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这阵子,榻榻米舖有些忙碌。
一到了十一月,茶人们便把夏季收起来的火炉再次打开来使用。「开炉」对他们来说就像是过新年一样,所以来了好几件为了配合这个时间点而要求将榻榻米表面翻新的订单。而且经由不稳的介绍,又接下一件工作,要将两间以纸门隔开、各有八张榻榻米大小的和室全面换新榻榻米,而这件工作同样也是要求得在开炉之前做好。所谓的全面换新,不只是要把榻榻米表面的蔺草换成新的而已,连里头的芯都必须更换,也就是说要制作全新的榻榻米。
要让每张订单都能在期限内做好是很容易,但十月这个夏季余韵筒存的时期,实在和泛着青绿的新榻榻米不搭调,所以不能太早将榻榻米铺上去,整个作业必须集中在十月接近十一月的那段时间里进行。
就算如此,师傅的心情还是很好。真要说为什么的话,其实是因为这份全新榻榻米的订单,订制的是比一般居家使用的普及品还要更高级许多的榻榻米。这是不稳的师父那间禅寺里的茶室要使用的。
「你看看。这可是真正的备后表(注58)。弹性果然很好呐。光泽也跟一般不一样。这只要过个一年左右,就会变成像是裹上一层糖蜜般,闪着金黄色的光芒了。」
师傅抱着蓆面,一副快要把脸凑上去磨蹭似的模样。
作为蓆底的榻榻米里芯似乎也是要用稻梗为基底。
「这是笹锦米的稻梗。里头是棕榈。很有质感吧。这跟稍微在上头跪坐一下,脚就马上发疼的那种榻榻米可不同喔。柔软又有弹性,更厉害的是还带有温润的触感。现在很少有人用这种的了呐。不但材料稀少,后续保养也挺费心的就是了。继续吧。」
语毕,卷起袖子,准备大展身手。这么棒的素材当然不能交给机器来处理。将打磨保养好的工具排列好后,开始慢慢地缝起榻榻米的布边。从内侧缝一针,自外缘缝一针,三不五时将针的尖端伸进油里涮涮地沾两下,一边以左手拿起几根不知是什么植物的干草茎,认真而牢实地缝好成品。缝到最尾端时,再将榻榻米整张翻过来踩在上头,靠着身体的重量来将缝好的每一针拉紧到吱吱作响。
放置在炉口处的榻榻米,缺口的部分更要特别留心。若是没有正确地做出直角形,就会在与炉口边缘相接之处冒出难看的空隙。那是茶人的目光会停留之处。一针的失算便会造成致命的错误。一切都要靠经验。
前一任高田叠店老板,是位手艺精湛到足以踏入巴流掌门人居所工作的专业职人。身为现任老板的师傅,虽然也希望能成为专门制作茶室或神社寺院要用的榻榻米专业职人,无奈前任老板英年早逝,无法直接从他身上习到所需技巧。失去一家之主,家计顿失支援,紧急接下店舖经营工作的儿子,为了让生意能够成长,不得不导入以机械制作榻榻米的作业方式,好接下大量制造的订单。
「如果我啊,从小时候就乖乖决定当个榻榻米匠的话,就能从我爸那里学到更多的技巧了。他身子还健壮的时候,我却从来没想过这种事,只会吊儿郎当地到处玩呐。就跟你一样啦。不过我那时候流行的是Jimi Hendrix吉米·罕醉克斯或是Doors门合唱团。」
就算以机器来辅助制作,只要一有空,他就跑到人称「名匠」的专业职人那儿,请对方传授诀窍或是偷师技巧,现在自己也有了一身好手艺。但是,只有一名职人的店舖是没办法接紧急订单的。这次的新榻榻米可以预先做好,所以时间还算充裕,若这是要更新榻榻米蓆面的话,不但要将两个房间各八张榻榻米都拆下搬回来,还要在两三天里做完,那就没办法单用手缝来制作了。所以这次的工作让他不由自主地感到开心。简直就像是舍不得把这工作做完似地,每道制作手续都是再三注意又万分仔细。几分钟过后,就算对他说话,他也完全听不进耳里了。
师傅的工作成果完美无缺,住持看见铺好的榻榻米,非常开心满意,便开口邀请师傅一同参加当月的茶会。这似乎是指在每月的同一日,会员们会轮流到每位会员自家茶室所举办的茶会。
「急着要你完工,真是对不住呐。这个月就要开炉,托你的福,我也可以办茶会了。请你一定要来参加。」
但是师傅却以堆积了不少工作为由,直接拒绝。
「不好意思呐。我虽然没办法出席,不过就让这小子参加吧。要是榻榻米有什么状况的话,到时就跟他说吧。」
出了寺院,坐上厢型车后,游马开始抱怨。
「请不要自作主张好吗?为什么我非得去参加那个茶会不可?师傅您自己出席不就好了吗?」
「我是个工匠。哪能一脸骄傲地坐在自己制作的榻榻米上。这不是很好吗?你老家给你寄了很豪华的和式外套和袴裤过来不是吗?阿嬷有说喔。」
数天前,栞菜寄了一箱东西来。他曾偷偷拜托她寄一些放在家里的秋冬衣物过来。秋意越来越显深浓,早上送报时常常冷到受不了。正想着她怎么拖了这么久还没动静时,包裹终于送到了,体积却相当庞大,里面竟放了和服、袴裤、扇子和怀纸等等,净是些不需要的东西。最重要的便服类,放的却是妈妈买给游马、但他却几乎没在穿的衬衫,还有苏格兰格纹背心一类的衣服。母亲公子认为,穿上有领子的衬衫,衬衫下摆要全部扎进长裤里,这才是男孩子最正统的穿着打扮。她对游马总是套件T恤晃来晃去的样子非常不满,一起出门的时候绝对不准他这么穿。这样的母亲所选的衣服,当然全是一些像是名门贵公子才会穿的服饰。算了,总比没得穿来得好。
「我才不要穿和服去呢。那天有学校社团成果发表会。」
从女生那边拿到的入场券正放在驾照的保护套里。但是,说完这句话之后他才想到,被人看到那么可耻的模样,哪还有脸去参加什么社团成果发表会呢。
别了,不知名的少女啊。虽然是个很有好感的女孩,但相遇的场合实在太烂了。
结果因为不稳说他也要参加茶会,游马只好代表师傅一起出席。
早上,出发去接不稳时,看到小直缠着正准备要出门的不稳吵闹不休。似乎是因为电动怪兽不会动的关系。不稳的妻子从后头跑过来,将新的干电池递给他,让不稳动手更换电池。这样的场景,看起来就像一般的家庭。
「这样子满意了吗?会动了喔。」
怪兽红王发出了马嘶般的「咿哼——嗯」声响。小直灿然一笑,喊一声「咻哇——企!」后,便嘟着嘴巴跑跳开了。不稳望着儿子的背影好一阵子后,才终于回头,说:
「寺院家的小孩玩战斗游戏,这样子好吗?」
「若是为了正义而战,也没什么不好啊。」
「但是,什么才是正义呢?」
「这种问题,是没有一定答案的禅问吧。不稳和尚,你这样会被讨厌喔。」
游马不想随之起舞,立刻跳上厢型车。车子是师傅叫他开车去而借给他的。
接待处已经有十几位客人先到了。交游广阔的不稳住持四处跪坐在榻榻米上,惯重地与人行礼致意。有人间他游马是谁,他答说是住在附近的朋友。游马随不稳一起打招呼也不是,转头不理也不是,只能不上不下地坐在旁边,一脸尴尬。
「这样喔。」
那人露出似懂非懂的表情,暧昧地微笑着。友禅绘制的菊水纹在她的膝上流动。以游马的眼光看来,她的年纪和母亲差不多。似乎是希望能再多了解此人来历的样子,她看向游马,视线从上往下移动。被「估价」了。这是游马再明白不过的看人方式。
游马今天的打扮正是母亲所喜爱的乖宝宝样式。格纹绵衬衫配上薄织V领毛线衫,底下是羊毛粗花呢的长裤。但是,唯有蓝色的刘海显得特别突兀。
游马的头发长长了不少,前几天他到发廊去剪短,染过的部分全都被剪掉了。反正已经不玩乐团,剪掉也无所谓,但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总觉得有些不安。就算知道直接这么回去应该会得到众人的称赞,可是被夸奖反而更会觉得待不下去吧,同时心里也不愿意就这样让大人们驯服,所以当发型师询问他的意思时,他便答道:「请帮我染成跟之前一样。」因此现在的刘海颜色,是比之前还要更添几许鲜明的艳蓝。
她与之前在敬老茶会上的老婆婆不同,不率直地询问为何头发会是蓝色,却对他的礼数不周面露不悦的神情,接着就朝着相反方向、有一群人正在等待着的那间房间走去。在那间房间里,有两、三名看起来和志乃差不多年纪的妇人正围坐在一块儿谈笑风生。
「那几个是什么人呀?」
不稳缓缓地抬起眼,回答:
「那位是一闲堂的太夫人,刚才和我们打招呼的则是一闲堂的媳妇。还有同门的许多人。」
「到处夸耀自家才是直系流派的财大气粗老太婆,指的就是她吗?」
「财大气粗?」
不稳回问的声音被招待客人入座的引导声给掩盖淹没。一闲堂集团从刚才就若无其事地展现出大人物的样子,周围也显示出对于让那位妇人当主客一事感到安心的气氛。但是,一闲堂的太夫人却露出略显可怕的表情,摇头表示这样可不行。
「怎么能把和尚大人晾到一边,自己坐上大位呢?」
以年纪来看,不稳是比她年轻了许多,但让穿着僧衣的男性坐在最上座,对茶席的收尾而言确实是比较理想。
「这样喔。」
一闲堂的媳妇,一脸觉得可惜的表情,朝不稳瞟了一眼。不稳将双掌按在榻榻米地板上,说:
「这儿的住持是吾师,弟子坐在上位实属不妥。今日还请老师您务必接下此任,余衷心感激您的成全。」
一闲堂的太夫人虽然又推托了几句,但在弟子们的拱抬之下,还是成了主客。既然老师坐上了主客大位,接着媳妇、弟子们也就一个个顺理成章地排排坐到上座去了。真是充满魄力的集团。在其他客人们的客气谦让下,不稳和游马也接在之后继续坐进上座。
壁龛上的挂轴是「开门落叶多」。形状浑圆的葫芦花器里插着白色的茶花。看起来和清丽可人的白色山茶花十分相似。相当富有情调。
但,也是有人不这么想。
「怎么可以把茶树的树枝拿到茶席上来?这样『茶』不就重复了吗?」
「就是说啊。像山茶花里有『茶』字所以会重复,这明明就有教过的。」
两个一闲堂的弟子坐在壁龛前,宪宪奉奉地小声对话着。当她们发现不稳和游马正无聊地盯着她们的背后看时,才无济于事地竖起食指挡在嘴巴前「嘘」了一声。似乎是想起不稳是这间寺院住持的弟子了。
「你们是要看到什么时候?替后面的人想想吧。还不赶快看一看,回到自己位子上去!」
已经回到座位上的一闲堂太夫人,对弟子们出声斥喝。这下后面的人总算也能向前移动了。
同席者全部就位后,年轻的僧侣将漆器的八角食笼置于一闲堂的太夫人面前。一位穿着素色和服的年长女性坐到点茶席上。这时身为席主的和尚也终于现身了。
「只要打开门,便见许多落叶,拉开纸糊拉门,便有好多客人呐。」
「真讨厌,在说我们是枯叶的意思吗?会不会太失礼啦?」
那两人又咕咕唧唧地在小声谈话。
「欢迎欢迎,来来来,请大家享用茶点。」
主客的一闲堂太夫人拿起食笼的盖子。里头装着亥子饼(注59)。
「倒也是,这正是开炉季节的应景茶点呐。」
「喔喔,这么说来,那花器竟然是葫芦耶。才刚刚开炉,应该要端出织部烧的茶碗。拿伊部烧出来也太那个了。」
「我说,那个水指也搞错了吧。」
还是一样叽叽喳喳地讲个没完。真吵啊,游马皱起眉头。
没多久食笼便传过来了,不稳将手探入怀中欲取出怀纸。这时,某个东西从怀纸之间滚出,掉了下来,碰撞到食笼的边缘。「锵、锵」的两记清脆声响,让隔壁的窃窃私语戛然而止,席间瞬间变得鸦雀无声。掉下来的东西咕噜咕噜地滚到茶席的中央。是两粒红色的干电池。出门时从小直的怪兽身上拔下来的,似乎是放进怀里后便忘记了。
「不稳和尚,这电池到底是……」
不稳的额头微微渗着汗水。就连游马也知道,这是非常严重的失态。
「真的非常抱歉。其实……」
不稳弯身低头,拜伏于榻榻米上。
「有个秘密一直瞒着师父您……其实,我的真面目是个机械人。」
他依旧低着头,保持拘谨恭敬的姿态。不稳的师父双目圆睁,直盯着不稳瞧。接着他突然大声呵呵笑了出来。
「这就说得通啦!难怪我觉得你的思考方式怎么老是那么僵硬啊!」
来客们都松了口气,嘻嘻地笑出声。和尚喊了声「唷咻」助劲,站起身子将电池捡回,放到不稳的衣袖里。他轻轻拍了不稳的肩膀两下,说:
「这样你就又可以动了吧?」
「谢谢师父。」
不稳抬起头,以僵硬到仿佛就要发出机械吱嘎声的肢体动作,慢慢地将手伸向食笼。
隔日,不稳又再次出门到那间寺院去了。这次是因为碰伤人家的重要道具而去致歉的。和尚在那之后为了让大家放心,摆出一副那个食笼并不算什么的样子,但身为弟子的不稳知道,其实那是从寺院开山当时代代流传下来的重要宝物。
「怎么,是要来讨坐垫的吗?昨天已经给你一枚罗。(注60)」
一看到不稳前来,和尚便这么说着。
「弟子不是来讨坐垫的。弟子是想将食笼拿去修理而特地前来。」
「那个没关系啦。一闲堂的人说要帮我拿去修了。话说回来,我有东西想给你看一看。来一下,来一下。」
和尚招招手要他过去。被带进去的那间房间里,古董店的老板正坐在那儿,身旁还摆着昨天那个食笼。一闲堂老板,也就是昨天茶会主客的儿子、次客的丈夫。不稳说出不好意思麻烦对方、希望能将食笼交由自己找人修复时,对方却大摇其头,表示他的不同意。
「家母说,茶会上有东西损坏,这是主客的责任,一定要交由我们负责,所以我才跑来的。请您就别挂意这件事了。」
或许他说的并没错,但是,不知会有谁出席的每月例行茶会,就无法套用相同的规则模式了。再加上当时虽是顺着情势,但也是因不稳的拜托,才造成由一闲堂太夫人来当主客的结果。
「算啦,就这么办吧。先别说那些,过来看一下,这个你觉得怎样?」
和尚从旁插话,还递了一个茶罐给不稳。看来一闲堂老板似乎是以修理食笼为借口,目的却是来推销茶罐。放在不稳手上的是一个体积较大的宽口扁形茶罐。
「这真是一个漂亮的『大海』茶罐啊。不管是罐身的弧度,还是带着古老色彩的蜜糖色,都是不可多得的独特风味。况且这个上盖更是让人大开眼界。就算被放在博物馆里展示都不会让人觉得奇怪呐。」
茶罐的上盖是象牙制成的。内侧以金箔贴饰。宽口扁形茶罐的形状看起来就像被压扁的豆沙馒头,罐口及上盖当然也很大。这也就是其贵重的原因。
比起色泽明亮无瑕的漂亮象牙,有孔洞或隙缝的瑕疵象牙反倒受茶人喜爱。因为那像是被虫蚁啃蚀的斑纹,看起来就如天地景色一样。这个茶罐的上盖有着宛如波浪般的浓淡纹理,看起来就仿佛是远方的连峰。上盖全体已变色为黄色。
「木盒……」
「没有木盒。」
「这么棒的东西却没有木盒吗?我还以为这是古濑户(注61)的作品。」
和尚「嗯」地点了一下头,将桐箱递给不稳。这桐箱格外崭新漂亮。外头什么字也没题上。锦袋也很讲究,虽然是以明亮的靛绿色三云屋绸缎制作而成,却像刚刚才做好似地崭新。
「想要木盒的话,也是可以找给您的。依大师您自个儿钟意的形式来做,那才是最好的,我们随时都可以为您做修改,若是您有特别要求的话,我们也可以请掌门人帮忙在上头题字,甚至还可以到静冈帮您找不昧公(注62)……」
「帮您找」是很常听到的字眼。因为这种东西在世上并不存在,所以才要找,简单说就是假造吧。虽然有点傻眼,不稳还是问了这茶罐的由来,搓着双手一脸谄笑的一闲堂老板,稍微挺起了胸膛,说:
「名号虽然不能说出来,不过是来自某间名店的茶室。」
他表示是从金泽某间布庄的仓库里找到的。
「之前那间店里的退休老人过世了。他大手笔增建了一间茶室后才退休,是个深爱茶道的人。不过他身后留下的子孙们却讨厌茶道。他们说要把退休老人收集的茶道用品全都卖掉。现令经营布庄可没那么轻松了,若能换成现金的话,那可是求之不得。不过,让人伤脑筋的是,单单就只有退休老人最自豪的茶罐找也找不着。因此在下我就被叫去啦。他们要我帮忙找,所以我就找了。真是的,其实根本也不用找嘛,那位退休老人在过世之前,竟然把茶罐藏在炉坛里啊。就这么放到使用风炉的时期过去。然后,他人就走啦。那炉坛就这样永远被封住了。又因为被榻榻米给遮盖住,大家连那边有个炉坛的事都给忘了。虽然如此,只要是了解茶道的人,不管是谁都会马上发现的。寻找的过程如果太过简单容易,人家就不会感谢我啦,所以我还特别演了出戏。我像一头在寻找松露的猪一样,在榻榻米上四处闻啊嗅的,然后说『主人,这一带有香味传出来喔,赶快来挖这边吧,汪汪』,所以对方可是非常感激我呐!」
一闲堂老板哇哈哈地大笑。和尚听得入神,连上半身都忍不住靠过去了。可是猪哪会汪汪叫啊?
「好笑的是,在我之前还有别家古董店的人也去找过,但是却没找着。那间古董店要嘛就是少根筋,不然就是不懂茶道的门外汉吧。竟留下最上等的宝物,听说还把其他的用具全部收购走了。还真是辛苦他们啦。」
不稳一直低着头聆听。看来幸麿的用心并没有传达到鱼正爷的家人心里。把京都三条的鲜鱼舖说成金泽的布庄,给他这么一拉抬,一闲堂开出的卖价不知会变成收购价的多少倍?
但,不稳什么也不说。和尚喜欢的话就买下吧。若是说出事情真相,一闲堂说不定会稍微降点价,但也有可能说句抱歉失礼了,就把东西拿到别的地方去卖。到时候想必还会放进上头有静冈某名家题过字、看起来古色古香的木盒里吧。
不稳趁幸麿过来找他讨论举办百乐茶会的时候,把这件事跟他说了。幸麿被取笑是门外汉的部分则闭口不提。
「哎呀,这样啊。果然变成那样了。因为事情可能有如此演变,所以那时候我还为此烦恼了好一下子呐。不过,那个茶罐长得怎样?」
不稳直言自己所见。他说那是个漂亮到看起来像古濑户作品的大海茶罐。还说它虽然来历不明,但却是博物馆级的珍品。
「嗯嗯。这么说的话,说不定一闲堂老板的做法比我来得正确喔。若真是那么棒的东西,不由和尚买下的话,应该就不会常常被拿出来用了。茶罐说不定还是到不稳住持的师父大人那边去会比较幸福。说是这样说啦,但要对我姐姐保密喔。不然她会狠狠刮我一顿的。」
他靠在外廊的柱子上,仿佛泄了气似地抬头望着天空。
幸麿本来就对买卖的世界不太适应。所以他才没有继承自家店舖,而是当个教师。在看到游马亮出「野分」茶杓时,倒也不是什么感觉也没有。只不过心中那股觉得最好别把它变卖掉的直觉,还是胜过收购的欲望。也就是因为他总是以直觉为优先,所以才不适合经营古董店舖。
「哎呀,你看那边那个人,这不是掌门家的大少爷吗?」
看到被哲哉拉扯着走进大门的游马,笑容总算回到幸麿的脸上了。
「我把人带来罗。」
哲哉放开游马,双手在身上啪啪地拍了几下。
毕竟在幸麿任教的学校发生了那样的事,若还想让这三个人保持沉默,未免也太困难了。幸麿当天就打电话告诉不稳,哲哉则是在练习茶道时辗转从志乃那儿听到来龙去脉,所以当哲哉遇到游马时,便突然抱住他,还用手臂锁着他的脖子。
「你这家伙,说什么不懂茶道、不会泡茶,还真敢说啊!不饶过你!」
所以今天也理所当然地被拖来一起参加讨论了。
「你们谈了些什么?还是已经决定好什么了吗?」
「还没有啦。是在讲一闲堂老板的事情。」
「哇喔,在聊那个欧吉桑喔?很没品的家伙对吧——根本没把穷人放在眼里。虽然瞧不起人,但要是听到哪边有好货,就算对方再怎么不方便、再怎样不情愿,他也硬要收购。我啊,认识一个所有作品都被那个欧吉桑吃干抹净连渣也带走的陶艺家。仗着借他一笔小钱的关系,就用极其低廉的价格把作品拿走,可是,你们知道那些作品在他在店里卖得有多贵啊!还有还有,听说他要是进了根本没人想买的东西,就会硬塞到他老妈的茶道教室那儿去。那间茶道教室里的学生啊,都会被招待到一年一度的特卖会上,逼得他们非得买个什么不可。说是『一闲堂老客户感谢祭』,都不知是谁要感谢谁呢,居然还有人感动得哭了。没点银子还真没办法继续学习茶道哩。虽说如此,若是不想再去那边的茶道教室上课的话,别的茶道教室也不能去了。听说要是收了那样的茶道学生,连收这学生的老师都会遭受很阴险的排挤欺负哩。所以只有放弃茶道一途了。很讨厌对吧—就是因为有那种人,才会有人说茶人都很难相处啦。真是给人添麻烦,清心寡欲的伟大茶人明明就有那么多啊。虽然这样,为什么还那么受掌门人的信任呢?该不会是因为他们超会推销掌门人写的挂轴或是削制的茶杓,所以才受宠吧?现在他们可是追过那些传统古玩老店,成为营业额第一名的古董舖了。甚至现在大家都在说,若不到他们那间店的话,就没办法买到巴流的东西了。咦,各位,你们怎么啦?」
哲哉这段毫无停顿、行云流水般的演说,让不稳、幸麿和游马听得目瞪口呆,魂都飘走了一半。
「还、还好啦,要是没办法毫不在乎地做那种事,也就没办法做生意了吧。先别说那个了,下次的茶会要怎样进行呢?我想到时我家庭院里的红叶应该正好看,要不然就在我家举办好了?」
所以下次的茶会就决定是赏枫茶会了。
「游马少爷要是有什么好东西,也要拿出来喔。之前那枝茶杓虽然不错,不知还有没有什么好东西可以带给我们看看?」
游马当场就想起武藏茶杓的事,虽然有点犹豫不决,但还是试着问问幸麿能不能帮忙找找。摇了好几次头之后,对茶杓是否为真品仍抱持怀疑的幸麿,提出质问:
「德川家茶杓之后,又是宫本武藏的茶杓?」
「栞菜是这样说的。」
「栞菜该不会是那位『巴御前』(注63)吧?那个女人好可怕唷。虽然对游马少爷不太好意思,不过我最怕那种女人了。」
判力也是这样说的。他在那间料亭随口提到那位老师的家里是在经营古董舖的,可以去找他谈一谈,结果被栞菜严正警告,要他不能拜托那种令人感觉恶心的人。
「栞菜我最讨厌那种软趴趴的人了。」
虽然软趴趴的,但幸麿倒不完全是个无能的家伙,过没几天就捎来讯息。
「看来孽缘还得继续下去呐,你那枝茶杓好像也是在传说中的一闲堂老板手上唷。」
一开口便是这段话。
「你之前去过的那间位在门前町的古董舖,是叫风林堂对吧?那间店最擅长的是武防用品喔。像是铠甲啦,头盔啦,或是新撰组相关商品之类的。」
在这一类的爱好者当中,有很多客人认为就算是假货,只要价格合理,就会毫不在意地买下。风林堂的老板并不认为那根茶杓是真品。所以他觉得就算不卖给茶人,也还是可以卖给宫本武藏的粉丝。
幸麿也不是跟风林堂完全没有往来,所以就试着去问了一下,这才听说原来一闲堂的老板每个月都会晃到那儿去跟风林堂的老板站着聊聊天。
「风林堂的老板和一闲堂的老板,原来两个人是同学耶。真有意思。风林堂老板看到一闲堂老板时,想说对方是茶道用具的专家,便把那茶杓拿出来向他讨教了。一闲堂老板毫不留情地表示世上怎么可能有这种东西,还说了些要他别被人家唬得团团转之类的话。可是,之后就马上有个生面孔跑来买走了,不知是不是一闲堂老板指使的?」
不过,这下可就奇怪了。避开与游马有关的部分,栞菜把从古董舖那边听到关于武藏茶杓的内容,一字不漏地告诉秀马了。秀马马上拜托宗家巴流的冰心斋帮忙。若是茶杓在距离冰心斋最近也最相熟的一闲堂手上,那应该早就已经找到茶杓,并且联络秀马。
「我想,是被藏起来了吧。一闲堂老板八成觉得乖乖把东西交出来太吃亏了。那人可是个连炉坛的上盖都没打开,就会学猪汪汪叫的人耶。」
哲哉说出了这样的意见。
「他打算放一阵子之后,再哄抬价格卖出去吧。那枝茶杓,风林堂老板用多少钱卖掉的?」
听说是五万块上下。
「哇咧——那到时会被标上多少钱啊?一闲堂的价格一定很吓人。」
「我家很穷的。如果他卖太贵的话,就没办法买回来了。」
「再怎么小的流派,掌门人也不会穷到哪去吧。不过,价格是一回事,他要不要拿出来才是个问题。」
幸麿表示,一闲堂老板恐怕会私底下将茶杓拿到某处的收藏家或是乡下暴发户那里去兜售。
「该怎么办才好呢?」
「那就只好把不动如山的证据摆在他眼前啦。」
「证据?」
「对呀。到风林堂那儿去查明实际购买茶杓的人是谁。由幸麿去问清楚那个人的身形长相,再到一闲堂的附近寻找。若看到特征相近的目标就用相机拍下来,再拿去给风林堂老板看看。现在是坊城侦探社大显身手的机会呐。」
「你哪时候改行当侦探了?」
「就是现在。有时是俊秀的美青年茶人,有时是操控钜额资金租赁计划的干练不动产业者,有时则是将黑社会做的坏事全部公诸于世的正义侦探,坊城哲哉,二十三岁,就是我本人啦。」
将从上衣暗袋里取出的太阳眼镜戴上,哲哉露出狡猾的微笑。
「什么嘛,今出川家的少爷,你还真是不死心呐。那根茶杓真的是那么了不得的东西吗?前阵子也有个女演员来问过呐。」
幸麿、哲哉、游马三人一起到风林堂去时,老板这么说了。
「女演员?」
「对啊,那一定是『水户黄门』或是藤泽周平的历史小说连续剧里的演员。应该是女剑士的角色吧,不会错的。」
这位大叔当时猛盯着栞菜瞧,原来心里是这样想的啊?游马觉得这真是太离谱了。女演员怎么可能会素着一张脸就在街上走来走去呢?
「咦……这位小哥是……」
看到游马的蓝色头发,他似乎想起游马也是那天和女演员一起来的跟班之一。老板脸上略显尴尬的表情,马上又转过头去对幸麿说:
「把那根茶杓买走的客人,虽然从来没见过,但我还记得他的长相。因为那类型的人,通常是不太会来我们这家店的。」
那个客人是个年约半百、身穿和服的女性。她说丈夫是个剑豪迷,所以才托她帮忙买回去,自己则对这种东西没太大兴趣。
「就只有这样吗?」
「就只有这样罗。」
「还真是遇到瓶颈了。虽然对这间店来说是很少见,但这种人在一闲堂那儿可是多到成群结队、满地乱爬啊。」
「对了对了,听你这么一说,那位客人穿的和服背上有『三片鳞』的家纹。就是北条氏的家纹罗。家纹是本店的专门领域之一,不会错的。那位太太,说不定是跟北条家有关系的人呐。」
「那她是姓北条吗?」
「这就不晓得啦。虽然继承母系家纹的女性也不在少数,不过不一定都是冠同样的姓。」
「为什么不仔细问一下客人到底姓什么嘛!」
哲哉恼火了起来,却被幸麿取笑说这又不是在做不动产买卖,何必问呢?
「怎么办?要到一闲堂的店里去埋伏,把『三片鳞』找出来吗?还是要潜伏进一闲堂老太婆的茶道教室去,把所有人的家纹都确认一遍?不管哪个方案,似乎都得花上好几年呐。至少也说个『大概二十多岁的男性』或是『五岁小女孩』之类的目标,才比较好找嘛。」
在风林堂附近的甜品店里,三个人埋头大吃。幸麿点的是加了烤年糕的红豆汤,哲哉选了羊羹,游马则吃着什锦蜜豆。以旁人眼光来看,还真是奇妙的三人组合。
「请问——」
游马开口说:
「『三遍淋』是什么意思呀?」
幸麿从怀中拿出怀纸,在上头画上三个三角形给游马看。
「这个三角形是蛇的鳞唷。北条时政有次去参拜弁天神时,从化身为蛇的神灵那儿得到了神托。蛇就是弁天神的使者啦。那时使者掉了三片鳞,北条时政便把鳞片捡回家当成了家纹……就是这么回事罗。」
隔壁桌的高中女生们正嘻嘻呵呵地窃笑着。幸麿转过头去朝她们微笑了一下。
游马不断盯着怀纸看。伸出手,将怀纸转向自己的方向。
「……这个图案,我在茶会上看过。」
「嗯,茶的世界里也常常拿来应用。」
「不是那个,我是说和服背后有这个纹样的中年妇人。她跟一闲堂的那位老太太一起来的,还坐在壁龛前面挑剔人家的花,因为她一直不让开,我们只好一直看着那位妇人背上的三角图案………」
「好无聊喔。」
哲哉把竹签扔到点心盘上。本来干劲十足的,但这下侦探大显身手的机会已经没了。
「没关系啦。一定会有非哲哉出马不可的案件发生啦。」
三人马上跑到长命寺,请不稳打电话给和尚师父。这是为了要问到那天和一闲堂老太太在一起的那群妇人们的名字。得到想要的情报后,由哲哉去调查出她们的住处,再偷偷拍下照片。他侦探游戏玩得很起劲,三天内就调查完毕了。将照片拿到风林堂去之后,里头其中一人果然就是来买茶杓的那位女性。
游马将这些情报告诉栞菜,栞菜再告诉秀马,接着也传达到冰心斋那儿去了,过没多久,武藏茶杓就找到了。栞菜开心地联络游马,告诉他冰心斋找一闲堂老板去谈话的事。
「……是的,真是太好了。虽然是件好事,但还是得去取回茶杓才行。而且也要跟对方道谢。风马大人却说他要一个人去。」
「我爷爷这么说?」
「是的,或许是格外在意那枝茶杓吧,所以不愿意委托给别人,坚持要自己去。」
祖父风马自从知道武藏茶杓不见了以后,就一直病倒在床。就算是这样,一听到茶杓找到了的好消息,马上从棉被里跳了起来,大喊:「真的找到了?」而且还不肯让秀马去取,说要亲自到京都去检查是否为真品。栞菜和弥一虽然说要跟着一块儿去,却被一句「回去做你们自己的事!」给骂得缩回去。
「喔——那,什么时候要来?」
「明天。」
「明天?可是,爷爷不是一直到昨天都还卧病在床上吗?」
「正是如此。所以才更是担心。他老人家还认为自己的身子就和病倒之前一样健康。但是,事发之后约两个半月,他都一直是病倒的状态。突然就要自己一个人到京都去,真的是太乱来了。」
「阻止他啦。」
「劝阻过了。但是他完全听不进去。现在我正在买车票。早上九点过后他会搭乘新干线希望号,十一点二十三分到达京都。到时就麻烦您了。」
「咦,麻烦我,什么意思啊,这跟我没关系吧?」
「只要默默在一旁守护他就可以了。游马少爷您一定不会认为自己的爷爷重病昏倒在京都路边也无所谓吧?他坐的是第九车厢,请不要看漏了喔。」
游马还在家里时,风马不但早就被怀疑可能已经痴呆,而且最近这阵子也没做每天早上的晨间体能训练,整天卧在床上。突然就说要独自远行,就算不是爱操心的栞菜也会觉得不安。心里虽然觉得秀马和公子竟然答应让风马一个人出门,但在中午前的十一点二十三分,游马已经在京都车站的第十四月台上了。
月台上纷纷嚷嚷,在这种状况下,若对方并没打算也来寻找自己,那几乎不可能找得到风马的身影。他这时才发现,京都现在正处于观光季节的最高潮。
栞菜告诉他的希望号已驶进车站月台。游马从稍微有段距离的地方,交互观察第九车厢的两个出口。观光客压倒性地多。背着后背包的年轻人们,还有因为是京都所以穿着和服前来的女性们,每个都是走上月台后便停下脚步,东张西望。因此有一大堆的人堵在月台上。
相对地,提着小型手提箱的商业人士在一瞬间便确认好方向,接着便完全不必再往上看,快速而俐落地走着。一边在混杂的人群中见缝插针地快速通过,一边摆出「真受不了」的表情朝电扶梯前进。这时,手提箱勾到一位步调与他相异的老人衣袖。身着和服的老人,就这样从手扶梯的行列中被推了出去,在阶梯上摇摇晃晃站不稳身子。游马冲上前,扶住他的肩膀。
「……喔喔,这不是游马吗?还好有遇到你。」
风马并未显得特别惊讶,把平底东口袋交给游马拿,自己则以双手抓住扶手,一步一步走下楼梯。难不成爷爷不知道我离家出走的事吗?还是真的痴呆了,所以搞不清楚状况也说不定?游马一边怀疑着,一边和风马上了计程车。
「先去吃中饭吧。」
风马这么说了,于是便在途中先吃了乌龙面。
宗家巴流的掌门人,住在离京都御所不远的今出川沿岸。若和游马的老家、也就是坂东巴流友卫家的腹地大小相比,少说也有三倍以上。茶室大大小小加起来一共有十间,茶室前后的茶庭也相当宽广。最具历史渊源的茶室,是从流派祖师朱善开始,一共跨越三代之久才建造完成的「不识庵」,这是一间以最薄的柿板作为屋顶、只有四张榻榻米大的茶室,设置于茶庭边、可站着走入的桧木前门,同样也是知名的巴流象征。
现在,风马正从外头的大门进入,踏过长长的石板路,朝外侧玄关走去。游马在大门前让风马下车后,就直接坐着计程车回高田家了。下午他得去送晚报。
外头的门旁有设置对讲机,但风马讨厌那种东西。他一路走到玄关,用力地叩叩敲打吊在那儿的板木。才一会儿,走廊的转角处便无声无息地突然冒出一名年轻男子,男子跪坐下来,将手掌支在地面,向前弯腰行礼。
「真是稀客、稀客,坂东的大宗匠,承蒙您远道前来,不胜感激。道途远遥,这一路辛苦您了。」
「唔呣,今天突然来打扰,很抱歉。鹤先生在吗?」
巴流的当代掌门人名唤冰心斋巴朱鹤。「冰心斋」是参禅的师父授予他的斋号,「朱鹤」是他的茶名。「朱」字是从初代开始一路传承下来的,「鹤」是当代固有的名。虽然名字有如此这般的由来,但能直呼掌门人「鹤先生」的当然只有像风马这样的人物而已。
风马被引入一间小茶室内。
「冰心斋再过不久便会回来了。若是不介意的话,可以让我为您冲杯茶吗?」
「好啊,那就麻烦你了。记得你是叫作……」
「在下名叫鹤了。」
「对,对。好,好的。麻烦你了。」
鹤了一边点茶,一边陪风马谈话。壁龛内挂着「雁一行」的挂轴,竹器花瓶里插的是榛树枝和茶花。端出的茶点是用豆沙馅和山芋混合后蒸熟,再加糖调味、手工捏制而成的「山路」(注64)。
「不论什么时候看,你们这边的点茶手法都显得如此沉静优雅,让人看了很舒服。我们那儿的就太过威武,不好。」
「掌门人这样说的话,贵派流的门生们都会很伤脑筋的。」
鹤了知道他是在开玩笑,含糊地应付过去了。鹤了应该是三十岁上下,是一位温柔谦和、气质出众的青年,手势也因此而更显柔软。他眼帘低垂,一脸认真地点着茶。
「仔细一想,在少爷的葬礼之后,就再也没来过了。鹤先生最近如何?精神有比较好吗?」
原本像是在冰上滑行般的澄静流畅,忽地就乱了步调,鹤了的脸色瞬间黯淡下来。但他很快便将灰暗的神情一扫而空,不露破绽地回答:「托您的福,他很好。」
这个家的继承人,也就是掌门人的儿子,在大约四年前十五岁时便英年早逝。从弟子的反应看来,伤痛尚未从这个家里消失。风马心想,今天还是不要提到这件事吧。
冰心斋来到这间小茶室了。今天在东山的寺院有献茶的仪式,他是刚刚才匆忙赶回来的。
「抱歉让您久候多时啊,长辈您实在不用特地跑这么远一趟过来,只要讲一声,我们就会送过去给您了呀。真的是很对不起您。鹤了,可以麻烦你去找鹤安,要他过来这里吗?跟他说拿上次那东西来,他应该就知道了。」
鹤了快速收拾完茶道具,将之撤下。
「挺不赖的年轻人喔。要是我们那儿也有一个像这样的年轻人在的话,不知多有帮助啊。」
「是啊,的确是个只当门生未免可惜了的好青年。虽说我也是想要好好珍惜善待他的。」
不知为何,语尾变得含糊了起来。
「我是鹤安。」
声音自纸糊拉门的另一边传来。随着冰心斋的一声「请进」,纸糊拉门嘶嘶地拉开了。看起来比先前那位青年稍微年长一点的男性鞠躬行礼。
「这位就是帮忙介入一闲堂中间做交涉的人。」
「那么就先检查一下东西。」
鹤安将以紫色绸缎卷包起来的茶杓筒放在风马的面前,轻轻地打开。
「您觉得如何?是您在寻找的东西吗?」
冰心斋询问。茶杓筒是栓筒。也就是没有盖子,而是以酒瓶塞状的栓子将筒口堵住的形式。风马静静地将之拔起。把共筒朝上倾斜后,茶杓立刻就滑了出来。风马像是捧起茶杓般地将茶杓置于掌上,他的肩膀放松了下来。
「没错,就是这个。」
将茶杓放回筒内,风马往后退了一小段距离后,将手掌扶在榻榻米上,低头鞠躬行礼。
「这真是、真的是,真是非常不好意思。托您的福,我友卫风马总算是逃过这一劫了。」
冰心斋看着鹤安的脸,微笑着说:
「何必要这么客气呢?请您把头抬起来吧。话说回来,这真是一枝很好的茶杓。虽然曾经听过传闻,但这还是第一次看到实物。您还真是藏了个好东西呐。」
「什么,我没有藏起来呀……每年,武藏的祭日当天都有拿出来使用。真要说起来,我的袭名发表会上也有用到这枝茶杓。您这儿的前任掌门也有看到喔。秀马袭名的时候,用的是哪一枝呢?应该不是幽斋那一枝吧?他是个理想主义派的人嘛。是不是月与鳖那枝呢?」
最后忍不住哇哈哈笑了。
冰心斋重新一挥手,以手指拎起茶杓。
「看到这茶杓,不知怎么地,让人想起了那幅画呐。是叫作『枯木鸣鹃图』吗?伯劳鸟停伫在枯木树枝上的画。听说是出自武藏之手。」
「是的是的,有这幅画。」
「无论是这柔软却富弹力的持柄、还是呈四十五度角的匙部弯曲,都和那画中的枯木如此相似。还有这茶杓最前端的掬茶处,竟如此透薄锐利,让人觉得好像只消轻轻碰触一下就要被割伤了。削制这枝茶杓的人,以及会去珍惜重视这枝茶杓的人,的确会让人联想到武艺家。不过却又跟狂剑不同呐。而是以沉定无波的目光静静看着世界。我想这说不定就是珠光大人所说的『枯冷』境界吧。真的是见识到了一样好东西。」
冰心斋的话,让风马一时之间觉得十分感动。曾经有个好事的收藏者在看过这枝茶杓后,大赞其宛若武士背骨。依照看的人不同,有人觉得像枯木,有人觉得像刀,也有人觉得像背骨,但说不定在每个人的心目中,都已被某种看不见的东西深深影响了。虽然是个完全不受拘束、削法奔放豪迈的素人作品,但成品却十分稀有罕见。
「这次麻烦您把东西找回来,一定费了不少工夫吧。不知该如何向您致谢才好呢?」
「正等您提呢。鹤安,请您说明一下吧。」
「是。」一声应答后,鹤安探出身子。
一开始接到友卫家来的搜寻请托时,冰心斋便把这件事交给一闲堂负责处理。一闲堂的老板只回了一句「知道了」,却没说东西就在自己手上。接着从友卫家那儿得知在风林堂将东西买走的人是谁后,鹤安便直接向她本人确认。而她本人也很直率地回答说是一闲堂的人托她去买的。那么,该如何让一闲堂老板说实话呢?若直接把事情原封不动据实相告的话,对方可能会恼羞成怒,正在烦恼不知该怎么说时,一闲堂老板恐怕是已知东窗事发,自己跑来说「东西给您找到啦」,装出一副立下大功的模样,把茶杓送上门来了,还说:
「人家说灯台下是最暗处,原来是我家老妈子的学生买走啦。」
「也罢,对方是经营古董店的人,会把生意放第一位也是没办法的事。硬要追究而让他困扰的话,多少也会觉得不好意思,只好跟他道声谢。不过要是他还要讲些露骨不堪的理由,什么购入价格有多高啦,想借此多讨点恩情的话,那就不得不教训教训一下了。东西多昂贵多高价这种庸俗的话题,我不太喜欢听,但是,如果他要我意思意思一下,写点什么东西给他的话,那我也只能告诉他『乐意之至』了。」
「哎呀呀,真的是给您添麻烦了啊。您真的帮了我大忙。」
「但是呢,光靠我的笔,似乎还是抵不过武藏大人的茶杓喔。」
冰心斋露出苦笑。
「对方说,希望秀马也能写一幅。」
「咦咦,连秀马也要……」
「不只是这样而已。」
「……?」
「他希望您老人家也写一幅给他。这回他想要将三幅字画作为一组三幅对来卖。也就是要东西巴流的掌门并列一堂的意思。」
「好像把人头摆在一起似地。」
「真受不了。虽然很无聊,但我想这说不定比直接说要多少现金还来得划算。怎么样呢?」
不说好,也没说不要。但风马和秀马只要随便写点什么,便能拿回茶杓,那可真的是万万岁了。所以风马同意了。
冰心斋暂时安了心,以眼神示意鹤安继续说下去。
「非常感谢您。坂东大人愿意答应这件事,让我也比较有面子。接着,有件事情希望能得到您的谅解,那就是三幅对的正中央那一幅,会由本派流的掌门人执笔……」
也就是说,三幅字画排列展示时,正中央的那一幅是冰心斋的作品,左右则是风马和秀马的字画。
「我比较希望是由您的字画来放在中间的位子,身为晚辈的我和秀马,所写的作品再放在两边就好了。但那古董舖的客人几乎都是我们这儿的门生,他大概是觉得那样放会比较容易售出吧……」
风马表示他并不介意。若宗家巴流的茶会上要摆出这三幅挂轴的话,中间摆上自家掌门人的作品确实是比较容易讨众人欢心。坂东巴流之辈对他们来说只是个屁。更何况像自己这样的老头子在他们眼里看来,恐怕也毫无意义吧。冰心斋立刻便看出风马的脸色显得有些失望,便唤声大人开口搭话。
「要是光听古董舖的话去做,对我们来说太没意思了,要不要干脆趁这机会,我们也自己来写个三幅对的挂轴吧?江户的巴流和京都的巴流,友卫家和巴家,托大家的福,感情一直都很好。我有听说,在明治初期的困顿时期,也是靠着彼此帮助才能共渡难关的。将这值得纪念的挂轴作为友好的证明,留给下一代,叫他们之后也要好好相处,如何?要留在江户的那一份当然是让您的作品摆在正中央,而我们当代的掌门则放在两旁。我想想啊,『三夕』的和歌不错,『三光』也挺好的。还是要写『守·破·离』之类的呢?一闲堂那边的话,就随便写个『松竹梅』给他好了。那样也比较好应用,他应该会很乐吧?」
「不不,这回写给他『三猿』好像比较适合喔。代表这件事情要互相当作没看到、没听到、什么也不能讲喔。」
「哇哈哈哈,大人您这还真是犀利啊!」
定妥茶杓的善后之策后,「虽然还有点早,不过要不要……」冰心斋边说着,边做出手持小酒杯的模拟动作。风马开心地回答:「当然好啊。」其实他已经好久没喝酒了。
「我也有事想跟鹤先生私下聊聊。」
「我马上叫人准备。」
过了一会儿,风马被引入另一间和式房间,房内已经准备好酒席。去换了衣服的冰心斋自己把纸糊拉门喀嚏喀嚏地全部拉开。秋色满溢的庭院风景,仿佛一幅色彩鲜艳瑰丽的画。精心整理过的庭院景致,让风马十分感佩。
「一直想开口问您,为什么这么珍贵的茶杓会沦落到京都来呢?如果这不方便说的话,就当作我没问过吧。」
而正好就是风马想要两人私下聊聊的事。
「啊,我儿子可能没跟您提过,其实是我孙子游马把茶杓带出去的。」
「喔喔?」
「我孙子从仓库里的茶杓箪笥里,拿走两根茶杓,把茶杓变卖掉了。」
「这真是太吓人了。」
「孙子被断绝关系,现在,已经不在家里了。」
「事情竟闹得这么大。」
「这个嘛,那倒不是问题,但事实上,我孙子拿出去的只有一根茶杓而已,就是德川庆喜的作品。」
「这么说的话,那枝武藏茶杓是……」
「那是,我拿出去的。」
风马说完这句,便一咕噜把杯中的热酒给喝干了。
「说来丢脸,我那老伴也已经过世七年了。真的觉得好寂寞啊。尤其是把位子传给儿子、过起退休生活之后,就觉得自己的存在变得像影子一样单薄。」
「这样啊……」
「所以,我就试着去散散步之类的。仔细想来,在那之前都忙到连附近的公园都没去过一次。也许有人会想,像我们那么小的流派,为什么会忙成那副德性?但就是因为小,所以人手不足,每天都忙得团团转啊。但是,却突然有了空闲。就算回头看,老伴也已经不在了。儿子媳妇也像绷紧的线条,全心全力地操持家业,没空去挂心我这个老人。我自己在刚接手掌门之位时也是这个样子,所以我了解那种辛苦。而且我那时候还有弟弟帮忙,又有弥一这个师兄弟毫无保留地辅佐与协助,才总算是撑了过去,但我儿子就只有他一个人而已啊。可以依靠的就只有我媳妇一个人了,这个,该怎么说才好,这都是我们夫妇没有再多生两、三个孩子所造成的……」
「我说,大人啊,关于那茶杓的事……」
「就是因为这样,沙耶香小姐才突然趁隙走入我这寂寞的心里头啊。」
「沙耶香小姐?」
「是的。皮肤白皙,个子娇小,眼睛圆圆亮亮,很可爱喔。」
「她年纪多大了呢?」
「这个嘛,大约比我年轻个五岁左右吧。」
事情的概要如下。
风马对附近一位名唤沙耶香的老婆婆抱持着淡淡的爱慕之情。沙耶香老婆婆则对身为武家茶道坂东巴流掌门人的风马相当尊敬,常说人生七十才开始,她便以个人教学的方式,向风马学习茶道。
但是,沙耶香婆婆很受欢迎。讲得明白一点,她根本就是附近老爷爷们的偶像。之后才突然冒出来、还能高高在上地教导她茶道的风马,让他们嫉妒不已。
有一次,众人听到沙耶香婆婆很开心地说,她想在家里招待一位好不容易才找到她、并且要从远方前来拜访的青梅竹马,家里在卖酒的老爷爷就说要把酒送到她家去,家里开果菜店的老爷爷则说要送青菜到她家去,以前是上班族的老爷爷没东西可以送去,只好很不好意思地说可以帮她买东西。风马想借此机会表现一下,就说他愿意把绝不外借的家传茶杓借给她。
沙耶香婆婆非常感激,每天晚上抱着借来的茶杓睡觉。就这么抱着抱着,有天早上就没有再起床了。
沙耶香婆婆的死,让附近的老爷爷们非常心痛。风马又再次失去了活着的意义,好一段时间里都一直呈现发呆的状态。家人们也是在这时候开始怀疑他是不是开始有老年痴呆的症状。他连茶杓这件事都完全忘记了。当他想起来的时,也就是游马离家出走、发生「野分」茶杓骚动的时候。这下可不能再继续悲伤难过了,得去把武藏茶杓放回仓库里才行,于是他擦擦眼泪,要去拿回茶杓。
风马跑去跟沙耶香婆婆的遗族们说明形状是如何如何、大小又是多长多宽、里头放了长成怎样的东西后,他们表示对那茶杓很有印象。
「是,我家的老阿嬷,每天晚上都很珍惜的抱着那东西睡觉喔。」
「那东西现在在哪里?」
「因为看她实在是太宝贝那个东西了,就把它也放进棺材里了。」
风马顿时眼前一花,觉得天在旋,地在转。
「您没事吧?老爷爷?」
「棺、棺材现在在哪里?」
「在哪里?真是的,老爷爷。当然是送到火葬场去烧掉了啊。老爷爷,您不是也有来帮忙捡骨吗?」
沙耶香老婆婆的骨质似乎相当脆弱,几乎没多少是能用筷子夹起来的。全部都是像灰烬一样的东西。因为他的不谨惯,让从寺尾家送来寄放、非常非常重要的、由宫本武藏削制的茶杓,也一并烧成了灰,和老婆婆的骨灰混在一起。从那天开始,风马就病倒了。
「但是,以为已经被烧掉的茶杓,竟然突然出现在京都!这怎能放着不管呢?马上就把棉被踢开,飞奔到这儿来了。没想到还能活着再跟这根茶杓相会……这份恩情,我友卫风马,一生都不会忘记!」
冰心斋惊讶万分地听完后,开口询问:
「这样的话,为什么那枝茶杓没有被烧掉呢?难道是武藏大人显灵了吗?」
「鹤先生,这种跟鬼神有关的事,可不能随便说说喔。一定是卖酒的老爷爷或是卖菜的老爷爷干的好事吧。沙耶香小姐死后还抱着我的茶杓,他们看了一定很不是滋味。这么说来,守夜的那天,那几个老先生说什么也不肯回家去,还一直窝在棺材边不肯走呢。」
照他这么说,看来风马自己也是一直不肯回家去。
「原来如此啊。总算是明白了。现在灾祸已尽,福泽将来,恭喜您了。来来,敬您一杯酒。」
「这些话,我只告诉鹤先生您而已。希望您别向他人提起。」
「喔喔,这样吗?只告诉我而已吗?秀马大人也不晓得吗?」
「绝对不能告诉我儿子。不说别的,他自从继承掌门人之位后,态度就变得很嚣张,连父母都不放在眼里,自视甚高,目中无人。要是这些事情被他知道,那我的晚年就一片黑暗了。请您绝对不能让他听到这些啊。」
「但是,从刚才的话听来,您的孙子不就背了黑锅吗?不帮他洗清罪名的话,那他不是很可怜吗?」
「不,那家伙不会有问题的。反正他真的偷了茶杓,那到底是一根还是两根,其实也没有差别了。」
「那有跟他说过吗?」
「啊,没有,没有,我没遇到过他。我连他在哪里都不知道。没错没错。我想那孩子应该也会这么说的吧。」
实际上,在乌龙面店向游马坦白一切时,游马的确是一脸惊讶地这么说了。反正他也不打算回家,帮忙背黑锅也无所谓,但交换条件是要将跟自己见过面这件事情保密。
「我想他应该会觉得爷爷光明的晚年生活,远比自己微薄的名誉还来得重要吧。」
「真是个有男子气概的孙子呐。」
「跟我很像吧。」
一脸满足地笑了一会儿之后,风马倏地重整了态度,说:
「我会特地跑来这里,告诉您这么羞耻的事,正是希望您能在我死掉之后,帮忙回复我孙子的名誉。要是永远都被人家当成小偷的话,那就太可怜了。虽说如此,到时我也已经没办法替他作证了。所以,在我死了以后,请把这件事告诉我儿子。我想应该不用再等多久了。」
说不用再等多久的风马,当天一离开巴家大门就昏倒了。游马送完晚报,回到派报所的时候,接到惊慌失措的栞菜所打来的电话。她又急又气地尖声嚷嚷着,听不出个所以然,不过风马似乎是在要搭上巴家叫来的计程车时,突然失去意识的。于是就这样被载到附近的医院去了。
「游马少爷,您到底是在做什么呢?我明明都那样拜托您了。现在夫人正往你们那边去。在夫人到达之前,麻烦您一定要好好照顾他喔。」
到了栞菜告诉他的那间医院,在病房门口真的有一张写着「友卫风马」的名牌。因为有巴家的人陪在风马身边,让游马想进去却又不敢进去,只能在走廊上晃来荡去、东张西望。有位穿着和服的男性在病房进进出出,从游马的面前走过好多次。看来只有他一个人,并没有其他随行者的样子。
「不好意思,您是否就是坂东先生的孙子呢?」
眼神交错了数次之后,那个人开口问了。游马没有回答,只默默低着头。
「来来,别站在这儿了,请赶快到您祖父的身边去吧。不过他已经睡着了。」
这个人并没有对游马问东问西,大概是不想吵醒风马吧,他用宛如喃喃细语般的音量,诉说事情的始末及风马的病情。风马在床上紧紧握着茶杓的共筒。
「无论如何他就是不肯放手。茶杓又被称作『茶人之刀』,看到坂东前代掌门人的样子,真的让人深表赞同啊。」
游马低头看着躺在床上的祖父容貌。什么刀嘛,什么武家嘛,说的话跟做的事情根本完全不一样,令他错愕不已,但姑且是没什么大碍,让他松了口气。
「不好意思,我得回去了。我想家母应该马上就到了。然后,那个……说这种话您可能会觉得我很奇怪,不过因为有些不方便,我有来过这里这件事,可以请您保密吗?」
这位十分稳重优雅、和善温柔的青年,定定地望着游马的脸看,好像要仔细思考一下自己究竟听到了什么样的要求似地。
「少主没有来过这儿。我谁也没有看到。是这样对吗?」
游马「嗯、嗯」地点头。
「虽然叫我这么做,但您真的是担心祖父才跑来的呐。看您一身的汗。」
语毕,露出微笑。
「好温柔善良的人啊。我们家的少爷也是如此喔。对老年人都很尊敬重视,大家都很疼他。为什么会那么早就过世了呢……」
他叹了一口气。
「啊啊,对不起。竟一个人自语自语起来了。我想起来了,记得第一次看到少主您时,是我家少爷还很健康活泼的时候。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呢?不知有多少年了。」
可以的话,那天的事游马根本不愿意去回想。但说到这个,在那个时候把因为气氛尴尬而沉默不语的宗家少爷及游马一起叫到庭院去的,说不定就是这个人。
「少主,您长大了呢。」
他以仿佛是祖父望着孙子的眼神看着游马,接着竖起食指放到嘴唇前,表示会保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