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茶道少主上山修行 逆风向前,粗茶一服! 楔子

「坂东巴流」道场位于东京旧时老街;从江户时代起,这里便开始传授武家嗜好的剑道、弓道及茶道,也是以「武士道」为人格养成中心的武家一族住处。

眼前站在后院,气质显得与周遭格格不入的,是京都来的贵族茶人。他名唤今出川幸磨,是个三十五岁左右、长相俊俏的青年。他穿着深紫色的和服,外披灰褐色和服短外褂,手上拿着扇子,始终凝视着庭院的一角。看他伫立时那优雅柔美的身形与姿态,要是再往斜后方回眸一望,简直就和歌舞伎里的女形(注:日本歌舞伎中,由男性舞者扮演的女性角色。)或日本舞宗师没什么两样了。

幸磨的视线落在扫成一堆的枯叶上,看来是某人扫地扫到一半时,突然忙起别的事,就这样忘记了吧;而那个少根筋的某人,恐怕正是他的未婚妻。他是前来提亲的,值得庆贺的是,刚刚已获准迎娶这个家的入门弟子武藤栞菜为妻了。

栞菜是剑术与弓术兼修的巴流高手,虽然身为女人,平常穿的却几乎都是武道袴;栞菜就是这样的一个人。然而这样的她,今天却被换上不习惯的振袖和服,头发也绾在头上,脸上露出紧张生硬的表情。想来,大概是她还悠哉地在庭院里扫地时,突然被掌门夫人唤去着装打扮了吧。几乎可以想见栞菜还像个书生般穿着袴裙、双手紧握扫把不放的模样,以及夫人是如何硬要从她手上抢下扫把,甚至不惜说出「扫地让掌门去扫就行了」的话。想到这,幸磨不禁抖动肩膀笑了起来,一缕塞在耳后的长发被风吹得飘了起来。

栞菜没有父母,亲人只有同为入门弟子、和她一起住在这个家里生活的外公弥一。或许正因如此,这个家才会这么疼爱她,将她视如己出。

刚才也是,幸磨被带到会客室时,弥一的左右两边分别坐着现任掌门友卫秀马与上一任掌门风马,三人一起睥睨着自己。就像面对着三位肃穆威武的父亲,让他一时之间还不知道该先向谁打招呼才好。东京的武人们就这样无言地对京都长大的温柔男子施以无言的压力,警告他可别亏待了栞菜这个没有双亲的女孩。用午餐时,对着那盘红肉鱼特别多的寿司,幸磨流了一身黏腻的冷汗。用完餐,被吩咐着和栞菜两人独处时,才好不容易松了一口气。

「栞菜说一定要泡茶给你喝,不嫌弃的话,就陪陪她吧。」

留下这句话之后,掌门就去赴别的约,其他人也还得去指导门生,各自离开了座位。回过神来,连栞菜的身影都不见了,幸磨只得百无聊赖地望着壁龛上的挂轴。不一会儿,他走下庭院,一边避开有关守石(注:关守石(关守石),日本庭院中用来表示「禁止前进」的石头。)的地方一边往前走,不知不觉便被引导到这个地方:人字型的屋顶上铺着杉木板,怎么看都是一座小庵堂。

落叶虽未扫除,地上却泼了水。躙口微微打开,屋檐下挂的匾额上落着以竹笔书成、字体劲瘦的「玄庵」两字。

幸磨在衣袖里摸索了几下,找出原先用来包求亲钓书(注:求亲钓书是日本求亲或相亲时两家交换的文件,上面通常除了自我介绍外,也会写上族谱等等。)的小包袱巾,姑且就用它绑起碍事的长发,在手水钵旁蹲下来洗了手。一边擦手一边起身时,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我还是没办法喜欢啊。」

自诩贵族的他,怎么也无法喜欢这种茶室特有的躙口,老觉得矮着身通过时,自己就像钻洞而过的老鼠。可是,找了半天,这座萧条的草庵怎么看也不像有能让人站直身子走进去的客用大门。无可奈何之余,幸磨只好跪在穿脱鞋用的垫脚石上,拉开那扇小小的四方板门。

几乎是一拉开,眼前就出现了花。视野中央挂着一个老旧的「一重切」竹筒花器,白色的茶花花苞正从开口处探出头来。褐色藤蔓从后方环绕上前,繁复扭曲的蔓枝前端垂着红色的小球状果实。秋日温和的日光透过壁龛侧壁上的织部窗孔照进室内,使得昏暗的茶室中只有挂在壁上的花隐约浮现。

这让幸磨一时忘了走进茶室,站在入口处愕然地望着这一幕。直到听见落叶掉落脚边的沙沙声,才回过神来,闪身进入室内。

茶室「玄庵」的格局是「一叠台目隅炉钓床」,只有一张榻榻米大,空间非常小。没有铺地板,天花板上也只有一根与地面平行的横梁,刚才看到的花就是挂在那下面。

才刚把板门锁上不久,茶道口就被推开了。穿着胭脂色振袖和服与深蓝色袴裙的栞菜,正在会客间那一头恭候着。只是,尽管换上正式和服,也绾起了头发,她还是改不了平日养成的武家礼仪。双手握拳抵在榻榻米上,连低头行礼的姿态都是如此英姿焕发。原来是因为不小心弄熄了火,栞菜正在恳求能不能先让她重新烧炭。

「这是没关系啦,不过栞菜,不管怎么说,你还是脱下挽袖(注:挽袖(たすき),将和服袖子挽起的衣带。)比较好吧。」

「咦,呃……是这样吗?因为这衣袖太长了很碍事啊,要是被炭火烧到可就不好了……碍手碍脚的。我本来想换衣服,夫人却不准我换,可不是我自己想穿成这样的……真是的,啊,那个……真是抱歉。」

「你在说什么啊。」

幸磨直起上半身,维持跪姿往茶道口移动,解开栞菜腋下挽袖系起的结,咻咻地将这根带子拉掉。红型(注:和服布料染法的一种,为冲绳的传统技法,也可直接指带有这种染纹的布料。)上独特、轮廓分明的菊花、牡丹与蝴蝶图样,就这样翩翩垂落在榻榻米上。

「这花纹真美,挽起来多可惜。」

栞菜听了脸红,目光落在摊开来的袖子上。

「坂东巴流不教穿振袖和服时的茶道作法吗?」

「因、因为没料到……」

武家流的「坂东巴流」直到近年为止,从没收过女弟子。

「要这么做才对喔。」

幸磨将垂落的袖子一右一左地舍起,放在栞菜膝盖上重叠。

「只要每次都多一个动作就行了。在我们流派的作法里,姑娘们都是这么做的。只要这么做,就连巴御前看起来也会像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女呢,呵呵呵。」

「呼……」

总是排斥女流茶道、喜好以英气焕发的潇洒姿态点茶,栞菜今天却因不能随心所欲而乱了手脚,也多少有些紧张。她困惑地看着解开后的挽袖系带被未来夫婿卷成一小团收进怀中。

重新振作起来,端出炭篮,移开釜锅。一边小心别让衣袖掉进火炉里,一边重新烧炭。无法靠近隅炉的幸磨闲着没事,只好再次抬头望起挂在墙上的花。因为距离太近,还差点扭到脖子。

「不好意思,这间茶室对客人来说确实有欠周到。虽说还是有躙口,但这里基本上是以『独座观念』(注:独座观念是幕末大老井伊直弼在《茶汤一会集》中提到的茶道哲学。茶会主人送走客人后,独坐茶室、面对着茶釜,回味今日茶会,并思量客人现已行经何处的意境。)建造出来的茶室。」

开始摆放煤炭之后,栞菜总算冷静了一些,一边这么说,一边起身望向幸磨正在看的花。

「地板也是,从亭主的位置看得比较清楚。」

幸磨心想,从这些地方也表露出流派的根本理念吧。不过,现在更吸引他注意的,是那颇有深意的花。

「这是夫人插的,她说买到了很好的花。」

「红色的是南五味子吧,闪闪发亮就像宝石一样。」

「是的,正如你所说。听说南五味子别名美男葛(注:南五味子日文作「实葛」(サネカズテ),别名作「美男葛」(ビナンカズテ)。),指的就是今出川老师。」

「哎呀,真令人高兴。我是美男子吗?那么,这下面的茶花是……」

「这种花叫作『初化妆』。」

栞菜羞赧地小声回答后,很快地捧着灰器消失在茶道口的另一端。

「美男葛」这别名的由来,是因为古时人们会取这种树的树汁当作发蜡使用,倒不是来自树木或果实本身的美。真要说的话,幸磨认为这蜿蜒扭曲的蔓枝和自己的个性还比较像呢;这么想着,不由得窃笑了起来。那名为初化妆的茶花则确实有道理,仔细一看,隆起的蓓蕾尖端还染上一抹淡淡的粉红色。原来是这样啊,这花象征的是年过三十却从未谈过恋爱,总是一身袴裙昂首阔步、英姿不输男人的栞菜;在与幸磨相遇后,今天首次化妆打扮。正因为她是这么一个晚熟的姑娘,希望幸磨一定要好好珍惜她。来自栞菜家人的心意,透过插花直率地触动他的心胸。

「夫人是真心地为我们祝贺呢。」

趁栞菜还没回来,幸磨跪坐着移动到火炉前,凝望着炭火如此低喃。

「那当然。」

提着烧水壶回来的栞菜,对着那意外宽阔的背影点点头。

「可是,最重要的外公大人好像还是很讨厌我啊。」

幸磨回到自己的位置上,一边将乱掉的和服衣摆拉直,一边用带点赌气的语气这么说。方才用餐时,秀马与风马至少都会客气地找幸磨交谈,唯有栞菜的外公弥一始终低头沉默不语。偶尔幸磨主动找他搭话,他也僵着不动,像看见什么恐怖的东西似的。

「那是因为……」

那是因为弥一是个正常人啊。不管是谁,要是能在第一次和幸磨见面时就适应的话,必定是位了不起的人物吧。栞菜自己在与幸磨初次相遇时,就曾被他的外表和说话方式弄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就连掌门夫人公子也是见了他几次后才好不容易习惯的。因此,就这层意义来说,秀马与风马这对前后任掌门,确实是了不起的大人物。

「不好意思,外公他没有恶意,毕竟他还是有江户人的脾性,看到和自己不一样的人时,大概是有点吓到了吧。他好像原本就拿关西没辙……这绝对不是老师你的问题……」

老实说,弥一非常厌恶京都。尽管不曾听他亲口这么说,但是不管有什么事,他绝对不会主动到关西去,从这点就能看得出来。当栞菜提出要嫁给京都男人时,弥一张大了嘴,什么话都说不口,脸上甚至满是悲伤。

幸磨也不是真的在赌气,但栞菜那拼命安抚的样子看着有趣,便只是用扇子前端抵着脸颊、歪头不说话。

「再、再说,老师提出婚后可以住在东京的事,外公他真的很感激,还说你是个好人;这点是真的。」

要是开口说要带栞菜去京都,这桩婚事恐怕会被强烈反对了吧。不只弥一,肯定这一家子都会摇头抗拒。简单来说,幸磨心想,问题并不出在自己的人品上,而是「栞菜能不能一如往常地为坂东巴流工作」,对这家人来说才是最大的问题。

除了茶道之外,「坂东巴流」虽也传授剑道与弓道,但三者兼修的弟子却不多。更何况以入门弟子身分住在这个家里工作的年轻一辈,除了栞菜之外就没有别人了。「坂东巴流」就是这么个人手不足的弱小流派。

幸磨沮丧地叹了口气,栞菜显得更担心了。

「真的可以吗?你是不是在勉强自己呢?是不是不想来东京呢?」

颦起眉头如此说着的未婚妻实在是太可爱了,幸磨不禁噗哧一笑。

「你不用担心这种事啦。这个家需要你,更别说令堂过世之后,除了外公,在这世上你已经别无其他相依为命的亲人了吧。令堂过世多久了呢?」

「算算也差不多二十年了。那是我十二岁时的事,当时母亲年纪正好和我现在差不多。」

死者的年纪与遗族的年纪都令人心痛。

「事实上,外婆也在和母亲差不多的年纪时往生,好像是有什么遗传性的心脏缺陷。」

「这真是……」

换句话说,栞菜的外公弥一,在非常年轻时便失去了妻子,一个男人含辛茹苦拉拔大的独生女后来又先自己而去。这么说来,即使性格上多少有些难以相处的地方,也应该包容才是。

「因为外婆和母亲都是那样走的,所以幼时的我便已抱定自己的寿命只有三十年左右的觉悟。」

她对恋爱及结婚兴趣缺缺的原因,除了过于专注于武道上,或许也受到幼时的觉悟影响吧。可能在潜意识中,她也认定了结婚成家、制造第二个弥一或第二个自己,是种罪过吧。一直到最近,她才转变了心意。

「请放心!我的身体健康,生龙活虎!」

这个看就知道了。

「我也做过检查。因为心脏连一点出毛病的预兆都没有,令人难以置信,于是请医生帮我做了检查,结果反而比别人更健康,还让医生嘲笑了一番,说我的心脏好得像鬼一样,肯定长命百岁!

说着说着,栞菜还想出示手臂上的肌肉,幸磨赶紧阻止她。

「……看来我没有像到妈妈呢——虽然她是个美人。」

「这么说来,你像的是令尊罗?」

「咦?啊、呃、这,一定是吧……」

一说到这个,栞菜的声音突然沉了下来,幸磨立刻察觉自己的失言。栞菜本来就不爱提起家人或亲戚,关于父亲更是几乎什么都不说。

「啊,抱歉。」

「不,没关系。我才要向你道歉,什么都不能说,真的很过意不去。其实关于父亲,我几乎什么都不记得了,想说也没办法说。母亲说过他是个出色的茶人,我也只能相信了……可以的话,请不要问外公这件事,好吗?一想起来就会难过的人,与其说是我,不如说是外公。」

弥一与栞菜同姓,从这点,幸磨就大概可以猜到栞菜的母亲应该没有正式结过婚。听说她十几岁时,因为家人反对她嫁给喜欢的对象而离家出走,然后在断绝亲属关系的状况下撒手人寰。虽然弥一现在老了,脾气也收敛了些,年轻时想必更顽固吧。年纪轻轻就失去妻子,当时只与女儿相依为命,他大概怎么也无法原谅与人私奔的女儿吧;即使听闻女儿带着幼女走投无路,也说不出口要她回家。又或许,顽固的是女儿也说不定,但这个就不得而知了。总之,就在这种状况下,弥一接受了风马夫妻的劝说,放弃通勤而住进这个家来。

「可是那时候,母亲已经料到总有一天必须将我托付给外公了。打从她经常生病之后,就开始送我到住处附近的剑道场学艺,一方面是为了将我培养成身体健壮的孩子,一方面也是希望外公能因此而喜欢我。」

于是,在母亲过世之后,少女遵从遗言来到这个家,坚定地站在门口大喊「拜托你、拜托你」。这是栞菜十二岁那年夏天的事。

「这件事我也听游马说过,没想到竟然是真的……」

幸磨呵呵地笑了起来。

「游马少爷……」

那个不愿继承这弱小流派而离家出走的长子,友卫游马。

「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呢?既然还没逃回来,想必还在山里努力吧?他外表看起来『不中用』,却出乎意料还挺有骨气的……」

「是啊。我相信游马少爷一定会成长为一位了不起的人物,平安回来的!对,一定……呃……应该……但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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