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求保险起见,出院的风马在旅馆静养数天。有个自小的青梅竹马听闻,说京都的所有旅馆都客满了、这时期不可能找到落脚处,便替他准备了间房间。尽管小门小派,但真不愧是有历史的茶家。
「只不过,究竟是谁把武藏的茶杓给拿了出去呢?」
不明真相的栞菜总是怀疑地歪着头。
「好了,这样不是很好嘛,东西平安回来了啊。可喜可贺、可喜可贺。犯人现在肯定也已经悔过,心底想着再也不做这种事了。有时事情比起逼着人家、让人家丢脸,不如什么都别说,轻轻打发就好。这是武士的情理啊。」
风马顾着自己的意说着,游马边剥开和室桌子上的馒头,边翻白眼瞪了祖父一眼。
虽然游马没什么事,但被旅馆宽敞的浴场吸引,只要榻榻米店的工作结束,便会来这儿。在散发罗汉松气味的宽大澡缸里,身心都能溶化般的放松,那些小事,啊啊,都无所谓了。
「话说啊,你也差不多可以拿着『野分』茶杓回来了吧。」
祖父在蒸气的另一头说道。把人当作小偷,居然还能说出那种悠哉话。
「公子非常担心你明年的考试该怎么办喔。」
这种时候还谈什么大学啊,从夏天开始可就没念过书了。虽然说不迷惘是骗人的,但再怎么思考也没用,索性就不想了。
用泡澡当饵叫来游马,栞菜一直想替游马做剑道练习。她甚至极其周到地借了附近的道场,什么「流汗后入浴会觉得更舒服喔」,把话说得贴心,但其实是把竹剑剑尖抵着游马喉咙来邀人。于是游马奉陪了四天。
终于到了回东京的这天,风马用命栞菜带来的茶笼轻轻地点茶。仿佛是离别的饯别之茶。
「对了,这东西给你吧。」
点茶结束后,风马把整个茶笼给游马。
「不要啦,到时候又变成我偷东西。」
「别这么说啦。」
那是以竹子编织,高丽组构且附着艳丽绳子的「御所笼」,内有成套的古清水茶碗和嵯峨茶粉罐。
「茶杓啊,是老头子我削的。」
以放入御所笼来说,是有些不适合、太胖且短的形状。
「铭是『天纸风笔』。在『怀风藻』这本书里写着『天纸风笔书云鹤 山机霜杼织叶锦』,意思是在天空这张大纸上,用风之笔去自由挥洒吧。虽然这是吟咏诗人之志的话,但也能通武人和茶人的心。这是老头我给你的饯别礼。说不定我们没机会再活着相见了。」
偏偏说出这种话的人就是会长命百岁。
拎着御所笼回去,幸麿竟难得地坐在榻榻米店前,似乎正和师傅谈话。两人发现游马后,同时出声。
「你爷爷回去了啊?」
「栞菜小姐逃回去了?」
一瞬间有某种东西让脑袋觉得不快,但幸麿不给人时间地马上问了包裹里是什么。
「唉、唉、唉、唉!」
幸麿话都还没听到一半,就从游马手中抢走包裹,小心翼翼地抱着,还不管这是别人家,就擅自拿到屋里的客厅去。他从锦袋中拿出茶笼,再解开茶笼上的绑绳,慢慢地打开盖子。每个茶器都仔细地收在袋子里,幸麿迫不及待地打开,每开一只就唉呀呀叨念,或发出「这是、这是」的惊奇声。
「这是让我在紧要关头时换钱吗?」
「少说蠢话了。对了,游马同学,要不要在赏花的季节来个初示的茶会?这次就由你当亭主了。在御所(注97)的樱树下很不错吧?啊啊,对呀,若不叫桂木同学来似乎不够完美啊。说到『佐保姬』(注98)就是春天的女神呀,可不能忘了呢。」
幸麿一个人擅自预订了赏花的计划。虽然是给人找麻烦,但若能把佐保叫来的话倒也不是那么糟糕,于是游马没有反对。
「老师,那我这边的事呢?」
师傅从陶醉在茶笼里的幸麿身后喊着。
「学校的榻榻米有什么不妥吗?」
游马以为幸麿是因此来抱怨的,但并不是那样。
「是茶室啊,茶室。」
幸麿希望在新做好的茶室里铺上榻榻米。只不过,师傅一脸为难,环抱着双臂沉吟。游马看着他面前一张像施工图的东西,上头似乎画着个圆。
「这个好圆喔……」
「是呀,他要我在圆形的房间里铺榻榻米啊。」
「咦!那做不到吧!」
两人用冰冷的目光盯视游马。
「啊,不对,我是说那看起来好像……很难。」
高中部的三年级生中有个酿酒老店的儿子。他们要把以前用的酒桶丢掉,先问学校是否用上,于是便决定用那酒桶做毕业纪念的茶室。因为地方特色的缘故,PTA(注99)里有木工也有营建商,他们愿意帮忙铺屋檐、挖窗户。但是,不知怎么地,就是没有榻榻米店。圆形房间的榻榻米是非常特殊的订制品,预算又高不了,因此幸麿才来找高田叠店谈。
师傅当然无法抗拒这种生意,所以虽面露难色,但也已难掩内心的兴奋之情。
就在同一天,不稳带来那个孩子。他把那男孩子带到店前,游马瞬间吓得以为才一阵子不见,小直就已经长这么大啦。但根本没那回事,那是名约比行马小了两、三岁,没见过的少年。他一看到游马就伸直手臂指着人,似乎想说什么。
「其实,这孩子说想要请您教他剑术。」
「啊?」
游马又看了一眼少年。身材看起来站不稳又瘦弱,嘴巴却不知是不是紧张而固执地弯成ヘ型。不稳边摸着他的头边说,刚刚他从外头回来时,这孩子已在本堂等着他了。
「这孩子不知何时看到您在街上闹事……还是战斗……当时他似乎正好在现场,之后就下定决心,坚持要当那个大哥哥的弟子。事实上,他曾经向派出所打听我们寺院,然后和他母亲一道前来。但那时我还不知道您居然是武道的掌门人,心想让这孩子受伤可不好,因此我擅自拒绝了。今天他看来只有一个人,还说无论如何都要见您一面。所以,希望您至少能听听他的话。」
这下子原本保密的托钵事件也被师傅知道了,令游马捏了把冷汗。师傅听到居然被人送警,显得非常不可置信。
「我……叫什么名字呀?」
幸麿蹲下身子问。
「叫我伊织。」
男孩子回答时还瞪着幸麿。
「伊织,是指宫本伊织(注100)?」
他默默点头。这么一来,游马就是宫本武藏啊……
「学校那边怎么了呀?」
「这个,他似乎前后已有约一年时间没上学了,他母亲也十分忧心,不过难得他自己说想做什么事,因此他母亲似乎想尊重他的意思。」
「你就照顾他呀。」
师傅说得轻松。但是,游马可没有那么多闲工夫。太阳升起前就要起床派送报纸,用完早餐就要跟着师傅出去收榻榻米,回来小睡一下,接着吃稍晚的午餐后又出门派送晚报。一回来,紧接着是出去铺榻榻米。吃过晚餐洗过澡后,便已经睡眼惺忪了。
「那些事你就不必担心了。虽然颇晚的,但到了明年还会有小伙子来呀,所以不必再帮忙啦。」
被这么一说,也找不到什么好理由,于是最后变成等新年后,决定好日期便教他剑术。
愈接近年底,榻榻米店的忙碌程度就愈可观。还出现了从相熟店家派来的工匠帮手,游马也在一天内多次驾着厢型车送货。
等榻榻米这边告一段落,便换报纸这儿进入备战状态,光是新年当天派送的厚重广告刊,便连兼差的人都得来帮忙折广告单。尽管机器也不停运转着,但再加入报纸加刊的部分,不管再怎么折,那些纸堆都不会减少,倒是愈折愈重,最后手都要举不起来。游马一想到新年要派送这么多便觉得要晕过去,还认真地想着要做晴天娃娃。若遇到下雨或下雪,肯定途中会想把报纸扔掉吧。
小翠在圣诞节结束时会回来一趟。当然,她已透过电话听母亲和哲哉讲了事情经过。待一见到游马,她为了掩饰之前要他把自己当大小姐的别扭,于是自顾自地说起话来。
「久美她吓了一跳呢,萩田同学也不知道。他好像打击很大呀,明明是死党却什么也不知道。」
「死党会把我一个人丢下喔。」
游马也有些发窘,因此冷冷地说道。
「人家呀,稍微查了一下后去小东同学的家看了看。因为练习结束后萩田同学说『好!我们来去看看吧』这样。」
「你们这些好奇的家伙。」
「真是好大的房子呀,还有『友卫』这威风的门牌。我们一直在那瞧,结果就走出来好多穿着和服的人呀。真的不得了,然后好阵子我们都在聊那件事呢。」
「反正一定是说坏话吧。像是不适合啦,或是看起来很软弱很恶心之类的。」
「才没那回事呀。萩田同学只是深深觉得难怪你有时莫名像老头子,久美则是恍然大悟,说原来你那任性和随便的个性是因为生来就是个小少爷。」
那种事一般就叫作坏话。总而言之,在这里不会因为自己是茶道掌门人的儿子而突然让人退避三舍或起哄。游马真是解脱了。
到了三十号,派报社的元月准备已大致结束,但要等除夕的早报派送完后才能解放。为了准备元旦天亮前的工作,要先好好歇息,于是早饭后游马便钻入二楼的棉被里去。然而,或许是除夕的气氛不安分地鼓动而无法静下心来,加上枕头旁有人踢踢躂躂地走来走去,于是便睁开眼睛了。
「小翠,你在干嘛啊?」
记得大扫除已在前天游马外出时由小翠帮忙做完了。
「啊,不好意思吵到你了。奶奶要做年夜釜,所以正在准备。」
这是要挂上釜,并在点茶中迎接新年。虽觉得这准备很辛苦,但游马仍钻回棉被中。悠哉之间到了夜晚,这一年也终于要结束了。回首一看,真是波涛汹涌的半年啊。当游马在吸着荞麦面时,鹤了来访。
小翠和哲哉不必说,从下午直到晚上,志乃在外教导的弟子们也三五成群地来喝今年最后一碗茶。祝岁声也从不间断,和哲哉一起去八坂神社拜年的小翠,也挥舞旋转着烧有「苍木火」(注101)的绳子回来。她用那火点燃神坛的蜡烛后,说接下来要去不稳那边挂釜,于是两人又一起走出去了。
「大概不会有人来了呀,来收拾了吧。」
平常这时间志乃早已就寝。
「游马同学明天也很早吧?」
那个所谓的早,是现在不要去睡恐怕还比较好的早。
「这样啊,作为这一年的句点,我点碗浓茶给游马同学吧,能提神唷。」
志乃说着开始准备。游马吸着荞麦面,本想拒绝说不用那么麻烦,此时玄关传来喀啦喀啦的声音,只见鹤了出现在眼前。
「这么晚了真是十分抱歉。」
他愧疚地踏上水泥地走进来。
「没关系,有什么事吗?」
「是,我来打招呼。本想早些绕过来的,却不知怎地意外地花时间,结果就这么晚了。本想您若已就寝我便直接回去,但在外头看到还有灯光,也听到里头似乎有说话声,于是犹豫着该怎么办……」
他提着一只与和服不搭调的大提包。
「你能来我可高兴了呀。不过,掌门人从元旦开始会很忙吧?」
志乃担心地说着,并打断想解释的鹤了,要他先进来茶室。
「我正好打算点浓茶呀,虽然已到这时候了,鹤了要不要一起享用呢?」
「请让我同席。」鹤了低下头,拖着一张疲倦的脸,膝行进入方灯台上点着小火光的茶室。
是有什么重要的事要说吗?恐怕不是什么好事吧。正在准备的志乃似乎也若有所思,一直把要放入茶罐的茶撒出来。
「我不在会比较好吧。」
鹤了听到游马在厨房这么说,于是又来到入口,说也要和少主道别,所以还请一道享用。
道别啊……志乃和游马愈来愈觉得沉重。
「游马同学,要不要重新加炭?火变得有点弱了。」
游马完全只顾着点茶,炭和灰都还没备好。
「由我来吧。」
鹤了接过炭的道具后又静静地回到茶室,游马总觉得他的背影看起来像个幽灵。
志乃说比起点茶和道具,炭也很重要,所以得好好看着才行。游马被这么一念,于是隔着炉子和鹤了对坐,望着他的手法。
「但怎么说呢,做这些事的时候,心情最平稳啊。」
鹤了自言自语念道,惯重地以夹筷集中余炭,并把倒下的炭扶起,加入新的炭。白色的炭下透出发亮的红火。他茫然望着那情景好一会儿。
「真漂亮呀。」
接着回过神似地把火炉拿回去。
壁龛上以「无事」(注102)的字挂和白玉椿装饰。椿花是傍晚重新插上的,但已经开始绽放。鹤了将炭的道具归位,再次回到客席,沉静地看着一方。他看来仿佛「无事」两字已刺入了心里。
于是志乃不发一语地开始点茶,摇曳的灯火中,只有茶筅唰唰的些微声音。有如发怒又似是哀伤,是种无法完全抛开杂念的声音。
鹤了自来年起要被派去札幌的道场,当然,这是为了让他远离奈弥子吧。
「过去我总是在掌门人那过年,但明年开始八成回不来了,所以他好意地说至少今年回家和双亲一同迎接新年,所以告诉我今天已经可以回去了。只不过,毕竟待了十年,所以搬离时行李的整理和交接等等事情让时间拖到了这么晚。但这事说起来又让人沉重,所以我想比起新年那喜气的时候,还是趁年底会比较好。这么晚来,真的是很对不起。」
札幌这地方还真遥远呀,何必在这严寒的时节把人给送到北方尽头呢?志乃觉得同情。
「不、不,真要说起来呀,应该早由我自己提出这意愿的。明明有这么多时间却完全下不了决心,我这人还真没出息呀。」
「但就算鹤了先生下了决心,奈弥子小姐想来也无法接受呀。」
「是的。我绝不会做出丢下小姐一个人逃走的事情啊。不过,就算这么说,不过是给满是眷恋的自己一个借口,好拖延期限而已呀。我想,是看不下这情况的掌门人给了我一个指引吧。因为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不论是我们或是巴流。」
:具教人不忍呀。」
志乃接着点起薄茶。「唰啦、唰啦……」这次茶筅的声音毫不在意他人地哭泣着。
「关于奈弥子小姐的事呀,我也说过两人干脆逃到某个地方去也好吧,而你居然放弃了呀。」
志乃来到炉缘,轻轻地放下茶碗,鹤了则以膝盖移动靠近。
「我受过掌门人无数的照顾。少爷去世后他已陷入消沉,若再让小姐离开身边,我就是忘恩负义之辈。我对小姐的心意非常高兴,但那件事怎样也不能做。」
「是呀、是呀。」志乃含着泪,接着说因为实在太舍不得,所以今晚就在这住下吧,于是又去烧热冰冷的洗澡水。
「少主,今天我的脸色有那么难看吗?」
鹤了睡在屋子后方的房间,正当游马要关拉门时突然问了这么一句。游马一时间没听懂意思。
「不,我只是觉得高田老师很希望把我留下来,我在入浴时一直想是为什么。虽说是舍不得,但我想,或许是大半夜顶着这张脸回去会令父母担心,高田老师是如此顾虑吧。我也没对父母说今天要回去,若回去了应该会吓一跳吧。」
的确,今晚鹤了的模样就像个郁郁寡欢的贵公子,就连游马都会感到一些不安,何况是家人呢。
「少主真好呀,能离开家在这地方过着自由的日子。从奈弥子小姐那听到您在这个家时,还真是吓了一跳呢。请问您和高田老师以前就认识了吗?」
简单来说,就只是乐团伙伴是志乃的孙子。鹤了听了之后叹了口气。
「乐团啊,是西洋音乐吧?真好呢。我这人呀,茶以外的什么也不懂,就已经这岁数了。想一想,真是待在这世间的小角落呢。只是事到如今,也无法走出茶的世界了。」
房间中央的灯光,在房内一角画出一块三角形。鹤了的卧舖有部分被影子盖着,而他从黑暗中传来的声音几乎细不可闻。既然那么喜欢奈弥子,那么去私奔或什么不就好了?只要从茶的世界解放出来了,不管是派报或马路工程,工作要多少有多少。至于那些不认同人品和能力、会对家世等等有意见的笨蛋们,通通不要理会就好了。
「我其实不太清楚,不过,茶是什么?有那么了不起吗?」
游马带着自己的棉被包住身体,在原本要关上拉门的房间里坐下。
「会比奈弥子小姐的幸福更重要吗?」
可以感觉到鹤了的动摇。
「……少主,您怎么了?所谓茶是什么,那还真是个究极的问题呀。」
鹤了边说边不禁爬起身子。
「我还是个小鬼的时候就被教导点茶,会的也只有点茶,所以我一直以为所谓的茶,就只是点茶而已。不过,有个叫阿哲先生的人说茶是『待客之心』。还有个叫不稳先生的和尚,他则说是能拯救人的东西。另外,还有个叫幸麿先生的人,他又说是『游乐』。而栞菜则一直罗唆地只会说『传统』还是『修行』的,来我们家的那些大叔弟子,只会大声聊着茶道具的事……所以到底是什么啊?为什么不过是喝个茶,却要搞得那么复杂啊?我真是搞不懂。」
「少主,您虽看似总是做些胡来事,但其实想很多呀。让我改观了呢。」
鹤了把折好放在枕头旁的和服外套摊开披在肩上。
「那个呀,或许这种说法听起来很狡猾,但我想那问题应该不会只有唯一的答案吧。正因为和数学不同,所以没有正确答案,可以说是有无限种的答案呀。每一位说的一定都没有错,但都不是唯一的答案。如果有十个人便有十种茶,若点茶十年,每个时期也有不同的茶。我想就是那样吧。」
「我不懂。」
接着鹤了轻轻笑了出来。
「少主真是个有趣的人呀。通常只要这么说,大部分的人就会点头说『啊啊,原来如此,的确是那样啊』。不过,少主您不是,您回说不懂,还一边摇头。我这不是在说您的不是,而是那也很重要。不只是少主,我其实也还不懂那些事,且也不可能懂。想着『不懂、不懂』,又念着『想知道、想知道』,每天都拼命去想的话,也许哪天会突然明白吧。然后因为有点明白了而非常高兴,但又在不知不觉中感到不解,似乎就是一直如此反复呀。就跟和尚的『顿悟』是相同道理呢。」
这种事不该笑吧。
「我又不是和尚,顿悟什么的我才不管。我在问的是更简单的事。现在鹤了先生的茶是什么?抛下奈弥子小姐,夹着尾巴逃去北海道也是为了茶吧?那个比奈弥子小姐、比结婚更重要的茶,究竟是什么?」
尽管是因为不解而发问,但游马这番话令眼前的黑影开始僵凝。
「少主真是个严格的人呢,不愧是武家流呀。」
那语气听来有些紧张,仿佛带有些反讽。不过鹤了稍微缩起了身子,沉默地凝着半空中一会儿后,又以沉稳的语气说下去。
「少主,您听过『和敬清寂』这句话吗?这是出自珠光之口,而利休十分重视的茶汤规范。简单来说,就是要相处融洽、彼此尊敬,以及为人清净,也就是指内心的平静。每一项都很重要,但若问其中哪个最重要,少主会认为是哪个呢?」
「和」、「敬」、「清」、「寂」,游马认为就因为无法去评断每一项,所以才把这四个排在一起。若勉强说来,就是「和」吧,因为这个字在最前面。
「这样啊,那也是很重要的。不过,我现在认为绝对不能忘记,且用来警惕自己的是『敬』这一字啊。尽管至今为止点过无数次茶,但我认为那是最难的吧。刚入师门时,能单纯、坦然地认为不论哪一位看起来都很厉害、伟大,但等到自己懂了一点东西后,就会说这说那的,内心甚至会瞧不起外面的人。更别说是被人不讲理地否定自己时,作为普通人其实也是会产生『你凭什么』这种责备对方的心。但是若因此逃避,就只会变成无法学会珠光教诲、不上进的人。我认为若不论遇到多艰难的事,只要不忘记『敬』,就不会成为那种丢脸的人。掌门人和师兄弟们内心都很尊敬茶道本身。我也不能否定过去的修行与一切,还有认识奈弥子小姐的事。如果没开始学习茶,没有进入巴流门下,那我就不会遇见奈弥子小姐,也不会喜欢上奈弥子小姐呀。对吧?如果我所尊敬的世界那么说了,那么我就会想该去看看吧。如能努力让北国的人们了解巴流的茶,那么也能稍微报恩了吧。」
光说着那些顾虑他人的话好吗?根本就听不懂嘛。游马虽这么想,但内心一角也觉得这人是了不起的人物。
「鹤了先生,干脆别去北海道了,到我们东京,到我家来如何?虽然比起宗家,我们可能显得很小也没分量,但我们正好缺个像鹤了先生这种可靠的男性,我爸也老是因为这件事叹气,我想他会很高兴。」
「少主,那是……」
「如果当弟子还不够的话,就干脆当坂东巴流下一任的掌门人怎样?我想如果是鹤了先生的话,应该会安心交棒吧。然后娶个比奈弥子小姐更更漂亮的美女当老婆,给宗家的家伙们一点颜色瞧瞧吧!如果那样的话,我就和你一起回去,说服我爸和爷爷喔!」
「少主!」
鹤了的音调有些拔高。
「少主,您可是一点也没懂我的话啊。我并不恨掌门人或任何人,根本没想报仇或还以颜色什么的。先不论这个,您为什么这么轻易说让别人当掌门人呢?坂东巴流不是有友卫游马这个优秀的继承人吗?」
「就算生在掌门人家,也不表示就适合当掌门人。」
游马丢出这么一句话后,鹤了有些吃惊地从黑暗中抬高视线。
「我们家少爷也曾说过类似的话呀。」
「那家伙?说了什么啊?」
「是这样,我想只要稍微查阅一下就会知道,巴家根本不是珠光的子孙。初代的朱善只不过是珠光的弟子,之后也一直是养子继承,所以应该没有血缘继承这回事。所以,就算现在有个婴儿诞生在巴家,但只要仔细想想啊,光那样应该不构成继承掌门人的资格。他就是那么说的。只不过呢,他一直都非常努力学习。他说不想被说光凭出生而当上掌门人,还要人不必客气,教导他真正、严谨的茶,于是请前一代的资深弟子和老一辈们尽量指导。」
他这个继承人,心态和游马不同。
「只不过,还是会有些说坏话的人。毕竟不是所有人都知道少爷真正的为人,所以也有人捕风捉影说些不负责任的话。少爷毕竟还是个孩子,听到那些话后,是会受伤的呀。何况是个大家族,所以那些和茶无关的麻烦事也经常发生啊。少爷曾抱怨过,如果是个稍微更小一点的流派就好了。那样的话,就能不必顾忌这顾忌那,只要专心学茶就好。」
游马的棉被一个滑溜地从肩上掉下来。
——小不隆咚的,挺不错嘛。
那些话该不会其实不是嘲弄吧?他明明吐露的是真心话,但游马那乖僻的心理若无法查觉到就会是个可悲的误会。
「少主,您不太喜欢我家少爷吗?」
游马拉起棉被,把自己里起来。
「我刚才想起来了,那天当少主您回去之后,少爷他因为惹您生气而有些落寞。小孩子间也是会有许多事呢,少爷似乎想要个彼此能毫无顾忌、畅所欲言的朋友,也许就是想要个像少主您这样的朋友吧。」
我也……游马心中这么想着。不论国中或高中,家里的事从没跟朋友说过。对那些好像知道友卫家的人,都保持距离尽量不往来。虽然会一起嬉闹游玩,但在学校没有半个对象能坦言对未来的不安和烦恼。即使对萩田也不能。如果那时能和宗家的儿子处得来、谈谈心的话,说不定事情会有些转变。果然,那时候若揍他一拳就好了。
「虽然这事情说了也无济于事,但比吕希是个很聪明的孩子呀。尽管从小就被人放在掌上宠,但他一点也不骄纵,总是看清状况且很会替人着想。打从我第一次见到他,便觉得这么聪明的孩子世所少有呀。如果是为了那孩子,我愿意奉献一生追随他。」
大约上午两点时,游马前往派报处。一边送比平时厚上好几倍的报纸,一边思考着,「难道我是为了见那家伙才跑来京都的?然后刚才我终于见到他了吗?」
出门时,游马说着晚安并要阖上拉门时,鹤了躺回棉被中,接着唤了声少主。
「新年恭喜。」
到了春天,行马一如众人所愿地考上国中,成为京都学院的学生。他寄宿在巴家,往返于幸麿任教的学校。由于天性伶俐,似乎巴家的人都对他很满意,在学校也交到了朋友。
尽管如此,才不过十三岁左右的年纪,应该偶尔会思念家人吧。游马认为他是因为那份思念,有时明明没什么事却在放学后来高田家,但行马当然不承认有那回事。
「直接回丢,真由会烦我。」
真由是巴家的老么,真由子。还只是个小学五年级的学生。因为在这都是大人而没有玩伴的家中,突然来了行马,因此似乎被她当作天降好运而缠着。
「你还真人不可貌相,手脚真快嘛。这年纪就已经有女朋友啦。」
「少开那种玩笑啦。我可是很小心注意的。她可是巴家的小姐,我怎样都不能说『你很吵,滚去那边啦』。而且,真由她哥哥去世应该让她觉得很寂寞吧,要是对她太冷淡又觉得很可怜。」
游马心想也是。真由子失去哥哥的年纪,推算起来应该是五岁或六岁的时候。
「改天带她来吧?」
「要是把真由带来的话,巴家的人会开始传哥哥的事喔,那样没关系吗?」
「啊!那可惨了咧。」
「哥哥,你得多用点脑筋想再说话才可以啦。所以说,来这里这件事是我的秘密行动。反正,男人总会有一、两个秘密啦。」
「啊,是喔。」
游马搔搔眉毛。若真要说起来,行马不想带着真由子走在路上的理由说不定是这时期的女孩子发育得比较好,和娇小的行马站在一起时别说不逊色了,尽管真由子是晚辈,身高都还比行马高。不过,游马不可能发现到这个层面。
「她非常任性喔。大概是被大家宠出来的吧,我觉得她太小看社会了。」
「啊,是喔。」
「我得给她上几堂课才行,这是外人的义务吧。毕竟我又受巴家照顾。」
「啊,是喔。」
「『啊,是喔』、『啊,是喔』是什么啊?哥哥,你有认真听吗?」
「咦,有什么认真的话吗?」
行马一肚子气,于是走向榻榻米店去参观师傅的工作。今天如果是星期三,他就会坐在哲哉旁边全神投注茶上。哲哉就是哲哉,如果看见了行马,就会追根究柢地直问说之后巴家的状况如何,或是奈弥子小姐的婚事问题等等。行马就像被哲哉派进去的密探。但因为行马太机伶,所以哲哉也很难控制他。
「奈弥子小姐会不会显得没精神呀?鹤了先生有没有寄信来呀?」
哲哉当自家事般心疼。虽然无法得知有没有信,但只要是奈弥子身边的人都晓得她没精神。鹤了刚离开时,周围的人还顾虑着缓一缓事情,但这阵子已在背地里做婚事安排。
就行马所知,一闲堂集团强力推荐的是鹤安,他是冰心斋的贴身弟子。这人是北山地主家的次男,进入掌门人门下已有十五年。无论是京都这复杂的地方,还是宗家巴流的台面上下,他都再清楚不过。总之,差不多该让这个人巩固地位、独立了。
「不过,我有点不太会和那人相处啊。虽然是非常有礼貌啦,但老是边搓手边说话,还总是把『能找回茶杓真是太好了』挂在嘴上。好像要跟人讨恩情,感觉很讨厌。」
「没有能抗衡的人呀?」
「唔——嗯,真由有说过,说她爸爸那些人好像在看哪家少爷的照片……」
「少爷?是哪家的呀?」
后来才知道,那人是和服腰带名店的儿子。尽管老家并非寺院,且还是长男,但在一番思考后,他大学毕业便剃度出家,是个特异的人。现在人在与三千院有关系的寺院里。他非常聪明清廉又颇有声望,大概在佛教界也会有不错的成就。他父亲是巴流直系弟子,所以在剃度前也曾学过茶汤事。尽管不知出了什么事,但他应该可以还俗了吧。若是这样的人成为巴流之长,总给人和金钱权力牵扯不清、复杂浑浊印象的茶道界应该也会吹进一阵清风吧。上面这段高见,似乎是来自被哲哉称为「大原的婆婆」的老师。
「哼—大原的婆婆对一闲堂他们和掌门人走太近很不满呀。我是投那少爷一票,老师您认为呢?」
「我啊,光是出现那件事的话题就痛心了。想出家的其实是奈弥子小姐呀。」
游马觉得一点也没错。先前曾向栞菜提到这件事,结果连她都非常愤怒。
「愚蠢至极。如果家世有那么重要,那么让奈弥子小姐自己当掌人门就是上策。什么家世或非男性不可的,未免也太落伍了。」
让在弄错时代上无人能出其右的栞菜这么一说,巴家也真是没面子。那么友卫家的传统,守护武家荣耀的主张又算什么了?
「以先祖为荣与贬低他人是两回事。若向上追溯,大家都是类人猿的子孙。」
「噢噢!」
游马对这开明的见解十分感佩,但是他又认为,说不定只有奈弥子小姐属于别的脉络。如果可以再加一句的话,他希望佐保也和猴子无关。
那是迎接新年后没多久的事。即将改造成茶室的大桶子已送到学校,于是游马便跟着想先看看实物的师傅出门。那东西在中庭一角,覆盖其上的蓝色塑胶布动用了三个人才取下。
「哈——这可是个大家伙呀!」
刚来高田叠店没多久的阿靖说道。是三十石桶。大概有两公尺高吧,就算踮脚也看不到里头。
「真的呀。人要是被丢进去,可就出不来啦。我觉得倒放会比较好啊。」
话虽如此,但现在也办不到,因此从校工室借来了踏脚凳放在桶子外,再将梯子放进里面。穿着体育服的佐保跑了过来,她八成是从校舍某处看到三人忙来忙去的样子吧。
「栞菜小姐今天没来吗?」
游马虽然对于她要找的是栞菜而感到失望,但阿靖不时会羡慕地瞄过来,因此游马的心情还算不错。
「我也可以进去看看吗?」
佐保明明不可能看得到,却还踮着脚尖伸长了脖子。
「呃,很危险喔!」
只见佐保连声说着没问题,便站上踏脚凳、一手抓住桶子口。本想替她从下方抬起脚的,但她运动神经似乎不错,一个优美的扭身便探到内侧去了。师傅交班似地爬出来,游马正坐在桶子口,便说「那我们要回去罗」,还装出抽去梯子的动作。佐保一脸铁青,发出「不要啦」的可怜声音。
「开玩笑的啦。」
尽管游马立刻放下梯子,但佐保爬上来时已眼眶泛红,一平安来到外面,便马上原地蹲下。她似乎吓坏了。原以为是像栞菜翻版的女孩子,这下气势可全没了。
「啊、啊,游马惹女孩子哭了—」
「这可不好了呀,你要负起责任啊。好好顾着人家呀。」
把塑胶布盖回去后,那两人便扛着梯子走了。
仔细想想,把京都女性弄哭这是第三次了。惹哭小翠,也曾惹哭奈弥子。不论什么事情,若到了第三次,心境上总会比较从容。只要过一会儿,她们就会冷静下来,不必说什么多余的话——游马边看着那缩得小小的背影,边对自己那么说。接着突然灵光一闪,把连帽外套脱下来披在佐保肩上。
「会感冒喔。」
话一出口,就连游马自己也觉得讲得非常好。佐保没有挥开连帽外套,只是害羞地说着:「谢谢,我已经没事了。」她似乎小时候曾有过类似的经验,因此突然回想起来了。
之后聊了一会儿,当佐保要回教室时,主动问游马这星期天有没有空?要不要去三十三间堂?
「游马先生已经二十岁了吗?」
难道这是成人才能赴会的邀约吗?游马有些心跳加速。
于是游马被带去会在成人式当天举办的三十三间堂大的比赛(注103)。游马未曾见过这么华丽的射箭比赛。梳着美丽发型且穿着各色袴裙的少女们一一现身,绑起振袖后拉弓,都是迎接成人式的年轻人。当然也有不少男性,但不论怎么说,讲到花,就非那些绚烂豪华的振袖莫属吧。
「之前游马先生不是曾问我为什么开始学弓道吗。」
游马边在拍照的人群中护着佐保,边偏着头想想似乎有这回事。既然佐保这么说,那么应该是曾问过那样的事吧。
「小时候我看到这比赛,就决定等自己二十岁时也要在这里拉弓,所以就开始学弓道了。」
「噢。」
「游马先生是明年成人式吗?」
「大概吧。」
「真好啊,可以参加。我会来看的。」
收到这么天真的声援,游马也无法说些有的没的了。一想到明年自己是否要在京都迎接成人式,便被迫重新意识到自己半调子的处境。
「啊,是学长。」
佐保在拉完弓的一群人中发现了熟人。经过简单的介绍,游马趁佐保和她那位学长聊天时间道能否借一下,便借了对方的弓。不管怎么拉,都无法完全拉开。一问之下,这弦的磅数和游马半年前拉的一样。不过稍微偷懒没练习,居然就退步这么多,让游马很震惊。
「那个,桂木同学。」
「叫我佐保就好了。」
「那么,佐保,能不能介绍个弓道场给我?最好是我也能去学的,可以的话希望能出借弓。」
「好呀,我去找个人问问。」
「还有,佐保,送你戒指的就是刚才那个人?」
「戒指?」
「就是在学校和室榻榻米缝……」
「啊啊,那个呀。」
「那是很重要的东西吧?是那学长送的?」
「咦咦?」
佐保的脖子几乎弯了九十度,接着仿佛在测试能不能更弯般又是一声惊呼,才红着脸说否认。那是他们第一次相约出门,之后两人便不时见面。可说是游马的春天来了吧。
可惜的是,在御所樱花树下的赏花茶会——幸麿的提案没有实现。幸麿本身在新学年十分忙碌,哲哉也因为正逢搬迁旺季,还被兄长威胁说要是敢休假就开除,而不稳也不知怎么地排满了法事。加上收到行马联络说,母亲要趁着开学典礼上洛赏樱,因此万般嘱咐游马这时期绝对不能去观光景点。
因为如此,今年的樱花只有在天神川的河堤上,与自称伊织且性格内向的少年一起赏眺。
这孩子似乎真的姓宫本,本名宫本一郎,但自从有次在选举海报上看到同样名字,便不再说本名了。
「因为不帅。」这是他的理由。
「根本就没有很帅的政治人物吧。」
游马要求伊织沿着河川来回跑十趟,因为武道的基础就是要先锻链体力。这孩子看起来如此瘦弱,让人不禁担心会不会被竹剑敲到后就成了两半。游马说想握竹剑就先要跑,但是才跑了要求的一半练习量,他就回来虚脱似地坐在游马身旁。
「已经跑不动了……」
「真是软弱的家伙……」
「师父,那是什么?弹弓?」
游马从方才便一直用双手拉扯着粗橡皮。
「要是打死鸟的话会被骂唷。」
「我才不做那种事。这叫橡皮弓,是用在练习拉弓的。」
他惊奇地把脸探过来,游马则基于危险把他的脸推回去。橡皮弓是从初秋时栞菜寄来的箱子底部挖出来的。毕竟没办法把自己的弓偷偷地从东京拿来,因此便靠这东西想办法回忆已经快忘记的动作。历经近半年的空白,自从在三十三间堂突然摸到弓那次起,便非常想拉弓。护指皮套则已经要行马在春天时带来,弓箭则向佐保介绍的道场借用,趁没有任何人的时候悄悄练习。
五月的连假中,在市内有佐保的引退比赛,加上没有晚报要送,于是游马便跟着出门,在射箭场旁观战。佐保紧盯着箭靶时凛凛的侧脸教游马莫名地心动。突然间,游马回想起还小的时候,曾对弥一射箭时褪下上半身和服的模样产生单纯的感动。
佐保无法在比赛中拿下好成绩,那一天她在学校的弓道社团活动便结束了。她说从明天起要专心准备升学考试,而且想上东京的大学。
「何必呢,京都不就好了,东京只是杀风景的地方。」
「是吗?」
「到处人挤人,废气超多,还有很多坏男人。我家师傅还说过,如果没什么特别理由却跑去东京,会没有亲事对象。」
「那样呀。可是,我好想加入栞菜小姐说的那所大学的弓道社喔。」
游马感到沮丧,因为佐保说的就是去年游马落榜的大学。栞菜大概会很开心吧,她总是称赞着说佐保是个好孩子,而且很有发展潜力。女生之间的感情常常都很好。
「被甩了吗?」
游马一回头便发现伊织正抬头看着自己。最近只要回过神来,这孩子就在游马身边晃来晃去。虽然他不上学的事教人头痛,但如果有「东京有名的古武道宗家」愿意照顾的话,那就允许他去那学习吧——听说这是宫本家家族会议的结论。尽管觉得这误解也太太了,但既不知道问题根源,他又像个内心受创的少年,因此游马也无法对他太冷淡。
「是被甩了吧。因为佐保姐姐要丢下师傅跑去东京呀。」
虽然这话点得很伤人,但是佐保的回答更造成游马的打击。
「怎么会,伊织你误会了啦。我们又不是在交往的关系。」
是那样的吗?事情到头来,只有游马自认为佐保已经是自己的人啊。的确,一月那寒冷的天里是成功在佐保肩膀披上连帽外套,之后也好几次一起出门,但是从不会清楚表示「我喜欢你,和我交往吧」。尽管游马认为那种事不说也没关系,但看来佐保也和小翠一样,不允许暧昧不明。
佐保越想越闷,便挥挥手说要先走了。
「你也该回去了吧?差不多是吃饭时间了。」
伊织沉默不语。
「怎么了?」
「……本大爷是不是很碍事?」
那还用说吗?你也早点发现嘛——当然游马内心是这么想的,但却把手放在少年的头上,违心地说着才没那回事。伊织安心地吐了口气。
「是吗,那就明天见唷。」
伊织一个转身,背对着游马跑走,在路另一端的电线杆后方发现母亲后便一道回家。
母亲若说要陪同就会被儿子拒绝,因此只好装作若无其事地保持距离跟着他。对于这行为,伊织似乎算是半允许。因此变成游马身后有伊织追着,而再后面又有伊织的母亲跟着如此奇怪的画面,于是游马也不能好好地、安心地约会。尽管游马觉得很难理解这对母子,但仍目送着他们的背影。
一回去,阿靖正好搭着厢型车回来。
「游马哥,师傅说你能不能去趟学校?是关于那桶子事。」
「为什么啊?」
据阿靖说,中午后将师傅做的榻榻米舖进去,终于目睹了木桶茶室的落成。几乎都是PTA的师傅们自愿参加,所以会趁着正业空间的时候进行作业,或是为了年轻人课业着想,从提出这件事到完成前后约花上半年时间。当然,到那时捐出这茶室给学校的毕业生们已离校,他们留下了写着「大桶茶室一栋」的目录,三月时便离开学校。
虽然学生们还没看到茶室就要毕业,但仍能自己决定庵号。寄赠目录上写着「○庵」。
「就直接这样写呀。这茶室确实是圆形的啊。」
幸麿似乎正在做个计划,像是把雕刻有校长题字的匾额挂上之类的仪式。启用茶室时,茶道社的指导老师会有安排吧。于是师傅们说什么在启用前先喝一杯祝贺,然后一喝下去就停不下来了。结果从中午过后开始喝,现在已是傍晚。
「毕竟是酿酒桶呀,要是没有酒就说不过去了。」
「什么○庵呀。我们孙子的脑袋真是单纯呀。」
「这气氛还真不错啊。我还是头一遭做这种事,还在想会怎么样呀。」
「想着会怎么样的是我呀,大哥。一把榻榻米拿来后,却发现入口只有一个呀。而且还是躙口,这要人怎么把榻榻米拿进去呀!」
因为如此,紧急花了番工夫修改榻榻米搬送口兼地窗的窗子,于是迟至今日方完成。
「○庵呀,一模一样嘛。呐,圆形的茶室呀。嗝!」
「就是呀。娼可是茶室啊,可不能只喝酒不喝茶呀。」
「是呀是呀,不喝茶不行。喝茶吧,呐,谁来弄个茶啊?嗝!」
醉醺醺的人们如此说道,于是游马便被叫去了。
志乃说着「真教人没办法的人们呀」,边不置可否地出借红钵、小釜、炭等等。由于比起拿着零散的道具,茶箱不还比较好?于是便把去年游马祖父留下的御所笼也放上车厢里。志乃还赶紧从冷藏库拿出小菜等装着,游马于是前往学校。
抵达后一看,先是被上下颠倒放置的桶子吓到了。只见木桶在石头地上被架高起来,上头是铺着草的圆屋檐,简直就像巨大的香菇。在外头眺望那景色一会儿后,游马才终于推开躏口。
「啊啊,来得好、来得好。这就是我那儿的小伙子。他稍微懂一点茶,就让这人弄吧。可以吧?」
师傅一介绍后,其他人们纷纷说好,几乎是什么都无所谓了。
里面绝不宽敞。直径约两公尺,而两张半圆形榻榻米上头,算入师傅共坐了四名男性,然后游马又加入了其中。这绝对不适合有密室恐惧症的人。
「游马同学,请这些人喝个茶呀。」
「喔。」
「这是这间茶室的初启用,要保密呀。」
「什么○庵呀。就不能再想有深度一些嘛。嗝!」
「做这种事没关系吗?不会被学校骂吗?」
没什么骂不骂,连校工都一起红着一张脸了。
游马照着指示把东西搬进去,由于没有人指点,因此只好在校工室以自己的方式烧炭,然后排在红钵里的炭灰上。虽然有小釜,但水迟迟没沸腾,等待时肚子饿了,便将别人带来放在一旁的食物大口大口吃掉。外头已一片黑暗。
「让你陪我们真不好意思呀。」
「没关系啦,反正明天派报社那边也休息。」
「什么嘛,是那样啊,明天休息呀。来,你也喝一杯呀。这可是伏见的好酒啊,是捐出这木桶的人家送来的,之前藏在校工室呀。」
面对以自己未成年为由拒绝的游马,师傅说着与年龄无关便塞了杯子给他。
「只要是靠自己的手赚钱吃饭啊,十岁的孩子也是成人呀。至少喝杯酒吧,这可是庆祝呀。」
「是呀、是呀。我家大女儿呀,跟你一样大的十九岁时就出嫁啦。居然让十九岁的女孩子喝三三九度(注104)的酒,我还想叫警察把女婿给带走呀。犯罪,是犯罪呀——!」
校工伯伯已经醉到不知东南西北了。
「啊啊啊,这人醉啦……」
一位还保有几分清醒的伯伯对游马笑了笑。
「你呀,可知道这桶子是用什么木头做的?」
「杉木吗?」游马回答。
「没错,是吉野杉。好像非吉野的杉木不可呀。木质扎实,不会漏水,而且木头的香气和日本酒非常之合呀。现在都把吉野杉当建材用,但原本可是专用于酒桶的呀。毕竟天生就被仔细打造得适合酒桶和木桶呀。为了长出笔直的纹路,把不必要的部分和较低的树枝除去,一直细心照顾好让它长得漂亮的,或许也只到我们这一代了。真是了不起呀,这杉木应该也是百年的吧。活了百年后被砍倒,从被制成酒桶后不知怀抱过多少酒呀。挖窗框的那时候啊,真的有酒香呀。」
那位伯伯拿起一升容量的酒瓶往游马的杯子倒。
「什么呀,煮开了啊。这下正好,真是想得周到呀。」
校工伯伯拿起小酒瓶放进釜中,把游马吓了一跳。
「啊,没关系啦。不会坏、不会坏。」
「喝吧,一口气下去。」师傅也从旁劝酒,游马于是照做地一饮而尽。
「○庵呀——真单纯啊,唔嘻嘻。」
一直说着同一句话的是铺屋檐的师傅。
「那人呀,一直抱怨着圆屋檐、圆屋檐的。搞不好真正因这圆茶室而吃到苦头的是那个人呀。似乎这时节很难拿到好的草,他巧妙地将其他茶室铺剩的收集起来,所以才会每一处的种类都不太一样呀。」
「噢噢,就像在脑中计算降下来的雨会往哪流呀,可是个大工程啊,我以前都不知道呢。不过呀,因为这圆形而最辛苦的还是你吧?那个躏口。」
游马也这么认为,毕竟要让门能沿着圆弧滑动拉开。虽然光这件事就让人觉得很厉害,但仔细想想,桶子的侧面还有微妙的倾斜。于是首先制作上下突出程度不同的门框,中间则让曲面的门板滑动。而且还填满空隙并做出一个避雨的小小遮雨盖。
「那个啊,是我那的年轻人做的呀。我则是说用镶嵌式或用个门轴就好啊。毕竟这是兴趣,也没预算,所以不必勉强。不过呀,那年轻人很感兴趣,说一定要让他做。那样子呀,简直就像木工师傅般专注呢。可是啊,开心工作的年轻人是很好,但是我这付薪水的人呀,啊啊真是痛……」
「就是说啊,我也被妈妈嫌个没完呀。」
「没错吧。高田先生和我们不同,不是PTA的吧。」
「可是呀,这人的弟弟是这儿的新生。所以应该会成为准准准PTA吧。」
总之,因为是照顾过自己的孩子或孙子的学校,而做好面对赤字准备接下工作的师傅们,各个都高兴又心满意足地陶醉在酒意中。
「○庵呀啊。是个干脆的好名字呀,最棒了……」
铺屋檐的师傅终于醉倒了。
结果,当晚只做了准备工作的游马也没有点到茶。更别提因为觉得酒意外顺口,结果喝过头,三两下就失去意识了
等清醒过来时,竹格子窗外已泛白,在地上叠在一起的师傅们则打着烦人的酣声。红钵的炭早已烧尽,釜里的水也已冷却。
游马弹起身,仰望桶底的天花板,之后重新看着那些男士。干渴的喉咙喝下两、三杯冷却的水,稍微想了想之后,游马偷偷拿起釜走向校工室。烧了新的炭,也把釜内的水换新。解开带来的御所笼绳子,并拿出茶道具摆放好。炭似乎放得比昨晚更恰当,没多久水发出沸腾的声音后,便先替自己点了一碗茶。
只要再一会儿,这些师傅们也会醒来吧。以前祖父会不知是认真还是骗小孩地,说抹茶对宿醉很有帮助。所以醒神的一碗茶肯定会得他们欢心。
师傅听到碰撞声便醒了过来。他的眼睛张条缝看着游马。破晓里的年轻人,不知为何顶着一张莫名像茶人的脸,结果因为觉得太好笑却又不能笑出来,于是翻个身便又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