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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茶道少主上山修行 逆风向前,粗茶一服! 第十一章 山贼茶会之段

返回寺里时,宣先生正蹲在玄关前拔草。连续下了好几天的雨,杂草在一夜之间称霸庭院。

「这种事让我来做就好了。」

尽管游马这么说,宣先生却只抬头以狐疑的眼神看他。院子里杂草蔓生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游马从来也没打理过。

宣先生这阵子别的事不做,净是打扫。或许是因为不再受风吹雨打,也不用担心食粮短缺,反而让他不知还能做些什么。明明没有人叫这九十几岁的老人家去做那些事,但是从起床到就寝的这段时间,总不时看到宣先生趴在地上扫除。前几天,他甚至清理了便所里的肥水。

有个老人在身边劳动,身为年轻人怎么好意思游手好闲。两人争相打扫的结果,天镜院到处都变得干净整洁了。

「啊,对了,我带了礼物回来给您,宣先生。」

「不需要。」

对游马抱回来的盒子不感兴趣,宣先生又趴回地面。中元节时别人送了水羊羹到哲哉公司,他便用盒子分了游马一些。另外,包在包袱巾里的是从巴家借来的书,以及志乃让游马带回来的抹茶和保鲜盒,里面装了午餐吃剩的茗荷、番茄和煮冬瓜,与充当保冷剂的冷冻果汁塞在一起。

「不是啦,是法名唷,法名。」游马把这些东西重重放到地上,从怀中取出便条。

「优祥俊希童子」

「把这个写在那上面吧。」

忘了是什么时候曾偷看宣先生过去住的洞穴,里面除了有竹子做的篮子和容器,最里面还有一个同样用竹子制成的小立牌,表面早已看不出原本的青竹色。从那变成黄色、泛着光泽的表面,不难想像宣先生抚摸了这块牌子多少次。当时游马不明白这块竹牌的作用,后来仔细思考,发现那肯定是牌位无疑。表面之所以什么都没写,一定是因为宣先生不知道比吕希的法名。

「潜入宗家大作战——这就是我今天的任务,还满紧张的呢。」

要是特地去问比吕希的法名,一定会被怀疑动机,因此游马偷偷记在纸上带了回来。幸好五郎的教育很成功,最近游马已经学会做事要有计划性了。

「我可没拜托你去做这种事。」

宣先生虽然把头扭向一旁,手倒是不忘从游马手中抽下那张纸条,仔细收进怀中、带回寺内。

游马捡起被丢在地上的草束,往后院菜园一扔。那附近的草应该还没被拔光。

究竟该将寺院打扫干净,还是该守护草木的生命,这两件事在游马心中形成矛盾。当然,吃它们来延续自己的生命,说起来还更矛盾。不过,把事情想得太复杂不是游马的作风,这座山里有这么多和尚,那种事交给他们去想就好了。不要说草了,自己连肉和鱼都想吃。

所以,即使志乃给的煮冬瓜在芡汁里放了虾子,游马也不介意,应该说很欢迎。只有在端去给阿闍梨时,得事先把芡汁刮干净。即使如此,还是担心他灵敏的鼻子闻得出虾子的味道,要是那样的话,是否应该看情况点个线香掩饰呢。不料,这次他似乎没有察觉,就这么吃下肚了。阿闍梨本不是讲究食物味道的人,从西班牙回国之后,大概是重新体认到日本食物的可贵吧,又或是舌头变迟钝了,反正不管拿什么给他,他都毫无怨言地吃光。也可能是因为经过宣先生的加工调理,味道确实比以前好吃的关系。

走完一趟「圣雅各之路」,对阿闍梨来说轻而易举。即使全长约有八百公里,除了起点之外,一路都地势平坦。在一起参加巡行的人眼中,阿闍梨走路速度飞快,教人忍不住想问到底在赶什么,而他也总是第一个抵达目的地。毕竟,阿闍梨与同行的弟子,都是在地势严峻的山中一口气走上三、四十公里也满不在乎的人。完成千日回峰修行,行走的总距离相当于绕地球一周。当他问旅途主办人夜晚是否也能踏上巡礼之路时,还反过来被对方劝谏,希望他稍微配合其他人的步调。

关于走路这件事,对他来说就是如此易如反掌,问题出在食物上。主办单位知道这场聚集各种宗教家的活动,不可能让众人坐在同一张餐桌上用餐,所以并未强迫他们吃肉或鱼。然而,原本只须水煮即可的蔬菜,却被浸在橄榄油中端上桌。一开始觉得稀奇有趣,吃起来还能感觉美味,到后来油腻的程度终究令肠胃产生不适。虽然想勉强完成巡礼,身体却不听使唤。除此之外,气候的差异、人与人之间的相处等,恐怕也让身体承受了各种压力。由于年事已高,在主办单位的劝说下,阿闍梨在异乡卧床休养了好一段时间。

这件事对阿闍梨来说堪称一大打击。因为对自己的脚力很有自信,却因此看漏了真正该看的东西,这难道不是陷入自以为是的傲慢吗?看到因脚痛而蹲在地上的异教僧侣时,难道不曾产生轻蔑之心吗?到最后却是自己的身体出状况,再没有比这个更可耻的事。躺在睡不习惯的床上时,满脑子想的都是这些事。

因此,比预定行程晚了几天回国之后,阿闍梨宣布从此停止每晚的回峰。照道理说,一旦发愿开始修行,就算受伤或生病,甚至父母病危都不能中断。然而,阿闍梨现在在做的回峰行,却已不是那样的修行。

「即使是回峰,也不能因循成习,但过去不管别人怎么劝我停止,我都办不到。如此一来,与其说是『修行』,不如说已近乎烦恼执著,甚至被医生说是依存症。无法约束自己是可耻的事。在异国给他人添麻烦时,我想了很多。发现我在夜里坚持入山回峰这件事,一定给各位添了很多麻烦,是该做个结束的时候了。从今以后,我将改为『运心回峰』。」

一边打坐,一边在脑中描绘行者之路。因为累积的回峰次数早已多得数不清,连那条路上哪里有颗小石头都很清楚。也知道随着季节变化,哪里会开出哪种小花。即使不用双脚去行走,也能在脑中走完这条路。

北谷的弟子们为此放下心中的大石。事实上,早在很久以前,阿闍梨的视力便已衰退,被医生警告夜晚不可再去回峰。

水行(注:水行即为以冷水冲刷身体的修行,瀑布修行也是其中之一。)则依然持续。每天晚上,阿闍梨会在水边诵毕真言,再回到道场闭关打坐直到天亮;他的新修行也可说正是禁足。

换句话说,现在的天镜院里,不但有即将八十岁的老僧在深夜里浴于冷水之中修行,还有超过九十岁的老茶人过着从早到晚打扫的地狱般日子。区区二十岁的游马,已经没有任何偷懒的借口。

如此过了一阵子,梅雨季结束了,地上的世界似乎也进入暑假期间。峰男上山将门柱整修得漂漂亮亮,原本被喷上大红色喷漆的凄惨门柱,终于在擦掉喷漆、用刨刀制除表面之后,露出底下白色的木纹。另一根柱子的表面也一起抛光打磨了,虽然依旧没有屋顶,也欠缺门扉,但寺院正门的景观总算是像样多了。

结束门柱的整修之后,峰男又带来木工职校里的伙伴,一起检视三叠房榻榻米下的铺垫。只见他摆出一副老练木工的表情,和伙伴讨论作业该如何进行。不过对游马来说,比起峰男,和他一起来的朋友们要值得信赖多了。

值得庆幸的是,中元节那阵子,哲哉上山时顺便带来了一座炉坛。上次收下他送的水羊羹时,游马顺便提起,如果哪里有不要的器具,希望可以接收,最好是能捡到没人要的炉坛。其实当时游马只是半开玩笑,哲哉也打趣地说:「你别傻了。」没想到后来镇上有户民宅想出租,主人打算在屋内全面铺上木头地板,因此拆了原有的榻榻米,真的多出了一个不要的炉坛。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礼物。

「我问房东还要不要,他就说直接丢了吧。不过,也是因为我夸大其词,把这炉坛形容得斑剥老旧、不堪使用的关系啦。」

「炉坛」是个内侧宽三十公分左右、无盖箱形的物体。将炉坛埋在地板下,便能在里面烧炭生火,再将茶釜挂在上面烧水。从哲哉车上搬下来时,表面确实有部分黄土已经剥落,不过还能使用,是个货真价实的上等炉坛。连宣先生看了都忍不住点头称赞,同时附加了一句:

「得开始制灰才行了。」

听到这句话,游马突然感觉背脊一阵发凉。

「要灰的话,灶底下多得是,臭老头的护摩坛下面也积了很多啊。」

然而,宣先生只是摇头。

茶釜里的热水得用炭火加热沸腾,烧炭时必须放在灰上。然而,并不是什么灰都能拿来用。

茶席上烧水用的灰,最重要的就是美观。此外,还必须兼具清爽与细致,同时得有份量、容易取用,符合以上条件的灰才能用在茶席上。灰不够好,炭火就烧不旺;炭火不旺热水就无法沸腾;热水不沸腾,茶就泡不好。

游马之所以背脊一凉,是因为想起老家院子里反复出现的制灰景象。酷暑之中,正好就像今天这样炽烈的日照下,经常可见弥一和栞菜晒灰的身影。

那是光看就令人热得头昏的一幕,任何脑筋正常的人都绝不会去做那种事,游马也每次都刻意视若无睹;虽然从没搞懂他们在做什么,又怕轻易发问会被卷入自己难以承受的事态。宣先生刚才说的,该不会就是『那个』吧?希望千万不要是那个啊……尽管如此祈祷,果然还是那个。

从这天起,恶梦般的制灰工程就此展开。

首先,从收集来的灰中挑掉较大的脏东西,再将灰浸入水桶中。过不了多久,桶中的水会开始冒泡,表面浮出脏污和灰渣。将这些不要的东西倒掉,换上干净的水,反复清洗直到灰沙沉淀后上层的水不再混浊为止。待灰渣全部去除,接下来要把比重较重而下沉的砂砾从灰中分离。完成以上作业之后,得到的是如同泥水般浓稠的灰浆,必须将这个摊在草席上,放到太阳下晒干。光是进行到这里,就得花上好几天。灰浆完全晒干后,得再用筛子筛过。如果是用在风炉里的灰,则要求筛得更细,过筛之后还要研磨,最后用比筛子更密的网子过滤。这种作业不断反复,仿佛没有结束的一天。

看游马一个大男人每天泥泞满身,不知道在忙些什么,阿闍梨和峰男都看傻了眼。就算他们能够理解把灰拿来搅动或过筛的意义,「洗灰」的步骤恐怕还是只有茶人才能理解。

无论如何,提着装有沉重灰泥的水桶上上下下,遇到下雨或刮风,又得赶紧收起正在晒的沙,都是严苛的劳力工作。要是放着不去做,宣先生就会卯起来做到快昏倒,游马只好请他坐镇指挥,自己一肩扛起这些体力活儿。腰很快就开始发疼,游马不禁仰望灼热的太阳自问: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虽然看到宣先生重拾茶人的感受力,游马也很欣慰,但现在这样并不是他原本期待的结果。如果光是制灰就得花掉如此多时间与心力,到底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开始练习茶道。

不稳定的天候下,灰好不容易都侥幸晒干,正当游马想松一口气时,宣先生竟然拿起茶壶,把里面的茶哗啦哗啦地淋在晒干的灰上。

「你在干嘛啦!」

淋上去的似乎是煮得浓浓的粗茶。这么一来,灰又变回泥浆了。这次,宣先生要游马用手搓揉,这么做是为了让灰着色。揉干之后再淋茶重新揉,不断反复直到宣先生满意为止。渐渐地,灰泥干得愈来愈慢,过了一个月,宣先生总算宣布结束。

「虽然还完全不能用,不过今年就到此为止吧。」

这不是一年、两年就能完成的东西,必须花上好几年的时间,重复同样的作业「养灰」。经过十年甚至百年时光养成的灰,才终于能够用在茶宴上。真是漫长的煎熬。

「这已经是『修行』了吧。」阿闍梨说。

这时游马才惊觉,东京家里竟然把这么艰难的工作交给上了年纪的弥一和身为女性的栞菜。他们两人总是对着完成的灰品头论足,有时风马或秀马也会凑过来品评一番,再像收藏什么宝贝似地,将那些灰搬进仓库。要是没有那些灰,「坂东巴流」的茶道课和茶宴都无法进行了吧。

一提起茶道,总容易令人联想到端坐在榻榻米上品茶闲谈的风景。事实上,茶道许多事前准备都是堪称「修行」、极需耐力的工作。弓道与剑道也都要保养武器,冬天里的练习更是艰苦的考验。然而,游马却认为,茶道的繁杂与严苛更凌驾于武道之上。自己生于茶家,却对茶道有所畏惧,原因就在这里。一言以蔽之,那还「真不是人干的」。

仿佛和这样的游马竞争似地,峰男他们的作业也顺利进行着。古寺里那间逐渐腐朽的小房间,成为他们初试身手的绝佳场所。毕竟屋况不会比现在更糟了,就算多少有些失败也不必在意。

难得来了一群未来要当木工栋梁的人,游马灵机一动,顺便请他们帮忙做「炉缘」。炉缘就是放在炉坛上的宽木框。炉坛本身虽然埋在地板下看不见,炉缘却会探出头来,和榻榻米处于同一个平面上,成为茶室风景之一。一开始拍胸脯保证做得出来的峰男,在听到不能使用钉子时就反悔了。

「那已经不是木匠的工作了吧,简直比学校里的作业还难。」

没想到,刚好在一旁听见此事的五郎,拿出堆在屋外檐廊下、原本要当柴烧的麻梁木砍砍削削,失败又重来地试了几次之后,一边说着:「看看这个怎么样?」一边拿出一个有着清寂木纹、正好适合这间小屋的漂亮炉缘。五郎根本不懂茶道,做出的炉缘却大受好评,令他心情大好,在向宣先生请教过后,连置床和敷板(注:垫在风炉下的板子。)都做了。

榻榻米店的师傅是在九月半时来的。

「炉的位置呢?人坐在哪?这样啊,这么说来这里就是『丸目』罗?没错吧?」

师傅再三确认的,是榻榻米表面织纹的数量。榻榻米上织纹的数量随宽度增减,从一边到另一边的织纹数量未必刚好是整数;一般来说都是除不尽的数字。但放在茶室里的榻榻米表面上的织纹,是茶人目测距离时的重要基准。自己坐的位置和放置茶具的位置,只要从榻榻米边缘的织纹开始计算,多半就能掌握距离了。这时,作为基准的边缘织眼得从零开始才好辨识。以炉叠(注:在一块塌塌米上分割出火炉位置,可将火炉放置其下的榻榻米。)来说,就是靠近亭主这边;以客叠(注:客人坐的的榻榻米。)来说,就是正对着客人这边。边缘织眼完整的榻榻米称为「丸目」,包边包在织眼中断处的则称为「半目」。

看到师傅做好带来的榻榻米,游马不禁为之却步。他在师傅那里帮忙到去年,一看就知道那张榻榻米有多高级。

「不是说出人头地之后再付钱吗?既然如此,怎能用便宜东西挫自己的锐气,要做就做出一番大事业吧!」

师傅豪迈地大笑,游马口中嗫嚅,不知如何回应。

夸下海口说要出人头地的虽是自己,但说出那句话时,游马并未认真思考这句话的意义。假设最后决定继承家业、回坂东巴流当掌门人,姑且算是「出人头地」,也不表示会成为有钱人。不,倒不如说,想当「武家茶道坂东巴流」的掌门人,至少得有势必放弃金钱上成功的觉悟才行,毕竟那是个几近无名的弱小流派。为了维持武士的自尊,父亲和祖父经常得一边为茶具和道场修缮等费用伤脑筋,一边过着俭约的生活。

「和宗家不一样呢。」

当游马独自坐在屋外檐廊上自艾自怜时,坐在另一端的宣先生驼着背,不知思索着什么。最近的他经常出现这种表情,问他在想什么,他便淡淡地说:「我不懂茶了。」

曾经被他放弃一次,完全逐出脑中的茶道,起初并不认为只靠打扫就能轻易重回脑中,没想到记忆却迅速恢复。无论是制灰的方式、炭块的切法、茶具怎么使用……全都陆陆续续想了起来。轻易得像在嘲笑他曾经努力舍弃的念头。没错,「形式」全都记得——如果只是「形式」,不管多少都想得起来;然而,却怎么也忆不起往日的「心」。几乎花了与人生等长的时间追求此道,现在却找不到当时的心了。舍弃茶道的理由还记得很清楚,相反地,无论如何都想不起在那之前、自己将人生奉献给茶道的理由是什么。手里搅动着灰,心里依然空荡荡的。望着满身大汗搓揉泥巴的游马,感觉就像看着一幅遥远的风景。从前不是这样的。不管做什么都不愿交给别人,凡事不自己盯着就不放心……自己过去确实曾拥有这样满腔的热情。但那到底是什么呢?耐着性子埋头进行各种作业,终究还是无法让任何东西复苏。

「茶道到底是在做什么呢?」

做了宗家巴流几十年总管的人,竟然会问这个问题,令游马惊讶得找不出话来回应。可是,如果不回答他这个问题,就无法请他指导自己了,眼前先安抚他才是上策。

「换句话说,你就是提不起干劲吧,宣先生。」

如果是这样的话,游马感同身受。要拿出干劲是很难的事;知道非做不可,和能不能提起干劲是两回事。如果不是因为这样,自己现在也不会跑到这种荒山来。

「好啦、好啦,别那么介意嘛。总之啊,先想办法治治我那个讨厌喝茶的师父吧。要是能让那个人动了想喝茶的念头,他一定会买风炉和茶釜回来的。那个臭老头可不是没钱喔,他只是认为茶道不过是种嗜好罢了。」

不管怎么说,等茶室盖好之后,基于礼貌,本来就该第一个泡茶给阿闍梨喝。游马拜托宣先生至少在这件事上给自己意见。宣先生点点头,态度不置可否。

山里的秋天来得早,才刚进入十月,气温就一口气下降了,雨也总是下个不停。菜园里的萝卜长出茂密的叶子,伸手想摘掉一些叶子好保持生长空间,触手之处尽是冰凉的露水。然而,尽管放眼望去景色已是一片萧瑟,山中却正迎向丰收的季节。五郎菜园里的胡萝卜与芋头都长大了,宣先生从山里采回用双手捧不住的果实,再用这些和五郎交换。

那天,宣先生拖回来的,是一丛结满紫色大颗果实的树枝。

「这叫木通果。」

游马不知道木通果是什么,只觉得那异样美丽的紫色果实像极了某种巨大的茧。情不自禁地问:「这可以吃吗?」

于是,宣先生从枝枬上摘下一颗果实递给游马。自己也摘了一颗,从已经裂开的缝隙里灵巧地挖出果肉放入口中。舌头在嘴里转了几转,将小小的种籽往地面吐。游马也战战兢兢地学着这么吃,果肉的味道略甜,口感像是天然果冻。

没想到,宣先生竟拿这果实当作庆祝茶室启用茶宴上的点心。

邀请来的客人在屋外檐廊上排排坐,悬空的双脚荡来荡去,游马抱着一整篮木通果回来,「砰」地往众人身边一放。

「请享用,吃完之后请入座。」

装模作样地这么说完,游马将茶室纸门拉开一道仅供手伸进去开门的小缝,正想走下檐廊时——

「咦,这能吃吗?」

峰男问,游马小声回答:「就是能吃啊。」

「要怎么吃啊……」

篮子里放了小木匙,只要用那个挖来吃,再把细细的种籽吐在厚厚的果皮里就行了。为了让吃相好看点,篮子里还不着痕迹地放了几根稻草,方便大家用来绑起包住种籽的果皮。然而不用说,一伙人谁也没发现这贴心的安排,纷纷和游马当时一样,将种籽「呸呸呸」地往地上吐。就连阿闍梨和五郎也是。

木通果多得像座小山,为了争谁吃了几个,一群人吵闹不休。

峰男和他的朋友,以及五郎,都没有参加茶宴的经验。过了一会儿,众人跟着阿闍梨鱼贯进入茶室,阿闍梨坐,他们就学着坐;阿闍梨咳嗽,他们就学着咳嗽;阿闍梨喝茶时不拘小节,豪迈地大口牛饮,其他四个人也就跟着豪迈地大口牛饮。

游马穿着僧侣工作服沏茶。原本想过要换上袴裤,但是一忙着准备茶宴,就把这事儿给忘了。想起来时,人已经坐在茶釜前了。心头一惊,朝宣先生一看,那个人身上永远都是同一件衣服。阿闍梨因为是吃完早餐正打算回去睡午觉时被硬拉来的,衣着随便的程度也不输两人。至于峰男等人和五郎,更是穿着几乎磨破的T恤。游马一边沏茶,一边想着这件事,忽然觉得很滑稽。这样哪里像是庆祝茶室启用的茶宴啊。

第二种茶点,是晒干的黑醋栗果实。宣先生储存了很多这种果干。当他懒得动,或是怎么找都找不到食物时,这些果干就成了很重要的食粮。一到结实的季节,他总会收集许多储存起来,从不担心冬天没东西吃。

即使满身泥巴汗水,宣先生也从不给人穷困潦倒的印象,原因就在这里。吃树果维生这件事,和在城市里翻垃圾桶找食物吃是完全不一样的两回事。有着猴子一般矫健的身手,也不会觉得他是猴子。换句话说,虽然哲哉或许会说他是流浪汉,但游马却不会这样称呼他,因为他就是「天狗」。

「对了,我从刚才就想问,那是我的火钵吧?」

找遍寺院上下,目前除了游马的茶笼外,没有任何能用来沏茶的茶具。尽管简陋,难得茶室里开了炉,也有了五郎做的炉缘,因此今天这场茶宴,游马希望能用风炉来沏茶。只是寺里没有烧水用的茶釜,茶笼也不适合用在炉上。

话虽如此,这里又不可能有茶道用的风炉,只好从仓库里借了个火钵来代替,再将平日烧水用的烧水壶放在上面。

「还有,那个插花用的花器,是本尊佛像前的具足花瓶吧。」

「啊,您的观察力真敏锐。」

递上茶碗,游马说得大言不惭。

「你这家伙一定会遭天谴。」

那个花瓶,的确是从阿闍梨每天早上诵经时的道场须弥坛上拿来的。这个唐铜鹤颈瓶,现在正坐镇在五郎做的置床上。

追本溯源,茶道用的器具本来就是从佛具演变而来。因此,游马借来的花瓶,与其说是「滥竽充数」,不如说是「系出同门」,不但不是随手取来凑数的东西,反而可以说是正统本家。相较于茶席上的置床和茶笼,这花瓶的等级还更高呢。不过,在放上榻榻米的那一瞬间,花瓶已完全融入这个空间,以结果来说一点问题都没有。不管怎么说,现状就是只能拿手边现有的东西来用。

「简直是场山贼茶会嘛。」

阿闍梨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边说边笑了起来。的确,茶宴上的东西不是从山里采来的,就是偷偷拿来的。

「这才不是偷呢,我只是借用罢了。」

对失礼的主宾视若无睹,游马转而面向茶碗。不过,就算不能说是偷来的,确实都是些借来的或接收别人不要的,这点倒是没说错。喔,还有捡来的。

阿闍梨似乎心情很好,望向花瓶,端详起里面的花。那是宣先生采来的秋明菊,单独一支清癯地插在花瓶里。小小的圆形叶片上,分别叉开三支花茎,一支是紧闭的花蕾,一支刚要开花,最高的那支则绽放着一朵清纯的白色小花。

「嗯……这是……」

阿闍梨双臂环抱在胸前,闭上双眼。不久忽然睁大眼说:「是三石岳啊!」被他说中了。

行者会随着季节的转移记住整条路上景色的变化。比方说哪个地方开了哪种花,就算不知道花名,也会记得花的表情。即使是相同种类的花,只要开花的地方不一样,自然会有不同的表情。

「这孩子,总是在三石岳斜面那块青色岩石的阴影下羞赧地微笑着啊。现在我不过去,你就自己找上门来了吗。」

此时明明没有风,花儿却看似开心地微微摇曳;宣先生的表情也出现了很大的变化。

这天,那个说自己讨厌喝茶的阿闍梨喝了三杯薄茶。他还说,下次希望让他看看藏在那块小榻榻米下的宝物。

「是,遵命!」

只有这时候,游马也故作夸张地五体投地。

待峰男和五郎他们离开,阿闍梨也回自己房间之后,游马和宣先生在收拾茶具前,先沏了给自己喝的茶。

「这里的水也很好喝呢。」

「那当然,因为带有灵气啊。」

屈着身体捧着茶碗啜饮,宣先生不经意地叹了一口气。打从开始在寺里生活,他似乎已完全变回一个普通老人。

茶宴上用的水引自山中。虽说库院里的大瓮中随时存有刚从水龙头里流出的清水,也不能说是不新鲜;但游马今天还是趁天亮前,先用水桶将瀑布的水汲回备用。

事实上,一开始宣先生说用哪里的水都一样。井水当然另当别论,只要是流动的水,什么时候去汲都不会有太大的差异。就算是一大早汲回的水,若不够清澈,一样不具有上乘的「气」。

「那种东西都是被美化过的,没那种蠢事。」

他之所以坚持这么说,或许是因为过去主子家的宝贝继承人曾因此殡命的缘故吧。当年深受打击的记忆萦绕不去,还留在他老朽的身体之中。他这样令人看了很心疼。

「是这样吗?」

嘴上这么回应,却不是为了安慰宣先生。游马自己也讨厌汲水。现在这个季节还好,一到冬天就痛苦了,要是可以不用汲水最好。只不过,听到宣先生说什么时间去汲都一样,游马还是不甚认同。

曾有好几次,游马在夜里挑战回峰。虽然只是有样学样,还是会有生命危险。在月光照不到的黑暗中摸索前进时,全身上下的神经会为之绷紧,周遭的气息也感觉得一清二楚。有一次,皮肤忽然感受到那道隔在黑夜与早晨之间,宛如分界般的帷幕。那一瞬间,就像肩膀钻过一道若有似无的薄幕,整个人一脚踏入「早晨」的领域。

当时天还没亮,连第一道曙光都还没看见。即使如此,身体还是出现「啊,现在是早晨了」的感觉。于是,草木也从沉眠中缓缓觉醒,流水中开始带有精气。游马认为,那并非单纯的错觉。

听着游马的叙述,宣先生沉默不语。在户外生活了这么多年,他比谁都知道游马说的是真是假。

「不只回峰的时候喔。仔细回想,以前送报的时候,也曾有过类似的感觉。像是冬天的时候,都得摸黑送报啊。千日回峰和送报,意外地没什么两样呢。行者们一边四处参拜一边步行,送报也是家家户户地送。啊,只不过送报时是骑摩托车,不是用走的。」

游马哈哈一笑,宣先生问:

「你送过报啊?」

「因为没钱啊,想在城市里活下去需要钱啊。」

刚到京都来时身无分文,既痛苦又不安。明明活在文明社会,明明日本是个富足的国家,但只要手头没钱,连一口面包都吃不到,过得比狗还不如,现实就是如此可悲。因此,游马也对最近不带钱包就能进城的自己感到意外。除了已经习惯饥饿之外,或许也因为有了能够依赖的人吧。再说,只要两条腿还在,大概没有自己走不到的地方。和从前比起来,真的自由多了。

「这就是修行的成果。」

游马说着,半开玩笑地抬头挺胸。宣先生轻声嗤之以鼻,接着又感慨万千地说:

「你这小子啊,和我家少爷很不一样呢。怎么说呢,你很不受拘束。」

这句话是褒是贬,此时的游马还不清楚。

「水当然是好,不过,你的茶也很好喝喔。」

喝完之后,宣先生将茶碗放回榻榻米上时,如此低语。连游马也听得出来,这是毫无疑问的褒奖之词。

「其实,第一次喝的时候就这么觉得了。」

「老实说就好了嘛。」

或许是有些害臊,游马故意表现得洋洋得意,把茶碗拿过来,用热水冲洗;再将茶筅、茶巾陆续收好。

如果是比吕希会怎么说呢?宣先生把铁筷插进火钵,默默这么想。如果是少爷,一定会笑吧。面对刻意的奉承阿谀时,他总是摆出一张不感兴趣的脸,然而只要听到真心的赞美,脸上就会绽放笑容。脑中清晰浮现的只有那个笑容,那张天真无邪、毫无杂质的笑脸。小时候,他总是那样笑着。

然而,随着年龄增长,那样的笑容逐渐消失,进了青春期的他,愈来愈多时候只会装出刻意的笑,或是有所保留的淡淡微笑。不知道那时的他心里想些什么。宣先生想起自己决定退休离开之后,比吕希一直都绷着一张脸。

「比比吕希的茶还好喝吗?」

游马这么问,仿佛脑中的念头都被他看穿。这个年轻人老是爱问起死去少爷的事。现在也是,一边随便系着茶笼上的系带,一边追问比吕希的事。那个茶笼,据说是祖父传给他的古董品。刚开始,连听到比吕希的名字都会觉得耳朵刺痛,最近却发现自己已能用怀念的心情面对了。自己真的配拥有这么温馨的心情吗?

阿闍梨说的是真的吗?所谓在这世上还有未竟的任务。如果真有那种事,或许就是上天要自己照看眼前这个青年,以弥补那未能照看比吕希到最后的遗憾吧。

「给我。」

转个方向跪坐,伸手取来游马面前的茶笼。系带不能随便系,有一种系法不但不会磨损绳子,系好之后又很美观。宣先生解开名为「高丽组」的扁平系带,像折纸一样,一边折叠一边重新打结。刚才还劈里啪啦折断树枝的那双手,像换了个人似地,轻柔摆弄着手中的系带。

游马饶富兴味地瞧着他,想起自己的祖父、父亲,以及弥一。他们每一位都是一夫当关、万夫莫敌的武道家,然而,只要手中一碰到这些精巧的茶具,却会散发出一股判若两人的氛围。系绳结时也绝对不会使用蛮力。

「……我家少爷的茶呢,嗯,很诚实。他很有毅力,对许多事情也比别人更能忍耐,可是,只要心情不好,就算脸上挂着笑容,泡出来的茶也是苦的。」

那双骨节粗大的手将茶笼还给游马,一鼓作气地起身后,又开始收拾花瓶。作为佛前具足的花瓶本是一对,不赶紧拿回去可不行呢。

「最重要的是,他从小就太顾虑别人了。毕竟将来是要继承家业的人,家里对他的管教也比姐姐严格许多。即使如此,他也没因此挫折或走上歪路,实在是个优秀的人材。」

听起来,比吕希和动不动就反弹抗议、宛如脱缰野马的游马,个性完全相反。

「其实,现在的掌门人小时候,个性上也有类似的地方,说不定少爷长大后也会改变呢。」

说到这里,宣先生难得露出了微笑。

原本还以为会来不及看到他最终的改变,没想到却是比吕希先撒手人寰。真是世事难料。

从花瓶里拿出秋明菊,改插入五郎砍下的竹筒里,宣先生像想起什么似地回过头。

「差不多可以开始传授你茶道了。」

游马猛地弹跳起身,双拳抵在正座的膝盖上。

「真的吗!」

「我觉得好像可以了。不过,不知道会怎么样呢。两派的手法不同,就算我愿意教你,也不知道成果会是如何?不过,多学总不会有损失。」

「是啊,我也是这么想。」

游马把手撑在下巴上沉思了一会儿,这才接过竹筒回答:「是否可以等到明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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