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某个夏日午后,游马来到比散山中的隐寺天镜院,一到就被派出去跑腿。不但在山中徘徊了一晚,隔天早上又在五郎的菜园里挥锄种菜,等到再度回到天镜院后,又花了一个下午耕耘自己的田地,天黑之后还得劈柴;直到双眼充血,才得以用那些自己劈的柴烧水洗澡——打从国中参加户外教学之后就没再做过这些事情了;更何况户外教学用的是校方预先准备好的易燃柴薪,那些加入童子军的少年臭屁的讲解又无趣得很,游马和同伴们只顾着在后面玩起决斗游戏,关于烧柴的诀窍什么都没学到——好不容易点着了火,把尚未干透的木柴放进去,一阵黑烟便冒出来,把原本沾满泥巴的衣服又染上了一层煤灰。等到水好不容易烧开,天色已经很晚了。
通知柴门老师水已烧开,他却铺好床准备要睡觉了,还叫游马自己洗就好。
「可是才九点。」
「九点睡觉不行吗?」
「不是啦,呃……该怎么说呢,我还没吃晚餐呢。」
「我也没吃;就是因为肚子饿了才要睡觉。」
「怎么这样……」
「你想吃的话,就吃那些要来的蔬菜吧。不是有很多吗?」
「那可是茄子耶,可以生吃吗?」
「没什么不能吃的吧。是男人就不要抱怨食物。总之,我要睡了。你的房间就在澡堂对面。」
「请问……」
「少罗唆!赶快去洗洗睡了!」
无奈的游马只好生啃了五郎多送的小黄瓜,洗个澡就睡了;泡澡用的是个必须把身体折起来才塞得进去的小澡桶。这就是他在比睿山的第二天。
时间来到第三天,被自己咕噜作响的胃吵醒,饿得受不了的游马爬出房间,翻递了整个库院(注:库院又作库裹,指僧侣的生活居所,厨房也在其中。),终于找到一个古早时代的灶。一方面心想:这个时代应该没人会用这种东西烧饭了吧,一方面又想到洗澡水还得劈柴烧,心中突然浮现不好的预感。灶上的铁锅莫名干净,相较之下放在一旁的瓦斯炉严重生锈,看起来历史反而更悠久。绕到外面一看,与瓦斯炉连结的是个空瓦斯桶。
昨天得到的茄子放在灶旁,堆成了一座小山。正当游马想打开柜子找寻可以果腹的面包或米果时,柴门老师出现,要游马先去烧洗澡水,看来是已经做完早课了。「欸。」游马皱着脸哭诉自己肚子饿。
「吃饭的事交给你自己决定,要吃什么都可以。」
「没东西可吃啊。」
「没东西可吃就自己做啊。」
「我不会做。」
「怎么可能。没记错的话,你说自己快满二十岁了,对吧?这二十年来都吃别人做的饭菜吧。一天就算三次好了,三乘以三百六十五再乘以二十年,随便算算都已经超过两万餐。人家说门前小僧听过几次之后也会诵经,你都吃了两万次,却连一道菜也做不出来,这……就算是猴子,也懂得弄出点东西吃了吧。」
被暗指不如猴子,游马生起了闷气。友卫家的家风就是男子远庖厨啊……不、或许不能这么说,毕竟弥一倒是经常站在厨房里。但是至少,父亲与祖父都是只会挑剔食物好吃不好吃的那种人,实际上连一次都没看过他们下厨。当然,游马自己也连个蛋卷都没煎过。先前提过的户外教学时,曾经使用铁饭盒炊饭,那大概是他唯一的烹饪经验了。早知道就不该带茶杓,该带个铁饭盒来才对。这么小声地嘀咕了一句,年纪不小耳朵却依然灵光的老师听见了,拍着手说这个主意不错:
「不如一边烧洗澡水一边炊饭,岂不是一举两得,虽说今天只有茄子可煮,你觉得如何?再过一会儿,五郎应该会带点什么来,那些也可以一起煮。我奢求的不多啦。」
「一大早就要洗澡的人,还敢说自己奢求不多……」
「你说什么?」
「啊啊啊,我什么都没说啦,反正只要帮你烧洗澡水和煮东西吃就行了吧。对了,柴门老师,我该如何称呼你比较好呢?和尚先生吗?还是住持先生呢?或者你比较喜欢我叫你师父或老师?听五郎先生称你阿闍梨,那是什么?你的绰号吗?」
老师一边投以「你连这都不知道」的同情视线,一边说:「那不是由我来决定的事,别人怎么看我就怎么叫我,你也一样,高兴怎么叫就怎么叫吧。」
「咦,真的可以吗?」
「是啊,你想怎么叫?」
「……臭老头。」
「嗯唔?」
「就是臭老头啦!你住在这深山里可能不知道,对于惹人厌的奸诈狡猾老头,外面一般都是这样称呼的。」
只见老师抿起嘴瞪视游马,白色胡须忽然抖动起来,发出「噗、噗、哇哈哈哈」的大笑声,就这样笑着消失在道场里。
令人惊讶的是,那之后不到十分钟,五郎真的到库院来了。说是玉米刚好熟得可以吃,所以就拿来了。既然今天可以吃,那昨天应该也可以吃才对吧。游马这么想,可是五郎似乎不这么认为。
「这孩子希望今天才被吃啊,昨天就早了点,到了明天又会被乌鸦吃掉。重要的是有没有分辨得出这一日之差的眼光啊。」
说着,他拔掉变成茶色的玉米须,剥去外皮。看到宝石般闪闪发光的玉米粒,游马不禁吞了口唾沫。
「烤过之后就可以吃了吗?」
「可以吃啊。就算要生吃也没问题,不过要是能稍微烤一下,就更好吃得没话说啦。」
「可以用烧洗澡水的大锅子来烤吗?」
「啥么?」
听了游马的说明后,五郎歪了歪头,说了声「给我」,便拿走游马手中的火柴,蹲到大锅前。用火柴点燃报纸,先将火苗转移到小树枝上,再将树枝轻轻放进大锅中。因为他说「应该没问题吧」,游马便洗了茄子、把玉米外皮都剥掉。记得那次的户外教学中,最后也用铝箔纸包起地瓜放进火中烤。想起这件事,游马在库院里找了找,却没发现任何类似铝箔纸的东西。
「好像没有铝箔纸。」
这么一说,一直盯着火看的五郎「啊?」了一声,露出疑惑的样子。此时,锅中的火已经燃烧得很旺盛了。
「铝箔纸?那种东西没有也没关系吧?用用脑袋啊。」
被这么一说,游马先往火里看了看,又跑回屋里,拆下瓦斯炉上的炉架,再捡起灶旁的火筷,插进茄子里。五郎瞄了做着这些事的他一眼,开始在火里整理出一块放置炉架的地方,将玉米放上去。之后,五郎退到一边把位子让给游马烤茄子,捡起掉在脚下的未燃火柴棒,凝视了半晌又放回火柴盒。
「在这种地方啊,连一根火柴棒都很珍贵。现在是夏天还好,到了冬天积雪时,想上哪儿去买东西都很痛苦。这种时候啊,要是火柴没了,说不定会冻死呢。你可别以为我在开玩笑,记得随时都要找个地方保持火种不灭喔。柴薪也最好趁现在先劈起来放,可不能用那种潮湿的木头。其实,最好花个一年让它干燥,否则不能用。要是不够用,就请阿闍梨先生买吧。我想,光靠你去捡回来的木材,肯定不够过冬用。不管什么事都得未雨绸缪,你一定也听说过蚂蚁和蟋蟀的故事吧,夏天里要是只顾着玩乐,到冬天就等着哭吧。」
「才不是蟋蟀呢……」
想到自己从来到这里之后,别说玩乐,根本就是鞠躬尽瘁地劳动着啊。一边这么想,游马一边转动手中的串烧茄子。
「你平常都会用铝箔纸吗?如果没有平常用的东西,一定会觉得很不方便吧。你一定是从小到大什么都不缺吧,拥有的东西太多了。」
火筷逐渐热了起来,游马从右手换成左手,再从左手换成右手。五郎同情地望着他,目光像在看一只猴子。
「有那些东西确实比较方便,可就算没有,也可以运用人类的智慧呀。一旦觉得不方便,就是跟自己一决胜负的时候。脑袋空空的人真的会饿死,唯有能从这种状况下活下来的,才有资格说自己是文明人,不是吗?」
不,没这么夸张吧,只不过是火筷烫手的问题罢了。游马一边这么想,一边耸耸肩,接过五郎默默递出的看不出颜色的手巾,层层卷在握住的火筷上。
五郎叹了一口气,走到炉火前将柴薪与玉米重新排好。火势明明很强,五郎拿着火筷做这些事时的手法却不慌不忙。
「俺啊,只要过着被电视和手机等东西包围的生活,就会觉得自己好像快变成一只滑溜溜的水母,觉得很害怕。那种在水里漂啊漂地完全不用脑袋,只对刺激起反应的生物。像这种人,城市里不是很多吗?一看到这种人,就好像连我的脑袋都快要有问题了,所以我才拜托村里的和尚让我到山里住。我也拜托你,千万别变成水母啊。」
一下是蟋蟀,一下又是水母,真是莫名其妙。游马心想,无论如何,这两种东西都不能吃,所以现在丝毫引不起他的兴趣。嘴里随便应和着,将插在火筷前端的茄子往五郎眼前一伸。
「这应该可以吃了吧?」
五郎拔下茄子,用黝黑的手指直接剥成两半。游马接过来,又立刻喊着「好烫」,手里的茄子掉在腿上。他的手指皮肤不像五郎那么粗厚,只得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掐起茄子轻轻扇凉。等到好不容易凉了点,才仰头由上往下将茄子送入口中吃掉。不管怎么说,在这饥饿已达巅峰的状态下,吃什么都不难吃,茄子热滚滚的汁液仿佛渗入胸中般美味。五郎又从屋里取出小锅,在里面放了点味噌搅拌溶解。用茄子沾一点这个来吃,更是增添风味,好吃得让游马怀疑过去是否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玉米也烤得有点焦了,轻轻淋上些许酱油,立刻散发令人晕眩的香气。这也一样美味,才刚吃进嘴里,就觉得全身细胞宛如那烤得恰到好处的玉米粒一样饱满膨胀。游马瞬间吃掉两根,空虚的胃才终于获得满足。
「啊,得让老头洗澡才行。」
游马来到结束早课的老师房间,告知他洗澡水已烧热,顺便好心带了一些刚烤好的茄子和玉米给他。不料老师闻闻味道,只吃了一块茄子,剩下的玉米则说「你们吃就好」,全部还给游马。毕竟他年纪这么大了,用假牙大概不好啃吧。乖乖收下被退回的玉米,当游马正要将纸门拉上时,耳边传来老师沙哑的声音:「我的牙齿好得很,都是自己的。」
一边啃着剩下的玉米,一边重新探索起库院,又在底下储藏库找到一开始没发现的味噌和酱油,也有一些米;还有几个看似别人送的点心盒,每个都早已过了赏味期限。即使如此,想起老师说过自己要吃什么都行,于是游马试着打开两、三个尝尝。
按照五郎的说法,这间寺庙绝不缺钱。
柴门老师是在比睿山完成堪称最严苛「千日回峰」修行的少数几名行者之一。行者在结束七百日的回峰后,即展开名为「入堂」的修行。在「入堂」期间,必须关闭在黑暗的堂中整整九天,不吃、不喝、不睡、不躺,一心一意诵唱真言。通过这项考验,方可获得「阿闍梨」称号;超越七百日,达成「千日回峰」的柴门阿闍梨更有个「北岭大行满大阿闍梨」的正式称号。不只如此,这个人在结束「千日回峰」的隔年,又再度前往吉野,不但完成大峰山的回峰,还挑战了吉野至熊野那智大社的「奥駈纵走」回峰行。许多信徒把他视为活佛一样尊敬,在他搬到天镜院前所待的北谷,更由许多敬仰柴门阿闍梨的人们建立起一座新的护摩堂(注:梵语「护摩」即火供之意,燃烧护摩木(在上面写愿望用以祈愿,或写祖先名字用以祭祀)、向佛祈祷。被称作护摩堂的佛堂有进行护摩仪式的场地,大多以不动明王或爱染明王为主神。)。
然而,约莫十年前,阿闍梨将那里交给弟子打理,不同于一般修行者选择下山回乡悠闲度日,他反而留在论湿寒贫(注:「论湿寒贫」为一专指比睿山上修行风景之词。论为议论佛法,湿为夏天的湿气,寒为冬日的严寒,贫为甘于清贫的生活。)的比睿山上,一个人搬到当时荒废无人居住的天镜院生活。
尽管天镜院在游马眼中看来残破不堪,却是多亏了阿闍梨本人与信徒们一点一滴地努力修缮,才得以勉强维持现今建筑物的样貌。虽然不像在北谷时有个建立护摩堂的大目标,寺院所需的香烛钱,仍依靠信徒以布施之名资助,每逢中元岁暮之时,也会有用心的信徒带来重新缝制过的衣衫。受命打理北谷护摩堂的弟子,更是始终挂心着天镜院的修缮维持。原本电话和水电都因阿闍梨表示「不需要」而未曾设置,现在之所以有水电可用,是因为前年一个坚持出家而在此住下的青年打翻灯笼引起火灾之故。至于青年为何打翻灯笼,则是因为他吃了开始腐坏的粥,站不稳跌倒时所造成的。那时,延历寺执行(注:日本天台宗尊称主管一山或一派的住持为「执行」或「座主」,普通住持则称「法印」或「和尚」等。)亲自出马说服之下,阿闍梨才卖他面子答应施工开通水电管线。在那之后,这里才有了电灯与冰箱。也就是说,如果现在游马被烧死在灶里,以后说不定就会购入微波炉和电子炉了。总而言之,阿闍梨和五郎一样,对近代文明没有好感。所以,这里之所以如此简陋,并非因为没有钱,纯粹是他认为不需要。
「简直像仙人呀。」
阿闍梨除了高龄之外,在体验过几次断食修行后,现在一天只要吃一餐或两餐,吃的东西也仅需几口芋头或粥糜就够了。因此,送食物来往往会因为吃不完而坏掉、造成浪费,现在大家也都不再送食物过来了。
「要不是你来了这里,俺也不会带那些蔬菜过来。阿闍梨先生好像视吃为痛苦。所以,这里储存的食粮几乎都是干燥过的。你看,不是昆布就是香菇干、葫瓜干、豆皮、冻豆腐……啊,还有柴鱼干。不过柴鱼不是素菜,可别端给阿闍梨先生吃。他守杀生戒律,不吃动物的。倒是可以给俺一些吗?就当用那些蔬菜交换,好呗?」
五郎擅自做了决定,将两、三条柴鱼干放进怀中。
「嗳,劝你也要到处宣扬天镜院来了个食欲正旺盛的小伙子比较好,这样过不久说不定会有人送填得饱肚子的东西过来。这么一说,俺倒想起来了,不是还有另一个小伙子吗?那个瘦得风一吹就倒的家伙。」
「喔,他好像回去了。说是在这里只会被使唤扫地,也没东西吃,再待下去会死。」
现在游马已经非常明白他的心情了。虽然他长得有点阴阳怪气,但无论从年龄或立场来说,那小和尚铁定会是比臭老头更容易和自己相互理解的伙伴,说不定那时候他之所以发不出声音,也是因为处于饥饿状态的缘故。
「那种话,希望他是真的打扫过了再说。」
从游马身后如此说着出现的,是刚洗完澡、一身白色浴衣的柴门老师。
「那小子听说是松山那一带寺庙住持的儿子。别看他那副德性,回去后只要谎称在比睿山修行过,就能大大方方继承寺庙了;真令人不敢相信。我虽不知道你图的是什么,不过没必要勉强自己,随时都可以回去。不必因为同情我一个老人住在这里就好心说要帮忙,反正你也帮不上什么忙,只会饿得哇哇大哭惹人烦。」
「谁哇哇大哭啊。」
游马狠狠回嘴。今天算是有吃饱,语气也强硬了起来。
「喔?那就看你能撑几天。」
老师将先前没收的钱包和洗得褪色的僧侣工作服交给游马,自己则换上洗干净的僧服,出门前往北谷。
阿闍梨一出门,五郎就毫不客气地说要借澡堂,用老师泡完的热水泡了个长长的澡;还命令游马负责看火,不时从窗口指示该怎么调整火候。他说夏天自己不常烧水洗澡,平常几乎只在河边用河水冲掉身上的汗,没想到今天能泡澡,实在高兴极了。泡着泡着,还哼起歌来了。游马则一边烧水,一边继续挑战将剩下的两、三根玉米烤完。
「对了,门口的涂鸦,得想想办法去除才行啊——」
声音随着雾气从窗口飘出来。
「那让阿闍梨先生太没面子了,在山里根本没看过那种东西。」
听说是在城里闹事被阿闍梨指责的少年,因为气不过才跑来涂的。虽然五郎曾表示要帮忙擦掉,阿闍梨先生却说放着就好。还说,要是被我们擦掉,少年就无从赎罪了。
「说什么以后就会自己来擦了。俺心想,那种人怎么可能会来呢?可是阿闍梨先生既然这么说了,说不定真的会来喔。毕竟那人有时好像有千里眼一样,这种能力也是在修行时学会的吧。」
「千里眼……要是有那种能力,在被涂鸦之前就会知道了吧。再说,连五郎先生那里已经没有白萝卜了都看不出来,还不是一点意义也没有。」
五郎笑着说你还在记恨这件事啊。
「那些种子有没有好好种下了?哎,土地也得好好耕耘才行,所以俺是不怎么期待啦。不过,凡事都学个经验也好,你可要好好照顾、栽培它们长大呀。」
「呼,浇水什么的好像很麻烦,因为这里不但没有水龙头,也连一条水管都没有啊。」
这间寺院只有两个水龙头,一个在库院里的大瓮上方,另一个在澡堂的澡盆上方。两个水龙头只会断断续续地出水,所以随时都开到最大。从游马刚才烧洗澡水的地方往后稍微走一段距离处有片竹林,穿过竹林、可见一处岩石很多的地方有个池塘,池水不知是从哪里渗出来的,溢成一道高约四、五十公尺的小瀑布。引进寺院使用的,就是上方池水的清水,而当要清洗衣物或其他杂用时,则得到瀑布下的积水池取水。田里浇水用的水也得从下方扛上来,可以说是相当辛苦的劳动。
「你听好呀,对植物而言最重要的就是水了,一开始就得想好才对啊。为什么要把作物种在离水那么远的地方呢?俺刚才不是也说过吗,不管什么事都得未雨绸缪,先把下一步想好。」
他说的确实没错,但谁料得到院子里竟然没有水龙头呢。
「既然没有,只好动脑筋解决了。没有工具只能靠双手,想要轻松就得动脑筋。用钱解决的是笨蛋,只有没办法时才那么做。」
可以在洗完澡后,想办法把凉掉的洗澡水引到田里,或是储存雨水来用。五郎提出各种方法,令游马佩服不已。要是这些方法可行,就不用提着沉重的水桶爬坡了。
「水和火都不可浪费。」
说着,五郎将烧洗澡水剩下的火移到灶里,让残火也能继续利用。
「你好歹是个日本人,至少该会煮饭吧?总之,试试看吧,这里有米。哇喔,是鱼沼产的越光米呀,最高级的米欸,给你吃太浪费了。阿闍梨先生为什么不吃呢。不对不对,要先淘米才能煮,这就对了……不行,那样乱搅动是淘不成米的。要这么做,先这样压下去再揉搓,这才是淘米……好了之后暂时静置;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了让水分确实渗透到米粒里啊。还有水量的斟酌也很重要。放多少?嗯……大概放到手腕骨附近就行了吧。再来把火打开,一开始先用小火慢慢加热,等到全体温度上升后,一口气转大火让水沸腾,等到冒出焦香味时就可以端离火炉了。不过这时盖子还不能打开,要慢慢焖才行。这就是丰苇原瑞穗国自古流传的炊饭术,所谓『起初小火,中段大火,无论如何都不能掀盖』是也。要是煮得好,掀开盖子时,米饭表面应该会出现螃蟹洞一样的小孔。要是煮得出这种小孔就算及格,你先练习、练习看看吧。」
五郎这么说完就离开了。
接下来好一段日子,游马每天都淘米煮饭。起初,有时煮出像稀饭的东西,有时米芯还是硬的,不过慢慢地,他也能煮出普通的白米饭了。只是,没有配菜。虽然可以去找五郎要,他也总会大方分享,但是五郎毕竟不是卖菜的,无法每天变换菜色。尽管知道自己没资格说这种奢侈话,每天吃茄子还是会腻的。游马满脑子都被食物盘据,能不能继续留在天镜院,已经不是干劲和毅力的问题了。确保军粮充足才是第一要务。这里不是老家也不是寄宿处,没有人会为自己张罗食物,附近也不可能有便利商店或食堂。自己的行李虽然已从北谷转寄过来,当初寄出时却没有放入食材的先见之明。
无论是打扫庭院或在山中漫步,看到任何东西都只想着「这能不能吃」。世上的东西全部都能分成「可以吃的」和「不能吃的」两类,是他到延历寺后领悟到的事。适应这里的生活之后,游马真正能体会到宝石、手表和时髦的衣服都是「无」,电话和电脑等东西也没有意义。有意义且闪耀动人的是花草植物。游马也开始认真注视昆虫与鸟类,有时凝视得太认真了,连青蛙都吓得不敢出现在他面前。
现在,库院后方的草丛在游马眼中成了野草的宝库,他会摘下那些看起来很柔软的花草,像炸天妇罗一般炸来吃,不过这样有时也会吃坏肚子。
有一次,好一阵子没出现的五郎来到天镜院,看到游马蹲在晾衣处的阴影下,便从背后悄悄接近察看。只见游马专心一志地盯着地上叶片肥厚、充满光泽的草。该不会是饿到得了忧郁症吧?五郎担心地开口说:
「盯着被虫啃过的铁冬苋看,在做什么?」
游马吓了一跳,回过头来低声说:「对了,这就是铁冬苋……」就是这名字,游马认识这种草。
「那也可以吃唷,茎和叶子都能炸天妇罗,很好吃的。」
这时,游马才想起自己为什么会注意到这种草。孩提时代曾经有一次,正好就是用现在这种姿势蹲在弥一身边,听他告诉自己这是铁冬苋的花;当时叶片中央正开着一朵黄色的花。对弥一而言,当然只想到茶花(注:茶道中,在茶会宴席上装饰用的花,称为茶花。),不过那时弥一还提了一句:「铁冬苋也可以吃。」自己似乎在潜意识中记住了这件事。
可是,尽管想起这件事,当年听弥一这么说过之后,游马也曾偷偷摘下叶片嚼了嚼。叶片背面生有细毛,不但扎得六、七岁少年的柔软指尖一阵刺痛,尝起来更有一股难以接受的土臭味,真是一次相当凄惨的经验。
「先挑掉叶脉再汆烫去涩比较好。」
五郎这句话解开了游马心中的疑惑。原来如此,是一听到可以吃就放进嘴里嚼的自己太蠢了。因为太难吃,加上那荆棘般的细毛刺在嘴唇上的疼痛,他偷偷在心里骂弥一是大骗子。因偷吃草的罪恶感使然,游马当年并未当面提起,现在想来才知道是怀疑弥一的自己错了。和五郎一起吃了铁冬苋天妇罗后,更是加深了这个念头。没想到这种乱蓬蓬的杂草竟有如此清新的滋味,美味到令人感动的地步。
「弥一,抱歉。」
当游马用手指挟着筷子,夸张地双手合掌这么一道歉后,五郎便在一旁笑着说:「在这么温柔的爷爷照顾下成长,你还真幸福哪。」
「与其说他温柔,不如说是因为老爸总臭骂我垃圾、笨蛋、蠢材啦,想到什么就骂什么,所以弥一才不得不站在我这边吧。」
「喔,这可真稀奇。俺听说最近流行的是即使笨小孩也要赞美的教养法啊!那你就这样乖乖被骂,没有反抗吗?」
「谁敢反抗啊,我老爸是警察学校的剑道教官耶,祖父更是被称为打架高手,出手快得很。必要的话,就连弥一都拥有超越师范级的身手啊。再加上弥一的外孙女栞菜,虽然是女人却很强,又很罗唆,我哪敢反抗……只要一反抗,马上就会被抓起来、揉成一团丢进隔壁的寺庙里,大概就像这样。」
说完,大大叹了一口气。
「被揉成一团丢掉喔?哈哈哈,虽然听不大懂,但你还真糗。」
确实如此。讲到这里,游马总算想起自己来天镜院的最初目的了。
「对了,我是为了安静思考一下自己将来的道路才来这里的啦,怎么被搞得满脑子都是吃的。接下来得好好加油才行了。对了,这个超好吃的,是什么口味啊?」
五郎煮好带来的卤味非常美味。
「也没什么啊,普通的乡下卤味,调味用的不就是高汤、砂糖、酒和酱油那些吗。」
「高汤!」
「嗯,对啊。忘了是什么时候的事了,俺不是从这里拿了柴鱼回去吗?那个可是上等的好东西,熬出了很棒的高汤呢。」
游马也是来到这里之后才好不容易学会煮饭,现在虽然也会用烤、煮、炸等方式料理食物,和以前仿佛只会等着吃饲料的狗相比,已经有了飞跃性的进步;然而说到调味,还是只懂得轮流使用盐巴、酱油和味噌,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就在这时,舌头尝到那不经意从豌豆荚里溢出的高汤滋味,带来令脑浆融化的新鲜感。说得更夸张一点,游马这时才第一次见识到高汤的厉害。在这之后,他甚至度过一段每天从仓库里挖出各种风干食材,与它们搏斗的日子。
然而,在如此努力之下做出的柴鱼高汤海苔茶泡饭,明明是游马的呕心沥血之作,却被老师二话不说地供起来。
之前用五郎送的宝贵鸡蛋做的鸡蛋粥也一样,老师连一口都没吃。当他打算去收碗而进入老师房间时,看到的是被摆在壁龛角落的饭碗,前面放着香炉,还燃起了一炷香。原来是在凭吊那当不成鸡就被夺走的脆弱生命。游马这才察觉「原来蛋不是素食」,但不吃又太浪费,只好一边合掌,一边南无南无地念念有词,代替阿闍梨将那碗粥给吃了。茶泡饭也是。游马发现时,饭粒都因泡在汤里而膨胀成稀饭了。然而,一想起过世的祖母曾说过「米里住着七个神」,游马还是心存感激地将那碗饭收进肚子里了。
虽然搞不懂所谓杀生戒是什么,人家挥汗如雨做出的东西却连一口也不吃地剩下来,做为僧侣或许很了不起,但就做人来说却令人不敢恭维。游马有时会这么想,不,是经常这么想,因而生起闷气。不过,更让他在意的是上了年纪的阿闍梨,不吃东西到底如何维持健康,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早晨洗澡后及傍晚稍早时,游马总会送点食物到房间给阿闍梨,而他则只会默默吃下一、两口,就算没得吃也不会催促。纵然是个老人,肚子还是会饿吧。更何况,每当游马打扫时,这个臭老头总会在一旁伸出指头,往拉门木格上一划,还意有所指地吹走上面的灰尘,也会大声抱怨洗澡水太烫,唯独对食物一点怨言也没有,这就有点奇怪了。一定是趁游马没发现时,在哪里摄取了身体所需的营养吧。
一开始,游马怀疑他是在前往北谷时吃了什么好料。可是,北谷又不是每天去,也曾有过好几天都没出门的时候。既然如此,那就是半夜吃了什么吧。每天游马起床时,阿闍梨已经在道场里诵经了。老人家起得早很正常,但是,说不定他在其他人起床前吃了什么秘密早餐呢?那或许是非常惊人的美食,又或者是行者间传承的秘药,也有可能是不能为人所知的诡异食物。
虽然想着总有一天要亲眼目击那一幕,游马在天镜院的生活却从一早起床就得开始打扫佛堂、烧洗澡水、煮饭洗衣、除草、再次打扫、不断地打扫……还得趁空档劈柴、外出捡拾烧火用的柴薪、帮阿闍梨跑腿……等吃过晚餐,他已经和阿闍梨一样,沾上枕头就熟睡到天亮,夜里连一次都不会醒来。
不过,终于有一天,深夜下起滂沱豪雨,打在附近的落雷震得整座堂宇微微颤动,使游马就此清醒、翻身起床。时间刚过半夜两点。虽然认为阿闍梨应该还在睡,为了保险起见而过去察看时,道场的门已经开启,凭着里面微弱的灯光,看得出有什么在四处走动。在时而从雨窗缝隙间射入的青光里,有个穿白色浴衣的人影浮现,游马这才看出他似乎在扫除。此时,天上依然传来惊人的雷雨声。
不久,看似结束了扫除,阿闍梨离开道场,来到库院。看吧,果然是要去吃东西。正当游马如此心想,偷偷从暗处窥看时,阿闍梨又径直从后门出去了。外头依然雷雨交加,他当然不可能是去赏月。阿闍梨只穿着浴衣,也没有撑伞。难道是梦游症之类的吗?还是痴呆老人的游荡徘徊?无论是哪一种都不正常。游马拿起手边的雨伞追了出去,打在伞面上的雨滴发出的声音并不小,阿闍梨却像是没听见,头也不回地走入竹林中。
「找死吗?臭老头!」
近处传来轰隆轰隆的雷鸣,这时走进树林未免太蠢了。打雷时不可靠近高耸的树下,小学难道没教过吗?不,臭老头那个年代的学校真的可能没有教。没办法,为了带回阿闍梨,游马只好追入竹林。半途中想起撑伞也很危险,便先将雨伞丢下。雨势大得几乎看不见前方,好不容易才找到那身白影,竟然发现老人站在崖下的水池中,双手紧紧合在胸前、口中念念有词,不知吟诵着什么。比雨势力道更强劲的瀑布落在他的脑门上,即使想用力站稳,衰老的身躯还是不时被打得倾斜。除了担心强劲的水势之外,要是现在一道雷劈下来,真不知该如何是好。游马双腿发软,一屁股跌坐在地。
幸好落雷终究未打在竹林里,不久之后,阿闍梨也从水中起身,似乎丝毫没有察觉瘫软在旁的游马,转身又走回寺内。游马无法好好整理思绪、身体也使不上力,在倾盆大雨中愣了好一会儿,好不容易站起来走出竹林时,正好看见阿闍梨走出门外的身影。他身上披着蓑衣、戴着斗笠,脚踩在覆满青苔的石阶上,踢踢躂躂地奔了下去。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从后门回到库院,游马擦干湿透的身体,然后为了确认而再次前往阿闍梨的房间察看。棉被都收进壁橱了,人也不在;道场里也没看到他,看来那个外出的人确实是阿闍梨。
天都还没亮,在这种狂风暴雨的天气里,那个臭老头到底要去哪里?等他回来之后非问清楚不可。心里虽这么打定主意,冰冷的身体一旦钻进温暖的被窝,不知不觉便酣然入睡;醒来时甚至比平时起床的时间更晚,外面是如台风过境后的万里晴空,阿闍梨人在道场里,已经快结束早课了。晴朗的日光落在屋外檐廊,先前的雷鸣就像是假的一样。
——怎么……难道是梦吗?
也不是没有这种想法,但自己脱下的衬衫还湿淋淋的,室外也看得见正在晾干的蓑衣和斗笠,心想得再确认一次才行,于是当天晚上,游马努力在夜里爬起来,再次前往窥看。阿闍梨和前晚一样,结束扫除和瀑布下的修行之后,因为没有下雨,这次就不穿蓑衣,只穿着衣袖飘飘的白色净衣步入深山。游马套上事先准备好的球鞋追上去,又因天色太暗,不得不半途放弃追踪。
隔天,游马带着从库院抽屉里找到的手电筒,做好万全准备等待,阿闍梨一离开寺院就立刻追上去。然而,和行人众多的城市不同,在山中跟踪一个人很困难,离得太近立刻就会被发现,反之只要对方一离开视野就玩完了。
走下寺院石阶后,阿闍梨的白色身影立刻消失在树林中,看来是往如来堂的方向前去。因为隐约还记得这条路怎么走,游马便稍微拉开距离,一边留意自己脚下的路面,一边谨慎地往前走。或许是太过谨慎,抵达河滩时已经找不到阿闍梨的身影了。五郎家当然还是一片漆黑,游马心想,今天的跟踪大概就到此为止了吧,于是双手叉腰仰望天空,看见在树林里看不见——应该说根本无心去看的满天星光。月已西沉,周遭没有碍眼的灯光,星星如钻石般散布在漆黑的夜空中闪闪发光。这是在城市里从未见过的星空,使游马急促的呼吸逐渐沉静下来。随着身体慢慢适应山中的静谧,耳边开始听见河水潺潺的声音。
继续侧耳倾听,黑暗中似乎有人在低喃。「曩莫三—多—多南……」(注:此处念诵的是释迦如来真言「の—まくさんまんだ—ぼだなん」,原文为梵文,此为音译,是「所有神佛皆皈依释迦」之意。)朝声音的方向靠近,如来堂佛坛前的微弱灯火隐约映照出在胸前合掌的阿闍梨身影。可是,才刚找到阿闍梨,他又似已结束诵经,火光被灯笼外罩盖住,摇曳的光芒渐行渐远、再度深入山中。游马赶紧迫上前去,不知过了多久,来到一处陡峭的斜坡。
阿闍梨在那之后也不时地停下脚步,双手打出各种手印,口中时而吟诵着某种咒文,有时也以双手击掌默祷。就这样走着走着,脚下的路面愈来愈扎实,然后来到一处宏伟殿堂。和破破烂烂的天镜院及废墟般的如来堂不一样,这是一座足以代表延历寺的巨大伽蓝(注:伽蓝(がらん)指的是寺庙本体,或是寺庙的主建筑群。原本在梵文中是代表僧侣们聚集修行的清静场所。),周围点了不少盏灯。不过,毕竟是深夜,四周看不到其他人影。这状况对游马来说颇为不利,因为无法靠近宽敞的空间,只能远远躲在暗处偷偷窥看阿闍梨的情形。无论如何,这里应该就是终点站了。看看手表,已经过了四点,是漆黑夜幕逐渐开始明亮的时分。
然而,即使过了五点、到了六点,游马依然继续走在山中,追逐阿闍梨的行踪。不,不该说是「走」,明明听说这老者已经将近八十岁了,在树海里若有似无的步道上,竟是健步如飞。不对,不是「如飞」,事实上遇到小水沟时,他是真的用手中的拐杖撑在地上飞身越过,再乘着离心力翩翩落在曲折蜿蜒的斜坡上。如果世上真有「仙人」,指的一定就是柴门大阿闍梨了吧。
游马暗忖,该不会真要走遍整座比睿山了吧。此时正好来到一处陡峭的下坡路段,他终于决定放弃跟踪。其实早就跟丢阿闍梨的踪影好一阵子了,而游马在来到比睿山的第一天时就已学到教训,知道若是心急,很可能迷路、闯进完全错误的地方。于是他不再赶路,开始慢慢沿着下坡往下走,尽管毫无头绪,不知该往哪个方向才对,就姑且一路不断往下,终于让他走入一座清幽的神社。游马在这里喝了手水(注:日本寺庙或神社中,于参拜前用来清净双手的水。),这时已是早起村人出来散步的时间了。
「早啊。」
一个正在遛狗的老人告诉游马,这里是日吉大社(注:比睿山下的神社,是全日本约两千多间日吉、日枝、山王神社的总社,俗称山王权现。从这里可以搭缆车上比睿山。)。看来竟从山顶走到山麓了。被对方问及大清早迷路的原因时,游马也诚实告知。老人相当熟悉柴门阿闍梨的事,自顾自地说了许多关于他的伟大事迹。老人说,阿闍梨结束千日回峰行已是超过三十年前的事,直到现在,只要不是道路被雪阻断的日子,阿闍梨仍维持每日在山中巡拜的习惯。
「何止千日,他的回峰修行应该已经持续五千日,甚至超过一万日了吧,真是令人感恩啊。」
因此,这附近人人都知道阿闍梨的巡拜路径,老人也亲切地告诉游马,该往哪里走才能回到山上。
「不过,只要再往前走一点就有缆车站了喔。就快发车了,不用等很久。」
「都到这个地步了,我不能这么做。」
既然已经追踪阿闍梨到这里,就算两条腿走得肿胀僵硬,也不能在此时大摇大摆地搭乘缆车回去,游马这么想。遛狗的老人被狗拉着走远之后,游马再次起身,打算沿著名为「无动寺坂」的行者坡道爬上去。结果,才一踏上去他就后悔了。这道斜坡是一口气冲上标高六百公尺处的陡峭险坡,路况极为艰险,对整晚没睡也没好好吃东西、已在山中徘徊好几个小时的游马来说,实在是太过残酷的最后一段路。虽然老人说大概一个小时左右就能抵达明王堂附近,对这时的游马来说,别说一个小时,就算得花上五个小时,只要能活着抵达某处就够了。每走一步都发出喘息,努力将腿提起又放下、放下又提起,好不容易走到明王堂。在这里询问了如何回天镜院,然后和来时一样经过如来堂时已是正午;好不容易走到熟悉的石阶下方时,早已上气不接下气。
这时他大概已无法做出任何思考,不管会被斥责还是无言以对都无所谓了,游马满心只想着回去之后要在床上躺成大字形。正当他想将脚跨上石阶时,突然听见树枝啪啪折断的声音,一个人从上面掉了下来。
「啊啊?」
之后,就像发生事故时能瞬间回溯时光留下记录的录影机一般,游马稍微往回倒带,重播了当时的画面。
视线从覆盖道路的枝叶处再往上,看到大门附近有个微胖的年轻人,一头与外表不相称的金发梳得倒竖,正在摇晃手中的喷漆罐。游马心想,忘了在哪儿看过的佛像,正好就是用这种外表发出怒吼。年轻人试图往前丢出罐子,目标是和先前一样穿着净衣的阿闍梨。只见他不逃也不躲,正面注视着年轻人,嘴里喝了一声,交错的双手如刀剑般朝前方突刺,明明没有被碰触,年轻人却像被刺中似地整个人向后仰倒,头上脚下地沿着石阶滚落。重播到这里时,迟了一瞬被丢向半空的喷漆罐正好掉下来,打在石头上发出「鏮——」的惊人声响。
倒在一旁的年轻人瞥了游马一眼。
「刚才那是怎么回事?」
「谁知道,我也不是很清楚,大概是某种行力(注:佛道中,借由修行获得的能力。)吧。」
「那个人不是普通人哪。」
「好像是喔。」
看来,年轻人一个小时内是站不起来了,他也不做无谓的挣扎,躺在那里仰望天空。游马也没有多余力气帮别人,就这么由他去,自己径自爬上石阶。
并不确定阿闍梨是否知道被跟踪的事,当他看见游马时,只抱怨了一句:「洗澡水怎么还是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