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信回东京老家,是在山风带来秋意的时候。离家超过一年,始终没有告知父母现在的住址,因为之前发生的各种误会,游马似乎被断绝亲子关系了。关于那件事,由于认为自己是无辜的,所以也不打算道歉。只是,过完年后,京都的三十三间堂将举办射箭祭典「大的大赛」,游马很想参加;可是,除非是已拥有称号的高手,否则年轻一辈就只有刚满二十岁的新成人才能参加,错过这次就再也没机会了。
因此,游马无论如何都需要一面弓。然而体积这么大的东西,想拜托谁从家里偷偷带出来都实在很困难,只好拉下脸来恳求协助了。
寄出那封信约莫十天后,栞菜带着弓来到天镜院。那时,游马正在后院的小菜园里,用手指弹掉白萝卜叶上的小虫,然后随着沙沙沙沙的声响,栞菜就这么从上头滚了下来。不只游马吓了一大跳,不小心一脚踩空的栞菜更是难为情得发不出声音。
「栞,菜……?」
游马一屁股跌坐在地,抬起头错愕地看着从草丛里露出的长弓。
「好久不见。」
头发上还沾着几根芒穗,持弓的那人好不容易探出头来。
「我说栞菜啊……」
「……嗯?」
有时候,真的觉得她好像自己的亲姐姐。差点就这么说出口,最后还是硬生生吞下去了。看她穿着袴裙摔进草丛里的那副模样,简直和两个月前的自己一模一样。
「你自己看,袴裙上面都是鬼针草。」
栞菜低头往自己的腿上一看,「呀」地惊叫起来。除了袴裙和衣袖上,她自己还没发现绑成一束的马尾上也沾了不少鬼针草的种子。
「啊,不要勉强拔起来比较好喔。谁教你要从这种地方下来,是不稳先生教你这么走的吧?那个人也真是的,为什么不教人家走大门呢。」
难道不稳在这里修行时,后门不像现在这样杂草丛生吗?「一定是不稳先生自己把寺院周遭整理得干净清爽了吧。」栞菜这么说:「因为在不稳先生的寺院里,连一根杂草都没看过啊。」
「少爷为什么放着这堆杂草不管呢?既然这么不方便,不好好除草是不行的吧。」
不知怎地,这个人一看到游马,就会反射性地进入说教模式。
「那种事我才办不到呢!」
游马这才慢慢地站起来,拍掉手上的泥巴,然后一个转身朝玄关走去。栞菜也急忙跟上。
「办不到,为什么?」
「就算是杂草也拼命想活下去啊,只不过是袴裙沾到了一点,何必大呼小叫。」
「……」
栞菜一脸意外地抬头望向游马的背影。
「游马少爷……你好像变了。」
「当然会变吧,每天在这种地方过着生死交关的生活。」
「生死交关?看来你接受着很严格的修行呢!」
话一说完,她的眼睛就开始闪闪发光,因为栞菜是个异常喜爱「修行」啦、「考验」啦、「忍耐」之类词汇的武道家。
不过,游马口中的生死交关,指的可不是那么崇高的事,单纯是粮食问题罢了。就连刚才,也只不过是在犹豫白萝卜能不能拔的事。因为叶子也是重要的食材,可不能让虫啃食,否则就太可惜了。
「少爷是肚子饿了吧?栞菜早料到了,所以给你带吃的来了唷。是少爷最喜欢的神田屋豆沙包。」
听到这句话,游马一惊,身子瞬间僵硬,又立刻转过身、双手用力抓住栞菜的肩膀。
「哎呀,也不用这么急着吃吧。」
栞菜正想笑,游马泣诉的眼神却令她有些紧张了。
「栞菜……」
游马用力吞了一口口水,让不明就里的栞菜不知所措。
「栞菜,你下次如果还会再来,绝对要带肉来。」
「啥?你是说……肉吗?」
「对,就是肉。Meat。不要带什么点心了,要肉!」
「你都没吃到肉吗?」
别说吃了,打从来到天镜院,连一片火腿都没看过。山上既没有肉店,连个汉堡排都买不到。
「对啊,不过上次说是看我太可怜,五郎先生请我吃了咖哩,里面只放了点碎肉,我跟峰男连盘子都舔得一干二净呢。从那之后就没吃过了。」
「五郎先生是谁?峰男先生又是谁?」
五郎住在比这里更深的山里,是个自称农民文学家的人;叫峰男的,则是上次被阿闍梨教训过后,反而对他崇拜不已,央求着投入门下成为弟子的少年。这么说明之后,栞菜才重新打起精神,笑着说:「好像很热闹呢,真是太好了。」
「肉的事我明白了,这么说来你好像真的瘦了些。毕竟正在发育时期,蛋白质的摄取可是很重要呢。回去之后我马上准备。」
「太好了!」
游马情不自禁地做出胜利手势。
「啊,还有,我喜欢的是神田屋的霰饼,不是豆沙包。」
以前栞菜从来不会搞错游马的喜好,有了男朋友之后竟然变成这样,真令人失望。栞菜脸上瞬间闪过「搞砸了」的表情,立刻又解释这是要送给柴门老师的伴手礼。
「想说这个刚好可以配茶吃。对了、对了,我还带了上等茶过来,请游马少爷务必露两手茶道功夫,点茶给老师喝喔。我带来的是伯乐园的『名马之昔』!」
「很可惜,栞菜,这里的臭老头讨厌喝茶。煎茶或番茶还偶尔喝些,抹茶会让他失眠所以不行。那个人超早睡的。」
忘了是什么时候的事了,游马突然想点茶,便问了阿闍梨有没有茶釜、柄杓和盖置;阿闍梨二话不说,「没有、没有、没有」地全部否定了。还以为这里既然是寺庙,好歹会有一套茶具吧,没想到结果如此令人错愕。
「所谓茶人,满口简贫清寂,实际上却是一群奢侈浪费、让人无言的家伙,我不喜欢。」
被他斩钉截铁地嫌弃了。
打从来到京都,身边总是被爱好茶汤的人包围而感到局促不安,游马在听到这句话时,瞬间有种一扫胸中怨气的感觉。另一方面,却也同时想起那些人对自己的诸多照顾,内心交织着复杂的情绪。话说回来,「坂东巴流」的流仪不只武道,也有武家茶道,父亲是否曾向阿闍梨说明清楚呢。
「这样啊……怎么我带来的好像都是些派不上用场的东西。」
「倒也没这回事喔,那把弓就是要给我的吧。太好了。」
栞菜从草丛里滑下来时,为了不让弓和箭筒受伤,只有这两样东西举得高高的,其他东西则掉得到处都是,盒子里的豆沙包都不知道变成什么样了。
游马接过弓,跳上屋外檐廊,打开石突,将弓卷解开(注:弓卷为收纳弓与弦的用具之一,而石突则是在将东西用弓卷收妥之后,套在结绳处的保护套。)。
「大赛的参加申请手续就由我来办吧。完全联络不上少爷你,这样很伤脑筋啊。听说这里没有电话,你的手机又被停话了。总之,这次你有好好写信回家真是太好了。掌门人也非常欣慰呢,甚至连断绝关系的事都忘了,这么一来我也能安心……」
仿佛说溜了嘴,栞菜的话说到这里就此打住,不自然地开始拔起衣袖上的鬼针草。游马瞄了她一眼,说:
「安心什么?你该不会要结婚了吧?」
「不,才没这回事。呃……这面弓怎么样?」
她虽然想含混带过,一张脸却涨得通红。真是个老实人。
游马啧了一声,但也不再深入追究。解开卷弓布后,露出的是把刻有弓铭的煤竹弓,怎么看都不是游马的所有物。友卫家基本上使用的都是竹弓,游马也从初学时就开始用竹弓,只不过那都是白竹。父亲总说:「想用煤竹,你还早得很。」就是不肯让他用煤竹弓。
「这是弥一的吧?」
「是的,决定让你用这面弓了。」
看得出这面弓曾受到万分爱惜,打磨得宛如擦上保护漆。
天然煤竹一般都是使用在民宅天花板或屋顶的竹子,受室内暖炉或厨灶的烟熏自然变黑,只有为了整修房屋而取下时才能获得。现在这个时代,历史悠久的民宅已不多见,煤竹也成为难以入手之物。更难得的是,制作这面弓时,连贴合竹子的胶都用了天然的产物,是一面上等的「鳔胶弓」。只有弥一这种熟练的老手才适合使用,年轻人不该拥有。
「弥一不知道吗?三十三间堂的新年射箭大赛,是由很多像我这样刚满二十岁的人轮番上场射箭的活动。我去参观过今年的大赛,每个人就定位的时间只有一、两分钟,后面还排满等待上场的人,休息室也很拥挤,完全不是带这种上等弓去实践精神统一的地方啊。再说,在那么拥挤的地方,弓很可能会碰伤,还是带便宜一点的去,心情上比较轻松。」
「如果你这么想,不如别去了。」
「咦?」
「带着折断也不可惜的弓,怀着随性敷衍的态度上场。如果你是这样想的,还不如不要去。」
栞菜走近檐廊,伸手「咚咚」地敲了敲木板,意思是「你坐下」。游马立刻反射性地屈膝正坐。从小受的教养,使他在听辈分高的人说话时总会这么做;此时身体在仓促间自然采取了这种动作,真教人懊恼。
「游马少爷是为了什么才想参加那场大赛的呢?如果是想在公开冠礼上举行射箭会,真正该考虑的,是在召集了门生观礼的神社社殿举行;掌门人想必也是这么希望的吧。可是,少爷现在人不在东京,又说想参加京都三十三间堂的射箭大赛……这也没有关系,毕竟当天聚集的都是来自全国各地、即将参加成人式的射手,你一定认为这是一辈子只有一次的机会,想怀着隆重的心情参加吧?可是,我很想知道少爷希望参加这场盛事的想法是什么?是为了展现自己善尽身为成人之责任的决心?还是为了缅怀昔日聚集于此射箭的前辈先人?有什么强烈的想法让你希望在神佛前献上弓术呢?无论秉持的是何种理由都无妨,唯独请你务必不可抱着开玩笑的心态参加。那样不但对众人失礼,也给人添麻烦。既然要参加,就要表现出不辱『坂东巴流』嫡男身分的弓术。别以为射箭只要射得中就好。明白了吗?那么就请先安装弓弦,让我帮你看看吧。」
游马轻声叹了口气,站起身来。当佐保约自己去三十三间堂时,自己之所以也想参加射箭大赛,只是因为看到女生们穿上成人式的华丽和服,气氛好像很欢乐,想去凑凑热闹罢了。同时也有一点非分之想,希望能在憧憬大赛的佐保面前好好表现一番。无关流派做法或道场名号,只想轻松享受射箭的乐趣不行吗?尽管心中有些叛逆地这么想,然而根据过去二十年的经验,游马知道现在反抗她也没有用;于是乖乖站起来,拿起弓,将上弓弭抵在和室拉门框上,右手抓着下弓弭,左手抓着握把上方默默施力。仅以蛮力弯弓会使弓受损,但是这面弓却似乎比自己过去认识的弓要强韧许多,费了相当大的力气,好不容易才将下弦轮挂上弓弭。
「这面弓,比我以前用的强劲许多,没问题吗?」
「等你拉得开,再开始练习用它射箭。」
游马「哼」了一声,将弓从门框上取下,手握下端,将整把弓往前伸,让上弓弭远远碰在地板上。用这种姿势检视弓弦的线条,再按压弓弦两侧检视强度。
「三十三间堂的大赛采用远距靶,射手与箭靶的距离是平常的两倍,足足有六十公尺。游马少爷想必是初次尝试这种距离,在这种地方又无法进行特别练习,对你来说,目前的条件绝对算不上好,所以,为了至少维持箭的稳定度,外公才会选上这把稍许强韧的弓。」
还说什么射箭不是射得中就好,结果射不中还是不行嘛,话都是你们在说。游马一边这么想,一边翻过手腕检视整把弓。弓弦端正,真是一面美丽的弓。
「弥一打算来看吗?」
「谁知道呢?大概又会像平常那样说要留下来看家吧。」
「也是,他那么讨厌京都。」
栞菜耸了耸肩。
「他好像大受打击喔。尽心尽力地教育你,就是为了培养出了不起的掌门接班人,正打算开始准备奥传时,游马少爷竟然就这么逃跑了。」
「奥传?那是什么?」
「我也不清楚,『教外别传、不立文字』(注:「教外别传、不立文字」是禅宗法门,意指不采用佛教一般的修行方法,不以文字语言迷惑心性,以求「直指人心,见性成佛」的顿悟。),不是我能过问的事。不过,根据我听到的,猜想应该是『三道共通之处』吧。」
说到「坂东巴流」的三道,那当然是剑道、弓道与茶道。然而,游马怎么也想不出三者的共通之处会是什么?说剑道与弓道有所共通,或许还能想像,但是坐在榻榻米上点茶的嗜好,完全是另一个次元。说不定正是因为这样,自己才会视之为畏途。
不顾从鼻子里哼气的游马,栞菜将视线投向远方,像在仰望什么。
「这充其量只是我的想像,要传授给你的大概是『草之草』吧。」
「啥啊?」
那少根筋的反应令栞菜叹了一口气,正面凝视着游马说:
「我先谈一下关于茶道的事好吗?游马少爷,你在六岁开始学习茶道时,马上就用台子(注:「台子」为茶道中器具的一种,是用来放置水指等用具的架子。)开始练习点前了对吧?」
没错,游马的茶道入门,是从「真行草」中的「真」,也是阶级最高的茶道点前开始,并没有因为他还是个孩子就让他使用儿童茶具,而是要他和大人一样坐在被称为「台子」、具有光泽的黑漆茶架前点茶。台子上摆放绘有花鸟图样的水指与杓瓶,游马的小手拿起茶壶,一会儿放进莓锦袋里,一会儿又掏出来,还因此被表妹取笑:「游马明明是男生却喜欢玩办家家酒。」
「你从茶道中的『真点前』开始,学习之路逐步往简略的『草点前』前进。就某种意义来说,这过程完全依循了茶汤历史演化的脚步。将近千年之前,茶道本属佛门之物,随着时代变迁,又成为武家大名所有,再之后才演变为庶民嗜好。人们使用的茶具,由庄严华美步向简贫清寂,点前步骤亦从复杂繁琐演化为简单质朴,但绝不粗略,『茶道精神』反而随着步骤的简略而愈发精研进化。所以,即使当初少爷的小手还拿不住茶具,在多少有些勉强的情形下,家人也要让初学的你从台子前的点茶开始练习。我想这或许是因为有必要让未来的掌门人一一亲身体会茶道点前是如何诞生的。但是普通的门生就没办法这样了,只能由简入繁,从『草点前』开始学习。至于原因,则是因为让刚入门的弟子使用高级的好茶与齐全的台子茶具,未免太不成体统。所以,只有掌门家的各位才能从『真点前』开始学习。其他人只能从较为实用、马上就可应用的点前开始学。我也是从『草点前』开始学习茶道的,一直到最近,才好不容易获得『真之真』的传授。」
「那这不就是倾囊相授了吗?」
「倾囊?是这样吗……我反而有种『绕远路』的感觉。我从『草点前』出发,最后学到了『真之真』。姑且不论炭的用法,游马少爷则是从『真之真』开始,一直修习到『草点前』为止。也就是说,虽然方向正好相反,但我和游马少爷学习点茶的范围是一样的。可是,最近我常在想,『坂东巴流』茶道的真髓,或许不在我前进的方向上。相反地,应该会在游马少爷的学习方向上吧。换句话说,那就是在突破『草』之后,更进一步的『草之草』了。所以,只有掌门人才能循着这个方向学习。我这样说,你能明白吗?」
游马虽然一直边用手巾擦拭弓一边听,最后却打了一个大呵欠,证明他根本就没听明白。
「哎呀,真抱歉,内容是不是难了点?一个不注意,就用了对行马少爷说明的方式。」
「反正我就是比那家伙笨。」
在友卫家,对游马不能用太难的词汇,所以不管教什么,都习惯教哥哥时用身体力行的方式,教弟弟时则用头脑理解的方式。
「不,我绝对不是那个意思,才没有人觉得游马少爷笨……」
「好啦,算了算了。我可以拉弓了吧?」
装上弓弦之后,得先等待竹子稳定下来,这是友卫家的作法。游马从屋里取来护指皮套,是鹿皮做的。戴上护指皮套后,游马从屋里纵身朝地面一跳,一边拿起弓,一边踏步暖身。重新整顿呼吸,双腿朝左右两侧滑开。蹲好马步架起弓,戴着弓悬的手搭上弓弦,然后瞄准一棵杉树拉弓,以左右均等的方式将弓弦拉开。拉到极限后,又静静放回弓弦,用力呼出一口气。
「拉得比我想像中还要开,架势也很漂亮,了不起。」
最近这阵子,游马每天都拿练习用的橡皮弓练习拉弓。毕竟没茶可泡,又没有其他可转换心情的事可做,短期内最令他期待的事,唯有年后的射箭大赛。
「先加强肩膀和背肌的锻练,让『集中』(注:「集中」为射法入步骤之一,指完成「拉弓」的动作后,开始将箭瞄准箭靶的状态。)更安定。用这面弓来射箭时,就算箭靶距离较远,角度也无须太大,只要基本的十字架势没有跑掉,真气能集中于丹田,注意力放在手肘画圆的动作即可。要是能做到这样,放出去的箭自然能命中箭靶。最好不要耍小聪明。这种距离感,游马少爷只要练习个两、三次大概就能掌握了。这面弓,外公说是要送你的礼物,你生日快到了吧?祝你生日快乐。」
被她这么一说,游马才想起自己的生日。因为想起来也没意义,所以才会忘记的吧。不过,住在家里时,母亲和栞菜,还有弟弟,倒是每年都会送些礼物给自己。
「这还是第一次收到弥一送的生日礼物呢。」
游马忍不住笑了起来。就算过去从没收过对方任何礼物,光是这面弓,就抵得上二十年份了。箭也很厉害,箭羽是老鹰羽毛做的。
「莫名帅气的礼物啊。」
「或许有点分送遗物的意思吧!明年他就要过八十大寿了,连我也得到一份意外的礼物。」
栞菜说着,从衣袖里取出一块袱纱,白色盐濑(注:一种绢织品。)质地,角落描绘着一串类似藤花的紫色花朵。
「很美啊。」
「说是母亲离家出走时,留在房里的东西。我想,应该是母亲亲手画的。」
游马也从过世的祖母那里听说过,栞菜的母亲曾是美术大学的学生,很会画画。
「过去外公从来没对我提过母亲的事。原本都说在孤身搬进友卫家时,就把和母亲有关的东西全都处理掉了,现在却又拿出这种东西,难道人在接近死期的时候真的会……」
「别说那种不吉利的话,弥一还这么硬朗。」
「再怎么硬朗也无法与岁月为敌啊。」
「别这么说。我们家爷爷不也还很健朗吗?志乃小姐也是,明明是个阿婆了,还是活力十足啊。」
这位志乃,是游马来此之前所寄居的榻榻米行的退隐长者。
「那两位都才刚满七十岁吧?外公可是年近八十了。」
「七十和八十还不都一样。」
「不一样。」
如果栞菜提出要自己赶快回东京给弥一看看的要求,游马还真不知该怎么回答。要是怀着目前这种不上不下的心情回去马上接受奥传,也只是徒增双方的困扰。
栞菜按照传统礼数,隆重地向阿闍梨打过招呼,将游马父亲交代的信和布施交给他,两人长谈了好一段时间后才回去。
「游马少爷,不用我说你也应该知道,这面弓要好好保养爱惜喔。要是弄坏了,就没资格参加大赛了。还有,这里不是道场,这件事千万不能忘记。要知道,弓是一击必杀的武器,为了避免误伤他人,练习时必须小心注意。另外,就算已经获得老师允许,还是不可称呼人家臭老头。不懂长幼有序与师徒礼节的人,武术是不可能有所进步的。请你成长为一个了不起的人回来东京吧。栞菜相信你,会等着你回来。」
从大门绕出去,送栞菜到公车站的一路上,她都一边拔掉头发上的鬼针草,一边不断地唠叨。
阿闍梨在回峰时穿坏的草鞋,至少有一、两百双,游马将这些坏掉的草鞋收集起来、绑成米袋状,用来代替箭靶练习射箭。行者的草鞋被认为是极乐世界的莲花象征,仔细想想,用箭去射草鞋的行为或许有待商榷,但阿闍梨甚至说过拿去烧洗澡水都没关系,所以对此并未特别指责。游马将箭靶挂在晒衣竿下,从近距离射箭。等身体适应这面弓的强度后,再开始调整架势。
就这么过了一阵子,游马收到老家寄来的肉,有两公斤的牛排、综合火腿、冷冻汉堡排及冷冻水饺等。汉堡排和水饺的包装上,栞菜的字迹写着那是游马母亲亲手做的。
「峰男,想不想吃肉?」
游马对刚打扫完浴室的少年这么一说,少年马上回答「我要吃」,随即丢下手中的鬃刷跑出来。从石阶上滚落的那天,他一边扶着腰一边爬上大门边,要求阿闍梨收自己为弟子。「要是有闲工夫做这种事,就先去把自己的涂鸦弄干净!」被阿闍梨这么怒斥了一顿之后,尽管试图擦掉涂鸦,没想到却不简单,只好再用喷漆盖过涂鸦,还将整根门柱喷成了一片朱红。隔天,也干脆买来更多油漆,打算把另一根柱子也漆成朱红色。游马出手阻止时,才发现少年已将一头金发剃成平头,看来他本人是非常认真的。他说当自己倒在石阶下仰望天空时,目光追随清澈天空里的浮云,顿时大彻大悟,发现自己的生存之道就在这里。十七岁的他如果没有退学,原本该是个高中生。
大彻大悟什么的肯定是错觉。既然未成年,也不能轻易让他住下。问他父母呢,才知少年的父亲好像是因诈欺之类的犯行被捕入狱,母亲则早就离家出走、下落不明。唯一的亲人只有卧病在床的祖母,祖孙俩靠着她的老人年金过活。听到这里,阿闍梨也无法不加思索地一味拒绝。话虽如此,由于前年寺院曾经差点被类似的家伙烧掉,所以就算少年再怎么表示决心,也难以就此当真,只能姑且同意他留下来一个月。为了逼他放弃,阿闍梨在这一个月里塞给他各种工作,游马反倒因此闲了下来。
「那,你来帮我一下忙。」
游马对峰男招招手,带他走进一间小储藏室。才一进去,游马便毫无预警地用火筷插进潮湿的榻榻米,当着惊讶的少年面前,慢条斯理地将榻榻米折弯剥下。
「你好厉害喔,做得真顺手。」
「来这里之前,我寄住在榻榻米店啊。」
「可是,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榻榻米都被你戳破了。」
「总比把寺门漆成大红色好吧?反正不管怎么说,这块榻榻米都坏掉、不能用了。之后我会再拿东西塞回去,你先帮我搬一下这个。」
说着,两人将榻榻米一起搬出屋外,费了好一番工夫才沿着山路搬到吊桥边。这段山路颇为崎岖,就算两个大男生一起搬,还是够折腾的。峰男好几次都想放弃,游马靠着「一个汉堡排、一片牛排」当诱饵,好不容易才把东西搬到目的地。
从天镜院到如来堂这段路程,中间究竟得翻过两座山谷还是三座山谷,一直没有确切的说法,因为判断哪边是山谷、哪边不是山谷的标准因人而异;这些山谷都不算太深,唯有一处不管谁来看都觉得是座「山谷」,那下面流过一条小河,上方则架着一座吊桥。游马从这座吊桥略往下走,在一棵杉树上用捆绑东西的绳子打了一个结,剩下的绳子则带着过桥,也就是往溪谷上方走,边走边用绳子量出刚好六十公尺的距离。接着,他将带来的榻榻米立在杉树前,再在绳子的另一端做出自己站的定位。这种布置,是为了隔着山谷射箭;因为不会有人在空中行走,箭只要从山谷上方飞过,就不用担心误伤他人。但是当他对阿闍梨这么说明时,却被他纠正:「虽然没有人,说不定会有天狗经过。」因为天狗是会飞的。
「喔,对了。要是看到的话,能不能抓一只回来。」
「抓什么?」
「天狗啊。乌天狗,外型是黑色的,动作很快。」
这或许是老师独特的玩笑吧,游马只是听听就算了。这人最教人受不了的地方,就是老说一些不好笑的笑话,不然就是毫无意义地挖苦人,缺乏幽默感。
搬榻榻米那天,游马做了饭团和腌渍萝卜给老师吃,两个年轻人则吃烤牛排。明明不是什么特别的肉,对吃惯素食者的鼻子来说,肉味或许还是太过强烈,加上寺里过去从未飘散过的油烟,惊动了阿闍梨出房来查看。当他来到库院时,只见两个年轻人忘我地大啖烤肉,那副饿死鬼投胎的模样,令他惊愕得好一阵子说不出话。
阿闍梨当场盘腿坐地,嘴里喃喃念诵起经文。过了一会儿终于安静下来,睁开一只眼睛,看见两个年轻人正紧盯着自己。
「简直就是活生生的地狱图。」
他念诵的经文是《观普贤经》,因为内容,有时也被称为《忏悔经》。
「我是在祈求神佛宽恕你们造的恶业。真是无可救药之人啊,竟然在这里吃肉,你们到底把这里当成什么地方了?」
「不能吃肉吗?」
「当然。」
「为什么?」
「你连这种事也不知道吗?为了你们要吃肉,就必须杀生。」
「我可没杀。」
「总有人代替你们杀了吧。没有人吃,就不会有杀生。」
「可是,不吃肉没有体力啊。」
「那只是欲望的借口罢了。以前的日本人几乎不吃肉的。」
「就算不吃肉,也会吃蔬菜水果吧?难道杀植物的生命就没关系吗?」
这么一说,阿闍梨略略睁大了眼睛,望着游马:
「没想到你这个原本连白萝卜收成季节都不知道的人,竟然变得这么奸巧,该说来这里之后还是有所成长了吗?」
「啊,你想岔开话题吗!」
「不是这样的。所谓『山川草木悉皆成佛』,草木之中都有佛性,这是密宗的根本。当然,也有人断绝五谷,只吃树上落下的果实。因为只要留下种子,就算不上杀生夺命。这又称作『木食』,也是一种生存之道。在宇宙之中,人类应该拥有什么样的生命,这是个看似简单却很不容易解答的问题。不断思考这个问题、希望得出答案的,就是天台宗的学问僧。说比睿山整座山的僧侣针对这个问题思考了千年恐怕也不为过。我是跟不上学问行列的人,所以只能立志成为行者,而从『行』中获得的东西,也只能用『行』来传授。虽然对你们深感同情,但这不是言语或道理能够说明清楚的。想想看,在静谧山中不断地向前走时,从自己身上渗出的汗水却带着肉的腥臭味有多么恶心。我觉得自己无处容身,这一点你们总该明白吧?不要用烤肉的油烟污染这座寺院的门柱好吗!」
「那可以在外面烤吗?」这么一问,阿闍梨霍地站起身来,瞪着眼睛大吼:「说什么鬼话!快点滚出去帮牛挖个坟埋了吧!」
游马和峰男心不甘情不愿地抱着冰箱里的东西走出去,但也没笨到真的按照吩咐挖洞埋了那些肉。两人在山路上狂奔着,将那些肉送到五郎家,拜托他代为保管。
「哎呀,因为是阿闍梨先生才会这么做吧。俺们村里那些和尚是既吃肉也吃鱼呢。照他们的说法,不管嘴里说得再好听,只要是人类就会造孽,要和众生用相同角度生活才有意义,这就是他们的想法,所以才会和阿闍梨先生不对盘哪。」
五郎这么说着,俐落地将厚厚的肉块切成薄片,做成寿喜烧;河边有一座他用石头搭的灶,就在那里挂上铁锅煮。一看到五郎将菜园里种的蔬菜放进重口味的汤头里煮,阿闍梨的训话立刻被游马他们抛到九霄云外,心情激动得只差没一边发出「嗬嗬」的呼喊,一边举起长矛围绕着锅子跳跃。可见他们最近吃的东西有多粗淡,一旦放过这次机会,下次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吃到肉了。两人都忘了早已吃过晚饭的事,又吃了一次。游马领悟到人类和虎狼一样都是肉食动物,嘴里发出「哦喔喔」的远吠声,在山谷间形成回音。另一方面,原本担心被阿闍梨逐出师门的峰男则是转念一想「反正都要道歉,不如先吃个痛快还比较划得来」,抱着这种念头豁了出去,「呜嗷嗷」地发出熊一般的叫声。
「这可真是名副其实的谢肉节(注:谢肉节(谢肉祭/carnival)是欧洲天主教国家传统节日。人们在四旬期的大斋戒不可吃肉,于是为期五至八天的谢肉节便成为人们大啖肉食、向肉类告别的庆祝日子。)了。」五郎望着兴高采烈的两个男孩,若有所悟地点点头。站在他正前方的游马高举右手宣言:
「就在今天,我友卫游马满二十岁了!」
五郎一听,嘴里嚷着「这样啊、这样啊」,开始怂恿游马喝酒。最后喝得醉倒在河滩上,这天也作了狐狸和猴子围成一圈的梦。
像乌鸦藏起猎物一样,将食物藏在五郎的冰箱之后,从隔天起,游马就尽情展开射箭练习;就算汗水散发肉味也毫不在意,反而还觉得心旷神怡呢!
站在山谷悬崖边上,朝对岸射出飞箭,箭靶是事先挂在榻榻米中央、阿闍梨的旧草鞋。虽然大赛的箭靶直径足有一公尺,但目标既然是中心点,用草鞋来当箭靶练习也就足够了。峰男说:「要把箭朝草鞋射啊?总觉得好像诅咒用的稻草人偶喔。」明明完全没有这个意思,但被这么一说之后,却觉得颇有道理,游马笑着回说:「说不定会因此提高命中率喔。」
嘴上说得好听,实际上第一发射出的箭,别说射中草鞋,连对岸都飞不过去,半途坠落谷底。游马不愿接受现实,焦急地射出第二箭,依然半途坠落。这实在是太令人沮丧了。急急忙忙跑到崖下想捡回箭矢,却只看到一支挂在松树梢上,另一支则是怎么也找不到。那天就这么找了一整天,最后还是徒劳无功,铁青着一张脸回寺里。箭矢原本就不多,继续在这种地方练习下去,肯定不久就要遗失殆尽。栞菜说弄坏了弓就没资格参加射箭大赛,没了箭也一样。那些箭的价值与弓相比毫不逊色,要是弄丢的事曝光了,还不晓得会被如何责怪。
出乎意料的是,隔天当游马振作起精神决定再试一次、来到与昨天相同的地方时,却看到那支失踪的箭好端端地插在挡箭用的榻榻米上,仿佛自己从谷底浮起返回似的。游马大吃一惊,端详了老半天,箭上却连个折痕或伤痕都没有。一定是山神看在我这么努力练习的份上,所以将箭还给我了吧。游马心想,高兴地走到桥的另一端。
来到桥中央时,一阵往脚底吹上来的风,使他不由得停下脚步。原来那股风只沿着谷壁往上吹,而弯弓射箭时站的定位离崖边尚有一段距离,所以一直没发现。放眼望去,既无树叶摇曳,也不见尘埃飞舞,不仔细观察是不会发现这阵风的。事实上,昨天的风说不定超乎想像地强。以为山谷上方没有障碍物就能放心射箭,实在是太过天真了。
——就算什么都没有,也还有风哪。
目光由上往下扫过谷壁后,游马从桥上跑到对岸。
这天的状况很好,每一箭都顺利射到靶上,即使没命中靶心,也不出榻榻米范围之外。榻榻米旁边并列着好几棵树,只要手稍微偏移,就很可能把箭射坏。这么一想,每一箭都不敢大意。
从这天起,一直到山中开始积雪为止,这座小小的山谷上方,每天都传来箭矢「咻咻」划破空气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