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日,高田家大大小小一同出门扫墓,回到家里后,动手更换屋内的家具摆饰。将竹帘或芦苇编制的门帘取下,装上布面隔扇或是糊纸拉门,再把铺在榻榻米上的藤编凉席撤除。夏季的残影不到半天便消失无痕,屋子里已完全换上秋天的风貌。破晓的时刻也一点一点地往后推延。
清晨,连志乃都还在睡梦中的时刻,游马已起床出门,一边留心不要发出太大的声响,一边将最近一直放在别馆混凝土地那儿的脚踏车牵出门外,再踩着脚踏车到派报社去。在派报社里将报纸堆在送报专用的摩托车上后,便往他负责的区域急驰而去。因为是新人,又这么年轻,看起来也挺健壮的,而且还有驾照,所以他得负责派送距离派报社最远那区的报纸。但毕竟是同一个町内,说远倒也不会多远,不过有时候没办法一次就把全部的报纸载送完毕,这时就得多次在派报社和负责区域之间来回奔波。
报纸的堆叠法也有很多种,有人将之摊平堆叠在摩托车后的载货台,有人将报纸分作少量再一一捆绑成圆柱状,也有人将报纸放进摩托车前的载物篮,方法各式各样。重点就是要如何不让成堆的报纸散落、不伤到报纸、又能快速地抽出。对那些老手们来说,似乎还有各自独特的看法。像是某些地方要如此这般地多花点心思啦,或是私底下把更新自己派报所须时间的纪录当作目标啦,虽然乍看是个单调的工作,其实相当有趣。
况且不管怎么说,在人烟稀少的清晨马路上奔驰,感觉很舒服。就像一人独占当天最新鲜的空气似地清新舒爽。没来由地觉得氧气的量比平时还多,而且一定会在那时候闻到味道。
在仍显幽暗的街道上骑车奔驰时,竟被金木犀的香味包围了起来,感觉真不可思议。虽然并不觉得自己是个浪漫的人,但朝着明明没有人在却传来强烈香气的方向望去,却有种有人正向自己搭话的感觉。这棵树,这丛花,是不是有事情要跟我说?他感受到的明明是香味,却发现自己正欲侧耳聆听,忍不住觉得又奇怪又好笑。
也有充满薰香气味的某块区域。没有寺院也没有墓地,马路上却有薰香的气味飘荡,正觉得奇怪而左顾右盼时,才瞧见屋檐上有个古色古香的「香铺」看板。在这样的街道上,就算没有设计特异的建筑物,仍然十分耐人寻味。檀香的味道闻起来也挺不错嘛,心中这么想着的游马,也稍微变得比较老实了。清晨真是段不可思议的时间。
在萩田的房间里白吃白暍时,虽然对相当自甘堕落的生活乐在其中,但他原本就成长在一大早便开始生活作息的家庭里,对早起一事并不特别觉得难受。反倒因此更增活力,觉得只是驾驶摩托车并不能满足,还想要自己用脚去到处跑。事实上,他真的用跑的冲上高楼层公寓。就算有电梯还是故意这么做。与其说是工作,还比较像是以田径训练的气势在奔跑着。
清晨的街道上,也掉落了各式各样的物品。开始送报约一星期的时候,他捡到一把剑弦断掉的竹刀。那把竹刀原本扔在某栋公寓的垃圾堆放处。去程时并没有特别在意,就这么经过了,回程时才捡起来,放进前方的置物篮里带走。他在榻榻米铺的一角将之拆解开来修理,拿刨刀修整竹刀表面的粗糙不平处,还去要了一条强韧的绳子来替换断掉的剑弦。
送完早报之后,在天神川上游处挥舞那把竹刀已成了他每日的功课。不管怎么说,毕竟是长年来已熟悉适应的习惯,将基本挥刀动作做一遍后,心情也跟着沉着了下来。
不知不觉中,十月到了。
「今天送完这些榻榻米后,还要再去一个地方。明天天气不太稳定哩,趁今天先去处理吧。」
星期五送完晚报,游马急忙回到榻榻米铺,坐上货车后便被如此告知。某间私立高中的和室,因为平日学生们要使用的关系,所以必须在周末期间将榻榻米换新。那是将两间和室打通、足足有二十张榻榻米大的宽广大厅。空间里完全没有其他多余的物品,光是如此便十分壮观,但仔细一看,原来榻榻米已经磨损得相当严重。
「这大概有十年或二十年没换新了吧。」
说不定真的有这么久了,老校工笑着这么说。
「之前到底有没有换新过榻榻米,实在是怎么想也想不起来啊。」
「就是说啊。这都凹凸不平了。」
「不过,学生应该都有好好地清扫喔。大扫除的时候还会把榻榻米抬起来啪啪啪地拍打出灰尘,也常常用抹布擦拭。」
师傅也承认这一点。茶道社或花艺社等会使用这间和室的社员们,似乎都很用心地打扫这里。
「学校方面似乎是认为,好不容易预算下来了,既然要换新的话,不如赶在文化祭之前换好,就可以用漂亮的榻榻米来迎接客人们了。」
原来如此,师傅点点头。看来他似乎也燃起了干劲。拿出尺寸测量仪,迅速地量起长宽。这台机器只要按下开关,就会朝十字方向射出红色的雷射光,游马总是觉得这机器好像幽浮似地。
两人趴在榻榻米上进行拆除作业时,从入口传来一声:「不好意思……」师傅和游马抬起头来。
老校工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人影,换成一位穿着制服的女孩站在那儿。
「不好意思,请问是在更换榻榻米吗?」
她本人似乎是想尽最大的努力来大声说话。
「对啊。有什么问题吗?」
师傅的声音更加洪亮,女孩稍稍退后一两步,试探性地说:「不好意思……」并望着游马的方向,频频点头。看来似乎是在暗示要他过去的样子。游马朝她走近后,她仍旧咬着下唇,直盯着游马看,游马问她:「有什么事?」她才总算开了口。
「不好意思,如果……有看到什么东西掉在榻榻米里的话,可以告诉我吗?」
「什么东西?」
「例如,那个,戒指之类的东西。」
游马慢慢地抬起脸来,看向正面。因为高度有落差,他若是直直向前看的话,视线会通过女孩的头顶上方,直接望向对面的墙壁。墙上贴着文化祭的海报。今年的主题是「向时代挑战」。什么东西啊?他心里这么想着。
「怎么找也找不到……我想一定是卡进某个榻榻米的隙缝里头了。」
的确,许多榻榻米与榻榻米之间的交界处都看得到空隙。
「我知道了。有看到的话会帮你捡起来。」
「那个……还有一件事……」
「什么事?」
「请你不要告诉老师。」
游马噗嗤笑出声来。
「那该怎么通知你才好?」
回去帮忙做拆除作业时,师傅不怀好意地笑着。
「阿东同学喜欢那种类型的女生啊?」
「不是那回事啦。」
「那是为哪桩?」
「她是要我们帮她看有没有戒指掉在这儿,有的话再通知她。而且要对老师保密。」
原来背后有个可爱的故事。女孩戴着违反校规的戒指。虽然不知是学习礼仪还是茶道、是上课中还是社团活动时,总之她到这里来的时候赫然想起戒指的事,才将戒指拿下来,但慌乱中戒指却没能放进口袋,还落在榻榻米间,就这样失去踪影。在众目睽睽之下,当然不能拼命找寻,就这样过了好几个月。她担心榻榻米撤除后,戒指如果被发现并交到老师手上的话,可能就会开始追查带戒指来学校的犯人是谁。
「嗯?戒指吗?配戴戒指会被责骂吗?」
「一般不是都这样规定的吗?」
「她叫什么名字呢?」
「呃……」
「可别耍笨而错失良机呐。她可是个美人胚哩。」
他有问到手机号码。询问她若找到戒指要到哪里通知她时,她很大方地就把电话号码告诉他了。因为这是第一次能这么稳稳当当地拿到女孩子的电话号码,所以他还一边装出酷样,一边在心里摆出胜利姿势。不过,却也因此而冲昏了头,忘记询问女孩的芳名。的确是耍了笨。
就算如此,还是联络上对方了。
戒指是在最后的最后,卷起榻榻米底下的隔离毡时才找到的。是枚纤细的银戒指。就像路边在卖的那种。回去后他向志乃借用电话。
「啊,我是之前那个榻榻米铺的人,找到戒指了。」
对方非常开心,表示要在他们将榻榻米搬运过去的当天到学校去拿。虽然告诉她会是礼拜天,她还是表示没问题、一定会去。
「我会在校门口等。不是在正门,而是在东门那儿。那边比较不会引人注目。就在弓箭道场那儿。一切拜托您了。」
到那儿一看,在巨大樟树伸展的枝叶覆盖之下,果真有个弓箭道场。女性社员正在练习中。远远看了一阵子后,其中某个人朝他走近,正是寻找戒指的那个女孩。虽然她说礼拜天也没问题,但似乎并不是为了要和游马见面而特地出门的样子。
「是这个戒指吗?」
「啊—就是这个!太好了!非常感谢您。」
她递给游马好几张文化祭的模拟店铺票券。
「举办文化祭时,这个弓箭道场也可以让来客使用吗?」
「是的。我想应该会有社员的弓道示范,还有儿童弓道教室的活动。」
儿童啊……游马一边心中觉得有些失望,一边不死心地朝道场偷看,这时他听见从旁边传来「是小笠原流呀」(注49)、「是的,正是如此」这一类的对话。
「啊,是幸麿老师。」
「咦?幸麿先生?」
顺着女孩的视线一看,原来真的是幸麿,这么说来,忘了在哪时也不知是听谁说过幸麿是学校的老帅,但却不晓得就是这间,而且这个人竟然连在教室也穿着一身的丝绸和服,学生戴个戒指就要被责骂,那老师留长发就可以吗?穿着样式夸张的和服也可以吗?这到底是什么样的学校啊?像这类的思绪一瞬间在脑海内奔驰交错,但比这更重要的是,站在幸麿对面看似正在听他说明的那位女性,穿着打扮与道场里的社员们十分相似,也就是穿着和服与袴裙,怎么看起来跟栞菜那么像啊,却又忽然觉得这样的想法很滑稽,游马忍不住快笑出来而弯起嘴角,但是,当他发现似乎真的是栞菜本人时,嘴角立刻转变成紧张的抽搐。不必再多想了,得趁她还没发现时赶快离开才行,正当他静悄悄地转身想溜时,这才发现双眼睁得超大的行马正站在旁边,并且全身僵硬地盯着自己。
「大哥!」
目光交会的同时,行马便反弹似地大叫出来。糟了!狼狈不堪的游马再次转换方向,狂奔而逃。闻声转头的栞菜早一步在他的行进路线上伸出一脚,游马被这一绊,以为自己会摔个狗吃屎,但却整个身体都被拎了起来,当他回过神时,自己已经像电视连续剧里逮捕强盗犯的画面一样被压制住了。
淡淡水蓝色和服配上暗灰蓝色短外褂的幸麿,穿着褐色运动上衣、浑身富家少爷气息的行马,以及连名字都还不知道、穿着弓道服的女孩子,全都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
「怎么搞的,这是怎么了?阿东同学,你没事吧?」
发现有异状的师傅跑了过来。
「阿东?同学?不,这位是游马少爷。」
「阿东?少爷?」
师傅像是鹦鹉学舌似地喃喃说完后,他便和幸麿、行马以及那位不知芳名为何的女孩子一样,惊讶地连嘴巴都合不拢了。
「桂木同学,你跟那个男孩子熟吗?」
幸麿远远望着客人们的背影,向女学生这么询问。
「他是榻榻米铺的人。为了换新『樱之间』和『枫之间』的榻榻米而来的。」
「原来是这样。这么说来,就是我去拜托他们来的嘛。」
因为要将学校和室里的榻榻米换新,便与过去认识的榻榻米铺联络,但不巧店铺老板却说他正好腰痛。所以才想到哲哉学习茶道的地方亦是间榻榻米铺,幸麿才会打电话过去拜托。
「说要去更换榻榻米,却跑来搭讪我的学生,真的是连一点点都不能大意喔。你也是,请千万要小心谨惯,不要有轻率莽撞的举动呐。」
「可是,老师。老师带来的那些人是谁啊?」
「是来参加国中部入学考试的应考生。今天在国中部那边有场说明会。说明会结束后,他们说想参观一下剑道社和弓道社,所以就带他们来了嘛。因为国中部那边没有弓道社,所以才带来这儿的。」
「那,他们到底是什么人?」
「好像是某个茶道流派掌门人的小孩吧。叫作『坂东巴流』,是从东京来的。」
「这样的话,那个被叫大哥的人也是罗?」
「嗯……」幸麿低着头,双手抱在胸前,没多久便抬起脸来,反问她:「果然连你也这么想吗?」
「大哥,真是吓我一跳啊。你竟然会出现在绝——对不可能出现的地方!光是这一点就让我对你刮目相看了。」
「什么叫光是这一点嘛。我才吓了好大一跳哩。为什么你和栞菜会出现在那里?实在是想不透!」
游马一边揉着腰部,一边抱怨。因为逮捕之后就要审讯犯人,栞菜便拉着游马说要带他回饭店,让师傅用货车送他们过去。反正搬下榻榻米之后,货车里有很多空间。
因为事情变得复杂,栞菜就在饭店大厅听师傅说明事情经过。为了防止游马逃亡,便把他和行马一起关在房间里。到了这种地步,就连游马也已经不再有逃跑的念头了。
「我啊,要去报考那间国中。反正都要接受京都文化的薰陶嘛,还是早点来比较好啊。毕竟我不像大哥你一样,非得留在东京不可的理由,我是一个也想不出来。」
虽说如此,也不可能让一个国中生在外地独自居住。
「如果考上的话,我会寄宿在这边的巴流宗家里。当然,我是一定会考上的。」
「为什么你要这样一直讲话酸我呢?真是个讨人厌的家伙。」
「酸你?我才没做那种事。大哥,你自作主张离家出走,对你来说是不错啦,但留下来的人可就惨了。爸爸每天心情都很差,妈妈一个劲儿地担心着急,人都因此消瘦了,弥一和栞菜也变得无精打采,那些学生们又只会偷偷讲些流言蜚语。像这样气氛低迷的家,我也不想待啊。但总不能连我都离家出走吧。父母不必担心又能离开那个家的方法,只有这一项了,不是吗?竟然说我讨人厌,还不全都是大哥你的错!拿爸爸来说好了,当初他并没有那么生气。他看完『我想一个人思考人生的意义』的那封留言信后,只说了『也好,人都有这个时期』这样的话喔。看起来好像还有点期待,认为大哥你说不定也是相当有发展性的人。不过,这也是那间古玩店的老板打电话来说『贵府上的公子跑来说要卖茶杓,没问题吗』之前,他才这么想啦。」
「把那枝茶杓交给我、要我带着一块儿走的,不就是你吗?」
「你是笨蛋吗?我把茶杓交给你,不是要你把它变卖掉唷。这是要让你在有个万一的时候,因为有这茶杓在身,才能用来证明你是坂东巴流的嫡子啊。这可是传家之宝呢!当然是绝对不能变卖掉的。光是这样就该切腹谢罪了,没想到大哥你竟然贪得无厌,连武藏的茶杓也带走,真低级!我想老爸一定有一两根脑血管因此而爆掉了吧?毕竟爷爷也因为震惊过度而倒下了。在那之后就一直卧病在床,我想他随时都有可能撒手人寰。丑话先说在前面,大哥你已经被逐出家门了。现在,你如果被老爸找到的话,我想他一定会拿着真剑朝你冲过去的。我可以跟你打赌。不是木刀或对打练习用的袋竹刀。绝对会用那把刀的,那把被指定为重要文化财的『佑定』。放在仓库里,素白木纹刀鞘的那把。」
把在这两个月里不断累积的忧郁愤恨,一股脑朝游马用力发泄,这股狠劲让游马有些无法招架。看他似乎比较冷静下来了,才战战兢兢地开口问:
「我可以问一下吗?」
「怎样?」
「那个武藏野茶杓是什么?」
行马露出像在说「咦?」的表情,看着他的兄长。
「不是『武藏野』啦,是『武藏』。宫本武藏,你没听过吗?」
「宫本武藏我是知道啦,不过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我们家有武藏的茶杓?」
「……」
这么说来,其实游马也不知道德川庆喜茶杓的由来。茶杓箪笥的存在虽然会模模糊糊地听人说过,但里头有十来根知名茶杓这件事,却是东京古玩铺的人告诉他,他才知道的。若再顺便讲清楚一点,他连那个重要文化财的「佑定」究竟是在指什么,都完全摸不着头绪。
「大哥,你在那个家里当儿子当了多少年呀。像我啊,明明也才活了十二年,却每天每天都被栞菜劈里啪啦地死命灌输这些知识,搞得我的脑袋几乎没有地方可以塞进在学校里学的东西了。她还执拗地念个不停,我耳朵都要长茧啦。你不知道我们家的茶杓箪笥里有哪些茶杓吗?有宗家的八代香云斋、细川幽斋、早见顿斋。松浦的大膳、武藏玄信、道安、扫部、庸轩、宗偏、一瓢。燕庵剑翁、片桐石州、铁舟、铁斋、铁干、庆喜。当家的三马:仙、天、洋。就是这十九枝啊。」
看来似乎是配合让人容易记住的韵律来排列的,行马一段一段地背诵着,中途不知是不是心里难过而成了哭调,像是在泣诉为什么没叫哥哥也来背这些东西。
自幼时开始,大体上是将游马的教育委托由弥一、行马的教育则委托给栞菜来分责。实际说来,弥一也并不是没打算教授游马有关友卫家的历史或名器的由来,但只要一跟他说「明天一起来学习吧」,游马一定会躲得不见人影,而总是因此受到叱责,再被丢进隔壁那间寺院,便一直无法顺利进行。到最后弥一分别与风马及秀马讨论过后,决定暂时放弃让游马做书桌上的学习,再怎么说,武家流的掌门人想要凝聚门生的向心力,其中最基本的还是技艺的修练。无论是武术还是茶道,对游马来说,与其做头脑的训练,还是先督促他在身体上的训练吧。只要技艺一流,就算再怎么蠢笨,人格及知识一定也会自然而然地向上提升。反过来说,再怎样博学多闻,若不能具体展现的话就毫无意义了。那么就顺便让知识面的传授交给身为辅助角色的弟弟吧。幸好弟弟这边虽然运动神经不太发达,但脑袋倒还不差。若能分工合作,不但不会有争议,也让坂东巴流的未来得以安泰。就是因为这样,从此之后,游马的教育就以实践主义为主,行马那边则是采取教养主义。
「我嘛,就是因为小学时在朗诵论语时受到挫折,才会讨厌念书的。在那之后我大概就被放弃了吧。就是用『子曰』当开头的那个啦。」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
「喔喔,就是这个!根本一点都不悦嘛!」
行马狠狠地用带着恨意的目光,瞪着这个嘻嘻哈哈笑着的哥哥。
「……我根本就是被当作大哥的工具嘛。是为了补足大哥不够用的「大脑」而生的字典啦、记事本啦、秘书之类的。大哥只要摆出一张傻脸,问句『咦?这是怎么来着啊』,我就得马上回答『掌门大人,这是如此如此这般这般』……这不就是被当成『工具』吗?」
他没发现到原来弟弟是这样想的。原来如此,明明自己比较聪明伶俐,却非得去辅佐笨蛋继承人不可,那样说不定也相当痛苦。
「不过,你仔细想想嘛。你只要在按下开关后,把你所知的事情讲出来就好了,不是很轻松吗?我却是非得辛苦劳动不可耶。如果只有点茶啦、剑道比赛之类的倒还好,在那之前,还得用抹布擦地板啦、用干布摩擦身体啦、肌肉训练啦,之后还有啥……对了,还要坐禅啦、练字啦,有够麻烦的。以工具来说的话,你就是头脑机器嘛,我则是肉体机器。要说哪边比较轻松,当然是头脑那边吧?也就是大家说的白领阶级啦。老实告诉你,这是因为坂东巴流的掌门人完全就是肉体劳动者。但是,我又似乎不完全是个蠢蛋的样子,虽然我自己也很惊讶,但般若心经我不但全都会背,前阵子还忽然在脑袋里想起石川啄木的短歌。我自己感受到自己所散发出的教育涵养,都忍不住觉得感动了呢!不过啊,哎,你说的那些话我也能理解。工具嘛。就是这样罗。就是为了传承坂东巴流而生的工具啊。嗯,怎么好像听你说过那些话,我也跟着理解这一切了。重点就是我们对于被当作工具这一点感到不满,对吧?那样根本就没有人类会有的意志这种东西,也没有自主性,甚至可以说是没有梦。」
「嗯、嗯」地点着头的游马,将双手抱在胸前。看来脑中的迷雾似乎稍微变得晴朗些了。
「那么,回到刚才的话题,武藏的茶杓是怎么回事?」
行马一头倒向旁边的床铺。
一声「喀锵」的开锁声后,栞菜进到房间里。她比行马冷静得多。「不管怎么样……」她说。
「不管怎么样,您能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
她喃喃地这么说着,还轻柔地给予拥抱,令游马吓了一大跳。与其说吓一跳,不如说让他慌了手脚。因为他的胸口一带碰到了某种非常柔软的东西。平常用来缠住胸部的棉布到哪去了呢?
「栞菜,你快告诉大哥『武藏茶杓』的事情啦。他竟问我那是什么耶。」
栞菜退后到距游马约一个手臂长的距离,一脸无法置信。
「那在您的手上吧?」
「没有啊。怎么会有那种东西。」
栞菜觉得脚下的地面变得摇摇晃晃,快要站不稳。
「你、你这个人真是……」
「所以我才会问你们是怎么回事啊?」
「没想到,你竟然会不知那是什么就把它变卖掉。那枝茶杓没有铭,共筒上除了封印外,其他什么记号也没有。正因如此,第六代掌门人琢马大人才会细心地在外箱上写下鉴定签名及来源证明,只把共筒拿走的话,究竟能有多少人能够看出它真正的价值,实在是不甚乐观。拿到外界的话,免不了要被人挑三捡四的,所以才会限制不能拿出本流派之外。」
友卫家的茶杓箪笥,乃是因为第七代掌门人将家中零散增加的茶杓整理起来,集中收藏在一个小型箪笥里而来的。若问为什么会增加,那是因为在他的前一、两代时,正是坂东巴流的蓬勃兴盛期。
坂东巴流的茶道是由友卫仙马为始,此事虽然没有怀疑的余地,不过倒也不是从一开始就打着流派作法的名号。他在师傅赠予他的茶室里生活起卧,一边还到剑道或是弓道道场里讨生活。有时是模仿学塾的形式来授课,有时则是教道场同伴的武士们茶道,并没有到某处仕官任职的记录。
他赶上赤穗浪士的复仇攻伐。事件在转瞬之间便传遍整个江户地区,身为大众中一员的他,也被卷进了兴奋的漩涡里。但是,他恐怕就是在反复思索此事时,发现到某件事。他发现赤穗藩士们的武士道和自己思量描绘的武士道不同。前者属于儒家思想,仙马的则是禅的思想。仙马认为,武士就该是自己一个人。唯有自己的力量才是可以依靠的,因此更应专心致志地磨练自己,无论是忠义也好、孝行也好,像那样的「关系性」都只能列在第二位或第三位,若要说得更决断一点的话,那就只是「无」。若侍奉主君的人才是「侍」,那么他并不想成为那样的人。自幼勤学武艺,进入寺院后则学习禅与茶之道。但是对现实社会来说,对并没有领着一家老小,也没有跟随某位主君的仙马而言,他还有喜爱的茶道,所以虽然今天还是称作「武家茶道」,但和一般的大名茶在意趣上则稍有差异,是独座观念的茶道。
仙马就算以自己的作法来教授茶道,却并没有将这种精神传授与弟子。弟子们多半仍是身处武士之家或藩内的年轻武士,仙马的想法会依各人角度的不同而可能被视作是危险思想。因为不教授精髓,所以也无法培育师范。原本他就没有想将作法流传给后世的意思。武士是一个人的话,茶人当然也是一个人。所以,「勿为侍,应为兵。修身自律,方为武士」这段话,他只教授给自己的儿子天马而已。于是仙马的茶道就这么顺理成章的,以不属于任何流派、而是以家传茶道的方式,勉勉强强地流传了下来。因为光靠这样尚不足以糊口,所以子孙当中也并不是没有在大名藩内的江户宅邱中工作的人,但一代代下来,倒是没有人曾接下正式的武士职务。
在贫穷武家中勉强能继续下去的茶道流派,意外地受到重视并且门生数量增加,应该是在变成明治时期后的事了。一八七六年颁布废刀命,腰间空无一物的武士们,在精神上也感受到巨大的动摇。有人策动反乱、意图抵抗,也有人走投无路、徘徊于荒野,还有人出手去做不熟悉的买卖生意,让自己落得一文不名。对这样的他们来说,就算没有刀、就算没有主君,武士仍是武士,能够给予他们这样的自尊心与安慰感的要素,就是友卫家的茶道。从这个时期开始,友卫家的茶道便安静而缓慢地扩展到家门之外了。受到废刀令与文明开化的影响,武家与茶家皆同时式微的这个时期,原本就很弱小的坂东巴流却反而增加不少门生。其中也有身分相当高贵的人士,友卫家的至宝几乎都是这些人们当作谢礼或招呼问候而送来的。德川庆喜大人说不定就是其中一人。
「庆喜大人擅长弓术,听说他从将军职位退下来之后,一直到晚年都还有在练习弓术。因为他和第六代的琢马大人几乎是相同年代的人,若说他们在弓道上也曾彼此交流,那是一点也不用觉得奇怪的。不但住得近,而且那位大人的境遇,也让他不得不对『何谓武家』一事做深度思考啊。」
原来如此,所以我们家里才会有「野分」啊,游马这才得以理解。
「武藏的茶杓,传说也是在相同时期,由寺尾孙之丞的末裔所赠与的。孙之丞就是宫本武藏托付那本有名的『五轮书』之人。五轮书虽然被他献上给幕府了,但这枝茶杓则是和别的书状一起赠送的。那本书状的内容就是『独行道』,也就是『一人独自行走的道路』,因为这和友卫家的家训非常相似,说不定是琢马大人还是克马大人去向对方恳求予以转让的。另外,也有可能是寺尾家那边有要求吧,总之根据记录显示,在明治十七年的武藏诞辰三百年纪念时,曾经举办过一场简单的祭祀茶会。当然,这根武藏茶杓被拿出来使用,之后就这样没有回到寺尾家,而直接留在这儿了。」
「我完全不知道有这些事……」
「听说风马大人在宣布袭名的茶会上,就用了这根茶杓。直到现在,每年一到武藏的祭日,各地的门生不是都为了要看看这根茶杓而聚集过来吗?就在五月十九日。」
啊啊,原来是这样呀。五月那阵子各种例行活动接连而来,哪个活动要做什么,游马是一个也不清楚。确实是有个茶会的气氛稍微比较威风宏壮些,他还一直认为那场茶会真是少根筋,因为若要庆祝端午佳节,时间似乎有点晚了哩。
他这么一说完,栞菜马上变得垂头丧气,她现在才想到,祖父弥一对游马的指导似乎相当偷工减料,她正犹豫着不知该目瞪口呆还是该道歉赔罪。
「所以说,那根武藏茶杓现在也在我这儿?」
「不对吗?」
游马离家之后,过没多久古玩店就来联络,表示有个人跑来要卖友卫家的茶杓。因此跑到仓库里一找,发现确实只有「野分」的箱子里只留下空的袋子。不知其他的东西是否还在而仔细调查后,才知道竟然连武藏的茶杓也不见了。
在连用行动电话都无法和游马取得联络的时候,家里的人向秀马提出要不要向警方通报失踪人口的建让。秀马却表示,要跟警方通报的话,不是要报失踪人口,而是要报强盗偷窃。他吹胡子瞪眼睛地说,就算是继承人,犯下偷窃这种事也绝对不能原谅。这下子周围的人们为了要阻止他,可又费了好一番苦心。
「我不知道有那种东西啊。」
「真的吗?」
栞菜以可怕的表情瞪着游马瞧。
「这么重大的事情还说谎的话,以身为人类而言就真的完蛋了。真的不是遗失也不是弄坏了吗?这很重要。不是随便应付就能了事的。」
「是真的啦。如果是庆喜的那枝茶杓,因为卖不掉所以还在我这儿。但是武藏的那枝茶杓,我是在这之前都不知道世上有这样的东西存在,怎么可能会把它……咦?」
游马一脸呆滞地抬头仰望着天花板。这么一说起来,他似乎曾在某间古董店看到过「传 宫本武藏作」的商品名立牌。
栞菜问他那枝茶杓是什么模样。但就算问他是什么模样,他也因为光看到店铺老板随便拿自来水笔潦草写下的商品名牌,就觉得太过胡扯,所以根本没有仔细看茶杓。
「为什么会认为那是胡扯呢?」
游马将手抱在胸前,重新在行马旁边一屁股坐下,因为他是坐在床铺上头,所以一时之间还忽上忽下地晃荡了好一阵,他边摇晃着边来回思索。记得那枝茶杓看起来非常华美漂亮。自己手上的那枝庆喜茶杓虽然也很细,但却不到那枝茶杓那么细。
「说到宫本武藏,应该是个粗犷的大叔吧。如果是他来制作,应该会是更粗、更结实的茶杓,不是吗?」
虽然并不是重新思考过才有这样的想法,但现在仔细回想之后,就觉得一定是如此。
栞菜唰地挺直背脊,迈开脚步朝房门走去。
「还在拖拖拉拉的做什么呢?现在就走!」
「要去哪?」
「到那间店去。那一定是寺尾家代代相传的武藏茶杓,不会错的。」
但是,太阳已西斜。
「我肚子好饿喔。」
「行马少爷的肚子和武藏茶杓,你觉得哪个比较重要呢?」
游马和行马当然觉得自己的空腹才是最大的问题,但大概不是正确答案吧。只好慢吞吞地跟在栞菜的后面了。
游马凭着记忆,搭乘计程车来到了古门前(注50)。林立的古董店、古织物店,几乎都已经将铁卷门拉下来了。游马的背后一边被栞菜押住,一边找寻,好不容易才找到那间店,却已经关门休息了。就算这样,栞菜还是不放弃,使尽全力拍打那间店的铁卷门。令人感到不快的喀沙喀沙喀沙声,响遍静谧的小巷。
「吵死人啦,还不快住手。」
觉得受不了的店铺老板,从二楼的窗户探出头来。请他将入口打开一半,一行人踏进店铺里时,那枝茶杓已经不在商品柜里面了。
「是的、是的,确实有一枝那样的茶杓。摆出来没几天就卖掉了。卖给谁嘛,这种事我们是不晓得的。对方给的是现金,我们也不会去问。多少钱吗?怎么问这个嘛,这就容我们保密不说吧。你们几位又是怎么回事啊?该不会要跟我说那是偷来的赃物吧?」
老板上上下下、来来回回地仔细盯着一身和服长袴装扮的栞菜,如此回道。栞菜平时的霸气全没了。
「不不,那是……只是想在茶会上……使用看看而已啦。」
垂头丧气地小准备要离开店铺时,行马在后头询问那根茶杓是从哪里进的货。喔喔,没错,那正是问题所在啊;栞菜也停下脚步,回过头来。
「这个嘛,那是从横滨的店铺送来的。好像是个对这方面并不了解的生面孔拿去卖的,若去问那边的店铺,他们应该也不知道东西之前的来历吧。」
「如果明白表示那是被偷走的失物的话,他应该更会帮忙详细调查吧?」
游马喃喃说着,刚才曾提到过的晚餐,现在终于来到眼前了。这里是白川通的一间小火锅店。
这条不过只有百公尺余的街道上,怀抱了所有「京都风」的人事物。路旁的白川正潺潺流动着,对岸有充满年代感之料亭外围的木板围墙、窗栈及扶手排列着,而在枝垂樱或柳树的另一边,可以从玻璃窗内的灯光下隐约窥见奢华瑰丽的宴会会场。有座小小的石桥横跨于河川上,若能有个舞妓站在这上面,光是这样就会让旅人们觉得旅行目的似乎已达成了,但实际上舞妓总是突地从小巷子间现身,接着便以若无其事的表情走掉。
与腰带重叠垂坠于身后的舞妓们擦身而过时,游马和行马腼腆又出神地望着她们,而她们则对一身和服长袴的栞菜点头微笑。
「哎呀,这位姐姐,真是威风凛凛呐。」
说到这个,栞菜也曾应邀到国中或高中的茶道社教授茶道技巧。听说比起男学生,她更受到女学生们压倒性的欢迎。但可惜的是,她现在完全无法听进舞妓的声音,而是被行马拉着手,好不容易才到达料理店。这间店是饿得前胸贴后背的行马从自私自利的古董店老板那儿问来的。
「大哥,什么是『炊烫』啊?『水菜和油豆腐的炊烫』是什么呢?」
行马边看菜单边这么说着。
「也有叫铁炮(注51)的料理耶。不是铁板喔。这个叫芋先生(注52)的,是指高级的芋头吗?毕竟还加了个敬称嘛。」
「点来看看不就知道了。说到这个,告诉你啊,在这边吃个荞麦面可真不容易唷!上次我去一家荞麦面店,点了『狐面』却端出鸟龙面来(注53),我以为荞麦面店就只卖荞麦面的这种想法似乎是错误的,所以就默默地把它吃掉了,但之后我去一家乌龙面店,这回点了『狸面』,你说怪不怪,端上来的竟然是泡在像山药泥般的黏稠汤汁中的乌龙面(注54),这时候,我就想到你了。像那样的东西,你还是小婴儿的时候不是吃得很开心吗?大人说那叫离乳食。」
「我哪会记得那种事啊。我说啊,我们之前也在乌龙面店吃了午餐喔。他们那边的味噜汤啊……」
「难道是被偷了吗?」
悠哉的对话被栞菜给打断了。当然,她不是在说味噌汤,而是在指茶杓。
「当然是被偷了啊。因为不在我这里嘛。」
「是被谁偷走的呢?」
「当然是被小偷偷走的啊。」
「什么时候的事呢?曾经发生过小偷侵入的事件吗?」
「应该是都没有人注意到的时候吧……」
但是,四处都没有小偷侵入过的痕迹。这个家里时时刻刻都有某个人在家看家,完全没有无人在家的情况发生。装设保全监视系统一事,虽然只是说说而已,实际上并没有装设,不过巡逻员警倒是相当频繁地来回走动。
最奇怪的是,若要闯空门,既然好不容易侵入屋内,应该会再多带些值钱的东西走吧。别说是一根茶杓了,整个箪笥都抱起来也没多重,而且周围也并不是没有价值更能一目了然的美术品。
「武藏的茶杓虽然是贵重之物,但在这世间里倒不能说是那么有名。因为那只由代代友卫家掌门人来认定而已,并不会交由第三者做过鉴定。」
「是假货啊?」
「并非如此。寺尾家的人也好、友卫家的人也好,只要是看过这枝茶杓的茶人,都不会去怀疑这点。只是缺少了科学上的证据或是附加的文件证明而已。就算勉强要拿去给谁鉴定是否为真品,也是挺麻烦的。反正是要在友卫家的茶会上使用的物品,那只要友卫家的人知晓它的来历就好了。」
这么说来,偏偏就只把这一根茶杓从友卫家的仓库里给带出去的人,一定是对友卫家的宝物知之甚稔的人。可能是家人或是亲戚,或是某个门生。
「是内贼干的好事!」
行马此言一出,栞菜便「嘘!」的一声,竖起食指要他小声点。
「虽然不想怀疑自己人,但东西都被偷了,也不得不往这方面想。这让人感到不愉快。在自家人之间掀起猜疑纷争不但场面难看,也会让坂东巴流的名声留下污点。我搞不好是太过心急了,竟在刚才那间古董铺乱了方寸……」
栞菜不安地低头沉思。虽然这并不是栞菜一个人就能判断的事,但以最近家里的状况来看,就算告诉秀马事情的推演经过,也只会让他认定内贼一定就是游马而已。
前警官、现「武家茶道坂东巴流」掌门人友卫秀马(四十九岁),于○月×日,取出保管于自宅内的日本刀,亲手将自己的长男砍杀成重伤,警方当日即以违反枪炮弹药管制条例及杀人未遂的罪名予以起诉。
如果真的搞到这种地步,不仅整个流派面上无光,甚至还会导致存续的危机。栞菜一想到这儿便身子发颤,打了个哆嗦。
「也不能跟老妈说喔。她那个人无论如何都没办法对老爸保密的。也不能跟弥一和爷爷讲。」
其实栞菜才是最不擅长保密的人,所以游马是千交代又万叮咛,要她绝对要把跟自己见过面的事当作不能说的秘密。栞菜没有自信似地叹了口气。
「我会努力看看。总之,得先找到茶杓,让掌门人消气才行……」
因为行马还得上课,两人得在当晚便返回东京。搭乘计程车回到饭店后,将行李整理打包,办理退房。游马说不出「那就掰掰罗」这种话,也跟着一起到车站去了。
从计程车车窗向外眺望,京都的夜晚显得十分幽暗。没有繁华的商业街道,也没有高楼大厦,灯光的数量自然就被局限住了。对已经习惯东京四处可见之闪烁霓虹灯的眼睛而言,看起来就好像全京都的店铺都已关店歇息了。
就算如此,栞菜还是眼尖地找到一间夜间仍在营业的店铺,她拜托司机:「请稍微在那边停车一下。」一个人下车跑了过去。回到车上后,她将全新的行动电话交给游马。
「请把它收下。是预付卡式的。」
刚才在餐厅里,他曾提到自己的手机电力用尽后就这样一直摆在房间角落,因为电话费明细表会寄到家里去,所以他不想继续使用。
「我一定会洗清游马少爷的污名。请暂时先忍耐一阵子。」
栞菜本来就像是古装剧里的角色了,她离别时的话更是有古代侠女的味道。就算在新干线车窗的另一边,她还是一脸认真地看着月台上的游马。行马则是「呼啊——」地打了个大大的呵欠,用手指揉着湿润的眼眶。哔哔哔哔哔哔哔,列车发动的警示音响起,不久列车的车门静静关上,两人的身影也开始朝着黑暗的另一边滑行而去。
游马被留在四下黑暗但唯有一处显得特别苍蓝明亮的月台里,他全身无力地瘫坐在长椅上。这一天好漫长。他连动都不想动了,甚至有想要直接就这样睡下去的程度。
就在意识朦胧的当儿,响起了不熟悉的电子音乐声。他朝周围东张西望了一阵子后,才想起那是栞菜买给他的行动电话声。有封简讯寄来了。
加油。栞菜
似乎是从行马的行动电话传送的简讯。
栞菜自己曾说过讨厌行动电话,所以并不会带在身上。她应该也不曾打过简讯。而这样的她,刚才应该是在摇晃不已的新干线希望号列车的座位上,让爱困的行马一个字一个地教她输入,才好不容易打完这几个字的吧。
游马出神地直盯着映照出短短讯息的小小画面,直到荧幕背光消失为止。
虽然没办法清楚说明为什么要这么做,但在那天晚上,游马是从京都车站走回叠屋町的。并不是舍不得计程车钱。因为就在不久之前,他领到九月送报打工的计日薪水,还出得起区区的计程车钱。身体疲累不堪,心里也很想立刻回去窝在棉被里。尽管如此,他还是一步步地慢慢踱步回去。
说不定是因为回去会见到高田家的人们,而让他觉得心情郁闷。被他瞒骗,一定会不高兴的吧。虽然觉得非去跟他们赔罪不可,但脑子里却想不出该怎么解释才好。当然也不能因为觉得太麻烦了就直接人间蒸发,从离家出走后的暂时居所再次离家出走。他想晚一点回到那儿,便尽可能地慢慢走,却看到对街有骑着脚踏车巡逻的员警。哎呀,要是连在这里都要被讯问盘查,那就头大啦,便急忙挺胸快步向前。要不了一个钟头,就到达高田家了。
本馆的后头隐约露出灯光。别馆那边则是暗的。志乃应该已经睡了吧。游马小心不发出声响,悄悄地打开门锁,进到屋子里,爬上二楼。楼梯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志乃应该注意到了吧,但她却没有要上楼的样子。他看到志乃没有要上楼来,这才安心地铺床就寝。
明明很累,却怎么也睡不着。
究竟是谁呢……他开始思考起来。是谁将那枝武藏的茶杓给偷走的呢?不是我偷的。行马只把庆喜的茶杓拿出来而已。从那个反应来看的话,也不会是栞菜。也不是父亲秀马或是母亲公子。风马爷爷则因此震惊到病倒的程度,所以也不是他。弥一怎么说也不可能做出这种事吧。那就是门生当中的某人了。是不是那个老是以连游马的房间里都听得到的大音量在讲述茶道具价格的大叔呢?不对,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被偷的,但游马离家当日的白天确实举办过茶会,应该有许多客人。那么热的天气里还特地出门跑来喝茶,实在不寻常。说不定这其中就有醉翁之意不在酒的人。
他们说小孩子不能进仓库。但越这样说就越想进去乃是人之常情,他曾经以捉迷藏为由,跑去躲在壁柜的角落里,却被大人发现而遭到一顿叱责痛骂。自从他因此事而被扔到隔壁的寺院之后,游马就再也没有去仓库偷看过。但再怎么说,当年连小孩子也能轻易进入,仓库的戒备未免也太过松散。就连现在都能让行马悠哉悠哉地跑进去,可见跟过去也没什么不同吧。
听栞菜的口气,消失不见的似乎只有茶杓和共筒而已。而游马手上也只有庆喜的茶杓和共筒,犯罪手法是一样的。但是,若从许多不同人物那里听到的话来判断,茶杓这种东西得要备齐木箱或附属品才有它的价值,虽然只有游马不晓得,但看来此乃这个业界的常识。这样说来,将木箱留下没带走的犯人并不是茶人罗?会在友卫家走动却不是茶人的人,那就是剑道或是弓道的老师了。武学的段术相当高,却对茶道完全没辄的猛将,当然也是有的。
就算找出犯人是谁,那枝茶构想必也没让他赚到多少钱吧。唯有这一点是游马也能想像得到的。毕竟他是有经验的人。
正当他反复思索时,窗外已开始发白,他就这么几乎没睡地起床出门,出发到派报社去。在派送报纸的时候,有好几次被睡魔袭击,唯有今日是搭乘电梯上楼,因为实在是没办法跑着爬上公寓大楼的楼梯了。当他摇摇晃晃地回到高田家时,平时在这时间仍关闭着的榻榻米铺大门,似乎是刻意被敞开来了,师傅正在里面喀嚓喀嚓的保养工作用具。这气氛让人无法装作没事般地走过。
「师傅早安。」
游马站在入口打招呼,师傅却连头也不抬,应了句:「嗯,你早啊。」游马只好朝他走近,开口说:「这个……」
「怎么?」
「呃,就是、那个……」
「……」
「对不起!」
游马用力而快速地将身体向前折成直角的形状,师傅将手掌按在他的肩膀后方,说:「今天早上我也去阿嬷那边吃早餐。」便转身回屋子里了。
「那位像是刚在太秦映画村里录完影的大姐告诉我事情由来后,我真是吓坏啦。」
师傅边说边咬着羊栖菜,一边嚼还一边啪啦啪啦地掉。
「我可是不怎么惊讶唷。虽说我也没想到会是掌门人一家,但总觉得应该是某位茶人家里的孩子呐。若不是这样的话,怎么可能会做这些事情做得如此理所当然呢?」
「啊,真对不起。」
「你不想回家啊?还想待在这里吗?」
是不是不能再待在这儿了呢?想说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可以安心住下的地方,却要被赶出去了吗?游马怯怯地看着师傅。
「我不想回去。」
「为什么呢?」志乃问。
「是因为……」
「你讨厌茶道吗?」
虽然在茶道老师的面前很难说出「是的,我讨厌茶道」,但「喜欢茶道」的这种想法,他是一次也不曾有过。自幼时起便对此十分熟稔,若要求他点茶,他可以从头到尾都做得十分标准。对游马来说,点茶和刷牙是相同程度的事情,若有必要的话,每天都做也无妨。但是,牙刷不会牵扯到渊博的知识与学问,也不须要将人生都赌在刷牙一事上头。
他觉得去讨论茶碗要那个比较好或茶杓要这个比较好,就跟去讨论漱口杯要陶瓷材质比较好还是不锈钢材质比较好、或是牙刷的前端一定要裁切成山型,没有两样。甚至一张榻榻米要走几步、榻榻米的边线要用右脚跨过还是左脚跨过、放置物品时也得像是数过榻榻米编目才敢放下似的谨惯,这跟要求牙齿平常要从左上后方开始刷起、一颗牙应该要用牙刷刷过几下,又有什么不同呢?
友卫家的人也好,不稳和哲哉也好,虽然似乎谁都不会对这类事情抱持怀疑,但从外人的眼光来看,却是相当反常的世界。以前他喜欢过的女孩子,光是听到茶道而已就退后了五公尺,这就是最好的证明。
再更久之前,也曾发生过这样的事。那是在刚进小学没多久的时候。在坂东巴流里,只有掌门继承人是与和门生相反的顺序来学习点茶的方法,游马在那天要练习在称作「台子」的大型置物柜上摆放各种茶道具。到他家游玩的表妹,跑去他正在练习的榻榻米地板房间偷看后,竟取笑他:「哇!游马表哥在玩扮家家酒!」黑色的桌面上排放着花朵图案的华丽餐具,刚才还拿着装饰有千鸟纹样的铜筷在空中来回挥舞,这副模样看起来的确很像在玩扮家家酒。这句话在那时还很柔软脆弱的游马心中狠狠刺了一下,让他当下气得翻倒在榻榻米上,不论弥一怎么说怎么劝,那一个小时里他就是顽固地连动也不肯再动一下。这件违反男性美学的事,意外地造成他极深的心理阴影。
要成为掌门人,只会点茶是不够的。在那之前,还得先适应这挑剔又狭窄的世界。甚至光是在那边点茶还不行。坂东巴流还得有剑术和弓术的指导资格。这比一般普通的掌门人还要累上三倍。他觉得大可不必这样多方面经营,但风马和弥一却说这不是多方面经营,而是剑道、弓道和茶道,三道相同,只是形式不同而已。游马实在是搞不仅,这三个哪里相同了?
「阿东同学,没关系,你不用说了。」
师傅阻止磨蹭半天仍说不出不愿回家理由的游马。
「呐,你想留在这儿的话,就继续留着也行。不过有个交换条件,那就是……能不能让我喝你煮的茶?」
「咦?」
「你要不要继承掌门人的位子,对我来说都无所谓啦。虽说如此,我啊,还是想给人请喝一次茶。不知我有这个资格吗?」
不不,师傅可说是我的救命恩人。只要说一声,不管是搬榻榻米也好,按摩肩膀也罢,都没有立场拒绝啊……
「您想要喝茶吗?」
「是呀。我想尝尝看你烹的茶。」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啊。就是想尝尝看。」
「现在吗?」
「好啊,现在也可以。」
「但是,工作……」
「星期六和星期天都在工作哩。今天休息一天也无所谓吧。」
「但是,我是这身打扮……」
「我也是穿这样呀。怎么?坂东巴流那边是很重视穿着打扮的吗?穿着破烂的便宜衬衫就不能喝茶了喔?」
「并不是这个意思……」
「那就开始烧热炭火吧。」
一个人若无其事地用完早膳的志乃,一边收拾着自己的饭碗,一边站起身来。
「点心要怎么办呢?只剩下受潮的干果子(注55)了。点心铺应该还没开张吧。没有点心也可以吗?」
虽然师傅说那种东西没有也没关系,但游马低声说了句:「我去找来。」便信步走下泥土小道去了。
「不稳住持……」
到了长命寺,不稳正在诵经,似乎是在做早课。长长的经文怎么念也念不完,游马只好在寺院境内踢着砂砾解闷。结果踢过了头,砂砾底下的地面都露出来了,他慌忙用手拨回原状。诵经总算告一段落,静静阖上经书的不稳回过头来,说:
「哎呀,还真早啊。昨晚今出川先生有打电话过来唷。说你没学到教训,又做出引人注目的事。」
哇咧,完全忘记幸麿的事。
「对不起。那件事之后再解释。那个,有没有多出来的点心呢?」
「这么早就来要点心吃吗?」
「因为师傅突然说要我点茶给他喝……」
游马困扰地说。究竟现在是要自己做什么呢?他无法全盘理解。
「若是昨天烤好的『松风』可以的话……」
「那个就行了。」
他还没把「就拿去给大家享用吧」说完,游马就这样回答,不稳叹了一口气。
「怎么这样说话,明明是跟人家讨东西,说『那个就行』也太过失礼了。」
才一大早,就被人教训了。
一回到高田家,茶室里已经架好了煮水锅。在准备好之前,师傅似乎都待在本馆那边。
「挂轴要挑什么好?」志乃问。
「欸,随便挑……」
「随便……挑,就可以了吗?」
不,随便挑当然是不行的。但是,他也不知该从何挑起,所以这也是没办法的事。真要说起来,他离禅语的境界还有好长一段路。这只是为了要请师傅喝茶而已。
「那就挑『吃茶去』好了。」
虽然志乃平时总是嚷着脚力变差了、爬楼梯觉得颇辛苦,却还是边讲边咚咚咚地爬上二楼,将短轴拿了下来。
「这是『欸,喝杯茶吧』的意思唷。以前瑞峰院的和尚大人写给我的。」
没想到竟然有这么便利的禅语。
「要插什么花好呢?」
花。心里虽然觉得插什么花都无所谓,姑且还是拿着剪刀到庭院里去看看。他发现夏季时曾辛苦拔除杂草的庭院里,正开着不曾见过的花。不,正确说来,总觉得那似乎是以前曾经见过的花。
当他尚值年幼,个性还很单纯的时期,常和弥一两人一起蹲在种着一丛丛浑圆可爱茶花树的花坛里,以「这株花叫什么名字」的猜谜形式来记住花草名。但不知从何时开始,他连割草也都不去帮忙了,还一直觉得大男人去记花草叫什么名字未免也太逊了。这些芳名已被遗忘的花,每朵都让人觉得好陌生。唯一记得的只剩波斯菊了。他剪下一朵波斯菊。
「只有一朵,看起来不会太寂寞吗?」
不过游马的心情也是如此寂寥落莫,所以觉得这正好合适。并不须要刻意去加个两三朵花使之显得热闹。但当志乃将那一朵花轻轻插在名为「旅枕」的花器中,再挂上柱子后,说:
「啊,真好看。好有年轻气息。同样的壁龛,不同的亭主,气氛也整个变得不一样了呐。」
惊讶地转过身朝壁龛一看,看来志乃所言似乎并非客套之辞。游马稍微松了口气,但在接二连三地被询问水指要用哪个、茶碗要用哪组、茶器要挑哪种时,他还是每回都得苦思许久。从志乃给他的两、三个候补当中适当地挑选之后,才总算完成这场速成茶会的事前准备,热水的温度也烧得刚刚好。
他到本馆去招呼师傅前来。没想到,连伯母也一起过来了。
「哎呀呀,连我都一起受邀请,真是不好意思啊。」
她擦上平时并不化的妆,脸上浮现不知该如何应对才好的复杂笑容。「不会不会,最近也好一阵子没练习了,烹出来的茶应该也普普通通而已。」游马安抚似地说完后,伯母却更加紧张兴奋地笑道:「不用这么客气呀,呵!呵!呵!」
总之,他还是先把切成四方形的「松风」盛在黑红纹样交错的圆形漆涂点心盘内,端到席上。果然还是觉得很想睡,便到厨房冲了冲脸,啪啪地拍打双颊。居然说想喝我的茶,这群人还真是奇特。那好,既然都这么说了,就让你们喝喝看吧。
他正座在纸糊拉门前。将三嶋的薄瓷水指放在旁边,打开纸糊拉门。略略带着白檀香气的室内,与平时相异、带着一脸紧张的高田夫妇俩,和表情兴致勃勃的志乃,三人并坐在一块儿。游马将轻轻握住的双拳分置于左右膝旁,重新弯身行礼。
双手抱着水指走向点前席,坐下后将之置于墙边。志乃将风炉釜放在靠近客人的位置,与夏季时不同。
「游马少爷,十月等于是茶道的阴历十二月。是季节的结束,一年的最终,是充满惜别依恋的季节。暂时要与之说再见的风炉釜,今天就让它当主角吧。」
弥一的这段话,不知听过多少次了。只有在这个月,平时都被放在靠墙处的煮水炉,才会被移动到榻榻米地板的中间来。
他回到水屋,将萩茶碗配上茶巾和茶筅后端出来。上头放着「野分」茶杓。右手拿着花纹宛若梨子表皮、有着许多细小突起斑点的中次茶筒(注56)。接着再将柄杓盖置与清洗茶碗用的水钵拿出来。
将一系列的道具全都端出来后,坐在茶釜的正面。将柄杓和竹制的盖置先分开于两侧,摆出执弓(注57)的姿势,在一次呼吸的短暂静止后,才将盖置放到水指前。将柄杓的杓底往水指上一敲,响起毫不拖泥带水的「康」一声,再斜执握柄,将之拉回身旁后置于榻榻米上。游马缓缓地侧过脸来,朝众人点头致意。
「尽管放松心情。请各位享用点心。」
「喔喔,好的。」
师傅有点害臊似地应和着,将手伸向点心盘。
游马这方则是将水钵放好后,重新调整好跪坐的姿势。之前虽然曾在长命寺帮忙点了好多碗的茶,但像这样从端出各式道具为开始的点茶,已经许久不曾有过了。记得离家出走的数天前,在用过早膳后,曾在父亲的面前点过茶。
「我说游马啊。若是有台子可以放置这些茶道具的场合,那倒还好,若是没有台子,而必须一一将道具端进来的话,那动作就要再更加平稳宁静。点茶可不是在表演啊。要不着痕迹,专心一志,但也要真挚诚恳。一一做出事先想好的动作,那根本就跟戏剧里的武打动作一样。认真决斗的时候怎么可能会事先套招。所以要将全部的精神都集中在剑尖的行动上,同时也要看清楚四面八方。这时候所展现的美感,正是武士之美。」
不管讲什么都要拿剑道或是弓道来比喻,游马心里虽然觉得这是秀马的坏习惯,但总而言之,他还是想起了以这种方式来劝谏他不该有太大动作的往事。他呼地一声,吐了一口气,将茶碗和中次茶罐放到膝前,从腰部抽出志乃借给他的小绸巾。轻轻顺了顺小绸巾的布面,再抓住一边轻甩一下,发出「绷」的一声,听在耳里颇有味道。擦拭中次茶罐、清一清茶杓,再轻轻将茶筅从茶碗里取出,立于榻榻米上。将小绸巾折叠好,擦拭长柄杓的握柄处后,就这么直接置于左膝上。他以空着的右手将煮水锅的锅盖打开。水沸声停止,突然可以听见大马路上的车声。但是,当柄杓将盛出的热水注入茶碗时,又听不到车声了。将茶筅纤细的穗先浸于热水中使之回复弹性后,才将热水倒掉,重新擦拭茶碗,将茶巾折好,开始点茶……
「这个『松风』也是不稳住持做的吗?做得真好呐。你们知道这为什么叫作『松风』吗?因为表面上洒了罂粟杍或是芝麻粒,但里头却没有馅料,显得十分淡泊寂寥,就像古典文艺常说的『吹过海滨松树林的风』,所以才叫『松风』呀。」
志乃说不定是为了缓和大家的紧张情绪所以才说起这个话题。但是,师傅却插嘴说道:「阿嬷,先安静一下。」一脸认真地继续盯着游马的点茶过程。
三人各自再要了第二杯茶,游马也接受建议,点了一碗茶自己喝的时候,师傅解除了正座的姿势,开口说了:
「呐,小东同学……不对,该称呼游马少爷吧。我啊,这下全明白了。你其实是喜欢茶道的。但是,我觉得喜欢茶道和继承掌门之位是两件事。虽说如此,我还是不会出任何意见的。你的人生该怎么安排,就让你思考到能够接受为止吧。这可是不能自欺欺人的呐。不过,明明喜欢的东西嘴上却硬说讨厌,这也是自欺欺人喔。刚才问你是不是讨厌茶道,你扭捏了半天还说不出来,既然你自己不晓得的话,那我就来告诉你吧。你啊,就是喜欢茶道啦。这一点是可以确定的。谢谢你的招待,很美味唷。」
师傅把话说完后,也不管茶会还没结束,就这么离席回到本馆那儿去了。伯母装出不知该如何是好的犹豫貌,但事实上双腿似乎也因正座而相当难受,于是她便满脸堆笑,也跟着丈夫出去了。
只有志乃留下来,看着游马做清理收拾的动作。
「虽然听过『坂东巴流』之名,但这还是第一次观摩点茶的过程。虽然是从巴流第八代开始的分支,作风还是有很大的不同呐。像是小绸巾从右侧开始擦起啦,柄杓的柄也要擦拭啦。茶巾的折叠法也不一样,每次要用之前还要重新折好这一点也是。真是有趣呐。啊,那就是传说中的茶杓对吗?借我看看好吗?还有茶罐也是。装茶的方法是不是也不一样呢?」
将中次茶罐和茶杓以外的用具全部拿到厨房后,再回到点前席上,与志乃相对。志乃仍朝着中次茶罐里看个不停。
「咦,是这样把茶粉舀出来的呀?哇,真是五花八门呐。」
虽然只是将容器中的抹茶粉从右方舀起或自左方舀起这种程度的差异罢了,但光是如此枝微末节的事情就让志乃的眼神整个亮了起来。好一阵子后她才拿起茶杓,当游马告诉她这是德川庆喜的作品时,她惊讶到脸上的皱纹好像都快要被拉平了,还追根究柢地询问茶杓由来。游马直到最近之前,也是什么都不晓得,只好将他在东京那间古玩店听到的知识,以及昨晚栞菜才刚教过他的历史逸话,勉勉强强说给她听。
「太感谢你了。很棒的一席茶喔。让我忍不住想起往日的情景。」
志乃口中所说的往日情景,是否就是到宗家巴流前代掌门那儿去修习茶道时的事呢?虽说他也曾怀疑哲哉所言究竟有几分是真话,但从昨天开始的一连串事件,让疲倦的游马连随口探听的力气也没有,大致将东西整理完后,午饭也没吃便沉沉地睡着了。因为实在是睡得太香太熟,最后竟然是被客人给叫醒的。
当他从沉睡之海的最深处被拉上堤岸时,眼前竟有位如梦境般美丽的女性。
「志乃婆婆出门去了,她说如果二楼的那个人还没起床的话,就拜托我把他叫起来。我在底下喊了好几次了,都没人回应,所以就上楼来了。真是抱歉呀。」
她那如梦似幻的娇美,让游马觉得这一定是梦的延续。但在还搞不清楚状况之下,瞥了时钟一眼便陷入焦急慌乱,连谢谢也没说便手忙脚乱地冲出门送晚报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