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栞菜的说明下,反倒令记者更加混乱的「宗家巴流」与「坂东巴流」的关系,以茶道流派来看,其实就是本家与分家的差异。
江户时代,从京都巴流独立、来到江户的友卫仙马,正是「坂东巴流」的创始人。不过,无论是「宗家巴流」还是「坂东巴流」的创始人,其实都出身播州武家的友卫家。只是最早转攻茶道的那位,将自己姓氏写法改成「巴」(注:「巴」与「友卫」的发音相同,都是「TOMOE」。),而投入巴流门下的仙马则继续使用本姓。因此,即使同为「TOMOE」,东西两方的汉字写法却不相同。
除此之外,关东的「坂东巴流」以武士道为基础,茶风也和关西「宗家巴流」大相径庭。其中,两者最大的不同要属规模。提到「宗家巴流」,那可是日本茶道界数一数二的名流,坐落京都的宅邱占地广阔,位于东京旧时老街上的「坂东巴流」根本无法与之相提并论。再说到门生人数,更是相差了一位数。在京都,只要向人间起巴家,十个人就有十个人会指向建在御所旁的巴家,脑中浮现的也是即将迎向还历之年的现任掌门——冰心斋巴朱鹤。
冰心斋是个体格壮硕的都会名流,一年到头都带着几名随从南来北往、四处奔忙。不过今天傍晚,因为事情比预期的提早结束,多出来的时间,他便用来造访章鱼药师路上的这间小榻榻米店。
榻榻米店的退隐长者高田志乃还没出嫁时,曾帮冰心斋换过尿布;即使在她出嫁之后,也愿意经常让还是个孩子的冰心斋到家里游玩。这小小的榻榻米店,既不会有实业界的名流人士往来,也和门生会、后援会等组织扯不上关系,对掌门家的公子而言,是个轻松自在的地方。
对一个孩子来说,做任何发言都必须小心翼翼是很痛苦的,有时冰心斋感到喘不过气了,就会到榻榻米店来,闻闻蔺草的味道疗愈身心。在这里,他不但曾经肆无忌惮地大发牢骚,也曾拜托信任的志乃私下帮了不少忙。好一阵子没来,去年造访时,发现志乃一点都没变。曾几何时,知道女儿奈弥子也和过去的自己一样会悄悄到这里来时,冰心斋不由得苦笑起来。
「志乃小姐,你在吗?还是在上课?」
拉开玄关喀啦作响的大门,也不等志乃回应,就热门熟路地走进屋内、毫不客气地拉开玄关旁的纸门。门内,面向走道的是一间两坪多的茶室,志乃正蹲在从天花板垂落的链条下,捡拾着火炉旁的炭。手里还拿着火筷,惊讶地一边抬头一边起身。
「哎呀,怎么来了?我茶釜才刚收起来。」
「没关系啦、没关系。我不是来喝茶的,你刚上完课啊?」
「对,刚结束。」
「这样的话,能不能听我说说话?」
「是没关系啊,反正我正打算吃饭,你要不要也偶尔吃吃我们家不怎么样的饭菜啊?」
「我没那个时间。啊,不是啦,能吃到志乃小姐亲手做的菜当然很开心,可是等一下我和人约了在壬生的料亭碰面。啊,不如这样吧,等我到了那里,差人给你送点吃的来,现在你就坐下来陪我聊聊吧。」
「不,我说你啊……」
志乃好像想起什么,欲言又止。然而,一听到冰心斋说是有关女儿婚事已经决定的事,志乃便惊讶地连手中的炭都忘了捡,嘴里一边嚷着「真的吗」,一边转过身去。
「那……她的结婚对象当然是鹤了吧。如果不是的话,我可要多嘴发表意见了喔。」
「志乃小姐,火筷能不能先放下呢。这样挥来挥去的危险啊。我看看,这是灭火壶吗?借我一下。」
冰心斋从志乃手中拿走还端着余炭的小铲子及火筷,打开脚边的灭火壶,将烧得通红的炭一一放进去,同时点头回应志乃刚才的问题。
「没错,决定嫁给鹤了了。不嫁也不行啊。」
「真的吗!那真是太好了,太好了。这下我可放心了。」
志乃一边将身边的空云龙釜挂在链条上,一边不住地说着「太好了、太好了」。等摇晃的釜锅停下来后,她才慢慢转身端坐,正式恭谨地对冰心斋低下头说:「真是恭喜你。」
「这样啊……他们耐心等待了这么久,总算是有回报了。奈弥子和鹤了实在太可怜了,尤其是鹤了,去札幌前还曾来过我这里,整个人瘦得干巴巴的,我看了都不忍心。」
冰心斋的长女奈弥子与入门弟子鹤了感情很好,虽然早就决定总有一天要结婚,但是几年前巴家长男过世,却让状况出现改变。长男一死,奈弥子的丈夫就会成为下一任掌门人,如此一来,四周便产生了许多「鹤了家世不够高贵」的杂音,迫使冰心斋不得不在一年前将鹤了派到北海道分部去。现在,行马可能入赘次女真由子一事,虽然成为拯救这对被拆散情侣的妙计,但可惜行马还是中学生,真由子更只是小学生,所以友卫家并不打算认真看待这件事;奈弥子的婚事也就长期悬宕不决。
「你一直说他们可怜、可怜的,结果那两个孩子真把自己当成悲剧男女主角,走到哪儿都说些引人同情的话。难道不知道身边的人有多么替他们着想吗?听起来简直把我们都当成大恶人了。」
「这有什么办法,谁教你们做的就是大恶人一样的事。怎么,你不中意鹤了这个女婿吗?」
「不是啦,话不是这么说的。可是,那种事实在是不好啊。」
「那种事?是哪种事?」
冰心斋先是叹了一口气,弯身往玄关高起处坐下。
「……有了『那个』啊。」
因为他突然压低声音,志乃一时没听清楚。不过,当资讯慢慢抵达大脑,她仍不由得惊讶地睁大眼睛。
「就是这么回事啊,吓到你了吧。」
「……不,那两人都是成年人了,吓是吓不到我……只是,北海道和京都这么远,是怎么……那个……」
「就是那时候啊,正月十五前后,以前为我们夫妻俩做媒人的长辈突然过世了。对方现在住在九州,问了下告别式的日子,发现当天我们已经接受这边的长辈招待,也拒绝不了。可是,总觉得守灵时至少得去露个脸,就决定让奈弥子代替我去出席当天预定参加的分部茶会。茶会地点在松岛(注:松岛是指位于日本东北宫城县松岛湾与沿岸一带地区,是日本三景之一。再往北就可以到北海道了。),结果,那小妮子参加完茶会没有马上回来,偷偷瞒着我们,跑到札幌去了哪。真是太乱来了。」
冰心斋摊开手,在脸上用力抹了一把。
「哎呀,奈弥子真的这么做啦?」
「是啊,真是丢人,我都没脸面对大众了,还没出阁的闺女竟然有了『那个』。」
「哎,我们那个时代或许是这样吧,不过最近的人对这种事儿也不害羞了,大家都大大方方承认不是吗?还看过特意在人前发表的呢。」
「对呀,最近的日本人都不知羞耻为何物,尽是些厚脸皮的家伙,把人家的宝贝女儿当成什么了呢。人前一脸乖巧听话的样子,人后做的却是这种事。偷偷摸摸把我女儿叫去是什么意思啊!」
「是这样吗?难道不是奈弥子自己过去的吗?一心只想和心爱的人见面,忍不住就飞过去了啊,不觉得她的少女心很令人心酸吗?」
「就算是这样好了,鹤了身为男人也该有分寸,要好好跟她解释,送她回家才是吧。」
「你有资格说人家吗你。」
志乃像是想起某件往事,眼神望向壁龛。上面挂着一到三月必定挂上的「桃花笑春风」挂轴,旁边放着一个古铜制的曾吕利花瓶(注:瓶身没有花纹,瓶口细长,无把手无瓶肩,下半部呈圆鼓形状的古铜花器。),里面插着伊予水木和曙茶花。
「什……什么事啊?」
「你忘了吗,自己明明做过类似的事啊。我可不准你否认。」
「喔,你是指寅千代的事啊?」
「那是什么?」
「就是让只园的寅千代给我生了佳代的事啊,不是这事儿吗?」
「……你、你还有这么一个孩子啊。这么说来,我确实听过一点风声,没想到是真的……不对、不对,我说的不是你和艺妓的事。」
「那就是阿梓罗?」
「这又是什么?」
「北野那边的酒店公关帮我生的孩子啊。真伤脑筋啊,还以为这边没人知道,既然已经进了志乃小姐的耳朵,肯定整城的人都知道了吧。那孩子还在上幼稚园、最是可爱的时候,忍不住在外头牵着她的手走了一次。她吵着说要去动物园看大象嘛。」
听冰心斋喜孜孜地倾诉育儿烦恼,志乃惊讶得嘴都合不拢了。
「真希望至少能有一个是男孩啊,那我就不用为了继承人的事这么辛苦了。也不知道为什么,每个都生女儿。」
「你这呆子,把外头女人生的儿子带回来麻烦才大吧。都子知道这些孩子的事吗?」
都子是冰心斋妻子的名字。
「当然知道,我们夫妻间是没有秘密的。那个人啊,堪称史上最强的能干媳妇。再说,我也知道分寸,为了避免往后遗产继承的争执,对那些孩子虽然很抱歉,但还是无法给她们名分。两个孩子的妈也都是答应这条件才生下来的。能给她们的我都会尽量给,就是无法让她们进巴家的门。」
「你还真自私啊。」
「这才叫专业人士啊。她们也有她们的自尊。」
「哎,那个世界的规矩我是不懂,或许真如你所说吧。但是啊,我想讲的不是这个,是那个纯情单纯小姑娘的事啊。」
令志乃错愕的是,冰心斋似乎不记得了。「什么时候的事了啊?」「超过三十年以前的事罗。」在这么一问一答之下,他才总算唤醒记忆。
「喔喔,你说的是弥生啊……」
「终于想起来了,是吗?」
「别这么说嘛……现在就别再提那令人脸红的事了。再说,这和那根本是两回事啊,该说当时年轻气盛嘛,我自己都还是个纯情青年呢,真是苦涩的青春回忆啊。」
「说什么苦涩,真羡慕你们当男人的,能说得这么轻松惬意。」
那是志乃的丈夫还健在的时候,也是冰心斋大学时代的最后一年。有一天,他忽然将年轻的恋人带到志乃面前,说是希望能暂时安置在她这边。也不知道是他叫来的,还是女孩子自己追上门来的,总之两人打算结婚,正在等待将她介绍给巴家双亲的机会。
结果,那个女孩只在志乃家短暂住了一阵子,后来就离开了。不知过了多久,冰心斋自己也以考察旅游的名义前往欧洲,在那之后,巴家的总管带着颇有深意的花前来致歉,说是「少爷给您添麻烦了」。当时他带来的花器,就是现在放在壁龛里的曾吕利。
也不知道是去考察什么,冰心斋的欧洲旅行长达半年;回来之后,和据说是旅行中认识的女孩——财界某大人物的孙女——论及婚嫁,婚事也很快就进展下去。只是,他们那场喜宴,志乃这种小榻榻米店老板娘是无法获邀参加的。在那之后又过了将近十年,志乃才再度和冰心斋碰面。
那天她去办事,经过御所旁边时,因为樱花实在太美而忍不住驻足欣赏,刚好看见躺在一旁草皮上赏花、看似平凡无奇的一家人。那正是当时已继承巴流的年轻掌门人冰心斋和他的妻子都子,两人带着就读小学的长女奈弥子,以及刚学会走路的长男比吕希。
隔了十年没见,想说的话多得像座山。把一阵又是恭喜又是节哀的十年份招呼打完之后,话题转到奈弥子摊开的画画簿上,原来是学校出的功课,题目是画下「工作中的人」,但是附近只有赏花客,她正在闹别扭,说是被爸爸骗了。于是,做父亲的冰心斋就提议:「要不要去这位婆婆家,她们家是做榻榻米的。」奈弥子当了真,站起身来跟随志乃回到店里。奈弥子就读的小学离志乃家很近,从此之后,她动不动就会跑过来。
从赏花那天的闲谈中,冰心斋得知志乃开始在传统民宅的两坪半房间里教授茶道,当奈弥子小学里为了引进茶道课程而找他商量时,便推荐了志乃到学校里担任指导老师。也因为这件事,志乃对后来入学的比吕希多所照顾。甚至有一次,担任家长会长的冰心斋在家长会结束后,还去找志乃发了一顿育儿牢骚。
不过,隔了十年的空白时光,两人终究未曾再提起十年前那件事。身边有家人在时固然不能提,就算家人不在,对冰心斋而言,那也是一段亟欲遗忘的记忆。
「哎呀,老实说我还真有点恨志乃小姐呢。还以为把她托付给志乃小姐,就可以放心了,没想到竟让她留下那种信离开。我得承认,自己被那件事狠狠伤了自尊心啊,被女孩子甩掉还是有生以来头一遭。真的很受伤,说真的,我大受打击。」
志乃讶异地歪着头。冰心斋这才娓娓道来,当年是如何收到弥生寄的分手信,信里写着自己因一时激情追他追到京都,在这个城市里住了一阵子之后,却发现就算巴家两老能够同意这桩婚事,自己也无法适应这个城市里的人与生活。在东京出生长大的自己,价值观和生活步调都差太多了。据说信里还这样写着:「仔细想想,你那不积极的态度也让我好几次都感到焦躁不安,然而我也知道那是你在这种风土人情下培养出的个性,要矫正是不可能的了。老实说,我另外有个喜欢的人。因为他说要来接我,所以当你收到这封信时,我大概已经不在高田家了,请代我向你那住在与我不同世界的上流家庭问好,再见了。」
虽然冰心斋确实曾隐约对家人透露了恋人的存在,然而不但家人并不把它当一回事,他自己也不曾为婚事积极争取更多。安排恋人独自住在陌生人家中,也不是没想过她内心会有多么不安。可是,就算如此,自己的家人和家乡遭到对方如此否定,对他而言仍不是一件愉快的事,他也因此对让恋人产生这种念头的高田家怀有怨恨之心。最重要的是,不习惯受辱的他不懂得如何处理这种情感,只是一个人闷着头郁郁寡欢。就在此时,一切像是算计好的一般,家人对他提起出国旅游的建议。基于希望一扫郁闷之情的心理作用,尽管多少察觉自己中了家人设计的圈套,还是答应与资本家女儿的婚事。上流社会也好,下流社会也好,自己从来没有想过那种事,只是单纯爱上那个热爱艺术的文静少女,没想到对方完全不能理解就算了,还把自己和别的男人放在同一个天平上秤。再说,那个看来温柔的女孩,竟然满不在乎地写出那种伤人的信,这一点也令他大受打击。
「等一下、等一下,我问你,人家信里那样写,你就那么当真了吗?」
「我当然也想过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整封信翻来覆去读了无数次。可是人家就是写得那么斩钉截铁,我想误会都没办法误会啊。恋人移情别恋、投向其他男人的怀抱,要我紧追着人家问这是怎么回事,我做不出来那种事啊。好歹我也是个男人。」
一件事情,从这边看过去和从那边看过来,竟有这么大的差异。原本是出自同情好意,不想触及别人的旧伤口,志乃可没想到自己竟被怨恨了这么久。也是直到今天才听说那封信的事,然而当年,从志乃眼里看到的,却是完全不同的情形。
「我告诉你,那孩子是不得已才放弃离开的。你家的总管来我这里拜托她。那孩子当年才几岁?十几岁的姑娘吧。那位宣先生就那样跪在榻榻米上,对年纪可以当自己孙女的孩子低头。不断地说:『对不起,对不起,请你无论如何务必要接受。』唉,那女孩个性那么好,被说到这地步,也无法再坚持下去了吧。大概是发现自己给周围带来困扰,才会留下那种信哪。若是单纯离开,你一定会觉得奇怪。也可能根本就是宣先生出的主意。不到二十岁的姑娘,肯定没想得这么周全。」
假设那封信真是总管出的主意,她能如此逼真地扮演那个角色,绝对是出自一颗为恋人着想的心,否则一般人至少会为自己保留一个完美的形象。志乃这么一说,冰心斋忍不住双手抱胸,仰头望着天花板呻吟:
「原来是这样啊,被宣先生摆了一道啊。」
这位宣先生,是比冰心斋父亲年纪还大的老弟子,常年住在巴流宗家,也担任宗家的总管。年轻时的冰心斋每次捅出什么娄子,都是宣先生去帮他擦屁股,对他而言也是绝对能够信赖的对象。因此,弥生的事对他毫无隐瞒,完全没察觉他只是表面装作同情,背后却使出了这种手段。话说回来,当时冰心斋不过是个被众人捧得半天高、一点警觉性都没有的公子哥儿,身为总管的宣先生手段自是比他高明了一、两倍。
「被摆了一道呢。既然是宣先生做的事,自然不可能有破绽,我是一败涂地。」
冰心斋露出一丝微笑。既然一切的出发点都是为了自己,那就不该再怨恨任何人了。如果没有那封信,以当时自己的个性,一定无法彻底忘记那个女孩。现在回想起来,反而应该向他们道谢了。比吕希走的时候,这位宣先生也因为自责而离家,至今下落不明。
「我对弥生也做了不应该的事呢。」
「就是说呀。这里对她来说是陌生人家,她一定一直都过得很客气。和奈弥子一样,总是压低声音偷哭呢。」
「……奈弥子不一样吧?奈弥子到最后都坚持做了自己想做的事啊,甚至连小孩都有了……我这边可没有弄出孩子来,弥生只是悄悄退让而已,要说的话,和奈弥子正好相反吧?」
「……你这边,也有啊。」
「……」
「孩子是有的啊。」
冰心斋无言地瞪大了眼睛。
那个女孩从不多说自己的事。志乃原本也不想多管闲事,可是她实在还太年轻、不适合结婚,所以曾出言劝过一次,要她别那么心急,还是先回家吧。当然,志乃绝对没有说出嫌她碍事的话。事实上,女孩年纪虽轻,做起家事却惊人能干。这边什么都没说,她就懂得主动帮忙煮饭打扫,而且动作俐落得令人佩服,帮了志乃许多忙。
因为是个好女孩,志乃两夫妻也很替她着想,试着想问出是否有什么苦衷。然而,或许是担心志乃联络家人,弥生到最后都没说出自己家在哪里。虽然是个纤细温柔的女孩,打定主意不说,就死都不会说出口,她的性格里确实有着如此顽固的部分。
尽管并非亲眼目睹害喜或孕吐的症状,志乃还是隐约感觉得出变化。试着询问她是否有娠,是在那孩子住进家中一个月左右时的事。她本人似乎尚未察觉怀孕,也就掩饰不住内心的惊慌失措。怀孕这种事,就算对已婚妇人而言都充满了不安,更别说她还只是个孩子——一个不知世间险恶的小女孩,肯定连上医院检查都不敢吧。志乃曾经表示可以陪她去,她却无法对志乃打开心房,好一段时间都陷入恍恍惚惚的沉思。就在这时,宣先生再次登门造访,不知对她说了些什么。就在那晚,她露出豁达的表情,答谢志乃的照顾,表示隔天就要回家。问她肚子里的孩子怎么办,她也干脆地说会拿掉,倒让问这问题的志乃吓了一大跳。就算再怎么年轻,一个肚子里有孩子的母亲,真的说得出这种话吗?然而,志乃还是什么都没说。既然她选择回家,后面的事就交给她母亲来处理吧,毕竟那并不是外人能够干涉的问题。
「不,我记得她应该没有妈妈吧。没记错的话,她和父亲相依为命,是和坂东家渊源很深的人。」
一如现在行马寄宿巴家一般,学生时代的冰心斋,也曾在东京的友卫家寄宿过一段时间。只是他并非去东京念书,而是家人偶尔会在暑假和春假时送他到别人家住一段时间、吃别人家的饭,可说是一种增广见闻的手段。在那里经常遇见的女孩就是弥生,她总是带着素描本,在上面描绘茶花。
巴家也是茶道家族,因此冰心斋早已看腻和服美女,弥生在家里却是经常穿着裙摆摇曳的圆裙洋装。已经想不起两人是怎么结识的了,只记得从她上高中后没多久,自己就开始对她怀有好感。因为知道她想报考美术大学,便经常用要她带自己去参观美术馆的理由约她出门。弥生的父亲总是在道场里待到很晚,每次去她家,家里都只有她一个人。既然如此,接下来会发生的事也就不用多说了。
某天,也不知道为什么,弥生的父亲竟在白天回家。当时,两人是怎么找借口都无法解释的模样,她父亲也惊讶得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虽然所知不多,但也曾听说他是位剑士豪杰,害怕被殴打的冰心斋爬着逃出了弥生家。后来听说那个父亲果然大发雷霆。回忆到这里,冰心斋才终于点头承认:
「真的耶,和奈弥子那时候一样。女儿被人家做了这种事,真是会震惊到说不出话来,气得就算杀了对方都不甘心,结果却还是无法出手,到这里为止都一样嘛。这就是因果报应吗,哈哈哈。」
「现在是说笑的时候吗?」
「不是啦,是我不好,我也有在反省了啊。不知道她现在过得怎么样呢?」
说着,目光投向壁龛里的挂轴。
〈桃花笑春风〉
「人面不知何处去啊……」
人面不知何处去,
桃花依旧笑春风。
这首诗的含意正是:桃花依旧如往年一般盛开,应该在花下的人儿却已不知去向何方。
「从那之后,我就不方便去东京友卫家了,彻底地断绝联络。直到去年,因为行马的事去商量,真是睽违了好几十年哪。」
在那之后,弥生曾回来探望过志乃一次。当时志乃的丈夫突然过世,她不知道从哪里听说的,千里迢迢从关东赶来守灵,对于往昔的照顾之恩,她似乎始终感念在心。
「那时,她身边带了一个小女孩,我问她是不是结婚了,她就说对。」
「那不是我的孩子吧。」
一边笑着说「当然不是啊」,志乃又一边狐疑地歪了歪头。看到那对母女的瞬间,志乃当然也做了某些想像。可是,一旦想起那段前因后果,又马上打消了念头。最重要的是,当时的志乃刚失去丈夫,承受着非同小可的打击与悲伤,实在没有心力去忖度别人的事。
「既然她过得很幸福,我这过去的男人就不必再出面啦。」
冰心斋拍打自己的大腿,表示话就说到这里。接着又对志乃说:「现在着急的是奈弥子的婚礼,已经决定要办在五月了。虽然夹杂了不少我自己的抱怨啦,但今天是因为那两人说一定要请志乃小姐参加,所以来问你什么时候方便。」
「现在才开始订,好日子的会场已经预约不到了,所以我们打算在寺院举行。」
「那就是佛前婚礼罗。」
「对,再加上是用『茶婚式』(注:茶婚式,以日本茶道仪式举行的婚礼。)仪式,多少能避人耳目,奈弥子的肚子就不会被注意到了。」
「这样很好,我很高兴可以参加,不过有件事我得先问。这是让奈弥子嫁出去吧?」
已经站起身来的冰心斋,手里提着束口袋,语气沉重地开了口:「就是关于这件事啊……」似乎到现在还在烦恼,到底该把女儿嫁出去,还是招赘女婿进来。
「鹤了也真是的,既然要做出这种事,干嘛不早点做呢。这样一来,说不定就能名正言顺地招赘了啊,真是的,把事情搞得这么麻烦。」
他现在讲的跟刚才的抱怨完全相反,志乃为他的任性感到傻眼,一边斥责「你可得为大家争气点啊」,一边把这位掌门人送出家门。
冰心斋回去之后,志乃叹了一口气,把作为茶道口使用的纸门一拉开,才发现一身穿袴装的青年缩着身体在电灯泡下正襟危坐。
「哎呀,阿哲,抱歉哪,光顾着讲话,把你给忘了。」
「请别介意,我觉得不好中途打断你们出去,所以也只能在这里发呆而已。」
「明明是我留你吃饭的,真是不好意思啊。现在开始做饭太晚了,怎么办好呢?你要先回去吗?」
「您怎么这么说呢,老师。刚才那位不是说会请料亭的人送吃的来吗?我在这里等那个。要是能吃到那里的料理,等一、两个小时也没有损失的。」
志乃想想也有道理,两人便慢条斯理地收拾茶具,一边谈起巴家长男过世后的种种回忆。受到连累而与恋人被拆散的奈弥子,终于可以和鹤了结婚,这对志乃与哲哉而言,都是一件开心的事。
虽然两人有说不完的话,过了一个小时,肚子还是饿得受不了了。就在这时,料亭的便当好不容易送到了。那是个五寸大小的三层饭盒,最下面是竹笋饭,第二层是用当季食材做的配菜,摆盘很美观。大概以为只有志乃一个人,所以饭盒并不大,即使如此,菜色还是非常丰盛,是个相当豪华的便当。
「真舍不得吃呢。」
志乃打开盖子瞧了一遍菜色,一边发出这样的喟叹,一边又把盖子盖上。
「阿哲,下周你会特地去东京接小翠吧。对你真是过意不去,为了聊表心意,就把这当成车马费,今天这个便当你带回去吃吧。我吃点茶泡饭就行了。」
见志乃用包袱巾将便当重新包好,哲哉满脸发光地说:「真的可以吗?」
「虽然我不认识那个人,不过他还真会挑日子死呢。」
「你在说什么啊?」
「就是这样啊,不是吗?要不是掌门人的媒人那天死了,奈弥子也不会代替他去松岛出席茶会,就没机会顺便飞到札幌找鹤了先生了吧。正因如此,才会有了小孩,也非举行婚礼不可,于是掌门人才会来邀请您,今天晚上也才会像这样有好东西可以吃。这一切,都是托了那位死掉媒人的福嘛。」
志乃瞪大眼睛,盯着径自为自己合情合理的解释点头合掌的哲哉。
「你果然从头到尾都听见了啊?」
哲哉露出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