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间堂射箭大会后,又过了一个多月。这天,日历上记载的立春虽然早就过了,风反而吹得更冷,感觉已经冷到顶点。以商讨事宜为借口,隔天就要举行订婚仪式的幸磨早双亲一步来到东京,前往栞菜寄居的友卫家拜访。他缩着缠了好几圈围巾的脖子,一钻进友卫家的门,就看到栞菜连外套也没穿,正一边挥动棕榈帚,一边哼歌:
……学校里的老师!
挥着鞭子咻啪啪
麻雀学生们围成圈
异口同声……
或许是因为歌曲的旋律很合拍,只见她轻快挥舞棕榈叶扎成的扫帚扫出树荫下的落叶,再轻轻刷下庭院里踏脚石边上沾到的泥土。幸磨觉得很有趣,便听她唱了一阵子,实在太冷了才出声招呼。
「你心情很好呢。」
「咻啪……啊,老师,欢迎欢迎。」
她穿着絣布(注;也作「飞白」。是种依照纹样,事先将经线或纬线之一染色,或两者皆染色,织成的织品。特色是纹样的轮廓会有部分渐层或模糊掉,以及规则分布的重复纹样。)和服,挽起袖子,下半身则是在脚踝处束起的野袴。
「你还真有精神哪。」
「这样明天多少可以轻松点。」
明天预定在订婚仪式后举行茶会,她现在似乎正在打扫茶室外的庭院。幸磨虽然很习惯看到棕榈帚挂在茶庭里的景象,但过去一直以为那只是装饰品,不会拿来打扫,也不曾见过哪个亭主真的用来扫地。他老实这么一说,反而让栞菜傻眼,笑着回答:「扫帚不用来扫地还能用来做什么?我果然不懂贵族的想法。」然而,如果只是为了实用,何必特地用青绿鲜嫩的青竹与棕榈叶来制帚。既然不打算拿来当装饰品,去杂货店买把便宜的扫把也就堪用了吧。
「难道在清寂的庭院里挂上青绿盎然的扫帚,为的不是欣赏新鲜事物的奢侈享受吗?」
听他这么一说,栞菜故意叹了一声气。
「这把扫帚,是外公用隔壁寺院里的竹子和我们家棕榈树上的叶子做的,比杂货店的特卖品还便宜,根本不用钱啊。之所以会这么绿,因为是昨天刚做的啦。」
仔细一看,道场旁确实长了两、三棵棕榈树。
「哦,是这样喔。」辩不过栞菜,幸磨虽然心有不甘,但若再继续争论下去,只会演变成正式论战,今天还是就此鸣金收兵吧。
「那就让我来观摩一下吧。怎么样?使用这把棕榈帚的要诀就是刚才那什么『咻啪啪』的吗?」
「啥?」
「你刚才不是唱了吗?咻咻啪啪、咻啪啪……」
「你脑袋还好吗?今出川老师。」
「……那不是你唱的吗?『麻雀学校里的老师』那首歌。」
「我?请不要再说那些奇怪的话了。我从来不在扫地时唱歌,你真没礼貌。」
看来,那完全是下意识的举动。
「你站在那里妨碍我扫地,请先到我房里等好吗?我马上过去。」
大概以为被捉弄了吧,栞菜哼了一声转过身去。无可奈何的幸磨只好往玄关走,嘴里叨念着:「是、是、是。」结果,背后又传来一声叱喝:「回答一次就够了!」
栞菜的房间是位于二楼的三叠房,狭窄得如同储藏室或女佣房。不过,衣物和寝具都收在壁橱里,外面只有书桌,其他什么都没有,房间倒显得意外宽敞。一边环顾这间怎么说都没什么情调的房间,幸磨想起方才那段对话,不禁噗哧一笑。自己的未婚妻实在相当逗趣。
等了一会儿,扫完地的栞菜穿着刚才的衣服拉开纸门。客人来了,她该换一套衣服才对,偏偏她的客人现在却坐在她换衣服的房间里,想换也没办法换。
「让你久等了。刚才太太在举行订婚仪式的房里挂画轴,我去帮忙。」
听见「画轴」两字,幸磨不禁打了个哆嗦。三个月前为了提亲而来时,曾因具有深意的画轴而穷于应对。不安之余,战战兢兢地询问今天是什么样的画轴。
「是应举(注:圆山应举,江户中期画家。)的双鹤图。夫人说,因为是喜事,挂这幅很好。」
「应举啊……」
「不好吗?」
并不是不好,而是不好不坏。不过幸好,也不是特殊难懂的作品。
问题是,明天即将来访的幸磨父亲,是个颇有眼光的退休古艺术品商,万一壁龛里挂的是赝品,或许会让他瞧不起对方。因此,听到挂的是应举,幸磨更担心起画的真假。
当初听闻这桩婚事时,幸磨的父母并不十分同意。事实上,若没有姐姐和姐夫居中协调,一定无法获得认同。两老希望儿子娶的是门当户对的京都女孩,不料他却说要和看似粗鄙的东京姑娘结婚,更没想到婚后竟要迁居东京。为此,幸磨的父母相当不满。今日的订婚仪式没有介绍人,还要两人亲自移驾东京,这也令他们颇有怨言。而对方表示因为订婚时的聘礼要从京都带到东京,不用费心太铺张华丽,这又是另一个不满。总之,就是对一切都不甚满意。要是一个不开心,真不知他们会说出什么话来。因此,当栞菜问:「你要去看看吗?」幸磨立刻起身。能够亲眼确认总是比较安心。
结果证实,是他白操心了。挂在壁龛里的画轴,连细节都展现出应举特有的写实精神,是一幅无可挑剔的好画。听说是从旧时贵族手中接收的,想来的确是事实。幸磨观赏了这幅画好一会儿,再与栞菜确认过订婚当天的流程与座位配置后,才独自回到饭店。
隔天一早,东京今年冬天的第一次积雪。白纱般的积雪虽然只有五公分左右,仍使得街头景色一夜改变。雪从天亮时开始静静飘下,一直持续到白天,一点一点积了上来。
幸磨前往东京车站迎接父母,但是和父亲一起从新干线下车的却不是母亲,而是与自己差了一段年龄的姐姐。原来,几天前疑似感冒的母亲证实罹患流感,这种身体状况实在不适合出远门,在众人劝说之下,今天早上终于决定放弃参加订婚仪式。
「她自己是很想来,可是来了会给人家添麻烦吧。京都也从昨天开始积雪,变得很冷了呀,大概因为这样,她也提不起劲了。记得一定要向对方家人说明致意啊。」
说着,姐姐瞄了一眼幸磨的穿着,反过来挑剔起他那身和服短外褂加围巾的朴素打扮。
「小幸,你该不是打算穿得这么『随便』吧?这里可是东京哪,穿这样肯定会被当成『东西屋(注:身穿传统服饰,带着乐队在路上行走,为商家宣传的街头艺人。)』。」
订婚仪式在傍晚举行,幸磨当然是打算先回饭店换装再过去。
「哎呀,姐姐,东京人可不说『东西屋』喔,这里的人都说『叮咚屋』(注:关东、关西两地对「东西屋」的发音不同。)。」
「那不是更丢脸了吗?爸,你也说他两句嘛。订婚一辈子就这么一次,怎么能当儿戏。」
然而,父亲却不当一回事,一边调整角袖和服的衣襟,一边自暴自弃地说:
「随便他吧,要是搞砸了亲事,那不是正好。」
然而,幸磨今天无论如何都打算穿广袖和服去。做了相当程度的让步后,最后决定穿格衣(注;和服形式的一种,原为皇宫中的服饰,现代则多为神社工作人员的穿着。)。以形式来说,格衣比和服短外褂只稍微豪华一点,即使如此,衣袖的长度还是超过手臂长度足足有两幅(注:幅为和服布料的丈量单位,一幅是三七·八公分。)之长。加上挽袖的系带、布料上的「有职纹样(注:平安时代以降,贵族衣饰上使用的花纹图案。)」,若是穿上它走在路上,擦身而过的行人里,十个有九个会回头看。订婚仪式上,幸磨打算穿白色小袖配浅黄绿色的格衣,再用深紫色的差袴(注:又称「指袴」。日本古代贵族本来穿的是下摆较长、裤脚要用绳子绑在脚踝处的「指贯」,后经过简化,发展出下摆较短、不用束起来的差袴。)加强重点。昨天晚上就把整套衣饰挂在饭店房里了。
格衣有立涌纹样(注:日本传统纹样的一种,多为直立曲线。)打底,胸前的衣纽与菊缀等配件则染成红紫色。深紫色的差袴上有白色的唐花大圆织纹。上回来提亲时,穿的是仅背上缀有家徽的一纹和服,气势深受那群黑纹袴裤(注:武道家的常用服饰。)军团压倒,因此这次幸磨在服装上也更加用心。
「打个电话给妈吧,问候一下身体状况,让她多少宽慰一些。」
才刚抵达饭店就被姐姐这么提醒,幸磨也听话地给留在家中的母亲打电话。今出川家喜爱喝茶的只有母亲与幸磨,今天订婚仪式后的闲谈茶会,原本一直是母亲此行最期待的事。
「武道之家的茶,不知道水准怎么样呢?」
其实这也是她担心的众多事项之一,今天得了流感不能来,倒不知该说是福是祸。
处理了一会儿琐事,出发的时间到了。今出川家亲子三人将行李放进计程车行李箱,手上抱着包袱离开饭店。雪依然静静飘落,缓和了几许都会喧嚣,连汽车喇叭声听来都黯淡了些。来到和歌曲中描述的景色还有一段差距的隅田川,过了桥后,计程车开进旧市街窄小的道路。
「这里好多寺庙啊。」
姐姐望向窗外,发出惊讶的低喃。游马第一次到京都时,也曾讶异于京都寺院之多,事实上这附近的寺院密度并不亚于京都。
「总觉得有些地方和京都很像呢。」
细窄的道路两侧是两排相对的长屋,玄关前的小空地上种着不知名的花,不知从哪里窜出的猫横过视野,脚掌肉球在路面积雪上留下点点足迹。
「就是这里了。」
司机停下车这么说。绵延的寺院土墙中断在猫咪身影消失的地方,取而代之的是褪色的木板墙与道场正面的冠木门。
「好有威严的房子啊。」
抱着包袱的姐姐,连人带伞地向后仰头,望向「坂东巴流道场」的招牌。
进门处的院子里有棵松树,长长的树枝朝马路的方向延伸,从门上探出头来。针状松叶上的积雪,仿佛提醒着人们今日空气有多冷冽。松树左侧的路似乎通往道场,两个身穿制服的少年大概是刚结束练习,正背着武道服的袋子走出来。看到站在门前的幸磨那一身打扮,不由得愕然止步,又迅速敬礼离去。
站在姐姐撑的伞下,幸磨从行李箱里取出大件行李,和司机一起搬到玄关口。与少年们出来时相反方向的右侧通路,通往友卫一家住的房舍。按照风马的说法,是二次大战后在一片焦土上临时搭建的简陋建筑,即使如此,依然平安无事地住到今日。
迎出玄关口来的是掌门夫人公子,接过三人手中被雪濡湿的围巾和大衣,略做寒暄之后,便将三人请到一间宽敞的和室,这也是平常作为客厅使用的房间。
「请容我借壁龛一用。」
不管怎么说,聘礼得先摆好,否则订婚仪式无法开始。幸磨摊开事先准备的红色毛毯,从大箱子中取出丸三宝(注:三宝为高脚台状的日式传统容器,圆形者称为丸三宝。)的各个部分,再一一组装起来。姐姐一边看聘礼专卖店的人写的说明,一边小声发出指示;父亲则走到壁龛前,刻意取出老花眼镜端详挂在上面的应举落款,再抬头环视天花板——上面没有特别华丽的装潢,只在两柱间的横板上嵌着一块留下烧焦痕迹的镂空浮雕板。
「这样就行了吧。」
壁龛上摆设好熨斗(注:日本喜庆时的贡品或礼品上的装饰,会用色纸折成象征长寿的鲍鱼形状(六角形或五角形)。)、末广对扇(注:「末广」两字在日文中既是扇子别称,也有愈来愈繁荣之意,末广扇上带着「希望这家愈来愈发达」的祈愿。)、称为「带地料」的聘金、称为「柳樽料」与「松鱼料」的酒菜钱等,都分别用豪华的和纸彩线装饰。接到通知进来的栞菜他们,受到淡淡的桧木香气吸引,回头一看,香气似乎是从装盛这些聘礼的丸三宝上散发出来的。
按照前一天讨论后的决定,幸磨父亲、代替母亲出席的姐姐及幸磨坐上位,弥一与栞菜坐下位,两家人相对而坐。为了统一人数,原本考虑由秀马或公子代替栞菜父母列席,又担心这样反而强调出栞菜没有父母的事实,就算彼此感情早已亲如家人,毕竟不是真正的亲人,因而作罢;公子今天就留在屋内准备。不过,没有媒人的订婚仪式上,还是应该请一位证婚人,便委由风马坐在两家中间,负责主持仪式。如此一来,两家的出席人数也算是统一了。
「今日适逢良辰吉日,恭贺两家喜迎亲事。在下友卫风马,虽是马齿徒长,但承蒙厚爱,受邀列席见证。」
不愧是多活了别人一把年纪,风马这么一开口,立刻展现司仪气度,包括比他年轻的幸磨父亲在内,所有人都毫无异议地将扇子置于膝前,深深低头行礼。幸磨姐姐打开一直小心抱在怀中的包袱布巾交给父亲,再由父亲转交给弥一。里面是涂上黑漆的大平盘,平盘上再放着片木盘,片木盘上则是家族书(注:家族书上通常会记录二等亲以内家人的名字、与新郎(或新娘)的亲属关系。与〈楔子〉提到的钓书功能重复,因比现在很多人家只收钓书意思意思一下。)及聘礼目录,最上面覆盖一层桧皮色的袱纱。袱纱中央有着大大三片枫叶镂空纹样,四个角落则缀有流苏。仔细一看,流苏底端还编成了龟形。风马露出佩服神情,身子前倾察看细节。
「承蒙贵府答应将尽心栽培的孙女嫁给我家幸夫,真的非常感谢。今日带来聘礼数件,请惠予查收,恳请接纳。」
「您客气了,能收到如此高级的聘品,是我家的荣幸。在此拜领了。」
一身武人装束的弥一低头拜谢,掀开盖在上层的袱纱,拿起目录做形式上的浏览,再连黑漆广盖平盘一同拿起,偕同栞菜退席。公子紧接着端昆布茶走进来。
「哎呀,真漂亮。这就是京都式的订婚聘礼吗?格调就是不一样呢。我那时候怎么没收到这么豪华的聘礼,您说是不是啊,爸。」
风马咳了几声掩饰。
「啊,是这样吗?那还真是不好意思。」
心知这是为了解除紧张气氛的玩笑话,幸磨默默在内心感谢两人,不料父亲却不这么想。
「不,这种程度的东西还算简陋了呢。毕竟幸夫乃吾家长男,原本还想准备更好的东西,小犬却说他要娶的是不须如此讲究的对象,这些东西已经精简不少了。」
公子歪着头,一时无法理解他话中的意思。难道是在暗喻这个媳妇不够格吗?想了想,又改变主意,决定解读为「武家风骨不须过度虚饰」,呵呵笑了起来。
「那么这三宝台上的是什么呢?有乌龟在上面的这个。」
壁龛上整齐排放着五个直径约三十公分的丸三宝,上面盛放的物品包得厚实严密,全部搭配了豪华和纸彩线做成、造型分别是乌龟、仙鹤,以及松竹梅三种植物的装饰。
「不就是末广扇吗?」
除了自己和妹妹的订婚仪式外,公子也以媒人身分参加过好几次别人的订婚仪式。在关东虽然没有如此华丽的装饰,但包括末广扇在内,基本上聘礼的品项是相同的,她当然不可能不知道那是什么。以末广扇当聘礼时的送法因人而异,有人只赠送女用扇,也有人赠送对扇。不过,就算是对扇,这个桐木盒也未免太大了点。
见她一脸疑惑,幸磨的姐姐从背后探出头来,用得意的语气插嘴:
「请您等一下也和栞菜小姐一起欣赏吧。因为她直说就算收到戒指也不会戴,所以我们在扇子上讲究了些,就当是用来代替戒指的。」
当下,公子只听她说了这段若有所指的话,话题就此结束。等他们离开之后,赶紧打开盒子一看,不由得大吃一惊。盒子里是一把艳光照人的桧木扇;不愧是用来取代戒指的东西,看得出幸磨把心思都花在这上面了。和这把扇子比起来,三宝上的聘礼确实不算什么。
「刚才我稍微瞄到一眼,那块美丽的袱纱是什么呢?」
「没什么,只是用来防尘的。」
「防尘……?」
光是防尘,就用上这么奢华的东西啊。代替始终没好脸色的父亲,幸磨姐姐微笑说道:「在我们京都都是这么用的。」关东倒是很少见到这种东西。
「嗯,这么说来,很久以前秀马和公子结婚时,京都那边的宗家曾特地派人送贺礼来,过世的奶奶那时也像你这样赞叹地盯着袱纱看。」
「这边的人不用那种东西吗?东京人做事讲求实在,那也很好啊。」
听到这里,就连公子也为幸磨父亲冷嘲热讽的语气感到火大。尽管如此,她还是强颜欢笑,装作闲聊的样子,若无其事地套出那块袱纱的正确用途。
「原来京都还保留了这种古早的习俗啊。真是了不起。」
「对我们来说,这也没什么。」
「咳咳,啊,嗯,记得没错的话,江户时代宽政改革前后,为了提倡赠礼时光明正大、不遮不掩,下令禁止使用袱纱。从此之后,关东这边就慢慢看不到那种豪华的袱纱了。不过,我们家确实凡事采取江户贫穷武士的作风啦,哈哈哈。」
事实上,宗家派使者带来秀马结婚的贺礼时,风马和他的妻子确实不知道那块袱巾的用途,还因此暗中捏了一把冷汗。
「哎呀,原来如此,说得也是,凡事就该光明正大。」
公子丢下这句回马枪,一边说差不多该去叫栞菜,一边往外走。走到弥一房间一看,果然不出所料,两人早就准备好聘礼收据,却还捻着那条袱纱发呆,不知该拿它如何是好。
尽管幸磨早就和栞菜演练过几次今天的流程,却没想过这条对他和家人而言用途再理所当然不过的袱纱,身为茶道掌门家一分子的栞菜竟不知如何使用,因此完全未曾说明。
「这东西好像是这样用的唷。」
收取聘礼时,虽是袱纱印有家徽的那一面朝上,一将袱纱翻到背面,美丽的爪织缀锦上也绣有衔花鸟的图样。公子按照刚才套出的内容,以这一面朝上,将收据盖好后交给弥一,自己端起另一个装回礼的盘子跟在两人身后。即使如此,等到弥一与栞菜进屋后,关上纸门的公子还是虚脱得双腿发软。
无论如何,总算平安完成各种仪式。风马以庆祝订婚仪式顺利完成的贺词总结,众人稍事休息,等候代替祝宴的茶会开始。栞菜先行离席为茶会做准备,眼看只剩风马与弥一在场时,秀马正好从道场回来,以现任掌门的身分来打招呼。一阵祝贺之后,秀马开口称赞幸磨今日一身华丽的和服。
「我家尽是武道中人,有今出川老师在身旁,感觉就能沾你的光,连自己也显得容光焕发了呢。真不愧出身贵族,和一般人就是不一样。哇哈哈。」
幸磨的父亲一边摩挲膝盖,一边回答:「没有这回事。」
「他那身打扮,与其说是贵族装束,不如说是神职者的穿着。我也跟他说过,要是真这么喜欢这身打扮,何不到宫庙里服务。现在这个时代,想穿直衣或狩衣(注:两者皆是古代贵族的日常装束。)只有这个选择了。如果他愿意继承家业也罢,偏偏这人连算钱都不会,店也丢着不管。既然这么讨厌做生意,原本应该走上侍奉神佛之途才是道理,没想到竟然成了数学老师。怎么着?不会算钱,却能当数学老师?真是莫名其妙。」
「哎呀,别这么说,今出川老师是位非常出色的教师。我家儿子在京都也受到他许多照顾。是啊,其实我们家也一样,做孩子的就是不听父母的话,哇哈哈。我想,今出川老师只是不擅长处理世俗琐事而已吧。毕竟身上流着浓厚的贵族血液哇。」
「贵族贵族的,都什么时代了还提这个。我家现在不过开着普通的破铜烂铁店。而这个不肖子却在别人面前老是装出一副贵族派头;如果真是这样,生活方式和交友领域就该更有点贵族样子才对。我们家族的祖先在明治维新时,为了替暂离的天子看家,坚持不离开京都,为此吃了不少苦头,历尽千辛万苦才有今天。身为家族继承人的他,现在迁居东京又是所为何来。这个世界到处都是不合情理的事啊。」
不知何时,风马早就待不住离开了。幸磨别过头去,表情无奈的脸上写着「又开始了」。秀马堆着笑,双手抱胸,心里盘算该如何挡下对方张牙舞爪的钝剑。此时,一直保持沉默的弥一大声啜饮一口茶,将茶杯搁上茶托。
「不,正如您所说,我家孙女也是半斤八两。好好一个女孩子家,却不知怎地从小特别积极勇敢、老是做些男孩做的事,为此给我添了不少烦恼。一直到不久前都还嚷嚷着一辈子不嫁人,哪知道却突然说要结婚,吓坏了我这个老头子。既然如此,我也期待她嫁个英勇可靠,能帮忙支撑道场的孙女婿。等到带回来一看,竟是个看起来比她还柔弱的公子。我家的『武藤』姓,是货真价实武家藤原传下的血缘,虽然现在连自己的家都没了,没有资格说什么大话,若连这唯一留下的祖姓和祖坟都守不住,我也愧对祖先。话虽如此,女儿本就是要嫁人的,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一切都不在我的掌握中。没想到,这位孙女婿非常为孙女和我的心情着想,为了让我们过安稳的生活,宁可放弃自己的工作,也愿意在婚后迁居东京。和他的外表不一样,其实是位男子汉,老头子我真心感谢他。事情既已发展至此,就当是我们两家两败俱伤吧。」
秀马在一旁大点其头,赞同地拍起手来。弥一又说,婚礼就在京都举行,配合今出川家办到满意为止。如此一来,幸磨的父亲也只能无可奈何苦笑。
「幸夫,那你就暂时伴随天子出巡吧。」
在他们京都人心中,至今仍认为京都才是首都,天皇只不过是出巡得久了点罢了。
幸磨一家出了客厅,按照指示在走廊尽头转弯,茶会就从那里开始。
这栋屋舍没有开灯,和刚才那间明亮的客厅不同,显得相当昏暗。照亮会客室的只有来自灯笼烛火的微弱光源。榻榻米上铺着古朴的绒毛地毯,中央放置一个大火钵。壁龛挂的是用一百种字体写上「寿」字的百寿挂轴,火钵上则印着吉祥图案,明明两者都是喜气洋洋的摆设,却都只露出一半。幸磨的父亲整张脸凑近挂轴,仔细鉴赏了一番。看到放在壁龛侧面的镰仓雕砚盒,也毫不客气地掀开盖子打量,磨蹭好半天才移步到火钵前坐下。坐下之后,又东张西望地环顾起房间。
「刚才那个房间的拉门把手,你注意到了吗?」
看幸磨一脸不明就里的样子,这才告诉他:「那是用加长之后的刀锷做的吧。」幸磨于是想起推动把手时,确实感觉特别沉重。
「还有,你看看那边。那边不是有个藏钉盖吗?原本一定是刀柄上的钉帽吧。」
幸磨惊讶地望向柱间横板。上面是两条互相交缠的金属小龙,钉子大概就隐藏在双龙交会处下方。
「从前不是有废刀令吗?在那之后,从事刀剑锻造与装饰的工匠都没了工作,只能转行铸造菜刀或发簪。或许这些也是当时留下的作品吧。我看应该是这一类的东西。大概是历经震灾和战争依然保留下来了吧。」
幸磨觉得,连在这么暗的地方还能看见这么小的藏钉盖,父亲实在更有趣。
就在此时,弥一端着汲出茶碗(注:茶会时,端温水或昆布茶等饮料给正在等侯的客人时使用的茶碗。)和甜酒酿过来了。深红色的柿釉碗里装着白色甜酒酿,委婉表达了喜庆祝贺之意。喝光后,父亲将尚有余温的碗包在掌心鉴赏,判断应该是盆子烧陶器后,才将茶碗放回托盘。
看看时间差不多,正要往庭园前进时,换穿室外木屐的地方已预先放了附有把手的烛台。天空飘着雪,太阳已开始西沉,四周昏暗的程度正适合使用烛台。父亲从一旁叠放的户外茶会专用斗笠中(注:和头戴式斗笠不同,多为圆形竹筛状,只能以单手举在头顶,用来遮挡雨雪。),拿起一顶遮在头上,自己却不率先前进,而是站着等待子女跟上来。顾及上了年纪的父亲双手拿满东西不好走路,幸磨便代替他拿起烛台,另一只手也为自己举起一顶斗笠走在最前面,领着父亲与姐姐往等待处的长椅走。灯笼小窗里透出火光,通过踏脚石,踏上石板路,一路走来两侧皆放有几盏提灯。因三人都将注意力放在脚下,一时陷入了沉默,只听见雪下在斗笠上「啪答、啪答」的声音。
顺着矮墙,转个弯就看到杉板墙与稻草屋顶下的长椅;先让父亲坐下后,姐弟俩才依序就坐。脚边有火钵,椅上也有烤手火盆。虽然防寒用具准备得很周到,没穿大衣就走进下雪的庭院还是太冷。
「这个茶喝得真辛苦。」
父亲低声嘀咕,姐姐在一旁劝阻。毕竟,当东京这边询问是否有意愿举行茶会时,提出希望能体验夜宴的,是结果不克前来的幸磨母亲。或许母亲也没想到这天竟会下雪吧。
贴心的主人为了不让宾客在冷天中等候太久,早早就从内院前来迎接。来的人是脱下一身红型和服,连发饰也拿掉,完全恢复平时打扮的栞菜。客人这边本该由父亲持烛台上前,此时也由幸磨代替。隔着柴木门和未婚妻交换手上的灯笼,双方无言行以一礼,天色愈来愈暗了。
算准栞菜回到茶室的时间,幸磨催促父姐起身,将长椅整理干净后,往手水钵前进;当两人蹲下来洗手时,他则站在一旁为他们撑起斗笠。一脚从踏脚石上踩偏,踏在落地松叶上发出沙沙声。回头一看,灯笼里的点点火光照亮无人的庭院小径,仿佛即将通往异世界。
茶室名为「夕庵」,是间四叠半大小的房间。从钻进躙口的父姐手中接过斗笠,将脱下的木屐排整齐,四处张望确认没有遗漏什么之后,幸磨才留下烛台、入屋就坐。
屋内微暗,就着放在壁龛的蜡烛火光,辨识出挂轴上的墨迹写着「银碗里盛雪」(注:也作「银碗里に雪を盛る」(ぎんわんりにゆきをまる),即中文禅语「银碗里盛雪」,出自南宋《碧严录》,代表两物一体,异中有同、同中有异,同时暗喻「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境界。)。巧合的是屋外下着雪,正符合了当下的意境。只是,今天的茶会旨在庆祝订婚仪式,一般来说应该选择「和敬」或「福禄寿」等带有温暖祝福寓意的挂轴,这幅「银碗里盛雪」倒是有些出人意表。茶釜用的则是毫无特异之处的芦屋员形釜。
茶道口一打开,等在里面的是弥一。依然维持方才的装扮,只脱去一件短外褂,底下穿的黑褐色黑纹袴裤,一个不小心就会让他融入黑暗之中。在主人敦请之下,宾客从榻榻米上跪坐着移动入座。弥一再次遵循礼仪,为三人远道而来与订婚聘礼之事郑重致谢。
幸磨的父亲一一向弥一确认会客室中的藏钉盖、壁龛里的挂轴及汲出茶碗的名称,果然大多如他所推测,弥一也佩服地频频点头。听他说,眼前这幅挂轴是栞菜的坚持。虽然幸磨的姐姐笑着称赞:「正好与时节相符呢。」但栞菜的出发点并非只是配合四季风情,而是为了表明自己对婚事的信念。
「在银碗里盛雪」。磨得光亮的冰凉银器,里面装着纯白的雪,想像这幅画面时,感受到的是不合污秽杂质的纯净。银器与白雪相依偎,分不出哪里是银、哪里是雪。然而,银只会是银,雪也只会是雪。觅得人生伴侣不也正是如此吗?这就是即将出嫁的姑娘所抱持的觉悟。未来的公公与大姑听得一身冷汗,像有人拿匕首对着他们的喉咙。
或许是察觉了这一点,弥一从水屋中取出伊罗保茶碗说:「总之,先喝杯热的吧。」幸磨的父亲只要喝水,所以给他倒了温水,姐姐则因刚才喝太多饮料而推辞,所以弥一只泡了幸磨一人份的薄茶。接着弥一便返回水屋,栞菜出来时暂不出面。
穿着银灰色一纹和服与浅红袴裙的栞菜,端着烧炭用具出来。提起茶釜,调整炉中炭火火候。客人们也靠近炉边,四颗人头一起往炉中窥看。垂着长长白色灯芯的竹制灯台上,小小的火光在雀瓦(注:放置灯油的小壶。)中摇曳。这是一种类似酒精灯的日式照明设备。
「这炉缘还真是『简素』呢。」
见栞菜用羽毛掸子拂扫炉缘,幸磨的父亲嘟哝了这么一句。因为不明白他的意思,栞菜歪着头表示疑惑,幸磨便代为翻译:
「他的意思是说,这炉缘虽然朴素但是很有味道呢。」
炉缘没有上漆也没有莳绘,展现出干净的木质纹理。问她用的是什么木料,栞菜说是枫树。这么一来,幸磨总算解开心中一个疑惑。
「那把羽毛掸子,难道是鹰羽?」
被幸磨说中,栞菜点头称是。今出川家的家徽是「三片枫叶」,武藤家则是「两根交错的鹰羽」,如果没人问,栞菜原本并不打算说。没想到自己想低调执行的缔结仪式被幸磨看破,不由得露出一丝羞赧。另外。黄濑户的美浓烧香盒上,也有织部釉画上的「结纹」图案。
方才的订婚仪式结束后,匆忙换下振袖和服,正咬着发夹绑头发时,公子从走廊上朝栞菜房内探头说:
「你这位公公虽然不好相处,要是生气就输了喔。让他打从心底笑出来,就是我们的最终目标……明白了吧,可以吗?」
「是,栞菜明白。」
虽然不到在头上绑头巾的地步,栞菜轻轻顺了几下垂在脑后的马尾,用熟练的手势从肩膀将挽袖系带绕到背后再绑紧,带着出征的气势走出房间。杀气腾腾的程度,令途中与她擦身而过的风马吓得赶紧拉住她,要她放松精神,别那么紧绷。风马笑着说:「又不是要去战斗。」然而对栞菜而言,确实和战斗没两样。
过去,风马的妻子还在世时,非常疼爱从小就来到这个家的栞菜。每次举行茶会前,她总是这么说——
友卫家的茶无论好坏,都是武士的茶。既不是大名诸侯的社交余兴,也不是出人头地的手段,只是下级武士极为个人的修身养性之道。就算邀请客人前来,也只能认真一决胜负,不能满足于那种「哇哈哈、喔呵呵」的气氛融洽茶会。我们讲求「三道归一」,也就是剑道、弓道与茶道,这三条道路必须归结到同一个地方。之所以会有这样的教诲,为的可不是经营流派上的方便。这么说着的她,自己也是使剃刀的好手。
从此之后,栞菜一直思考何谓「点茶就是战斗」。就算武道和茶道的道理是一样的,茶水又怎么能打倒敌人。客人本应是尽情款待的对象,又怎能与客人战斗。
然而,就在那么一天,栞菜不经意地被一杯茶打倒了。现在她已明白那是怎么一回事。还记得那是前年秋天,今出川家在庭院里举行赏枫茶宴。幸磨穿着宛如光源氏的狩衣,要不是他身边围绕着一群也穿袿袴与水干的女孩,栞菜说不定会以为这人脑袋有问题。女孩们有的弹奏古筝,有的跳今样(注:自平安中期至镰仓时代流行的歌谣。),明明看似讲究,茶宴却又进行得很随性,人人轻松自在,一边欣赏鲜艳的红叶,一边轮流点茶。那和栞菜认知中的茶道不一样。虽然是令人忍不住发噱的茶会,栞菜却不知不觉被击败了,而现在自己即将嫁到那里的事实就是最好的证据。所以今天非赢不可。
可是,用茶道如何分出胜负呢?如果上任掌门夫人还在,或许可以向她多多讨教,她却已在十年前亡故。在那之后,栞菜只能用自己的方式点茶。无论点茶手法或器具的使用方式,坂东巴流向来不拘小节。若是想耍自以为是的小聪明,立刻会被风马嗤之以鼻。他总说那些死板的道理,不适用于我等嗜好武道之人的茶。他的意思应该是要弟子从言行举止中自然感受学习吧。能用这种方式学到的东西,栞菜大都学会了。可是最近,她却开始觉得光凭这样赢不了。
不用说,既然今天的对象是古董艺术品商,或许只要摆出珍贵文化遗产或国宝级的茶具,就能令他们心服口服。可是,这么一来还算茶道吗?就像明明比的是剑,却搬出枪炮大肆杀戮一样。无论用的是剑或弓,被高手一剑劈过或一箭射中要害时,应该连中招者自己都不会发现吧。那场茶宴对栞菜而言,就是这么回事。
话虽如此,今天的对手可是打一开始就指明要喝茶,绝对不可大意。水是茶家的生命线,无论用的是多高级的抹茶,无论点茶的是多么厉害的茶道高手,只要水难喝,就不必奢望泡出美味的茶。大正时代发生关东大地震,震得友卫家房屋倒塌,所有茶具茶器也一夕化为灰烬。当时的掌门人是风马的父亲,也就是游马和行马的曾祖父;当他带着唯一留在手边的茶杓箪笥返回被烧毁的家园时,最先奔去的地方不是仓库所在地,而是庭院里的水井。不出所料,过去的水井已无法使用。过了不久,在别的地方重新挖掘新井,好不容易才有水可用,那口井也一直沿用到现在。只要前往东京西部,据说也能找到好喝的涌泉或地下水,不知道这一带的水质相较之下如何;虽然相信绝对不难喝,只担心喝惯京都名水的喉咙无法接受。若说水质是友卫家的弱点,倒也无法否认。要是对方一上来就明白指出这一点,那就真不愧是受正宗「坏心眼文化」薰陶的京都人了。
不过,滤水和煮沸的方式也能影响水的美味与否。就算前茶并不难喝,接下来花上一小时享用怀石料理后,泡浓茶时的热水一定要沸腾得刚刚好。因此,栞菜现在正一边在心中对每一块木炭喊话,一边将它们放入炉中。同时,为了让四周充满恰到好处的蒸气,还要撒上带有湿气的灰。这些灰是栞菜和弥一在大太阳下一起洗了又晒、晒了又洗,费尽千辛万苦终于制成的灰,就算带有湿气,还是粒粒分明,从勺匙落下时的感触非常清爽。
重新挂好茶釜,取出一把大羽帚,栞菜开始静静清扫榻榻米时,炉中已传出淡淡香气。
按照坂东巴流的方式,将怀石料理用高脚方盘送上桌,每人一份。打开饭碗盖,白饭上撒着象征祝贺的两、三颗红豆。汤碗里装的是有红白梅麸漂浮其中的白味噌汤。靠外侧的「向付」(注:怀石料理食器的一种。)也是附有盖子的筒碗,从中飘出芜菁蒸鲷鱼的雾茫茫水蒸气。紧接着,栞菜又端来热清酒与小酒杯,为众人斟酒。
「还合您口味吗?」
栞菜一直担心京都来的客人吃不惯。幸磨父亲还没开口,姐姐已用开朗的声音说:「真是非常好吃。」
「这梅麸也好可爱啊,你说是不是,阿幸。」
「正如你所说。」
「话说回来,栞菜小姐穿上袴裙真是英姿焕发呢。刚才的和服当然也很适合你,不过现在你的模样,才是真正抓住我家阿幸那颗心的栞菜小姐吧?」
「是啊,刚才那样简直就像从别人家借来的猫。」
一旁的父亲如此嘟哝,姐姐轻轻槌了他一下。不过,也难怪幸磨的父亲会这么说。订婚仪式上栞菜被迫穿上和服、系上腰带,坐在那里就像个人偶。正如幸磨姐所说,换回素色轻便袴裙的她,总算能做回自己。
「你真是人如其名,姿势端正又挺拔。我们家阿幸一定就是爱上你这种坚强的地方吧。」
姐姐指的是开在盛夏,有着热情红花的美人蕉(注:日文作「カソナ」,与栞菜(カソナ)字同。)。事实上,孩提时代询问母亲自己名字的由来时,她确实说过是从自己喜欢的花得到灵感。话虽如此,从栞菜幼稚园到小学,即使看到这种花开在醒目的地方,却不记得母亲曾经驻足欣赏过。
「希望女儿健康活泼地成长,是所有父母的愿望,尤其栞菜小姐的母亲身体不好,想必更是如此期待。」
或许吧。与其说是期待女儿像花一样美丽,不如说希望她拥有那种花的生命力。就像石长比卖(注:日本传说中的女神,又作磐长姬或石长姬,象徽岩石代表的「永恒」。妹妹为貌美如花的女神木花开耶姬。)那样。顺带一提,幸磨的姐姐名唤樱,樱花开花时深受所有人喜爱,无论是谁都会停下脚步欣赏。
就这样,樱一边享用怀石料理,一边不停地与栞菜闲话家常,时而赞美料理的味道,代替始终板着脸的父亲善尽主客之责。果然正如幸磨常说的,今出川家现在等于是樱在当家。
代替炖菜与烧烤料理端上来的,是放了鲑鱼和小芋头的酒酿汤,用来给客人暖身子。很快地,筵席进入小酌阶段。正好有人从山形送来美酒,加热之后放在船型温酒壶里端出来。搭配装在木制八寸盘里,由炸小虾、酱煮蛤蛎及砂糖渍蜂斗菜组成的拼盘,酒也一杯又一杯地下肚。尽管没有自觉,因为生长环境的关系,栞菜的酒量从小就被训练得很好。无视一旁提心吊胆的幸磨,陪着喝到幸磨父亲不胜酒力,樱在一旁提醒父亲别再贪杯时,栞菜才一脸若无其事地将酒壶收回水屋。众人再用了点泡菜和汤泡饭,餐点正式结束。撇下每人面前的高脚方盘,再连蒸笼一起端出最后的甜点后,才关上茶道口。
幸磨父亲掀开蒸笼盖,一股蒸气扑面而来。看来,这桩饼在端出来前重新蒸过一次。先将蓬松柔软的桩饼吹凉,再花时间慢慢品尝,一阵暖流流过沉重的胃袋。剩下的桩叶青翠有光泽,冷却的蒸气在叶面上凝成翠玉般的水滴。
用过甜点,请客人先至茶室外稍作等待。一打开躙口,幸磨的父亲发出讶异的惊呼。在众人享用晚膳与小酌的这段期间,雪仍持续在黑夜中飘落,使得庭院里的雪景更有味道。东京一年顶多下一场这么大的雪,偏偏今天就给遇上了。
在冬天里举行茶会已经够冷了,更何况是黑夜里的下雪天,对客人来说没有比这更麻烦的事。幸磨担心父亲的表情会愈来愈难看,没想到走回长椅后,或许是因接触到夜晚户外的冷空气,酒意也差不多退了,父亲反而一脸愉悦地仰头看天。姐姐也一样。庭院里的景物全都披上一层美丽的白雪。
「嗳,阿幸啊,我们也受邀参加过不少茶会,说真的,这场夜宴算得上特别。现在又下了雪,简直美得像幅画,让人想一直这样欣赏下去。」
「那样会冻死吧。」
「说得也是。嗳,阿幸,以后我说不定会忘记阿幸婚礼上发生过什么事,可是绝对不会忘记订婚这一天。只要一看到雪就会想起来,我有这种感觉。虽然这么说对母亲有点抱歉,但她听了一定会很羡慕。」
樱拿起主人贴心准备的毛毯盖在膝盖上,望向父亲征求同意。「还好啦,那个桩饼不难吃。」面对就是不肯说好话的父亲,姐弟俩都为之气结。
「餐点明明全都很好吃不是吗?你为什么就是不能坦率一点,把自己搞得像不愿女儿出嫁的老爹一样,耍这种脾气是做什么呢?就算是白天举行的茶会,主人准备起来都很辛苦,更何况人家为我们准备了夜宴,还有比这更奢侈的事吗?你应该心知肚明吧?」
身为京都古艺品商,幸磨的父亲当然不可能不懂茶。不只如此,还常常被招待参加茶会。店里还是他当家时,曾有一段以茶具为主力商品的时期,和妻子经常一起邀请重要的客人品茶,用的都是精心挑选的茶具,目的是让客人说一声「真想要」,并以此为乐。今天受邀参加的虽是弱小流派的茶会,原本以为对方贵为掌门,为了激自己说一句「真想要」,想必也会刻意拿出令人垂涎的茶具吧。没想到,这里的茶会和想像中完全不同,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
「哼,既然贵为掌门,家中必然有足够的人手帮忙准备。」
「没那回事吧。一切都是栞菜小姐和她外公亲手打理的。你到底知不知道人家有多用心,餐点也都是她在厨房里做出来的。」
「哼,拿外行人做的菜招待宾客,这是什么待客之道。」
「因为手工腌花枝太好吃,不小心喝了太多酒的人是谁啊?」
「哼,都是她害的。」
父亲始终不改令人生气的口吻,说完自己想说的便起身如厕去了。
「阿幸,你怎么看?我觉得爸心情还不错呢,是不是?」
「幸磨也有同感。」
「说那种话只是在掩饰罢了。」
站在放长椅的屋顶下,幸磨伸了个懒腰。
父亲原本就是商人,还是个古艺品商,在客人面前怎么拜托怎么陪笑都不是问题。不,应该说出了家门之后几乎不曾看过不苟言笑的他。这样的一个人抱怨或耍脾气只有两种可能,若不是非常瞧不起对方,就是认为自己和对方的关系亲密,即使任性耍赖也没关系。刚走进这家大门时或许还是前者,不知何时已悄悄转变成后者。幸磨不知改变发生在何时,可能是弥一说「两败俱伤」的时候,也可能是看见壁龛挂轴的时候,又或是宴会上酒酣耳热之际。
过了不久,栞菜和刚才一样将水桶放在手水钵旁,直接走到柴木门边迎接他们。
无声飘落的雪渐渐堆积,从户外长椅到茶室这段区区几公尺的小径,变得比刚才更难行走,一股挑战雪山的悲壮心情油然而生;但也正因如此,好不容易抵达躙口、蹲下轻轻拉开拉门时,迎面而来的温暖香气反而更抚慰心情。竹制灯台上的火光柔和,和周围的黑暗紧密结合,像迷路时闯进了一处介于明暗之间的秘密领域。
眼睛习惯室内的光线之后,一眼望见榻榻米上的石菖蒲。水盘上放着轮炭,细长的绿叶连根插入中央的空洞。茶室内没有花,不免显得有些冷清,视线在室内梭巡,发现点前席上放着夏季常见的木质钓瓶(注:茶道盛水容器,水指的一种。),瓶身还很干净,看来是第一次使用;在柔和的灯火照耀下,木质肌理洁白无瑕。侘茶,尤其是夜茶,讲究的是使用年代悠久的茶具,然而像这样散发木香的崭新茶具,充满新品的洁净感,令人联想起新娘白无垢礼服的棉丝白帽,倒是别有一番风情。装在莓锦仕覆(注:用来包住茶罐的锦袋。)中的茶罐,则以矜持的姿态端放于钓瓶前。
不过,从茶道口走出来、一身袴裙模样的栞菜,与其说是新娘,不如说像个巫女。捧出堆叠着的茶碗时,表情严肃得像手中拿着三三九度酒杯(注:日本神前婚礼仪式中,巫女会端出酒杯向新人敬酒,新人要以大中小三个为一组的三重酒杯交替喝下交杯酒,共九度交杯,称为三三九度酒杯。)。只是茶碗非酒杯,也不只叠了两个茶碗而是三碗(注:某些茶道流派的作法里,会因为人数较多而将两个茶碗堆叠端出点茶,称作「重茶碗」。),她几乎是抱着拿出来的。坂东巴流茶道和其他流派不同,没有一碗轮流喝的浓茶,有三个客人就是沏三人份的茶。平常虽是一个茶碗用到底,今天因为适逢喜事,便决定使用三种颜色的三重茶碗。三个叠放的茶碗按照大小,依序是大的古唐津坪茶碗、中等大小的赤乐茶碗,以及放得进茶箱的小型黑萨摩茶碗。茶筅与茶杓也横放在上面,捧着茶碗的栞菜小心翼翼移动脚步。好不容易在点前席就坐,将重叠的茶碗靠墙放好,第一件事就是将最上面的黑萨摩和茶罐一起并排放在水指前。接着,她拿出柄杓与水盆,折起袱纱擦拭。三人像看着稀奇事物般默默凝视。茶釜里的水发出咻咻声烧开了。对茶人而言,这声音有如松风吹拂。栞菜拿起放在腿上的柄杓,打开釜盖,风声歇止的同时,白色蒸气袅袅攀升,明亮的炉火上,只有这里被白烟环绕盘旋。
敬上第一碗茶时,一直没有出现的弥一悄悄现身,将黑萨摩递给幸磨的父亲。幸磨的父亲因为不懂流派的作法,就按照自己的方式啜饮而尽,将茶碗拿在手中端详了一会儿才往旁边传。就这样,按照顺序一直传到幸磨手中。弥一从他手中接过茶碗,身影再次消失在茶道口的另一端。幸磨的姐姐樱用的是浅红色的赤乐,幸磨则是带浅灰色的古唐津,这些茶碗并非特别高级,也没有特殊历史背景,但三个碗放在一起却有一股说不出的融洽,因而共同拥有「文殊」的称号,典故来自俗谚:「聚集三个凡人的力量,也能拥有文殊菩萨的智慧。」
趁栞菜清理茶罐时,幸磨的父亲聊起榻榻米上装饰的草叶。一看就知道那是石菖蒲的叶子,因为有吸收油烟的作用,经常被用在点了蜡烛的茶会上。
「话说回来,这水盘还真大,都能拿来养稻田鱼了吧。」
和石菖蒲比起来,水盘大得不成比例,幸磨的父亲也就形容得夸大了些。
结果,原本认真清理茶罐的栞菜听了,忍不住轻笑起来。其实,她真的用那个水盘养过稻田鱼。
「有句俳句说:『躲在石菖蒲下的稻田鱼。』这孩子和这个家的少爷小时候确实曾在家里养过稻田鱼。不过,以前到处都有的稻田鱼,最近几乎看不见了呢。」
「听说已经列入濒临绝种的鱼类。」
听幸磨这么说,弥一露出惊讶的表情,接着又叹了一口气。
「我这外孙女就像稻田鱼,好像只能活在干净的水中,令人担心她的将来。想必今后需要您多加费心了,请多多关照。」
说完,再次正式一鞠躬。幸磨笑了起来,樱则在一旁缓颊:「我家阿幸才真的是濒临绝种的珍禽异兽呢。」
在这之后,栞菜又沏了薄茶,以干山(注:江户陶艺家尾形干山的作品,「干山」也是他使用的窑名。)的枪梅色绘茶碗端出。对身为今出川古艺行退休店主的幸磨父亲来说,今天较有一睹价值的茶器,只有前茶用的伊罗保和这个干山,其他都是年代较新的东西,可见他们说家当都在震灾及战祸中毁损并非谦逊之词。茶杓上刻的铭文是「相生」,这支是风马几天前刚削好的茶杓,也不是古物。
不管怎么说,刚刚才被女儿说教了一顿的他,手中把玩球形丸枣茶罐,看着上面描绘的同心圆状陀螺纹,即使嘴里嘟囔:「眼睛都花了。」还是老实表达出对那工整笔触的敬佩,不但诚心询问起作者是何方神圣,更打趣地加了一句:
「嗯,用了画功如此高明的丸枣(注:幸磨的父亲是以圆形的丸枣比喻婚事的圆满。丸枣与圆满发音也相近。),婚事一定会很圆满。真是感谢您选用了这么好兆头的茶器呢。」这是幸磨父亲第一次用亲和的态度说话,弥一听了也拍膝附和:
「您说得真好。既然如此,老头子我也来打个比方。就用这个茶罐的形状来比喻孙女的出阁吧。往后,她就要多拜托各位照顾了。」
他说的茶罐形状正是「肩冲」(注:茶罐形状的一种,在罐口处有垂直角度,如肩膀一般,故名为肩冲。肩冲发音与出阁相近。)。
留下难得说了句玩笑话的弥一,栞菜端起茶具返回水屋,随即又带着炭篮回来,提起茶釜添炭。炭火一旦熄灭,就等于赶客人离开。追加炭火表达了只要客人愿意品尝,要喝多少茶都没问题的意思。添完炭后,她也直接留下来,一边照顾火候,一边加入众人聊天的话题。幸磨说,做为今日的回礼,想请弥一改日务必前往京都接受茶宴款待。还说在这里作客这段期间,满脑子都在构思该用哪些茶具,做什么样的布置。那一定会是一场和今天气氛完全不同的茶会吧。
「你在说什么啊,比起那个,还是赶紧决定婚礼的日子吧。还有,快点找好工作,否则什么都别提了。」
在京都学院校长的介绍下,幸磨原本已在东京谋得教职。不料前往面试时,校方却不同意他以和服之姿上数学课,气得幸磨当场大骂:「哪有这种蠢事!」像平常那样大肆发表了一番热烈演说。搬来东京无所谓,但不能因为这样扭曲自己做人的原则。并不是非得穿狩衣通勤不可,但是,不过是穿上紬和服或御召和服(注:两者都是绢织和服,是属于比较高贵的种类。),再披上短外褂,这种打扮有什么不可以?日本人穿和服工作,为什么不被允许?
尽管如此,总不能在没有工作的状态下成家,在找到工作之前,原本打算春天举行的婚礼只好延期。教师招聘的机会并非一年到头都有,于是先按照预定计划举办订婚仪式。老实说,到底什么时候能举行婚礼,心里也还没个底。
茶釜再次发出松风般的声音时,今出川家的三人向主人告辞。因为公子已将他们的行李和木屐移至会客室,三人便再次举着斗笠走回此处,趁着茶会的余韵未减时离开友卫家。和来时不同,这次从门人弟子平日通行的玄关离开。一走出屋外,便看见一棵形状美好的梅树,树上绽放白色的花朵。虽然分不出白的是花还是雪,但黑夜中飘至鼻端的毫无疑问是梅花香;在这场没有茶花装饰的茶会之后,令人留下特别深刻的印象。
计程车上,幸磨问父亲有什么感想。
「怎么说呢,与其说那家人是茶人,根柢上还是武道家吧,在他们身上看不到京都茶人的那种纤细。李朝的伊罗保和今出来的萨摩也随便混着使用,总之,很多地方我是看不顺眼啦。唯一能说的是,我现在很明白要嫁给你的媳妇是什么样的人了。我想,她是个不会『曲意逢迎』的媳妇吧。」