇上的人好像每个都知道哩。啊,对了,小东同学,你在不稳住持的寺院做了什么好事对吧?要是以为没人知道,那就大错特错了。烟店的大婶跑来问人家这件事,很讨厌哩。她问那个男孩子怎么又在榻榻米店当学徒,又去做和尚的修行呢?」
可乐从游马的口中「噗」地一声喷出来,哲哉忍不住皱起眉头。
「不要把车子弄脏啦。」
「我应付她说,你是寺院的小孩嘛,没什么不对呐。」
「那件事情,师傅和伯母大家都知道吗?」
「谁晓得哩。我可是什么也没说唷。不过,我爸爸常常去那边买香烟呐。看来挺微妙的。嗯——看来应该不是什么秘密了吧。小东同学你这人的秘密还真是多不胜数呐。」
哲哉问他们到底在说什么,游马大力强调并没有什么事,才让话题结束,他全身僵硬地倒在后座。
「哼哼,没关系。我之后再去问不稳住持。」
「说到这个,我以为不稳住持是很可怕的人,没想到他人很好相处嘛。人家昨天第一次跟他说话。」
「小翠你也来参加我们的茶会好了。很有趣喔。对吧?阿东同学。」
游马无力地附和他的话。
车子从名神高速公路转至中国自动车道,自宝冢方向朝六甲山前进。地形的高低起伏,让气候一下从残暑进入秋冷,随后复又进入残暑,这其中挟带的雨水湿气也来了一阵又去一阵,让山区地带完全染上秋天的颜色,呈现与平地完全不同的景象,甚至带有些许的寒冷。现在仍只穿着一件短袖T恤的游马连连打着喷嚏,哲哉实在是看不下去了,便从后车厢里将羊毛衫外套拿出来。
「话先说在前面,这个是为了在小翠如果觉得冷时,从后头悄悄披在她肩上,才特地准备的羊毛衫外套喔,要是弄脏了要赔我。」
一看上头的标签,原来是英国名牌。约会也要算计到这种程度,这让游马对哲哉稍微改观了。
仔细想想,就是因为听信人家灌输的「上了大学后,会开车和不会开车的人,受女生欢迎的程度大不相同」说法,才会不惜跷掉补习班的课也要去汽车驾训班,结果驾照考上了,大学却落榜。国中高中一直都是念男校,能跟女生认识的机会也只有在补习班,在那里认识的女孩子却说:「茶道?茶道指的是那个茶道吗?咦咦咦咦!」他被看作是某种阴森恐怖的人物而惨遭冷落漠视,于是他在十四岁时便下定决心,绝不会再提到自己的出身。之后,虽然不是没有女生要跟他交往,但被问到友卫同学对什么比较拿手时,不管是剑道、弓道,还是茶道,他都说不出口,只好装成什么都不会的逊咖。打死不请对方到自己家里玩,也避免不小心去提到家人的话题,却也因此被说「友卫同学好冷淡」,为了表示自己绝对不是冷淡的人而想抱住对方时,却被骂下流,而狠狠地将他甩掉,游马在这团混乱及麻烦之下变得自暴自弃,干脆一切都不管了,在榻榻米上躺成个大字形,这类事情一再重复,令青春的每一日染上哀愁。
原来如此,不能突然抱住对方,只要若无其事地将上衣披在对方肩上就行了。虽然看起来还是个娃娃脸,但哲哉毕竟还是比他年长。
到达山顶时已经是中午时刻。依照小翠提出的要求,他们去一间饭店附设的餐厅,享用法式轻食套餐。因为要开车所以不能喝葡萄酒,不过哲哉为了表现自己渊博的知识而极尽能事地解说前菜的食材及主菜的酱汁,把小翠和游马唬得一楞一楞。离开饭店,从六甲观光道路进入奥再度观光道路后,哲哉一下左转一下右转地操纵着方向盘,一边解说这里是某位知名赛车手也会来此地练习的惊险路段。在这途中有个公园,里头有外国人专用的墓地,哲哉和小翠在像湖般的池塘边坐上小船。真是充满算计的约会行程啊,这个护花使者真聪明,游马心里这么想着。
没错,但这仅限于在公园拿出茶笼之前。
两人乘着小船时,游马总是得回避一下,便到池畔悠闲地躺着休息。虽然气象预报说明天开始又会有个台风接近,但今天仍然吹着徐徐的清风,阳光也是恰到好处地舒服。正当他陶醉其中快要睡着时,哲哉手上抱着一包行李回来了。
「刚好肚子也有点饿了,来喝茶吧。」
将野餐垫打开铺好。放上保温壶。本以为他竟准备得如此周到,连咖啡都帮忙煮好了,结果并非如此,那个看起来像杂物收纳包的束口袋其实是茶笼。
「你说的喝茶,还真的是茶啊?」
「当然呀。」
小翠和游马一言不发,面面相觑。
简直就像是打开糖果袋的小孩儿一样,哲哉解开袋绳,悄悄朝袋内窥看,再惯重地将茶器一个一个拿出来。
将垂吊在东口袋下方的短竹筒筒盖打开后,小小的茶筅露脸了。将之取出时的惯重手势,简直就像要将还是婴儿的辉夜姬从竹筒里取出来一样。从去除竹节的茶筅握柄处,又再滑落一根折叠起来的小型茶杓。不管是迷你到像是可以单手整个包覆住的桑枣形茶罐,还是像幼儿饭碗那么小的茶碗,每个都罩上专用的袋子,正好可完全收纳在清洗茶道具专用的盛水容器当中。
哲哉一边说着很可爱吧、很可爱吧,一边笑咪咪地将用具拿出摆好、拿出来摆好……
「好舒服啊。」
他将先前在饭店购买的饼干分给两人。
「在清净舒爽的大自然怀抱中,沏上一碗好茶。这才是茶人的醍醐味呀。森林的绿就是广大的壁龛。风声取代了锅子煮水的声音。就算没有焚香,不也有尽在不言中的树木香味吗?『秋光茶味清』,前阵子练习时才摆设过这幅竹简,不就是在说现在这个情境吗?能够生为日本人真是太好了呐……会让人有这种感觉对吧?」
因为是平常上班日,附近的人并不算多。虽说如此,倒也不是都没有别人在场。野餐垫上三个年轻男女,若只是塞了满嘴的咖啡和三明治,任谁也不会觉得惊讶。但是,一旦开始跪坐着用小绸巾擦拭起前方的抹茶碗,难免引人侧目。经过的人以为是有什么活动要开始了,毫不客气地朝他们猛盯着看。不知道为什么,连山猪的小宝宝都跑过来了。
「呐,阿哲。再怎么说,也不用来到这里还要喝茶吧?」
看来格外在意他人视线的小翠这么说着,让哲哉的眉毛立刻沮丧地垂成了八字形。
「为什么呢?湖畔的野外点茶是今天行程的重点耶。」
「什么重点嘛。说到去神户兜风,一般重点都是异人馆才对吧。还有南京町的百万夜景。为什么非得在神户喝茶不可呢?」
「小翠啊,你明明是老师的孙子,竟然说出这么让人伤心的话。小翠不想继承阿嬷的茶道精神吗?而且最近还跷课不去练习。说到高田志乃,可是前代掌门人的头号弟子呢!你究竟晓不晓得啊?」
根据唰喀唰喀地挥动茶筅之后的哲哉所言,志乃原出身自商家,十岁左右开始学习茶道。她的师傅则是袭名前的前任掌门人。当时,前任掌门人也还不满二十岁,对他来说,志乃这个弟子似乎正是他初次招收的弟子。志乃活泼伶俐又有好脾气,前任掌门人把她当作妹妹般重视疼爱。
「前任掌门人因为战争的缘故而急就章地结了婚,如果当时是和平的时代,可以让他慢慢挑选新娘的话,志乃阿嬷可能就在那段期间达到适婚年龄,于是就被娶回家当掌门夫人也说不定呐。那么现在这时候,她就可以退休住在某间豪宅里了。」
「阿哲你真的很爱这一类的八卦呐。要是哪天去问我阿嬷的话,她一定会笑着说哪有这种事。」
「这就是志乃老师深藏不露的地方啊。现在的掌门人还是婴儿的时候,是志乃老师照顾大的喔。也就是说,她可是掌门人也要向她低头的存在呢!要在巴流直系徒弟会当中呼风唤雨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比如说,像那个大原的婆婆,或是一闲堂的婆婆一样啊。」
「大原的婆婆」指的是在战时物资不足时期,将白米和青菜送去给掌门人,因而有恩于掌门人一家的农家女儿。虽然也有人在背地里批评她是用白米换到出师资格,不过她现在拥有一间位于京都市中心的练习场,门生数量在全国不下五百人次。
「一闲堂的婆婆」则是寺町古董铺「一闲堂」的大老板娘,她现在以儿子经营的店铺为后盾,在直系弟子当中夸耀着自己的权势。
无论是哪一个,都跟在民家的一间四叠半茶室中,幽静地教授巴流茶道的志乃大不相同。
「既然这样,为什么她不也那么做?」
「因为跟小翠的祖父谈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啊。」
志乃在那个时代算是很晚才结婚的。虽然因为战争的关系,适婚年龄的青年较少,但毕竟在战后的混乱当中仍能让她到掌门人那儿去学习茶道,所以算是富裕而对此事较不在乎的家庭。不过,她却与一个和掌门人有往来的榻榻米师傅陷入热恋。再怎么不在乎的家庭,对这种事也一样会激烈反对,但志乃却以近乎私奔的形式成了家。因为她下定决定要当榻榻米铺的老板娘,所以当然不能再沉浸于优雅的茶汤世界里,便趁着这个机会离开掌门人身边。
「都做到这样才结成婚的说,小翠的祖父却年纪轻轻就撒手人寰,志乃老师也为此吃了不少苦。人都是有历史的呀。算啦,先不讲这些风流韵事,继承前代掌门人的茶道当中最纯粹菁华的就是志乃老师了。小翠也要更以此为傲,趁阿嬷还健康有活力时,多学点茶道呐。现在可不是该在东京那种地方弹电吉他的时候哩。明天就一起来练习吧。」
哲哉如此告诫之后,以双掌捧起圆圆的茶碗,啜饮自己冲好的抹茶。
「好美味啊。喝了可以延年盆寿呐。」
小翠欲说还休地看着这样的哲哉。就算不问,游马也知道她想说什么。
之后,如小翠所希望地参观了两间异人馆,再从北野到元町周边四处闲逛后,于南京町吃了晚餐。经过神户大桥的途中,他们将车停下来观赏夜景,再开车沿着湾岸道路打道回府。
「这条路其实要往西边走,夜景才最漂亮好看。下次等监视人不在的时候,我们再往那边走吧。」
明明都已经讲得这么明白了,小翠却还是说哲哉从来没有面对面向她告白过。这条京都神户间的联络道路,若在夜里朝西边走的话,就表示这不只是深夜的约会而已,而是要在外面过夜的意思,不知道小翠究竟有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以第三者的角度来看她那副心不在焉的反应,实在是个谜。
神户这个城市和横滨很像。考取驾照之后,游马也煞有其事地研究过横滨的约会景点。当时他在心中所描绘的流程,恰巧就是今天的约会行程。因为同样身为男性,当然不会不明白哲哉的努力、顾虑及期待,甚至还明白到想去帮他一把,小翠的父亲免除他傍晚时帮忙搬运榻榻米的工作,叫他好好监视两人的行动,虽然被这么吩咐,但他当然没有当电灯泡的癖好。他们说要去参观异人馆时,他就留在原地看着车子,他们说要稍微散步一下时,他便先开车到目的地去等候两人。
在单独一人的时候,哲哉在公园里提到的志乃过去事迹,复又浮上游马的脑海。虽然看到年长的人,常会误以为对方很久以前就已经这么老了,但每个人当然都有年轻的时候,只要去想像一下当时的样子,就会觉得既不可思议又十分有趣,还莫名地感到神奇。志乃在云英未嫁时一定非常有魅力。明明还笑说游马被逐出家门一事好像歌舞伎情节一样,但她自己的人生不是反倒更加戏剧化吗?
那这样说来,某次她说要请他送到朋友家去的焚香组合,就是从前任掌门人那儿收到的东西吧。是什么样的焚香组合呢?总觉得令人十分在意。
不,恐怕他真正在意的不是这件事。他在意的是,现在已经过世的宗家巴流前代掌门人,第一次收录弟子竟是在袭名前尚未满二十岁的时候。游马下个月就十九岁了。在与现在的自己相同的时期,那个人已经收了徒弟,过了几年后还结了婚,马上就当上爸爸,说不定还去打过仗。多么认真严肃的每一天啊。与自己的人生重叠对照后,游马忍不住起了鸡皮疙瘩。
过了两、三天后,小翠回到东京去了。游马开始做配送报纸的工作。下个月才会正式排进送报员的排班表,九月份的工作比较像是实习。一边帮忙做夹报广告的作业、代替因私人因素请假的送报员出去派报,一边学习报纸的堆放方法或是路线表的查询方式。虽然会借给他送报专用的摩托车,但一开始就碰上连续数日的下雨天,所以绝对不能说是多轻松的工作。
星期六下午,他正在代替一位突然病倒的送报员派送晚报。正准备要从停在房屋前的汽车旁通过时,汽车驾驶座那一边的车窗打开了。
「这不是小东吗?」
还以为是谁呢,原来是幸麿。
「你那头发还真是不错啊。不管在哪里,远远一看就知道是你了。」
手肘靠在车窗上的幸麿这么说。游马维持跨坐在摩托车上的姿势,只用目光朝汽车里头窥看。幸麿今天也是一身和服,不过无论是颜色还是形式都只是普通的搭配。但幸麿却误会这道视线的意味,「啊,你是看这个吗?」他回头看向坐镇在副驾驶座上的桐箱。
「其实今天是来做我家的工作。」
「这里是幸麿先生的家吗?」
「怎么可能嘛。」
汽车另一面的房屋门牌上写的是「正田」。
「话说回来,你竟然当起了送报生啊。多么清爽的青春少年郎!」
原本幸麿是在那户人家前面停驻的车子里,正思考着某件事。当他心不在焉地望着从道路另一头出现的送报摩托车时,那个送报员却一个一个对照着每一家的门牌和手边的资料后,才把报纸塞进信箱,所以迟迟没有靠近。没多久大概是觉得厌烦了吧,那个送报员将安全帽拨到脖子后面去。令人留下印象的蓝发便出现了。
「我问你呀,若是下雨的话,你该怎么办?我家有Gore-Tex的防风衣,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可以去帮你拿来唷。」
游马瞬间吃了一惊,又马上像个点头人偶一样,不停「嗯、嗯」地大大点着头。他只穿了一件好不容易才在神户买到的长袖衬衫,不管是雨衣还是自己的外套,他都没有。送报社借给他的雨衣,既不知是谁穿过的,而且还是非常醒目的黄色,让人十分困窘。
幸麿叫他把报纸都派送完毕后,到不稳的寺院来一趟,这才总算像是抓准时机似地转动钥匙将汽车发动。他开的是红色的双门小轿车。
游马当然是急忙地完成送报的工作,便来到不稳的寺院。幸麿已经先到了,他坐在茶室前的外廊上,这光景简直就像日本舞蹈的掌门人正在接受杂志采访摄影似地。若不开口,真是相当俊佾的小生一枚。
「小东,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被这么一问,游马将视线从幸麿身上移开。应该不是假日。敬老之日之前就结束了,秋分之日应该还没到才对。
「已经进入彼岸(注44)的时期了啊。」
幸麿身旁放着盛有御萩饼的小盘。寺院在彼岸期有很多例行事要处理,不稳住持似乎暂时不会出现。
「小东,那边的热水已经煮沸了吧。一起来喝茶嘛。叫我边吃这个边等他,嗳,很容易噎到的呢。」
游马只回答一声「咦」而已,之后的「是要我去点茶吗」并没说出口。幸麿叹了一口气,自己走进茶室里,煮了两人份的茶。
「嗳,小东。刚才遇到你时的那户人家啊,家中的老爷爷在大约十天之前过世了。听说是个爱好茶道的人唷。」
「原来如此,是『鱼正爷』!」
「哎呀呀,你竟然知道。」
幸麿连惊讶都是一副温文儒雅的模样。
「没错没错,正是如此。那么,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幸麿今天是在不稳的介绍之下,才会到那户人家去的。鱼正爷的遗族们希望能将过世老爷爷的东西早点处理掉,便询问不稳住持有没有认识哪间正派而值得信赖的古董店,不稳便介绍了「古美术今出川」这家店。这间古董店的老板是幸麿的姐姐和姐夫,虽然幸麿只是挂名为店铺里的工作人员而已,但他们却以幸麿对茶道用具也十分清楚的理由,叫他出门去处理此事。
「若从外观来看,是间普通的现代风建筑对吧。并没有很特别,也不是豪宅。但是,老爷爷的房间却是绝妙无比啊。虽然是把庭院撤掉而加盖出来的,明明几乎没有什么空间了,却巧妙地造出了一块茶庭,连手水钵和等候用的座椅都有。简直就像他自己握着锯子一点一滴盖出来的一样。」
幸麿以陶醉的语气说着。
「里面有很多很了不起的茶道具吗?」
幸麿稍微歪了歪头,说了声:「对喔。」到什么程度才算「了不起」虽然是见仁见智,但基本上净是些年份较新的制品,并没有会让古董店老板瞪大双眼的惊人宝物。
「虽然如此,光是看就觉得好有趣喔。」
风炉用的烧水锅乍看只是一般常见的直筒大锅,但定睛细看,就可发现锅子的表面有一层薄薄的鱼网纹浮雕。炉锻处做成小虾子形状。火炉用的烧水锅则是「盐屋釜」,上头有清楚的青海波图样与贝壳底纹,它驰名之处是为了模拟煮盐小屋中的热气蒸腾之景,而将蒸气设计成从炉锻处冒出。将茶粉陶罐的箱子打开来一看,是福冈高取窑烧制肩冲茶罐(注45),还附有荒矶缎子(注46)所缝制的保护锦袋。而放置茶粉的木制茶罐,则是海松贝莳绘的木制茶枣及漆器茶罐「鲛鰊」。陶瓷花器是左右侧有鱼形装饰的鱼耳青瓷花瓶,竹形花器是钓舟,笼形花器则是鱼笼。
「还有啊,那个叫什么呢?对对对,茶碗是『斗斗屋』(注47)。这个可就相当古老了唷。虽然上头满是过去经手者留下的使用痕迹,但火红的陶面上泛着金黄光泽,真是优美啊。『斗斗屋』这名字当然是指鲜鱼店罗。『片男波』(注48)的茶碗摹品也好棒啊。嗯,总之从头到尾都是这个调调。不知你看出来了吗?」
「……莫非是以『鱼』为主题?」
「正是如此呐。」
幸麿开心地拍起手来。
「若无其事地让每样用具不是跟鱼有关,就是跟海有关、跟河川有关。像嵘螺形的锅盖置器或是蛤蜊形的焚香盒就不用说了。当然,连冲绳的金城茶碗都画上好多种类的鱼啊。每打开一个箱子,这类风格的用具便一个一个地冒出来。害我忍不住一个人窃笑,结果被正田家的男主人看到了,他脸色都变了呐。」
接着是挂轴。字画作者的大名虽然从未听过,裱褙也很草率随便,不过文字写的是「渔人入得桃花洞」。意思应该是渔夫踏进一处宛如桃源乡般的所在吧。
幸麿认为,这就是老爷爷好不容易才到达的境地。根据周围人们的说法,老爷爷长久以来一直深信茶汤是和鲜鱼铺的日常点滴毫无关联的高尚之物。还说那是高级布庄的老板或是良家子女的世界,和用嘶哑声音招揽客人的自己一点也不相衬。
但是,从他收集的茶道用具来看,就能得知他以拥有鲜鱼铺这个值得骄傲的家业而满足。
「所以才让我突然想起来呀。说到千利休,在茶的世界里虽然被视若神明,但他家里确实也是在做鲜鱼的买卖唷。我想老爷爷应该是在某个机缘下注意到这件事了吧。不过也不知道他是开始接触茶道才发现的,还是发现此事后才开始接触茶道,无论如何,对老爷爷来说应该是个非常重大的发现吧。你不这么觉得吗?」
「是……」游马楞头楞脑地回答。利休的名字他当然知道,但却不晓得原来他家里是卖鲜鱼的。
「真说起来,利休他家的鲜鱼买卖,可能跟鱼正爷那样的鲜鱼铺不太一样也说不定唷。应该是更大的店铺,也有人说利休的店里是不现场贩卖生鲜渔货的。虽然如此,仍然是一间卖鱼的店铺,不会错的。」
幸麿满脸笑咪咪。幸麿在鉴赏这些道具的当儿,便喜欢上这位素未谋面的老爷爷了。他也感觉得到,茶之汤对这位老爷爷来说,是多么重要的宝物。
「不过呀,我想也因为是在卖鱼人的家里,这些呼应相同主题的用具才显得有价值。若是一个个分散开来的话,不觉得很可惜吗?正是要把它们全部集合起来,才更能显现出老爷爷调皮风趣的个性。真的要卖掉吗?就这样留下来不是比较好吗?虽然我也试着这么说了,但他儿子却似乎说什么都想把东西给处理掉。还露出不悦的表情,质问我是不是不肯收购呐。」
对老爷爷的儿子来说,那些古董店的人全都跟流氓一样。对耳根子软的老爷爷说些好听话、让他挥金如土的恶人,全都是古董店的人。因为压根儿对他们抱持怀疑及不信任的态度,才勉强请不稳介绍一间他能挂保证的古董店。
「然后啊,他儿子还说,应该有一样更具价值的道具才对,但却怎么找也找不着。根据茶道老师那儿的说法,老爷爷所拥有的道具当中最值钱的,好像就是那样东西了。那一定是『大海』吧。老爷爷的儿子听了,眼睛马上瞪得这——么大,一直说你知道吗、为什么会知道呢、你本来就知道了吗,纠缠不休地猛问我呐。」
「『大海』是不是又大又扁平?」
「哎呀,你知道的真多啊。正是如此喔。鱼正爷系列收藏品的特征,就是不会无意义地让相同种类的东西重复出现。陶制茶罐已经有肩冲了嘛,还有另一个的话,当然就要是完全不同形式的茶罐才对吧。若以同类来作联想的话,不是鲛鰊就是大海……不过已经有鮟鱇的漆器茶罐。这下无论是谁来推敲,都只会想到大海原了。」
在幸麿兴奋的口吻中,仿佛哗啦地跃起一道大波浪。
鱼正爷的儿子说,那个应该存在的茶罐,不管怎么找就是找不到。他怀疑是不知被哪个茶友借去,借着老爷爷过世的机会,将之私藏起来占为己有。
「这下子问题来了。」
幸麿突然转变语气。
「茶罐并没有借给任何人。应该就在老爷爷的茶室里。但是,他儿子却找不到这个茶罐。究竟是怎么回事?茶罐在哪里呢?」
「我想,应该,不在茶室里吧。」
幸麿的背后传来不稳的声音。
「哎呀。」幸麿回头。不稳朝茶室里探看着。
「果真是这样啊?」
「是。鱼正爷在五月时就病倒了。」
幸麿与不稳两人互相朝对方点头。
「是呀。所以,我也试着说啦。不要把这些道具卖掉,让妻子或是老爷爷的孙子学习茶道如何呢?我想这么一来,一定会有好事发生的唷。」
以「古美术今出川」古董铺的立场而言,告诉他茶罐在哪里,并且将之一并收购,这生意才做得成。但幸麿明白已逝茶道具拥有人的心情,所以他做不到。
「来吧,送报少年想出来了吗?」
幸麿看着游马。
「我想不出来。」
「你这小子真不可爱。再想一下嘛。」
「对不起,我……再不回去的话就惨了。那个,防风衣……」
幸麿对游马这样的态度感到有些不悦,便表示他要把防风衣先保留。
「先寄放在不稳住持这儿。等你知道答案了,欢迎你来拿。如果能赶在下雨之前想出来就太好了。是德国制的唷。为了登山而买的,只穿过一次唷。」
幸麿现宝似地拎起防风衣的肩膀部分,将之敞开展示。那是与游马的发色十分相似、黑色搭配群青色的双色防风衣。当然,上衣和裤子都有。
虽然觉得幸麿是个小器鬼,却拿他没辄,所以游马也姑且思考了一下。夜里,趁志乃入浴时,他偷偷跑去茶室坐着看看。挂在壁龛里的字画挂轴写着明月之类的字,但明月两字之后的部分变得相当扭曲潦草,游马无法看懂。一枝银莲花直挺地立于其下,但游马也并不知道这朵花的名称。角落放置一座上头架有空烧水锅的土风炉。他往烧水锅里窥探。若是没装进锦袋或木盒的茶罐,应该放得进锅子里,但如果用桐木盒装着,就塞不进去了。烧水锅底下的土风炉虽然够大,但如果真放了什么进去,却是一目了然。
壁龛旁边有个约九十一公分宽的拉门橱柜。若想隐藏什么东西的话,通常会放在那里。但是,无论是谁都会最先从那一处找起吧。天花板里也相当可疑。鱼正爷的茶室不知是什么样的天花板。若是天花板可以推开来探看,他儿子一定会去看的吧。天花板不行的话,那就地板下……地板下?
游马缓缓站起身,一脚踩住榻榻米的边缘,再将旁边那块榻榻米给掀了起来,露出榻榻米底下的板栅。板栅上切割出一块约四、五十公分见方的正方形区块,他将正方形部分的板栅提起来,忽地冒出一个空洞。因为夏季会铺上榻榻米而将之覆盖住,所以忘记有这个地方的存在,但一到了秋天,这里就会突然变成炉坛,里头摆放着灰烬和木炭。
原来如此,竟是这样啊,游马心中这么想着。对茶道一无所知的人并不会发现,但若是对茶道有了解的人,任谁都会先想起这一点。这个空洞就是这样的一个地方。只要某个人在使用炉坛的季节当中,想在那间茶室点茶的话,茶罐就会自然而然地现身于此人面前。
鱼正爷并不是想藏起那个茶罐。正因为是家人,他才更希望是由家人来找到那个茶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